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中国的乌克兰模特：淘金、误解和“原罪”
乌克兰模特在中国
Nora 没有详细计算她离开乌克兰来到中国有多久了，粗略算下来两个月左右。
今天是 2022 年 2 月 25 日，她必须在早上 5 点 50 点起床，中国时装周的现场大面试重要程度值得让她在本周行程簿上画上两个五角星，以及早起一个小时做准备。
Nora 不想吵醒没工作安排的室友，虽然不用自己化妆，但基础的身体和面部维护花费的时间也不算短。
守时是一个模特的基本准则，一天中时间都要以分钟为单位进行计量衔接，比方她下楼出发的时间要准确地定在 6 点 46 分，北京工作日的早高峰像准时砸到海岸上的凶猛浪潮，从不虚张声势。
Nora 一边严格掐着时间担心无法准时到达，另一方面又庆幸在路上的这段时间能让她简单补眠。
今天会是非常忙碌的一天，模特鱼贯穿梭过中央的展台，而设计师分坐两旁为自家品牌挑选，时装周大面试是她来中国以来最重要的工作机会。
Nora 面试中国时装周现场（图片来源：中国时装周）
这是俄乌冲突爆发的第二天，没人知道来自乌克兰的模特们怀着怎样的心情走完在异国他乡这短短的 T 台，除了她们自己。
01
从普通人到成为来中国赚钱的模特
” 我减掉两个尺码之后，来到中国开始模特工作 “
22 岁的 Nora 是一位脸部轮廓锐利，眉骨高耸的乌克兰女孩，她的鼻子略带驼峰，侧面看起来明朗而坚定。
在做模特之前 Nora 是一名护士，在被模特公司的星探递上名片之前，她也没想过自己竟然会成为一名模特。虽然在乌克兰，天生条件足以走上模特道路的女生很多。
” 我那个时候甚至离模特的身材还差得远，当然会怀疑这个管自己叫星探的人是不是骗子。”
Nora 在经历过不小的心理斗争后还是和朋友一起前往了星探的地址，直到她在当了一年多模特后，回想起她的第一次面试时还是会说：” 我从没觉得时间有这么漫长，过去没人会当面指出你身上有那么多部位的缺点，过去也从来没有人用‘体重超标’来形容过我。”
” 不过他们也说，我距离成功只有两个尺码。”
她清楚自己 178 厘米的身高是被星探看中的重要因素，Nora 最终决定消耗掉这两个尺码再试一次；
事实上她还超额完成了这个指标，用极短的时间骤降十几斤后，还在健身房收获了爱情。
减重成功的 Nora 至此正式开始了她的模特生涯，签约、培训，由摄影师拍好形象照、全身照和素颜视频，Nora 正式开始了她全新 ” 以分钟为单位衔接 ” 的全职模特生活。
签下 Nora 的经纪公司相当于这些模特的母公司，母公司负责这些模特的地基搭建，同时以她们的照片资料作为通往世界各地寻找工作机会的桥梁。
Nora 从母公司发到各国模特公司的硬照，就是她前往世界各地的通关文牒，她也就这样来到中国，开始一轮又一轮的工作面试。
Nora 的拍摄工作照，首饰因为还未公开发布进行打码处理
互联网上经常充斥着关于乌克兰模特 ” 生活所迫背井离乡出国做模特 ” 的样板故事：故事中，有人一天面试几十次也无法得到工作，或者是很多人挤在同一个狭小的房间等待机会，这些没有工作的模特看起来阴郁低沉。再或者来到中国，发现人傻钱多，几个月就能暴富。
但如果了解到 Nora 们的现实生活后会发现这两种极端情况都不准确；
首先，能够拿到正常工作签证的外籍模特都拥有稳定的生活保障。
Nora 和 3 个室友一同住在一套位于北京四环三室一厅的房子里，同时，Nora 在中国工作的模特经纪人 Jessica，告诉我们在符合国内租房规定的的情况下，这样一套房子大概会住 4-5 个人，同时每个模特每周也会有一笔生活费，每天公共区域也会有阿姨打扫。
” 那你有没有碰到过对住房不满意比较难对付的类型？”
” 天呐，当然有啦！有的外模从国外来觉得房间太小，条件太不好，他们已经习惯在国外住独立的单人公寓，但拜托，北京是个寸土寸金的地方，而且还在这个地段。有时候碰到情侣模特会想住同一间房间我们也会去协调，尽最大努力达到模特的要求，只是单人公寓这实在不太可能。”
归根结底外籍模特到中国赚钱只是一种职业选择，
像 Jessica 面对挑住宿条件模特的态度一样，她明确告知女孩们：北漂的生活环境都是这样的，我是北漂，你也是飞过海岸到中国打工领时薪的北漂，人人都辛苦，接受，面对，开始工作。我会尽力照顾你，但你要学着成长。
外模的住所也和大多打工人没什么不同，需要和室友共享公共区域，来源：箭厂视频
同时 Jessica 还向我们强调，不是没有面试和工作就意味着模特没有生活来源，以正常工作签证到中国外籍模特，基本上母公司都要求支付保证金，才能安排模特来中国工作，最好的保证金条件能高达 5000 美金一个月。
尤其是疫情以来，凡是在这个时间段来中国的乌克兰模特，基本上都优秀到值得一笔保证金。
换句话说，哪怕在中国期间没有一次面试成功，没有拿到一份工作，模特在离开的时候都可以把这笔保证金领走，只是工作机会越多的的模特挣得更多，就这么简单。
” 生意有赔有赚，有挣钱的模特就一定会有亏钱的模特，我们会在这个中间找一个平衡，并承担相应的风险。”
02
中国是外模走向世界的 ” 中转站 “
” 标签是人心里的，暴富和穷困都是极端情况，更多的模特位于两者之间。”
人们对 ” 乌克兰模特 ” 这个群体似乎总有一种打上标签的刻板印象，连同我在联系到 Nora 之前，都以为会听到一个 ” 因为国家经济下行所以不得不出来讨生活 ” 的故事。
和她们聊过以后你可以明显发现，这些女孩对这个行业有着极为清晰的职业规划。
Jessica 也毫不避讳的向我们展示了外籍模特在行业内的现状：
经纪人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经手大量母公司发来的资料，做一个经纪人不单单是一份只需要审美的工作；
模特的长相、年龄、身高、三围、鞋子的尺码，通过模特硬照 pose 的姿势来推断她的熟练程度，甚至是模特到中国的距离机票价格，都将成为公司是否会签下这个模特的重要因素。其中东欧各国因为距离中国更近，确实性价比更高。
东欧国家是来中国工作的主力军（来源：阿里巴巴《在华洋模特生存报告》）
” 这确实是一份很没有看起来那么美好的行业。”
” 每个模特单拿出来当然都是漂亮的，但单纯漂亮远远不够，说的更直白些我们只在乎一个模特能创造出多少经济价值，但拿到任何一个行业都是这样的，就像你我被公司聘用也要先看工作能力，这也是你我的经济价值。”
被选中的模特会由公司替她们搞定工作签证、机票和住所后飞往中国，疫情后，还要隔离 14 天。尤其在电商活动的高峰期这些模特会开启他们候鸟式的工作周期，辛苦工作 3、4 个月后再飞往下一个工作地方。
模特面试是个残酷的过程，会和很多同样漂亮年轻的女孩子共处一室，也会有人当面直接说出你身材和面容的优缺点。来源：箭厂视频
但同时面试模特也是一个双选的过程，经纪公司用严格的标准要求外模，这些模特们也有自行决定要不要前往中国工作的自由；
这要取决于在她们心中来中国工作是否符合自己职业规划的一环，Jessica 好几次开玩笑的说 ” 北京像是个新人训练营。”
因为在世界时尚界的版图中，中国的时尚地位显然还不具备匹配其消费能力的实力。
每年都会有些业务不是很熟练的模特来到中国为淘宝电商做 ” 衣服架子 “，她们通过高频面试 & 积累工作履历，然后飞向下一个地方为自己的职业生涯加码。她们的下一站可能是日本韩国，更多的是米兰巴黎这些传统的欧洲时尚之都。
会摆淘宝电商式 pose 是她们能够得到中国工作的重要条件之一，来源：箭厂视频
更多的模特，对自己职业生涯不光只有短期金钱需求。
比如 Laura，一位同样来自乌克兰的模特就选择了自掏腰包飞往北京，因为中国最好的时尚杂志编辑总部都在北京，Laura 不求赚钱，但希望能登上一次芭莎，是为她再次转战欧洲的秀场提供一个筹码。
经常有人会用 ” 吃青春饭 ” 这个标签来为模特划分定义，她们作为模特自身当然更清楚这个道理。
模特们深谙这行对年龄的有极为精准的苛刻要求，像 Laura 这样的女孩，短暂的职业有明确的目标规划，寻求正确的跳板是种十分清醒的做法。
外籍模特们到达中国后会投身地域审美的洪流，拥有清新外形的外模流向南方，撑得起大女装的模特分向北京，主要出口国外市场的暗色皮肤在广州更加吃香；
外形活泼健康有明显肌肉线条的模特更合适运动品牌，高级脸模特更符合珠宝，软妹类型就去拍好嫁风，而内衣模特则是百里挑一。
很多线上精品女装偏好有个性的欧美女生脸 , 图源网络
很多大集团是走量的，像森马和北京绫致集团下 ONLY、VERMODA、JACK & JONES 一样，这种工作基本上稳定收入也有保障。
人种带来的身材比例方面的区别，这是高定品牌喜欢用外模的主要原因之一，就是很多衣服就是要头小个高的模特穿起来才能达到最佳展示效果；
所以也并不是身高越高越吃香，过高的模特也会像衣袖裤长显得窘迫，身材不够高的对面部的要求就会更高。
把服装或者商品的视觉效果发挥到最大化才是模特的本职工作。
疫情之后，由于国际交通不便，中模的价格水涨船高，现在已经略高于外模了。
Jessica 告诉我们在这行里，虽然种种迹象都表明一切都与钱有关，但金钱并不是衡量一份中国工作的最关键因素。
” 没有绝对好的工作也没有绝对坏的工作，一切都是相对的。”
比方一份拍画册的工作和车展的工作一天的酬劳相同，但拍一份画册的只需要 5-6 个小时，车展里的持续站立时长大概 8-9 个小时，经纪人会为模特毫不犹豫地接下前者。
Jessica 表示如果她负责的模特想拍杂志，ok 没问题，这一个月内我会尽力帮你安排，但不会有太多这种不赚钱的工作，你还是需要面试一些其他能够有收益的工作。
拍摄杂志或者大型国际连锁品牌是很多模特来中国工作的目标，图源：eseemodel
专业的经纪人会在 ” 为公司创造收益 ” 和 ” 维稳模特心理状态 ” 下寻找一个平衡，当然在这个过程中，面对任何你觉得不舒服或者不喜欢的工作都有权力 say no.
” 那你有没有遇到特别有个性的模特？如果不喜欢你选择的工作就全部拒绝？”
” 做这行什么样的情况都有可能发生，什么人都会遇到，其实和别的行业一样。”
模特也分两种，有的像 Nora 一样，已经受过完整的教育，再开始做模特，有自己的职业规划；也有的女孩很小年纪就开始从童模做起，属于赚点钱补贴家用，教育被耽误了，这两种人沟通起来是有明显差别的，素质高低有明显区别。
” 如果有实在特别难配合的就找他们在国外的母公司，让母公司负责处理，以后也没很难有再合作的机会了。”
模特生涯很多时候也需要运气加成，来源：箭厂视频
网络上关于乌克兰模特的报道在暴富和悲惨中反复横跳，还有很多关于乌克兰模特 ” 辛苦三个月赚走一套房 ” 的传说，在这些故事中她们在中国投机取巧赚些快钱后再潇洒离开。
有运气和努力加成的乌克兰模特，她们工作三个月回到老家，在郊区购置一个两室一厅小公寓算下来也没有那么玄幻。
比如，位于乌克兰基辅大学附近的公寓房，在 2020 年的房价大概是 1.2-1.5 万一平，但这个位置地段于乌克兰，相当于北京的北京大学附近，同时距离中心地段越远也就更加便宜。
我们对另一个国度的人的来到中国工作，充满了自以为是的片面幻想和揣测，其实都是工作罢了，并不值得在正在格子间里面搬砖的你我他去怜悯或者猜忌。
反而是战争，让这个国家的流落在我们身边的平民，值得我们进行更多公正的记录。
03
行业的 ” 原罪 ” 和代价
” 哪里都有不尊重女性的人，对这个行业来说，特别多 “。
和网络上恶意揣测的信息有所出入，很多模特经纪人对外模是相当保护的。
就在我们刚联系到 Jessica 的初期她就表示：如果是想问乱七八糟的东西，那就慢走不送。
Jessica 说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 ” 某种人 ” 从各个方面找过来，提出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要求，如果真的要细究的话，她甚至觉得这类群体和近期网上大呼 ” 收留乌克兰美女 ” 的群体重合率相当高。
即使在没有战争苦难发生前，这个群体也会像蟑螂一样在生活的某个随机瞬间从人类眼前飞过，这次的事件只是像一个导线，像在阳台突然搬开陈放多年的潮湿纸箱，引起了潮虫群体沉寂已久的狂欢。
Jessica 提到这点的时候有点激动 : 他们真的会发消息问价格！猥琐！普信男！
其实这些人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只能顺着网线匿名说出自己的想法，真的扔个金发碧眼的美女在他们家门口，十个里面九个都要打电话，问下市民热线怎么处理，还要磕磕绊绊问下对方：where are you from？
” 玩梗 ” 在这个事件和时间节点是种极度的冒犯。
他们只能记住在网上看到 ” 乌克兰美女，老司机天堂 ” 这种噱头标题，看到朋友圈有人在发 ” 乌克兰美女穷困潦倒 ” 以后也就开始跃跃欲试。
网络上的冒犯发言无处不在，图源网络
模特行业，这是个被物化的重灾区。人人都向往美丽，而拥有美的人，却会被恶意所窥视。
这份所谓的代价，始作俑者正是来源于围观者的冷漠和觊觎。
” 我们签约的模特拍摄和走秀的时薪都很高的，实在达不到生活所迫，再不济还是有保证金可以拿。”
Jessica 再三强调不要把专业的乌克兰模特和某些网络流传照片中的洋模混为一谈。首先，通过经济公司来中国就是依靠大使馆给出的模特签证，而很多在夜场或者演艺场合工作的则是演艺人员签证。
换个角度，模特基本上都是干瘦到一把骨头的，你确定你看到那些 S 曲线可能会是时尚模特吗？
” 我觉得模特的工作是去展示美，而不是满足那些丑恶的猜疑。”
04
” 我只能等待，并向上帝祈祷 “
2022 年 2 月 24 日，俄罗斯发动进攻的消息是在珠宝拍摄的休息间隙突然传递到 Nora 手机上的。
” 交通拥堵 “” 无处可躲 “” 我们能听到警报声 ” 的消息使 Nora 焦急又无力，她的手也忍不住颤栗，恐惧焦虑越过理智冲刷她的身体——她的家乡和家人正在经历一段最艰难的时期。
Nora 发现人处在一种极端状态和情绪下竟然是哭不出来的。
工作人员建议她先休息一会儿，在场的所有人都能理解，短暂的情绪波动过后 Nora 深呼吸说：我们可以开始工作了。
Nora 在 24 号的拍摄完成的很顺利，眼神略带忧伤而坚毅
2 月 25 号，她千里之外的家乡——距离基辅 300 公里的乌克兰西部重镇的利沃夫已经拉响防空警报。
Nora 发给中国朋友的聊天消息
市长要求市民们立即前往避难所避难，Nora 最小的妹妹此时和队友去首都基辅参加篮球比赛，在回来的路上听到了爆炸声；她的最好的朋友也正在逃离首都。
“I just wait, pray to God and hope.”
* 本文人物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