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难降临土耳其
2月6日当地时间4时17分，土耳其东南地区发生7.8级地震。约9小时后，同一片区域又发生一次7.5级地震。截至到现在，土叙两国遇难者人数已超过7900人。土耳其和叙利亚分别已有至少5894人和2032人丧生。人们正面临着当地有史以来最严重的自然灾难之一。处在灾区的人们慌张、惊恐，无力，“我们能做的就是互相拥抱，祈祷一切好起来。”
记者｜李秀莉 张宇琦
实习记者｜薛永玮
编辑｜王珊
“一个死城”
2月6日，土耳其时间凌晨4点多，南部城市加济安泰普（Gaziantep）的一栋三层建筑里，Yehudit Orain Chen躺在客厅的沙发上，刷着手机视频。突然，一股强烈的晃动感将她从沙发上摇了起来，紧接着，她看到客厅正对的开放式厨房里，橱柜和冰箱的门全部被晃开，各种瓶瓶罐罐齐刷刷往外倒。“地震了”，Yehudit Orain Chen立刻反应过来，来不及多想，蹬上拖鞋、拉开门就往外跑。
这是一栋三层的钢结构建筑，一共住了33户人家，按照土耳其人的传统，一楼是不住人的。Yehudit Orain Chen跑到二楼时，看到已经有邻居正在陆续从家里出来。此时，晃动还未停止，Yehudit Orain Chen扶着墙，步伐不稳地一路跑到门口的保安室求助。白天，加济安泰普刚下过一场大雪，到了晚上又开始下雨，气温只有两三度，Yehudit Orain Chen感到一阵寒意，直到此时，她才发现自己只穿了一件睡衣，还被雨水打湿了。因为逃生中踩到地板上打碎的玻璃瓶，她的脚底还在流血。
当地时间2023年2月7日，土耳其卡赫拉曼马拉什，发生7.8级地震后的次日，一名男子走过倒塌建筑的废墟。（图｜视觉中国）
Yehudit Orain Chen突然想到，自己的猫还在房间里，她大着胆子又回到楼里。此时，房间已经一片狼藉，厨房的冰箱、浴室的架子和客厅的柜子都发生了明显的移位，地上是砸碎的玻璃罐。猫吓得躲了起来，几声呼喊后，才小心翼翼地露头。正在这时，余震袭来。又是一阵天地旋转的感觉，Yehudit Orain Chen抓起一件棉袄、围巾和钥匙，带着猫冲下了楼。
晃动终于停止了，保安室门口聚集的人越聚越多。人们紧张不安地盯着重新恢复平静的地面。逃生之后的恐惧一下子迸发出来，Yehudit Orain Chen嚎啕大哭起来。一位土耳其邻居走过来，抱着她，也开始哭。
Yehudit Orain Chen家门口的商店大都是平房，这晚，不少店家打开店门和暖气，用免费的热茶接待无家可归的人们。因为担心余震袭来， Yehudit Orain Chen和邻居们在一家咖啡馆里待到第二天下午5点，又换到旁边一所展览馆里。”地震也影响到在加济安泰普南面120公里的叙利亚北部城市阿勒坡，一名阿勒坡当地大学生告诉本刊，“我们在街上连续待了30多个小时，冻得一直发抖，除了手机没带任何东西。我们失去了很多的人和我们的朋友，我们很害怕。”
当地时间2023年2月7日，叙利亚阿勒颇，在土耳其卡赫拉曼马拉什发生7.7级和7.6级地震后，一名儿童抱着从倒塌建筑的废墟中救出的活鸟。
Yehudit Orain Chen是一名中国人，在加济安泰普省生活了三年，平时主要为叙利亚和阿拉伯人做移民和签证的工作。在后来，不断地信息汇集中，Yehudit Orain Chen才了解到，自己所在的加济安泰普市，正是此次地震的震中之一。在距离自己居住的地方4-5公里之外，有房子整栋坍塌，不少人被埋在里面，合作伙伴所在的卡赫拉曼马拉什省情况也很严重，已经停水停电，没有食物。合作伙伴的妈妈，也被压在坍塌的建筑物下，最终没能被救回。晚上8点，Yehudit Orain Chen和邻居前往政府安置点，车子一路向郊区开去，建筑逐渐变得低矮，路上比平时更为空旷，“整个城市像一个死城，基本上没人了。”
最严重的地震之一
2月6日周一，地震发生当天，一名土耳其地球物理学专家Ovgun Ahmet Ercan表示，土耳其东南部7.8级强震破坏力很大，约等于130颗原子弹发生爆炸。澳大利亚科廷大学地球与行星科学学院教授克里斯·埃尔德斯（Chris Elders）是一名构造地质学家，他的研究涉及全球范围的沉积盆地系统，埃尔德斯告诉本刊，从地震等级和破坏性来讲，这种估计大致是合理的。
从地震学领域来讲，震源深度小于70公里的地震被称为浅源地震；震级越高、震源深度越浅，地震对人类活动造成的伤害就越大。土耳其7.8级地震震源深度20千米。一个可以比对的数据是，2008年汶川地震，地震震级达8.0级，震源深度小于20千米，最后造成近7万人死亡。“这次地震虽然比不上2004年印度洋大地震（地震和海啸导致超过20万人罹难），但是在土耳其本国历史上，是最严重的地震之一。”克里斯·埃尔德斯说。
当地时间2023年2月7日，土耳其卡赫拉曼马拉什，15岁的女孩伊尔马克（Irmak）在地震中被压在倒塌的建筑物下，不幸遇难，她的父亲汉瑟（Mesut Hancer）不肯离去，仍坐在废墟里，紧紧抓着死去女儿的手。（图｜视觉中国）
2月7日周二，土耳其副总统福阿德·奥克塔伊表示，目前土耳其地震灾区的救援工作重点在卡赫拉曼马拉什省、哈塔伊省、阿德亚曼省这三个受灾最严重的省份以及马拉蒂亚省展开。而这些区域正处在欧亚板块与阿拉伯板块交界处，由于阿拉伯板块向欧亚板块俯冲，地质结构不稳定，土耳其一直是一个地震多发的国家。
不过，对于这次的地震发生区域，克里斯·埃尔德斯还是有些意外，“在土耳其有两条主要的断层线，一条叫北安纳托利亚断层，它东起黑海南部，向西一直延伸到到伊斯坦布尔，最近一段时间影响土耳其的大多数大地震都是在这一断层上发生的。比如1999年8月17日在土耳其西部伊兹米特市发生的7.4级大地震，位于北安纳托利亚断裂带上，造成1.6万人丧生。但这一次发生地震的断层线却是东安纳托利亚断层。”
从地图上看，东部安纳托利亚断层约550公里长，西至伊斯肯德伦港，东段与北安纳托利亚断层交汇。克里斯·埃尔德斯说，在该断层上，科学家观察到最后一次这种规模的大地震是100年前。“较小的地震在这个断层上是众所周知的，比如说几年前有一次六级地震。”
Yehudit Orain Chen告诉本刊，两个月前，她刚刚经历过一场小地震，当时整个窗户都在晃动，但只有短短的几秒钟就停止了。Yehudit Orain Chen 甚至没有往外跑。“我们原来认为这块地方始终只会有小小的地震，因为我到土耳其之后，一直听到一个说法，说北部的伊斯坦布尔会有大震，加济安泰普省在南边，绝对不可能（有大震）。”
土耳其地质构造中内部断层更为复杂的结构，也促发了这次强震的接连发生。2月6日，在第一次地震发生9小时后，在上一次地震附近又发生了一次7.5级的地震，且并非上一次的余震。 中国地质大学副教授刘志坤常年做地震研究，他告诉本刊，这种“双震”的情况，在地震中是罕见的。他说，在地震学研究中，有一个“应力触发”，相当于在两个断层离得不是特别远的情况下，一个地震发生之后会造成其他地方应力的变化，触发另一个强震。
作为一个研究者，克里斯·埃尔德斯目前最关注余震的发生规律，“我一直在盯着我的屏幕。我看到最后一次是在一个小时前，直到现在，似乎每一个小时都有余震发生。它们最初是沿着东安纳托利亚断层东北-西南走向一路排开的。但从周一晚上开始，开始向不同的方向传播，更趋向于沿东西方向。这表明有新的断层因为这次地震活动而活跃起来。由于这次地震，这个地区的地震活动或将持续数周或数月。”
建筑质量不过关
北京大学土耳其研究中心助理、区域与国别研究院博士生秦彦洋曾在土耳其工作过一段时间。他告诉本刊，此次地震的震中之一卡赫拉曼马拉什省，是一个牧区，人口密度并不大，但此次地震的烈度比较高，波及到土耳其东南部的几座大城市，“这次我们看到受灾的包括伤亡和建筑受损，主要也是集中在土耳其东南部的加济安泰普（Gaziantep） 为主的几个大城市。” 秦彦洋说。
一则拍摄于尚勒乌尔法省的录像中，一栋栋中高层建筑，在余震中顷刻倒为废墟。土耳其中资民营企业商会会长李木子告诉本刊，土耳其一共有81个省，灾区涉及至少十个省，而这些省里，包括卡赫拉曼马拉什、尚勒乌尔法、哈塔伊、迪亚巴克尔等多个省份，是土耳其经济相对落后的一些省份。“是科技最落后的地方，也是政府资源投入最少，外国投资者也很少的一个地方。”李木子1995年来到土耳其，曾去这些地区考察，他记得那时这些区域的样子，“就相当于一个我们国内的一个镇，连一个县城都算不上。即使到了现在，跟伊斯坦布尔，伊兹密尔这些发达地方相比的话，还有很大的差距。”
网传地震视频截图
2月7日，据土耳其当地媒体报道，有1350万土耳其民众的生活受到严重影响。这个受灾人数接近土耳其总人口的1/6，也意味着，每六个人就有一个人受灾。另据世卫组织7日预估的数据，发生在土耳其叙利亚强震的受灾民众可能高达2300万人，其中包括大约500万贫困人口。秦彦洋告诉本刊，这些地区人口并不算稀少——从上世纪70年代开始，土耳其就开始通过“东南安纳托利亚计划”——土耳其历史上最大规模的扶贫开发计划，对东南安纳托利亚地区实行了多轮的经济振兴计划，经过多年的发展，该地区已经成为土耳其人口自然增长率最高的地区。
与落后直接相关的是当地房屋的建筑质量。李木子住在伊斯坦布尔，对土耳其1999年8月和11月连续发生的两场大地震，印象颇为深刻。据官方估算，两次地震分别达到7.4级和7.2级，导致1.8万人在地震中丧生、近5万人受伤、5800余人失踪。那时，李木子曾前往灾区现场参加救援，和这次一样，大量的房屋倒塌，人们被掩埋在废墟下。旅行社老板Ismail Paksoy经历过1999年的伊兹密特地震，当时他在上高中，地震发生时他跟父母在家里。“我们住在平房里没有事，但同学住在市中心的大概有11位死掉了。”
1999年地震之后，土耳其针对工程的调查结果也显示， 房屋倒塌是导致伤亡的重要原因。中国地质大学副教授刘志坤常年致力于地震研究，他说到，房屋损坏和房屋直接倒塌产生的伤害是不一样的，如果房屋只是损坏，比如变形了、框架歪了、门打不开了，对人的伤害都相对较小，救援的人可有相对充分的时间营救，但房屋倒塌，被困人员伤亡大，营救就很紧迫。“这次伤亡人数这么多，跟房屋大量倒塌直接相关。”
2008年地震发生不久，刘志坤曾到灾区调研，他门发现，有一户人家的房子修的比较结实，用的水泥比较好，离断裂带只有三五十多米，但也只是出现一些裂纹，主人家也因此躲过灾难。刘志坤告诉本刊，建筑有抗震设防烈度标准，要根据建筑物所在城市的大小，建筑物的类别、高度以及当地的抗震设防小区规划进行确定，会采取相应的措施。比如有的机场建筑底下会安一些橡胶隔震垫。这种橡胶有一定弹性，在地震发生之后，会对断裂带蕴含的能量有一定的释放作用。
图源：央视新闻视频截图
在李木子的印象里，1999年之后，土耳其国内开始关注建筑物的质量。2007年，土耳其修订建筑法，要求所有处在地震活跃区的新建筑执行新的抗震建造标准。土耳其政府将全社会所有的销售所得税提高一个百分点，以作为抗震基金，其中一部分就是用来修缮房屋，将旧的危房改造成抗震房屋，并提高对新房的抗震要求。“一个百分点，是一笔不少的钱了”。李木子说，但真正落实到验收中，尤其是在东南落后省域，则没有那么严格。李木子每年要到这些地方两到三次，给他印象最深的是当地富人区和穷人区房子的区别，富人区房子一般都看起来结实稳固，穷人区的房子则看着很单薄，一眼就有比较。
艰难的救援
Yehudit Orain Chen所在的政府安置点在郊外的一处废弃工厂里，可以容纳上千人，不少人带着铺盖。她只有身上的衣服和猫，一到晚上，气温降到0度附近，所有人睡在地上，铺一层薄薄的地毯，寒气从地面一直钻到骨头缝里，Yehudit Orain Chen形容“骨头都是疼的”，她买不到物资，是邻居给的饼和面包。
一切都是忙乱的，包括Mehmet的讲述。他是KATAK（土耳其志愿救援组织）救援队的成员，昨天从西部城市库沙达斯出发到安塔基亚。到现在，他和团队的成员已经30多个小时没有睡觉了。因为信号不好，他的声音很大、又着急，话语像被一把无形的剪刀剪成了碎片，从电话那头断断续续传来，听起来让人无助。“最紧迫的问题是医疗药品……缺少药品和医疗用品……有医生和护士……药品不够用。”他重复着。
Ismail Paksoy38岁，生活在土耳其西部沿海小城库沙达斯，是一家旅行社的负责人，接受本刊采访时，他在联系捐助，同时也在联系震区的朋友，“我认识超过20个人，我的一个导游朋友的20岁弟弟去世了，另一位去世的是另一家旅行公司的司机。在卡赫拉曼马什拉，另一个朋友的姐姐和姐夫和两个孩子遇难了，只有他们的小婴儿活了下来。”
想要进入震区并不容易，与Mehmet的联系只有几分钟，电话就中断了。李木子认识的一个朋友，距离震区就只有十几公里，他们组织救援车和物资，却一直进不去震区，“道路完全被破坏了，路上两三米的地基，全翘起来了。很多救援车辆有履带，没办法在路上行驶。”而且，试图离开地震灾区的人们更是加剧了交通堵塞。土耳其政府不得不呼吁人们不要盲目上路，以免挡住救援队伍的通道。
除了余震外，更将处境变得艰难的是持续笼罩受灾地区的雨雪和低温。与气候更温和的南部和西部不同，土耳其东部地区在冬天往往面临严寒，早晚温差也大。“所有的人都待在汽车里，儿童、成人和每个人。天很冷，下着雨，我们都冻僵了……没有人可以睡觉……压力很大，很害怕，很担心……还有一些建筑物的人还在下面，他们需要帮助。”生活在叙利亚阿勒坡的地震灾区居民说。在陷入内战泥沼多年后，地震对叙利亚的冲击更是难以估计。这位居民说，他们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互相拥抱，祈祷一切好起来。
Mehmet还担心村庄的情况。他看到许多救援人员在城市汇聚，但因为道路的损坏，抵达村庄变得困难，“这里信号不好，我们不知道其他地方发生了什么。”他得到的消息是土耳其军队正试图开军车去村庄。参与救援的人都知道，这将是一场艰难的过程。
（实习生兰茜、顾靓楠、陈楠对本文有贡献）
排版：飞飞/ 审核：同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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