读书blabla(2)# LeisureTime - 读书听歌看电影
d*0
1 楼
那么接下来,关于当代或现代或不管什么代,我们还是可以聊几句的。去年回国的时候
因为来回坐飞机实在无聊,就买了本刘震云先生的《一句顶一万句》,据说是某年的茅
盾文学奖。又据说获奖当年全国只卖了几十本。小说写的挺好看,文字颇有特色。尤其
是头半部《出延津记》。几代人几代事错错落落密密麻麻,又都十分拧巴,最后终把男
一号推出了延津。这大概就是作者眼中所谓的命势。好几个人物写的都很出彩,尤其是
意大利传教士老詹。但我怀疑老詹的故事,大多可能是真事。倘若不是真事,那也没什
么不好,无非就是我更佩服刘震云了。然而后半部《回延津记》就没了前半部的那种气
蕴。到了结尾,我甚至找不到了焦距。也可能是我耐心不够吧。但总之前半部绝对值得
一看。令人绝倒的倒是封面封后的几位名家书评推荐:小说文字返璞归真浑然天成,广
大读者有福啦,恭喜刘震云升级成功,blablabla。我真不知道这些在网络上挪下屁股
都要引出上万份关注回帖的先生大人们到底有没有稍微用点心读读他们推荐的这本小说
。刘先生的确在狂用浅词短句,刘先生的确在尽量躲避文辞繁藻。但这恰恰说明了整部
小说的文风是刻求出来的,文字是经过作者精心排布筛选的。有谁敢说海明威的电报体
文风浑然天成呢?为什么到了刘先生这里就敢说了呢?这算是鲁迅说的棒杀还是捧杀还
是没心没肺乌龙杀呢?
据说这部茅盾文学奖作品当年全国只卖几十本,这听起来多少有些尴尬。但
这也还好,因为情形再糟糕,吃亏的也只是作者刘震云先生罢了。茅盾文学奖就算一本
也卖不出去,那跟我这样的草民也是没有一毛钱关系的。真正跟我扯上关系的倒有两件
事。其一,在这边有一国内小盆友,虽孤身一人在美国high school苦读,但却张口徐
志摩闭口张爱玲。作为理科男,我当然惊为天人了,孺子不可教谁人可教啊?苦盼到这
位未来一代文青女的生日,赶紧赠送一本国内扛过来的《李义山诗选》。说来令人叫绝
,日后未来文青女也回赠其闺中挚爱一本:《陪安东尼走过漫长岁月》,安东尼著(谁
知道安东尼是谁?),郭敬明策划,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啥也别说了,忘掉莫名其妙
的安东尼吧。当李义山遇到郭敬明,其景光该是怎样的了得啊。其二,偶然机会,上周
日跟一位搞文艺复兴时期英国文学研究的老先生吃饭,我用英语磕磕绊绊胡诌八扯一番
。临末,老先生问:so, could you tell me your favorite Chinese novelist who’
s still breathing? 我当时就傻眼了。要说我脸皮也不算太薄,证据之一就是我甚至
敢用英语去发“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音。可当时我就是傻眼了。我脑袋闪现过一系列作
家的名单:余华(看过活着,看过卖血),苏童(忘记读过什么了),莫言(也忘记读
过什么了),许三观(oops,许三观是小说里的人物,不是作家),金庸(只除鹿鼎记
没有看完),格非(我只读过他的文学评论,没有读过小说),阿来(大学时看过尘埃
落定,当时觉得还行,过后觉得很糟糕),阿城(小时候读过棋王,当时印象不错,但
不知作者尚能饭否),林少华(等等,这个好像是春上春树同学的翻译官)……虽然这
份名单绝不能算太短,但我实在想不出其中到底哪个名字我若对这位美国老头喊出来不
会出现尴尬局面。所以,为了保险与良心起见,我喊出了王小波。当然,用英语讲就该
是Xiaobo Wang。Anyway, 老先生当然是楞住了。我也马上反应过来:oh sorry, I
forgot, he’s dead。
或许是因为贴身发生吧,这两件小屁事,都让我略微品尝到了尴尬的苦涩。
我一向以为我是不大在意什么民族品牌民族电影民族文学之类的飞机的。既然这个世界
有那么多好东西,那为什么非要吊死在民族这棵数上呢?然而这棵树毕竟是我这个蚁民
从小爬到大的那棵树。爱也罢,恨也罢,有所谓也罢,无所谓也罢,都改不了这个事实
。这个事实在大多数的时候我可以如鸵鸟般做到视而不见。但在少数时候,它也会把脖
子从沙漠里拔出来,伸伸懒腰,走过来用它虽不尖利但却有力的前喙来叨叨我的肩膀。
总之,小说部分的确乏善可陈,但其他方面还是可以继续聊聊的。比方说单单
是《金瓶梅》我就读了不下三本评论。而且三本评论来自三位作者。而且三位作者,我
确定至少还有一名活蹦乱跳地breathing着。其一就是前面提到的孙述宇的那本叫做《
论金瓶梅的艺术》的小册子。里面大多数观点我都受益匪浅,也有少部分意见保持疑问
。至于孙先生所谓“后半部作者失了力道,乃是败笔”之论,实是无法赞同。这个小册
子文笔虽老成,但所幸十分流畅,实乃非专业人士居家旅行必备佳品。虽然真知灼见时
时闪现,虽然到处旁征博引,虽然 多与西方文学纵向比较,但非专业人士看起来丝毫
不会有距离感。就连我一位十分讨厌中国古典文学的现代女权主义朋友,在读过之后,
也会承认让她有了“读金瓶梅的欲望”。不过在我看来,真正好的评论,绝对不等同于
推销广告。但不可否认的是,一部出众的作品,也会带出更多优秀的评论。道理很简单
,高手和高手拆招解招,武学才能发扬光大的嘛。值得一提的是,孙先生的文风绝大多
时候比较克制内敛,但偶尔也会突发奇言。比如,在谈到西门庆纵欲而亡,他是这样说
的: 西门庆深为其罪所累而无自省,身亡之时只有三十三岁,约略是主耶稣献出宝血
的年纪。孙先生这句话乍听未免耸人听闻,但到底该怎样理解,相信有心有识之人自有
卓见。另外,孙先生在提到书中人物的时候,用的最多的词不是“罪恶”,而是“人生
的瑕疵”。这个亦是见仁见智。
其二是《秋水堂评金瓶梅》。据说作者当年是北大才女,留学美国。婚嫁后
夫唱妇随,两人同做中国文学方面的研究。秋水堂的这本小册子,按回目在故事之后加
评论。其主要论调当然是金瓶梅如何伟大如何了得。秋水堂说的很明白,比起大红大紫
并大卖的红楼梦,金瓶梅倒更像是一部写给作家的小说。就文学技巧方面,她更是做了
很多令人印象深刻的解读与探寻(尤其是对瓶儿之死前后的解读;至于对金莲的夸赞,
未免有些过分)。秋水堂还说,我们这个民族,虽然精神上,或曰口号上,信奉孔孟,
但落到实处,却往往功利莫名,全是马基维亚利法家那一套;所谓舍生取义,也不过是
脑袋里的yy口头上的blabla而已。这个说法虽然不中听不讨好,但自有其道理。就为这
些好处,这本书就很值得一读。不过话说回来,就这本评论本身而言,我是不大喜欢的
。或许是因为秋水堂过于push她对《金瓶梅》的喜爱,从而引起了我内心深处某种弗洛
伊德式的醋意?这个……我喜欢的小说很多很多……还不至于吧。或许是因为她的文字
实在不比大家如孙述宇黄仁宇那般既有力而沉蕴?总之,我也搞不清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但评论终究不同小说。其文字就算再有毛病,亦不足成为一个喜欢《金瓶梅》的人拒
绝它的理由。
其三是《梁羽生评金瓶梅》。梁羽生写了一辈子武侠小说。我在五年级的
时候曾试图翻过《白发魔女》与《萍踪侠影》。但很不幸,我都没有翻出超过十页。据
说他文笔蕴雅,但情节很烂。或许这就是他不能赢得小学五年级的我的心的缘故吧。
Anyway,point在于,时隔二十年,远在异国他乡,因着一位国内朋友的礼物,我竟再
次拜读梁大侠的文字,也是种缘分吧。梁先生的评论,最初是以连载的形式发表在当时
的报纸上的(报纸要么香港要么台湾,但名字我是忘记了)。所以其成书也没有什么系
统性,差不多就是小说走到哪里,他就跟着评到哪里。照这个角度来说,这三本评论,
系统性最好的当属《论金瓶梅的艺术》,《秋水堂评金瓶梅》远逊,《梁羽生评金瓶梅
》最差。但因为梁羽生本人也是作家,所以他评论中时常闪现出只有写过小说的人才会
看待的角度,这个对其他写作的人来说是不错的机会。看同行论同行,获益自然不浅。
或许因为事先看过秋水堂与孙述宇两本评论,就整体而言,梁先生的评论并不能让我眼
前一亮。但他在某些桥段中的解读还是令人印象深刻的。比如武松杀金莲cult血腥中闪
烁出来的SM,比如对庞春梅陈经济等人物的看法。也许是当时的年代吧,也许梁先生本
人文风就很温雅,在这部连载于报纸上的评论,我看过最重口味的字眼也只是用来形容
西门庆同学的“大色狼”——不知怎地,这三个字,在当下,听起来不觉龌龊,反而竟
隐隐有些cute。总之,结论在于,这本评论,假若对梁羽生本人很感兴趣,值得一看;
假若对学写小说感兴趣,也值得一看;假若只是对金瓶梅感兴趣,那看不看都无所谓。
另外一个国产文学小规模著作就是格非先生的。他写了一部关于小说的说评论
不是评论、理论不算理论的东西。但不管到底是理论还是评论,读起来还是蛮有益处的
,虽然他提到的大多数西方小说我都没有看过。他对卡夫卡的评论很靠谱,更让我减轻
了不少对卡夫卡的恐惧。说到对卡夫卡的恐惧,我想大概是我读习惯了传统古典小说的
缘故。传统古典小说把叙事当成了主心骨。想写一个人是吧,可以告诉你这个人说什么
,可以告诉你这个人穿什么吃什么,更可以告诉你这个人都干了什么,但就是不告诉你
这个人到底想了什么。这个人到底想了什么,你得费尽心思从他的言行吃喝拉撒里去猜
。所以古典小说读来读去,你就变成了一个中医。当然,中医也还不算太糟,因为你要
读出了感觉,你还有当扁鹊华佗的机会;就怕读成个庸医,那就害人害己了。总之,古
典小说,中国古典小说,无论是作者,还是读者,都把主要精力与才气用在这般相互猜
度式的拉锯上了。所以我们能把叙事做成了王道。这里的叙事,不是指情节上的一波三
折——虽然这是商业成功的不二法门。这里的叙事,承载了作者对其作品所能施加给读
者之影响的全部期望。要想尽可能多地在有限的叙事空间,注入最多地解读可能,其办
法只能是最大限度地弱化作者人为加入的指引导向——即所谓让作者本人在文本上退出
故事,让故事本身说话。这种做法本身并没有什么错。假若物竞天择没有错,那么小说
倒比细胞更符合达尔文先生的理论。在西方,当作者最大限度地退出故事文本,就会出
现所谓寓言体小说。这时候不但作者本人的意图,就连情节背景人物都可以弱化。卡夫
卡的小说,大致就是这种东西。你能从他的小说里清晰地找到他本人的意图麽?你能找
到说得过去的情节麽?有王熙凤鲁智深这种传统意义上跃然纸上个性鲜明的人物麽?没
有。有的只是莫名其妙的土地丈量员,有的只是人变成了虫子,有的只是横亘在眼前却
如何也进不去的城堡,有的只是那个叫做K心急火燎想干点什么却总干不成的家伙。卡
夫卡的文字,至少从汉译本来看,根本没有什么文采,罗里罗嗦的对白,公用文式的遣
词造句。然而在这些干巴巴的词句中间,却是一个个因黑色荒谬而funny的情景。这就
让文字与情景间饱含了某种奇特的张力。并且,这些情景虽然相互有联接,但在通常逻
辑上却是那么松散,以至于根本无法用传统的情节来涵括。大概这些黑色拧巴荒谬而破
碎的东西,就是卡夫卡眼中的世界吧。你同意也好,不同意也好,卡夫卡根本就不会
care。他只是把他发现的东西,剥去了通俗drama的表象,赤裸裸地呈现给你罢了。在
电影,也有类似于此所谓寓言体的作品。比方说斯坦利库布里克的《大开眼界》(亦是
鄙人最爱):一对普通夫妇梦游似的几日,竟有了多重解读的可能。这些都是西方的。
我们这边呢?我们早已成功地做到了在故事文本中退出作者:看看开始喊出“皇帝轮流
做,今年我做庄”到最后雷音寺行贿护经僧人的孙大圣,看看当着一众内臣面扯着诸葛
亮胳膊喊托孤的刘玄德,看看金批水浒里天王晁盖如何丢的性命,再看看我们青春无敌
的薛宝钗,你就知道我们的老祖宗们是多么善于此道了。但是,我们却没法决绝下来,
我们退不出情节,我们退不出对白,我们退不出人物的吃喝拉撒。一句话,我们可以退
出文本,但我们没法退出叙事。我们因此练就了一项富有民族特色的不世神技:白描。
什么叫白描呢?白描就是给你画出来。也不画骨,就画皮。骨头得透过皮你自己去猜。
怎么说呢,还得是金瓶梅。在西门庆完蛋之前的十数回,其府上大小之事,件件都登在
作者簿上,似乎清河县的时间到了西门家就变得流动滞缓了。此时作者本人的态度已经
完全从文本退却。赤裸裸喊出口号的三流诗词,再也没有了。就在这些密密麻麻的琐事
中,作者最终想要警世的罪与罚——死亡悄然登场。吴月娘不知,应伯爵不知,潘金莲
不知,谁都不知,就连西门庆本人顶多也只是“在酒桌上睡着而已”。白描自有其威力
之处,西门庆之死就是例证。然而因为太过着相,我们的故事也因此变的空间逼仄,虽
然也有多重解读的可能性,但读者只要稍稍被叙事偏引,就会被毫不客气地拒之门外。
金圣叹就直言:还请胸中无丘壑诸君束笔为妙。作者如此,读者当然也不例外。我们为
什么会喜欢这一招呢?这可能是我们民族骨子里的爱好吧。我们虽出过老庄,出过陶潜
,但在绝大多人绝大多时间,我们还是个入世的民族。我们还是个被中央集权变了形的
孔儒dominant的民族。是,过去很多官员都希望自己告老的时候能够还乡:皇上圣明,
老臣思念吾乡鱼米了。但前提可是要功成名就。不然老命都不保,就别提什么鱼米不鱼
米了。小隐在野,大隐于朝。这话说的再直白不过。 所谓两袖清风无官一身轻,在我
们这个官本位的古老民族,也还只是个浪漫的成人童话而已…… shooooooot,怎么从
格非都扯到这里来了?
因为来回坐飞机实在无聊,就买了本刘震云先生的《一句顶一万句》,据说是某年的茅
盾文学奖。又据说获奖当年全国只卖了几十本。小说写的挺好看,文字颇有特色。尤其
是头半部《出延津记》。几代人几代事错错落落密密麻麻,又都十分拧巴,最后终把男
一号推出了延津。这大概就是作者眼中所谓的命势。好几个人物写的都很出彩,尤其是
意大利传教士老詹。但我怀疑老詹的故事,大多可能是真事。倘若不是真事,那也没什
么不好,无非就是我更佩服刘震云了。然而后半部《回延津记》就没了前半部的那种气
蕴。到了结尾,我甚至找不到了焦距。也可能是我耐心不够吧。但总之前半部绝对值得
一看。令人绝倒的倒是封面封后的几位名家书评推荐:小说文字返璞归真浑然天成,广
大读者有福啦,恭喜刘震云升级成功,blablabla。我真不知道这些在网络上挪下屁股
都要引出上万份关注回帖的先生大人们到底有没有稍微用点心读读他们推荐的这本小说
。刘先生的确在狂用浅词短句,刘先生的确在尽量躲避文辞繁藻。但这恰恰说明了整部
小说的文风是刻求出来的,文字是经过作者精心排布筛选的。有谁敢说海明威的电报体
文风浑然天成呢?为什么到了刘先生这里就敢说了呢?这算是鲁迅说的棒杀还是捧杀还
是没心没肺乌龙杀呢?
据说这部茅盾文学奖作品当年全国只卖几十本,这听起来多少有些尴尬。但
这也还好,因为情形再糟糕,吃亏的也只是作者刘震云先生罢了。茅盾文学奖就算一本
也卖不出去,那跟我这样的草民也是没有一毛钱关系的。真正跟我扯上关系的倒有两件
事。其一,在这边有一国内小盆友,虽孤身一人在美国high school苦读,但却张口徐
志摩闭口张爱玲。作为理科男,我当然惊为天人了,孺子不可教谁人可教啊?苦盼到这
位未来一代文青女的生日,赶紧赠送一本国内扛过来的《李义山诗选》。说来令人叫绝
,日后未来文青女也回赠其闺中挚爱一本:《陪安东尼走过漫长岁月》,安东尼著(谁
知道安东尼是谁?),郭敬明策划,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啥也别说了,忘掉莫名其妙
的安东尼吧。当李义山遇到郭敬明,其景光该是怎样的了得啊。其二,偶然机会,上周
日跟一位搞文艺复兴时期英国文学研究的老先生吃饭,我用英语磕磕绊绊胡诌八扯一番
。临末,老先生问:so, could you tell me your favorite Chinese novelist who’
s still breathing? 我当时就傻眼了。要说我脸皮也不算太薄,证据之一就是我甚至
敢用英语去发“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音。可当时我就是傻眼了。我脑袋闪现过一系列作
家的名单:余华(看过活着,看过卖血),苏童(忘记读过什么了),莫言(也忘记读
过什么了),许三观(oops,许三观是小说里的人物,不是作家),金庸(只除鹿鼎记
没有看完),格非(我只读过他的文学评论,没有读过小说),阿来(大学时看过尘埃
落定,当时觉得还行,过后觉得很糟糕),阿城(小时候读过棋王,当时印象不错,但
不知作者尚能饭否),林少华(等等,这个好像是春上春树同学的翻译官)……虽然这
份名单绝不能算太短,但我实在想不出其中到底哪个名字我若对这位美国老头喊出来不
会出现尴尬局面。所以,为了保险与良心起见,我喊出了王小波。当然,用英语讲就该
是Xiaobo Wang。Anyway, 老先生当然是楞住了。我也马上反应过来:oh sorry, I
forgot, he’s dead。
或许是因为贴身发生吧,这两件小屁事,都让我略微品尝到了尴尬的苦涩。
我一向以为我是不大在意什么民族品牌民族电影民族文学之类的飞机的。既然这个世界
有那么多好东西,那为什么非要吊死在民族这棵数上呢?然而这棵树毕竟是我这个蚁民
从小爬到大的那棵树。爱也罢,恨也罢,有所谓也罢,无所谓也罢,都改不了这个事实
。这个事实在大多数的时候我可以如鸵鸟般做到视而不见。但在少数时候,它也会把脖
子从沙漠里拔出来,伸伸懒腰,走过来用它虽不尖利但却有力的前喙来叨叨我的肩膀。
总之,小说部分的确乏善可陈,但其他方面还是可以继续聊聊的。比方说单单
是《金瓶梅》我就读了不下三本评论。而且三本评论来自三位作者。而且三位作者,我
确定至少还有一名活蹦乱跳地breathing着。其一就是前面提到的孙述宇的那本叫做《
论金瓶梅的艺术》的小册子。里面大多数观点我都受益匪浅,也有少部分意见保持疑问
。至于孙先生所谓“后半部作者失了力道,乃是败笔”之论,实是无法赞同。这个小册
子文笔虽老成,但所幸十分流畅,实乃非专业人士居家旅行必备佳品。虽然真知灼见时
时闪现,虽然到处旁征博引,虽然 多与西方文学纵向比较,但非专业人士看起来丝毫
不会有距离感。就连我一位十分讨厌中国古典文学的现代女权主义朋友,在读过之后,
也会承认让她有了“读金瓶梅的欲望”。不过在我看来,真正好的评论,绝对不等同于
推销广告。但不可否认的是,一部出众的作品,也会带出更多优秀的评论。道理很简单
,高手和高手拆招解招,武学才能发扬光大的嘛。值得一提的是,孙先生的文风绝大多
时候比较克制内敛,但偶尔也会突发奇言。比如,在谈到西门庆纵欲而亡,他是这样说
的: 西门庆深为其罪所累而无自省,身亡之时只有三十三岁,约略是主耶稣献出宝血
的年纪。孙先生这句话乍听未免耸人听闻,但到底该怎样理解,相信有心有识之人自有
卓见。另外,孙先生在提到书中人物的时候,用的最多的词不是“罪恶”,而是“人生
的瑕疵”。这个亦是见仁见智。
其二是《秋水堂评金瓶梅》。据说作者当年是北大才女,留学美国。婚嫁后
夫唱妇随,两人同做中国文学方面的研究。秋水堂的这本小册子,按回目在故事之后加
评论。其主要论调当然是金瓶梅如何伟大如何了得。秋水堂说的很明白,比起大红大紫
并大卖的红楼梦,金瓶梅倒更像是一部写给作家的小说。就文学技巧方面,她更是做了
很多令人印象深刻的解读与探寻(尤其是对瓶儿之死前后的解读;至于对金莲的夸赞,
未免有些过分)。秋水堂还说,我们这个民族,虽然精神上,或曰口号上,信奉孔孟,
但落到实处,却往往功利莫名,全是马基维亚利法家那一套;所谓舍生取义,也不过是
脑袋里的yy口头上的blabla而已。这个说法虽然不中听不讨好,但自有其道理。就为这
些好处,这本书就很值得一读。不过话说回来,就这本评论本身而言,我是不大喜欢的
。或许是因为秋水堂过于push她对《金瓶梅》的喜爱,从而引起了我内心深处某种弗洛
伊德式的醋意?这个……我喜欢的小说很多很多……还不至于吧。或许是因为她的文字
实在不比大家如孙述宇黄仁宇那般既有力而沉蕴?总之,我也搞不清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但评论终究不同小说。其文字就算再有毛病,亦不足成为一个喜欢《金瓶梅》的人拒
绝它的理由。
其三是《梁羽生评金瓶梅》。梁羽生写了一辈子武侠小说。我在五年级的
时候曾试图翻过《白发魔女》与《萍踪侠影》。但很不幸,我都没有翻出超过十页。据
说他文笔蕴雅,但情节很烂。或许这就是他不能赢得小学五年级的我的心的缘故吧。
Anyway,point在于,时隔二十年,远在异国他乡,因着一位国内朋友的礼物,我竟再
次拜读梁大侠的文字,也是种缘分吧。梁先生的评论,最初是以连载的形式发表在当时
的报纸上的(报纸要么香港要么台湾,但名字我是忘记了)。所以其成书也没有什么系
统性,差不多就是小说走到哪里,他就跟着评到哪里。照这个角度来说,这三本评论,
系统性最好的当属《论金瓶梅的艺术》,《秋水堂评金瓶梅》远逊,《梁羽生评金瓶梅
》最差。但因为梁羽生本人也是作家,所以他评论中时常闪现出只有写过小说的人才会
看待的角度,这个对其他写作的人来说是不错的机会。看同行论同行,获益自然不浅。
或许因为事先看过秋水堂与孙述宇两本评论,就整体而言,梁先生的评论并不能让我眼
前一亮。但他在某些桥段中的解读还是令人印象深刻的。比如武松杀金莲cult血腥中闪
烁出来的SM,比如对庞春梅陈经济等人物的看法。也许是当时的年代吧,也许梁先生本
人文风就很温雅,在这部连载于报纸上的评论,我看过最重口味的字眼也只是用来形容
西门庆同学的“大色狼”——不知怎地,这三个字,在当下,听起来不觉龌龊,反而竟
隐隐有些cute。总之,结论在于,这本评论,假若对梁羽生本人很感兴趣,值得一看;
假若对学写小说感兴趣,也值得一看;假若只是对金瓶梅感兴趣,那看不看都无所谓。
另外一个国产文学小规模著作就是格非先生的。他写了一部关于小说的说评论
不是评论、理论不算理论的东西。但不管到底是理论还是评论,读起来还是蛮有益处的
,虽然他提到的大多数西方小说我都没有看过。他对卡夫卡的评论很靠谱,更让我减轻
了不少对卡夫卡的恐惧。说到对卡夫卡的恐惧,我想大概是我读习惯了传统古典小说的
缘故。传统古典小说把叙事当成了主心骨。想写一个人是吧,可以告诉你这个人说什么
,可以告诉你这个人穿什么吃什么,更可以告诉你这个人都干了什么,但就是不告诉你
这个人到底想了什么。这个人到底想了什么,你得费尽心思从他的言行吃喝拉撒里去猜
。所以古典小说读来读去,你就变成了一个中医。当然,中医也还不算太糟,因为你要
读出了感觉,你还有当扁鹊华佗的机会;就怕读成个庸医,那就害人害己了。总之,古
典小说,中国古典小说,无论是作者,还是读者,都把主要精力与才气用在这般相互猜
度式的拉锯上了。所以我们能把叙事做成了王道。这里的叙事,不是指情节上的一波三
折——虽然这是商业成功的不二法门。这里的叙事,承载了作者对其作品所能施加给读
者之影响的全部期望。要想尽可能多地在有限的叙事空间,注入最多地解读可能,其办
法只能是最大限度地弱化作者人为加入的指引导向——即所谓让作者本人在文本上退出
故事,让故事本身说话。这种做法本身并没有什么错。假若物竞天择没有错,那么小说
倒比细胞更符合达尔文先生的理论。在西方,当作者最大限度地退出故事文本,就会出
现所谓寓言体小说。这时候不但作者本人的意图,就连情节背景人物都可以弱化。卡夫
卡的小说,大致就是这种东西。你能从他的小说里清晰地找到他本人的意图麽?你能找
到说得过去的情节麽?有王熙凤鲁智深这种传统意义上跃然纸上个性鲜明的人物麽?没
有。有的只是莫名其妙的土地丈量员,有的只是人变成了虫子,有的只是横亘在眼前却
如何也进不去的城堡,有的只是那个叫做K心急火燎想干点什么却总干不成的家伙。卡
夫卡的文字,至少从汉译本来看,根本没有什么文采,罗里罗嗦的对白,公用文式的遣
词造句。然而在这些干巴巴的词句中间,却是一个个因黑色荒谬而funny的情景。这就
让文字与情景间饱含了某种奇特的张力。并且,这些情景虽然相互有联接,但在通常逻
辑上却是那么松散,以至于根本无法用传统的情节来涵括。大概这些黑色拧巴荒谬而破
碎的东西,就是卡夫卡眼中的世界吧。你同意也好,不同意也好,卡夫卡根本就不会
care。他只是把他发现的东西,剥去了通俗drama的表象,赤裸裸地呈现给你罢了。在
电影,也有类似于此所谓寓言体的作品。比方说斯坦利库布里克的《大开眼界》(亦是
鄙人最爱):一对普通夫妇梦游似的几日,竟有了多重解读的可能。这些都是西方的。
我们这边呢?我们早已成功地做到了在故事文本中退出作者:看看开始喊出“皇帝轮流
做,今年我做庄”到最后雷音寺行贿护经僧人的孙大圣,看看当着一众内臣面扯着诸葛
亮胳膊喊托孤的刘玄德,看看金批水浒里天王晁盖如何丢的性命,再看看我们青春无敌
的薛宝钗,你就知道我们的老祖宗们是多么善于此道了。但是,我们却没法决绝下来,
我们退不出情节,我们退不出对白,我们退不出人物的吃喝拉撒。一句话,我们可以退
出文本,但我们没法退出叙事。我们因此练就了一项富有民族特色的不世神技:白描。
什么叫白描呢?白描就是给你画出来。也不画骨,就画皮。骨头得透过皮你自己去猜。
怎么说呢,还得是金瓶梅。在西门庆完蛋之前的十数回,其府上大小之事,件件都登在
作者簿上,似乎清河县的时间到了西门家就变得流动滞缓了。此时作者本人的态度已经
完全从文本退却。赤裸裸喊出口号的三流诗词,再也没有了。就在这些密密麻麻的琐事
中,作者最终想要警世的罪与罚——死亡悄然登场。吴月娘不知,应伯爵不知,潘金莲
不知,谁都不知,就连西门庆本人顶多也只是“在酒桌上睡着而已”。白描自有其威力
之处,西门庆之死就是例证。然而因为太过着相,我们的故事也因此变的空间逼仄,虽
然也有多重解读的可能性,但读者只要稍稍被叙事偏引,就会被毫不客气地拒之门外。
金圣叹就直言:还请胸中无丘壑诸君束笔为妙。作者如此,读者当然也不例外。我们为
什么会喜欢这一招呢?这可能是我们民族骨子里的爱好吧。我们虽出过老庄,出过陶潜
,但在绝大多人绝大多时间,我们还是个入世的民族。我们还是个被中央集权变了形的
孔儒dominant的民族。是,过去很多官员都希望自己告老的时候能够还乡:皇上圣明,
老臣思念吾乡鱼米了。但前提可是要功成名就。不然老命都不保,就别提什么鱼米不鱼
米了。小隐在野,大隐于朝。这话说的再直白不过。 所谓两袖清风无官一身轻,在我
们这个官本位的古老民族,也还只是个浪漫的成人童话而已…… shooooooot,怎么从
格非都扯到这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