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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侠

稽山麓路人
1楼
一楼留白,待增补序言、大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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稽山麓路人
2楼
第一回 冥火僧为情寻旧仇 林掌柜轻扫铜狮头
定州城林老爷府外,正值戏班搭台,看官往来熙攘,直围得水泄不通。一时间鞭炮齐鸣,震耳欲聋,好不热闹。
看客道:林老爷积福三代,今得贵子,直上青云!
邻里道:人生在世,各安天命罢了,林家虽富,奈何夫人染疾,已是香消玉殒。
路人道:原来如是!鞭炮隆隆非报子乡俗,缘是家中白事。得子丧妻,真应了福祸相倚。
林家丫鬟仆从神色凝重,身着白布素衣,强作颜笑于门前铺摆江南贡品红酥手,会稽陈酿黄藤酒,点缀朱红喜蛋糯米饭,一看便知富甲弄璋报喜。
喧闹鼎沸间,一化缘和尚径直闯入中庭,叫嚷道:洒家饿了,于我讨碗面吃。
林老爷危坐于灵堂,但见他龙眉凤目,皓齿朱唇,四十年纪,两鬓微霜,身穿白绢孝义袍,腰缠麻布素环绦,举足投手凌云志,掩面难遮英雄貌。
正逢亡妻大丧,见堂外有疯和尚乱讨吃食,便着下人打发他便了。谁知那和尚蛮横,将众仆推栽了跟头。
林老爷见状,收敛些眼泪,朝那和尚怒道:出家之人不知礼节,何以冲撞灵堂!
和尚轻慢一笑道:快于我上些吃的便了,饿了洒家便吃活人!吓得丫鬟仆从纷纷退避。
林老爷正值悲恸难解心头结,不想这秃驴动粗撒野,愤然厉声道:在下大丧之日岂容你秃驴聒噪,今日面是吃不得了,你爷爷拳头倒是吃得!说罢挽起袖衫欲起争执。
那恶僧一听此言,怒目圆睁,嘴里哎呀呀一声切齿叫嚣,忽从怀里摸出两盏铜狮子,轰然拍于中庭石桌之上。
围观乡里见中庭园内大闹是非,便撇下摆摊的丫鬟,蜂拥至林家宅子。
只见那恶僧,茶褐僧衣穿单袖,青圆绦斜绾双头,玲珑菩提穿腕走,颈戴佛珠似骷髅。斜倚跨骑踩石凳,手捻铁索叩狮首。
众人听得铁索铛铛作响,循声望那铁索竟烂通了皮肉,穿于他琵琶骨上!众人吓得倒吸一口凉气。
冥火僧睥睨冷言道:哼,洒家倒要看看阁下的斤两!
林老爷今日这口恶气已是憋屈不得,即抄起八仙桌上那鸡毛掸子,朝和尚奔去。
近前一看,见此人胡子拉碴相貌古怪,几分似受火焰之伤,面目多是火燎疤痕。林老爷不屑与恶人评理,使那鸡毛掸子朝铜狮子只轻轻一扫道:秃驴休扰我丧妻之痛。
但见百来斤铜狮子竟应声扫落。众乡里看了无不鼓掌喝彩,更有好事者嘘声连连,挖苦这落魄的僧人。
冥火僧吃这一记羞辱,微微蹙眉,随即一改愠色而释然。摇头笑道:师兄,二十年来不曾赢你,今日亦然。
林老爷听言一惊,定睛细看,此人哪有当年师弟翩翩形貌。眼前乃是垂垂老僧,面如枯槁,满是疮痍伴火燎陈伤。
正欲细问,那和尚顾自喃喃道来:好个林风,任你徐如林,疾如风。师傅传你本门秘术《驭风》,《羽林》,赐名林风视若己出也就罢了,后传你御术《巍山》,本门武学风林火山四门你独占三,我无以言对!只恨小师妹乃我挚爱,为你名利驱使,种下祸根,害她如今….
和尚忿然独悔当年事,裹挟悲鸣恨旧情,堂堂男儿竟也伏案哽咽。
林老爷惊问道:当真是师弟?你何以如此面目?
和尚一摆手道:你我已无缘叙旧,毋须多言。待我再修十年,为师妹讨还公道。
和尚恭然起身,朝师妹木棺双手合十,默念些悼词,纵身一跃飞上墙头。回身大笑道:师傅朽木冥顽,欲焚《冥火》以绝奇功,所幸洒家偷练,略有小成,你且吃我一掌!
那冥火僧运动内力,掌上一团冥火微微点燃,幽怨寂寞,甚是摄人魂魄,只见他发力使出一掌,掌风催动冥火劈面而至。轰隆一声,中庭石桌应声碎裂,石屑崩飞,且闻得一股灼烧糊味。围观乡里无不惊悚称奇。
冥火僧见状,大笑离去。
林老爷大惊,恩师封禁神功《冥火》竟已被师弟学了七八重,如此再修十年,自己绝不能胜!想那时真人垂爱师弟无邪,相恶于江湖,独授定国策,羽林剑,读圣贤,谙朝仪,将堪大用。独传己于风、林、山要术以正江湖邪风,唯禁《冥火》。火武者炎邪,无水驭之则暴毙,师妹天秉柔情佐以《冥火》方可大成。今师弟独练《冥火》,五行缺水,他日必急火攻心。
林老爷长叹一声,人生无常,祸福难料。也罢,犬子尚幼无心再问江湖,遂隐于市井,安心守业。
诗云:
念卿点点离人泪,掌灯夜语无人催。
孑然细说愁滋味,尤忆连理花作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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稽山麓路人
3楼
第二回 冥火僧赴约讨公道 林公子机缘走江湖
白驹过隙,不舍昼夜,光阴荏苒,晃然十年。林老爷见孩儿隽秀脱俗,承师妹灵犀,故名唤林夕。自幼随林老爷文武双修,孔孟老庄皆有涉猎,练功习武从未松懈。
眼见十年约期将近,林老爷自知不敌,早早安置丫鬟仆从,只遣老家丁留用。
林老爷几欲效仙侣共赴同死,奈何不忍小儿林夕独活,故不能死,便想出金蝉脱壳之计。
是日正值亡妻忌日,林府讣告乡里老爷思念成疾昨夜仙去,家人一行跪于老爷灵前哀恸。林夕不知是诈,嚎啕大哭。老奴按计协少爷下乡避祸,怎料林夕知礼重义,言道:《孝经》曰,丧亲之痛,顾不及形容,言失之法章,美服而不安,举棺椁衣衾,哀恸以送之。今若离去,非孝子也。
遂跪拜不起任老奴拉扯不得。
刹那阴风骤起,冥火僧如期而至。见此场面满腹狐疑,天下竟有此巧合,师兄择日命陨?怕是有诈!望这林家破败景象,残垣断瓦,小儿嚎哭,不免感慨。此小儿莫不是师兄遗孤?正欲盘问,老奴见状护住林夕,喊道:高僧莫伤我少爷,此乃夫人嫡子!
冥火僧闻夫人二字,顿生怜惜,见这孩儿明眸善睐,伤心欲绝,并无做作,已信了八分。
冥火僧移步棺木前喃喃自语道:我只恨你那日为名争利,重伤而归,师妹临盆在即,却为你疗毒续命,直致阳气耗散。此之痛,罪无恕!你我誓约既定,胜负必分,只此一掌,冰释恩仇。说时,运功推动冥火,轰隆一掌拍于棺盖之上。青烟升腾,冥火幽怨。
此一掌集心法九重,棺内祭物皆成灰烬。冥火僧长叹一声,至此心怨已消。
冥火僧正欲离去,觉那师妹嫡子,有生无养甚是可怜,不如带去教化,聊寄与师妹缘分,不枉此生!又见林夕温润如玉确有师妹神韵,愈发欢喜。大笑道:孺子休闹,爹爹带你耍玩。不顾小儿哭闹老奴拦阻,携林夕踢门而去。
老奴擂鼓报官按下不表。林老爷未及出手,自知铸下大错,遂许以重金广发英雄帖,江湖尽知得林公子者得林家基业。
冥火僧携林夕一路往西,行至山麓茶铺歇脚,吃些面饼充饥。林夕自幼身处庭院,哪知世外竟有此景致,但见,
落日带烟生碧雾,
断霞映水散红光。
溪边钓叟移舟去,
野外村童跨犊归。
林夕见冥火僧并无恶意便不再哭闹,好奇问道:大师遭何变故落得火燎陈伤?
冥火僧见这孩童礼数周全,心想师兄调教有方,亦或深得师妹灵犀。抬眼苦笑道:洒家为情而恨,为恨而武,受阻于《冥火》心法第五重。后经参悟,剃度削发自绝七情,本门武学须受冥火灼烧之痛,方能掌控自如,故我遍身已无完肤。
林夕道:大师因恨习武,志不在四方,心不系天下,精不与神聚。空有武艺,恃强凌弱,尚武弃德,岂可称英雄?
冥火僧听罢,错愕惊艳,此小儿年方十岁,口出不凡字字珠玑,竟也一时词穷。暗想小儿乃师妹骨血挚爱,聪明伶俐自不言说。若宠为义子,乃续缘于师妹,苍天可鉴。
林夕闻此意,深知此人与家父同门,于己无害,家父既殁,前程迷茫。遂拜冥火僧为义父。一念成佛,恰如诗曰:
斜月流影非有意,
片云归洞本无心。
人生若得海天阔,
铁树开花遍界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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稽山麓路人
4楼
第三回 赤霞岭父子遭伏击,拆锦囊温韬使奸计
冥火僧、林夕二人行至数日,一路风餐露宿,栉风沐雨,偶感饥肠辘辘,深得草莽豪情。此间二人父子相称,涣然冰释,甚是融洽。
林夕问道:义父此去何为?
冥火僧答道:恩师玄清子曾言冥火十重天,可陨星斩月,若无水御之,武者炎邪攻心必死。尝闻渝州九天圣姬,擅驭冰之术,此去渝州问道于幻音坊。
二人行至石崖歇脚,背靠山岭,松柏成荫,脚下一潭碧波,烟云缭绕,颇显几分险峻。见这景色怡人,惹人生醉,诗曰:
石崖突兀径苔润,
悬壁高张翠藓长。
日映岚光烟霞赤,
雨收黛色冷含青。
赏不多时,忽听当空一声哨响,惊起一林鸟雀。忽觉明晃晃刀剑耀眼,刹那间飞影如瀑,一彪黑衣人破林而出,将父子二人团团围住。
但见为首那人,三十年纪,身袭紫纹团锦绣花袍,足登麒麟翡翠翻云靴,腰系文武双股靛青绦,手执银雀缠丝铁折扇,好一副潇洒郎君模样。
身旁站青衣侠女,手持两柄短刀,却是粉面含娇丹唇俏,玲珑衣靠短裙梢,八面风情深有韵,痴眼媚看那郎君。
冥火僧上前道:孩儿莫怕,区区山贼耳。
那玉面郎君道:晓月楼护法,温韬、谷梁羽有礼。今奉英雄帖讨要林公子,望大师成全。
那侠女道:师兄说得极好,不予恶僧计较。
冥火僧言道:二位多有误会,小儿林夕乃贫僧义子,何来挟持?
温韬暗想,今若失了林公子便是大罪,断不可放虎归山。即正色道:闯林府,毁棺灭尸,夺人子嗣。此恶行,人神共诛。今若不从,休怪刀剑无眼。
谷梁羽附和道:师兄,所言甚是。待我会一会这冥火僧。说罢不听温韬劝阻,挺刀便刺。
冥火僧怕惊了小儿,夹起林夕腾空撤步道:此我师门家事,何劳二位动手!
正说时,一声朗笑划空而至。循声望去,正飞来一骠银盔骁骑。为首那侯爷道:晓月楼一向与我陈兵阁互通有无,今二位悄然而至,何也?说毕一个鹞子翻身,踏入圈中。
晓月楼二侠见来者乃陈兵阁信字门门主陈怀信,忙赔笑道:信爷休怪,晓月楼岂是见利忘义之流,楼主命我二人在此恭迎多时。
陈怀信假笑以应之,又道:只此丑陋和尚,值教晓月楼差二位尊驾?阁主只遣我一人矣。
温韬谨慎,近言道:信爷万不可轻敌,此人乃玄清真人门下,柳…
陈怀信抬手止之道:陈兵阁用兵非江湖械斗,岂是当街对殴之辈。信勇军听令!破军阵迎敌。
一声令下,信字门盾剑勇出列,立盾横剑在前。二声令下,长枪军列次位,齐声呐喊,枪杆平持扇形展开,朝冥火僧林夕二人围去。
陈怀信侧面蔑笑道:二位休息片刻,待我拿下此贼。
温韬忙朝军中喊道:休伤了林公子!
三声令下,九尺长枪齐向冥火僧刺去。
吓得林夕大叫一声:义父小心。
冥火僧揪起林夕,抱在怀中,纵身一跃,脚点枪尖,一招登梯纵,借力飞高七尺,又使那千斤坠蹬在前军盾上,借力一个鹞子翻身落向身后空地。只这一脚便踹得信勇军前仰后合。
此时冥火僧掌心冥火已起,落地回旋顺势击出一掌。只听得砰然闷响,枪棒刀剑坠地声不绝于耳,中招军勇纷纷倒地,众人皆受了冥火灼伤之痛,被烫得焦头烂额,叫苦连连。
只一回合,胜负已分,惊得陈怀信手心冒汗,忙喊道:温兄,我等三人一齐拿下这恶僧!
青衣侠女倪之轻笑道:江湖械斗为信爷所鄙,缘何唤我二人?
说罢三人亮出兵器与冥火僧战作一团。
这正是:
信勇军中心惶惶,跃出门主怀信王,
手持红缨丈八枪,环眼圆睁起电光。
玉面郎君乃温韬,银雀铁扇灿雪霜,
紫锦战袍翻云舞,劲风到处鬼神嚎。
侠女谷梁掣双刃, 刀光荧煌射天穹,
错落短裙飞凤起,窈窕身姿劈面凶。
冥火僧怀抱林夕与三人大战三十回合。因顾忌公子安危,三人处处忍让,不慎被冥火霹雳掌击中,摔跌在地。三人面面相觑,竟也是灰头土脸,焦头烂额模样。
陈怀信急道:温兄,若有此掣肘,你我胜他不得。照此必葬身冥火。林风只教寻子,未提生死。不如一并下手!
谷梁羽也道:师兄,此言甚是!林家早已失势于江湖,我们何苦…
温韬岂不知林家破败,楼主此举意在林家秘术。若胜他不得,便失了林夕。若伤林夕,便失了秘术。至此已入绝境。蓦然转念,怀中有锦囊一副,今已无计可施,不妨参阅其详。
冥火僧意不在杀人,既得了便宜,便欲离去。忽听温韬喊道:大师莫走,我有一故事说于你。
冥火僧不屑回道:竖子无能,还敢使诈,收拾回家便了。
温韬故弄玄虚道:大师不听便罢,只苦了这孩儿尚不知生父是谁。
冥火僧一怔,皱眉思忖,此人话中有话,莫不是另有隐情?不妨稍探究竟,若敢使诈,寸草不生。便道:有何故事,从实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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稽山麓路人
5楼
第四回 中异术凝蓉受凌辱 遇魔君师弟遭毒手
正德十五年,薄暮。
金陵官道驰来银鞍快马,背上少年白衣素袍,眉目清秀。但见那马似流星身似箭,人若彷徨归巢燕,片叶江舟争逆流,催鞭疾走踏清秋。
翩翩少年脚磕飞蹬疾奔金陵。残阳西坠,萦绕思绪万千,遥想与师妹当年,拜月亭下桃花为盟,锦囊为信,相看泪眼,说不尽离别滋味。
诗曰:烽火征战谁与说,聊寄锦书难托。桃花锦囊循香嗅,别有欣喜在心头。一年太久,朝发夕至盼聚首。
溯之一年,南昌郡王诛杀官民,强夺田产,集众十万,起兵谋反。沿江东下,掠九江、破南康,攻安庆,欲取南京,锐不可当。
少年与师姐冷凝蓉奉师命,南下助文成侯举兵勤王。少年力劝师姐凝蓉协守金陵,独随军奔袭南昌,此一年烽火鏖战,饱受创伤。文成侯驱上兵伐谋,至此罪臣伏诛,王师班朝。
捷报传至金陵,如约,二人将汇于悦来客栈。重阳已到,少年如期而至。
话说是日,有贵公子驾临悦来客栈,故驱尽众宿客。前厅内刀剑林立,伫守两侧侍卫身着猩红云锦类蟒袍,青织金妆飞鱼服,腰挎鎏金错银绣春刀,当朝衬此服者,应官拜正四品,今锦衣卫现身陪都金陵,莫不是有皇命在身?
屋内公子轻浮言道:此娘子冷傲俊秀,武艺不凡,别有一番滋味。何氏闺阁若及此半分,我便允了。
有西域冥法候公子侧,进言道:今反贼伏诛,天下太平。小主人一念可断生死,鼓掌可戏云雨,天下女子尽属公子也。臣施针于中府,天柱,膈俞,承扶四穴,料她已是痴媚迷离,求之不得。
公子淫笑道:大师深知我意,如此我便贪欢一晌,尔等在此守候。
且说那白衣少年入城已是酉时,急寻至悦来客栈。见客栈门前驻十数军马,大门紧闭,死般寂静。少年觉察有异,使轻功翻墙一窥究竟。未过中庭,便听楼上有女子悲啼,少年不及思索,纵身而上,见门虚掩便循声找去。
进前一看,大惊失色!
此间床笫有一女子云髻散乱,手脚桎梏,赤露身姿,玉体横陈,女子悲愤欲绝,形遭凌辱。少年血气方刚,望那一眼便羞愧难当。为免轻薄,欲拾衾蔽之,近前躬身刹那,四目相对,晴天霹雳!眼前之人,竟是师姐凝蓉!
少年懵懂惶然不知所措,抓那被褥胡乱盖了,转身凝神呆立。那女子哭道:师弟莫看,羞煞我也!今受此辱,断不苟活。
少年切齿愤恨,闭目含泪为师姐解缚,劝言道:未报师傅养育之恩,师姐怎可寻此短见。
忽听窗下人马嘈杂,火把通明,一班锦衣军爷正欲离去。少年一眼便识那黄袍公子模样,形骸放浪,朗声讥笑,定是此人作践师姐。抽剑便走道:待我片刻,去去就回。
少年凌空一跃,高喊道:贼人休走!便执剑飞下。
忽听劲风袭来,锦衣卫拔刀不及。忙乱间,西域冥法突现其身,徒左手接剑,催动内力,集黑烟缭绕于右掌,一击封喉。少年急收力闪避,不幸此掌正中锁骨。少年忍痛与那恶人缠斗十数回合,已力不从心。
那西域冥法见小主人马队远去,跳出圈外冷笑道:剑法平庸,雕虫小技。本座掌下无冤魂,幽冥殿,万骨枯是也。行刺小主人便是死罪,本座赐你幽冥神掌,缩骨穿喉,化骨为脓,生不如死!说毕,腾空而走。
少年强忍伤痛,赶回客栈。竟见凝蓉倒在血泊,那凝蓉惊世侠女,独孤傲雪,冷艳冰清,怎堪受此屈辱,自摔茶盏,割了手腕。
少年见状懊悔不迭,急揽凝蓉在怀以止血,央求道:师姐切莫吓我,无心深知奇耻难承,今大仇未报,贼人逍遥,何以舍生颓志!有朝一日,无心必诛此贼。
凝蓉缓缓醒来,细语悲哀道:女子持贞守节视如命,既受此辱,何以苟活于世,遭人唾弃。师弟放手,随我去罢。
无心不从,将凝蓉抱在怀中啜泣道:师姐羞愤,怨无心偷窥,待我自废双目还师姐清白。说罢,少年便抬手欲施。凝蓉拦道:辱我者贼人,救我者师弟,若不知是非,刍狗不如。我自知命薄,只求隐匿江湖,孤独终老。
冷凝蓉说罢肝肠寸断,粉面盈泪,泣不成声。
少年自知轻薄,怕凝蓉芥蒂,情急之下,忏悔道:师姐若不弃,无心誓为师姐赴汤蹈火,永不相弃。
凝蓉听罢,噙泪止之道:你与小妹青梅竹马,你不负我,我亦不可负凝霜。
正说时,少年眼前发黑,喷出一口黑血,便栽倒在地。凝蓉大惊,俯身施救,见师弟锁骨处赫然有一记熏黑掌印!
温韬说到此处,故作收敛,偷眼望去,见冥火僧席地打坐,目光呆滞,深陷沉思。小儿林夕不敢惊扰,托腮细听。
谷梁羽、陈怀信二人却也听得入神,谷梁羽噙泪唤道:师兄快讲,无心与凝蓉后来如何?
陈怀信也道:谷梁所言极是,温兄莫不是要馋死小弟,速速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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稽山麓路人
6楼
第五回 柳无心情迷越雷池 露杀机温韬放冷箭
凝蓉为救师弟,不敢寻死,尽心协师弟赶回师门,一路艰苦跋涉不在言下。人非草木,日久生情。得凝蓉悉心照料,一路相搀相扶,情愫暗生自当心照不宣。
阔别一年,再见师妹凝霜,已绽如桃花,烁烁其华,非一般甜雅。直教无心感怀苍天弄人。既已誓凝蓉,须知持重,故强忍爱慕,冷言搪塞。
凝霜见无心师兄面蜡唇白,瑟瑟不止,细问之下,凝蓉闪烁其词只道是风寒。凝霜欲行照顾,亦被凝蓉婉拒,姐妹渐生罅隙。
再说无心,夜夜受蛆虫啃食之痛,若不施以内力相托,必缩骨穿喉。唯近火而炙,方得舒展。凝蓉暗忖若以家传秘术《冥火》御之,必有效用。即趁家父云游问道,盗得秘术《冥火》,教无心偷练。
岂料这冥火神功,守可暂驱瘀毒,攻可摧枯拉朽。掌风到处,寸草不生。无心如获至宝,遂痴迷其中,日日研习。
且说凝蓉月事不下已数月,便请郎中脉诊。郎中曰:脉象流利,如盘走珠,应指圆滑,此为喜脉!。凝蓉大惊,即问何以避之。
郎中道:成胎四月余,无可避也,又朝无心道:公子莫予房事,以安其胎。二人羞不知措。
孕腹渐隆,凝蓉之孕已无可遮,凝霜立剑质问。为保师姐清白,无心毅然称与凝蓉两情相悦,私定终身。凝霜心碎,一剑刺于无心左肩。
凝蓉不忍昔日鸳鸯为她反目,自留下书信,遁身归隐。
无心悲伤懊悔,无奈奇毒未愈,下山不得。忽一日气血逆行,浑身灼烧,生死难料。师妹凝霜既知误会,决然救之,宽衣以冰霜之体俯其身。意乱情迷之间,二人同行云雨。无心自知有违己誓,愧不能言。
玄清子回山,见无心此状必是偷练《冥火》,故焚之。无心邪火失心,强夺残本匿于山林。
不料凝霜有孕,事将不保。林风重义,自当执兄长之责,故以夫妻相称,拜别师门自承祖业去也。
温韬悠悠笑道:故事讲罢,无心师兄为何如此凝重?
冥火僧回神喃喃道:陈年往事,应烂于心,怎知干戈不止,尘缘未了。
陈怀信听得兴起,不解问道:温兄,难不成这丑和尚便是少侠无心?
谷梁羽也道:师兄方才说这和尚姓柳,故少侠名曰柳无心?怎一个清雅脱俗!
冥火僧幽郁问道:洒家有一事不解,大师兄江湖之人,为何甘为朝廷鹰犬,陷殊死党争?林风一身本事,却任凝霜师妹横死?
温韬摇头叹到:大师何其浅薄!林风岂是沽名钓誉之辈,祖上三代清君侧,他效命朝廷自是本分。其实…
冥火僧急问道:其实如何?
温韬蔑笑答道:林风曾许晓月楼以重金,交托彻查师弟柳无心重伤因由,后进京周全。其实林风为报你一掌之仇,亦遭毒手!那万古枯五毒奇功堪居大天位,何人能敌?为师妹名节,不惜忍辱负重;为师弟雪耻,不惜以命相搏,林风这般仁义,世间少有。怎奈你下流之徒,始乱终弃为不忠,毁棺夺子为不义,十恶不赦,枉为人也!
冥火僧听言,低头皱眉,气息紊乱,痛心疾首。
温韬又道:至于冷凝霜之死,她自知愧对师兄,不惜耗散真阳为林风疗毒。不能以心相许,只得以命相予!
冥火僧恍然若悟,望那林夕,喃喃自问:凝霜所怀,莫非是我柳无心之子?
温韬道:若非你僭越雷池在先,铸此孽缘,怎致冷凝霜有愧于林风,一心求死?
往事已拂尘,大梦如初醒。冥火僧闻听此言,只觉血冲百会,气撞膻中,扬天长啸道:柳无心,所敬所爱之人皆为你死,你枉为人也!
说罢大笑而哭,哭而复笑,一时急火攻心,喷出一口鲜血,跪倒在地。
林夕上前搀道:义父,义父。
温韬道:孺子不孝,还唤义父?眼前之人乃是你生身之父,还不改口!
林夕尚不懂这男女恩怨,一听此言不知所措,急得大哭。
话语间,温韬忽觉脑中白光一闪,遂神色突变,面露杀机,冷冷道:冥火僧,任你行侠仗义,本是有意结善缘,却得无心种恶果。害人害己,不仁不义!佛曰,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今日便是你死期!
陈怀信诧异道:温兄,既知其侠义,何出此言?
温韬抬手厉声喊道:晓月楼弟子听令,楼主有令,灭冥火邪功,诛杀柳无心!
谷梁羽惊诧道:师兄,你…
冥火僧不解问道:阁下既知小儿林夕乃洒家嫡子,何以痛下杀手?
温韬知冥火僧已气血逆行运功不得,突从袖中射出一支冷箭,以迅雷之势近前,一掌击于冥火僧前胸膻中穴。电光火石间,冥火僧竟猝不及防,膝盖中箭,胸口重伤,口吐鲜血不止。
莫说陈怀信,谷梁羽与温韬朝夕为伴,尚不知他有如此神功,二人竟茫然呆立,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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稽山麓路人
7楼
第六回 冥火僧赌命跳悬崖 陈怀信失手遭封喉
温韬见冥火僧已占下风,便执扇与他缠斗十余回合。冥火僧渐渐体力不支,且战且退至临渊险境。温韬正欲取他性命,林夕拦在冥火僧前,与温韬道:大侠若伤义父,我断不苟活。
温韬此时杀心既起,佛挡杀佛,面目狰狞,已无神志。见这孩童挡路,毫不理会,一记恶虎掏心朝林夕扑去。
眼看林夕行将殒命。刹那,冥火僧以磅礴之躯巍然护住林夕,后心又中一掌,伤情恶劣。
当下形势危难,冥火僧只得豪赌生死由命。便伏于林夕耳畔低声道:我儿若信爹爹,抱紧我便是,切勿睁眼。林夕闭眼含泪毅然道:我信义父,宁可玉碎,不受此辱。
说罢,冥火僧抱起林夕,一个登梯纵跃出山崖,回身击出最后一掌。掌风轰鸣掀得人一身焦土。
只听谷梁羽哎呀一声,众目睽睽之下父子竟相拥跳进山崖。众弟子赶忙上前察看,见崖下万丈深渊又得云雾遮绕,深不见底。众人倒吸一口凉气,皆叹:粉身碎骨矣!
陈怀信见此情形,忿忿不平,与温韬道:你晓月楼自诩君子仁义,门下五大护法并称温良恭俭让,今日温兄却使下作手段,滥杀无辜,在下不屑为伍。我自如实禀报阁主,权宜后事。
那温韬全然不顾,自望那山崖,伫立良久。众人正疑惑间,谷梁羽问道:师兄,如此结局,只怕林风不肯善罢甘休,你我如何复命?
温韬听罢缓缓回转身来,惊得众弟子不由得退避,但见他怒目圆睁,杀气腾腾,口眼淌血,面目可怖,神情呆滞,口中复念:灭冥火邪功,诛杀柳无心。灭冥火邪功,诛杀柳无心。
说罢,竟虚脱栽倒。谷梁羽忙上前搀扶施救。
陈怀信见此状,心生疑惑,温韬人称玉面郎君,温雅信达,自拆锦囊后,遂性情大变,且功力陡增,冥火僧竟敌他不过,这其中有何奥妙。
忽听有弟子低语道:温师兄莫不是中了蛊?
谷梁羽急问:何为中蛊?速讲!
那弟子道:弟子老家滇西,尝闻苗疆盛传蛊术。蛊乃万毒虫躯,植蛊与体内,慢食血髓,缓耗真阳,难察其异。蛊术可分毒蛊,巫蛊,惑蛊,情蛊。毒蛊可噬其命,巫蛊可使其病,情蛊可使人动情而生,绝情则死,四者以惑蛊最厉。
谷梁羽道:如何厉法?
弟子道:师姐可知蛊惑人心?中惑蛊者受人讯息,便可随蛊主而动,任蛊主摆布。方才温师兄性情大变,武功陡增,如今眼口流血,迷离痴傻,八成乃中惑蛊!
谷梁羽惊道:师兄武功高强,何人能与师兄施蛊?莫非同门中有内奸?
陈怀信听闻一惊,即传令信勇军包围晓月楼弟子。朗声又道:今我陈兵阁主持道义,誓为温兄讨个清白。尔等皆取下面具,待谷梁查验,有违抗者,门规处置!
众弟子听言,纷纷摘下面具以示清白。人群中竟有四人悍然不动。谷梁羽凝眉怒道:还不摘下面具!
众弟子回身见那四人,一副本门黑衣短靠打扮,并无异样。正疑惑间,这四人突然拔刀,砍翻晓月楼弟子,信勇军数人,朝身后林中逃窜。
陈怀信大怒,提枪便追。谷梁羽交代弟子善后,便匆匆追去。
彼时已日暮西山,二人直追过林子,现一处石壁幽径,相看已是人影朦胧。此四人行踪在此绝迹,四野无人只听泉水潺潺,偶有鸟雀啼鸣,更显空灵寂静。
谷梁羽道:信爷莫追,此去不知何方,唯恐有诈。
陈怀信亦有悔意道:怪我二人性急,与众人失了联络,不如折返再做周全。
二人未及回身,忽觉背后有人影闪过,回头惊见四条黑影错落停在乱石之上。
为首那武士厉声陈词,并非中原汉语,更不知其言之何意。稍顷说毕,一旁黑衣人开腔道:陈兵阁信字门门主陈怀信奉阁主之命逼死冥火僧柳无心、公子林夕,重伤晓月楼护法温韬,罪不可赦。谷梁羽奉命就地诛杀陈怀信!
陈怀信怒目皱眉道:尔等何人,在此信口雌黄!陈兵阁岂容栽赃!说罢抬枪迎敌。
谷梁羽拔刀怒道:贼人住口,上前受死!
为首那武士缄口不言,纵身飞下,拔刀便劈向陈怀信,来势之猛始料未及。谷梁羽正欲相助,被另三人围住,遂斗到一处。
陈怀信使一杆丈八红缨枪乃骑兵利器,如今身处狭小林间石径,无奈施展不开,渐渐吃力,只得左格右挡。忽然那武士一招力劈华山集九成功力,被陈怀信横枪挡住,直磕得火光四溅。谁知那人于左袖中飞出一柄匕首,疾扫过陈怀信咽喉。刹那血喷如注,红染白袍。堂堂陈兵阁门主陈怀信竟未及出声,便一头栽倒。
谷梁羽听身后刀剑声止,偷眼望去,见信爷倒地不起,忙虚晃一招,飞身去救。此处三人亦默然停手,回身围在那为首武士身旁。
黑衣人开腔念道:今罪人陈怀信伏诛,谷梁羽杀敌有功,赏。
谷梁羽大怒道:贼人,竟陷害我两家结仇,取你狗命。
说毕十字架刀于胸前欲再战。突然胸口剧痛,站立不得。
黑衣人与为首武士说了几句番语,四人哈哈大笑。黑衣人朝谷梁羽道:将军知你与温韬青梅竹马,故赐你情蛊。此距你二人分离已过一个时辰,若再拖延,恐暴毙于此。
谷梁羽已知情蛊之厉,顿时花容失色。为保晓月楼清白,只得忍一时另作他图。故收刀抱拳道:既得将军抬爱,谷梁就此别过。说罢忍痛起身,循路折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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稽山麓路人
8楼
第七回 龙渊斩宝刀配英雄 汪道铨施压晓月楼
且说温韬自昏厥醒来,微睁双眼,却见满目陈尸,便挣扎起身,蹒跚近前勘察,不由惊得脊背发凉。众人之伤,乃利器封喉,此情状定为银雀缠丝铁折扇所致。温涛大惑不解,自己初醒何以残害同门,莫非遭人构陷。然而既往曲折,已不记当时。
远远处有一女子伛偻而来,正是师妹谷梁羽。
谷梁羽见师兄周遭尽是尸首,便知其遭惑蛊残害,大错铸成。幸好师兄无恙,忍痛安慰道:师兄,此事说来话长,你我遭苗疆巫蛊暗算,为今之计,应速回晓月楼。
温韬皱眉道:此番失利,罪责在我,只是这信勇军如何交代。信爷如何不在?
谷梁羽沉色哀叹道:信爷不敌,已遭贼人暗算。那为首恶贼信口雌黄,栽赃乃晓月楼所为。你我若有闪失,百口莫辩。
温韬惊道:既有阴谋,怕是噩耗已通陈兵阁,不日将问罪于晓月楼。你我若不自证清白,恐祸及楼主。
说罢,二人急急相搀回府。
且说晓月楼府上,正值晌午,一少年飞奔至议事厅,此人约摸十七八年纪,穿一领绣云飞霞绛紫袍,著一双翡翠云缝锦跟靴,样貌俊秀,神清气爽。少年朗声道:楼主,且看我手中宝贝!
垂帘身后,有人问道:既是宝贝,有何异处?
少年大笑道,此物有铳管、龙头,与扳机、火门、机轨,浑然一体,龙口微张,可喷火迸雷,百步内取人性命只在电光火石间。如此神兵名曰“龙渊斩”。
楼主笑道:灿儿如此耿直,此物型似鸟铳,近战连发,怕是痴心妄想,未待引发早已惨死于快刀之下,起名龙渊斩,徒有其名。
少年不以为然,解释道:此物四尺六寸,龙腹暗藏钢刀,远可火龙吐息,近可斩将取级,且有机巧连发,此乃佛朗机之朝贡,得之万幸!
楼主问道:既是朝贡,朝廷必有追究,我知灿儿并非歹徒,得此神兵,莫非…?
少年道:楼主明鉴,不是旁人,正是楼主故友汪先生所赠。
卷帘后沉吟半晌,少年顿觉尴尬,搭腔道:汪先生欲与楼主共商大事,烦我通禀。
正说时,听得堂外有人笑道:楼主莫怪贤侄,此番急急前来,有要事相商,乃是汪某鲁莽。所谓“龙渊斩”取自鬼市花名,此火绳铳乃佛朗机改良,以火绳为引,可单兵执铳,胜火门铳百倍。
垂帘后几声咳嗽,楼主道:在下偶感风寒不便见人,灿儿你且退下,我与汪先生隔帘议事。
汪先生近前道:今朝廷与异国邦交,时事波谲云诡,利害犬牙交错。晓月楼掌门有方,取财有道,楼主号众上千,搜罗天下异志,已名满江湖。岂不知立锥之地莫非王土,盛名之下杀机四伏?今宣王私设陈兵阁,皇上忌惮。晓月楼与之交好,只怕引火烧身。故在下劝楼主,不如。。。。
楼主隐隐道:晓月楼审时度势,自知浅薄,无心攀附,我等闲云野鹤,远离朝堂,断不问红墙金瓦。
汪先生手捻胡须微微笑道:误会误会,楼主博文广识,岂不知天下之大?佛朗机舰队横贯大洋,逐利四海,震惊宇内;东瀛弹丸岛国,人性彪悍,忠义果敢,大有称霸之心。楼主武艺非凡,任事一方,便可逐鹿中原,何苦守这几亩田产。
楼主不悦道:朝堂昏庸自不必说,在下虽无济世之才,却无卖国之心,先生几番游说,想必已投外贼。若真如此,你我枉做故人,于此间便割袍断义便是。
汪先生不屑道:兄台如此这般假仁假义,在下钦佩。楼主广结江湖党羽,搜罗野史轶闻,刺探朝政军机,暗助宣王私军,盘踞河北山西,拥兵自重,威摄皇权,此不忠为其一。今以英雄帖之名,遣百余门众寻林家独子,明为江湖大义,暗则觊觎玄清秘术,欺瞒盟友,独占先机,此不义为其二。龚灿贤侄正直侠义,却不知其父乃……汪先生故作迟疑。
住口!楼主气急,怒道:汪道铨,含血喷人,不怕我取你性命!
汪先生并无惧色,反倒闭目舒眉,喃喃道:在下一介商贾,楼主索命,甘凭处置。只怕此间再无“温良恭俭让”之美誉。
楼主皱眉怒问道,你有何居心,从实讲来!
汪道铨笑道:全仗将军神机,假温韬其手除柳无心,夺林公子,毙陈怀信,令盟友反目,陷晓月楼于无节,从此难成气候,此之谓惊世绝计。有此结局,拜楼主赐茶。
楼主狐疑沉思道:那日临行送别,茶有何异?
汪道铨避而不谈,反笑道:楼主假托偶患风寒,实则肤染怪疾,奇痒难当剧痛难忍,皮脂干枯成痂。何耶?可见茶之厉也!
楼主暴怒道:汪道铨,无耻之流,竟予茶中下毒!
汪先生渐露凶光,讥笑道:在下仰慕楼主贤能在先,受拒于招抚在后,如此两难之势,留则纵虎归山,弃则扼腕疾首。略施蛊以茶,方制人于肘。金雀舌乃黔北朝贡,著以枯叶蛊,独饮三年者,面似朽木,手如枯枝,腹生蛆虫,骨脆筋弛,触木生芽,及地生根,人鬼难辨,生死罔顾。
楼主怒不可遏道:恶毒小人,取你狗命!
说罢听得垂帘崩裂,玉珠四溅,一掠影自帘后飞出,呼啸带风,直奔汪道铨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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稽山麓路人
9楼
第八回 探虚实谷梁叛师门 遭削手楼主遁深林
楼主武艺之高,居中天位,安能受此种蛊之辱。一时气急,便腾空而起,破帘而出,刹那惊涛骇浪之势扑面而至。汪道铨大惊,吓得手脚无力,动弹不得,只得闭眼受死。
劲风过后,汪道铨气似还魂,迷眼微睁,见楼主指尖离咽喉只差毫厘,却蓦然停手。
定神一看,眼前之人虽衣着锦缎,却不辨人型。披发遮面,颈似朽木腐败,手如藤枝缠错,体态干瘪僵直,已然枯藤老树模样。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暗忖这枯叶蛊如此之戾,毁人形貌,溃人心智至极。一时落寞之情油然而生,垂目不敢细看昔日故友。
楼主愤然失态,形迹败露,无所遮掩。暗忖,若取其狗命图一时之快,从此便无人解蛊,恐失全盘基业,故眼前此人杀不得。
正作僵持,堂外来人高喊:楼主!弟子二人归来!
楼主惊闻此二人乃温韬、谷梁羽,忙收手背身,整拾衣冠,稍作镇定,急命二人止步道:温韬、谷梁,堂下复命。
温韬、谷梁羽唯楼主是从,不敢怠慢,于堂下抱拳复命。
温韬抬头见汪道铨,拱手道:温韬不知汪先生在此,失礼。禀楼主,此番依计行事,自拆了锦囊,冥火僧果真失心疯颠,本可得手,岂料弟子遭人下蛊,致二人跳崖身亡。故弟子二人,未得林公子。
楼主故作镇定道:成事在天,不必自责,可有其他曲折?
谷梁羽回禀道:途中杀出异族武士,击毙陈兵阁信字门门主陈怀信,扬言乃我晓月楼所为。我与师兄皆中其蛊,令我二人百口莫辩,如今陈兵阁必得风声,恐起波澜,我二人愿往陈兵阁自证清白。
楼主听谷梁羽所言与汪道铨如出一辙,确已遭做局,如今若起干戈,恐投鼠忌器,如何想得万全之策?
汪道铨心知,以宣王之城府,定知设局,故难见鹬蚌之势,不如就此离间晓月楼护法,以求兵不血刃。
汪道铨笑道:陈兵阁又岂是莽夫,定不擅动干戈,倒是二位大侠遭人下蛊,汪某广交异士,自有解蛊之法,不如你我三人启程前往。
温韬道:楼主闭关数月不曾谋面,只道是奇疾,故神医薛让求药未归。今见楼主出关,定是喜讯。不如摆下宴席与诸位斟酌同庆。
汪道铨怕温韬借故逼内力御蛊,恐生枝节。急忙道:温侠何必拘泥礼节,楼主当知你二人劳顿,如此骇症岂可耽搁,将军特命我…
汪道铨忽觉不妥,忙收敛改口道:楼主之疾已无碍,你我三人即刻启程,一来解蛊疗伤,二来叙旧论道。
谷梁羽在旁听得真切,暗想:汪先生所言“将军命我”,似曾听闻,那日乱石林中,黑衣人亦称其首为“将军”。此将军与彼将军可有异同?
谷梁羽凤眉一挑,计上心来。拱手道:汪先生,此番将军赏识小女子临战有功,特许我厚禄,故愿与先生同往。
汪道铨微笑道:谷梁侠女识大局,将军许你厚禄,可有凭证?
谷梁道:情蛊为证,同气连枝莫敢不从。不瞒先生,将军命我暗助先生周全。今与温韬共种情蛊,死其一者,必死其二,故我二人愿听差遣。
温韬愕然:何来将军?何来暗助?谷梁羽莫陷我于师门不义。其一时不置可否。
正说时,回廊外有少年高喊:谷梁姐姐,多日不见,可还想我?来者正是少年龚灿,匆匆上得堂来。
汪道铨幽幽对谷梁羽道:既已誓盟,女侠当纳投名状。
经此一诈,谷梁羽已知汪道铨确为“将军”走卒,眼下情势诡异,未见楼主决断,形势所逼,只得假戏做真。便回道:今晓月楼护法五人,大星位者温韬中蛊,大星位简云未归,神医薛让未归,我谷梁居中星位,愿将竖子龚灿人头献与先生。说罢俯身抱拳。
楼主听得真切,大惊,不知谷梁缘何这般凶煞。
谷梁羽待龚灿走近,抽刀便砍,惊得龚灿纵身躲闪,大喊:谷梁姐姐何故杀我?
龚灿断不知昔日师姐谷梁羽,为何竟下此狠手,见谷梁凶神恶煞,忙取背上龙渊斩,以应还击。奈何无药充填,引而不发,悔不听楼主之劝。
谷梁羽居中星位,鸳鸯双刀奇快,砍得龚灿已无招架之力。情急间,楼主震怒,伸手欲喝止谷梁羽。
谁知一抬手,却见残叶零落,新芽吐芳,手缠蔓藤,裹挟而出,右手竟长出六尺藤蔓,卷住谷梁羽右腕。此一式惊得众人瞠目结舌,随即望去。
但见楼主长发冲冠,疾风翻卷,罗衫飞腾。眼前之人,非人非鬼,宛若苍柏,直教人屏息魂飞。
楼主自知模样丑陋已众人皆知,悲中带凉对众人道:莫伤灿儿,我自当退隐江湖。
汪道铨此时已凶相毕露:恶毒言道:断玉楼,你已是废人,拱让晓月楼,汪某可保龚灿不死。若作梗为患,定要你鸡犬不宁。
转头激谷梁羽道:武功平庸何以妄称罗刹双刀,有何脸面侍将军麾下,还不动手!
谷梁羽终究女子,见此异端,心神溃散。既探得虚实,开弓难收,不如就此潜伏,顾不及细想,起左刀上挑藤蔓,楼主右手被生生削下,疼得断玉楼一声惨叫。
楼主自知,如今身形恐怖,颜面丧尽,谷梁投敌,四面楚歌。为保晓月楼根基,姑且避其锋芒。遂收藤蔓,跃窗远遁而走,传音随即而至,曰:断某交托晓月楼,勿伤无辜,有违此誓,血溅三尺。
温韬错愕呆立,自赤霞岭一役,局势瞬息万变,不及思索。望眼前女子,心神不聚,竟欺师灭祖,当真是昔日乖巧师妹?
龚灿见此情形,已六神无主,怒指道:狗男女,忘恩负义,我龚灿誓报此仇!说罢追楼主而去。
晓月楼众弟子闻讯赶来,围住堂上三人,却是面面相觑,不知从何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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稽山麓路人
10楼
第九回 晓月楼易主侍东瀛 金銮殿天子授君令
正楞神时,场中几声霹雳雷鸣,顿生袅袅白烟,其中跃出四人,皆袭黑衣短靠,非中原打扮,腰间系东瀛倭刀。知者便知此乃东瀛忍术。
谷梁羽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看形貌举止,此四人正是乱石林歹徒无疑。
为首武士拾阶而上,立议事厅前,振振有辞,皆东瀛番语。
说罢,在旁黑衣人与众人道:
断玉楼,结党私军,设杀江湖名仕,为害武林,遭江湖不耻,为礼法不容,故施以削手,以儆效尤。
将军者,东瀛甲斐国武田君主门下侍将军秋山信友阁下。
秋山将军威武神机,此役,谷梁羽首功,温韬次之,各堂主依律行赏。武田君主愿凭一国之力,助晓月楼威震四海。望众弟子安心归附,共图霸业。
汪道铨知以温韬权位可安大局,以蛊质之,可尽其才。故与之道:还请温侠主持大局,若不从命,弟子恐遭屠戮。
两害相权取其轻,温韬自知大势已去,便与众弟子道:期间事务,报秋山将军定夺。诸位暂且各司其职,安心执事。
话说东瀛有岛,史称扶桑,正值战国动荡,诸侯割据。君主武田信玄,据守甲斐,雄霸一方,少时敬孙武,其门下设骑、枪、弓、镰四部,背缚旌旗,各书“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执此四军,横扫四野,无往不利。其尝闻中原有秘术,曰“风、林、火、山”,脱颖于孙子兵法,乃集拳法、剑法、心法、阵法之大成。武田觊觎,故命甲斐首虎秋山信友,入主运筹。
至此秋山信友携滇西巫蛊之便,以情蛊为质,挟温韬、谷梁羽以侍其职,除断玉楼,鸠占鹊巢,晓月楼护法或离心离德,或飘零江湖。昔日名门,惨不忍睹。
秋山不忘家主之志,图谋玄清秘术,以重金为诱,豢养鹰犬。各舵堂主利欲熏心,自甘堕落。刺探军政,贩卖咨情,刺杀忠良,无所不用,一时间暗无天日,晓月楼臭名昭著,为武林不齿。
时至嘉靖十三年,天子皇帝力革时弊,集权揽政,力压旧族,明里天下太平,实则暗流涌动。
诗曰:
祥云瑞罩映丹霞,朝露含香润宫花。
紫禁红墙留疏影,金瓦琉璃撵飞鸦。
是日,
紫金城中,仪仗巍巍 旌旗猎猎 甲胄闪闪 剑戟灿灿,礼炮三响,点卯入朝。太和殿内,玉簪朱履,绣袄锦衣,珍珠卷帘,凤羽映彩,侍臣掌灯,宫女执扇,文官英秀,武将抖擞,山呼万岁,位列两班。
天子皇帝问曰:寡人身缠噩梦,一夜无眠。宣王谋反,此梦何解?
首辅杨廷昭启奏曰:自先帝危,乃遵太祖训,奉“兄终弟及”,传位于同宗亲王。陛下贤明,受天之诏,巡狩四海,励精图治,以安社稷,为黎庶之福。
杨廷昭见天子闭目细听,接着道:
宣王,陛下手足,安居冀州,闲志寡欲,宠辱不惊,后得圣恩,爵袭平西王,奉旨入晋,协守防务,北拒蒙鞑。历来相安无事。今天下太平,万民乐业,擅动兵甲,天予伐之。
梦者,自古玄虚。唐人著《枕中记》曰“黄粱一梦”,唐人又著《南柯太守传》曰“南柯一梦”。
陛下真龙天子,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何忌于此!
建威将军何庆元奏曰:皇上明鉴,臣犹记先帝遗旨,著二王觐见受诏,宣王处冀州,据此百里,不日便至;陛下居金陵,距此千里,鞭长莫及。若无神助,宣王必得天下。
恕臣直言,宣王与陛下有夺帝之恨,故陛下所梦,非空穴来风。
天子皇帝曰:依卿之见,何以破局?
何庆元奏曰:宣王守一方晋土,拥山西四镇,携免死金牌之便,隐卧薪尝胆之志,巧饲军马,暗设私军,制霸十载。依梦所托,不得不防。
杨廷昭对曰:家以和为贵,国以泰为安。大将军所言可有凭据?
天子皇帝忿然拍案曰:杨爱卿,你可知这坊间歌谣?好一个“陈兵剑阁山欲动,晓月未央度疏钟”!大将军,何为陈兵阁,与朕讲来!
听闻“陈兵阁”三字,文武两班乍显人心惶惶,堂下窃窃私语,交头接耳不绝。
何庆元奏曰:夫陈兵阁,乘在野之便,统辖州之地,拥兵自重,或藏石窟,或匿山野,坚甲利刃,横扫蒙北,法纪严明,驭统绿林,擅动私刑以慑民心,擅扣公饷以济私军。臣服王土之上,游离王法之外,此等劣迹,不以家和为贵,不以国泰为安。按律当诛。
天子皇帝龙颜震怒,于殿中曰:大将军以社稷为重,忠良股肱也!司礼监秉笔拟旨,兵部尚书张瓒,建威将军何庆元,携兵符着办宣王入京,如有违抗,挥军讨逆。
兵部尚书张瓒,大将军何庆元接旨曰:臣定不辱命。
天子皇帝又问曰:若无本奏,众卿退朝。
水师提督孙绍棠奏曰:
启奏陛下,连年海禁,船商不通,江浙渔民无以为继,转商为寇,久居双屿岛。与佛朗机、荷兰、扶桑国往来通商,筑防堤工事,兴海港楼巷。
巳时闭业,子时不眠,宛若不夜之都,人称鬼市。海盗猖獗,走私成风,已是法外桃园,不治则扰乱朝纲。臣恳请陛下,下旨攻剿。
天子皇帝大惊,遂命浙江巡抚朱纨督办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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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楼
第十回 翊坤宫惠妃侍驾前 鬼门关世宗险丢魂
且说天子皇帝退朝,由宫女太监头前引路,当值羽林侍卫左右,自坐銮舆移驾翊坤宫。
前方宫苑,万字锦底纹五蝠捧寿门熠熠生辉,万字团寿纹步步锦支窗光彩夺人。领路太监见已到翊坤宫,便高喊:皇上驾到。惠妃李氏协宫娥婢女跪迎陛下入宫。
这李妃娘娘,毓秀名门,性秉温庄、度娴礼法、柔嘉表范,雍肃持身、幽闲禀德,甚讨圣心,亲封从二品惠妃,赐住翊坤宫,协理后宫。
皇帝进得殿来,与惠妃道:朕昨夜无眠,头疼欲裂,每憩翊坤宫,方得安宁。
惠妃贤德,回皇上道:陛下为国操劳,臣妾无以分忧,愿效犬马。今已备下冰蚕薄丝衾,龙涎安神香。臣妾与众奴婢公公侍候在侧,陛下定可安睡。
世宗皇帝正有倦意,便扶枕睡下。执手爱妃,心悦神怡,缓入梦来。
青烟袅袅,白雾蒙蒙,石玑峥嵘,走兽低嚎。世宗皇帝置身其中,沿路而行,至一处石窟府门,定睛一看,上书“阴曹地府”。吓得皇帝惊诧不已,忽见石门洞开,走出紫衣判官曰:陛下乃阳间天子,为何错走府门?想必接了引魂诏。来来来,陛下与我走一遭。
天子皇帝惊恐道:不必劳烦星君,朕这便回去!
判官道:阴司地府,有来无回。不望前走,无以还阳。
吓得天子皇帝,颤颤巍巍随紫衣判官入得石门。
进门便望见一座碧瓦青台罗刹宝院,十室燃烛,各奉金尊。
但见:
坚壁接悬廊,高耸入尘霄。
飞檐座恶蟾,青瓦迭魍魉。
门修赤金钉,槛设白玉段。
兽鼎弥云香,绛纱点灯明。
皆垂招魂练,独陈接引牌。
宝院正中匾额,赫然上书“森罗宝殿”。
判官道:殿上所供乃十代阎君,秦广王、楚江王、宋帝王、仵官王、阎罗王、平等王、泰山王、都市王、卞城王、转轮王。
世宗皇帝一一叩拜,随判官穿殿而过。
再行数里,刹那阴云垂地,黑雾迷空,兽无声息,鸟无聒噪,鬼祟出没,冥钱幽扬。
世宗问道:星君,此谓何处?
判官道:此谓阴山,越阴山者,方入地狱。陛下随我来。
世宗惊恐推阻道:寡人不入地狱!
判官道:阴司律例,阎王有诏,生前做尽千般恶,死后下狱十八层。
后有獠牙鬼差推搡,世宗无奈,只得前行。越过阴山,便至炼狱。
判官道:此间有六阶十八层,生而有命数,死亦有归途。
陛下请看,
吊筋狱、幽枉狱、火坑狱,悲忧轻生自相残者堕此狱,受火炙刑。
酆都狱、拔舌狱、剥皮狱,不忠不孝伤天理者堕此狱,受剥皮刑。
磨捱狱、碓捣狱、车崩狱,昧心毒计暗害人者堕此狱,受车裂刑。
寒冰狱、脱壳狱、抽肠狱,奸商欺诈坑钱财者堕此狱,受抽肠刑。
油锅狱、黑暗狱、刀山狱,恃强凌弱欺善良者堕此狱,受油煎刑。
血池狱、阿鼻狱、挫骨狱,谋财害命妄杀生者堕此狱,受拆骨刑。
世宗皇帝战战兢兢道:依星君之鉴,朕将入哪一狱?
判官道:以陛下之恶,当入挫骨狱。入此狱者,堕落千年难翻身,沉沦永世不超生。
世宗惊恐,辩解道:星君明察,戮宣王家眷殆尽者,乃国舅何庆元,与朕何干。
判官指那石壁问道:陛下所言何庆元,可是此人?
世宗皇帝循而望去,只见国舅何庆元被削去手足,已为人彘。铁钎穿膛,钉于石壁。恶狗争吠啃腿食臂,异蛇盘身舔颈舐血。
何庆元托半身残躯,痛苦哀嚎道:陛下,救我!臣一身赤胆,为夺帝位,截杀宣王,乃皇上默许!
世宗吓得掩面避之曰:住口!何庆元含血喷人,朕治你千刀万剐之罪!
此时来牛头马面,分立两侧,各执幢幡,欲领路接引,与世宗、判官道:过阴山,出地狱,前方已到奈何桥。陛下戴罪之人,上枷而行。
世宗被牛头马面套了枷锁,行至一座拱桥,延绵数里,此桥宽横三尺凭栏无处,其高百尺望深千重。
但见:
血海沸滚,腥风刺鼻。冤鬼竞渡,孽魂争流。
挣扎哀嚎,吊颈喊冤。阴念缠身,戾气透骨。
判官注曰:陛下既是客,许走奈何桥,轮回再投胎,须泅血河池。
世宗皇帝哪敢辩驳,唯星君是从。
牛头马面,牵着世宗,走过奈何桥,又到枉死城。此门一开,迎的是刖足无头的朝臣,斩腰折臂的武将,剜目拔舌的嫔妃,上前拉扯道:还我命来!还我命来!
世宗皇帝顿时魂飞魄散,惊呼道:星君救我!
判官摇动引魂幡念道:陛下阳寿未尽,可渡此劫。说罢驱尽冤鬼,领世宗出了枉死城。
世宗皇帝未及清醒,闭目大喊道:惠妃救驾,惠妃救驾!这才惊觉醒来。
但见床下宫娥婢女,侍臣太监,个个丧容哀仪,心慌脚软,跪地不起。惠妃近前搀扶道:皇上吓煞臣妾。
皇帝曰:朕误走了阴曹府,擅闯了鬼门关,今得生还,大难不死。
惠妃曰:陛下九五至尊,真龙下凡,纯阳护体,岂能为梦所困。定是陛下日理万机,为政所累,臣妾著太医开些安神汤药便是。
皇帝自喃喃道:生前做尽千般恶,死后下狱十八层。爱妃,朕无大碍,与其请医,不若请法,传国师觐见,助朕渡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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稽山麓路人
12楼
第十一回 何皇后题诗巧藏头 坤宁宫扬鞭试真金
老子曰: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帝奉天为乾,后奉地为坤,是故名曰“乾清”与“坤宁”。
且说皇后何氏,坤宁宫主人。独坐西回廊,凭栏自忧伤,微微蹙蛾眉,不知心念谁。
但见她,身着金银丝鸾鸟朝凤绣纹服,里衬五色祥云团蝶百花凤尾裙,颈戴圣尊翡翠彩珠链,腰佩绯罗蹙金象牙玉宫绦,低绾金丝千叶攒珠髻,横插二字排含珠凤鸾钗,左右配金镀飞凤簪、银镀宝蝶簪,后别一朵露水紫玫瑰。卿卿伊人,自在寝宫,不忘雍容夺目,华贵端庄,好一番正宫威仪。
何皇后轻嗅一口龙涎安神香,托腮远眺翊坤宫,轻笑自语道:臣妾闻之而心悸,陛下闻之可安神?怪哉。
说罢,浇了一盅碧落茶,灭了安神香。
转头与宫娥道:尔等可知此香,独采自西海巨鲸,炼以西洋郁金香,唯荷兰秘制,致中原绝产。陛下常憩翊坤宫,本宫想来此物必缺,改日再送些予惠妃。
宫娥婢女皆打恭称诺。
坤宁宫,居后宫之首,地势中央,视界开朗,前瞻交泰殿,后邻御花园。皇后独坐其中,乃集乾坤之精华,可聚天地之灵秀。然而如此金妆圣殿,跃不过巍峨红墙;辉煌景致,免不了一叶障目;母仪天下,望不及鸟宿滩池;宫楼深锁,舒不开柳月凝眉。
如今既为皇后,成父兄之志,纵然满目果品砌盘,糖酥堆案,琼浆注壶,玉液盛杯,又怎及比翼飞鸟,池宿鸳鸯?
何皇后近日思之过虑,不免感怀激烈,遂命人取来宝墨。涓涓小楷,书行徽宣,但见诗曰:
忆君遥歌对金樽,
玉华峰姿寄芳魂。
流云飞影催颜色,
苏堤拂柳几度春。
写罢吟诵几遍,遂辍笔舒展,慵懒间哑然失笑。
如此才情,真道是:
绮罗霓裳,婉然依窗。
思虑愁肠,淑质温良。
凝腮幽望,逸丽芬芳。
窈窕暗藏,艳绝词章。
远处少年约十二三岁,着四爪花莽杏黄锦袍,疾奔坤宁宫而来。宫娥太监紧随不舍,呼喊道:殿下莫跑,留心摔倒。
少年不顾旁人,径直跑至何皇后面前,气喘吁吁作揖道:儿臣,儿臣拜见母后。其后跟太子侍读亦跪拜皇后。
何皇后问太子道:每过申时,皇儿必来问安,孝心可嘉。只是少师所教可有疏漏?
太子道:回禀母后,今日所学乃宋人七绝《题西林壁》,我与母后念来,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
蓦然,太子抿嘴乐道:母后,玉流苏是何人?
何皇后花容失色乃大惊,斥责道:顽劣小儿,休得胡说!
太子不服,争辩道:儿臣瞥见母后诗作,清雅婉约,字体隽秀,此诗竖看乃七绝,横看则现“忆玉流苏”四字,儿臣好奇,胡乱问问。
何皇后面泛红晕,嗔怒道:学艺不精,断章取义!苏轼意在横看庐山绵延逶迤,侧看险峰奇秀。如你这般口无遮拦,着实看打。
何皇后说罢抬手欲打。太子忙躲道:母后息怒!
太子侍读挡在驾前道:娘娘息怒,按宫规,太子遭责,侍读代受。
何皇后道:若他日太子为昏君遭天雷,你尉迟真金,亦可代受?说罢命太监执戒尺,各打掌心二十。
太子殿下娇贵之躯,便畏缩喊疼,尉迟真金却面无情绪,安然受之。
何皇后问尉迟道:功夫可有精进?
尉迟真金答道:禀娘娘,今日受罚,着实轻了些,不如唤刘公公再使些手段。
何皇后微微一笑,吩咐取来笞刑鞭。
这刘公公目瞪口呆,挽起袖口道:小儿顽劣,竟有如此要求,莫怪咱家手毒。说罢扬鞭一甩,直抽在尉迟身上。吓得众宫女太监掩面遮目,大呼不忍。
堂下少年,皇后赐名尉迟真金,相传同名于周唐武后驾前金吾卫上将军。此少年十三四年纪,双瞳炯炯,照一身肝胆,气宇轩昂,映一腔赤诚。自跪那庭中,任由鞭笞三十,巍然不动,毫不疼痛,惊得众人啧啧称奇。
太子惊道:尉迟,你我朝夕为伴,怎料你有如此神功!
尉迟真金禀道:禀殿下,承皇后娘娘恩典,允我师承陶少保,为开我七壳,以赤铜为引,日服金丹,气运丹田,功输太冲。
太子问道:何为七窍?
尉迟真金禀道:七壳者,玄通、灵根、妙钥、统真、通枢、涵神、洞幽,元龙,白虎。经曰,七壳通时飞龙起,灵神圆满知天机。真金愚钝,未通七壳。
太子道:如此厉害,可有破法?
真金如实禀道:恩师常言,铁衫功若毕,便成金刚体。外伤不能侵,内邪不入肌。犹恐伤七情,元神难自矜。虽具金刚相,犹是血肉驱。
太子听罢大笑道:尉迟,笑煞我也,我当是何等奇功,却是最怕女人。本宫君临之日,誓得粉黛三千,断不学这孤老之术。
皇后假怒道:有君临天下之志,却无济世苍生之念,成何体统!
众宫娥太监,抿嘴偷笑。
刘公公满头大汗道:累煞咱家,不信你有金刚护体!
说罢,狠施最后一鞭。此鞭一下,直打得内襟开花,衣衫零落。众人瞠目结舌,惊见尉迟脊背暗闪金光,一显一隐,随气动息,遥看似金佛,抚之如铜壁。众人绝赞其护法活金刚。
何皇后见尉迟铁衫金身,功得雏形,心宽三分。真个是,难言之隐深藏多年不可与人说,良苦用心谋局十载备不时之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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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楼
第十二回 投东宫少保献金丹 进谗言世宗采天癸
养心殿内,世宗皇帝召国师觐见。来者身着郁罗箫台祥云腾鹤靛蓝对襟袍,头戴九转华阳巾,足登双尖翘头十孔青丝方履,手执镂金梨花木拂尘,慈眉善目,颇有道骨仙风。
此人名曰陶仲文,黄冈人氏。君授太子少保,参研道医,保东宫驱邪祛病康泰无恙。
陶仲文进殿拜曰:臣,参见陛下。
世宗皇帝曰:陶真人平身,今召见道尊二位,为何不见国师?
殿中正焚龙涎安神香,陶仲文深知此香喂以白僵蚕,花斑蝥,翠雀花,久闻心悸,神疲力乏,此举意在令闻者嗜药成性,甘受其方。便屏气调息曰:启禀陛下,掌门真人为解圣忧,推演国运,闭关元福宫。七七四十九天乃出。
世宗皇帝道:无妨,国师闭关,朕与爱卿另有论道。寡人为续龙脉,求问太医院未果。自服国师汤药,气冲斗牛,冠绝云雨,朕欣喜好奇,故问是以何方?
陶仲文此时气息紊乱,谎称闻香欲睡,讨喜圣心,且借故熄了龙涎安神香,方得舒缓,进与世宗皇帝道:陛下,天下之医皆奉道为尊,此方以道医圣尊葛洪之“老君益寿散”,经加减化裁而得,配红参、鹿茸、海马、枸杞、雀脑、牛膝、锁阳、淫羊藿,良药三十六味。滋阴润燥,通络活血,补肾扶阳,固精益气。故陛下自太子下,亦能绵延八脉龙嗣。
世宗皇帝首肯道:国师有言,服此汤,如灵龟延寿,朕便赐名“龟龄汤”。只是日服两煎,苦涩难当,真人可有妙法?
陶仲文禀道:依臣拙见,掌门真人以大青盐引药入肾,苦咸而涩,若将此方炼以金丹,可去大青盐。
世宗问曰:若服金丹,何以为引?
陶仲文回道:恕臣直言,须以天癸代之。
世宗问曰:此药名闻之异禀,纵是广寒宫,幽望洞,登天掘地,朕誓得此药。
陶仲文道:陛下误会。夫癸者,天之水,其名阳,实属阴。其在人身,是谓元阴。《黄帝素问经》早有云:女子七岁,肾气盛,齿更发长。二七,而天癸至,月事以时下。故,陛下可知何为天癸?
世宗喃喃道:二七,而天癸至。二七乃一十四岁。真人,此天癸莫不是,豆蔻年华,处子经血?
陶仲文捻须点头道:陛下英明。肾气初盛,天癸乃微;肾气极盛,天癸乃泌;肾气渐衰,天癸乃竭。若服金丹,须遣肾气盛者为引。处子千人,月采天癸,煎茶饮以送金丹。
世宗求解道:真人学冠宇宙,法驾乾坤,令朕心悦神往。只是处子难辨,甄选千人,难于登天。
陶仲文微微笑道:禀陛下,汉书《淮南万毕术》曰,“取守宫虫,饵以丹,阴乾,涂女子身,男合即灭。” 其解意为,饲壁虎以朱砂,阴干捣治,点此砂于臂,女若交合,臂脱此砂。故以“守宫砂”之法,必广纳处子于民间。
世宗皇帝大悦道:此事可交托严爱卿督办。寡人近日思虑过度,梦宣王谋反于先,梦幽游地府在后。朕身心俱疲,今得真人要义。遂心驰神往,壮心不已。
陶仲文见此机会,即拜倒在地,叩曰:今若殿下准我炼丹,臣誓为陛下炼得仙丹,益寿延年,可与天地齐寿,可与日月同辉。陛下定佑我大明万岁千秋!
世宗皇帝龙颜大悦,曰:司礼监秉笔,拟旨:太子少保陶仲文,献方有功,助朕固阳延年。今奉诏炼丹,助朕得道长生,晋封“神霄保国弘烈宣教振法通真忠孝秉一真人”,赐青衣玉带。
陶仲文听罢,虽知不及师兄紫衣法冠,亦跪拜曰:臣,叩谢万岁隆恩!
且说论道术,陶仲文主修内外丹术,擅炼精化气,炼气为功。师兄邵元节参研周易八卦,奇门遁甲,擅呼风唤雨,天文历法。可谓术业专攻,各有所长。
皇帝钦封师兄邵元节以“护国道尊右天师”衔,统辖朝天宫、显灵宫、灵济宫,官拜正一品,总领道教。唯独授陶仲文以太子少保,居区区二品官禄,以致屈尊人下,仰人鼻息。
且有“幽冥法尊左天师”万骨枯,据幽冥殿,统辖魔教,研修邪功,震慑武林。
若无神助,以己之力,翻身无日。
妖道陶仲文,尝有异心。当知丹若无汞,其色沉褐,龙颜不悦,爵禄难保。若掺生水银,形同弑君。故以赤丹砂蒸于铜鼎,析炼熟水银,拌雄黄,雌黄,硫磺;佐硝石,滑石,阳起石;揉以龟龄散,置仙炉淬炼九九八十一天,此之谓“三黄三石”伏火法。
此丹经淬火祛毒,气润五脏,成色熠熠,金光灿灿。以天癸为引,服之乃光彩照人,久服之乃五脏俱败。
妖道陶仲文,蒙皇后点化,知乾坤无界,天命有时。至尊龙座,无外乎香火延绵,代代相传,若辅新君,道运恒久,故拜太子门下矣。
故以黄老内丹术施于尉迟真金,练就金身,护佑东宫;
以黄白外丹术献于天子,暗败五脏,缓噬真阳。
真个是,
古有女娲娘娘,令妖狐祸殷商,助凤鸣岐山。
今乃皇后娘娘,命妖道献金丹,谋新君继位。
如此,陶仲文进可食君俸禄,退可暗助东宫。左右逢源,前途光辉。
世宗见陶仲文若有所思,略微咳嗽,与其道:朕求仙有望,但地府之游,如骨鲠在喉。真人教我如何破法?
陶仲文见献丹大计已成,欲往坤宁宫报喜,早已心不宿主,随口禀道:回陛下,依臣之间,乾坤不决问道尊,阴阳不决问法尊。法尊天师定教陛下,生死簿上除却名,只做森罗十殿君。
世宗皇帝闻之惊喜,即传“幽冥法尊左天师”万古枯觐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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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楼
第十三回 万骨枯蛊惑修阴司 锦衣卫奉旨擒宣王
且说世宗欣喜,遂与万骨枯论道阴阳。世宗皇帝曰:朕得陶卿金丹之诺,掌戏乾坤,指日可待。彼时朕若苍龙,御统四海,巡狩八荒,与日月同庚。
万古枯贺道:臣恭祝陛下永得长生,位列仙班。
世宗叹道:尚有不妥,若享长生,仍有阴司掣肘。陶真人献言“生死簿上除却名,只做森罗十殿君”。天师可有良策?
万骨枯道:微臣之学,幽冥神掌,功至五重,须嗜血吸髓,极聚冤戾以渡劫。时蒙君抬爱,聚诏狱死徒,助神功得成。臣当念圣恩,心系社稷,护陛下周全。
世宗道:天师所言极是,怕只怕这厉鬼勾魂,无常索命。
万骨枯道:陛下莫慌。本教幽冥殿,取义《海内经》“北荒之山,黑水出焉,至阴所聚,万象幽冥”。本是阴曹府,何惧阎罗殿?只是总坛毗金陵,距此千里之遥,鞭长莫及。今若得重修幽冥殿,教众皆拜陛为“九幽天齐仁圣大帝”。臣可保陛下,阴阳共司,人鬼同治。
世宗大喜,问曰:敢问天师,九幽大帝是何君爵?
万骨枯道:回陛下,幽冥殿奉九幽诸神,以“天齐仁圣大帝”为首尊,上可登仙途,下可镇阴司。
世宗问曰:既是帝尊,其下可有司职?
万骨枯道:其下司职,若论官阶品级,一品乃酆都北阴大帝。二品乃五方鬼帝,三品乃十殿阎君,四品乃催命判官,五品乃孟婆,六品乃黑白无常,七品乃牛头马面。陛下过虑,黑白无常乃区居六品,何来“无常索命”?
世宗听罢,开怀大笑道:快哉,依卿之言,十殿阎君乃区区三品,职同当朝侍郎,朕心甚慰。就依天师所奏,重修幽冥殿,迁址天寿山,为我大明镇守阴司。
万骨枯拜谢,又道:陛下,恕臣直言,阴司当有黄泉路、十八狱、血河池,枉死城,若无冤鬼点缀,不甚阴森,何以冥府自居?
世宗思度须臾,点头准奏道:就依天师所言,朕下旨拟刑诏两狱死囚,皆投幽冥殿。
万骨枯跪拜曰:臣,叩谢陛下隆恩。
至此,幽冥殿蒙君恩庇护,修幽冥地府,集江湖邪众,布嗜血毒功。设枉死冤狱,效骇人酷刑,手段之厉,令锦衣卫忌惮。一时间宫墙内外,江湖民间,人人惶恐,皆知天地人三界有神威帝君,尊号曰:
九天弘教普济生灵掌阴阳功过大道思仁紫极仙翁一阳真人元虚玄应开化伏魔忠孝帝君。
且说大将军何庆元,金銮殿激辩宣王谋反,受世宗皇帝器重,便受旨携兵符召宣王回京。
何庆元自位列国戚,疏于武功,已非当年英姿。不惑之年,回想当年所犯,不免心有余悸。此行宣王若降,功德圆满。宣王若反,情势曲折。为化凶险,请了圣上口谕,引昔日旧部,北镇抚司指挥使唐绍同行,携同知、佥事、千户、总旗、校尉一干人等,点起二百缇骑,随军千余骑,朝山西开拔。
北镇抚司,锦衣卫司下辖北司,素享特权“两专三不过”。专受君令,专理诏狱,谓其“两专”。举劾不过都察院,审讯不过大理寺,处决不过刑部,谓其“三不过”。如此钦典要职,视三法司形同虚设,唯御前令依势行权,于嘉靖年间,可谓权倾一时。
指挥使唐绍,总辖北镇抚司。使一柄御赐金织排穗銮带秀春刀,家传唐门刀法精湛,舞得是缠头裹脑,密不透风,人称追魂刀唐绍。育有一子,名唤唐轩。朝野盛传“绣春刀出,神嚎鬼哭”,故唐绍办案,宝刀鲜有出鞘。
唐绍本是北镇抚司五品千户,缘得国舅大将军何庆元保举,官运亨通,青云直上,十余年间连升至指挥使,官拜正三品,与南镇抚司鼎足而立。此人耿直侠义,并非奸恶,只是皇命在身,职责所在,身不由己。怀忠胆报国之志,也算得朝堂清流。与南镇抚司指挥使陆炳势同水火,只因陆炳乃世宗乳母之子,骄纵狂傲,与佞臣严嵩苟且,为唐绍所不齿。
且说,
甲胄骑军银光闪闪,沐晨迎风旌旗猎猎。
威仪肃飒浩浩荡荡,马踏扬尘兵出西关。
何庆元催马上前,与唐绍道:守正贤弟,别来无恙。此去山西,势同勤王。幸得锦衣卫伴行,一如诸葛破曹之东风。
唐绍道:大将军,卑职乃奉皇命协理此案,故应谢陛下圣恩。
何庆元笑道:守正贤弟,你我同朝为官近二十载,惺惺相惜。于此间谈笑,非比朝堂,不妨兄弟相称。
唐绍道拱手称诺。
何庆元感慨道:此去召回宣王,陛下意在削藩,你我应作万全之策。愚兄不堪噩梦,夜不能寐,十年之久矣。此行不论成败,须做了断。皇上密令,若宣王违命,杀无赦。望贤弟共担君忧,以绝后患。
唐绍凝神沉思,喃喃道:当为庆元兄分忧。昔日同职千户已尽遭不测,守正应谢大将军不杀之恩。
何庆元沉吟半晌,颇有尴尬,辩解道:我与贤弟论情为故友,论职为同袍,何来加害。小妹曾言,唐绍若死,何氏不保。愚兄鲁钝,愿闻其详。
唐绍此时心绪已乱。脑中过往,历历在目。皱眉凝神道:此中并无利害纠葛,卑职蒙皇后娘娘抬爱,定为大将军马首是瞻。说罢沉默,便不再理会。
何庆元知锦衣卫举足轻重,不敢深究。且只需擒来宣王,便解万般无解之忧,姑且谋定而后动,遂憨笑拱手,拨转缰绳,策马归营。
唐绍只觉心口作痛,尘封往事又如盐浸刀割般痛心疾首。
正德十五年,子时将军府。
何庆元假托先帝诏,密令锦衣卫千户十四人,兵分四人,保康王登基。兵分十人,构篡位诛宣王。
一班锦衣千户,歃血誓盟,各交了腰牌,换了便服,纷纷领命而走。
何家小姐于屋外听得真切,直吓得一身冷汗。思虑再三,偷叫住其中一人,便是将军府门生唐守正。
何小姐道:此去若屠宣王满门,必遭天谴。以家兄为人,灭口诛心,无所不用。守正哥哥当何以自处?
唐绍回道:一朝踏入王侯门,生死成败不由身。若遭天谴,死得其所。
何小姐拜道:二王相争,各有势力。家兄豪赌康王,胜则丧尽天良,败则惨遭灭族。请守正哥哥留我何家一条生路。
唐绍回道:小姐快快请起,折煞了在下。将军府于我有知遇之恩,此时不报,更待何时。如何行事,请小姐明示。
何小姐道:此去弑君,万劫不复。哥哥切记,为宣王留后,便护何家平安。此事若成,小妹誓保哥哥周全。
唐绍深知其中利害,得小姐点化,抱拳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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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楼
第十四回 大将军帐中讨计谋 唐守正夜探宣王府
且说大将军何庆元率军抵大同府,知府、同知一班官员前来迎贺。安顿军马,商议谋略自不在话下。
大同府乃戍北重镇,永乐八年,明成祖朱棣亲征鞑靼,大破太师阿鲁台,遂设九军重镇,北拒元蒙残部。此防东起鸭绿江,西抵嘉峪关,绵亘万里,东西各镇名曰:辽东镇、蓟州镇、宣府镇、大同镇、太原镇、榆林镇、陕西镇,宁夏镇,甘肃镇。
承太祖制,每镇设十三卫,一卫五千六百人,都指挥使辖之;
每卫下设五所,各一千一百二十人,千户辖之;
每所下设十户,各一百一十二人,百户辖之;
每户下设两旗,各五十人,总旗辖之。
每旗下设五校,各十人,小旗辖之。
共计七万两千八百人。
军户世代相袭,父死子继,平时屯田,战时出征。至正统年间,各方势力勾结,侵军户田地,致其流离失所,“屯田卫所制”渐分崩离析。
正统十四年,土木堡之变,京军覆没。朝廷募兵应急,不顾其弊,即“募兵愈众,国库日绌”。连年征战至嘉靖年间,银库亏虚,故朝廷默许,私军成风。朝堂久论利弊,终以无奈收场。
陈兵阁羽翼之丰,非一日之功。朝廷裁军有心,杀伐无力,落得以中央兵符调地方私军,何其下策!可谓壮士未行,胜负已分。
知府衙内中军帐中,何庆元双眉紧锁,与御马监掌事王朗、指挥使唐绍道:如此情势,敌众我寡,二位大人可有良策?
王公公道:大将军手握兵符,咱家手捧圣旨,宣王若不卸甲回京,便是谋反,大将军应率军讨逆,擒王面圣。
唐绍苦笑道:公公,听卑职一言。宣王苦守晋川,剿蒙十数年,保家国河山,佑天朝子民,居功甚伟。凭一纸诏书,攻城擒王,只怕…
王公公问道:只怕如何?
唐绍故作无奈,望一眼何庆元,皱眉道:只怕事出同辙,激怒宣王。先帝薨乃下诏平宣王谋反,今皇上乃下诏平宣王谋反,只怕一语成谶,新仇旧恨一并算。你我一班京城卫军,置于金戈铁骑前,羸如泥马残卒,弱似以卵击石。
王公公不禁寒战,连连拱手道:指挥使所言甚是,甚是,咱家鲁莽了。
何庆元道:指挥使言下之意,只可智取,不可强攻?
唐绍道:若是智取,卑职腹有一计。可摆案焚香,传宣王接旨,设刀斧手伏于后殿。大将军摔杯为号,遣众将乱刀剁之。
王公公道:如此粗暴,可有几成把握?若计设鸿门宴,难不成指挥使欲效项庄舞剑?
唐绍故作忿忿然道:公公差矣,此计乃宋辽双龙会,血战金沙滩。其战之厉,直教杨家七子去一人回。你我圣旨在手,宣王必来相见,接旨须沐浴更衣,故双方各卸甲兵,坦诚相待。明知是计,却皇命难违,又奈我何?
何庆元大喜道:此计甚好,指挥使不愧御前神捕之盛名。
王公公亦连连称赞。
唐绍低头一笑,遂抱拳拱手,自下去安排。
且说北魏辽 朝,踞大同府三百余年。其地势北缘盆地、西傍御河。城中建王府,拓盖于辽金国子监。
宣王府坐北朝南,长方矩形,均分三轴。
中轴南起端礼门,北至广智门。其间筑承运门、承运殿、崇信门、存心殿、长春宫。
中轴以东,筑广瞻仓、望亲楼、清署殿、宗庙、燕居殿、景宣殿。
中轴以西,筑审理所、典膳所、奉祠所、典宝所、纪善所、良医所、典仪所、仪卫司。
东西收于体仁门、遵义门。城内宫楼屋宇八百间,错落有致,鳞次栉比。恰如诗云:
丹楹刻桷倚朱栏,
金漆兽面扣锡环。
檐角青碧飞彩饰,
乌脊担梁映溪弯。
唐绍御前神捕并非虚名,心思之缜密,此攻防布局早查阅《大同府志》绘本,烂熟于心。入子时,便使轻功扶摇,点墙而上,入得府来。一路伏影夜行,避巡防禁卫,轻车熟驾,行至清砚阁。
屋内一人正坐堂中,身着绣云纹金织五爪蟠龙圆领窄袖赤袍,戴翦翅翼善冠。燃烛八盏,捻须擎卷,夜读兵书,此人便是宣王朱厚煊。
忽见疾风一闪,几支暗器划过,打灭烛火,顿时漆黑一团。一条黑影翻窗而入。
宣王警觉,手拍桌案而起,轻跃至堂中,道:阁下好身手,竟躲过巡防禁卫,直抵黄龙。不知有何苟且,须此行踪鬼祟。
唐绍黑巾遮面,见王爷吐息铿锵,知是内功深厚,拱手与宣王道:在下惶恐。今日得见,乃献计于殿下。
宣王道:阁下可是那佞臣何庆元帐前走卒?有何献计,姑且禀来。
唐绍道:禀殿下,今大将军受昭平逆,殿下若降,必陷囹圄,殿下若战,坐实叛君。此间须有斡旋之策。
宣王道:言之有理,愿闻其详。
唐绍道:殿下可著人夜盗圣旨,倒逼擒王削藩无疾而终。一则不战而屈人之兵,二则君臣不见真章故不伤和气。
宣王笑道:可谓良策,只怕无事献殷勤,非奸即是盗。能近我身者,想必武功上乘,且看你是朝中几品。说罢抽剑击出,欲挑唐绍遮面黑巾。
唐绍急撤步道:殿下误会,卑职不敢。
宣王冷笑道:阁下好意,本王心领,为防使诈,须有一物,引以为信。说罢使了一招风摆梨花乱点头,流星陨雨之势扑面而至。
唐绍不敢怠慢,忙使出游龙身法,连连闪避。宣王剑法凌厉,上下各三路,齐击而发,真叫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唐绍无奈,只得举刀格挡。此刀身裹黑帷,刃不出鞘,一则不露玄机,二则不敢欺君。
宣王手中宝剑翻飞,刺、撩、斩、挑、劈,舞得眼花缭乱,十招内却也沾不得便宜,一时斗得兴起,运八成功力,晃个虚招,左手奇击一掌,唐绍躲闪不及,横刀面一挡,直震得虎口发麻,蒙布扯落。趁月色,隐隐显金织穗影。
宣王见来者并无斗志,遂停手道:金织排穗鞘,里藏绣春刀。以阁下身手,官阶四品上。他日若有缘,将军帐中见,五日内虎口淤青,以此为信。若是奸计,定斩不饶。
说毕抬手送客道:恕不远送。
唐绍抱拳拜别,自摸出信笺,投于宣王,道:殿下见信,可依计行事。勿动兵戈,方保黎庶安宁。说罢,背刀束衣,跃窗而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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稽山麓路人
16楼
第十五回 铁浮屠初战显神威 变棋局宣王反将军
蒙卿品酌,笔耕不辍
梦阮为佐,彦端为托
墨舞婆娑,弗求金钵
如琢如磨,十年成作
话说王府禁卫巡至清砚阁,见窗内漆黑,似有异状,便执火把查探究竟,恰逢黑影腾空上瓦。卫军大喊道:有刺客。
顿时锣声四起,巡防各军朝清砚阁围来,灯笼、火把将庭院屋脊照得通明。为首甲士眼似铜铃,怒眉飞髯,膀阔腰圆。纵身一跃,拦住唐绍去路,大喊一声道:贼人哪里走!
唐绍循声一望,此人身着山文鱼鳞勾嵌梅花锁子甲,肩束古铜吞肩兽,左右兽首口吐蟒腹鳞甲护臂肘,腰系兽吞环扣腹甲,头戴一顶凤翅抹额盔。左手持一面矩形大盾,刻麒麟兽首纹。右手握一柄冰玄铁蒜头骨朵,长约一尺五寸,中原乃称破甲金瓜。
眼前此人,全甲裹身,大盾护体,上下制备,约七十斤。月影瀑下,寒光闪闪,杀气腾腾,正是一尊冷血铁浮屠。
来将缄口怒视唐绍,缓缓自额盔中扣下面甲,竟是须弥山天门金刚模样。常人若见,已吓死三分。
未及唐绍答话,铁浮屠舞得铁骨朵,叱咤生风。撩、劈、砍三式,专攻头颈肩三路。
唐绍暗忖,王府卫军竟有此猛士,若有破绽,必遭金瓜击顶。便使游龙身法,闪转腾挪,使浑身解数,掌击要害,暗器奇发,无奈皆不伤他半分。唐绍自知,此将周身罩甲,已无破绽。若再纠缠,恐生不测。
正踌躇间,庭中宣王喊道:怀威且慢,来者并非歹人,莫伤了他性命。
此飞虎猛将正是陈兵阁帐下,威字门门主陈怀威。其站屋上心急道:殿下,卑职护驾不利,此乃不恕之罪。
宣王摆手道:恕你无罪,且放了此人,与我回营议事。
陈怀威只得从命,咬牙一指唐绍道:逆贼,今且饶你,若敢再来,定教你脑浆迸裂。说罢跃入庭中,轰隆一声,犹如一尊巨佛锤地。
唐绍朝宣王深深一揖,跃上飞檐,趁月归营。
宣王急召各门主将领,于承运殿研读密函,商宜对策,自不在话下。
且说时过三日。
宣王应邀赴知府衙门接旨,便点起卫军二百,由陈怀威、陈怀仁兄弟二人,统领护驾。
行至府门外,见百来人鳞甲长枪武士,分立左右,严阵以待。
两位百户大人见宣王人马已到,于门外抱拳行礼道:参见宣王殿下,恕卑职甲胄在身,礼数不周。若今府门,宣王须卸甲释刃。
陈怀威催马上前,磕镫勒缰,胯下乌龙驹奋蹄长嘶,吓得二位大人连连后撤。陈怀威大怒道:知府何在?区区府卫敢拦宣王大驾!
宣王拦道:怀威,休得无礼。二位尊驾乃羽林卫百户大人,统领京城禁卫。说毕,忙还礼道:二位大人海量,莫怪小王家臣粗鄙。
两位百户拱手赔笑道:岂敢岂敢,只是大将军有令,接旨请召,乃商国是,勿现刀剑。
宣王首肯,命众军士交了兵刃。笑与二位百户道:兵刃已解,二位大人请头前引路。
两位百户道:殿下恐有误会,大将军之意,只请殿下一人矣。
此言一出,忽听轰隆一声闷响,一面巨盾迎头撞飞一人。
陈怀威怒吼道:若再聒噪,有如此人!
吓得两位百户跌跌撞撞命人开门,跪拜道:恕小人多嘴,殿下当知林冲误入白虎节堂之罪。
宣王听罢,点头道:怀威、怀仁,卸兵刃,随我入府。
怀威、怀仁二将拱手称诺。
宣王一行三人至府衙大堂,早有群臣在此敬候。堂上设香案,上摆精雕木盘托奉圣旨,前摆香炉焚香弥漫如袅娜仙境、左右摆琉璃盏盛贡品颇显肃敬虔诚。
御马监掌事公公王朗高喊:宣王殿下驾到!
众臣行礼道:臣,拜见宣王殿下千岁千千岁。
唐绍见状,心急如焚,既已通书信,宣王当知其害,怎可置若罔闻,不施决策,竟只带卫士两人前来赴约,岂不是飞蛾赴火,自投罗网?此刻已别无他法,只得焦急叹息。
大将军何庆元迎道:臣,参见宣王殿下。
宣王面如止水,回道:大将军乃当朝国舅,何以臣下自称,折煞了小王。
何庆元假意笑道:此番圣上特遣我等远赴晋地,千里传旨,必委殿下以重任。恭贺殿下必有进爵!
宣王故作受宠道:皇兄必是心念手足孤守苦寒,故赐本王回京享福。本王当谢国舅不遗余力,陈情上表,几近宵衣旰食,焚膏继晷。只是举朝皆知大将军擅弹劾构陷,毁谤屈招。诏狱卷宗,层峦叠嶂。小王闻之而胆寒。
何庆元面红耳赤,化解道:这…殿下言重了,你我为臣者,当解圣忧,岂敢僭越雷池。其中究竟,且当堂听宣。
此时王公公左托拂尘,右擎圣旨,开腔道:宣王接旨。
宣王抬手掀袍,行跪礼恭迎圣旨。何庆元亦引堂上众臣皆跪。
唐绍自知,待圣旨读毕,大将军依计摔杯为号,三百勇士蜂拥而入,宣王可谓插翅难飞。此平生,贵为千岁,迫于党争,境遇凄凉,虽励精图治,威震八方,却也天命难改,劫数难逃,终究落得个“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经此一想,心中不免悲悯。
唐绍权衡利弊,若失宣王一脉,此中棋局乃失一子,若救驾犯险,乃失二子。故只得按兵蛰伏,且看宣王造化。
众人跪等良久,不见王公公开腔,便左右相顾,窃窃私语。
何庆元抬头一望,见王公公伫立原地,面色惨白,张口结舌,双手颤抖,情势颇显诡异。
何庆元不解问道:王公公,为何不念?
王公公凄惨欲哭道:大将军,圣旨无字,圣旨无字,此乃无字圣旨!咱家死罪,咱家死罪矣!
何庆元大惊,起身夺过一看,黄绢圣旨竟空无一字,顿时吓得面色惨白,汗如雨下。
堂下众人顿如炸锅一般。宣王缓缓抬头,不禁掩面而笑。
何庆元忙问道:殿下为何发笑?
宣王起身笑道:我笑大将军一向绸缪未然,善虑多谋。如今年过不惑,竟犯欺君之罪,岂不是贻笑大方?
何庆元惊恐辩解道: 臣忠心可鉴,何来欺君?莫不是宣王暗做手脚!
宣王道:大将军假传圣旨,扰乱朝纲,其罪为一;信口雌黄,污蔑亲王,其罪为二。暗伏杀手,谋害亲王,其罪为三。桩桩件件,皆无可赦!
此话一出,群臣骚动,已是人声鼎沸。有人大呼:朗朗乾坤,为何紧闭府门,莫不是要坑杀宣王,开门,开门!
何庆元目光呆滞,与王公公一道,跌坐于堂上,不知所措。
唐绍这才方知,宣王运筹神机,反将一军,陷何庆元以欺君,实乃棋高一招。由此便舒眉展目,上前拜礼道:卑职,参见宣王殿下。
宣王见作揖此人,双手虎口淤青,便知其侠义。见此人气宇轩昂,谈吐不俗,官服配饰衬当朝三品,遂爱才心切,解玉佩相赠。谈罢,不顾场面纷乱,自摆驾回宫去也。
唐绍深知此物便是歃盟之信,遂暗藏怀中,心知有朝一日,必有效用。恰如诗曰:
国舅弄权逆常伦,
宣王执棋反将军。
成佛须知回头岸,
伽蓝殿中位列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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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楼
第十六回 晓月楼谋局双屿岛 汪道铨初访晨星阁
且说嘉靖年间,施以海禁,其因有三。
重商抑农,则民心浮躁,弃田废耕,此为其一。
海陆交通,则通倭从盗,为害边防,此为其二。
官营贡贸,则其势垄断,惧民争利,此为其三。
故沿太祖制,片板不入海。
闽浙海民,以海为业。若禁鱼猎,再禁互市,生路已绝。故穷者入海从盗,富者贩私通夷。铤而走险,偷造桅船,私运走货,至双屿岛接驳,久之成风。嘉靖五年,佛朗机商队得掮客郑獠指引,在此修港补给。是故佛朗机、扶桑、暹罗、满刺加、大明各商号势力一拍即合,于此岛共修海上桃园。
朱纨,正德十六年进士, 时任广东左布政使,为官清正。受命提携浙江海防。初到浙江,体察咨情。所谓扶桑浪人,受雇于汉人,为其押船壮势。所谓劫掠沿海,倭寇之乱,实则汉人主谋,祸起萧墙。故朱纨上任,便厉行保甲连坐,凡潜通海贼者,通夷图利者,私购军器者,走泄军情者,处枭首刑,族人充军。
常言法不责众,可儆效尤。法若责众,众者枉法。此令一下,民怨沸腾,视如与民夺食。多地现一人为寇,举家为盗。一人贩私,举家作奸之“盛况”。若海民犯法,便拖家携眷,迁居双屿岛。
宁波定海县,东有双岛,名曰佛渡、六横。远望崖石高耸,相向而峙,谓之双屿门。穿门稍往北,便至双屿岛,跃海居中央,港阔任鱼翔,离岸十数里,水深廿丈余,如明珠藏列岛,真天然宜通航。
岛上城防海堤,构筑井然,教堂医院,一应俱全,房舍楼巷,鳞次栉比,码头商铺,门庭若市。为避海道巡检,戌时掌灯开市,丑时熄灯闭业,巳时未到,门可罗雀,人迹绝径。故江湖人称——“鬼市”。
往来五洲宾朋,亦商亦官,亦侠亦盗,各行其事,不问出处。故蒙脸遮面,渐成风俗。岛外乡旅,若穿街游市,虽各戴鬼面,却司空见惯。若是子时掌灯,似看群魔乱舞,甚是应景。
沿街夜色璀璨,后世乃称不夜之都。但见,
香料象牙、苏木玛瑙,流光溢彩。
茶叶瓷器、丝绸纸砚,熠熠生辉。
兵械火器、奇珍异兽,耀眼夺目。
凡酒肆饭庄,皆觥筹交错,莺歌燕舞。
若章台樊楼,必声色犬马、纸醉金迷。
来宾挥金如土,过客得意忘形。
好一派“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正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小岛富庶,羡煞朝野,乃至商号船队,或设武林分号,或有朝中靠山。
自世宗皇帝命朱纨督办双屿岛,屡遭层层阻挠,其势盘根错节,京师朝臣牵扯其中,数竟过百。朱纨只得缓施绥靖,不可强攻,待探查虚实,方可擒贼擒王。
且说汪道铨早年游历“鬼市”,知双屿地势辐射东海,乃海运接驳重镇,故早早布局。建酒肆客栈,名曰“晓月楼”。武林门派设市商分舵,可见敛财之甚。各舵钱粮汇至双屿岛,直渡甲斐国。汪道铨承往来交通,装运偷载。
是日,汪道铨不禁叹道:时至今日,五年矣,未得林家秘术,如何向将军交代。
下人道:确是怪哉,晓月楼耳目通天,若无陆路消息,莫不是走水路而遁?
汪道铨道:林风亡妻失子,想必心灰意冷,弃祖业田产,此去不知何方。若闭关修炼,首选三山五岳。若江湖游历,首选四海五湖。若匡世济国,首选京城为官。
下人道:老爷,依小人之见,绝迹于江湖,定是入朝为官。
汪道铨摇头道:林风、柳无心皆为万骨枯所伤,此谓不共戴天之仇。今幽冥殿盛极一时,万骨枯官拜左天师,朝中已无他立锥之地。依我之见,若非东游出海,便是西行入川。
下人道: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渝州分舵未见线报。
汪道铨苦笑道:总不至东渡扶桑,传道于东瀛。
前堂掌事先生入室禀道:禀老爷,欣和泰新到火绳佛朗机,郑獠先生约老爷同往鉴赏。
汪道铨点头道:神机营提督聂大人关照,务必亲点查验,须试单持连发,不得有误。说罢点起伙计十人,随掌事先生赴交割之约。
途经街市,见邻街有富甲修缮高楼,已过三层,汪道铨不免好奇问掌事先生道:几日未见,此楼奇高,破三层而不见顶,为何人所建?
掌事先生道:岛上巨富,无非佛朗机商会长马斯卡先生,欣和泰之郑獠,余姚谢氏。
汪道铨笑道:可有我晓月楼汪某人?
掌事自知失言,忙道:老爷背靠甲斐国,运筹晓月楼,商通神机营,横跨商政侠三道,便是此间双屿冠杰。
汪道铨捻须道:既如此,你我同往探探这危宇高楼,是何主人。
说罢十几人奔至楼外。见匾额上书“晨星阁”,汪道铨不免吃惊,晓对晨,月对星,当真是冤家路窄?此“晨星阁”竟犯“晓月楼”名讳!
汪道铨忿忿与工人道:你家主人何在,速去通禀。
须臾,有瘦弱矍铄老者缓缓迎来,头戴鬼面,银发束髻,纱冠佩簪,一身素袍。
汪道铨见是岛外新客,不屑道:老人家便是此间琼楼主人?岛内建楼,可有商会长批文?
老人拄拐,微微拱手道:老朽不才,为我家公子打点前程。至于批文,一应俱全,家主深知天地人和,故以利税三成,于此行商。
汪道铨吃惊问道:何商何业,竟以利之三成赋其税?
老者回道:并无奇巧,只典当拍卖罢了。
汪道铨追问道:起名“晨星阁”?阁下知我晓月楼在先,晨星阁在后,既是友商,何故剽窃?
老者憨笑道:“晨星阁”其义“临晨而星灭,阳盛而阴衰”。“晓月楼”之义可是“破晓而月央,日旦而月亏”?
汪道铨辩道:胡说,晓月楼义为“破晓而月未央”,取义“日月同天,阴阳并济”。
老者笑道:既如此,何来剽窃之嫌,掌柜切莫多虑。
汪道铨自知辩理吃亏,又见此楼巍峨挺拔,心中不免忌惮。此无名豪富,怕是京城要员,便悻悻而走。
左右仆从问老者道:掌柜自登岛,豪掷万金,我等惊为天人。今知原委,不知少爷是何方才俊?
老者沉色道:不必多问,自是名门之后。少东家久居冀中,有缘登岛,不知何年。尔等随我在此营生,安心守业便是。说罢禀退左右,自筹划计谋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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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楼
第十七回 临交割郑獠要天价 汪道铨图志收徐海
且说汪道铨一行,按帖赴会,行至东港码头。但见众舟歇泊,靠岸通市,往来商贾,行色匆忙。远远有福船停港,首昂尾阔,立杆三桅,巨帆蔽日,船长廿丈,柁楼三层,设有望亭,船舷外拱,铁甲镶边,单弦开九孔,双设机炮十八门,桨位四十橹,排水两千料。如此庞然巨舰,对映繁华市井,一静一动之间,颇显巍峨肃穆。诗曰:
静风听海浪无音,
鸥燕环觅争食鸣。
宝船迎光寒铁甲,
煦日浮水暖客情。
汪道铨摇头叹道:如此宝船,如东海巨兽,望之生畏,此郑獠真名不虚传。
众人渐近,船上中桅望斗,打警哨旗语,水手即放悬梯跳板,引众人登船。甲板开阔竟六七丈,看得晓月楼伙计,个个目瞪口呆。
郑獠领左右兄弟,自柁楼二层下,热情迎道:汪掌柜莅临敝舟,郑某有失远迎,失礼失礼。
汪道铨忙拱手道:郑掌柜日理万机,何劳亲迎。
寒暄过后,郑獠将贵客请至二楼客舱,分主宾落座。仆役即沏水端茶,摆陈果品。
郑獠道:既收定金,今得火绳佛朗机三百铳,弹药三千斤,悉数交割予汪掌柜。
汪道铨道:单三百铳,应付三千两。弹药三千斤,以定金五百两冲之,故此须付三千两。管家,点银票。
郑獠面带歉意道:且慢,汪掌柜有所不知,新任提督朱纨严防海市,施保甲连坐。帐下兄弟无不缩首畏险,提心吊胆。故此渡重洋,购于满刺加,亦难求火绳铳。多方竞价失和,终陷火并,各有死伤。为保善后,故价势攀涨。
汪道铨辩道:既付定金,君当履约。
郑獠道:新式火铳,竞者众而脱手易。若低价履约,则必亏;若价高者得,除却赔付,尚有余利。只是军机战事,差毫厘而溃千里,汪掌柜当知…
汪道铨此行志在必得,当即问道:敢问阁下作价几何?
郑獠伸五指道:五千两。
汪道铨心中愤恨,奇货可居奸商也!只是笼络朝中人脉,千载难逢,机不可失。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遂咬牙应下。与掌事先生道:管家,点银票。
掌事先生无奈,只得清点银票,愁容满面道:老爷,银票三千五百两。
汪道铨低声道:回家取来。
掌事先生摇头道:亦不够数,小人统管账房,当知缺口五百两。
汪道铨凝眉沉思,忽想起晨星楼乃事当铺拍卖,不如当来五百两救急,便附管家耳畔嘱咐几句,掌事先生遂匆忙离去。
汪道铨笑与郑獠道:无妨,着管家取来便是。
郑獠大喜道:汪掌柜豁达爽快,不负盛名。此间约有两炷香工夫,不如一同下舱验货。二弟三弟,头前引路。
身旁二人乃欣和泰头目,瘦高刁钻者,江湖人称翻江龙许栋,攻于心计,手段阴毒。矮胖凶悍者李光,因浓须无发,江湖人称李光头,贪奢淫逸,刚猛残暴。
众人入下舱,隐约听有女子啼哭。郑獠不悦,问道:二弟,何人败兴?
许栋凝眉迟疑。
郑獠知李光定会狡辩,便指李光帐下伙计道:徐海,女子何人,从实说来。
伙计徐海不敢怠慢,小心禀道:回大当家,女子虏自满刺加。
郑獠质问李光道:教你此去接货,怎又惹事!
李光心虚,支吾不言。
伙计惶恐禀道:三爷耿直,收龙涎香无银可付,劫了库资,虏了货主女眷。
汪道铨听罢一怔,郑獠所言竞价火并,实则因龙涎香而起,帮众死伤,更因抢劫械斗而致,心中暗骂郑獠信口雌黄、狡诈奸险。
郑獠顿觉口径不妥,借势暴怒道:混账!招惹红夷,毁我欣和泰招牌。如何与汪先生交代?来人,帮规伺候!
许栋知大当家说一不二,与喽啰使个眼色,众人一哄而上,不顾李光挣扎,按倒捆个结实。
李光不及争辩,大骂道:徐海你个小人,若非你劝赌致巨亏,何来火并!今日定拿你祭刀!
吓得徐海当即跪倒喊冤道:大当家明察,三爷性急,投注百倍,小人规劝不止,怎料押庄开闲,铸成大错。
郑獠大怒道:李光好赌,人尽皆知,还敢嘴硬!海禁偷市,本航途艰辛,生计不易,故欣和泰帮规,戒赌戒酒。尔等明知故犯,此行各人禁闭三日,罚俸十两,李光私用货款,好赌成性,劫掠贪淫,仗责三十,罚俸半年,以儆效尤。
李光还欲辩解,许栋直朝他暗使眼色,便心领神会,低头道:小弟悔之晚矣,认罚。喽啰也知其中要义,于后舱行草草几棍便散了,倒是苦了徐海反受私刑之苦。
郑獠朝汪道铨赔笑道:事出他因,乃郑某失察。但帮众死伤成实,还望汪掌柜海量。若复购红夷炮,愿补迅雷炮两门。
汪道铨叹服,此郑獠生意精通,欺市在前,惺惺作态,劝购在后,振振有辞。反觉汪某倒欠人情。也罢,千金散尽还复来,须以大局为重,便拱手道:郑掌柜一诺千金,他日复购红夷炮,郑掌柜愿补迅雷炮四门。
郑獠大笑,与汪道铨击掌为誓道:汪掌柜之才,比肩陶朱公。你我是英雄识英雄,相见恨晚呐。说罢引汪道铨入舱验货,自不在话下。
此时掌事先生匆匆而归,回禀道:老爷,补齐货款两千两。晨星楼出手豪阔,仅以晓月楼招牌,便点起银票八百两,无需抵押。
汪道铨喜出望外,幸得晨星楼资助,载了火绳铳回府,遂匆匆料理善后。
且说当日入夜,一人翻窗入室,满身血污,踉跄前来,见汪道铨便跪了拜道:小人徐海,愿拜汪掌柜门下。李光暴虐,小人隐忍多年,今见汪掌柜气度不凡,小人当助先生称霸海道。
汪道铨不解问道:按此营生,微利之薄,勉强糊口,何以称霸?
徐海道:先生今知欣和泰风光,实则只知其一,行跨洋海市,此一本万利;却不知其二,以炮舰为慑,横行劫掠,乃无本万利。郑獠横通佛朗机、荷兰,名为市商,实为海贼。默许帐下许栋、李光运筹海道,炮击商队,沿掠各岸。
汪道铨点头道:壮士一言,醍醐灌顶,我道他富庶之财从何而来。若汪某与君合力,当如何筹划?
徐海禀道:小人少年游历南海,通番语,仆从佛朗机商队,掌舵驾帆,领航列阵,游刃有余;军备建制,突袭侵掠,略有精通,今设局巧取白银八千两,愿纳投名状,入伙晓月楼,为先生造海防私军,建不世之功。他日先生若不堪世俗,便引舰东出,巡游列岛,抵仙境登瑶台,访奇山赏异兽,岂不快哉!
汪道铨顿时窃喜,问道:我见郑獠此舰威武,若仿其二,作价几何?
徐海回道:欣和泰旗舰,周身覆甲,排水两千料,乘风冲犁,势如碾压,舟触则沉,无所匹敌。舰首红夷炮,舰尾迅雷炮,两舷滑膛大狼机,满编二百人,各式火铳精良,弹药足备。此一舰御千敌,远击以炮,近身以犁。若沙船苍舟齐出护舰,以一舰之力,灭南海小国,尚有胜算。只是造此价,须银一百万两。
汪道铨倒吸一口凉气道:壮士既有巡海之志,你我便精诚联手,兄弟相称。但以汪某财力,造舰资款,须待时日。
徐海进言道:小人慕先生轻财豁达,任人善用,终非池中之物。小人不才,若事先生左右,当组四百料苍山船五艘,沿海南下至占城、真腊、经暹罗、满刺加,宜商宜盗,沿途珍珠玛瑙、象牙金玉,取之不竭;经停苏门答腊旧港,北上文莱、苏禄,经吕宋诸岛至鸡笼。经此一周,回福州内海。一年两番来回,三年可造炮舰。
汪道铨大喜,搀起徐海,携手登堂,共谋霸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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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楼
第十八回 遇灾民少年解青囊 中毒计良药驱尸鬼
莫道无更期,
思文晚来急。
坐卧孤眠夜,
且听惊悚奇。
嘉靖十九年春。
话说大同府蔚州灵丘县,地处三山余脉之交,群山逶迤,险峰林立,雾罩断崖,烟笼峭壁,层峦迭嶂,巍然绮丽。百峰群中有赤霞岭,凭渊而立,飞瀑直下,汇至大东河。此河依山向西南,奔流不息,途经一村,名曰温淤地。小村隐山中,云深遍柏松。
但见:
屋檐错落,墨晕染翠。
宅舍围荆,幽径生苔。
空山接雨,湿泥耕笋。
阡陌交通,鸡犬相闻。
飞鸟掠影,慢牛拖犁。
男女老幼,安闲于乐。
溪畔浣衣,围塘逐鱼。
移蔬收果,碓舂焙茗。
稻叶飘香,炊炉升烟。
此景宛若世外桃源。径柴门入,有一妇人张罗饭菜。妇人约三十六七年纪,虽粗麻布衣,却有几分颜色。一家四口,同桌围坐。摆的是粗茶淡饭,唯有一尾汤炖鲜鱼,令人垂涎。
少年馋道:今日是何日子,兰姨做得如此美味?
丫头接道:哥哥这般木讷,每逢谷雨,母亲便会炖鱼。那年为伯父疗伤,此后便约以成俗。
少年偷笑侧目,见男人正襟危坐,不苟言笑,便假问道:父亲,又这般严肃。兰姨熬鱼疗伤之恩,何以为报啊?
丫头又道:只怕伯父是流连母亲手艺,不忍下筷。说罢便顾自笑了。
妇人忙轻打二人脑袋道:小孩子家,瞎说甚么。
男人故作干咳道:我与小儿久居于此,算来已六七载。若非我陈伤难愈,怎可在此懒于安乐。蒙小妹悉心照料,我父子二人无以回报。
妇人凝神垂目,强作镇定道:哥哥说的哪里话来,他兄妹二人朝夕为伴,我早视如己出,你我当如一家。说罢偷眼瞧去。
男人哪里敢应,只顾吃饭,气氛显些许尴尬。
正说时,隐约听屋外远处嘈杂,有抢夺争论之声。少年侠义,自出去查探。男人嘱咐道:习武之人莫与人争执。
行至村口,少年见有外乡人三十余口,欲行借宿。外乡人皆道:我等是大同府朔州乡民。逃荒至此,天色已暮,腹中饥饿,不敢叨扰,只求倚墙遮雨。
本村乡邻面裹麻布,一脸鄙夷。村长七叔执意不允,拦道:朔州大疫,亡者之甚,其害无比,听闻状如毒发,面目可怖,尔等若有一人染疾,则一传十而十传百。为保万全,恕不得入内。
说罢使男丁驱赶众人。众人不散,遂起争执,互有推搡。
少年随师父研习医术也颇具心得,不禁成竹在胸。上前道:七叔所言极是,毒疫之甚,不可不防,须待时观效,久无症者,方可入村。
村长七叔虽不懂医理,却闻之在理,与众人道:逸尘贤侄乃薛大夫高徒,本村翘楚,今薛大夫入山采药,安顿防疫,有劳贤侄协理。
此间有外乡民上前寻医,连日奔波,致数人倦劳倒地,皆畏寒发热,头身疼痛,无汗而喘。少年施以舌诊、脉诊,见舌苔薄白,脉浮而紧,心中已有决断。
少年与诸位道:经曰“冬伤于寒,待春而发”。疫之传人,皆由呼吸吐纳,若能宣肺润燥,平喘止咳,散寒化瘀,解身诸痛,必有效用。诸位奔波数日,须试药解症,隔日若查无他症,便可入村。
七叔见少年解围,大喜。
少年又道:眼下药资匮乏,难济服者之众。故不宜时方,不如以经方充之。外感风寒表实证,以“麻黄汤”解之为上选。
众人不懂,却也点头赞同。少年说罢,着人准备药材,即麻黄、桂枝、杏仁、甘草,皆是常备之需,故唾手而得。
乡邻照方煎制麻黄汤,引外乡民众皆服,众人顿觉发汗解表,胸中舒展,口口称少年真乃神医。
屋内男人问少年道:既是疫病杂症,州府尚且无策,何以经方得解?为父虽不懂医,总觉蹊跷。
少年回道:父亲有所不知,依《伤寒论》所陈,恶寒发热,头身疼痛,无汗,脉浮紧,且无呕逆,病不在肠胃,其病在表,太阳证也,麻黄汤解之。
男人听罢只得点头释怀。既已近亥时,家人便熄灯就寝。
约摸至丑时,村舍间,忽然犬瑟狂吠,鸡鸣飞扑,嘈杂声骤起。屋外火把通明,影投于窗棂,可见鬼影往来奔袭交错,先闻饥饿低吟,狂暴嘶吼,窜墙扒门,遂听鸡犬呜咽,惊恐万状。
有邻里开门查探,皆被捕而食,咬颈嗜血,分食脏器,拆骨啃髓,四肢异处,惨叫不绝,其状恐怖,如人间炼狱。见者魂飞魄散,瘫软失神。如此异状,家家夺门而逃,孩童哭嚎,男女尖叫,恶兽啃食,声声不绝。
少年惊觉,见父亲正急唤兰姨、小妹,俱无人应,父亲因下身筋脉俱碎,行走不便。少年焦急莽撞,便暗藏匕首,翻窗而出。
屋外一袭青衣人,头戴鬼面,擎火把,谈笑自若,围赶凶兽,逐户屠戮,所到之处,一片狼藉,惨绝人寰。细看凶兽,竟是人形。个个骨节曲折,四肢伏地。暴睛恶煞,利齿狰狞。满口血污,腥臭难当。肆无忌惮,围啃残尸。
少年定睛细看,据此衣着形貌,竟是逃荒乡民。少年未涉江湖,眼前所见,毛骨悚然,顿时心惊胆寒,锐气已泄,手麻脚软。忽听背后有黑影道:师妹,我见此娃纯阳之体,必能助你渡劫五重。
少年缓缓回首,见瓦上站一黑一白两尊冥司星君,身穿黑白法袍,上锈催命鬼符。
白影鬼魅笑道:此母女甚是标致,想必血肉鲜美。师兄若助我得了此娃,我且让于你。
黑影道:这有何难,今日我大功告成,任凭师妹差遣。说时,起手摇铃。凶兽听铃,朝少年扑面而来,将其团团围住。
黑影纵身一跃,停在少年跟前。凑近一看,阴毒笑道:我当是谁,竟是神医高徒、本村翘楚。你可知这遍地尸鬼,皆因你所致。说罢,睥睨大笑。
少年惊诧疑惑,不禁问道:以我所学,救济苍生,何错之有?
白影使轻功倏然落入圈中,倚靠黑影,魅声道:教主苦炼尸鬼驱兵,无所破之,尚缺药引,沿路州府名医,皆束手无策,今得麻黄,暗合教主神机。催毒诱尸变。助本教大计得成。
少年大怒道:尔等恶人,残害乡民,罪无可恕!
黑影不屑道:娃娃资质平庸,只知望舌切脉,却不问其腰如折,其腹欲坠,其骨错节,其饮无度。此乃表里三焦大热,火郁之证。若施寒药,或有转机。只因依教主令,沿路用寒药者,皆为所杀,故留你性命。
说罢,黑白双煞狂笑不止。
少年听毕,痛心疾首,羞愧难当,此时只一心求死,无颜再见泉下乡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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稽山麓路人
20楼
第十九回 柳无心重伤陷绝境 火瓢虫拨云见月明
话说幽冥殿侍卫各擎火把,驱尸鬼合而为之,白影星君倏然跃至少年身前。
却见她:
粉面铅华,剑眉星目。
血舌朱唇,冰肌玉骨。
恶如蛇蝎,艳似罂粟。
妖容生魅,阴笑含毒。
如此鬼魅妖女,擒住少年,闻颈嗅面,一边叹道:纯阳童子,稀世奇才。
少年不敢轻举妄动,强忍厌恶,偷从袖中滑出匕首,正欲发力,不料被扼住手腕,顿时酸软无力,匕首落地。
妖女道:娃娃这般雕虫小技,不使也罢。今日助我神功得成,可赐你全尸!
黑影星君道:师妹速验正身,噬他真阳,你我辰时启程复命。
妖女答道:顶窍百会,意窍天目,神窍玉枕,饱满温润,营卫气盛。
黑影星君道:查绛宫膻中。
妖女道:心脉藏神,呼吸自若,宗气饱满。
黑影星君又道:查坎宫关元。
妖女听罢,鬼魅一笑,伸出玉指,解开少年衣襟,朝下腹摸去。望那丹田一摸,惊道:此娃气海翻滚,肾阳似火,精气充盈,虽恐则气未下,元神相托,纯阳之相。
馋得她吐出血红舌头,不禁舔舐少年脖颈。
少年虽不擅拳脚,却承家传内功,也非等闲乡民。此时心中愤恨,便切齿攥拳,运动内力,手心竟燃起微微冥火,幽怨寂寞。
妖女忽感有异,少年丹田气海骤生阴冷,显极寒之相,竟摸得一手寒凉。正欲抽离,却被少年一手抓住,顿感火焰灼烧之痛,忙撤步退身。
黑影星君察觉有异,忙喊道:师妹有何不妥?
白影妖女武功居中星位,岂能受乳臭娃娃这一记羞辱,即运功七成,击出一掌。少年自知不敌,忙合双掌之力,奋而迎之。掌击处,少年不敌,踉跄后退三步。
黑影星君看得真切,若以师妹功力,常人便飞出七尺,此娃硬接此掌,只退三步,可见内力应至小星位。忙朝妖女喊道:师妹少歇,待我拿下这娃。
妖女忙止道:师兄且慢。此娃内力诡异,太阳太阴,混沌之相。
说时缓缓举起右掌,竟已受焦灼之苦。
黑影已知师妹吃亏,羞愤不已。顿时怒由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催动内力,集黑雾缭绕于右掌,直朝少年扑去。
电光火石间,尸鬼群中飞出一人,截住黑影星君,连击数掌,区区几回合,便打得星君遍身焦灼,狼狈不堪。
再看此人,掌心燃冥火,周身罩碧焰,怒发冲冠,伏地而行,犹如妖兽,惊得众尸鬼皆避其锋芒。
少年心疼不已,忙上前搀扶道:父亲,父亲腿脚不便,不宜运功!
黑白星君吃这一亏,惊愕不已,山野村中竟暗藏高手,如此功力应在中天位。自知不敌,只可智取。
黑影星君扶正衣冠,拱手道:我兄妹二人乃幽冥殿黑白无常使,奉天齐仁圣大帝冥旨,练尸鬼驱兵之术,方才险些伤了令公子,请大侠海涵。
男人强压怒火沉色问道:幽冥殿,教主可是万骨枯?
黑无常回道:教主乃酆都北阴大帝,岂可直呼其名?今日误会,在下愿与大侠,互不相犯。
男人盘腿而坐,怒不可遏道:残害无辜百姓,天理不容。既是幽冥殿,可谓冤家路窄。今日我柳无心便拿你二人,祭奠无辜亡魂。说罢双掌运功,冥火又起。
当年晓月楼击杀冥火僧柳无心,自是江湖皆知,不想竟另有隐情。黑无常稍作盘算,若能手刃此人,江湖中必名声鹊起。顿时心生私念,权衡胜算。若加之尸鬼、教众,乃驱五十之众,量他神功附体,怎奈半身残躯,另有人质掣肘,胜算应在七成。
想毕,黑无常面露出杀机,幽幽道:奈何桥上枉生死,血河池里多冤魂。来人,剁了这厮。说罢指使侍卫乱刀围砍。
大侠柳无心双臂震地,腾空而起,催动冥火,连击数掌。掌风到处,人仰马翻,兵刃坠地,众人皆是焦灼模样。
柳无心深知擒贼擒王,故未及喘息,便伏地疾行,腾空而起,直取黑无常。
妖女怕师兄吃亏,抓起妇人蕙兰,便抛至半空。黑无常知师妹用意,亦掌击小女,抛作掩护。柳无心分身乏术,只得展双臂接住二人。黑白无常见此破绽,随即双掌衔针,前后合击。
柳无心中门大开,不慎连中数掌。脊背神道,灵台,中枢,悬枢。前胸璇玑,紫宫,膻中,关元,皆遭毒针封穴,重伤落地,口吐鲜血不止。唯怀中紧抱母女二人,不忍放手。
少年未及反应,忙上前施救。见父亲脸色淤青,面目扭曲,痛苦不堪,兰姨、小妹亦生死未卜。如此惨状,少年伏地而跪,放声大哭。
黑无常蔑笑道:江湖盛传神技冥火,摧枯拉朽。今日一战,谢大侠助我兄妹二人名震江湖。
妖女道:师兄英明,以尸毒针封其任督二脉,虽有余息,已是死人。 黑无常缓缓逼近少年,阴笑道:师妹所谓元气混沌,我倒看看你有何异禀。
少年起身御敌,无奈气息已乱,五情皆伤,掌心冥火羸如萤火。迟疑间,见一瓢虫,缓缓振翅低飞。形如畏寒瑟瑟,似喜光争暖, 赴冥火而来。吐纳之间,蓝光闪烁,一显一隐,犹显夜色安宁。
少年自知命不久矣,捧手去接,喃喃道:若有来生,愿做飞蛾,只在山野花间,不复悲欢离合。说罢以内力相托,瓢虫体内渐渐火焰明媚,随即振翅有力,重焕生机。
瓢虫正欲离去,谁料却被黑无常一把捏住,抬脚踹翻了少年道:故弄风雅!来人,将这娃娃捆了开膛。说罢便捏碎了瓢虫,迎师妹而去。 话音刚落,听得振翅嘈杂声渐近,隆隆作响,如雷贯耳。众人回眸,见夜色下若现蓝色游龙,蜿蜒腾弋,映天湛蓝,蔚为壮观。
众人皆驻足赏此盛况。渐渐蓝光迫进,竟罩面袭来。众人方才看清,此游龙竟是无数瓢虫。
黑无常猛然醒悟,惊出一身冷汗,大喊一声:不好!拉起师妹便跑。 众侍卫,未及反应,成群瓢虫便占据七窍,穿膛入腹,随即自焚而燃,霎时火焚惨叫,哀嚎不绝,场面惊悚,吓得尸鬼各四散奔逃。
余下瓢虫紧追黑白无常二人。妖女忙问道:师兄,此为何物,为何紧追不舍。
黑无常懊悔不迭,回道:此谓火瓢虫,乃镇守帝王古墓机关虫,钻人七窍而焚。正说时,忽瞥见右指染有荧光,便醒悟道:师妹,火瓢虫乃追虫后血髓而来,此去西北方,你我遁水而逃,方可脱身。
说罢,二人仓惶朝大东河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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