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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霸春秋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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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霸春秋1

冶里老战
1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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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699年初秋,西风徐徐吹来,已经微微有些凉意。
在齐国国都临淄的养马场,一排排的马厩中排列着骠肥体壮的战马。此时,管仲作为一名负责养马的基层小吏—圉人,正在与几名仆役捆绑马栈。
这些天养马场不断增添马匹,原有的马厩都盛满了还是不够用,急急忙忙又加盖了几间,显得有些忙忙碌碌。
管仲直直腰身,摸一把额头上的汗水,抬头正看到一群大雁排成一个大大的人形,正奋力地向南飞。
战马静静地吃着草料,不时地打个响鼻,用前蹄踢几下地面,平静中有一股力量在涌动。
管仲突然心中有些躁动,感到将要发生什么,但又说不清楚。
突然,随着几声清脆的鞭响,几名手执皮鞭的甲士快步而来,边走边厉声喝道:“君上光临,闲人趋避!”
接着,数十名甲士手持长矛,依次趋入,分两列站立道路两旁,每隔十余步即有一名甲士,一律面朝外,脊背向里,挺立笔直,纹丝不动,犹如石雕铜铸的一般。
管仲与仆役们急忙低头垂手,屏息而立。
在路的尽头,几个人身穿朝服,缓步走来。
管仲偷眼望去,隔得太远,看不清眉眼,只见被簇拥在中间的一个,头戴旒冠,这肯定是当今君上——齐僖公无疑了。他身边有一人,正对着一排排战马,向君上介绍着什么。他生得高大魁梧,膀宽腰圆,他肯定就是那位能征善战的王子成父。
君上手指战马,然后又向东方猛然一挥,像是在命令千军万马杀向敌阵。
猛然,管仲明白了,君上即要攻打纪国!
管仲略一思索,然后仰头,目送渐飞渐远的鸿雁,突然引吭高歌:“螳螂举刀兮,伺机捕蝉;焉知黄雀兮,虎视眈眈。”
齐僖公一怔,若有所思。
王子成父脸色骤变,转身问随从:“何人喧哗?”然后不等回答,又厉声说道:“赶紧打出去!”
齐僖公却扬扬手,缓缓说道:“且慢。这人所歌,却是有些意思。想当年我先君太公在微贱之时,贩肉于屠肆,文王路过,太公由于身份卑贱,想要进见而不能,只有扬声吆喝:‘下屠屠牛,上屠屠国’,引起了文王的注意,成为文王师,从而成就了大周,也成就了我大齐。”
说罢,君上直直腰身,吩咐随从:“去把此人请来。”
管仲紧跟随从,趋步而来。距离君上还有十来步,便急忙跪拜于地,朗声道:“微臣拜见君上。”
齐僖公道:“起来说话。”
管仲倒不谦让,站起身来,两眼盯着脚尖,垂手而立,极其恭敬,却无丝毫局促。
齐僖公很少见到这种落落大方的人,一般基层官吏见到自己,大都如同老鼠遇见猫,偶尔遇上个胆大的,也几乎都腿打哆嗦站不直,说话发抖声打颤,而眼前这人,却如此泰然自若。
君上见状,一时什么也不说,只是细细地上下打量管仲。只见他年不足而立,身高八尺有余,面色红润,四肢健壮,相貌端正,眉宇间现出几丝沉思状,给他年纪轻轻的脸上增添了许多的老成持重。
“你是何人?”齐僖公发问,声音低沉,满含威严。
“回君上:在下管氏,名夷吾,字仲,现充职圉人。”管仲一字一句地答道,不亢不卑。
齐僖公知道,齐国管氏是大夫管至父一族。管氏源于姬姓,出身于大周王室,始祖是周文王的第三个儿子管叔鲜。当年,周武王推翻殷商王朝,建立大周,分封天下,将他的弟弟叔鲜分封到管,建立管国。后来,叔鲜以封地为氏,称为管叔,成为姬姓管氏的始祖。只是周武王去世后,成王年幼,周公旦摄政,管叔不满,起兵反叛,兵败被杀,管国灭亡,其后人也逐渐流落四方。
齐僖公心想,此人相貌堂堂,颇有城府,倒不愧是王室苗裔。
齐僖公又问:“你所歌何意?”
管仲却并不回答,突然抬头盯着齐僖公,反问道:“君上要攻打纪国?”
齐僖公一怔,脱口反问:“你从何而知?”
管仲不紧不慢地说道:“臣所据有三:臣见君上手指战马,挥斥东方,当是对东方有战事。而东方邻近于我齐国的,即是纪国,此其一也;当年,纪君向天子进献谗言,致使先君哀公被烹,此血海深愁不可能不报,只是有天子约束,我大齐难以率性逞强。如今,王室已衰,而我大齐如日当空,独步天下,正是灭纪复仇的大好时机,君上图谋纪国,时日已久,此其二也;纪国距我大齐仅数十里,扩我国土,必灭纪国,此其三也。”
齐僖公听后,不觉大喜,今日不虚此行,在马厩里发现了一个人才!
管仲却话锋一转,字字如钉:“臣以为此时万万不可伐纪!”
“为何?”君上脸上立马晴转阴,“你说得有道理便罢,不然,寡人将治你重罪!”
管仲胸有成竹,娓娓道来:“纪国多年来时刻提防着我大齐的军事报复,一直在加强军备。”
这时,王子成父忍不住道:“你这圉人何知?区区纪国,纵是加强军备,又能奈我何?大齐伐纪,犹如以石击卵,所向披靡!”
管仲并不去看王子成父,针锋相对,毫不示弱:“纪国自知军力不敌我大齐,早已谋划借力于大国,如今,网已结成,足以自卫,此时伐纪,自取其辱!”
王子成父一时语塞,齐僖公向他摆摆手,说:“让他继续说。”
管仲道:“数年来纪侯一直交好鲁国,借鲁国势力以自保。先是请鲁侯说情与我大齐讲和,然后又将女儿嫁给了当今天子,成为王后,而主婚人正是当今鲁侯。鲁国一直庇护纪国,君上伐纪,鲁国必救!且伐当今王后之国,将失礼于天下,从而授人口实,背齐救纪,致使君上多年嬴得的英名毁于一旦。”
齐僖公嘴角微微一动,露出不易察觉的一丝哂笑。
心想眼前这个小小的圉人倒是有些见识,比很多有头无脑的大夫强多了。只可惜年纪太轻,只见其一,不见其二,不明白寡人的一片用心。我先君庄公兢兢业业,励精图治,特别是在庄公二十四年周平王东迁之后,天下大乱,而先君庄公在位六十四年,国力大增,使我大齐独步于东方。寡人承继先君庄公大业,在位已经三十二年,寡人十一年与郑庄公盟于石门,十四年与鲁隐公盟于艾,十六年又使宋国、卫国与郑国讲和,盟于瓦屋,十八年与郑国联手一举攻入郕国,十九年与鲁国、郑国联手一举灭许,……纵横天下几十年,诸侯莫敢违寡人。十年前寡人最漂亮的爱女文姜嫁给了鲁侯,甚是得宠,二人恩爱,如胶似漆,齐鲁本是翁婿之国,一直和睦。最重要的是寡人已近暮年,再不出手,恐来日无多,还是由我来了结这段恩怨吧!
齐僖公看一眼管仲,对管仲的话并不置可否,只是心想此人再历练几年,日后可用。便随口说道:“你且退下。记住,不可胡言乱语,是否伐纪,不是尔等人物议论之事。”
说罢,转身而去,一众随从忙转身相随。
管仲略一思索,突然冲着齐侯大喊一声:“伐纪必败!”
齐僖公猛然回头,脸上阴云密布,眼见得就要电闪雷鸣,“竖子无礼!”齐僖公说道,心想这小子狂言干主,求取功名之心,过于急切,竟然不惜冒犯君上,还是一个恃才傲物的狂躁之徒,让他磨砺一番方好。
他盯着管仲,慢声说道:“我大齐官府无需这样的狂傲之徒。”然后转身随从官员道:“将此人除名。”
说完,转身而去。
待到一行人走远,刚才不知躲到哪里去了的几名同僚圉人,一下子像是从地里冒出来,忽地凑过来,争相安慰管仲。
仆役们身份卑贱,三三两两地站在角落里,指指划划地议论着。
管仲看上去倒是平静,并不多言,只是向同僚们拱拱手,告别道:“夷吾不才,多有得罪。天若不弃,后会有期。”
说完,便去收拾个人之物,与几个要好的同僚道别,然后,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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冶里老战
2楼
2
管仲的家在齐国都城的西北角,距离养马场并无多远,总共不过千数步,从养马场出来,一会儿也就到了。
管仲的家极为普通,只是一个一进院落,院门朝东,北边三间正房,中间一个明间,是正厅;两边各有一间暗房,是卧房,老母亲住在东边,管仲住在西边。院子东西各有一栋厢房,东厢房连着门楼,只有一间,是灶房;西厢房两间,储存粮食杂物。南边的房子是前边邻家的北边正房,并不是管仲家的。院子不大,不过二十余步见方。房子的门窗已经很久未再涂漆,颜色暗淡。不过,院子收拾得非常洁净,院里户内,利利落落,可以看出女主人是一位干净勤快的人。
管仲走进院门,向北边正房一看,正见老母亲当户安坐,妻子婧儿在给老人捶背。看见管仲进来,两人几乎同声地问:“今天咋回来得这么早?”
管仲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是快步走来,像往常一样向母亲问安。
管母已经年过半百——现如今不过才到退休或临近退休年龄,但在当时不同,人的寿限短,早已属于老年了。况且,管母年轻时吃苦受累,日夜操劳,身体更显得虚弱苍老。
姬姓管氏虽然源于当今王室,血统高贵,但是家族早已沦落。管叔鲜与周武王、周公旦、蔡叔度本来是一母所生的同胞兄弟,老大伯邑考,当年在殷纣王那里做人质,后来被殷纣王杀害;周武王是老二,老三管叔鲜,老四周公旦,老五蔡叔度。周武王去世后,他的儿子周成王即位。当时,成王年幼,周公旦摄政,管叔鲜、蔡叔度不服周公旦,说周公旦有篡位之心,起兵反叛周公旦,结果兵败,管叔鲜被杀,蔡叔度被流放。
当年,在管叔鲜被杀后,尽管周公旦出于骨肉至亲,并没有对管叔鲜的后人斩尽杀绝,相反,赐给侄子侄孙们封邑,但毕竟没有像对待蔡叔度那样——蔡叔度死后,又将他的儿子复封蔡国——恢复管叔鲜后人的封国,失去了封国,没有了根基,姬姓管氏一支,早已飘零于天下。
姬姓管氏来到齐国已有数世,虽然世世都有人任齐国大夫,但管仲一家早已败落下来。
管仲的父亲叫管山,早在管仲还在呀呀学语的时候就去世了。管仲本来还有个哥哥,已经长到十六七岁,但突发重疾,也很快亡故了。
在经历了丧夫亡子之痛之后,管母与管仲相依为命,日子越来越艰难。所幸管仲争气,不仅长得高大健壮,相貌不俗,而且应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的那句俗话,事事拿得起放得下,不只孝顺,还勤快能干。前两年与鲍叔牙合伙经商,已经能赚钱养家,前些时日好友召忽又推荐他做了圉人,官职虽然小的不可能再小,但总归入了仕,有了固定头项,不再在外四处 颠簸。特别是年初娶进了儿媳,儿媳又长得漂亮,关键是还通情达理,温柔贤惠。<br>  管母看看儿子,满眼慈爱。她感到儿子有些异样,正要开口去问,却听到大门口传来说话声:“管兄在家吗?”
说话间,已有两人来到院子中间,向管母行礼问安:“向老儒人请安!”
二人与管仲相仿,都是二三十岁,这年龄正如生龙活虎一般,活力四射,气宇轩昂,神采飞扬,充满了憧憬和阳光。
听声音就知道是鲍叔牙和召忽,管仲急忙迎出户外,向二人作揖问好。
鲍叔牙出身于姒姓鲍氏,姒姓的始祖传说是大禹,夏朝的天子就是姒姓,因为世代居住在齐国鲍邑,便以鲍为氏,称为鲍叔。他家境殷实,虽说不是齐国的富贵大族,却也是家有余钱,衣食无忧。他与管仲自幼相识,从小就佩服管仲的才干。说来也怪,他从小就疾恶如仇,见人犯错就再不来往,对管仲却事事庇护,信任不疑。平时对管仲家多有资助,前两年与管仲合伙做生意,本钱都是他的,经营却是管仲说了算,赚了多少钱从来不问,管仲分给多少算多少,每次分钱都对管仲说:“你家境困难可多分些。”
召忽本是燕国人,他的始祖是大名鼎鼎的召公奭,与太公、周公一样,同是辅助周武王灭殷兴周的朝廷重臣。召公也是姓姬,与周文王是一家,论辈分与周武王同辈。周成王时他担任太保,曾经与周公分陕而治,就是以陕地为界,周公负责以东地区,召公负责以西地区。据说,召公曾经坐在一棵甘棠树下处理政务,办事公道,很得民心,受人爱戴,后来人们就把这棵甘棠树保护起来,还编了一首歌叫《甘棠》来纪念他。召公一开始分封在召邑,所以就以召为氏,后来又分封燕国,召公的后裔也就成了燕人。
召忽是燕国庶出的公子,随着燕国的公主,以媵臣的身份陪嫁到齐国。那时候公主出嫁,不仅陪送东西,还陪送人。在陪送的人中,有近亲的女子从嫁做媵妾,甚至还有其他国家来陪送从嫁媵妾的,一娶一大堆。另外,还陪送丫环、仆人之类的媵从,还有管事的媵臣。他来到齐国后,在齐国娶妻生子,也就成了齐国人。
召忽早就与管仲、鲍叔相识,关系好的就像亲兄弟。三人都正处在一腔热血的年纪,没事就凑到一起谈天说地,说得最多的还是建功立业的远大抱负。二人比管仲生活优越,但论起舍我其谁的英雄气度和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刚毅劲来,却都自愧不如。三人就是一个追求远大未来的小团体,核心是管仲。<br>  管仲将二人揖入正堂,席地而坐。二人都是常来常往的挚友,与管母、婧儿都十分熟悉,无需回避、客套。刚一落坐,召忽便道:“管兄有胆识!面对当今君上,毫无畏惧之色,侃侃而谈,佩服!佩服!”
原来,召忽现任齐侯的侍卫,今天就跟随着齐侯去了养马场,只是值守所在,不能乱说乱动,但看到了管仲被召见以及被黜的全过程。他敬佩管仲的所说所为,又担心管仲被黜心里憋屈,所心,齐侯一回宫,他就跑去约了鲍叔,一同来看望管仲。
“管兄所言,极有道理,可惜君上不听。”鲍叔道。<br>  刚才召忽在路上已经把管仲见齐侯的经过告诉了鲍叔,鲍叔觉得管仲是个人物,早晚会崭露头角,脱颖而出。
奇才有奇招,对管仲的一番表现他并不感到意外,只是被黜的结果使他觉得可惜。
管仲看到二位好友如此关爱自己,感到心里暖暖的,有些感动。但又觉得二人过分看重此事,有点不明就里。管仲充满自信地说:“这次际遇,难得有一次当面向君上陈述的机会。再好的宝剑藏在鞘中,有谁赏识?只有宝剑出鞘,方能遇上赏识的人。这次我得以出鞘,向君上展示了自己,于愿足矣。”
“宝剑虽好,君上不识,却又奈何?”鲍叔叹气道。<br>  “鲍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们之间说话直来直去,从来都不必掩饰。管仲还是信心满满地说:“君上伐纪谋划已成,一下子难以接受我的话,等到伐纪之后,自然明白我所言不虚,到时一定重新视我。”
“君上就不该黜免你!”召忽有些愤愤然。
“如此蝇头小吏,我弃之如敝屣。”管仲不屑地说。
“哦?”召忽看着管仲,想不到管仲这样说。他平日里总是说不要放弃任何机会,千仞高台平地起,什么艰难的事情都是历练,什么卑微的官位都是阶梯。今天被黜却看的如此轻松,肯定是心中有气,故作通达。
管仲笑笑,对召忽说:“这正是我之所求。我求之,君予之,正遂我心愿,我该感谢君上才是,又有何怨?”
“我不明白,请管兄明示。”召忽道。
管仲嘴角滑过一丝诡笑,郑重说道:“告诉二位无妨。君上伐纪,我身为圉人,必定要随军出征。我可不像二位兄台,家丁兴旺,我家就我男丁一人,老母靠我奉养,破家靠我支撑,万一不虞,有个长短,我老母可就没有了依靠。这个圉人我正没法推辞呢,君上开恩,岂不是正好?”
鲍叔、召忽如梦初醒,恍然大悟,不由得直冲着管仲点头。
管仲对鲍叔说:“这圉人不做了,却是打了我家的饭碗,有点积蓄,也撑不了几日。我正想向鲍兄借些本钱,再去南阳经商,却不想鲍兄光临,还请鲍兄再次成全。”
“说什么借!倒不如我们依旧合伙,赔了算我的,赚了随你去分。”鲍叔应得痛快。
管仲也不谦让,说道:“那你赶紧准备一下,三天之内我们就动身。”
“为何走得这么急!”召忽见二人即要远行,此去一别,相见不知何时,不觉地露出难舍之情。
管仲道:“伐纪一战,君上势在必得,我担心君上征兵,除正卒之外,还要征集羡卒,还是早些离开这是非之地为妙。”
周代服兵役,一般是一家一人,称为正卒,其他的人在需要时也服兵役,称做羡卒。他又对召忽说道:“召兄勿忧。我二人此番南阳之行,不会太久。此次伐纪,不过秋冬间数月,待到兵败失利之时,君上自然会想起我来,到时召见,或许可能,此次分别,不过数月而已。”
三人又海阔天空地议论一番天下局势、国家大事,不知不觉天色已晚,二人忙起身告辞。管仲也不挽留,送到门外,一一揖别。
管母、婧儿通过三人的交谈,已经把事情听出了一个大概。待到鲍叔、召忽走后,老人又让管仲把事情经过又给她讲了一遍,老人见儿子想得周到,嘱咐几句后,便不再絮叨。婧儿只是听着,新婚不久,就要分别,心里自然不舍,但嘴上却不好说。
夜色降临,一家人早就关门安歇了,只是管仲与婧儿的悄悄话,一直说到很晚,很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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冶里老战
3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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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管仲与鲍叔一人赶了一辆牛车,先到集市上购买了一些粮食、葛麻之类的东西,装了满满两车,然后出了临淄城北门,一路向北偏东,朝着北海赶去。
离开临淄的第二天,眼前开始越来越荒凉,平坦的黄色沙土,泛着白碱,从眼前铺展开去,一望无际,没有一棵大树,偶尔有株小灌木,也低矮瘦弱,显得无精打采,稀稀落落的野草随风摇曳,虽是初秋,却早已枯黄,没有了生气,极目远望,看不到一户人家,只有路上三三两两的车辆行人,还有偶尔窜过的野兔,以及那远处的狼嚎,还能让人感到一些生机。
这儿是大片大片的盐碱地。黄河将黄土高原的泥沙搬运到这里,填海造地,成了大片的处女地。但是,这土地还十分生涩,远远没有成熟,这黄土的表层下边就是海水,盐碱从地里浸出来,在阳光下泛着一片银白。
当年,姜太公分封到齐国,面对这地薄人少的局面,改良土地一时半会难以凑效,只好另辟蹊径,以工商立国,因地制宜,发展渔业、盐业、纺织,吸引天下商人,聚集天下财物,使得齐国很快兴盛起来。后来,随着齐国农业的不断改善,工商业渐不如从前,但在各国诸侯中依旧是强项,特别是海盐,一直是供应中原各国的主要产地。
越是靠近海边土地越是贫瘠,海边十余里是一片泥水滩涂,寸草不生。这里的人祖祖辈辈靠捕鱼、煮盐为生。
人们将大点的鱼虾晒成鱼干、虾干,或者用盐腌制成咸鱼、咸虾,小一些的鱼虾则放到瓦罐里去沤成虾酱。这些都是内地没有的特色风味,内地虽然也有淡水鱼虾,但绝对没有海水鱼虾的特有味道,运到内地很受欢迎,都是富贵人家才能享用的美食。
至于煮盐,那更是家家户户的必做营生,垒上几排灶,每个灶上放一个尖底陶罐——尖底受热面大更省火,里边盛满了海水,然后生火煮干,水份蒸发后,剩下的都是雪白的盐。
人们用盐和鱼虾制品纳税,剩下的再卖给商人,换些粮食糊口,换些葛麻,织成粗布遮体。
管仲、鲍叔赶到北海时已是第二天的傍晚,到旅舍安顿下,天已大黑。
管仲、鲍叔饥肠辘辘,冲着店家主人喊:“来两条清炖鱼,多加点汤,四碗粟米饭!”
二人知道,来到这里就应该吃鱼。海鱼离开海水就死,几天就臭了,根本就没法运输,只有到了天寒地冻的季节,把鱼冻成冰块,才能运出去,但经过冰冻,鱼的味道就差远了,腥味重不说,还死贵,吃不起。
这里最不缺的就是新鲜鱼虾,当地人用它当饭吃,都吃厌了,成天想着能饱饱地吃上一顿黄灿灿的小米饭,而不是大鱼大虾。
新鲜鱼虾在这里不值钱,比晒干腌透的便宜多了。
把新鲜鱼虾放到水里一煮,不用加什么佐料,味道就非常鲜美。凡是从内地来到海边的人,都会饱餐一顿鱼虾。
不一会,店家将两个大盆端上来,分别放到管仲、鲍叔面前的桌几上。
正在此时,进来两个壮汉,大大咧咧地打个招呼:“二位发财!”
管仲、鲍叔抬眼看去,见二人虽是一幅商人打扮,却全然没有商人的气度,从头到脚都是地头蛇的神气。
二人以前常来北海,一看便心里明白,来人是当地的掮客,专门给当地的富商拉买卖,从中赚取佣金。别看他们都是一些当地的小混混,但一聚一大帮,凌弱欺生,专门做些强买强卖的勾当。
鲍叔没好气地问道:“有何贵干?”
“那边的两车货物是二位的?”
“是又如何?”鲍叔正饥肠辘辘,心中格外来气。
“那好。二位的货物我们兄弟俩包了,包你二位得个好价钱!”来人笑嘻嘻地说道,声音不大,却十分肯定,一点也没有商量的意思。
“岂有此理!”鲍叔生气地说道。
管仲上前一步,扯一下鲍叔的衣袖,细声说道:“鲍兄莫急。”然后不亢不卑地对来人说道:“二位有所不知,鄙人历来只与高记渔行做生意,对不住了,二位!”
管仲知道,高记渔行是当地最大的商行,不光买卖做得大,后台也硬,据说与上卿高家是本家,在当地没有人敢招惹。于是,管仲扯大旗做虎皮,情急之下,搬出高记渔行来唬他一下。
没想到管仲的话真管用。来人一听,扭头走了。
管仲对鲍叔说道:“来,来,来,鲍兄,别误了趁热吃鱼!”
白白的鱼汤像是加了奶,一看这颜色就知道这鱼是刚刚捕捞的,很新鲜。汤的下面是一条一尺多长的鲜鱼,肥肥的,向上泛着白白的油花。
热气飘浮,一阵清香袭来,二人不觉胃口大开,嗓眼里像是有一只小手,一个劲地往里划拉,一会儿就把鱼盆见底了。
二人饭饱,就尽早歇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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冶里老战
4楼
4
第二天一大早,二人就匆忙起身,赶到集市,用自己的粮食、葛麻换鱼、盐。
齐国的刀币太重,多了不好携带,不如以物易物简便。这里到处都是盐碱地,根本就不长庄稼,粮食和葛麻是这里家家户户的必须品,需求量很大。
管、鲍二人并不与人零星交易,虽然与渔民、盐夫直接兑换最合算,但行行都有它的规矩。兑换鱼、盐早就被富商所把持,他们收购了鱼、盐再统一出售,从中赚取高额利润。别看渔民、盐夫年年辛苦到头,也难免挨饥受冻。尽管鱼、盐都不愁销路,但钱都让那些富商赚去了。
钱多了喘气就粗、为人就横。他们手下都有一些爪牙,见到外来商人与渔民、盐夫直接交易就来找茬,不择手段地挤兑你。管仲早年来这里贩盐,为了多赚一点,想方设法与渔民、盐夫直接交易,没少受他们的欺压。
现在,管仲的经济状况尽管不好,但比原来是强多了,犯不着再去惹麻烦。管仲来到高记商行的店铺——行商坐贾,贾人都有固定商铺,好在前几年经常来,熟门熟路,很快就谈好买卖,把两车粮食、葛麻换成了满满两车鱼干、虾干、腌鱼、虾酱和咸盐。
也不劳二人动手,像这样的大买卖,商铺自然让人卸车、装车。
把一切都收拾停当,已是正午。二人匆匆动身,赶往南阳。
南阳在泰山南麓,山南曰阳,故称南阳。从北海到南阳二百余里,二人少不得起早贪黑、晓行夜宿,一路风尘,四、五日后终于到了南阳。
这里是齐、鲁边境,出南阳城南门十里许就是齐鲁边关,过了关就进入了鲁国的汶阳邑。不仅齐鲁两国的边境贸易集中在这里,其他中原各国的商人也云集于此,因而市场规模特别大,交易的商品特别齐全。市场内分门别类,有粮食肆、鱼盐肉肆、桑麻布帛丝缎肆、器皿肆、木材肆、牲畜肆等等十余个市肆,天天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对这南阳,管仲和鲍叔牙是再熟悉不过了。
前些年,二人一直在这里打拼。他们把北海的鱼、盐运来,一点一点地卖出去,再买成桑麻布帛粮食运到南阳。
二人一是奔波在北海至南阳的路上,就是在市肆中叫卖、讨价还价。那些年没少受市肆胥吏和市井无赖的欺侮。
当时,市场有市长,市场又分成若干肆,每个肆又有肆长,肆长下属又有胥吏若干,有负责验货的,有负责收税的,有负责维持秩序的,等等。一个个都如狼似虎,目光如刀,恨不得在人身上刮去一层皮。
还有一些泼皮无赖,成为各式各样的“霸”,粮霸、鱼盐肉霸……每个市肆都有他的霸,他们组成团伙,强拿强要,强买强卖,与胥吏暗中勾结,胥吏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他们为非作歹不闻不问。
有一次,管仲正在市肆卖鱼,肆霸带着两个小喽啰,正在肆中转悠,来到管仲的鱼摊前,有话没话地称赞咸鱼好。
这咸鱼的品相确实好,一条条的,完整无缺,干干的,没有一点儿的腥臭味。
肆霸挑捡了两条最好的,递给小喽啰拿好,说:“拿回去烤了下酒。”然后,对管仲说:“记账。”
管仲劈手夺过那两条鱼,说:“对不起,你原先拿走的还没结呢!小本买卖,概不赊欠!”
这肆霸名叫余孔,长得五大三粗,一脸横肉,一看就不是一个善茬。他是肆长的小舅子,平日里游手好闲,买卖也不做,整日里带着两个小喽啰,在市肆里搜刮钱财,富商大贾他一般不去招惹,专门欺负小商小贩。
别的小商小贩都忍气吞声,随他索要,甚至一些富商巨贾,也随手赏他一点财物,只希望恶人莫生事。
只有管仲,每次都竭力抗争,虽然势单力薄,不能阻止余孔索要,但绝不逆来顺受。
时间久了,余孔对管仲也有些怵头,但管仲的鱼太好了,别人家没有这么好的东西,自己又好这一口,忍不住想吃,又不想花钱买,只有强要。
余孔瞪起一双牛眼,狠狠地盯着管仲,说:“又不识抬举不是!”
两个喽啰撸起袖子就要动粗。
市肆里有专门负责巡逻维持秩序处理纠纷的胥吏,叫司稽,这时一个都不见了,任凭他们为非作歹。
管仲并不惧他们。他与鲍叔都年轻力壮,有些身手,真打起来,不见得不会把这三人打趴下。
但强龙不压地头蛇,过一回打架的瘾,痛快一时,却会招来大麻烦,到时候能不能在这地方混下去,恐怕都难说。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还是忍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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冶里老战
5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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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仲每次都忍,但每次都不认怂,不能让他觉得好欺负,每次都恶语相向,有时也免不了有一点点肢体冲突,但一切都是适可而止,让对方不敢太放肆,自己也不至于有大麻烦。
这一次,管仲也不想硬踫硬,只是阻拦一下,不让对方得手太容易而已。
鲍叔在一边知道管仲的意思,只是对余孔怒目而视,并未过来帮腔。他打心眼里鄙视这些市井小人,看一眼都觉得恶心。
两个喽啰从管仲手里抢过那两条咸鱼,转身就走。管仲也不追赶,只是站在原地喊:“司稽大人,有盗贼!”
司稽每当从管仲摊前经过,管仲便诉说余孔率人抢夺财物,那司稽知道余孔是肆长大人的小舅子,肆长大人都管教不了,自己又能如何?只能躲得远远的,装作没看见。
每逢管仲诉说,都说一定彻查,但只是说说而已。有时也私下劝诫余孔几句,又恐怕说重了见怪,这也让他作难。
余孔与小喽啰听到管仲喊司稽,以为司稽真得来了,脚底下加速,走得更快了。他不是怕司稽真得难为自己,只是总不服管教,心里有点犯忌讳。
“站住!”突然一声大喊,余孔心中一愣,还没等回过神来,“啪”的一声鞭响,背上一阵割肉般的疼,接着“啪啪啪”接连一阵鞭响,两个小喽啰也疼得杀猪般地叫起来。
三人回头一看,身后站着一个壮士,身着甲胄,手持皮鞭,眼瞪得溜圆,一脸怒气,正挥鞭抽来。
余孔与喽啰都是欺软怕硬的无赖之徒,别看长得高大,却浑身都是好吃懒做养出来的肥膘,肯定不是这壮士的对手。更何况壮士身穿甲胄,手持皮鞭,一看就知道不是一般人物,极像是宫廷侍卫。
余孔不敢反抗,只得跪地求饶。
管仲、鲍叔认出这壮士正是莫逆好友召忽,只知道他不久前进宫当了侍卫,没想到他突然在这市肆里冒了出来,二人忙朝召忽迎来,边走边喊:“召兄!”
召忽吩咐余孔等人:“三贼勿动!”然后,忙向管仲、鲍叔行礼道:“二位兄长好!”
三人相拥,然后又上下打量不已,脸上笑得灿烂,眼睛却热呼呼地生出一层雾气。
管仲、鲍叔问召忽:“召兄何以至此?”
召忽道:“夷仲年出使鲁国,君上让我跟随。今日到南阳,休息一晚,明天出关。抽空看望二位兄长,不想正遇上这三个蟊贼抢夺财物。”
夷仲年,字夷仲,是当今君上齐僖公的同胞弟弟,二人关系十分亲密。兄弟如手足,这夷仲年确实是君上的左膀右臂,一心一意辅佐兄长处理国事,并且为人谦恭,处事低调,从不张扬,而齐僖公也十分敬重这位弟弟,这次派夷仲年出使鲁国,就觉得侍卫太少,不够排场,于是派自己的侍卫随行,以壮行色。
召忽本是君上侍卫,对这次随行使鲁很是喜欢,与管、鲍分别有年,这次出使路经南阳,正好可以看望二位,不想一到南阳,却遇上二位兄长遭人欺侮。召忽立即怒从心生,于是出现了上述鞭打余孔这一幕。
召忽本来就生得高大威猛,孔武有力,如今又身着甲胄,手持皮鞭,更显得威风凛凛,英姿飒爽。管仲、鲍叔看着,从心眼里高兴。召忽对二人道:“这三个蟊贼太可恶,待我好好地教训一番。”
说着,召忽又扬鞭挥去,一鞭下去,皮开肉绽,疼得余孔三人没人声地嗷嗷乱叫。
鲍叔轻蔑在眯起眼睛,不动声色,心想对这等可恶小人,狠狠地教训一下也好。
管仲制止道:“召兄快快住手!”
鲍叔悄声道:“对这等小人,何必怜悯?”
管仲解释道:“事情闹大了,有污夷仲年清名,也会连累召兄。不如我俩为他说情,放他一马,使他不敢再来生事为好。”
余孔听得管仲喊“住手”,急忙过来跪倒在管仲面前,连声嘶喊:“管爷饶命!管爷饶命!”
管仲对召忽道:“饶他去吧。”
召忽问余孔道:“还敢欺侮我兄长否?”
“再也不敢了!”余孔连声道。
“还敢来此生事否?”
“不敢,不敢!”
此时,肆长不知从何处听到信息,在司稽的陪伴下,匆匆赶来,看到召忽的一身装束,知道此人定有来头,忙向召忽行礼道:“不知大人至此,未能远迎,望能海涵。内弟鲁莽,惹大人生气,还望大人不计小人过,恳请恕罪!”
召忽黑着脸,并不作答。管仲迎上前道:“惊动肆长大人,罪过,罪过!我这兄弟不知他是肆长亲眷,还望不要见怪。”
鲍叔直言道:“肆长大人对亲眷严加管教才好!”
“那是,那是!”肆长满口应承,心想这事不怕小商小贩非议,就怕上司怪罪,还是息事宁人为好。肆长满脸堆笑,曲意逢承道:“鄙人不知内弟如此无行,该打,该打。三位在我肆重逢,我肆蓬荜生辉,烦请三位赏光,到寒舍一叙何如?”
管仲推辞道:“感谢肆长大人盛情,今日不便打扰,容改日拜访。”
肆长道:“那好,我恭候大驾。”然后,回头对余孔道:“还不谢过大人,滚回家去!”
余孔三人慌忙谢过,灰溜溜地走了。从此之后,再也不敢到管仲、鲍叔跟前生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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冶里老战
6楼
6
清早,管仲、鲍叔每人担着两篓货物赶往集市。
二人也不雇佣奴仆,也像其他小商贩一样,都是自己肩担背负。
每天携带的货物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市肆按货物多少收税,太多了卖不完,白白地多交税;太少了,不够当天卖的,浪费时间。
这市肆里也有许多坐贾,可以把货物一下子都卖给他们,但价格圧得太低,犹如现如今的批发价,远不如零售合算,反正来此采购货物的各国商人众多,鱼盐又是他们采购的主要货物,自己的东西不愁卖。
这时,勤快的商人早已三三两两地从四面八方往集市聚集,官府为了税收,不允许人们在市场外私下交易,商人们只有从市肆中购买货物,才能取得市肆核发的符节,凭着符节才能运输货物,通过关卡,因此,商贩们只能来市肆里交易。
管仲、鲍叔是比较早的,到达集市时,开市时间还没到,大门紧闭,但已经到达的商人已是不少,都在自觉地排队等候,这时已是排出了百余步远,静静地像是一条睡着了长蛇。
过了好大一会儿,集市大门旗杆上有一面大旗慢慢升起,这是开市的信号。大门缓缓打开,两名胥吏手持皮鞭,在大门两边分腿而立,面目凶煞。他们是专门维持秩序的集市守门人,如有不顺眼的,便用皮鞭侍候。
商贩们看到大旗升起,纷纷起身,担负货物,鱼贯而行,一时间这条睡着了的长蛇苏醒了,开始蠕蠕向前移动。
商贩们小心翼翼地进入大门,分别向自己的市肆奔去。
市中各肆都有自己的肆门,也有胥吏持鞭把守,另外还有人检验货物,估算重量,收取税金,然后,才予放行入肆。
管、鲍二人随着人流,来到鱼盐肉肆,在肆门入口照例受检、估量、交税,然后二人入肆,找到摊位后,发现与自己摊位相邻的是一位壮汉,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生得相貌堂堂,尽管衣裳破旧,但十分清洁,举止动作,大方利落,一看就不是龌龊懒散之辈。
那人似乎感觉到管、鲍二人正在打量他,挺身向前作揖道:“鄙人吕树,还请二位多多关照!”
“互相关照,互相关照!”管、鲍二人还礼,通报了自己姓名,一边整理摊位,一边闲聊,彼此很有好感。
管仲看一眼吕树的货物,原来也是卖些干咸鱼和海盐,这干咸鱼干得梆梆硬,鱼皮一点也不缺,鱼身完整,个大体肥;这海盐颗粒如珍珠,晶莹白润,闪闪发光,这品相比自己的货物一点也不差,实属上等。
管仲免不了称赞几句,然后询问了价格,并与吕树约好,两家货物卖同一个价格,都按吕树说的那个价格卖。
刚把货物摆好,还未开张,余孔却从那边一晃一晃地走来了,随身两个喽啰,沿着市肆道路一边一个,挨个摊位收取保护费。
不过是数月未见,这余孔又长本事了,从明目张胆地索要些许货物发展成逐个索要钱财了。
一个喽啰来到吕树摊位前,盯着吕树道:“一个钱。”
吕树请求:“今日您来得太早,尚未开张,现今一个钱也没有,请过会儿再来可好?”
“少啰嗦,快点!”
吕树攥紧了拳头,又松开了,只是捡了两条最大个的咸鱼,往他手里递。他接过鱼,一手一条,却挥起来往吕树的脸上打去,边打边说:“打发要饭的是吗?这鱼要拿,钱也不能少!”
余孔听见这边吵,便朝这边走过来,斜着眼睛对吕树说:“怎么这么不守规矩,都像你这样,岂不翻天了?”
吕树的拳头又攥紧了,眼看一场打斗就要发生了。管仲看在眼里,不愿这吕树受欺,急忙向前对余孔招呼道:“余兄,别来无恙?”
余孔一楞,转眼一看,旁边是管仲、鲍叔二人。这二人数月不在南阳,正合余孔意愿,听说在国都做了官,如今却一下子冒了出来,着实让他吃惊。
他略一迟疑,忙向管、鲍二人行礼道:“二位咋又回来了!”
鲍叔道:“不欢迎咋的?”
“哪里,哪里,在下不会说话,请二位担待。”
管仲指一下吕树道:“这是吕树,我的兄弟,请关照。”
余孔忙道:“好说,好说。”然后,冲喽啰一挥手,喽啰放下手里的鱼,离开继续收取他人的保护费去了。
管仲捡两条个大的咸鱼,递给余孔道:“尝尝这鱼,刚从北海运来的,满市肆也找不出比这更好的鱼了。”
余孔急忙摆手,“不敢,不敢!”
鲍叔话中带刺地说道:“拿着吧,今天我那个兄弟不在这里。”
余孔的脸有些儿红,接过鱼,连声道谢,颠颠地走了。走出十余步,还回头招招手,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好友分别。
上次拿人家两条鱼挨了一顿鞭打,这次人家却主动送了两条鱼,余孔有些意外,有些惊喜。
鲍叔愤愤地道:“这小人就该让召忽打死!”
管仲笑笑说道“何肆无霸?我们有召忽兄的威风罩着,有幸多了,知足吧,鲍兄!”
这时,吕树提着四条鱼过来,放到管仲、鲍叔的咸鱼里,然后作揖道谢:“我带的钱都在肆门口交了税,虽然不想招惹那人,但实在无钱可给。多亏兄长为我解围,还要兄长破费,在下万分感激,无以为谢,容日后报答。”
管、鲍说什么也不要吕树的鱼,但这吕树扔下就回,管、鲍二人也就不再强拒。二人对吕树都很有好感,自此之后,与吕树互相照应着,感情日增,竟如兄弟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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冶里老战
7楼
7
时光荏苒,转眼已至深秋。
这一天,人来人往的市肆突然冷清下来,外国商人一夜之间都不见了。然后,消息传来:齐、鲁闭关了!齐、鲁就要开战了!
管仲对鲍叔说道,肯定是我们齐国开始征伐纪国了,鲁国也已出兵救援纪国。战事虽然在齐国之东,但西边也都加强边防,所以南阳也闭关了,断绝了两边百姓的往来。
这南阳关口,不仅是齐、鲁往来要道,也是中原其他各国往来齐国的重要通道。这一闭关,不仅鲁国商人不能来南阳,其他国家的商人也来不了,南阳这座热闹的边境城邑一下子冷清起来。
管仲与鲍叔商议,反正已经闭关,市肆也没有多少买卖可做,不如将货物委托给吕树照看,趁天气还不冷,再往返一趟北海,多贩运一些货物。
二人将打算与吕树一说,吕树倒是应得痛快。但是,第二天吕树见到管仲、鲍叔,突然有些神秘地说:“我一定不会辜负二位兄长的委托,但请二位兄长今日务必到寒舍一聚。”
与吕树相识以来,尽管言语投机,情意融洽,但吕树每日市开而来,市散而去,总是来去匆匆。
管仲、鲍叔邀他一聚,他总是婉言推托,问他居于何处,他也总是说住处不远,日后一定邀请光临。
管仲、鲍叔感到有点蹊跷,但又深信他品行可靠,不愿往深处去想。今日吕树主动邀请,正遂二人所愿,当即应诺,也不等散市,三人便离市而去。
管、鲍二人跟随吕树,出南阳城,一路向北而去。二人问吕树路途远近,吕树只说不远,只有不足一个时辰的路程。
这南阳城邑本来就是在泰山脚下,出了城邑,抬脚就是泰山。
三人进山,路越走越窄,正是大路变小路,小路变无路,只是有人走过而已,不仔细去看,真看不出是路。到处大树参天,荒草乱石,秋风吹过,一片沙沙声。
管、鲍二人跟在吕树身后,越走疑问越多,但并不害怕。身无长物,不怕谋财。这吕树是个正直汉子,今日至此,定有难言之处。
突然,面前一道深沟,深不可测,宽有丈许,与其他的山沟不同,两壁如削,无法攀爬。管、鲍正想这如何能够过去,却见吕树将手指伸入嘴中,一声口哨,在这山中显得特别清脆。
随着口哨声,沟的对面走出两位老者,已是半百上下年纪,走到沟边,也不说话,只是冲吕树亲切地笑笑,从地上竖起两块木板探过来,形成了一座一步多宽的小木桥。
吕树对管、鲍二人微微一笑说道:“寒舍就在对面,二位兄长请。”
说着,率先过桥,管、鲍二人紧随其后。
过桥后,一转弯便看见一个山口,两山对峙,中间一道石缝,只容一人通过。穿过石缝,眼前地势变得开阔起来,十来口石头垒成的房子散落在向阳的一面,在那高爽的山坡顶上还建了一个小亭子。
吕树领着二人来到小亭,三人脱鞋而入,小亭里有石几,有草席铺地,一看便知这是议事的地方。小亭地势高,在小亭里对四周看得更清楚。
管、鲍二人好奇地观看四周,但见凡是比较平坦的地方都开垦成了田地,平坦的地方都不大,每块田也很小,最小的用个草帽就能遮挡住。地里还有一些庄稼茬子,看来是刚收割完,还没有清理干净,山里天气凉,庄稼比山外成熟得晚。一群鸡在地里低着头捡食,很是悠闲。三、五个七、八岁的孩子在投掷石块,比赛谁投得更远。稍远处,可见三三两两的大人和半大孩子在开垦土地,还可见有人扛着猎物或是柴草从远处归来……
管仲、鲍叔对视一下,嘴上不言,其实都知道心里在想什么:想不到人间竟有这样的化外之地。
吕树无暇去管二人想什么,请只是张罗着上酒食。不一会,酒食上来,分别放在三人面前的石几上,种类不多,也算齐整,有一盘肉脯、一盘蒸咸鱼、一盘煎蛋、一碗菜羹,还有一碗黄灿灿的粟米饭,散发出特有的清香,一闻就知道这是今年刚收的新米。
吕树取来两个碗,亲自到亭外阶下的水盆里清洗一番,回到亭里,亲手酙满酒,双手捧碗,一一递到二人手里,说道:“蒙二位兄长不弃,光临寒舍,只是身处穷山僻壤,无以为敬,这酒是用今年的新米自酿的,非常新鲜,只是我无酒爵,只能用这陶碗,让兄长见笑了。”
管、鲍二人知道,吕树这是行献酒之礼了。二人赶忙起身接过酒碗,一饮而尽。一路走来,有些口渴,这酒确实是用新米新酿的,微甜中带有清香,正好解渴。
喝完之后,二人各持—碗就要出亭清洗。吕树知道二人要亲自洗碗酙酒还礼,急忙拦住道:“二位兄长,咱们不讲这些俗礼好吗?如此出来进去坐下起来地讲俗套,倒不如坐下来,好好说说话。我心里有话,憋了很久了,今天听我诉说一番如何?”
管、鲍二人点头,恭敬不如从命,便仍旧回到几前跪坐,一边自酙自饮,一边听吕树从头道来。二人跟随吕树至此,心里满满的都是疑问,随着吕树的讲述,二人知道了另外一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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冶里老战
8楼
8
原来,吕树是鲁国人,就住在边界对面的汶阳邑城外,本是一名最基层的田官——督耕,负责督促检查农夫不误农时,正确耕作,当然主要是督促耕种公田。当时,实行井田制,每井九百亩,八户农夫各有一百亩私田,另外一百亩是公田。私田的产出归个人,公田的产出算交税,农夫关注各自的私田,对公田却不太上心。特别是这些年来,战事频仍,徭役不断,占用了大量的耕作时间,收成大不如从前。官府因战事耗费粮食,急需补充,便令督耕们严加督促,天天手持棍杖,吃住都在井田里,让农夫先耕作公田,公田农活做完,才能去耕作私田,稍有懈怠,则施以棍棒,打死勿论。农夫们顾得了公田,就顾不了私田,到头来还得饿着肚子服劳役、耕作公田。农夫们为了活命,纷纷逃走,造成了大量田地荒芜……
官府不思己过,却迁怒于督耕,说督耕管教不力,并下令,农夫逃走,公田荒芜都要治督耕之罪。
督耕们为了防止农夫逃走,普遍实行连坐之法,一人逃走,一井的农夫都要治罪。
这一日,又逃走了一名农夫,吕树不忍心对那些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农夫再施加棍杖,就是把他们全都打死,也免不了被问罪。这个官也做得憋屈,不如一走了之,那七户农夫也愿意跟着,于是他们拖家带口,逃亡至此。
说到这里,吕树停下来,望望管、鲍二人。二人却并不说话,这年头农夫逃亡的太多了,不足为奇,令人想不到的是,你吕树这么一个田官,却也被逼得逃亡了。
吕树迟疑一下,突然说道:“我们还是大盗。”
管、鲍二人心中一惊,还是不说话,不是不愿说,是想不出该如何说,只是示意吕树继续讲下去。
吕树等人三十余口,在这里垒石盖房,开垦土地,这些都不在话下,本来就是受苦人,为自己垒房开荒,乐着呢,完全不用督促,很快就安顿下来。但是,人要吃饭,开垦出来的土地不能立刻就收庄稼,光吃野菜也不能维持长久,打些猎物也是有上顿无下顿,大人还好办些,孩子可不能让他们天天饿得哭。万般无奈,吕树只有在夜间带人到山前的大道上,做蒙面强盗。小商小贩他们不抢,只抢那些有几辆车的富商。多了也不抢,每辆车上的货物都拿些。这些大商人,少了这些东西也不至于赔本。抢得最多的是粮食,有时抢不到粮食遇上其他的东西也要。抢来的咸鱼不舍得吃,吕树便拿到市肆去卖,然后换成粮食。
管仲、鲍叔对视一下,似乎在说,怨不得传言这泰山里有强盗,而这强盗竟然是好友吕树!
二人正襟危坐,专注地听吕树继续往下讲。
如今,开垦的田地里已经有了第一年收成,虽然刚开垦的山地收成不多,但多掺些野菜,再捕些猎物,糊口已经不是问题。因此,自从收割了庄稼,就没有再去打劫。原来的咸鱼已经差不多卖完了。本想这几日就向管、鲍二人告别,却不想二人提出让他帮忙照看摊位。
吕树说道:“我看得出来,二位兄长都是正人君子,我真心想与二位相交,只是身为亡民山盗,自惭形秽,不敢高攀。二位兄长若是嫌弃,自可收回成命,若是信得过我,我舍命也不会辜负二位所托。”
吕树说完,满脸真诚地看着管、鲍二人。
鲍叔看着管仲道:“事出有因,情有可原。”
管仲一看鲍叔的眼神就知道他是啥意思,二人长期交往,志同道合,十分默契,管仲明白,鲍叔的意思是认下这个朋友。管仲对吕树说道:“你不要为我俩照看摊位了。”
吕树的嘴角明显得抽搐了一下,然后紧紧地咬住了嘴唇。
鲍叔盯着管仲看,满脸都是疑惑。
管仲微笑着说道:“你不如与我们二人合伙,一同为商,多挣一点,日子也好过一些。”管仲转眼看着鲍叔,继续说道:“我看不如鲍兄留在南阳,我与吕兄去北海。吕兄了解了贩货门路,日后也可以自立门户。不知鲍兄以为这样可好?”
鲍叔自然满口应承。吕树想不到二人如此大度,对自己关照如此周全,一时喜出望外,倒地便拜。
管、鲍二人急忙扶起吕树,说道:“从此我们都是兄弟,无需多礼!”
三人相视而笑,这时才发现,天色已晚。吕树请二人留宿,二人也不推辞。饭后,三人乘着月色,漫步于山间,说说笑笑。管仲问吕树:“你这住处叫什么名字?”
吕树道:“在此地避祸而已,哪有名字!”
鲍叔道:“为方便,有个名字方好。”
管仲说道:“我看就叫乐土吧。在此山中,既无官府,又无租税,岂不乐哉!”说完,低声唱道:“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那就叫乐土!”吕树听管仲唱完,爽快地说道,“二位兄长猜猜,我这地方最小的地块多大?”
管仲与鲍叔向四周望去,月色朦胧,看不清楚,只见这田地就着山势,这里一块,那里一块,层层叠叠,凡是平整一点的地方,都开垦成了田地。
吕树说:“有一农夫,有很多块田地。他对田地喜欢的不行,每天在地里干完了活都要把自己的地数一遍。这天,干完活后,又像往常一样,清点田地,可是数来数去,都是少了一块,他着急得团团转,最后从地上拿起草帽,这才发现,那块地在草帽下盖着呢!”
吕树把管仲、鲍叔都说得笑了,但笑得有点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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