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文｜张子宇

2022年3月10日凌晨，韩国第20届总统选举结果揭晓。反对党候选人尹锡悦成为了青瓦台的新一任主人。

本次韩国总统选举在最后阶段，两位竞选人的民调几乎完全打平，竞争空前激烈。随着在野党势力的联手，形成了鲜明的改革派与保守派的对决。由执政的共同民主党的李在明，对决反对党国民力量党的尹锡悦。尹锡悦在选举中一度落后，中局翻盘成功，保守派再次上台执政。

两个人其实有一些类似的地方：都是网红型政治家，喜欢发表“暴论”；都有法律背景，李在明是人权律师，尹锡悦是前检察总长；两个人都没有当过国会议员；亲戚都在大选期间出了问题，李在明的儿子涉嫌赌博，尹锡悦的岳母在去年因为骗保被判刑三年等等。

但在具体立场上，两人完全争锋相对：李在明是传统左翼，主张经济上的福利主义，政治上的进步主义；尹锡悦则是典型的右翼政治家，持经济上的自由主义，政治上保守主义立场。

和很多国家不一样，韩国国内政治并没有那么强调政党传统，大部分政党也经过多次变化和沿革，外界基本搞不清楚，哪位政治家属于什么党，这个党曾经又是什么党。人们记住的，只是形形色色特点鲜明的“人”。

日本《每日新闻》将李在明与尹锡悦的对决称为“一骑打”，即单挑的意思。而这次“单挑”中，除了传统的经济议题，有三大现象值得关注，基本反映出目前韩国社会甚至全世界的一些热点议题。

第一是政治的网红化；第二是性别争议；第三是要不要紧跟美国。

首先是政治的网红化。

从外表看，戴着眼镜，一头银发的李在明看上去比尹锡悦（尹家是儒学名门）更像书香门第出身。但实际，他热衷于社交网络，并喜欢发表激烈言论，包括曾将朴槿惠政权斥为“亲日、独裁、卖国”，抨击政敌“滚出韩国”等。尽管李在明对自己的定位是“韩国的桑德斯”（美国国会议员，知名民主党政治家），但美国媒体彭博社却将其称为“韩国的川普”。

3月8日，韩国首尔，韩国执政党共同民主党候选人李在明现身竞选活动。（图｜视觉中国）

被称为“尹总长”的尹锡悦，故事更多。他曾参加9次司法考试不及格，但后来却成为全国检察总长，还是把“李明博、朴槿惠两任总统送进监狱的男人”。读大学时恰逢韩国前总统全斗焕军政府独裁，他却在学校里搞了一个模拟审判，判了全斗焕死刑，传出去以后不得不躲到乡下去。但在这次竞选中，他又冒着激怒韩国民意的风险去肯定全斗焕的治理能力。他的父亲是知名经济学家，所以据说他从小熟读亚当斯密和米尔顿·弗里德曼……

当地时间3月10日，尹锡悦在韩国总统选举中获胜（图｜视觉中国）

网红化政治的一大特色就是标签化。韩国第一位工人出身的总统，反日、进步主义等，是李在明的标签；而对于尹锡悦来说，就是保守主义、自由主义经济、对北乃至对华强硬等。

除了自身特色鲜明外，两人在竞选方面也喜欢利用网络造势。本来，韩国政治经常给人一种情绪化的表达，诸如国会斗殴、政治家下跪叩头等都并不少见，但这一次出现了大量的造梗现象。

最典型的就是“李在明的上踢腿”对决“尹锡悦的上勾拳”。事情并不复杂，尹锡悦在竞选时做了一个“上勾拳”的动作，照片很快爆红出圈。然后李在明又做一个类似于跆拳道里的“上踢腿”动作，十分夸张。彼此都被外界认为在打对方。

从外人的角度，实在无法理解两位中老年男性“打拳”到底有何魅力。但可能看上去十分滑稽，或者用热门网络用语来说“鬼畜”，相关操作确实引发了网络跟风，双方的支持者在网上大量P图呼应。

总之，移动互联网和符号学正在重塑我们这个时代的一切。

网红化的另一面是，两人都希望在网络上最热的议题中获取自己的利益。

1月的时候，尹锡悦在Facebook上写下了“废除女性家庭部”，就一句话，没有任何解释说明。设立于金大中时代的女性家庭部，本来是韩国为了促进女性权益的一种尝试，但发展到后面，这一部门的具体贡献不说，围绕其存废，成为一种站队式的社会运动。尹锡悦这样公开的、网红式的立场表达，让他赢得了韩国厌恶女权主义者的支持。

作为尹锡悦的对立面，文在寅对女权的态度温和，曾经表示“与国家发展程度相比，韩国在两性平等领域还很落后”。李在明虽然没有明示自己是女权主义者，但基本继承了文在寅政权的性别主张。

在3月，双方围绕女权问题直接交锋。李在明直接在电视辩论中问尹锡悦，什么是女权主义？”尹锡悦的回答是：“女权主义是一种人文主义，即尊重女性。”李在明接着回答是，“女权主义是指承认性别歧视和不平等的现实，并纠正这种现状的运动。”

之所以总统选举要去辩论女权，也是因为性别议题已经成为韩国社会的突出矛盾。过去几年，围绕是针对各种性骚扰以及偷拍（molka）的女权主义运动席卷韩国。但又由此反向产生了“厌女”（misogyny）浪潮。韩国的反女权主义者认为，传统的男尊女卑在现代化的冲击下，已经大量解体。年轻一代男性同样是社会贫富差距的受害者，他们也并没有享受到长辈那样的优先权和尊重。

有一项报道显示，韩国年轻一代男性中（20岁世代），有近90%反对或不喜欢女权主义，又有79%的男性认为，自己因为性别受到歧视。但另一组数据是，韩国女性在2020年的平均月收入是男性的67%，韩国公司董事会的成员里，只有5%是女性。

东京奥运会上，为韩国夺得3块射箭金牌的女子运动员安山，因为发型疑似女权主义者而引发韩国网络争议，让世界大吃一惊——一个短发还能这样？

随着韩国人口的进一步萎缩，结婚生育人数不断创历史新低，性别之争愈演愈烈。很多中国人都熟悉一本书，《82年的金智英》，这本书被认为体现了韩国社会的结构性的性别压迫。但在今天回看金智英中遇到的一些争议，多少还算温和。

《82年生的金智英》剧照

不能说男性都支持尹锡悦，女性都支持李在明。两人目前的区别在于，李在明更认同存在“结构性性别歧视”，尹锡悦作为铁腕检察长发誓要打击更多性犯罪，但这些显然都不足以解决韩国的性别对立问题。以性别立场影响总统选举结果，这是韩国历史上第一次，但绝不会是最后一次。

美国、中国、朝鲜、日本，围绕这些主题，每一次韩国大选，都会有泾渭分明的安保政策对立。

李在明主张 “以国家利益为中心的自主均衡外交”。他曾声称如果当选，将取消萨德部署，收回韩军作战指挥权，废除朴槿惠政府与日本政府签署的《慰安妇协议》和《军事秘密情报保护协定》。

保守主义色彩鲜明的尹锡悦则相反。上个月，也就是今年2月，他在美国的《外交政策》杂志撰文表示，韩国要成为“增进自由、和平和繁荣的‘全球关键国家’（global pivotal state）”，上一个有类似表态的东亚国家领导人是安倍晋三。尹锡悦还批评文在寅政府的外交事务聚焦于改善与朝鲜的关系，削弱了韩国在国际社会中的作用，让美韩同盟陷入僵局，同时他还主张扩充萨德系统。

在对日方面，李在明如无意外，将继承文在寅政权的对日强硬。尹锡悦虽然没有明确表态，但由于他的政治崛起和“反文”密切相关，有可能会解冻一些文在寅时代陷入僵局的日韩关系议题。日本庆应大学西野纯也认为，尹锡悦当选的话，将有利于日韩关系解冻。另外，可能由于尹锡悦属于拥护核电派，他主张福岛核电站“并未发生严重泄露”。

3月8日，韩国最大在野党国民之党候选人尹锡悦现身竞选活动，其支持者在台下聚集。（图｜视觉中国）

多年来，日韩关系总有一种改革派（如卢武铉、文在寅）当选就冷淡、保守派当选就改善（如朴槿惠）的跷跷板式特征。虽然有些东西不是绝对化，比如保守派的李明博第一个登上日韩争议的独岛（日称竹岛），但日本对尹锡悦抱有的期待十分明显。

而对于尹锡悦当选后韩国政治可能发生的变化，中国驻韩大使邢海明曾于去年7月在韩国《中央日报》上撰文表示，“中国尊重韩国的外交政策，清楚韩美同盟关系。但韩美同盟不能损害中国的利益，中韩关系并非韩美关系的附属品”。这可以说是一种善意的提醒：韩国的国内选举是韩国的内政，但无论结果如何，谁上台都应该以中韩关系的大局为重。

虽然每一次韩国总统选举都不缺少各种不体面的对骂，也有很多报道认为，这次韩国总统大选是一场“令人厌恶的政治对决”。但实际上，这一次的投票数依然有75%以上，加上两人杀得难解难分的过程，在韩国总统选举史上也是罕见，说明韩国人确实很在意这一次选举的结果。

从三大议题可以看出，当下的韩国人对一些模棱两可的政治态度，如改善经济改善民生之类的口号和愿景已经感到审美疲劳。不过短短5年，李在明和尹锡悦已经不可能再如当年的文在寅那样，靠着“实现公平、公正、正义”这样的口号，加上对国家私囊化的朴槿惠的批判，就可以赢得大量选民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