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桂两雄关

中国大陆进入农耕社会逾3000年。农耕文明一个重要特征是人被土地与农作物禁锢。从现实看，从播种到收获整个周期里，农人是土地与农作物的仆人。
于是侍候庄稼、守住土地、抵御掠食者是农人的生存之本。自古华夏掠食者多来自北方。于是先祖要修长城、守边关。久而久之，言及“雄关”二字，我们这些农人后裔脑海浮现的无非大漠边缘的阳关、玉门关，或高山峡谷里的雁门关、山海关等北方边陲关隘。
反观南方，邻居全是整体文明程度、人口数量与农作技术都远逊于中华的其它农耕民族。中华文明在南方并无对手，所以南方关隘功能通常是防范“蛮夷作乱”，或收点路费之类，故事欠壮丽而难入史书。
18世纪后中国面临“千年不遇之大变局”， 1885年冯子材苦战镇南关，虽获大捷而入史书，但南方关隘自始频频告急。到20世纪，南方关隘竟是发生危及中华存亡的战事了。惭愧的是，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我曾经对此一无所知。
算是补课，谨记一下近日游历的黔桂两雄关吧。

清. 《六库全书》所载的“昆仑关图”

正气浩然昆仑关
昆仑关，人称“华南第一雄关”，有文字记载的历史逾千年。直到清光绪年间，左江道总兵孙楫还谓之“遥山深壑护周遭”。而今驱车从南宁市走G322国道，经“二塘”、“三塘”到“九塘”共8个等距分布的村镇，百余里路到昆仑关隘口，一路坦途。
广西桂南地区人讲广府话。广府话的“塘”字多意，作里程用时指“十里路”。《四库全书》的“昆仑关图”注有“（昆仑关）南至宣化县一百二十里”。大清时宣化县在今南宁市，从县城有车马道至思恩府的宾州（今宾阳市），约行百里（“十塘”路）到昆仑关，这也是沿途居民点以数字加“塘”字冠名的由来。
有关必有战。因宋后昆仑关已成中华内部关隘，战事虽有尽是内乱所致。唯上世纪末的昆仑关战役，是千年一遇的抵御外敌入侵战事。
1939年10月中，侵华日军突袭广西钦州湾，占防城、钦县；11月发起桂南会战。日军主力是在日本广岛组建、打过日俄战争的所谓“钢军”第五师团。这虎狼之师自1937年抗战全面爆发后，参加了几乎所有侵华作战。其下辖的步兵第9旅团（国崎支队）更是参加了南京会战和南京大屠杀。
桂粤两省迎战军队无论装备和训练都远不及日军。为保疆土国府不惜血本，派杜聿明将军率中国唯一的机械化军----国民革命军陆军第五军迎战。
桂南会战最惨烈的战斗在昆仑关。在这千古雄关，中日两支序号都是“五”的王牌军拼死对决，昆仑关三次易手。日军败退九塘后发布的《璧还九塘》报告中那段话：“（中国军）空前的英勇，这是值得我军表示敬意的”，最能证明中国军人为国而战何等顽强。
此役日军阵亡约4000人。打过平型关和忻口、攻占过太原、号称“陆军之花”的第五师团21旅团几近伤亡殆尽而退出作战，旅团长中村正雄少将阵亡。国军第五军亦伤亡约14,000将士。
昆仑关遗址公园南门在G322国道边上。进南门有331级石道上昆仑台地。台地上有2008年岁末竣工的昆仑关战役博物馆。
昆仑关战役博物馆由抗日名将、时任第五军200师师长、后在缅北殉国的戴安澜将军长子，工程院院士戴复东设计。博物馆大门东侧，戴院士独具匠心地安排了以巨大V字为背景的110根方尖碑。每根碑上刻有2个姓，以纪念此役殉国的共计有220个姓氏的3400位英烈。这是一个震撼人心的设计。
战事结束后，杜聿明下令工兵营“爰聚忠骨，启隆冢于昆仑关西侧之阳”，建忠烈墓园以“藉慰英灵，用彰忠烈”。
忠烈墓园纪念碑状如一把直刺苍穹的三棱剑，碑后葬有3400阵亡将士遗骸。意味深长的是，中村正雄，这个被由抗战伤愈官兵组建的第五军荣誉一师击毙的日军少将，被葬于忠烈墓园山脚西侧。
一个侵华急先锋，一个屡屡给中国军队造成重大伤亡的敌酋，为何会被立碑葬于中华土地？按民情，对此民族仇敌，即使不“挫骨扬灰”，至少也要“鞭尸三百”吧？
一直以来的说法是，杜聿明将军对参与过南京大屠杀的日军第五师团恨之入骨。他下令仿照杭州西湖畔岳坟前秦桧反缚跪像，将第五师团悍将中村正雄尸首，反绑双手朝西跪葬于忠烈墓园山下，使其灵魂永不得东归，向第五军牺牲将士和死难中国百姓谢罪到地老天荒。为以正视听，杜长官特为之题字“昆仑关战役阵亡日本第五师团少将旅团长中村正雄墓”。
石砌的圆柱形坟冢不寻常的高度，似暗示仇敌尸首是以跪姿堆土掩埋而非平躺入土；又历经大半个世纪坟茔犹在，亦可印证当地父老乐见此恶魔永久跪拜谢罪。
然而，近年“证伪”史上中华英烈、唱好历代汉奸、包括汪伪汉奸，甚至侵华外敌的暗流涌动。对敌酋中村正雄墓，也有个不知依据何在的“新说法”。说是杜聿明将军敬中村正雄“领兵入境秋毫无犯”，是个“优秀的军人”，故而予以厚葬。
南宁市沙井镇的乐贤村南章岭北坡有座“千人坟”。《南宁市志》收录有其碑文《邕属中区沙井乡八五义士殉难记》。碑文记有桂南战役期间，日军在此枪杀数十村民并抛尸山林，直到“桂南光复，乡人循山搜挖迹之半载，始发现忠骸数堆于金鸡附近铙钹山冲千斤岭麓，情形之惨，莫可言喻”的事件。
看了这泣血碑文，你信中村“领兵入境秋毫无犯”？再想想忠烈墓园是杜长官为“藉慰英灵，用彰忠烈”所建，你信中村会被厚葬？
昆仑关遗址公园的博物馆、忠烈墓园与纪念碑、纪念牌坊，无不展现一派正气，一派浩然之民族正气。历经大半个世纪的风风雨雨，忠烈墓园和刻有民国军政要人与参战将领题词的纪念碑、纪念牌坊完整无损，这岂非浩然民族正气护佑？

昆仑关，遥望九塘和旧邕宾公路

昆仑关战役博物馆的110根方尖碑。每根碑上刻有2个姓，以纪念此役殉国的共计有220个姓氏的3400位英烈。

陆军第五军昆仑关阵亡将士墓园牌坊

阵亡将士纪念碑，背后葬有3400名陆军第五军阵亡将士。

被由历次与日军战斗负伤的伤愈官兵拨编组建的荣誉第一师击毙的侵华日军第五师团21联队联队长中村正雄少将墓。

古道幽幽黎明关
贵州省茂兰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的核心区里，有个小村叫板王寨。山寨后有条石砌古道通黎明关。
始于东汉，通广西贵州两省的“黔桂古道”有九大隘口，其中之一是黎明关。黎明关北通贵州荔波县、南连广西环江县，中间是延绵百里、世界最大的喀斯特原始森林。
黎明关通广西的古道，荒废多年而杂树蔽日乱草齐腰；通贵州省板王寨的古道，为纪念黎明关保卫战，近年有所修整。
1944年，日本帝国败相已现。日军统帅部为了扭转战局，打通中国大陆到马来半岛的陆上通道，于4月发动侵华以来规模最大、延续时间最长的豫湘桂战役（亦称一号作战）。到9月10日，日军在豫、湘境内取得战果后，发动史称“桂柳会战”的收官战，从广东和湖南方向，沿西江、湘桂公路和湘桂铁路，以15万兵力分三路进攻广西桂林、柳州地区。国军则以不足12万兵力迎战。8年抗战中此役耗时最长，打了96个日夜。
桂柳会战中，最诡异的战事发生在11月下旬。日军在攻克桂林、柳州以及南宁，战役目标已达到之时，出人意料地以数千奇兵，沿黔桂路突袭贵州，首先遭到日军攻击的是贵州省荔波县的黎明关。因事发突然，史称黔南事变。
侵华日军为何在这个时候，要拉长战线分兵袭击贵州，史学界至今无定论。
无论如何，日军变阵突袭震动国府。坐镇重庆大本营的民国陆军总司令何应钦上将亲帅劲旅汤恩伯部驰援贵州。
从板王寨走上黎明关，要经过寨外山脚处一片空地。
那空地中央有一砖砌鸡窝，里面住着几只挺安分的鸡。鸡窝中间冒出棵大树，树梢上已朽枯枝与新发嫩枝交错，蓝天白云下显得怪异。靠山脚一侧赫然有5块石碑，分别刻有黑字“日军焚尸处”。其左右又有刻“1944年11月27，侵华日军在此拆房烧日军尸体”，以及日本防卫厅披露的当年日军电告将士阵亡原因和焚尸经过的石碑。
日本军部准备侵华战争可谓事无巨细。为了激励民众、保证士气，日本陆军省于1938年5月发布《修正陆军埋葬规则》，以军规形式规范阵亡军人遗体处理：凡阵亡者须焚尸收骨归葬本土。
这片空地，连同黎明关古道上一个叫“歇气坳”的地方，据称日军共焚化了200余具阵亡军人尸体。时过76年，我还觉得此处有股恶臭，明明阳光普照却还觉阴森。
黎明关保卫战是黔南原始森林中的一场恶战。因在桂柳会战力战而损失巨大、退入贵州整补的国民革命军第97军的一个团与当地山民，在黎明关共同抗击日军第三师团一个步兵联队加一个工兵联队整整一周，击毙这个参加过日本近代几乎所有战争的甲种师团200余官兵。
从1米余宽的古道走到黎明关隘口，不过千米。这千年古道虽经修整，却是古风犹在，只是一路并无人影。隘口处，石砌关墙虽残破但依然屹立。
当地政府在黎明关隘口立有多个石碑。分别有关于黎明关战事的官方碑文、民国第四战区司令张发奎报告大本营此役战况的碑记、以及日本防卫厅公布的日军战报电文和军中日记的碑记。细读之又联想山下日军报告官兵阵亡原因和焚尸经过的碑记，不禁感叹，用敌我双方档案互证当年战况，贵州人叙事缜密有智慧。
除了虫鸣鸟啼和轻轻风声，黎明关上绝无喧哗。此情此景，我心头竟涌出淡淡的哀伤。这茫茫青山里，埋有多少中国将士和抗倭山民的忠骨？我不知道。以我做过的功课，度娘也不知道。在这里，我也找不到捐躯于此的中华英烈陵墓。
黎明关，古道幽幽，青山埋忠骨。那古关道上，有多个荔波人立的纪念黎明关保卫战的牌坊和凉亭。贵州人，他们记住了先辈在这里打响黔地抗倭第一枪；中国人，我们也没有忘记八年的浴血抗战。

板王寨，山脚边的日军焚尸处

日军焚尸处前面的空地，中央有一砖砌鸡窝，里面住着几只挺安分的鸡。鸡窝中间冒出棵大树，树梢上已朽枯枝与新发嫩枝交错，蓝天白云下显得怪异。

从板王寨上黎明关的路口。入口处有荔波人建的颇有民国风的纪念黔南抗战的牌坊。

通黎明关的古道。古道虽有修整，却是古风犹在。

黎明关通广西的古道，荒废多年而杂树蔽日乱草齐腰。这个地方是茂兰国家自然保护区的核心区。

黎明关隘口。石砌关墙虽残破但依然屹立。“黎明关”三字是今人所书。

后记：他们都谢幕了
昆仑关战役中方指挥官：
国民革命军第五军军长，民国陆军中将杜聿明（1904-1981）。1949年在国共内战中的淮海战役被俘，以战犯身份被共和国收监。1959年被特赦，1981年病故。
国民革命军第五军200师师长，民国陆军少将戴安澜（1904-1942）。缅北对日作战时重伤后身亡。被民国与共和国共同追认为烈士。
国民革命军第五军荣誉一师师长，民国陆军少将郑洞国（1903—1991）。1948年在国共内战中的辽沈战役被部下胁迫放下武器投降。1991年病故。
国民革命军第五军新22师师长，民国陆军少将邱清泉（1902-1949）。1949年国共内战中在淮海战役阵亡。
昆仑关战役日方指挥官：
大日本帝国陆军第五师团师团长，日本陆军中将今村均（1886-1968）。战后被列为乙级战犯，判10年徒刑。1968年死于心梗。
大日本帝国陆军第五师团第21联队，日本陆军少将中村正雄（1892—1939）。昆仑关战役中被国民革命军第五军荣誉第一师击毙。
黎明关保卫战
中方指挥官：
国民革命军第97军199师587团：团长周国仲。未查到资料。
日方指挥官：
大日本帝国陆军第三师团师团长，日本陆军中将山本三男（1888 – 1969）。未见有战后被起诉或追究的资料。

@草桥关 2020-11-21 20:0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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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桥兄，国内日寇坟茔，老面只是见过昆仑关的
中村正雄墓与国殇园的倭冢。你说的是，两个坟茔形制相同。唯圆柱形的坟台，长径比相差太大。似乎倭冢的长径比比较符合丧葬习惯，而中村墓似乎长径比过大，也就是说此坟头高度看上去很特别。所以估计是“不得入土、且跪葬”使然。

多贴几张昆仑关的PP
这个曾是......，居然保留完好。

这是杜长官下令工兵营建的隆冢，安息着第五军3400位殉国将士。

上忠烈墓园有两处台阶。这是东北台阶牌坊。陈诚题字也是原物。广西人对待历史.....令我肃然起敬。

重建的昆仑关关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