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大约物极必反的缘故,此后两人的日子越过越好了。
宋秦换了好工作,两年内晋升了好几次,现在大小也是个领导,收入越来越高。人也自信起来,慢慢找回了以前在中国的形象。他将业余时间全部花在学习上,考了很多证书,仍旧天天对着电脑,每天不是作业便是论文,或者准备考试。怀安在熟人的介绍下也有了一份写字楼工作,将学习转到晚上,自己全职上班。他们的生活更忙碌了,忙到没有时间再想其他。
然而两人之间总隔着点什么,没有了从前的默契与随意,回不到过去。两人像是刺猬,平静时相敬如宾,可是一点小事,一句话,轻易就能引起误解,演变成一场争吵,再转成几天的冷战。婚姻终于将怀安变成了死鱼眼珠子。吵架时,她一定要自己的声音盖过宋秦,仿佛这样才证明自己是对的,而声嘶力竭歇斯底里只换来儿子的大哭。“你别把孩子吓坏了,真是个疯子!”宋秦冷冷而不屑地斥责她,一把抱过儿子。儿子才六岁已非常懂事,一天,怀安在钱包里翻到一张纸条。是儿子的笔迹,歪歪扭扭地用铅笔写着:My mom and dad need to be happy。怀安心如刀绞,儿子像是在祈求,怀安从字里行间只看儿子的惊慌与恐惧。罢、罢,婚不离也罢,不吵不闹也不哭,只好冷战,不说话,拿彼此当空气。有时怀安心里希望宋秦能哄她一下,但他无意于此,似乎还挺享受冷战带给他的一点宁静,她便只剩心灰意冷。
前几日,两人不知什么又拌起嘴来,好几天没有说话。这天她的邮箱里竟意外收到小邓的邮件。小邓现在在加拿大自驾游,多年没有联系,他想试试看怀安能不能收到邮件。收到的话,可否见一面。这封邮件搅乱了怀安的心绪,她想起许多以前的事,想起了年轻时的自己。小邓,那个年轻的男生。她马上回了邮件,不知为什么,她没有跟宋秦说,虽然宋秦曾是他的上司。她对自己说,谁叫他们此刻在冷战呢?
很快两人便约好下一个周末,小邓正好会在多伦多,因为多伦多是他旅游的最后一站。
一大早,怀安并没有跟宋秦交待她去哪里,只让他带好儿子,便开车来到市中心约好的一间咖啡馆。怀安不知什么时候已入乡随俗,爱上了咖啡的苦味。无聊苦闷时,最喜欢走进咖啡馆,捧一杯热咖啡,发上半天呆,然后回家,继续过日子。
怀安买了一大杯咖啡,在靠窗的角落坐下,捧着喝一口消消气。
“林——怀——安!”
怀安抬起头,她没有听错,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林怀安,真的是你。”
怀安听真了这声音,她的双手有点颤抖。怀安没有勇气抬头。
那人大步走到她桌前,“林怀安。”
怀安强自镇静,抬起头,挤出一丝微笑,“小邓,好久不见。”
没错,是小邓。多年没见,他愈加英俊挺拨,一身休闲运动装,出现在怀安面前。怀安不敢接触他的眼睛,只是低着头,傻气地笑。
小邓跟几个朋友来加拿大自助游,从加西玩到加东,为期一个月。多伦多是他们的最后一站,几天后从这儿飞上海回国。今天一进咖啡馆,就看到窗前的纤细侧影,那侧影直印到他心底,与多年前的她重叠起来。
小邓拉开椅子坐在她对面,打量着怀安。“林怀安,好久不见。别人结婚都是发胖,唯有你,更瘦了。”怀安不禁脸红耳热,双手紧紧捧着那杯咖啡。小邓凑得更近一点,“没关系,你还是那么漂亮。”
怀安不禁哂笑,怎么会,此刻她颜色憔悴,蓬头垢面,见不得人。
“我早听说你们移民加拿大,可是没有联系方式,这次来想着怎么样都要试试,没想到你还在用那个邮箱。”
怀安微笑,“我念旧嘛,旧东西总也舍不得扔舍不得换。好几年没你的消息,你怎么样?加拿大好不好玩?”小邓简单说了自己的近况,怀安大致了解,不外乎独自创业成功,有时间便全世界各地游历。现在的中国人,人人都很富,满世界都是中国游客或中国买楼客。
小邓很抱歉地告诉她,他们 一行人五人,因为行程紧凑,待会儿还要去游市中心。她不介意的话,跟他们一起去,权当向导。怀安心里略有失望,旋即又释然,难不成她还有什么别的指望?她在心底暗自嘲笑自己。反正也无事,家又不想回,怀安便答应随他们一起去。
小邓把她介绍给他的几个朋友,看起来都是事业成功,春风得意的样子。大家客气地跟她打招呼,并不多问什么。怀安生性随和,言语不多,也不怎么与人生分,她就是那么一个安静的存在。小邓一直伴在她身边,别人也不打扰他们。逛完博物馆、市政厅等各种古建筑,傍晚时分,他们登上西恩塔,观看多伦多夜景,并在旋转餐厅晚餐。在塔顶,怀安和小邓肩并肩看着下面的城市,半晌无语。
一个朋友走过来问:“林小姐,你喜欢多伦多,喜欢加拿大吗?”
怀安最怕别人问她这样的问题,本来她有皮笑肉不笑的标准答案,诸如“这里环境优美,人们和善,教育又好,最适合居住”之类,但此时此刻,站在塔顶,俯看脚下的城市,灯火辉煌,世界何其热闹虚华,而她却生出万事皆空之感。怀安无意敷衍,心里话顺口而出。
“谈不上喜不喜欢,待久了,反认他乡是故乡罢了。”
“不喜欢,可以回国去啊。”朋友好心地说.
“早没了我的位置,中国我是回不去了。”
其实无所谓,天冷天热,风土人情,都可以克服的,陌生环境可以慢慢适应,会有新朋友新生活的,怀安需要的,不过是感情上的一点慰藉罢了。
高塔之上夜风强劲,呼呼地吹着,怀安的头发给吹得凌乱不堪,贴在脸上。“你穿够衣裳没有?” 小邓把话题岔开去。他伸手拨开怀安脸上的发,盯着她的眼,若无其事地说,“我们进去吃饭吧。”
走时,他牵起怀安的手,握得紧紧的。怀安任他去,虽是被动,她不得不承认,与宋秦相比,小邓的年轻是一个诱惑。
饭后他们还意犹未尽,要去体会多伦多的夜生活,泡酒吧。怀安来加拿大后还从没像这样一早离家到晚不归的,心中挂牵儿子,亦不知宋秦如何。街上霓虹灯赤橙黄绿闪烁不停,搅得她头昏脑胀,怀安觉得像地狱。怀安忽然在橱窗玻璃上看见自己细小紫白的脸。她捧着自己的脸。在地狱中,她看见她自己:细小、紫白;灯红酒绿、红男绿女,这么吵闹,这许多人许多事,她唯一可以掌握的只是这一点点的自己,她想要一点点的安静。她忽然非常强烈地想念宋秦,以及唯系在他身上, 她和他的命运。
她不想再玩,坚持要回家,小邓没有办法,答应送她回家再来汇合。怀安怂恿他和朋友们径直去玩,她不需要送,在这里她是主人,他才是客人。小邓拉她走到一边,要了她的微信。
怀安说,“你哪一天的机票回国?我和宋秦请你吃顿饭。”
谁知小邓一声冷笑,“谁稀罕跟他吃饭。”
怀安甚为惊异,“小邓,你怎么这样?”
“我不想假装我喜欢他。”怀安听着心里不知是何滋味,一时接不上话。
“再说吧。”
回家的路上,怀安查看手机,居然一个未接来电都没有。她出去一整天,宋秦没有找过他。回到家十点多,宋秦照旧坐在电脑前,儿子已经睡了。没有谁在意她出去这么久,没有她他们日子一样过。怀安倒在床上,闭上眼睛,只觉得身子浮在半空,飘飘荡荡,找不到立足之处。
深夜里怀安辗转反侧,她问自己:是谁说没有在深夜痛哭的人不足以谈人生,啊?她有资格的。她苦笑,但愿自己笨一些,那么便没有过多想法;要么再聪明些,能掌控这一切。可惜都不是,她是这么普通。怎么办?十年的婚姻,还有一个儿子,真舍不得放手。可是如此继续下去,心累到痛到她难以承受,更连累宋秦也痛苦,有意思吗?还有那个被她放弃的孩子。宋秦是不会原谅她的,她知道。那么她怪自己吗?她知道有个词“mercy killing”,这算么?怀安知道宋秦很想再有个孩子,可如今孩子和那个女人是两人不能触及的话题,彼此心照不宣绕开它们。宋秦知道怀安恨他。她一张口,便是冷冰冰刺人的话。她有情感饥渴症,总是渴望大量的爱,总是满怀希望地等待,结果是无尽的失望。宋秦知道怀安需要什么,却无法给予,因为他没有,所以他只是不断给怀安洗脑:对任何事不要抱任何希望,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没有希望,反而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宋秦总算来睡觉了,见她没有动静,只以为她已睡熟多时,便蹑手蹑足的上了床。怀安幽幽地道:“一天没在家,你也不问问我去哪了。”她到底还是奢望他的关心。
宋秦倒被她吓一跳,没有作答。
怀安说:“我们现在都不说话了,要说也只有:今晚吃什么?晚上谁接儿子?”
怀安把话说了,倒觉心底宁静如同心死一般,她只是闭眼。宋秦伸手握住怀安的手,今天这是第二个握她手的男人:她的手细小,却极冷极硬。宋秦侧身轻轻抱着怀安,抚她的发,心底却是无限烦恼:这样的一个女人,天天冷冰冰,一言不合便是几日不说话,真真给她弄得要得神经病。
“我们好好过日子,不要闹了吧” 宋秦说。
“我从没想过要跟你吵。”
“你总是早早睡下,我却睡不着,夜深人静……身为男人,本应养家。我很失败,没能给你们母子一个家 ……”他说着有点哽咽,半天无法再说下句。
“记得刚来多伦多我去打工吗?那时我们没有车,为节省一点车费,我买了一辆二手单车,每晚骑车回家时只觉得路无限长永远不得到头。上班就是在流水线上使尽全力提取和放置那些铁胚,印巴工头在一边催喊叫嚷‘快点,快点’。那时那刻,我觉得我的力气都用光了。我们上下午各有十五分的休息时间。喝口水,填点肚子什么的,但车间离所谓厨房有那么远。所以,大家高度紧张,一到时间,马上放下手中活,快速赶到厨房吃东西喝水,需要三分钟;热一下东西,需要一点时间;找位置坐下立即吃东西喝水,还没有等到消化的感觉上来,又得连忙赶回车间。所以,那里的工人都习惯了倒计时,还有三小时可以休息一下,还有二个小时,还有一个小时就下班了……什么叫度日如年,就是这种现场的倒计时。那时,我常常问自己,难道我今后就永远……”
宋秦还在那儿絮絮叨叨地说着,他并不期待怀安的安慰。都过去了,他只是想说出来,说出来,不再留在心底。怀安很诧异,不知他今晚为何话这么多,从没想过他会有睡不着的时候,只以为他熬夜是贪玩或存心避开自己,只以为他从没有心事能倒头就睡。夫妻本应同甘共苦,何以生分至此。
一时间,怀安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把话岔开:“别说了,睡觉吧。”她挪近点抱住他,身体紧紧贴着他。宋秦没说话,只觉得她的身体真暖和,像个热宝。他很轻很轻地抚着她的后背。怀安悄悄试探自己身体的反应,可还是没有。这个熟悉的身体曾经给她带来快乐,让她迷恋。也许是太过熟悉的缘故,她宁愿是因为这个,而不是别的原因。她听见他的呼吸越来越沉重,他的身体越来越烫。她觉得抱歉,她还是做不到。他离开她的身体,他明白她的抗拒。怀安想说:我心里是想的,我不再抗拒了。但她说不出口。宋秦翻身躺到一旁,只说睡吧。
第二天起来,怀安情绪莫名地好,也许是昨晚宋秦的那番话,让她从另一个角度审视自己。更有可能是小邓的出现将她从深渊中捞起来,无形中给了她一份激励。总之,她很开心地做着例行的周末收拾清洁。一张照片也不知是从哪本书里掉出来,那是怀安和宋秦结婚前在广州商场里拍的大头贴。照片上男人戴着眼镜,英俊斯文;女人乌发及肩,面容清秀。两人头挨头微笑着,年轻、幸福、甜蜜的样子。怀安以前非常喜欢它,特意过塑,打算长久保存,总拿它当书签,看书时看到那张照片,会开心地笑。
怀安拿着相片看了好久,正巧儿子走过,怀安便递给他看。没曾想儿子说,这照片他早就看过,看的时候还哭了。怀安惊问为什么。他耸耸肩,“I don't know why, I just feel sad.” 怀安怔怔站着,不知说什么好。他是什么时候看到的?为何要哭?想必是这几年生活艰辛,大人为琐事频繁争吵。爸爸走失的心,妈妈隐忍的哭,消磨了他对生活的期望?小时候那般快乐的儿子怎么成了这样?六岁的他怎么可以说出这种话来?
怀安颓然无语,默默将照片再次插入某本书中,放入书架,不知哪年会再次翻到。这照片很久没见过、不知流落在哪里,今天却从书里掉出来,掉在她面前,像是来执行某种使命,是来提醒的她么。儿子一定有颗柔嫩敏感的心,怀安想,但愿他长大后不要为爱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