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姐是在她外婆家养大的,所以她给我留下了最初的印象,与我总在一起玩的二妹妹和三妹妹则没有什么最初的印象可以留下。
那天,我记得是晚上,叔叔家来了许多人,堂姐是焦点所在,每个人都在为她庆幸,说:捡到个造化。捡到个造化。捡到个造化是什么意思我当时并不明白,第一次听说,因为不明白在心里疑惑着又似乎人人皆知没有打听的必要,所以记得,也终于懂得,母亲把她抱来坐在左膝上,亲热地抚弄着她,我依过去往母亲右膝上坐定,亲热地看着她,很新鲜,没有陌生感,坐在矮凳上的母亲的膝头坐着两个小孩子仍不觉挤,小孩子应该不会超过四五岁吧,我不记得我在母亲膝头说过什么话了,那天发生在堂姐身上的事则记得清楚,一辆拖拉机从堂姐身上开了过去,经过两个前轮中间,经过两个后轮中间,堂姐毫发无损。
虽然一场虚惊,却也是挺大的事了,所以接回家里,事后还是去外婆家养活,外婆家在镇上,外公外婆都是最和善的人,新年里我没有外婆家可去,大年初一,叔叔婶婶便带我去镇上拜年,堂姐给我看她收集的糖纸,带我屋前屋后玩耍,小伙伴们都听她指挥,外婆家后邻有一个男孩子欺生,不记得说了我什么,堂姐说:你们以后不要跟肉猴子玩。只一言,那个骄傲的小孩就蔫了,旁边那些小孩都不理他了。堂姐给三个舅舅均起了外号,生起气来连外公也会有外号,她在镇上如鱼得水。
堂姐只大了我几个月,受到这样的保护是颇感意外的,以至于今天想起来,只有那个小孩的忽然变蔫,没有自己当时的委屈,可能是那委屈还没来得及生成就被驱散了吧,这是极快意的事。不过另有一事,堂姐却给我很大的委屈,那也是拜年时发生的事,是去住在湖边的满脸皱纹每一条皱纹都笑着的爷爷家,在那儿,我将新得的压岁钱去那个村里的小店买了一盏小手电筒,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小手电筒,与大人们用的手电筒是如此不同,外形不一样,颜色也不一样,灯泡也不一样,非常喜欢,堂姐看见我买了,我说:不要告诉大人。她一口答应,结果当我兴冲冲刚回到爷爷家,母亲就问我是不是买了一盏小手电筒,我说没有,堂姐就在一旁揭发,得意地说:他还让我不要告诉大人。我只好交出小手电筒,由爷爷领着去小店里退货,别提多扫兴了,不单买到的小手电筒被退掉,自己也给出卖,感到委屈,丢脸,太傻。那年月,小孩子是不可以动用压岁钱的,压岁钱由大人们送来送往,小孩子寄存几天,喜欢一场,我背着大人买小手电筒是不对的,堂姐告诉大人倒是对的。当面被出卖我就经历过这么一回,滋味太难受了,不想再受,我不知道这与我后来的不乱花钱是否相关,我竟然没有因为这个感谢堂姐。
开始上小学了,有一天忽然听说堂姐要转到村里的小学来,我高兴极了,也不知道高兴个什么,我带堂姐去学校办公室见了老师,好象明天就可以和她一起上学放学了,然而这番憧憬并未实现,堂姐还是继续在镇上的中心小学,还是继续养在外婆家。
直到上初中,我们才同校,她的一个同学留级在我们班,正好坐在我前面,是个瘦长白净的女生,有些已经开始对女生品头论足的同学说她是班上最好看的,我一点也不觉得,她的头发有时候会搭在我课桌上,出于好奇,我有时候会摸一摸那些发梢。
堂姐说:听说你上课的时候拉女生的头发。
我说:没有。
堂姐也不和我争,一副把我看透了的样子,从此我再也没摸过女生的头发,原来这也是一件丢脸的事。
班上有个留级生声称可以做我的保护人,条件是叫他一声姐夫,虽然经常被同桌欺负很想得到某种保护,这种条件却更加屈辱。堂姐知道这个留级生,称他为桃瞎子,另一个留级生的外号则是鬼甲指,两个神气活现的家伙被她一说,都成了可笑的。
姐姐二字我喊不出口,亲戚中需要叫姐姐的有五六位,年龄相差大的都会主动叫我而我报以一笑,年龄相仿的我就和大人一样叫她们的小名,只有大我半岁的堂姐曾试图让我喊她姐姐,可惜没有成功,有一次她倒喊过我哥哥,那天我坐在堂前,背朝着大门,堂姐从外面进来,喊了一声哥哥,见不应,又喊一声,走近前来又喊一声,终于听见我忍不住嘿嘿嘿的笑声,在我肩膀上猛击了一拳。我的背影可以和哥哥的相仿,身量自然大于堂姐了,男儿到了一定年龄,肩膀坚如铁石,那一击之后,堂姐便没有再让我叫过姐姐。
还有一件可乐的事,是在姑母家西壁前,堂姐和二妹妹三妹妹并肩欣赏着壁上新贴的一幅年画,画上是三只活灵活现的猫,看她们看得入神,我说:三只猫在看你们呢。二妹妹说:嗯,就象活的一样。堂姐立刻道:他在说我们三个是猫,快点打他。三妹妹小名小猫,便叫嚷着追过来打我,我笑着跑掉了。这大概是我开得最得意的一个玩笑了,有二妹妹上当,有堂姐当场拆穿,有三妹妹嘻笑追打,缺一不可。
后来堂姐和我都到县城上高中,不同校,我几乎每周都要回家,有时候婶婶会让我带点菜给她,第一次带菜对我来说有点犯难,在女生宿舍在外面踱来踱去,不知道堂姐在哪一间,又无人可问,正愁闷,忽然听见堂姐说话的声音,我脱口而出,喊她的小名,菲菲——声音大得连我也吓一跳,堂姐在里面答应着,引起一阵同舍嘻嘻的笑声。我一直到上了大学才弄懂那些女生为何嘻笑,我在女生宿舍外大叫也仅此一回。我和堂姐同一年考取大学,这让父亲非常开心,因为当时村里上大学的极少,姐弟二人同时考上则从未有过。大学一年级,堂姐和我通过几回信,叫我胆子大一点,女生喜欢我这一号,不要错过机会。待寂寞劲过去了,通信也就断了。有一年暑假,堂姐带了一个同学回来,白净面孔,人很斯文,堂姐给我看过他的书法。可能是婶婶不想堂姐远嫁,这段缘分也就了了。而我一直胆小,这可能和我喊不出姐姐二字不无有关吧。
堂姐是在《泰坦尼克号》公映的那一年结婚的,姐夫是个海员,两个人从小就认识,都是在镇上长大的。结婚那天不知道因为什么,送嫁的队伍走到镇上之后在街边被晾了很久,好些人都不耐烦了,堂姐的大舅妈用她那带磁性的女中音冷笑道:家门口的池塘,有多少深浅,谁不知道。等到终于有人来接亲,我看见有个女的将一块红丝巾往堂姐头上搭,堂姐一把将丝巾打落在地,自己走到新房里去了。新房是在二楼,楼下是临街的店面,我上去过一次,那天晚上,堂姐喊大家去她家看电影,就是热映的《泰坦尼克号》,去的人有哥哥嫂嫂带着侄儿,有二妹妹三妹妹和她们的男朋友,还有我,看到画人体的一幕时,嫂嫂把怀中侄儿的眼睛一捂,三妹妹也笑着来捂我的眼睛。
第二年,二妹妹结婚的那晚,堂姐产下一子,大家吃完迎亲宴兴冲冲去县医院看望,新娘子也喊着要去,是剖腹产,堂姐躺在病床上脸色有些发白,姐夫站在走廊里,面色更加苍白,看不出得子之乐,他说他晕血,脆弱的神色与他高大的身量以及平日的豪爽形成反差。
堂姐工作之后考取了公务员,考了好几次,据叔父说,每次笔试都是第一,都是面试的时候被刷下来,最后终于考取。姐夫半年出海半年在家,后来通过自考取得了律师资格,也改行了。
堂姐一共换过三次房子,一次比一次大。其中一个房子我还在里面住过一晚,那年五一堂姐单位组织旅游,可以带两个家属,她就带上我和三妹妹,因为天不亮就要出发,她就让我们两人住到她家里,那晚堂姐下厨,菜的味道挺特别。另两处房子我只在敬屋的时候去过一趟。第三次换房子,是个越层式的大房子,叔父在那边看装修队施工就看了半年,在大家的赞叹声中堂姐带点惭愧地笑道:今后再也不换房子了。
堂姐做公务员也挺顺,分配到某乡镇,镇长是个女的,很喜欢她,叔父说,有一次省长来视察,问了个问题,在场人都紧张得说不出话来,最后是堂姐回答了,省长说:这个小朋友不错。叔父常向人道堂姐的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