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舅、小镇做题家与谷爱凌

从二舅的视频刷屏开始，对其的评价也开始两极分化。这个场景似曾相识。半年前，谷爱凌冲上热搜，全网氛围从热捧全民公主，到赞颂努力勤奋，再到对阶级分化、社会结构僵化展开控诉。二舅视频这里也相似，从感动感叹、肃然起敬的直观情感，到质疑作者美化苦难、无脑鸡血，再到对苦难背后的制度不公加以责问。简单来说就是：人人都要学习谷爱凌，但人人都成不了谷爱凌；人人都敬佩二舅，但人人都不想成为二舅。而兼具这些复杂情感的人们，往往是夹在两个阶层中间的“小镇做题家”——拥有机会的通道，但通道狭窄；拥有大抵看得过去的人生，但为此付出了近乎耗尽心力的代价。这是一个尴尬的位置：会为二舅的自强而振奋，也为他的“无怨无悔”感到不平；会对谷爱凌的放手一搏感同身受，也会为阶层的断崖喟叹一句“云泥之别”。

怎么可以毫无不满呢，可是谁又该为此负责？该为自己的努力骄傲吧，可难道理应这么辛苦？于是，二舅、小镇做题家与谷爱凌三个词在我心中相互勾连——这是一个关于原生运气与个人选择，自我归责与社会结构的故事。

（二舅背影）

一、没有活该的苦难和理应的成功

运气与责任的配比决定了我们怎么评价手上这副牌。顶点是buff拉满的运气，底端是bug叠满的生活。最让人愤懑的是运气满值但责任为零的部分“×二代”；最让人沉重是运气为零但填满责任的“二舅”；最让人心情复杂是“努力且幸运”的“谷爱凌”；最让人立场摇摆是运气不算太差，责任不轻不重的“小镇做题家”。

人不能因为偶然或任意的、并非自己能负责和选择的原生运气而遭遇人生境况的不平等——这是政治哲学理论的通说。这句话的言下之意是，但凡是自己的努力得来的成果，受之无愧；是自己的选择招致的祸患，苦果自担。总之，它期待以“钝于禀赋，敏于抱负”的制度安排，使得人们有条件、进而有意愿过一种充满责任感的生活。

然而这一良好愿景的困境有二：

第一，何以区分人的原生运气与自我选择？我们深嵌于社会结构中，同时并非毫无创造的可能。此外，人们对于未曾发生的祸端无从知晓，因此对好运往往无所察觉，但对于厄运总是印象深刻，何以厘清运气与选择的混杂交织？可又不能放弃这种分割。我们不可能甘愿成为受命运摆布的浮萍，最后在荒诞的生活面前垮掉，但人对于责任的承担毕竟有阀值，如果超过承受的范围就会想要遁逃。所以无论是强调运气及其救济，还是选择及其承担的任何一侧，都有可能让愿景破灭。

第二，何以区分原生运气中的自然因素和社会因素？对于前者所导致的悲惨境遇，我们称之为“不幸”，对于后者，我们称之为“不正义”。而现代技术的发展、社会结构的变化，正在让前者越来越多地向后者转变。容貌、体格、智力、基因……越来越多的自然禀赋正在转变成可以控制、改变、购买的资源。这会导向两种方向，一方面意味着人的力量在增强，它不断提醒我们事在人为，自我归责，我们可以更投入，更努力；另一方面意味着越来越多的“不幸”可以被理解为“不正义”，外在制度具有了更多可归责性。正是这两个截然相反的方向，使人狠狠割裂。

在这样的困境里，可以大致勾勒出种种争议的轮廓，并给出我的回应：

二舅的伟大之处，在于他没有遁逃。他甚至是把无论是运气还是选择带来的一切照单全收都没有垮掉。四剂屁股针、办不下来的残疾证、自己的木匠生意、宁宁的健康成长、老母亲的侍奉照顾和全村人的起居安宁……其中多少是运气多少是选择？这笔账二舅没有细算，悉数吞咽。可谓是将自我的责任感推到了顶点，堪当视频制作者所言“庄敬自强”四字。这与“美化苦难”无关，更不是希望人们通过比惨来求取心理安慰。视频中有一段话：“这样的心态，让二舅成为了天下第二快乐的人，第一快乐的人是刚刚，我们村的树先生，所以你看，这世界上最快乐的人，是不需要对别人负责的人。”我想作者只是想说，从“责任”这一侧而言，二舅展现出了一个人所能展现出的最大可能。怎么能让人不敬佩呢？

所以视频里说他“这副烂牌打得是真好”。没说错，打的是真的好，牌也是真的烂。这种吞咽太苦痛了。一个人超强的韧性并不应该为制度的不正义背书，对大部分人来说，负责需要理由。所以很多人气愤于视频制作者用一句“不回头”消抹对过往的追究。这里的“不回头”到底应该怎么解读，恐已难有定论。譬如我解读为“不言悔”，所以我认为无甚不妥，也有人解读为“不反思”，所以严加指责。视频作者在后期采访里也说起自己瞻前顾后的性格，因此依我猜想，把“不回头”解读为后者是过于严苛的指摘。但无论如何，我们的讨论不是为了做阅读理解，这至少说明我们的痛苦和二舅不一样。二舅的苦难如此直观，但他不去追问。而我们觉得必须追问，所以我们的痛苦是在向内归因和向外归责之间挣扎。因此有一句对视频制作者的指责是有道理的：二舅治不好我们的精神内耗。

因此我完全反对把视频斥责为毒鸡汤，至于它的基调是不是仍然太明亮、太热血，涉及到解读的分歧，也有文学处理技巧的偏好。作为观众，多追问自己一句就好：我因何昂扬，又因何愤怒？我因何感动，又因何不满？在这个运气与选择纠缠的时代，什么是我的期待：是希望自己拿到的是副好牌？还是期望无论牌的好坏，自己不会逃开？还是获得一个解释：为什么我手里是这副牌？

二、好牌还是烂牌？不可比较和无需比较的人生

我们再来些釜底抽薪式的思考。二舅视频中饱受诟病的一句话是：“我四肢健全、上过大学、又生在一个充满机遇的时代，理应度过一个比二舅更为饱满的人生。”这句话当然不是无懈可击。不过不知从何时开始，“理应”二字因为说教味儿太冲广受批评，“更饱满”二字也被曲解成了“更成功”。其实“理应”二字留有的回味空间很大，自行细品就好。我们来讨论“更饱满”为何会被理解为“更成功”。

“饱满”关乎人的实践本身，“成功”则关乎最终的结果。前者以自己为尺度，后者追求外在的客观评价。原视频其实并未预设一个关于人生质量的标准，而是期待每个人都能践行自己人生的自洽和圆满。

然而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误读呢？可见困在结构里的人们一边贬斥制度，一边又运用着既有的标准和规则。问题的可怕之处不在于并非人人能成为谷爱凌，还在于人人都想成为谷爱凌。

这种心态的产生不能全部怪罪人心的欲望。费西金在《瓶颈：新的机会平等理论》中论述道，第一是因为社会的评价标准的单一化，第二在于资源之间的“打包”现象，第三在于机会窄化，一旦在起跑门落后，机会就越来越狭窄。当“什么是值得一过的人生”这个问题只有有限的几种答案，当金钱可以购买权力，权力又可以产生财富，当人生没有restart的可能……价值取向必然是单一的，赛道必然是拥挤的。无论面对的是二舅还是谷爱凌，我们都无法控制地用“比较”的心态来看待他人的人生，这是可怕的。

所以，什么时候我们能对他人的困顿不再表现俯视的怜悯（pity），对他人的完满不再显现仰视的妒忌（envy），对自己的挫折不再展现怨愤（resentment），对自己的圆满不再炫耀自得（complacent）？正如问题的起源不能归结于人心的欲望，问题的解决想来也不能取决于内心的调适。

尾 声

我一度不能理解有关二舅视频的争议是如何产生的，不过写着写着我明白了。这个视频承载了太多它不欲表达的，已然表达的和未想表达的内容。对它的赞赏也好批评也罢，已经远远超越了视频本身，是万千个你我关于自己和周遭的追问。只要我们能避免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姿态，那便敞开地交谈吧，借此走近与理解不同的生命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