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节选《大姐》

再后来，我们家里就多了我。
家里多了我时，却少了我大姐。我大姐不是少了，是嫁出门去了。我大姐与我这个小弟之间的年龄差距，有一代人那么大，就在我出世之后还不到一年，她就嫁人了。因而，我大姐扎着两条长辫子时的样子，还有她在家里吃苦受累时的情景，我一点也没有看见过。我长大后，我妈时常对我说：
“你不知道啊，你大姐在家的时候苦啊。”
我大姐慧秋嫁到东边李堡那地方去了，那地方再向东不远，就能看见雾蒙蒙的海边，虽然离我们家也有点远，但没有像她当初死活要去江西，有可能最终嫁到我妈去都去不了的地方。我大姐在家时上工干农活，嫁的人家自然还是上工干农活，她从来就不怕劳动。可是，刚开始跟我大姐夫谈亲时，我大姐脸上并没有一点欢喜的样子，她不太同意那桩基本上是由我妈为她作主的婚事。
我大姐夫和媒人第一次登我们家门时，是个坐在树荫下乘凉都流汗的大热天。一到我们家，媒人就介绍起他来，说：
“这小伙叫祥生，家里姓丁，老实孩子呀……”
当时我大姐还是二十刚出头的大姑娘，见到祥生来，她很害羞，就说要抱我出去玩，其实是要躲出去。我那时才几个月大，我大姐没事的时候就抱我，她抱着我抬脚就要往门槛外跨。家里来人相亲，我大姐是关键人物呀，怎能不在家呢，我妈就赶忙说：
“慧秋你去哪里？”
她就只好收住脚，老老实实待在家里了。

那天我爸也像个大姑娘似的，还没等到祥生叫他呢，就急忙坐到灶膛口烧水去了。我爸那时遇事不作主，把家里的大事小事都交给我妈管，我妈是我们家的当家人。我爸真要感谢我爷爷，我爷爷当初的眼光看得长远，他劝我爸娶我妈时就说过，我妈将来能给我爸当半个家。我妈后来不仅给我爸当了半个家，还给我爸当了整个的家，为我们家所有人操心着想。那天围在家里赶也赶不走的，是我那三个哥哥，还有我的二姐，他们都在家里凑热闹。
我们家巴掌大的草屋，还有那么多人，我妈也有点惶恐，不知道怎样招待祥生和媒人，她给他们搬去两张小凳子说：
“坐呀坐呀，家里不像样，孩子多，穷啊，你们不要见笑。”
媒人笑着对她说：
“不见笑不见笑，家里都一样。小伙娶亲嘛，就跟人家买猪一样，是买猪不买圈呢。我说得不好听，你不要生气啊。”
我妈说：“不生气不生气。”
祥生初次见我们家人，老实忠厚的样子摆在脸上，坐下后连话都不多讲，全依仗媒人为他说话。他的性格，就跟我们家人一个样，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那天他身上最明显的特征是：白的确良褂子，黄布的裤子，黄颜色的胶鞋，头上还戴一顶黄布单帽。

见他穿戴得那样，我妈就说：
“这孩子当过兵呀。”
媒人说：“没当过兵，他大哥当过兵。”
媒人一解释，我妈就放了心。我妈想，要是祥生当过兵，我大姐就配不上他呢。我妈又说：
“我们家成分不好呀。”
媒人就说：“祥生他不嫌。”
我妈一听心里就踏实了，知道人家不嫌她家穷，也不嫌他们头上有帽子。
其实，祥生那时家里也不太好，跟我们家一样，也住着草屋，兄弟姊妹也多，而且还没娘没老子，否则来我们家相亲时，就不光是媒人陪着他来了。不同的是，他们家是贫农，成分比我们家好，在生产队里讲话做事抬得起头，腰杆可以硬邦邦地挺得直。
看见祥生个头不矮，有我爸那么高，眼睛虽然小点，但面貌也不算难看，我妈就很满意，眼睛看祥生时都笑眯眯的。我妈看满意了后，就去问我爸：
“慧秋爸，你看呢？”
我爸说：“我不管，你看行就行。”
家里也没什么好东西招待人家，我爸烧好开水后，我妈就用大碗泡两碗红糖茶，招待祥生和他的媒人。

祥生一碗糖水下肚后，满脸上都往下淌汗珠，但他头上的帽子却舍不得摘下，生怕被人抢去似的。我妈就想，她和我爸头上那“帽子”想摘都摘不掉，而那大热天里，祥生头上根本没必要戴帽子，为什么要戴个帽子呢？我妈就看不下去了，关心地对祥生说：
“孩子，天热，在家里把帽子除了吧。”
我妈叫祥生“孩子”，其实她也就比祥生大十来岁，我妈生我大姐生得早，祥生又比我大姐大几岁。
祥生好像没听见我妈的话，把帽子还是紧紧地戴在头上。但我妈那一说，祥生脸上突然像喝过酒一样红了，像我大姐一样怕羞似的。一旁的媒人，也不叫祥生把帽子除了，还帮他说：
“他不怕热，就让他戴着吧。”
我三哥那孩子比较调皮捣蛋，眼睛一直盯着祥生头上戴的那黄布帽，他说：
“我也要戴解放军的帽子。”
祥生以为我三哥只是说着玩，并不当真要戴他的帽子，就坐在凳上没动。不料我三哥趁他不注意的时候，悄悄走到他后面，一伸手就将他头上的帽子摘了。帽子被摘了后，祥生头上并没有显现出青年人应有的一头乌发，却让他一颗不好看的脑袋在我们家人面前暴露无遗。我三哥把祥生的帽子往头上一戴，还嘻嘻哈哈的，而祥生那张脸，已经红到了耳根。

原来，祥生头上戴的并不是帽子，而是一块遮丑布。他的脑袋瓜上面，有许多块像铜钱那么大的地方缺少掩盖的东西，只有为数不多的几根毛发，稀稀疏疏像乱草似的卷曲在头顶上，那露出的大片头皮，如同他帽子被摘去后的脸色一样，红得发亮。那时他羞得几乎在我们家里没法待了，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媒人也跟他一样尴尬，要不是见我妈的表情还不那么惊讶难看，他们可能在我们家真的站不住脚了。
我妈看见祥生头上那样子，确实没有那么失望。但她看到，她那大女儿的脸色一下子就不好看了，眉毛皱了起来，嘴也尖了起来。祥生也觉察到了我大姐脸上的不满意，但他还不想走，因为他到我们家来一眼就看上了我大姐，我大姐不仅留着两条好看的长辫子，人也确实长得好看。
可是我大姐真的生气了，她把抱在手里的我朝我爸怀里一放，一甩两条长辫子，就呼呼地从家里出去了。媒人见我大姐都生气了，就对我妈说：
“今天我们先走吧。”
我妈说：“你们等一下。”
说完她就出去找我大姐。

我大姐从家里出去后，也没走多远，就站在我们家的屋山头，她低着头，一副气鼓鼓的样子。我妈走到她跟前，还没对她说什么，就听她先嚷了起来：
“妈妈，那人是个癞子呀！”
我妈说：“你声音小点，让人家听见不好。”
她就赶忙把我大姐往掩蔽处拉，去那没人听见她们说话的地方。然后，她看着我大姐那张生气的脸，说：
“慧秋啊，我看祥生那小伙还不错呢，戴上帽子也不多难看呢。”
她一说，我大姐就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了。但我大姐不管，我大姐沉着脸说：
“反正我看不上那个人。一个癞子，难看死了，春夏秋冬都不能离帽子，嫁给他，人家要笑死我。”
也难怪我大姐当时不喜欢祥生。我大姐平常在队里劳动时，队长家那掌管秤杆子的堂哥老欺负她的事，像油漆一样漆在她心里，让她抹忘不掉，所以她就像讨厌队长堂哥那样讨厌祥生了。但她这回的想法还不完全一样。队长堂哥欺负她，她又不跟那癞子天天在一起，要是嫁给了祥生，她就要跟一个头发不多的人睡一张床过一辈子啊，我大姐就打心眼里不喜欢祥生。

我妈就开始劝我大姐了，她说：
“慧秋啊，你妈我个子小，人也不怎么好看，跟你爸也不配，可是你爸也没有嫌弃我呀。种田人家，嫁个像祥生那样的人可以了，你不要要求高。”
我大姐一听就着急地说：
“妈妈，你是不是担心我嫁不出去呀？”
我妈说：“你当然嫁得出去。但像我们这样的人家，你要嫁个十全十美的人，难呀。”
我大姐说：“那我也不能嫁给一个头发不多的人。”
我妈就说：“慧秋啊，嫁人要图实在呢，面貌好看又不能当茶饭吃，只要人家心好，对你好，就能嫁。那人家成分好呢，你嫁去后能抬得起头，直得起腰。再说人家那地方也比我们这儿好，玉米山芋多，你嫁去后就不会挨饿了。”
我妈真是苦口婆心，劝我大姐的那些话，就跟过去我爷爷劝我爸娶她时讲的那些道理一样。

但我大姐就是听不进去，我大姐只认为嫁给祥生她不会受人欺，肚子能吃得饱，其它的，她就不觉得好了。说了那么多，她还不点头，我妈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说：
“慧秋，你要听妈的话呢，妈不会把你往火坑里送，都是为你好。”
她还不肯松口答应，我妈就难过地说：
“孩子，妈妈求你了！”
一说我妈就像要弯下膝盖，我大姐马上害怕起来。我大姐也知道，她即使再不听话，我妈也不会骂她打她。但她怕我妈像那年拦着不让她去江西一样，又要向她跪下，那样子让她受不了。于是，我大姐赶忙答应道：
“妈妈，我听你的话，我同意了……”

祥生都没用得着到我们家来第二趟，我大姐就答应嫁给他了。激动得他都忘记自己是什么样子了，在我三哥还没有把帽子还给他的时候，他笑着对我三哥说：
“那帽子你喜欢就送给你了。”
可是我大姐不肯，对她三弟挤挤眼说：
“玉忠，快把人家的帽子还给人家。”
那一说，祥生心里就更加明白了，就知道我漂亮又善良的大姐就要成为他的人了。
祥生当时太高兴了，还承诺帮助我们家，他对我妈说：
“你们家人多地方小，我以后帮你们家盖两间草房吧。”
我妈说：“不用，只要你将来待我家慧秋好就行了。”
祥生就把亮脑袋点得像鸡啄食一样说：
“一定，一定。”

后来，祥生再到我们家来时，带给我们家两块花布，就欢欢喜喜地把我大姐娶走了，他就成了我的大姐夫。
那时已经到了冬天，他戴了帽子就显得自如了，头上就看不出难看的样子了。我大姐跟他走在一起，看上去还比较般配。那天他可高兴了，蓝卡机布中山装的几个口袋里塞得满满的，见到我们队里的男人就拔纸包香烟，看到女人和孩子来了就分水果糖。队里人都对他说：
“你娶了个好老婆啊，慧秋这姑娘在家里可会干活呢。”
他就抿着嘴笑，心里甜津津的。
我大姐出嫁的那天，就穿了一身普普通通的衣服，比她平常穿的衣服稍微好一点，一件红颜色的也没有，家里连小炮仗也没放一串。我妈就觉得对不起她，说：
“慧秋，妈出嫁的时候，你外公还陪了我不少的嫁妆，你出嫁，我没一样东西给你陪嫁呀。”
我大姐知道家里困难，她说：
“妈妈，我什么也不要。”

我大姐也像我妈当年出嫁一样，哭着舍不得离开家，好像她在家里薄粥还没喝够，苦还没受够。她脸上的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掉，把她新娘子穿的花布面子的棉袄前面都打湿了。我妈就拿毛巾给她擦脸，一边擦一边说：
“慧秋，今天是你出嫁的日子，你不哭。”
还没擦干净我大姐的脸呢，我妈自己眼里的泪，也雨点似的掉了下来。
我大姐流泪，家里人也都跟着哭。尤其是我三哥和二姐哭得最厉害，他们哭着拉着不让我大姐走，好像我大姐走了就永远不回来了。那时家里只有我小得不知事，不知道大姐要出嫁了。
我妈搂着我大姐好久也不松开，嘴里却说着：
“孩子，走吧，回去跟人家好好过日子，不要想家。”
她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她第一次从娘家跟我爸回来的那天，我外公也对她讲过这样的话。

我妈出嫁的时候，是我爸用小车子吱吱呀呀地推回来的。到我大姐出嫁时，已经不时兴用小车子推新娘子了，那时自行车也没有，她是跟在她男人后面，用一双脚一步一步走回去的。
我大姐嫁人后不到一个月，我妈就日思夜想地挂念她，想她在人家过得怎样，想得夜里睡觉也是经常流泪。于是我妈就向队长请个假，走几十里路，去看我大姐了。到了我大姐家，我妈看到我大姐没有比在家里更瘦，还听到我大姐说了祥生的许多好，她这才放心。
我大姐跟祥生结婚后，尽管也只分到了那家里一间小草屋，但我大姐说，我大姐夫那人除了头发不好，别的方面都好，一点不像别人家的癞子那样脾气急躁，他待她特别好，有好吃的东西都留给她吃，在队里上工干活也没有人敢欺负她。
那天在我大姐家里，我妈都有点羡慕自己的女儿了，她说：
“慧秋啊，你的难日子总算苦到头了，爸爸妈妈还要慢慢向前捱呢。”

她不能在我大姐家过多长时间，只待了两天就要走。我大姐舍不得，拉住她的手说：
“妈妈，你不要走。”
我大姐夫也不肯，祥生孝顺地说：
“岳母你在这儿过几天，保证你有得吃。”
我妈一听，就笑着对祥生说：
“我知道。”
她也想在女儿家多过几天，但是不能，她说：
“慧秋，你现在也有你的家了，妈也放心了。可是妈还不能放心自己家里呢，不放心你爸和你弟弟妹妹呢，家里有个人吃还要人喂呢。”
我妈说的那个吃还要人喂的人，自然就是我，我那时还是肚子饿了就哇哇哭的婴儿。
我大姐也知道家里离不开我妈，就不再苦苦地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