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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评|《所有的名字》:一个生者对死者的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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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评|《所有的名字》:一个生者对死者的寻找

王栩326
1楼
作者简介:王栩326,本名王栩。所用笔名王沐雨、许沐雨、许沐雨的藏书柜,现定居重庆。
(作品:《所有的名字》,[葡萄牙]若泽·萨拉马戈 著,王渊 译,作家出版社,2014年9月)
若泽先生循规蹈矩、谨小慎微,透着一股子畏葸。这份小心与民事登记总局的工作氛围完美契合,给小公务员若泽先生烙上了卑下、低微的印记。带着这一印记,近天命之年的若泽先生独自一人,住在简陋的居所,过着一种难以令他人称道的日子。这样的日子通过萨拉马戈对日常场景克制的描绘,在《所有的名字》里成为对“挣扎”一词的展开和注释。
萨拉马戈笔下的“挣扎”,是小公务员若泽先生对章程的顺从,对自己身患“眩晕症”的隐瞒,对神经质的心理紊乱的掩饰。文字冷静而忧郁,保持了与现实生活的疏离。这种疏离以若泽先生的癖好实现了个体对现实的逃避。它同时又是一种退省,在以打发时间的癖好的帮助下,“产生我们所说的‘形而上的痛苦’”,释放出短暂的成功的喜悦。由此,在萨拉马戈看来,癖好就是如若泽先生这样的人心灵的归宿。与“精神支柱”不同,“心灵归宿”毫无信仰之色彩,却有慰藉之体现。
作为民事登记总局的助理书记员,若泽先生有着得天独厚的条件保证自己的癖好延续至今。收藏名人报道,这一无可指责的收藏癖好表面上看来与人无碍,却透着刻骨的冷清和孤寂。“冷清”和“孤寂”是若泽先生内在的真实,这种真实让若泽先生在自己的癖好里成为保密中的王者。若泽先生克己寡言,却知道不少“别人想要隐瞒的事实”。工作上的便利弥补了小人物卑下的存在。在自己的癖好里,若泽先生尝试用收藏重建世界的秩序,尽管那只是他一个人独享的时空。
在对名人报道的收集整理下,若泽先生埋首于癖好堆集起的空间,这是若泽先生闲暇时的全部,也是他与人交流的重要方式。在这个空间里,若泽先生直面生活的真相,那些美观的伪装注定了在若泽先生眼里不过是娱乐生活的装点和表饰。萨拉马戈一点一点地为读者勾绘出一个寡言、畏缩、外表刻板甚至冷漠,内心却有着丰富而深邃的心理世界的边缘人形象。与以往的文学作品里的“边缘人”不同的是,若泽先生以公务员的职业置身于主流社会群体,来自群体的接纳和肯定让“脱离”一词在社交层面似乎难以评价若泽先生的谨小慎微。然而,若泽先生年近五十仍旧独身,囿于癖好的天地里获取他人无法理解的快乐,这种于心理世界对自我的释放让若泽先生以自己在精神领域的独到之处诠释了“边缘人”概念的宽泛。
萨拉马戈对故事的营造有着魔术师般的技巧。在那出神入化的文字的浸润下,现实与想象交织成众多璀璨的图画,画中,有奇诡的当下,更有一个瑰丽的梦幻世界。若泽先生生命里的巧遇,可能是一场转瞬即逝的梦,也可能是命里的注定。巧遇与偶然有关,“偶然并不选择,只是出现,偶然正是这么把陌生女子带到他面前……”。若泽先生在收集名人报道之际,从登记总局的档案里带走了一名陌生女子的卡片。那不是若泽先生“带”走的,而是“粘”在其它名人的卡片底页出现在若泽先生面前的。萨拉马戈用机智的文字引导读者在理解层面做出自己巧妙的推断,经由推断得出的结论属于读者自身,而与作者无关。如此,已跌进阅读陷阱的读者在一双来自魔术师的手的指引和推动下,与若泽先生一道,对接下来未知的命运滋生出了随意的亲近。
亲近命运是一场不大不小的冒险,它让若泽先生原本平静的生活有了波澜和振荡。这张陌生女子的卡片搅乱了若泽先生规律的作息,看似随意的,陌生女子的卡片被若泽先生誊写了一份副本,为何如此,若泽先生“找不到一个理由解释他怎么会有意识地突然这样做。”对此,狡猾的作者以近似于狡猾的文字将“理由”与“解释”交予给了读者:
“半夜,他因为没睡而筋疲力尽,开了灯,接着起床,在内衣上套了件雨衣,坐在桌前。过了很久他才睡着,头枕在右手小臂上,而左手则压着那张卡片的副本。”(P19)
在萨拉马戈绘就的图画里,经由若泽先生保护性的睡姿,读者可以窥见,若泽先生睡着前对卡片的副本注目了许久。
下意识的,若泽先生做出了寻找这个女人的决定。女人没有名字,并非作者的疏忽。女人和每个人一样,原本是有名字的,只是,若泽先生的寻找已远非单纯的寻觅,而是收藏癖好的延续。在“形而上的痛苦”的驱动下,若泽先生怀着一颗孤寂的内心,以精神领域的丰饶和心理世界的深邃为依托,寻找与陌生人的交会。若泽先生收集名人报道,在属于自己的心理世界与众多陌生人打着长久的交道,对陌生女子的寻找,则让若泽先生直面现实世界,与触手可感的陌生人产生了去除“例行公事”式的真正的人际交集。故而,若泽先生的寻找有着“个体寻找群体”,“一个人寻找所有人”的形而上的意义。
在对陌生女子的寻找下,若泽先生不再是那个刻板的有些许呆楞的公务员。他的机智让他为自己设计的伪装在普通人看来无懈可击,他那玄奥的想象帮助他事先修补了伪装易于被识破的错讹和疏漏。寻找与陌生人的交集,让若泽先生脱离了过去的自己,这种与过去那个自己的“不像”,是萨拉马戈设置的迷宫,它那庞杂的路径让有经验的读者也需系上阿里阿德涅之线,循着勇者的足迹直达迷宫深处,那里,若泽先生找到了陌生女子的一切,也找到了关于自己的一切。
“陌生女子的一切”作为资料补充了卡片的副本未能详述的内容,“关于自己的一切”则在若泽先生的寻找过程中通过内省的方式剖露出一个卑下之人真实的外在。为了找到陌生女子,若泽先生带着从卡片上得来的信息,开始了对他说来意义显著的探访和冒险。受访人是一名老妇人,这是与陌生女子住在同一栋楼,位于一楼右边的一位女士。若泽先生不冷不淡地获得了她的信任,受到不算热情却是礼貌的款待。这次探访取得的实质性的进展让若泽先生得到了陌生女子曾经就读学校的地址。探访的过程仿若一棵修茂的大树,萨拉马戈为其添上繁盛的枝叶。一楼右边的女士款待若泽先生期间说了不少话,话题简单而常见。从登记总局的长官聊到婚姻,从婚姻过度到婚外情,话题平实而干净。两人就像多年的老友,毫不介意地聊着年龄、独居生活的真实状况,直到一楼右边的女士告知若泽先生这次探访期望获得的答案。答案就是一个简单的地址,萨拉马戈却花费大量笔墨设置两人如同家常般聊天的场景。这一设置以一楼右边的女士对自己为何迟迟才告诉若泽先生陌生女子就读学校的地址时所言及的理由,“我没有人可以说话”,内省地剖露出若泽先生真实的外在,“我也没有”,若泽先生对女士的回应,在沉默后的述说下照亮了人世间隐于角落的那些孤寂的灵魂。
“寻找”在雨夜进入了高潮的阶段。萨拉马戈对“雨”情有独钟,雨水不仅可以洗去身体的污垢,让捉迷藏咯咯笑的女孩们重返文明净土,还能作为前行的遮掩、成功后的欢赞。若泽先生潜入陌生女子曾经就读过的学校,取走了陌生女子做学生时的档案卡片。在对学校的进入和退出的过程中,若泽先生攀援在窗台上,任由雨水浇透了自己。平常畏葸的若泽先生,置身于对陌生女子的寻找中,绽放出的勇气和坚毅在萨拉马戈对故事慷慨的讲述下,超脱了平日里那个刻板、冷漠,对章程顺从的自己。此时的若泽先生,无视章程的约束,在“寻找”这一自我意识的支配下,成了一个实实在在的越矩者。
这个越矩者在寻找中获取真相,也收获了对死亡的认识。陌生女子已经死亡,若泽先生用工作经验证实了自己的揣测。揣测在若泽先生的亲身验证下,在对迷宫般的档案库的探寻中,铺展开一条人生的环线。从生到死,由死到生,一个循环往复的生命存在与寂灭的过程。虽说坟墓是这一过程最后的一环,然而,坟墓里的这个人,或许并不是以为的那个人。若泽先生循着真相的指引,在公墓里的牧羊人的告知下,大感意外地知悉,墓中“所有的尸体没有一个和大理石板上的姓名对应。”这是牧羊人的恶作剧,肉身的死亡作为可以最终摆脱纠缠的方式,对死者保持敬意比真正找到他们更能表示出对死者的尊敬。
带着对死者的尊敬,若泽先生开启了一条关于“寻找”的环形之旅。旅途的终点直达陌生女子的居所。若泽先生从陌生女子的父母那里得到了居所的钥匙,怀着一腔渴望,若泽先生“不紧不慢地走向陌生女子曾经居住过的街道。”萨拉马戈的文字有着一种内敛的魔力,这种魔力表现在若泽先生身上,成为其“渴望但又害怕渴望的东西”的内在的心理定势。这是若泽先生整个的人生。在“寻找”只剩最后一步的时候,若泽先生放慢了自己的脚步,心中的渴望在强烈的克制下,外显为对时间的拖延。若泽先生在渴望的煎熬下,慢吞吞地吃完午饭,又在用餐的小馆子里拖延到下午三点,这才前往陌生女子的居所。“勇敢”与“懦夫”在若泽先生心里激烈交战,直达终点的渴望驱动着若泽先生在未减轻半点害怕的心理状态下打开了陌生女子居所的大门。萨拉马戈用“渴望”替换了“勇敢”,压制了“懦夫”,语词的内在表征在象征层面有了新的阐释。
幸运地,“若泽先生第一次就试对了钥匙。”那串钥匙自身就好比一个“袖珍迷宫”,这个迷宫在若泽先生的抚弄下,残留在其上的原来那个主人的气息犹如天人感应的与若泽先生融为一体。若泽先生走进居所,如同陌生女子回到家中。若泽先生仔细打量屋内简单的陈设,坐在客厅的小沙发上,沙发已被坐出了一个凹槽,那是“由另一具躯体留下来的沙发的填料和弹簧构成。”若泽先生坐在这个凹槽里,思绪受着悲情的牵引,“她再也不会坐在这里了。”萨拉马戈用思绪编织悲情,让自然流淌的文字奏出爱的交响,文字间跃动的音符在若泽先生的思绪里绘出一幅幅飘漾着悲情之声的画面:
“衣橱呢,他觉得如果打开衣橱他一定抵挡不住诱惑,会用手摸摸挂着的连衣裙,就好象抚摸无声钢琴的琴键,他觉得自己会掀起一条裙子闻一闻芳香、香氛乃至简单的味道。……从现在开始,那些数学题不再会有答案,方程式里的未知数不会再被解开,床单不会被掀起,被子不会被拉到胸前,床头的台灯不会照亮书页,结束了的就已经结束了。……是的,她不在家,她永远不会回家了,这里只留下她的声音,低沉而又模糊,就好像心不在焉,仿佛她录音时在想别的事。”(P173-174)
这些图画在若泽先生的思绪里是那么明晰,当下不会逝去,未来也不会逝去。若泽先生对陌生女子居所的探访完成了自己的寻找之旅,不算完满,却给已经到头的爱情划上了一个看似荒唐的句号。
“爱情”,若泽先生从未意识到,自己对陌生女子的寻找竟然会触及心灵深处这隐密的情感。找不到人说话的若泽先生通过“寻找”与为数不多的陌生人产生了短暂的交集,也由此释放了自身压抑许久的天性。天性化做若泽先生潜入学校盗取档案资料的勇气,天性成为偏执的内驱力让若泽先生对章程视若无睹宁愿旷工一天也要去探访陌生女子生前的居所。读完整个故事,细细回忆浮现在文字间的那些图画,读者当可明了萨拉马戈的良苦用心。萨拉马戈用一个关于“寻找”的故事,传递出天性是对于自由的另一种称谓。一个人对所有人的寻找,让天性的释放成为对“自由”非常态的追寻。爱情不过是建构天性的一块基石,基于爱情的装点,偏执有了用武之地,也由此产生出释放自我天性的力量之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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