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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勺之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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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勺之年

ty_徐健352
1楼
开篇(一)
在那年残冬,一个破晓前的雨天,我突然惊醒,想起和白玉分别已将近十年了。
次年初春一个大雨来袭的晚上,我下班回来在北门那边遇到了在省剧团工作的同学李鸣亮,他当时正在公交站台,打把广告伞张望来车方向。我忙叫司机停下,摇落玻璃喊他。
“到哪去鸣亮?”
他透过雨幕怔怔地看向这边,稍带迟疑地跑了过来,等看清楚是我笑了。
“正好,带我一道。”
他一头钻进了后面,慌忙收伞关上车门。
“开始我还以为是丁洋呢,他现在白天在倒发票晚上跑出租,但我看车牌又不对啊,等发现是你好高兴。现在变样了嘛,头发剃这么短,从哪过来啊?”
“下班,刚下班。”
“怎么搞到现在?”
“嗯,我们老总刚从外地回来,跟我们开会讲点鸟事。”
“不是吧,”鸣亮瞅着我乐,“讲,到底是从哪回来的?这么晚到哪去玩的?”他双手扒到椅背上,脸在忽明忽暗中高兴地笑着。玻璃紧闭的车厢狭小、闷热,充斥着一股混合了劣质皮革和雨水味。他又瞄向开车的女司机眨眨眼乐。
“丁洋又出来了?”
“出来半年多了,他这次在里面好苦啊,为了减刑,一句骂人的话都不敢讲,骂一次就要扣分。他讲现在只想挣钱,如果三年内挣不到钱的话,还回去干老本行。”
“他这次关了几年?”
“也有五、六年了,那时候劳教刚回来,严打的时候又盗窃进去的。”
我捏捏他手里拿的塑料袋,里面没什么东西,又摸摸他衣服袖子。
“还穿这么厚。”
“哟,你不冷啊老哥?居然讲这话。”
“怎么跑到这来了?”
“我住到这边了,我老婆家就在这。”
“啊,你都结过婚了?”
“去年五一办的证。”
“怎么不在你爸妈那边住?”
“我现在有房子了,干嘛还要住在那边,我老婆家在这边给我们一套房子。”
“那你上班远了。”
“不上班了,不想上了,准备换个单位,正在找人。你有什么好办法?”
“在剧团搞布景不很好吗?”
“好什么,你去干干就晓得了,天天就是服从命令听指挥。我们团里有几个导演,我看着就来气,一个比一个色,一点文化都没有。”
“那你下这么大雨往哪跑?”
“我到金安徽去,我姐在那里,她在那包了一套房子,我给她送点东西。”
“你姐不在上海了?”
“早就回来了,我姐现在超级大户室。”看到我惊讶的样子他笑了起来,“在哪啊,就在花园街那一家,不过她手头没那么多钱,是借别人的证进去的。”这时他突然笑望着我说:“你猜她现在跟哪个在一起?是你认识的一个人,是我们初中同学。”
我心里咯噔一下,点点头说:“我能猜到。”
“哪一个?”
“白玉。”
鸣亮吃惊地望着我,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但很快又低下目光,轻轻地点头说:“是她,白玉现在人很好,大概岁数大了,懂事了。以前人家讲她傍大款什么的,其实不是。”
“本来就不是,都是你们这些人在乱讲。”
“没有,我从来没讲过。”鸣亮赶紧否认,又气愤地点了几个人名。“都是无中生有的,吃不到葡萄讲葡萄酸。我姐现在就跟她关系很好,她们在外面吃饭认识的,经常在一起玩,证就是找她借的。她有时下午到我姐那打麻将,回来时就骑车从你家那边过,你傍晚六点等在庐江路和桐城路口就能看到她。”
出租车在宽阔的路口停住了,挡风玻璃窗上大片雨水迸溅、奔流,刮水器不停地扫着。边上女司机打开顶灯,调整一下后视镜,她拿出抹布擦玻璃上的水汽。
“她结过婚了吧?”
“没有,她家里给她介绍过一个男的,是法国的。噢,也是华人,那男的给了她五十万美金,其实什么关系也没有咯,就是见面礼。不过她后来又把钱退给人家了。”
“为什么?”我回过头问。
“她不愿意吧。”鸣亮低头思索着说。
车子驶动,玻璃上水雾越来越浓,外面冰凉雨水勾划出一个个大圆圈,再被雨刷划开。车子绕过十字路口,前面路东边银瑞林国际大酒店客房灯光浮在雾空,顶上红色霓虹灯字牌在玻璃上映照一团椭圆的红晕。沿途高压钠灯下一片水光粼粼的路面,到处是飞逝的车流和行人,灯光映亮了玻璃上一条条弯曲闪烁的溪流。
车子往前驶过大桥,下面穿城而过的南淝河茫茫一片。前面一辆汽车尾部喷着白烟在雨中拐弯。我用手擦拭车窗上水雾,外面市体育馆后门路边那排昏暗的玉兰树模糊难辨,只有一、两株树冠上开出了花朵,不真实地闪过了。
“毕业后你有没有回去过?”
“回哪里?”
“回我们初中学校看看。”
“没有。”
“上次我和张卫两个到里面去看了,进去转转不错。”鸣亮低头很满意地回忆着笑了。
车子驶过又一个路口,进入百花井附近那片深沉的香樟树荫。我让女司机开向金安徽那边。出租车跟在一辆4路公交车后面,从市府广场绕向乐普生商场和百货大楼。
“现在上班怎么样?”
“混时间。”
外面压在雾空下一片鳞次起伏的商业楼群和繁华灯光,车沿百货大楼边驶过,前方路面微微上升成坡状,这座位于丘陵地区的城市已经没有多少原来的模样了,当年那些到处高低起伏的地貌已经很少能见到了。
“那天在外面看到你了,我和阿庆两个蹲在路边等车,看到你带几个人从面包车上下来,甩着膀子往那边工地走,想喊你没喊。讲,从哪回来的?现在到底在干什么?”
“在外面混吗。”
“唉,你老讲在混,到底在哪混啊?”鸣亮感到苦恼地叹口气。
市中心路口四牌楼天桥边,老式路灯柱上面漫天灰雾,布满污渍的晕黄灯泡玻璃罩上滑下一条条水线,细细弯弯,清亮透明,就像文艺作品中描写的情人的泪水。
车沿徽州路继续往前开,接连在和红星路、庐江路交口处停住,窗外无比熟悉的景物,一种已经到家的感觉。雨中路边的护栏铁管和上面的树枝都那么亲切动人。路口绿灯亮起了,那边设计院宿舍院门、路口这边的京皖宾馆、南门小学和银河大厦在窗外一一闪过。
车子拐过电讯大楼,在金安徽国际大酒店对面停下。我和鸣亮一起下车,外面雨已经小了,我们打伞走上黑暗的人行道,站在粗壮、潮湿、树皮开始斑驳变绿的法国梧桐树边,互相递烟点火。芜湖路上潮雾重重,橘红色路灯光照着三月初雨中依旧枯残的梧树,绵密的雨线在灯光中纷飞,像在编织一道岁月的网,对面的酒店灯火辉煌。
“白玉她……”我吐出嘴里的烟雾,呼啸的夜风正一阵接一阵地刮过耳边,脸在强劲但柔和的风吹拂下异常清醒。白玉一杯酒,绿杨三月时……夜深忽梦少年事,泪滴红袖湿阑干…… “去年秋天的时候,我好像在小公共汽车上见过她。”
“不可能吧,她现在出门要么骑车要么打的,不会坐什么小公共汽车的。”
“不,我想那就是她。她现在是不是束着马尾辫,戴一架银边眼镜,衣着很朴素。”
“噢,那可能是她。我到大户室去过几次,去找我姐的,她们在大户室里穿得也很普通咯。唉,大户室就是不一样,里面都有讲有笑的。我问她赚了多少钱,她讲赚了一毛五,一毛五不一样啊,她好多股啊。外面散户就不同了,都是垂头丧气的。我上次去的时候,她正在打一件毛衣,我跟她逗,讲我一直在暗恋你哎,她笑是吗,那你怎么不早追我啊,不然我们现在小孩都有了。”
我笑了,想象着她当时的表情。鸣亮望着我说:“她有一个男朋友,不过早就吹了。你可以去找她哎,我有她的手机号码,现在就可以给你,你要不要?”
我摇摇头。
“那哪天她请客我带你一块去,我帮你们搓合搓合,她经常请客吃饭。”
“她家搬到省委那边了吧?”
鸣亮不屑地瞅着我说:“还省委呢,早就搬了,她现在住在琥珀山庄,她在哪买了一栋别墅,你从对面环城路上隔着河就能看到。”
我点点头。
“时间不早了,你过去吧,我也回去了。”
“我不管你噢,”鸣亮在后面笑着说,“等哪天看到白玉我要告诉她,有个人一直在暗恋你哎,她不会问康伶是哪个吧?”
我们都笑了,我转过身背朝他挥挥手走了。夜风在潮湿的路上刮着,头顶上即将抽芽的枝条不时滴下晶莹的水珠,眼前电讯大楼边雨雾交织的黑夜,和路口华东地区最大的天桥,还有那边安徽剧院广场上大排档红帐篷的灯光,使我想起了以往的年代,我们常在这样的雨夜挎着书包到处游逛,那是无比幸福的初中时光。
从南门这边回家,沿着徽州路走到和庐江路交口处,往西过马路就会经过她们宿舍院门,那儿是她少女时代住过的地方。她家原来住的那栋楼还在,高中时就听说她家搬走了。沿庐江路往前到舒城路口,对面西北角高大的水泥围墙后面就是我们大院了,仅仅隔着一条马路不足百米的距离。
在快到舒城路口的地方,斜对着路南边省广播电台宿舍院,有一条向北岔的小路是礼堂巷,巷道东边有一道水泥围墙,后面就是白玉她们宿舍院。挨近墙边的几栋南北朝向的红砖楼盖得不整齐,将斑驳的围墙挤得歪歪扭扭。她家住的那栋楼在最前面,是当年青灰色水泥抹面的漂亮新楼,侧立面上布满爬山虎的绿叶。以前在轻松愉快的暑假踩着路边的砖堆爬上墙头,远远就能望见她那边三楼房间窗口。
她们那栋楼紧邻省政府幼儿园,幼儿园围墙对面就是大礼堂,当年全市最新上映的电影就在这里放。前面在红星路高大的梧树和刷着红白油漆的护栏铁管后面,一栋长方形灰色楼房挡住了去路,那是警卫部队的营房和机关医务室。医务室入口处楼洞和省政府后门传达室紧挨着,上面二楼过道北边有一个虚掩的后门,从门后静悄悄的楼梯下去就到省政府里面了。以前我就经常从这儿钻空子进去玩。
在白玉她们设计院宿舍围墙对面,路西边是省政府机关浴室和大食堂。巷子中段,在大食堂和大礼堂中间有一个水泥平台遮雨廊,穿过去外面就是舒城路,斜对着我们宿舍大院东门。
如果刚才沿芜湖路往西也能回家,只是路稍微绕远了。到了前面和桐城路交口处,就能看到斜对面不远处我们初中时代的校门,掩映在一长排枝桠如象群般粗滚的法梧后面。这所普普通通的学校让人如此难忘,遇到过的所有同学都那么怀念这里,怀念当年在这读初中的美好时光。
从桐城路向北走,两边都是高土坡,南边坡上有一个消防哨塔,据说是当年市区最高点。在前面护城河上有一座汗白玉石栏的大桥,桥两边就是银河公园,这座桥叫桐城路桥,我们喜欢叫银河大桥。历史上以护城河为界,桥北边是城里,学校这边就是城外了。我上小学时,来到桥头附近就感觉已经离家很远了。大桥几经变迁,从解放初的竹木桥变成了后来的钢筋混凝土大桥。我们刚上初中时,桥南边往学校那段路还很偏僻荒凉,路两边高土坡上野草丛生,晚上道路更是一片漆黑如同郊野,很多杀人放火的恐怖故事都发生在这里。
过了桥路面上就喧哗热闹起来,往前不远是黄梅剧团宿舍院,我们班几个同学家住在里面。对面是师范附小,里面地方非常大,一直通到金寨路。小学时的暑假我们经常到这儿逮蛐蛐,路边都是狗尾巴草,听说稻种就是从这种草变出来的。再往前路口警备区边上新建的海威特音像大楼,鸣亮那个漂亮的姐姐就在这里上过班。
这条两边栽着细细条条洋槐树的桐城路,就是当年我和鸣亮、钟明、李桂、丁洋、蛋蛋们每天上学和放学必经的路线。从路口绕过海威特音像大楼向东拐,沿着庐江路经过警备区大门,马路斜对面就是我们宿舍院南门。往前是和舒城路交岔的丁字路口,再往前就是礼堂巷和白玉她们宿舍院了。她和院内的女伴们上学喜欢沿徽州路从电讯大楼那边过。许许多多的记忆都在这些地方。
十几年前,她是我的同桌,在那如歌般美好的少年时代,在美好的她那里,牵系过我一往情深朦胧的初恋。
初一开学不久,记忆中好像五一节,或稍迟一点,反正已经到夏天了。一个星期天午后,我绕过礼堂巷,沿着红星路经过钟明和周媛家那边,到路口小画书摊无聊地翻会书,兜里的钱已经花完了。我又沿着徽州路逛到和庐江路交口处,这时在明亮耀眼的阳光下看到白玉了,她正和好多亲友从南门小学那边过来,她束着马尾辫,穿条白色连衣裙,就像后来反映那个年代生活照片中的美丽少女一样。她当时根本没有看我,就像公主一样骄傲地扬起脸过去了。那时我已经知道她家住在这边了,我们已经是同桌了。
她在亲友中处于倍受呵护和宠爱的地位,边上搂着她的一个阿姨笑着说:“我和李庆谈恋爱的时候到逍遥津公园转过两圈,一下午转了两圈。哈哈。”边上的亲友们都笑了。我猜到她和亲友们是从前面不远处包河公园回来的。
其实开学时我还没注意过她。初一开学是在小学六年级暑假结束后,我不可能在五一节遇到她,很可能是在国庆节前后,也可能是在初一下学期的时候,现在已经记不清了。反正那时我们已经是同桌了,远远在路口看到她就感到激动极了。我回头看她和亲友们高兴地走进宿舍院门了。她是对面南门小学毕业的,我是在舒城路小学,我们之前从来没见过。但我上小学时经常来这边,有一年暑假还到她们院里看过露天电影。在她们院门外马路边有一个国营售货亭,就在路口交通岗亭附近,那是我小时候最爱来的地方,里面有各种好吃的糖果、话梅、蜜饯和牛肉干,那些蜜饯都装在花花绿绿漂亮纸盒里,每一盒里都有一张《水浒传》人物画片,上面散发出诱人的芳香。不远处徽州路上还有一家国营餐馆,玻璃橱窗里各种冷盘让人馋诞欲滴。
学校九月一日开学,报名那天上午我爸骑自行车带我去,坐在车后面感觉就一会工夫。从大院南门到桐城路桥和从大桥到学校距离好像差不多。校园内都是新生和家长,在操场边几棵小树上拉着绳子,上面挂的几张大白纸上用毛笔写着新生入学名单。我的名字在三班,同班的还有小学同学钟明、鸣亮、李桂和王奋斗。
隔壁邻居张志明在二班,他爸爸骑车带他来了,他二哥张志坚骑车带着小红也来了。我妹妹没有来,她和小红一个班,还在上二年级。他们二班还有邓阳、刘强和王小五,四班只有蛋蛋孤零零一个人。一班是重点班,没有我们一个同学。
我们小学就在宿舍大院,老师都是一些家庭妇女,教学水平不行。五年级的时候分五年制和六年制,大一点的和成绩好的都到五年制班上了。我们六年制班上分来的全是男同学,没有一个女同学。我的女同桌丁梅上了七中,她家就住在那边,妈妈就是七中的老师。还有一些同学分到了八中和四十六中。
后来和白玉同桌,知道了她是南门小学的,我就很羡慕。南门小学和师范附小是全市最好的两所小学,我如果上了南门小学,可能很早就和她认识了。但我当时还没注意到她的名字,只记住了上面一个同学叫杨伶,和我名字一样。开学后才发现那是一个毫不起眼的女孩,个头全年级最矮,还是一个小丫头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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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楼
开篇(二)
开学了,初中和小学完全不同,我们感觉都像大孩子了,但心理上暂时还和小学生一样,而且更加单纯。我们班上的氛围好极了,同学们刚刚认识,都那么亲切友好,互相帮助。班主任李老师对我们太好了,她是一个和蔼可亲的中年女人,有些富态,笑容慈爱,就像电影里的妈妈一样。不像我们小学时的班主任,那些个中年妇女肥肥壮壮的,整天没有笑脸,动不动就罚站叫家长。初中环境就宽松多了,比小学时要自由快活。我每天上学都高兴极了,第一次走那么远路到学校,一路上边走边看风景,和遇到的新老同学们说说笑笑,到了班上又和座位边的同学打成一片,大家不分男女,都充满了友爱。完全不像小学班上男女同学那样泾渭分明,相互都不许说话,桌上还要用铅笔刀划出一道三八线。大家每天都喜悦极了,放学时打扫卫生都干劲十足,家住在一个方向的同学都一起回家。每天下午放学好早,两节课一结束,不打扫卫生的同学就挎上书包回家了。那时我们单纯极了,班级氛围好极了,大家无拘无束,欢欣喜悦。我还从来没有那么高兴过。
我和同桌的女同学相处很好,可以说是全班最好的一对同桌,每天下午放学后,我们就和很多相互还不知道名字的同学一起到银河大桥玩。当时下面护城河水很浅,踩着石头就能轻松走过去。我和女同桌高兴地手拉手笑着过,根本不会被同学们取笑,甚至都想不到这一点,大家都是这样。这在小学时根本无法想象。
夏末的大桥上暮空淡蓝,美丽如画。我们在河心捡过贝壳,是那种长条状椭圆形的,我全都送给她了。后来又捡过几个,放在家里阳台窗口保存了很多年。那真是两小无猜、纯真无邪的幸福时光,我们欢声笑语,无忧无虑,完全是男女同学间最纯真的友情。那段时光短暂而快乐,是我经历过的最纯洁美好的学生时代。很快女同桌就转学了,好像相处一个月的时间都不到,我根本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完全忘记了她的容貌,连她姓什么都没记住,但那种单纯亲切的感情永远难忘。好像童年就这样一去不回了。
后来我常常回想,若是她当年没有转学,或许现在就是我妻子了,可能她普普通通,但是温柔善良,我们在一起会很幸福的。
那段日子简直就像做梦一样,甜蜜、短暂、又那么美好难忘。真正的初中时光是从李桂来找我的那天开始的。那是开学不久,女同学已经转学后,一天中午我正在家里整理书包,听到李桂在铁门外面喊我,他到新华书店买参考书回来,正好路过喊我一起上学。我高兴地挎上书包出去了。我们是小学同学,同窗六年关系一般,他家住在供销社那边,平时没在一起玩过。我们班同学都知道我家住在这里,学校就在我们大院,院内每栋楼房一楼外面都有一个院子,用刷着银漆的铁栅划分,家家户户都有葡萄架和用水泥方砖垒的花坛,我家花坛里种的是瓜果蔬菜,很多同学都从我家外面走过。
我和李桂一路高高兴兴地说话,感到投机极了。后来不知怎么说到那种话题了,全是神秘的女性吸引力,都兴奋不已。从此就成了无话不说的最好的朋友。以后每天上学我们都在桐城路和庐江路口会合,放学在那儿分手。因为他往西边回家要稍远一点,我就必须在路口东北角大院围墙边路上站着,目送他走到前面几十米远的地方才能走,不然他就会吃亏了。有时我远远看到他转过头了,赶快往家那边移几步,他回头发现立即指着我嚷起来,非要我回到原位才行,我就笑弯了腰回到刚才站的地方,他这才满意了,还边走边回头看着。等他到了说得过去的地方,我就赶紧往家跑了,他在那边也飞跑起来了,就像兔子一样快。然后第二天又这样重演,我们都感到乐此不疲。
不久我就和白玉同桌了,她美丽又善良,我很喜欢她,生平第一次萌发了那种爱恋的感情。
她告诉过我喜欢看《读者文摘》,最崇敬周总理。她还喜欢说歇后语,有一次好像为什么事生气了,她笑着说:“你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后来真给她说对了。
去年一个冬雨绵绵的中午,我到大院对面礼堂巷机关浴室洗澡,在那里遇到了一个初中同学的弟弟,一转眼他已经长成了大人,过来腼碘地笑着和我打招呼。
“现在在哪?”
“在设计院。”
“噢,那你上班了。”
“对,”他笑着说,“上班累死了,又拿不到钱。”
我们脱好衣服放进衣柜锁好,到里面一个隔间各站一个喷头下冲洗。原来这里的大浴池已经没了,改造成了一个个淋浴隔间。中午没什么人,大部分隔间都空着。当年我们来这儿洗澡,在滚烫的大浴池里泡得浑身发红,我们在水里闭气潜泳,偶尔也撒过尿。
我提起他小时候和父亲、哥哥一起来这洗澡的事。
“对,”他笑了说,“我一直就在这里洗,别的地方也去过,但没这里洗得舒服。”
我同意地点头。
“你理发不来这边吧?”
“我们那边就有个发廊,是个广东人开的,我们在哪剪发不给他钱的。”
我点点头。
“你们那些初中同学还有联系吗?”
“很少,见了面都很陌生。”
他笑了,低着头边洗边说:“我们也是。我上次看到他了,那个大皮卡,他叫赵什么?对,就是他。我还见过王光蛋几次,他怎么搞的,开个小货车,又黑又瘦,他现在给人家菜市场送鱼。”
“屎头棍子都被你碰到了。”
“哈,”他响亮地笑了。我没问他哥哥的事,他哥哥前几年上过报纸,做为黑恶势力团伙骨干被判了无期。
“你们院里还有我们几个同学呢,”我故意想着说,“恰里、方银、还有……”
“白玉。”他说。
“对,是她。”
“白玉家搬走了,我也有好长时间没见过她了。”他流露出来一种怀念和伤感的情绪。虽然没有得到她的消息,但她依旧带来的神秘和美好的感觉,多少给了我一点安慰。
“恰里生了个女儿。”这时他笑着说。
“他老婆好像是我们班的吧?”
“对,是你们初中一个班的,是杨伶。”
“我听鸣亮说过。那个方银家是不是搬到外地了?听说她爸爸到那边当市委书记了。”
“没有,她一直在合肥,她现在……上班。”
我没有听清,我一直在想着她。他看着我又说了一遍,我还是没听清,水花飞溅中看到他关心地注视着我,就装出听见的样子点点头。
“她在当会计师。”同学弟弟望着我说。
我很想问问她的情况,但又怕被人知晓对她深藏的那种情感。我边冲边和同学弟弟聊起了别的。
“你在这洗也有十几年了?”
他回忆着想了想,笑着点头说:“嗯,有十几年了。”时光飞逝如电,十几年好像就在这水花迸溅中过去了。
后来同学弟弟洗好先走了。我又接着洗,周围很安静,浴室南边上方蒙蒙亮的玻璃窗外透进来的天光里飘浮着过去岁月的气息,热汽烘托着门口过道冷清的气氛,我冲着淋浴静静地出神,这儿有我对少年时代的回忆,每年冬天在这都有对她的思念陪伴过我,我是多么喜欢来这儿,深深沉浸在这种感怀中。
外面休息大厅铺着厚毛巾的一排排大躺椅已经没了,换成了光溜溜凉冰冰的长条板凳,衣服和鞋都放到更衣柜里,一切都改变了。当年我们来这脱了衣服裹进毛巾被,鞋子塞到躺椅下面,从来没丢失过。洗好躺到上面边聊边翻看小报快活极了。那种悠闲安适的环境已经没有了,生活变得越来越匆忙了。
那好像是我最后一次到浴室洗澡,当时大院已经装了暖气,冬天在家用热水器就能洗了。我们国家蒸蒸日上,人们生活水平提高很快,各式热水器和取暖器早已进入千家万户,当年那种无数人泡在澡池里的光景已不复可见。
当然,那时人们也很单纯,没后来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那时顶多就是听说有人偷看女厕所和女澡堂被抓到了派出所,没后来那么多形形色色的性病、变态、同性恋、窥阴狂和偷拍客。今天再高级的浴场好人都不敢去,市内的公共浴室也几乎绝迹了,浴场已经成了高消费场所,那儿是大款、腐败分子、嫖客和情侣们寻欢玩乐的地方。
从浴室出去,对面围墙后面就是白玉她们宿舍院。往北是大食堂和挨近红星路的大礼堂,后来这里已经徒有其名。几年后大礼堂、大食堂和机关浴室全部拆除了,盖成了商住楼和省领导宿舍院。
大礼堂边上那栋黄色筒子楼爆破拆除时我正好经过,好像是在一个秋天,午后我从大食堂和大礼堂中间廊道经过,绕向红星路时,看到那栋黄楼边上拉着绳子,一些戴安全帽拿对讲机的人在指挥爆破,很多行人围在路边看热闹。我往前走不多远听到几声闷响,回头看到几个女的捂着耳朵的手松开了,纷纷笑着说:“不响嘛。”但往昔那栋地标性的黄色建筑已经轰然倒地了。很快大礼堂和大食堂、机关浴室都不见了,在大礼堂和黄色筒子楼原址上盖了一栋商住楼,下面就是后来的红府超市总店。原来那条支巷还保留着,那儿开了一个理发店和一个浴室,都是省政府服务中心办的。我去理过发,但从没去过浴室。大食堂和原来浴室那儿盖了省领导住的两栋宿舍楼,外面围着高高的围墙。礼堂巷东边还保留着原貌,围墙后面机关幼儿园和白玉她们宿舍院至今没变。
当年冬天,每到周六下午放学,我就和同班好友们到大食堂买烧饼和包子,再到那边浴室洗个澡,然后裹着毛巾被躺在又大又舒适的靠背椅上,快活地点上一支李桂从家里带来的外烟,一边惬意地翻看带点黄色的小报,感觉悠哉极了。出来再混到大礼堂看场电影,那真是初中时代最好的生活了。
我洗好澡,蹲在喷头下面洗了衣服。到家刚晾好,就接到公司一个电话,又锁上铁门出去。
外面飘着雨丝,从西边院门出来,在桐城路边站了一会,但是打不到车。我往南边和庐江路相交的十字路口走去,这时看到前面一个牛仔装扎辫子的漂亮女子,她右手拎着一把折叠红伞,脖颈上系着一条醒目的红底白碎花丝巾。她个子很高,在雨中抬起的目光像看到了我,似乎含笑低下了脸,那惊鸿一瞥的面容让我一阵心慌。在这雨天午后,我感到又见到了她,但是太过突然,甚至都没有勇气回头辨认。我不知道她这是去哪,又从哪儿过来,这些年一直在什么地方。等我强烈地想去看清已经迟了,身后只有人来车往的马路和飘扬的细雨至今历历在目。我站在桐城路和庐江路交口,向北边看了很久没找到她的背影,不知她去往何方了。我感到再次与她失之交臂,就连到底是不是她都难以确定。
公司一个项目在拆迁上遇到点麻烦。我赶到那边,看到负责这边拆迁的小日本也来了,这些人都是社会上的两劳回归人员。
我们找到路口那家卖玻璃鱼缸和鸟笼的小店,一个理着花白短发的老头坐在门口换自行车胎,他人很壮实,看样子比较和善。边上一个戴眼镜三十左右男的坐在一辆自行车后座上看着。小日本上前问:“老头你还不搬啊?”
“不搬。”老头说。
“你XXX的。”小日本说。
“你讲什么?”老头勃然变色,抬头怒视着他。自行车后座上那戴眼镜男的指着小日本说:“你怎么跟哪个都敢包操,这是志庆家老头。”
“呃,”小日本脸刷地白了,原地立正敬个礼说:“对不起。”他转过身灰溜溜地带着几个人走了。
老头既蔑视又心有余悸地笑瞅他一眼,又低头忙了。那戴眼镜男青年不禁摇头笑笑,打量我一眼转开了目光。我扫一眼这边房子也走了。沿着这片已经拆成瓦砾的居民区没走多远,后面一个中等身材男的匆匆忙忙找了过来,他三十多岁,样子很普通,淋着小雨追上来问:“刚才都是你来搞拆迁?”
“对,”我看着他点头说。
“你跟我来。”他转身就走。我跟着过去了。又到那家店前,老头还在修车,比较友善地看看我,刚才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的男青年已经不在了。
“你过来看。”那男的说。
我进去看了一下,问他要补偿多少,他没漫天要价,这家房主已经签过字了,我们其实根本不用理他。
“这样,我回去帮你问一下,如果行的话,明天就带协议过来。只要你们别对外面讲,应该可以。”
老头露出欣慰的神情,那男的沉着地蹲下身帮着修车。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赵志庆,以后再没见过。当年他在东市区这一带名声非常大,我上高中时就经常听梁山说起他,梁山那时是横跨中市区和东市区小一辈里的翘楚,对他就极为钦佩,说东市区这边在外面混世的都是志庆门下。我完全没想到他这样其貌不扬,除了体格健壮一点,根本留不下什么印象,就像街头一个普通小贩,或是隔壁在工厂上班的二哥。以前总以为赵志庆是那种高高壮壮凶神恶煞模样,其实后来亲历过很多次,外面真正混得好的就没几个高高壮壮的,个子高的要么胆子小,要么目中无人难相处,能混出名堂的个子都不高。但我还是没想到高中时名声如雷贯耳的赵志庆就这样普通。后来还特地打听过,那次遇到的就是赵志庆。
回来又从桐城路和庐江路口经过,当时二月下旬浓雾茫茫的天空,阴沉潮湿的建筑和飘扬的细雨还和午后一样。我怀着无比复杂的心绪想到了她,感到难受而又悲伤。不知那女子是不是她,就是她又能怎么样呢?从没想过此时此地会与她重逢,近在咫尺都没勇气看她,我感到失去了最后的机会。
清晨又梦到她了,醒来外面雾茫茫的天空阴得像条大河,在哗哗大雨中想起和她分别已将近十年了。当时没有想到,一个多月后还会再次见到她。对我来说,每一次见到她都是刻骨铭心的记忆。
在1997年那个潮湿多雨的春天,我又近在咫尺看到了那条红丝巾。那晚雨很小,夹在刺骨的风里,我下班回来从女人街那边过,准备到前面路口报摊上买几份报纸。狭长潮湿的路上冷清无人,两边的服装摊和后面楼房底层的店铺都已打烊,陷在一团昏暗的角落里。前面路中段几家茶楼和餐饮店的霓虹灯箱营造出温暖氛围,辉映着前方闹市的灯光。我望着雾空下面两边住家楼房沿着缓缓上升的坡路往前走,快到外面灯火通明处时,突然眼帘映入了她的身影。
她个子是长好高了,戴着一顶灰色棒球帽,脖颈系条红底白碎花丝巾,穿件灰色棉褛和一条牛仔裤,走在一个五十左右妇人和一个三十多岁男的中间。我先看到了她边上的妇人,再看到她时,还以为那妇人是她母亲,但这想法又被否定了,因为另一边男的像商务人士,仨人之间感觉很像事业单位或公司的同事。我还从没见过她母亲。只见她一只手紧挽着妇人手臂,另一只手拿着一把折叠红伞,她低脸看着路,在兴高采烈地说着什么。那稍显发福的和蔼妇人和那西装革履男的都在低脸笑听着,谁也没注意到目光紧盯住她的我。她只顾兴奋地说话,从边上走了过去。我紧紧地盯着她的脸看,她没有发现我,样子就像一个时髦的女八路,昔日纯净的额头被帽檐遮上了阴影,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高兴地看着潮湿路面。
过了很久,我才回过头看她,她依旧在笑说着什么,那水洗蓝仔裤紧绷着她臀部的曲线,她的马尾辫在帽底轻甩,腰肢上下袅娜地扭动。对她的日思夜想,换来的只是相逢陌路,一阵汹涌而来的痛楚将我牢牢地钉在了路上。
他们拐向了一家茶楼,在霓虹灯招牌和门头一盏黄灯下,她最后一个进去,灯光映着她美丽的侧影,她站在店门前,面朝道路,张开雨伞,又不紧不慢地收拢,在这昏黑雨夜里充满了一种凄美。那就像在一部电影中对青春的最后一瞥。我感到热血沸腾了,难以抑止。我紧张而又激动地望着她,只要她看向这边一眼,我就准备喊她名字了,但她没有看向这边,就轻轻转过身走了进去。
我失魂落魄地站在路中央,长久的憧憬再次破灭了。在那四月初的凄风苦雨中,遇见她的激动已被夜风吹散。她并没有抚慰我、给我欢乐的义务。
我漫无目的地走到三孝口四联大厦那边仰天浩叹,满腹凄凉。想起那年夏天中午就在这儿见到她的,当时她好像赶火车去广州。我又不甘心地回去,经过那家绿雨茶楼前,透过古色古香带窗格的木门,看到里面热气腾腾,座位边人头攒动,门后女服务员好奇地望着我,我没了进去的勇气,还是退缩了,在外面路上往来徘徊。后来一回头,看到后面玛雅粥屋门口一个女人站在那儿默默地注视着我,我转过身走了。
路口左边一排书报摊亮着昏黄的灯光,在雨雾中望过去,缭绕在塑料布棚下面梦幻般的灯光有一种温暖感觉。我过去买了几份报纸和一本《暗店街》,书的封面被雨水潲湿了,我用袖子把水痕擦掉,把书和报纸夹在胳肢窝里,淋着蒙蒙细雨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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