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乌克兰家庭的逃难故事
口述 | 瓦西里（俄语名：Василий）
采访｜刘雨楼 印柏同
编辑 | 王海燕
最早离开基辅的人
我今年18岁，在基辅汽车工程技术学院上学，这是一所专科学校，我学的是汽车修理，四年制，已经读完三年级了，本来马上就要开始实习了。
2月24日清晨，基辅被轰炸后，我虽然听到了声音，但我妈妈打电话过来后，我才起来。她让我赶紧收拾东西，跟家人在地铁站汇合，离开基辅。我用了二三十分钟，打包了几条牛仔裤，几件暖和的衣服，手机、充电器和现金，就出发了。我知道我可能回不来了，想把能带走的都带走，但还是有一些证件找不到了，只能放弃。
2月25日，基辅市遭俄军火箭弹袭击后，一名当地居民在被击毁的房子前哭泣。
我妈妈一给我打电话，我就明白她的意思了，因为我家的情况很特殊，越早走越好。我家一共6口人，爸爸五年前就中风去世了，妈妈今年53岁，有严重的腿病，两个姐姐分别是28岁和23岁，还有个15岁的妹妹，11岁的弟弟。大姐小时候脑袋受了很严重的伤，治疗不到位，现在智力只相当于12岁，她还有糖尿病。
乌克兰这些年经济一直不好，我家尤其困难，妈妈是做清洁工的，每月只能工作20天，每天早上工作3小时，一个月能挣300美元。但孩子这么多，这点钱肯定不够用，所以我从12岁就开始挣钱了，最早是在网上卖衣服，14岁去超市打工（借用了成年人的护照），在超市我一个月能挣8000格里夫纳，就是300美元。我会用这些钱买一些自己需要的东西。
虽然在工作，我一直没有中断学业，中学毕业后我继续读了专科学校，因为喜欢轿车，所以选了汽车专业。考虑到有些汽车公司工人很多，需要管理，我又学习了一门经营管理的函授课程，希望以后能做管理员，拿到更高的工资。现在电动车特别火，我也会跟一些会IT的朋友学点IT知识。冲突开始前，我在兼职做建筑工，修理屋顶，一个月工作12天，有500美元左右的收入，有时候需要逃课去上班，因为太忙，每天也就吃一两顿饭。
我二姐本来考上过一所很好的大学，是本科，但她后来生病了，关节骨骼出了问题，一度严重到不能走路，只能退学。她后来换了很多工作，但具体做什么，她不愿意跟我说，我只知道她做过调酒师。我家没有爸爸了，所以我的责任很重，我完全同意妈妈的看法，应该尽快离开基辅。
等待乘车离开的基辅市民（受访者供图）
2月24日袭击开始的时候，我们学校正放假，我一个人住在我家的一套老公寓里，妈妈则带着其他人住在我家的另一套公寓里，两套公寓隔着一条街。我赶到地铁站的时候，妈妈他们已经到了，每个人都背着背包，还拎着手提袋和塑料袋，包里都是证件和衣服。对了，我们还带上1万3千格里夫纳的现金，约为400多元美金，几乎是我家全部的存款了。我们没有浪费时间去银行取钱，因为我们从不把钱存进银行，倒也不是不相信银行，主要是图方便，平时也想摸着这些钱（笑）。
我们一开始是计划坐地铁到火车站去赶火车，到地铁站时才早上6点，但已经人满为患。第一趟列车过来的时候，我们甚至没挤上去。地铁里，我给一些有车的朋友打电话，希望他如果开车，能捎上我们，但他们觉得情况还好，暂时不打算离开。我们只能继续往火车站走，结果到了火车站，工作人员说，总统已经宣布开战，火车暂时停运了，大约晚上才会重新运行。我们只好转身去汽车站，想坐大巴车离开，结果所有的大巴车也开走了，还有特别多的人在排队等车，我们赶紧另想办法。
列车前人满为患（受访者供图）
那时候，我的一些朋友才刚刚起床，我劝他们也离开，可大家都说，只是机场被轰炸，问题不大。但我们全家都很坚决，决定即使步行，也要离开基辅。不过我妈妈的腿病真的很严重，她是腿部的静脉血管堵住了，随时可能引发心脏疾病，况且我们还拎着很多袋子，一件不敢丢，怕以后没钱买新的，所以我们走得并不快。
快天黑的时候，我们走到了机场附近，碰到很多飞机在头上飞，分不清是俄罗斯还是乌克兰的。但我们不敢走了，刚好二姐以前在一个学校里兼职教打鼓，认识了一个女孩，就住那附近。我们给她打电话，想借宿一晚，后来我们刚到她家，就有轰炸机过来，她就带着我们进了一个地窖，地窖里看起来是公用的，很多人都在那儿避难。
一路向西
第二天上午，我昨天联系过的那个有车的朋友终于决定走了，并且可以开车带上我们。我们约定了一个地方汇合，我记得，当我们走出地下室的时候，附近正好有坦克开炮，大家都喊我们快躲回地下室，但我知道，如果回去就赶不上朋友的车了，所以我们带着行李，走过了有坦克的地区，看前进方向，坦克看起来是从其他地方开到基辅来的。
基辅火车站的市民（受访者供图）
我们出发的时候，朋友也出发了，好在当时基辅堵车特别严重，他们也走不快，所以我们走了三个小时后，25日13点在基辅城外上了车。开车的朋友是我在教堂认识的，都在30岁左右，他们一共3个家庭，分别有6口人，3口人和2口人。他们原来只开了2辆车，为了载上我们，又通过熟人找了一辆车。那辆车的主人还留在基辅，但怕车子被炸掉，所以想请人把车开到西边一个叫伊万诺-弗兰科夫斯克的城市。
我们第一天的目的地是一个叫卢茨克的城市，这里离基辅400公里，一般只需要五六个小时，但25日那天，我们一共走了13个小时才到。从基辅出发时，每辆车只能加20升油，快到卢茨克的时候，我们的车已经没油了，但我们找了好几个加油站，都人满为患，最多的一个加油站，起码排了一百辆车，把路都堵死了。后来我们从城区开出去了很远，才碰到一个郊区的加油站加到了油，那里只有10来辆车在排队。当时我们都挺害怕的，因为天已经黑了，再加不到油，就只能下车步行了。
到了卢茨克后，人最多的那个家庭继续往边境方向去，后来直接出境了。那个三口之家则回到了基辅，准备载更多的人离开。还有一家人把借来的那辆车送到了目的地，然后就回家了，他们本就是那边的人。
剩下的就是我们一家了，我们在卢茨克不认识任何人，只能打电话找熟人帮忙，后来一个教会认识的朋友帮我联系了一户人家，确认了地点后，我们就直接过去了。这是个很普通的家庭，男主人30多岁，不太冷淡，也不太热情，给我们准备了吃的，还让我们洗了澡。其实我家的人，从没出过远门，我妈妈连基辅都没离开过，我自己只跟二姐在很小的时候去过一个叫格尔巴特的地方。
我们认识的人也不多，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在卢茨克住了一晚后，我们决定跟绝大多数人一样，去利沃夫碰碰运气。那里是西部的大城市，离波兰很近，很多人就是从那里出境的。另外，我在教会也认识了一个女孩，她有认识的人在利沃夫，可以收留难民。所以2月26日我们就出发去了利沃夫，一开始想坐火车，但那时候还需要买票，我们又只能买到一张票，所以我们又去了汽车站，人虽然也很多，但成功买到了6张大巴车票。车票平时应该是130-150格里夫纳一张，那天是170格里夫纳一张。大巴车平时是不能超载的，但那时候也不管了，大家都往上挤，只要能挤上去，就能走。
卢茨克离利沃夫很近，一般半小时就能到，但我们走了3个半小时，一是堵车，二是路上有很多军人，车辆必须绕行。那是乌克兰的军队，他们在建隔离带，就是那种很大的木栏，还有反坦克的铁刺猬。当时一路上都能看到军队往基辅方向开去，好在我们算是第一批离开基辅的人，还没查证件，据我所知，后来就要查了。实际上，过了几天，我的朋友们想从基辅出来，都变得很困难。
算上步行、乘轿车和大巴，我们在路上一共走了2天半。路上最困难的是大姐，第一天躲在地窖里的时候，她被轰炸声吓哭了，她有点明白我们在经历什么，但又不太明白。正常情况下，她每天需要吃三次药，吃药之前必须先吃点东西，但在路上我们最多只能让她早晚吃两次。这其实很危险，因为会导致她体内的糖分控制不好。
利沃夫大街上，医护人员正在救治伤员（视频来源于受访者）
路上很冷，一路我都很担心大家生病。但大姐还是病了，发烧，咳嗽，我们都担心得不得了。妈妈走了太多的路，又拎着重物，后来疼到无法行动。乌克兰的疫情还是挺严重的，但大家好像已经不担心疫情了，公共场合，很多人都没带口罩。
互助
我们是2月26日下午到利沃夫的，教会认识的女生，帮我们联系上了Roman先生。他是做NGO组织的，他办公的地方有地下室，最近都开放给了难民，所以这里算是一个小小的难民接收点。我们是最早到达的，他们挺热情，带我们参观了整栋房子，还让我们洗澡，吃饭，给了我们很多食物，告诉我们可以在厨房里自己做饭。
难民接收点内部（受访者供图）
Roman先生还帮妈妈找了医生，目前她已经能正常走路了。医生说以后治疗费用会非常贵，不过有一些人在帮助我们。有个中国人，他是你们（注：记者）的朋友吗，他给我们转了一笔钱，说是他的中国朋友给他的，否则我们连现在的注射费和药品费都付不起。
除了我们，这里还有其他的伤病难民。3月6日早上就来了8位难民，是从基辅附近的城市逃过来的，他们身在交战区，房子被导弹击中着了火， 8个人都受了烧伤，其中一个男人比较严重，脸和手都烧伤了，需要每天更换绷带。医院的医生找到Roman先生，说这批人需要滞留2周，让伤口初步愈合。除此之外，大多数人都是在这里停留一两天就走了。
这里还有不少志愿者，大概有8到12人，他们会给大家登记身份信息，也会做三明治供大家取用，还会购买食物，打扫卫生这些。还有人在Facebook、Instagram等社交媒体发布照片，公布实时情况，根据Roman的信息，到3月6日为止，他们已经收到来自网友接近1万美元的捐款了。
志愿者为难民接收点运送物资（受访者供图）
在这里，我们也会找些事情做，二姐和妹妹都会帮忙收拾房间，洗洗碗擦擦桌子之类的。但弟弟还小，玩手机游戏多一些。我会到火车站去做志愿者，现在涌入利沃夫的难民特别多，公共交通很匮乏，很多人都没有足够的钱买食物或车票，不过到处都有组织在分发食物，也有一些人因为上车什么的产生争论。我会去帮一些人排队买票，或者带路，从火车站带到汽车站，很多人都是第一次出门，完全不知道怎么走。有一天晚上为了帮别人排队买票，我站了半晚上。
大街上，志愿者组织在分发食物（视频来源于受访者）
我目前还不知道可以往哪里去，只能先住在Roman先生这儿。特别希望冲突尽快结束，这样我也许还有机会让妈妈去国外做手术，治疗她的腿。
排版：踢踢 / 审核：小风
大家都在看
▼ 点击阅读原文，一键下单本期新刊。
微信扫码关注该文公众号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