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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历史小说:罗霄英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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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历史小说:罗霄英雄传

洛东南
1楼


目录
第一章 谭二监自改学名 玄阳子论道惊人
第二章 钟麟重访凤栖观 道长再论天下势
第三章 王褒生佳联言志 左宗棠画舫卖粗
第四章 众俊杰把酒洞庭 七文士借诗铭心
第五章 好儿郎遍游关中 真英雄贬配伊犁
第六章 林少穆大病长安 谭文卿初试失意
第七章 己酉科蟾宫折桂 长沙府再会林公
第八章 玄阳子筹谋兴世 谭钟麟欲荐奇才
第九章 左宗棠情切落水 林则徐详论兵事
第十章 虑国运遗嘱西域 谋功名再游万里
第十一章 启乱世金田兴兵 奉钦命英雄殒道
第十二章 左宗棠隐居避祸 朱教玉评点诸王
第十三章 太平军兵临长沙 郭筠仙劝出隐士
第十四章 江岷樵御兵受创 左季高献计难施
第十五章 谭文卿出说乡贤 黄南坡提议新策
第十六章 众幕僚初议团练 数健将勇防长沙
第十七章 赴军营旁观练兵 吐心志不忘忧民
第十八章 罗山先生献良策 湘上农人筹奇谋
第十九章 民心齐长沙解严 守将懦岳州失守
第二十章 周国虞聚众数万 谭钟麟暗访浏阳
第二十一章 左宗棠熟虑军谋 曾国藩拒赴省垣
第二十二章 谭钟麟以棋鉴人 郭嵩焘复为说客
第二十三章 江忠源再展锋锐 曾国藩欲揽奇才
第二十四章 张抚台举劾州县 曾侍郎度岁长沙
第二十五章 左季高离湘北上 江岷樵援鄂分兵
第二十六章 二文士重登名楼 新总督感念民生
第二十七章 张亮基抚绥武汉 洪秀全剑指金陵
第二十八章 江忠源急救南昌 张亮基亲察江防
第二十九章 徐丰玉驻守田镇 曾国藩移营衡州
第三十章 张亮基忽调山东 左宗棠憾归山林
第三十一章 王柏心薖园宴客 谭钟麟黄陂说军
第三十二章 江岷樵慷慨赴险 谭文卿寻访名儒
第三十三章 范希文遗风犹存 魏承贯佛门禅深
第三十四章 石达开安庆易制 江忠源庐州投水
第三十五章 谭钟麟亲送讣告 左宗棠计安筹饷
第三十六章 曾国藩御军北征 骆秉章妙计延宾
第三十七章 岳州城王錱大败 长沙外钟麟说才
第三十八章 左师爷从长计议 王统领折心明志
第三十九章 太平军湘潭布阵 左宗棠军营论兵
第四十章 曾涤生兵败投水 左季高登舟劝慰
第四十一章 曾国藩重整湘勇 塔齐布醉酒受教
第四十二章 故交重逢会湘幕 论道言志谋京城
第四十三章 武昌城反复易手 胡林翼荣畀疆圻
第四十四章 曾国藩七日巡抚 左宗棠两玉结心
第四十五章 谭钟麟受托入京 朱教玉仗义出手
第四十六章 义举人衔恩开店 恶佐领仗众欺人
第四十七章 遇蛮横临危不乱 闻新论一语倾心
第四十八章 文物妙翰林成痴 太妃病皇帝为难
第四十九章 会试北京才子出 政变天京王杀王
第五十章 一腔热血说豪杰 奈何英雄道不同
第五十一章 喜子归慈母病愈 慕族贤庖厨从军
第五十二章 赤子诀别岳州府 夷寇寻衅广州城
第五十三章 戊午科案震朝野 天子召对惊翰林
第五十四章 石达开会战宝庆 李寿蓉涉案宝钞
第五十五章 左宗棠入京受阻 谭钟麟婉辞考官
第五十六章 少卿疏左公掌兵 亲王败洋寇临京
第五十七章 咸丰帝避逃热河 四品卿出师江西
第五十八章 曾国藩长围安庆 左宗棠大破乐平
第五十九章 天子晏驾致爽殿 中堂斩首菜市口
第六十章 奕訢意图兴大狱 钟麟夜闯恭王府
第六十一章 谭编修冒死进言 西太后妙语保人
第六十二章 李寿蓉终脱刑狱 谭钟麟典试湖北
第六十三章 饶应祺从戎江南 石达开就义天府
第六十四章 左宗棠攻破杭州 曾国荃屠戮金陵
第六十五章 恭亲王遭劾议罪 谭御史仗义执言
第六十六章 谭钟麟上任杭州 左宗棠筹谋造船
第六十七章 解难题问计隐士 释前嫌举荐人才
第六十八章 新知府微服访查 奸书吏勒索奇严
第六十九章 大帅奉旨征西北 义商许愿立药房
第七十章 左帅高瞻开艺局 谭公慷慨助少年
第七十一章 章楞香负荆入幕 谭文卿实授知府
第七十二章 府署智擒恶都司 闹市痛惩泼随从
第七十三章 吴总督勘察海塘 谭知府议浚运河
第七十四章 天灾黄河再决口 任重知府又升迁
第七十五章 慈母逝孝子守制 觐天颜分发关中
第七十六章 新藩台兼护巡抚 哀民生调和汉回
第七十七章 禁罂粟难用峻法 课蚕桑因势利导
第七十八章 重文教大兴书院 谋远略陕甘分闱
第七十九章 叹财乏海塞示警 悲疾苦丁戊奇荒
第八十章 救黎庶挚友殒命 表孝心爱子夭折
第八十一章 李姑娘万里报恩 邓小姐绝食殉夫
第八十二章 返故地巡抚两浙 悸灾荒兴建大仓
第八十三章 护百姓痛惩恶吏 续典藏重建文澜
第八十四章 守西陲甘肃开府 获良觌旧侣拜别
第八十五章 新疆定议置行省 兰州裁撤织呢局
第八十六章 不羁少年砺漠风 忠苦老臣殒榕城
第八十七章 遇神医瞽目复明 奉电旨古稀入京
第八十八章 王五爷义解纷争 翁帝师相托重事
第八十九章 谭钟麟暗访船厂 严宗光再赴乡闱
第九十章 起风云备兵台海 寄和谈北洋覆没
第九十一章 订耻约蒙辱马关 奋浴血饮恨台湾
第九十二章 涤风气禁赌两粤 假昏聩暗护义首
第九十三章 悯志士计毁名册 献热血自入罗网
第九十四章 表苦衷谭公说理 订密约孙文离粤
第九十五章 抒浩气英雄赴义 立言论赤子明心
第九十六章 谭嗣同扶病入京 六君子血洒刑场
第九十七章 李钟珏遂溪御寇 苏元春勘界弃节
第九十八章 耻懦弱以病请辞 忧时局衰身赴京
第九十九章 诉年迈老臣开缺 诛敌寇义士殒身
第一百章 蕴英杰罗霄显瑞 祈崛起华夏睁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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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东南
2楼
第一章 谭二监自改学名 玄阳子论道惊人
亿年寒潭如一刹
才孕两三戏虾
先祖筚路越重山
几多英雄堪夸
缈缈尘事觅鸿爪
浩浩烟海无涯
万里黄水填沧海
璀璨遍中华
薪火传承苦艰
更有歧途杂夹
忍抛头颅热血洒
但为族种国家
遍尝屈辱坎坷
功过是非抛下
几缕碧血凝丹心
留与后人察
看这江山万世,恰如浮云苍狗,芸芸众生,似与蝼蚁无异,忙乎油盐酱醋,苦于生老病死,多点闲暇反倒无所适从,想着如何消遣打发,真是唯恐时间太多,哪里想得到须建一番功业,才算不虚此生,是以无论似谢安石之力挽狂澜,还是如陶潜之隐寄山林,能在浩如烟海之文学史料中留些踪迹,已是甚为不易也。都说乱世出英雄,自西方诸强踏足华夏而来,我泱泱大国历“两千年未有之变局”,既有外敌之辱,又有内患之祸,虽不乏曾、李等不世出的上等裱糊匠,然经孙文振臂而呼,武昌举义,帝国轰然倒塌,后军阀攻讦,东洋入寇,幸有诸多热血儿女不惧牺牲,力保我炎黄命魄,再之后国共争雄,裂海分制,经卅载艰苦创业,一方呈改革开放之势,独务经济,一方学全民公选,专营政治,复又四十载忽忽而逝,华夏仍未一统,似乎大变数始终未得盖棺,引得无数精英宵旰攻苦,衔胆栖冰,谋求我族未竟之事业也,余自钝愚,不敢枉论,且寻些陈年旧事复叙,权作消遣矣。
《道德经》第四十二章云:道生一,一生二,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乃是说万事万物往往都非孤立存在,有因有果,有本有末,有前有后,有始有终,视为阴与阳。
譬如华夏大地,山水多为相依,就说这水,既有黄河之孕育,又有长江之润泽;再说长江,从唐古拉而下,汇集河流无算,既有北方之嘉陵江、汉江,也少不了南边之湘江、赣江,这汉江傍了大巴山而曲折,那湘江就倚住罗霄山而蜿蜒,二者就如长江的两只羽翼,腾举着东方巨龙。单说湘江,源自广西,贯穿湖南,贡献了小半个江汉平原,孕育出湖湘文化,既有身投汨罗而撑起了中华民族脊梁的三闾大夫屈原,又有投了武阳之水直追屈原的名将罗霄。这罗霄慕屈大夫之气节,不随东吴降晋,九十余岁隐居荒山野洞,于端午之日乘龙舟赴水,后人为了纪念贤良,就将他居住过的界分湘赣的庞大山脉称作罗霄山,沿延至今。
湖湘大地古来枕夷夏之交,乃中原统治者严防之区域,自楚亡后,虽年月久远,有科举功名者不计其数,却甚少雄才,清嘉庆年间,袁明曜与张中阶共同集句,在岳麓书院门前题了个“惟楚有才于斯为盛”之联,似有天意,人才忽如过江之鲫,豪杰堪称项背相望,不世出之大贤名士难以遍数,一发不可收拾。诸如启蒙中国思想的魏源,扶大清危厦于即倒的曾国藩、胡林翼、左宗棠,横刀向天照昆仑的维新志士谭嗣同,辛亥元勋黄兴、蔡锷等一波接一波的英雄喷薄而出,更无需说千载不遇之伟人和他的革命伙伴矣。
湘江自然也汇集支流众多,湖南境内就有潇水、舂陵水、耒水、蒸水、洣水等,闻名遐迩的汨罗江、浏阳河,虽小但却名扬天下的韶河、靳江河等自然也是汇入湘江的一道道血脉。每一方山,每一处水,每一个地名,似乎都记载着一些故事,一些传说,就是淹没于历史长河中的一个个陌生的人名,都曾在某段时间内熠熠生辉。
湘江的主要支流洣水,在衡阳市衡东县入湘,串联江边的衡东、攸县、茶陵、炎陵等县,华夏肇祖炎帝就葬于洣水上游。这洣水在罗霄山脉以西,裂谷分山,形胜虎踞龙盘,故而多为道佛弟子选为修行之所,弥陀寺、道观甚多,当时就有一座,在洣水北畔的灵龟峰上,称凤栖观,远近闻名,灵龟峰西南隔河则是虎踞镇,这虎踞镇傍虎踞(虎猪)山而得名,因镇守着茶陵州城的北门户而特殊,以北则属攸县。
茶陵谭氏乃为望族,人口至今仍占了茶陵六分之一强。谭氏可以追溯到大禹治水后被舜赐姓的姒氏,在西周分封时其一支封为谭国(今山东章丘西),后国弱为齐桓公灭,谭国人多姓了谭;汉朝时,谭闳(被尊为中世祖)为河南弘农郡郡守,子孙世居弘农,传至唐代名士谭用之,其次子谭卷达徙居金陵,再传至谭可奕时,辗转迁来茶陵,因为谭可奕的曾孙谭进峰、谭进鸿、谭进颇在五代十国时仕楚大为显赫,兄弟三人为父亲生育了十八个孙子,因为都是宏字辈,故有“三进十八宏”之说法,子孙由此广为散播,除了茶陵及湖南外,遍及江西、重庆、四川、贵州、广东、广西以及东南亚等地。
却说茶陵谭氏,在宋景定元年(1260)出了状元谭用式,成为茶陵第一个状元,自宋真宗咸平三年谭处尧(公元1000年)以来计有进士三十七人之多。常言说耕读传家,十代不衰,嘉庆年间,有个叫谭恒的读书人,已在茶陵州高陇乡石床村传延了十四代,家道已然中落,便暂迁到虎踞镇居住,毕竟读了不少书,得了国子监生的功名,聘任附近私塾,人称九涛先生。道光二年三月十九日,谭恒的第三个儿子出生,他莫名总是眼皮乱跳,一时想不到个合适的名字,有点郁闷懊恼,这日,相交多年的挚友凤栖观玄阳道长来访,谭恒知道道长的修为,便说起为子取名一事,道长将孩子端详一番,屈指念叨,忽而笑道:
“莫非此子大贵,才使居士难决其名?古往今来也不少人物自取名字,如今取不来名,待他长成之后自取,又有何妨?”
“可毕竟是读书人家,没有个名字岂非让人耻笑?”
“哈哈,居士太过执拗,贫道姑且取一个字,居士大可放心取名,什么称心不称心,往后此子真要出息,自己或就改矣。”
谭恒取来笔纸,玄阳道长写下了“文卿”二字。一番论道之后,道长长笑一声,说句天机不可泄露,竟起身告辞。这谭恒虽见道长似是说笑,又怕一语成谶,反倒更不知如何是好,眼见就要满月,五亲三邻肯定要来贺喜,谭恒想了十几个,但一想及道长所言,就难中意,总盘算最好取个说得过去的,不失了国子监生的名声,还要使孩子长大后自己必改,万一应了道长的话,也算光耀门楣了。
这天妻子刘氏给孩子喂过奶,便与二儿子及小女儿说话逗乐,又讲起了前朝大太监王振误引明英宗御驾亲征瓦剌被俘的故事,谭恒听在耳中,心头一喜,对妻子讲三子雅名已至,拾起笔来,写下了“貮监”两字,刘氏看了之后直摇头,这妇人娘家也是读书人,又在丈夫身旁耳濡目染,自然知道两个字非但没有半点雅意,而且自己刚讲太监呢,这就起了个二监,丈夫还沾沾自喜的端详,也不知道葫芦里卖什么药。
谭恒自知妻子疑惑,便道:
“这个名字就定了,莫要瞎想,咱家是监生身份,怎可往太监上想呢?监生所生,自然可以叫二监,况且我儿必有大成,平日一要监其德化,二要监其诗书,没什么不妥的。”
刘氏不敢违拗,欲言又止,最终作罢。这谭二监的确聪慧过人,三岁开蒙,始念三字经,六岁已能背得了大段的《大学》、《中庸》,端的是天资不凡,到了八岁,该请先生了,谭恒本有意亲自教授,但想到玄阳道长所言,自知本领可能难堪重任,更易督教不严,便省吃俭用将二监送到了当地最有名的一家私塾。
谭二监果真在学业上突飞猛进,小小年纪就偶把先生问的哑口无言,同学五人,先生每当考课,只问其余四人,独留下二监从来不考,只因眼前课业早已不适矣,故而每日专等这孩子来问,是以尚在同窗们苦背三字经、千字文时,二监已开始涉猎四书五经,深得先生看重。
这日,二监早早来到学堂,温习了一会儿经书,刚刚停下,便见同学四人结伴嬉笑而入,想起方背《礼记》的几个句子,起身学了大人抱拳行礼,称四位同学为兄,没想到几位同学一齐大笑起来,连忙摆手说不敢做他的兄长,二监疑惑起来,定要问个究竟,一个同学终于笑道:
“你是二监,要做了你的兄长,不成了大监了吗?不对,该成了太监了。”
几个同学又放肆的大笑起来。一散了学,谭二监飞也似的跑回,还未进门就哇哇哭了起来,母亲刘氏刚给第四个儿子喂完奶,赶紧迎出来探看究竟,她知道自己三儿子聪明又不调皮,不欺负别的小孩子,而别的小孩子一般也欺负不得他,所以就赶忙问了起来,谭二监只顾哭个不停,半天才断断续续说出原因,刘氏早就担心会有今日,但当时未能劝说夫君,到现在也只好先应下要帮二监跟父亲理论,才止住了哭声。
谭恒散了学,在村外同邻居攀谈了一会儿,回到家中,见到儿子犹在抽噎,就问是受了谁的欺负,不问还好,刚问出来二监又嚎啕大哭,刘氏放下家什,从厨房撵了出来,给夫君说明情况。谭恒想起当年孩子襁褓中玄阳道长所说的话,哈哈大笑,这一笑,反倒令二监停住了哭声,委屈的盯着父亲重又抽噎起来。
“汝觉得此名不好?可为父觉得不错呢!”
谭恒又把当年说给夫人的那席话讲给儿子听,其实他心里也清楚,二监这个名字是必须要改的,莫不是已到时机?儿子书读了不少了,虽多是囫囵吞枣,但有时候说起话来有模有样,今见儿子委屈,不肯罢休,便装腔作势道:
“汝要改名也成,但是只能自己改,这新名须得今晚想出来,还得合为父之意,倘若不合意,那就只能明年再论了。”
说完便进了书房,谭二监一听父亲这么快就答应改名,甚是高兴,连忙躲到一边苦思冥想起来,一边摇头晃脑,一边念念有词,顷刻间,竟打定了主意,在描大字的黄纸上端端正正的写下了“钟麟”二字,拿去书房给父亲看。
谭恒看到黄纸上两个尚无筋骨但十分端正的大字,先是沉思一番,又问儿子:
“何以想出这个名?”
“孩儿最近在读《礼记》,礼运第九有语,麟、凤、龟、龙,谓之四灵,孩儿想到龙既是天之子,不合取用,咱家离灵龟峰不远,上面又有座凤栖观,唯独四灵之首尚无,是孩儿中意的。”
谭恒一边微微点头一边暗忖,当年同玄阳道长的谈话可从未对他人说起,莫非真要应验?钟麟这个名字确实不错,有诗圣“造化钟神秀”之言,已是吉瑞,儿子又谈到礼记,麒麟乃是吉瑞之首,端的是不错,他小小年纪,真当刮目相看,心中不由窃喜。二监见父亲不语,忍不住问道:
“父亲可答应孩儿改名?”
“不急,为父还需想想,汝且念书,今日累了,明日再定。”
说完便只顾出了书房招呼妻子和孩子们吃饭。却说谭恒不想即刻定论,并非对名字不满,只是想再听玄阳道长意见,如果合适,干脆将几个儿子的名字都改了,已想好鑫麟、锡麟、镇麟等,虽觉不及钟麟之雅,但也各有寓意。他听闻道长刚刚云游归来,正在凤栖观,第二日便同学塾告假,径自往灵龟峰去了。
灵龟峰在虎踞镇东北,虽隔了洣河,且已是攸县所辖,但相距不过数里山路,此处已是罗霄山边缘余脉之余脉,山并不高,却以状似灵龟出洞而得名,渊源颇是悠久,前朝嘉靖年间就在峰上建有灵龟寺,凤栖观正与灵龟寺犄角相望。谭恒向来喜欢山水,闲暇每每来此消磨,早已轻车熟路,此时顾不得沿途风光,片刻便已赶至观前,道童正在清扫门前落叶,识得是谭恒,便迎至观内,通报进去,玄阳道长过来相见,谭恒将上日二监行为种种说来,道长沉吟了片刻,笑道:
“当年贫道见居士心忧,说句玩笑,未曾想居士如此上心,不过所谓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钟麟二字的确不俗,小小孩童,竟有这般见地,来日再有长进,绝非难事,至于青出于蓝,得获功名,亦是情理之中也。”。
“不怕道长见笑,谭某世代耕读,倒也并非贪求功名之人,倘此子真能学有所成,报效国家百姓,也是我谭门幸事,只是现如今科考艰难,深恐犬子辜负美言,道长法天象地,未卜先知,可否再多指点一二?”
玄阳道长宣了一声道号,微微笑道:
“世人皆以为道佛诸家之所以能参出些许未来之事,是因上通天灵,下接阎罗,其实不过无稽滑谬之解,修道之人讲求跳出红尘是非,看淡人间荣辱,冷眼旁观,更易看穿些俗事罢了,譬如欲成就不凡功业,非但要聪慧善学,还需等待时势变迁,更要知晓天下大势,顺势而为方可,近年贫道推测我华夏大变将至,英杰之才更易凸显,倘令郎果然学有所成,自有用武之地矣。”
“谭某鄙陋,每日困于童子书声,虽读些论语书经,端是参不透,道长所谓华夏大变将至,是为何意也?”
“居士世代耕读,但耕的是帝家之田,读的是儒家之书,不似贫道毫无禁忌,无论道、墨、佛、儒、名、法、阴阳各杂谈,大凡可能,皆囫囵吞枣一番,而后慢慢考究,方有不同感触也。”
“可道长所言诸子百家,两千年前已存,何以而今才有变数?”
“自始皇帝吞并六国,至董仲舒罢黜诸家,百余载兴衰之后,诸家尽已成为附庸,世人所见多是王朝更迭,却少思考文化思想之变迁,儒家一派,传至宋明,但求身修、家齐、国治、天下平,以为这样便万世不衰矣,其实按老庄所言,阴阳相依,治乱相化,所以两千年来,不乏盛世,惟其盛后必衰也。”
“但也必有衰后转盛,仍以《四书》治国,故而圣人乃为万世师也。”
提到孔夫子,谭恒不由肃然抱拳对空行礼,玄阳道长微笑道:
“佛家常言,轮回有大小,数十年为王朝兴衰之周期,焉知数千年不为圣人兴衰之周期也?”
谭恒听道长似指孔圣人可能像王朝更迭一样由盛转衰,略有不悦,郑重道:
“道长之言,谭某不敢苟同!”
“哈哈,是以贫道才说居士身在其中,庄子曰: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人生只有百年,三皇五帝迄今也不及万年,何所谓万世恒准耶?贫道虽是业浅,但数十年来游历,尤其得知华夏之外,更有数十国域,其术业专精,恐已不在我大清之下后,方有此论。试想若我大清置身春秋之一诸侯,只知墨守,焉能得求环伺诸强绝不窥视耳?是以眼前看似盛世,然危机已深在其中,只是可怜天下百姓,本即命如蝼蚁,至时恐更要经历几番劫难矣。”
“道长是说,如今升平之世将枯竭矣?那我华夏之命脉,可保无虞乎?”
“世事难料,贫道惟信令郎聪慧,或将建功立业,至于最终之命运,真非贫道所能妄测,贫道与居士相识数十载,深知居士之敦厚,岂能信口开河,徒惹世人耻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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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楼
第二章 钟麟重访凤栖观 道长再论天下势
湖南风光,独具一色,山水养人,自成体格,今借湘中名士刘蓉赞山诗句,管窥一隅,以拓眼底风光矣:
芙蓉顶上踏歌行,百丈飞泉答啸声。
万里征鸿留爪迹,千秋过客胜诗名。
且说寒暑易迁,谭钟麟勤学苦练,遍览群书,书法善工颜柳楷书,兼以雄浑腴美,不失清雅内敛,有自然之风,至十五岁已名闻茶陵、攸县,附近名士皆为赞叹;更兼生长的相貌堂堂,年纪虽轻,自有一番威严之象,纵然家境愈显困顿,保媒说亲者竟是络绎不绝。谭恒自信钟麟非同凡人,一直不曾纳采,只是近来身体欠佳,大有每况愈下之势,前二子已有着落,三女也尽出阁,四子尚小,他却已知天命年纪,唯恐时日不多,这天刘氏又带了媒婆王妈前来,说的是高陇乡陈致链员外的嫡长女,谭恒壮时在高陇乡石床老家教书,与陈员外颇为熟悉,更知其六世祖为攸县名士陈之駓,也是名副其实的诗书继世之家,便点头应下,交换八字,下了雁礼,说好来年就迎进门。
无奈人有旦夕祸福,这年末,谭老先生病情加重,竟是一命呜呼。谭家本就不富,看病治丧花了家底,三位长姊自管夫家,大哥二哥也已立户,务农之得堪堪维持生计,就算接济个斗米升面,断乎也无多余钱银再供钟麟闲读。转过年来,坟前守至百日,送了摇钱树,钟麟便遵照父亲遗愿,辞了业师同窗,收拾行囊,先去高陇辞罢岳父,又告别老母和继续守丧的兄长,准备到外地游历。岳父早知钟麟非同常人,也不阻拦,赠了十两纹银,叮嘱一番自不必说。
钟麟回忆父亲终前,曾单将自己叫来,除叮咛为人处世之道外,还提到要拜访凤栖观玄阳道长求教点化之事,又想起父亲下葬那日,道长亦来吊唁,与自己交谈许多,只是当时悲恸不止,几度嚎啕,所谈话语,已是空白一片,只仿佛也说要自己去凤栖观的事。于是这日清晨,钟麟先奔灵龟峰而来。
灵龟峰林木茂密,赫然立于洣水之畔,形似逆水浮游的巨龟,有“梅州第一峰”的美号,素来就以峰奇、水秀、寺古、林幽等景致闻名,洣水又沿山切割,顺势向北再折南,冲积出一个足有千顷的岸滩,密生芦苇,称作白茅洲,亦有颇多故迹,恰与灵龟峰隔水相望,确是难得景致,康熙朝文士陈之駓的一副对联颇为传神,曰:“灵龟峰,峰上生枫,风吹枫动峰不动;白茅洲,洲中行舟,州催舟行洲未行”。钟麟少时多次随父来此游历,仍记得前年秋末与父亲访玄阳道长而不得,漫步于灵龟寺前,满目灰白芦花,随风俯仰,犹如磅礴之海浪,父亲随口吟咏起乾隆朝文士彭廷梅于此写就的七律,其中一句“远水净围千竹翠,澹烟晴染一眸孤”,真是意境深远,记忆犹新。
却说钟麟来到半掩的凤栖观前,轻轻叩击,片刻道童已至,门开处,一眼望见文昌殿前一位着灰衣道袍,须发半白的道人含胸拔背、沉肩垂肘,正演完一式左揽雀尾,晨光初洒,清风抚翠竹,竹影舞瘦长,恰一副如梦如仙的幽美画卷。凤栖观规模不大,远不及对面之灵龟寺,常住的仅有玄阳道长和两位道童,待到钟麟来至跟前,道长已演完十字手并收好式,顺势向钟麟作礼道:“小居士新逢忧痛,未敢叨扰,在此恭候翘望已有数月,看小居士身背行囊,莫非恰能与贫道结伴游历数日,以成缘分?”
原来玄阳道长有一位师弟,道号玄诚子,前年于山东滕县千头山修缮扩建了一处旧殿,取名玄武观,盛邀玄阳道长前去讲道,道长想自己已近花甲,幸然身体尚算矫健,应趁机再去游历一番,也就答应下来,但是不知何故,一直难得顺心北行,年前知好友谭恒驾鹤,见到重孝在身的钟麟,恍然觉悟,自己当是惦挂此子已渐长成,不觉哑然失笑。他自十余岁从师修道,不到三十在此建凤栖观,又三十年来已将小小道观建为三重,除了最里层的玉皇殿和中间的三清大殿,还特意于最前一重修建了文昌殿,期望化育一方,但是自己学道以来,崇尚道法自然,不为尘世羁縻,如今却念念不忘此子,或许也是天意矣,那日吊唁故友,曾邀其延后来观,以将自己近年来思虑的一些大势,传于此子,也好了却夙愿,方能悠然北上,今见钟麟一身行走装束,背负重囊,当也是去他乡游历,故而生出结伴而行的念头来。
钟麟早知道长与自己渊源颇深,从出生起就对自己青睐有加,还赠予自己“文卿”之字,真是莫大期许,虽然更多时候觉得道长如仙人般飘渺,但一种莫名的亲切之感如丝如缕,如今见到道长,登时又想起父亲,悲从中来,眼泪霎那间如泉涌出,急行两步,扑通跪倒在道长面前,抱了道长的一条腿,嚎啕大哭起来。
玄阳道长也是暗自唏嘘,想来九涛先生还年轻自己数岁,又素来行善积德,本该修个耄耋之寿,却不曾想天道无常,已然撒手人寰,也知此时钟麟之悲苦,便掐指默念起道法,候得钟麟哭声渐息,转为抽噎,俯身搀起,携至云房坐下,嘱咐道童沏上茶来。钟麟说起年后守孝事母诸般,以及父亲临终的遗愿便是要自己游历天下,以期出人头地,或可匡扶社稷等,于是话题便转到游历上来。只听道长云:
“小居士志气高洁,未知向往何方?贫道即日亦将游历孔孟之地,若想吊拜圣贤,或者去京城结交达官贵人,正好全程同行,如若是往江宁苏杭富庶之地,也可以结伴至金陵城,贫道正有些许参悟,欲同小居士边行边叙矣”。
“道长谬赞,请恕小子狂言,虽然有先父遗命,但晚辈却对官商之经尚未企盼,而更向往汉唐盛世,是以打算赴关中长安一带游历,道长可有指教?”
“小居士果然气度非凡,长安乃数朝古都,华夏第一京城,虽然远离枢机已近千载,但秦皇汉武之壮雄,开皇贞观之繁盛,当真是文化渊薮,贫道若非有山东之约,定要随小居士前去矣,不过还好,至少我等还可同出岳阳,泛舟洞庭,怎么也能盘桓一二月,足以叙些时事矣”。
玄阳道长又说起与师弟玄诚道长之约等,不觉竟谈至偏晌,道童摆了素膳,用毕,老少二人携手出观,重又游历起灵龟峰来,自是谈古论今,志兴逸遄,钟麟忽然想起自己多年前即有的一个疑惑,便问玄阳道长:
“道长可知?我湖湘大地也是屈子托志之处,又承继了先秦楚国之嫡亲命魄,兼以河山瑰雄,当孕育出许多英雄豪杰才是,何以两千年来,甚少雄才也?”
玄阳道长听此疑问,赫然吃惊,此子小小年纪,竟然已能思虑千载变迁,须知问出此题非得跳出儒家等诸多藩篱,抱有质疑不可,而钟麟自小就受其父影响,定然已对孔孟之道熟谙,或许数年前自己与谭恒说起的圣人兴替轮回之参悟,已然于潜移默化之间,濡染到这个聪慧少年矣,钟麟见道长默然不语,知道是在沉思,便也静静思考起来。的确,湖湘大地所出名流,至今亦是屈指可数,像周茂叔(周敦颐)、王船山(王夫之)虽是名哲大儒,但亦缺乏经纬天地,造福一方之成就,书法家有几个,战将也有几个,可是真正曾声满华夏之人,远比不得江北、闽浙诸地,未知此乃巧合,抑或有其必然之原因。良久,道长方始出声:
“万事异幻无常,其中当有偶然,然又绝不存无因之果,只是有些甚难虑及罢了,贫道思索再三,小居士之问,应有内外两层因果,从外来说,既然湖湘大地,脉承楚国,焉有不知‘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之典故者?何况历来多有名士贬配楚南,难免留下怨言,再加上接近苗瑶,当是历代朝廷重防之地,在取士纳贤方面可能有所偏颇,也就构成了不利之势;自内而言,我湖湘赤子,多都慕名屈大夫、罗将军,生性耿直,在孔孟之学治国经邦之官场上,不懂得圆滑世故,自然也就很难更进一步也,就说那王船山,圣祖康熙年间本有机会大展身手,但以其志节,怎肯接受剃发易服之辱?能得个善终,已属不易也。”
“如此说我辈弟子亦是难有出头之地矣!”
“非也,非也,时易势转也。一则自战国以至前朝中叶,华夏大地育人鼎盛不过六七千万而已,自本朝而来,已近两百年未有大乱,人口在乾隆朝过了三万万,而今据说已近四万万,人口增加如此之多,许多原本蛮夷之地早就物阜民丰,人烟繁熙,我湖湘早非当日也,且看如今获罪之士多遣往西域伊犁,哪还有往湖湘之地放逐者?二来观当今大势,我朝恐将遭遇大变,小居士等当生逢其时也,或者今后一二百年,我湖湘大地引领华夏也未可知矣。”
“道长所言真令小子眼界大开,但若说本朝将出大变祸乱,小子却断断无法遽信,听师长常讲, 恭俭宽仁,不耽女色,每日朝政不辍,整顿吏治,又平了新疆诸叛,天下升平,如何会有剧变矣?”
“小居士所说也都属实,但天下大势,蒙天子审度者庶几?须知有些事情,由天不由人,方才说到如今人口大增,就说令尊,不觉也育了四口男丁,小居士兄弟再各添子嗣,到时会有多少孙辈,这仅是一家,天下亿万家,每家如此,而没有缓止之道,天下固大,恐不足以养民也;更何况自嘉庆年间,夷人往我大清贩卖鸦片,道光三年以后,尤为泛滥,白银外流不止,人多银涸,焉有不乱之理?”
“难道 不知此事乎?或许禁止夷人贩卖鸦片,禁止子民吸食,会有好转。”
“如今之鸦片生意,每年不知有多少银子外流,圣上肯定是知,但是要禁,恐抵不住鸦片成瘾之富家子弟纠缠,更重要的是,朝廷恐怕定要对夷人开战矣。”
“莫非这正是道长所说的我等湖湘弟子建功立业,有所作为之机遇?孙子兵法或可大显,卫仲卿(卫青),李药师(李靖)之辉煌即将再就?”
“此乃表层也,以贫道参悟,如今恐已不再是对匈奴、突厥那般战争矣,咱们几千年间未有大化,可夷人却不知变成如何样子,贫道前数年游历两广,见到夷人书籍,虽不懂其字,然就几幅火轮船的图画来讲,恐怕已非那些抽惯鸦片的羸弱旗兵所能应对者也”。
“小子倒是觉得道长言重矣,想当年冒顿单于一度围汉高祖于长平,颉利可汗也曾兵陈便桥,但只要有武帝之筹韬略,太宗之任贤能,军民同力,将士同心,殊死一战,一样逐敌于大漠,置府于边陲矣!”
“唉,是以说小居士受令尊熏陶,只用儒家之学思考,刚才说起兵法,岂不知兵无常势,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我等如今非但不能知彼,恐怕连知己亦未做到,传言康熙年间,圣祖患疾,太医院束手无策,几乎要备国丧,夷人只给圣祖用了一针药剂即起死回生,那夷人还给圣祖带来望远镜,助我修改历法,诸事可见,彼等已非荒蛮无化之辈矣,或许当时已不逊我朝,何况至今又越百数年,我朝几乎固步自封,不闻他邦之事,此消彼长,大清恐怕已与昏睡之人无异也。”
钟麟听的这些话,一时默然无语,他知玄阳道长不是妄言之人,自己却仍需参详,之前以为,治世经邦不过是克己奉公,勤政爱民,那里还想邦外之事矣? 倘若果似道长所言,自己勤读诗书,固然或有用武之地,但亦不过是螳臂当车;他日或者为国捐躯,倒也不失志向,只是若无济于华夏,那所学所做,又有何用耶?思索间,老少二人踱回凤栖观,在一方石桌前坐下,钟麟失口喃喃道:
“那道长神机妙算,如若真如所言,未知是何景象矣,莫非我华夏已难度厄运耶?”
玄阳道长看钟麟真有思索,也是暗自为之高兴,至少其尚未完全禁锢于孔孟之道,以身居天朝上国而盲目自大,是谓孺子可教也,道长亦自知方才所言只是推测,甚至有些危言耸听,只不过素来精研老庄之学,深知阴阳幻化,强弱相生,若世人不能及时惊醒,酿成大祸恐是必然,当然,此乃最糟之情景也,听到钟麟喃喃自语,仿佛失却之前锐气,又是于心不忍,便接口道:
“小居士倒也不必过于悲观,方才或只是贫道疯言乱语,我邦土也经过五胡乱华,蒙元杀戮,就是本朝,起初亦算狄夷入寇矣,是以固然要起变化,或者百姓要多受疾苦,但只要我族命魄不丧,总还有东山再起之时,何况我朝子民众多,焉能不孕育扭转乾坤之英杰矣。”
钟麟低头想了一程,猛然点头道:
“道长所言极是,只是小子所学,无非孔孟之道,程朱之理,故而虽深感先父寄托殊深,却似乎已失却眼前方向也!”
“天意不可违,其实孔孟之道也有其利,杰出者更是忠君爱民,励精图治,不惜鞠躬尽瘁;老庄思辨虽见著深远,但皆在清静无为之修,必然匮乏实际应对之策,所以小居士既已精研孔孟,则必存大有可为之处。”
“道长可否点化一二?”
“哈哈,来日方长矣,候我交代完观中事务,与小居士同游洞庭,一路上还有的好说,今日你且记住一言,果有一日我大清受辱于夷,非华夏子民赫然惊醒,同心抵御不可也!苍生不易,多有龙困浅滩之豪杰,小居士既要领悟通透,又要着意点化也!”
“小子明白,多承道长指教,在下定当多研易理,不负道长厚爱与先父夙愿也。”
闲言不表,钟麟便在客室住下,候玄阳道长处理完观中事务,便要出发,这一日天清气朗,乃是道光十八年四月初七,道长叮嘱了道童,老少二人便动身起行。钟麟初次远游,亲眼目睹河山之壮美,豪情倍增,一路上遍访古迹,吊拜先贤,体察风土人情,更不忘同玄阳道长请教疑惑,闲暇便陪道长弈棋漫谈,玄阳道长自是不吝平生所学,全力将自己的修为于问答之间传授,每见钟麟聪慧异常,一点即透,甚感欣慰。不觉间已有一月,二人则行出五百余里,这日到了汨罗,恰逢端阳节,钟麟自少不得在江边赏观龙舟,抛洒粽米,凭吊屈子,吟咏楚辞,诵至“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等句,也不尽潸然泪下。盘桓汨罗两日后,又沿洞庭湖岸北行,赏那“水天一色,风月无边”之景,也不着急,悠然往岳阳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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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东南
4楼
第三章 王褒生佳联言志 左宗棠画舫卖粗
岳阳楼乃天下名楼,文人士子每每语及,无不以追随先贤,忠君报国而自励也,俨然已是风气引领,而生于湖南之文人,则别有一番境界,今存岳阳楼诗词数千,难以遍述,姑以长沙府望城名士李寿蓉数句作引,以邀读者殷赏:
东风吹雨下潇湘,春树含烟绕岳阳。
可无忧乐关天下,如此湖山是故乡。
且说华夏大地,向来喜建亭台楼阁,而文人雅士,往往与其互成声名,就如水因苍山以奇,山为碧水而灵。东吴名将罗霄壮时,随鲁肃镇守长江,与魏、蜀鼎立,也可谓雄姿英发。当时为了探看军情,在长江一岸广建楼台,三十四岁(220年)时,于巴陵修“阅军楼”,三十七岁又沿江下四百里建夏口城,并于蛇山上仿巴陵建“阅军楼”,谁曾想这夏口城就发展为武昌镇,成为华夏名城呢?西晋灭吴,罗霄不失气节,不再赘表,却说南北归一,原来观察江上敌情的诸多楼阁自然也就失去用途,驻军撤裁,便眼见得楼塌台倾了,但前言之两处阅军楼,却因取地灵雅,楼上风景绮丽,成为远近文士商旅宴饮游送的必登之地,迁延而来,竟成江南三大名楼之二,一曰岳阳楼,一曰黄鹤楼,此二楼名震寰宇,自不必劳听烦述,然二楼之性异,也堪玩味一番。
盛唐以来,文士多如繁星,就说那些耀眼的,也是数不胜数,但要说才情,李太白若言第二,恐无人敢托第一,对于二楼,太白都流连多次,诗作亦是甚多,流传下来最有名的诗句,写岳阳楼的乃是“水天一色,风月无边”,写黄鹤楼的则是“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其时约略相当,岳阳楼更重风景,黄鹤楼稍偏别情,约是黄鹤总能让人联想到别离矣。然而宋仁宗庆历六年(1046年)九月十五日,范文正公(范仲淹)一篇《岳阳楼记》问世,从此竟使岳阳楼一改前观,千余年来登斯楼者,早已不仅限于去国怀乡或是心旷神怡也,谁能不去诵那句“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而在心底仰望那个先忧后乐的巨大背影呢?故而黄鹤楼虽仍不辞“天下第一楼”,却与岳阳楼已是风情各异了。
单说谭钟麟同玄阳道长日夜相伴,感情日深,道长遂改口直呼钟麟名字,钟麟也不再过于拘礼,这天玄阳道长在楼下茶肆饮茶,谭钟麟独自徘徊于岳阳楼上,吟诵起的却是范仲淹同朝的欧阳修在楼记名篇问世数年后登岳阳楼时留下的一副对联:
我每一醉岳阳,见眼底风波,无时不作;
人皆欲吞云梦,问胸中块磊,何时能消?
六一居士为宋文六家之首开者,此一联即可看出他气魄宏大,含意深远,但是为了改革弊病,为了支持好友范仲淹,祸及自身,被诬陷而谪贬,一片忠诚,却无报国之地,就是把长江两岸的云泽、梦泽两湖的水用尽,也难以洗掉那一番忧愤与郁闷之情啊。
“哈哈,哈哈哈,小小年纪,本该学范公之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怎学欧阳永叔丧起气来,莫非要做朽木一块耶?”
声音来处,是一位三十余岁,阔口宽额,髭须飘逸的白衣文士,他脚步轻逸,面带微笑,径直踱了过来,钟麟一惊,但又不甘白受奚落,傲气顿生,抱拳长辑道:
“先生指教的是,小可的确不该问胸中块垒,却不知先生可是吕纯阳凡间点化而来?如此胸中该绝无块垒矣。”
钟麟说的是元代马致远所曲《吕洞宾三醉岳阳楼》中的典故,以此来反唇相讥,说那文士既不是神仙,怎么可能没有一点烦恼呢?这文士已经来到跟前,听得此言,不改笑意:
“哈哈,莫不是小兄觉得在下比不得那欧阳永叔,也是,他文行千年,名传百世,但要说此处意境,鄙人还真有点看他不上。”
“如此说来,倒要观先生大显身手矣。”
钟麟语气仍然轻俏,心说大言不惭,自要听听意境高在何处。这人稍敛笑意,半转身面对洞庭湖,沉吟片刻,道:
“小兄听在下这一联如何?
放不开眼底乾坤,何必登斯楼把酒
吞得尽胸中云梦,方可对仙人吟诗
妙哉,妙哉,稍后就将此联书就,贴在吕祖祠上,让吕纯阳也新一下耳目,免得整日里被别人忧来悲去的,沾染郁闷。”
“先生好心胸,浏阳训导吴敏树这厢有礼了。”
说话处一三十余岁的青衣文士带着一位与钟麟差不多大的少年从人群中迈出两步,抱拳行礼。原来那文士声音清朗,早已惹得楼上众人注目。吴敏树字本深,自号南屏,道光十二年举人,因厌恶争权夺利的官场习气,讨了个浏阳教谕的差事,竟再也不求仕进,潜心文史,在湘北长沙一带早已声名大振,今日携了弟子来游玩,开始听到钟麟与这文士的对话,也并未在意,但听到这句对联,知道其人绝非泛泛之辈,而且与自己的志趣颇有相似,有心结交,便行礼搭话。
“原来是南屏先生,久仰久仰,在下王褒生,方才与这位小兄戏语,不曾想真尊在此,冒昧献丑,实在惭愧,惭愧。”
吴敏树也是奇人,竟不去管那些俗语客套,摇着折扇,倒自顾自吟诵起来:“托身躯于后土兮,经万载而不迁。吸至精之滋熙兮,禀苍色之润坚。感阴阳之变化兮,附性命乎皇天。翔风萧萧而迳其末兮,回江流川而溉其山。扬素波而挥连珠兮,声磕磕而澍渊。朝露清泠而陨其侧兮,玉液浸润而承其根。”
只见王褒生听得吟诵,一改前面的轻松,并腿昂首,面色肃然,待得吴敏树吟完,仿佛还未缓过神来。吴敏树深知与名士相交,不可造次,便主动打破沉寂:
“想来王兄与王子渊定有渊源矣。”
王褒生听见此话,仿佛才醒过来,再次抱拳道:
“人道南屏先生博通古今,今日一见,果然非同凡响,不才的确是王子渊后人,只是先祖已逝两千年,后辈小子深慕其名,不得解脱,方敢僭越,从不曾被他人识破,今为先生洞悉,诚惶诚恐也。”
原来吴敏树听到王褒生自报姓名,便想起自己曾经深研过的西汉大家王褒的《洞箫赋》,倘使此人与王褒有渊源,当明白其意,如若仅是巧合,也可值得卖弄,一试下来,这王褒生果然是王褒的后人,顿时更觉亲近起来。
“哈哈,今天能遇到高人,也是缘分,先生听口音并非本地之人,愚弟就自行做主,宴请先生与这位小兄如何?”
谭钟麟听说大名鼎鼎的吴敏树要宴请自己,自然高兴,但他也知是沾了王褒生的光,何况玄阳道长恐怕还在茶肆等待,所以赶紧长躬一礼,道:
“晚辈谭钟麟,不敢冒昧叨扰……
话未说完,王褒生打断道:“无妨,我一见小兄,即觉得有缘,现在走脱岂非成为憾事,既然南屏先生盛邀,我等就却之不恭矣。”
说完竟拉起钟麟的手,同吴敏树师徒二人往楼梯走去。一行四人边走边通报了字号,王褒生字侠采,自号初田,安徽凤阳人士,道光十二年中举,做了两年县吏,因不愿受束缚,遂辞官四处游历;伴吴敏树同行的少年名谭继洵,字子实,小钟麟一岁,湖南浏阳人士。钟麟自也报了名字,四人边聊边走下楼梯,楼下偏对处是一处茶肆,苇席棚下,摆了五六张长桌,一位发髻高束,长须及胸的道人于桌前闭目沉思,正是玄阳道长,钟麟向众人说明原委,欲约与道长客栈再汇合,王褒生一见这老道人鹤发疏眉,神态飘逸,颇有神仙境界,实欲一并结识,但念及自己是客,不好开口,只向吴敏树看来,这吴敏树何等聪慧,一览神态便心领神会,忙向前急行数步,赶在钟麟未开口前行礼道:
“这位真人想必是文卿兄之尊长也,文卿兄诗文华贵,出口不凡,吾等数人意气相投,欲寻清净处把酒言欢,特请道长务必一同点化,晚辈吴敏树拜过。”
玄阳道长游历岳阳楼多次,每次都来这茶肆饮几杯茶,此处虽是简陋,用的却是来自茶陵洮水畔山崖间上好的翠芽,茶陵虽称茶祖,但水土并非育茶上品,不过这洮水翠芽生于悬崖峭壁间,每日云雾缭绕,纳天地之气,倒也清香可口,一来二去,就成了玄阳道长每次来此之功课矣。这次饮了数盏,正在回味余香,听的有人言语,倏启双目,见到钟麟在后,满含期待之神,身前则是一手持折扇的青衣文士,听名号是湖湘名士吴敏树,忙站起山来,行礼谦让道:
“出家人妄言痴语,但求粗食淡茶,怎好与雅士同席……
“道长万勿过谦,既是文卿小兄尊长,焉能是泛泛之辈,请勿再推辞矣,也免得小兄心有惦挂,不能尽兴。”
玄阳道长既知不好再推辞,便点头应允,五人沿江漫步,吴敏树在前引路,玄阳道长和王褒生在身后并肩而行,二人早已行礼问候,竟侃侃聊起庄子而来,谭钟麟、谭继洵二人同属晚辈,便跟在三人后面,屏息倾听二人论道。
却说这天甚是不巧,游洞庭湖的人实在太多,吴敏树引众人一连走了三家吃的惯的酒家,却家家客满,正在犯愁尴尬之际,忽听稍远处有人喊道:
“前面可是巴陵吴本深年兄?”
吴敏树定睛看去,只见一二十五六岁的文士,着青色短袍,臧色马裤,此人身魁面方,体型略胖,炯炯有神的双目之上,却是两道深及鼻梁的弯眉,颇有行伍之气,顿时想起此人,正是道光十二年与自己同榜中举的左宗棠,那时同榜者长宴谢师,左宗棠虽较自己年轻七八岁,榜名反在自己身前,此人话语豪放,生性不羁,当时感觉与自己实非同途,便也仅限于客套,但是其人长相与性格,倒真的不易忘却。
“敢问说话者可是湘阴左季高年兄?别来已有五六年矣!”
这左宗棠疾身阔步来到跟前,见是一众人,于是便自我介绍起来,各人行礼见过,吴左二人约略谈了近况,原来这左宗棠本自弱冠之前师从贺熙龄在时任湖南巡抚吴荣光设立的湘水校经堂中学习,平时考试连得七次第一,非但文资过人,史、地、军、政,甚至水利、盐荒诸政等竟无不涉猎,连吴荣光都自叹不如,认定他必成大器,甚是看重,二十一岁这年,同二哥左宗植参加乡试,宗植中了解元,吴敏树同榜中举,左宗棠则因“搜遗”补授举人,中第十八名,故而与吴敏树恰是同年。吴敏树不愿参加会试,左氏二兄弟却承师长厚望,三度进京皆不能第,宗植性情也算恬淡,唯有宗棠,常自叹生不逢时,颇有些恍惚度日,某天准备离开京城,来到城南陶然亭下,见到林少穆(林则徐)的柱联:“似闻陶令开三径,来与弥陀共一龛”,竟悲苦不已,将自身携带的诗稿埋在了亭边香冢之前,立誓不再参加科考,径直回家乡而来,这日烦闷独游洞庭湖,不想就与众人相遇,他素来知道吴敏树性情疏淡,不为功名所累,正欲向其请教,只是性情豪放惯了,还是不改以前的粗声之气。
道俗六人立了片刻,吴敏树倍觉尴尬,就说出想寻清静之地却苦不能得的事来,左宗棠一拍脑袋,道:
“既如此,何不租叶扁舟,索性到湖中去,放声吟唱,也不用看那些俗媚之态,岂不快哉?”
众人齐声道好,于是便又折了回来,向下游不远处的渡口码头而去,却说好事多磨,也是因果相成,到的渡口,竟然一艘船舫都寻不下,只有一口颇大的画舫,却说是已被湖南按察使杨廷元(杨庆琛)租了宴友,眼看日已偏西,事主必然将来,所以是动不得的,吴敏树慨然长叹,正欲转身再寻个偏远之肆,不想左宗棠却看不惯这摆船人势利之态,粗声问道:
“你说这画舫已被那什么按察使租了,可有定金?”
“虽无定金,但是……
“无需但是了,既然没有定金,凭什么他租的我租不得?是否你看我这群人没有做官的,就看不起,故意拿什么按察使来唬人?告诉你,我等亦是有功名的人,小心我一拳打烂你的势利眼!”
说罢作势要动手起来,众人先前听他说话,倒为其朴真所折,虽觉的略有莽撞,也是憨态可掬,大都面带微笑,眼见宗棠真要动手,忙上来劝阻,吴敏树更觉好笑,本来是自己请客,反感觉自己倒像个客人了,要不是曾亲眼见过这左宗棠的文章,还真当他是个鲁莽汉子呢。
却说众人正嚣闹之间,只见江畔走来两位老者,身后跟了数名兵差,为首一位着九蟒五爪蟒袍,上补孔雀,看着装自是朝廷命官,此人正是湖南按察使正三品大员杨庆琛,其身后右方是一着便服之老人,虽不能通过服装看出端倪,但见其人步履稳重,神态肃严,又落落大方的走在杨庆琛之右,恐怕官职更高,那舫主人见得杨庆琛二人近来,仿似得了救星,连忙行礼道:
“杨大人,幸亏你来的及时,也不知从哪里来了些莽撞客,非要抢大人定下的画舫,还要打小人呢,您还是给说道说道。”
这人说的话虽客气,但听那语气,仿佛盼着杨庆琛严词斥责众人一番,这杨庆琛乃是名儒郑光策的弟子,嘉庆二十五年(1820年)进士,已是五十五岁年纪,自然不可能如画舫主人那般俗气,他拿眼望去,却见这群人有老有少,有道有俗,个个仪表不凡,知道是英杰弟子之会,便转身对着便服的老者道:
“涵之,你我虽是为了清静而来,但这一众客人也非凡辈,不如……”说着故意吞吐起来,他知道这位老者素来喜欢青年才俊,就含而不发,等他来接口。
“廷元兄,我们泛舟湖上,只为避那凡俗腌臜之气,既然都是雅客,画舫又大,我辈携手同游,岂非美事一桩?”转过身来,便对了众人再邀。
左宗棠本以为舫主是骗他,哪知道按察使真的来了,气势就低了一头,又听二人并不嫌忌,反欲邀众人同游,顿觉羞愧难当,忙躬身一辑道:
“晚辈左宗棠有眼不识尊长,今日竟干下如此冒昧之事,已是愧杀,哪里还敢登舫,这下就告辞了,来日定当谢罪。”说着对吴敏树施个眼色,意欲脱身,吴敏树也觉难堪,就欲开口辞绝,不曾想刚才还与玄阳道长低声谈话的王褒生却朗笑一声道:
“季高兄之言差矣,既是磊落男儿,又有何避讳错谬之处也?我等已经造次,一逃了事,心即能安乎?还不如就凭今天化解开来,管他是官是民,是士是商,天造之缘不可辜负也,今日洞庭湖不泛波澜,水若明镜,正好照透我辈之心胸矣。”
说着竟自顾上了画舫,玄阳道长本在一侧含笑凝听,此刻接道:
“贫道近日来查观辰星,觉得定遇旷世奇人,至此刻方为释然,诸位居士真是个个面蕴英气,更难得的是,昨日还几乎皆不相识,如今却有机会同游一舫,幸也,幸也。”
其实道长见同行的王褒生既然已经上了画舫,就很难再请下来,而他也察言观色,知左宗棠脾气耿直,正是难以下台,于是便假说天象,化解尴尬,闻的此言,杨庆琛自知其意,先令众差岸上休息等候,随即朗笑一声,上前一步,拉了左宗棠便往画舫上迈去,众人顺次也就上来了,那舫主既见如此,也不好说什么,左宗棠却突然转身,对着舫主深辑一礼,赔笑道歉,那舫主也是聪明人,知道眼前之人也非平民,自也较不得真,便好话说尽,又询了按察使的意思,着小厮加备了酒菜素餐,不一时便准备好,解了缆绳,踩起脚桨,画舫缓缓离岸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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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东南
5楼
第四章 众俊杰把酒洞庭 七文士借诗铭心
道光十九年秋,贺熙龄赴京,途径九江时,见明月如昼,十分想念爱徒,遂作《舟中怀左季高》,并加注曰:季高近弃词章,为有用之学,谈天下形势,了如指掌。今录数语,以现当时左公心境也:
六朝花月毫端扫,万里江山眼底横。
开口能谈天下事,读书深抱古人情。
渺渺扁舟天一瞬。极目空清,只觉云根近。片影参差浮复隐,琉璃净挂青螺印。此时调用王夫之的半阙《蝶恋花》来形容艳阳初斜的洞庭湖,当是写得美景于万一,单说琉璃一句,就要美到极致了。
画舫之上,共有十人,除了舫主和一位小厮,其余八人各叙了字庚,于舫蓬中落座,杨庆琛坐了主位,玄阳道长整六十岁,年龄最长,与便衣老者谦让一番,坐了主客位,那老者名叫陶廷杰,字涵之,乃是二品大员,新由甘肃按察使升任陕西布政使,之前告假回贵州老家拜扫先茔,今番履任,途经长沙,特访好友杨庆琛,因杨庆琛亦将履新,事务已了,遂相约来巴陵游湖,才发生之前的事,陶廷杰今年五十三岁,自是坐了副客位置,吴敏树三十三岁,王褒生三十一岁,依次落座,左宗棠虚岁二十七,虽在辈分上算是谭继洵的尊长,但此时大家仅按年龄论续,竟不计官职辈分,就和十七岁的谭钟麟以及十六岁的谭继洵陪了末座,左宗棠生性豪爽,根本不予计较,众人刚好围坐一圈,先品了茶,然后上了酒菜,玄阳道长因是出家人,便在面前摆几样素食,以茶代酒,几次杯盏交错,话渐渐多起来。
先是玄阳道长惦记钟麟欲往长安一带游历,如今座上有陕西大员,自然主动介绍,请求照拂,后来闻的道长欲去山东滕州,杨庆琛直叹缘分,原来其将升调山东布政使,已闻京报,只待圣旨,不日启程,遂相约同路伴行,再后来王褒生说自己也要赴山东游览,便也一道,盖因其自岳阳楼下茶肆起,几乎与玄阳道长一直论道,直感觉恨不能请教个几天几夜方休,今听说道长即将离开,甚不甘心,他素来游历四方,无牵无挂,当时便决定也去山东,好与道长谈个痛快。左宗棠亦与邻座的吴敏树交谈起来,他虽然看似粗鲁,其实只是性格过于直爽,文采礼道无不精熟,吴敏树认真交谈几句,便知以前过于以貌取人,倒是自己显得俗庸了,那谭继洵因为年龄最小,又与业师同座,话语颇少,但说起话来也是引经据典。说来甚巧,当是时,座上八人恰有两进士、三举人、一隐者,两少年,两少年风华正茂,前途无量自不必说,这三位举人,来日一位位极人臣,功业赫赫,一位终成名士大儒,著作等身,一位先官后隐,参透诸多玄关,但竟都真的终生不为科举功名奔波,也是奇事。众人时而慨叹,时而朗笑,真是一番热闹景象。
陶廷杰和杨庆琛自多谈官政诸事,说起当前两广、闽浙、两江等地鸦片泛滥的事来,各自忧心,谭钟麟暗自留意,渐知玄阳道长之前所言果然深有道理,更是钦佩起来,这时两位大员谈的兴起,众人皆定神凝听,陶廷杰道:
“据愚弟所知,这湖广二省,由林少穆亲督,素来痛恨吸食贩卖鸦片,应该不致有何泛滥之象矣!”
“涵之兄有所不知,愚弟前年六月始按察湖南,时林少穆署理两江总督,就常语及诸地鸦片泛滥状况,临行之际,特地嘱令严防铜船、盐船私运鸦片,这两年来愚弟剔弊厘奸,整顿营制,虽携去年少穆总督湖广之威,无奈庙堂之上,总有掣肘,难尽全力矣!”
原来杨庆琛与林则徐同为郑光策的弟子,于闽浙沿海成长,虽然不及林则徐深受 信任,位居高位,但实是林则徐的师兄,因是郑光策第十位结业弟子,林则徐每称呼必为“雪蕉十兄”(杨庆琛自号绛雪),二人私谊甚厚,又同忧虑国是,便时常书信往来。
“难道庙堂之上也有看不清鸦片为害殊深之人?还是圣上……”陶廷杰欲言又止,毕竟座上众人多是初识,也不敢妄言。
“那倒不是,圣上早即忧心此事,无奈许乃济、琦善等人总是从中阻隔,反对从严禁烟,说什么‘鸦片吸食数十年之久,十八省之大,不可立禁’,说吸食者中有‘忠良后裔、簪缨世胄’、有‘幕友书役’、贤媛、孀妇以及‘农工商贾,安分守己之人’,还危言耸听,说‘闽省海疆,其人习于械斗,善于打仗,吸食鸦片者尤多,禁烟恐起民愤,毁我大清国本’,真不知道这帮人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照这般下去,不出数十年,朝廷子民就只剩吞云吐雾,将士兵弁即惟有骨瘦如柴矣,还谈什么国本,实在是笑话。”
“听说黄树斋(黄爵滋)、龚定庵(龚自珍)、魏良图(魏源)等还是力主禁烟的,唉,只是这琦善与林少穆素来不和,也不知道这场角力,胜算如何耶?”
“听少穆讲,上月四月初十日,黄树斋上‘请严塞漏卮以培国本’折,历数每年漏银数额,去年仅两广已达三千万两,并其它各海口,年漏四千万两白银不止,圣上大为震动,已着王公大臣将军督抚各抒所见,少穆这两日已经撰就了四千余言之奏折,不日将递呈圣上,力谏圣上独断乾坤,罢免许乃济等老朽之臣,救我大清于危亡之间也。”
“如此说来,林少穆真是我大清之栋梁,与其同朝,乃吾辈之幸也。”
钟麟虽默不作声,听来却字字如雷贯耳,方知东南沿海果真有兵革之虞,便数次不安的望向玄阳道长,欲插话提醒夷人船坚炮利之危害,但见道长微闭双眸,沉定不语,也就不敢造次,只是内心如波浪滔天汹涌不已。
陶、杨二人正唏嘘间,却听左宗棠忽然呜咽着小声哭了起来,一时大为诧异,虽则众人多是今日才识得此人,但言行之间已略知其性情豪放,不拘小节,哪曾想如今竟如闺房女子一般哀怨,而且也不知是何原因,只见的如此一个粗壮汉子哭啼,甚是别扭,都强忍笑声,吴敏树便问是何缘故,不曾想左宗棠闻言竟放声嚎啕起来。
原来左宗棠因心中不甚畅快,贪了数杯,此时已是微醺,听得陶、杨二人专谈林则徐,便想起自己京城陶然亭葬诗稿的事来,当时只因林则徐的柱联意境颇为消沉,哪知那柱联尚是十八年前江南道监察御史(嘉庆二十五年)任上因弹劾时任河南巡抚琦善无能误民致反被诬陷,愤而辞官之时所题耶?想林公忍辱负重,重新崛起,终成国家柱石,自己却无谓伤感,怀才不遇,报国无门,未知一腔抱负何日方能得偿,不觉就失了态。
左宗棠也知座上皆非庸辈,哭不多时,便强抑声音,擦去泪痕,见一周目瞪口呆,忽而破涕为笑 ,更让众人错愕,就连那没读过书的小厮都好奇的停下了行船。左宗棠也不做忸怩,尽吐烦闷,引起陶、杨二人不断惋惜,王、吴二人却不断摇头,钟麟倒是对左宗棠极为钦佩,他年纪虽小,但自幼受父教诲,已经懂的韬光养晦,自忖绝做不到左宗棠般磊落豪爽。
候得左宗棠诉完哀怨,又举杯自罚,众人旋又略微轻松起来,陶廷杰便说起西北近年屡有回汉纷争,回人多次起兵闹事,虽前有杨遇春,后有玉麟平叛成功,但也只是像这洞庭湖,暂时风平浪静罢了。
就在此时,不远处传来阵阵渔歌,那歌者声音雄壮,用词不多,却又韵味十足,竟引得众人缄口细听起来,直到歌声愈飘愈远,以致若有若无时,众人方回过神来,都觉美妙,这时王褒生提议吟诗做对,由玄阳道长点评,吴敏树却另有想法,道:
“就着这美景,我辈皆是习文之人,胡诌几句诗词,也不过是附庸风雅而已,现在既然有得道高人在此,不如我们吟古人诗词,来现胸怀,也好承道长点化也。”
众人皆叫道好,于是约就一人一句古人关于洞庭湖岳阳楼的诗句写来,吩咐舫主取得笔墨宣纸,撤了酒席,由两位少年先来,却见谭继洵也不矫揉,提笔写下:“青蒲映水疏还密,白鸟翻飞去复回”,乃是晚唐朱庆馀的名诗《与庞复言携手望洞庭》中的句子,字迹英挺秀气,众人皆叫好,轮到谭钟麟,因为惦念东南战事或开,便想起杜甫于岳阳楼上写的那句:“君知天下干戈满,不见江湖行路难”,就写在了谭继洵的字旁,功底更胜一筹。下面自然就到了左宗棠,他提笔便写出:“壮士愤,雄风生。安得倚天剑,跨海斩长鲸。”乃是李白流放归来,泛舟洞庭时所做的《临江王节士歌》,豪迈之情喷薄而出,王褒生亦写了李白游洞庭湖写的名诗“且将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将太白那种醉谪仙的憨态表露无遗,到了吴敏树,他与弟子研习过晚唐洞庭一带的诗词,所以就写了晚唐诗人雍陶的《题君山》中一句:“疑是水仙梳洗处,一螺青黛镜中心”。陶、杨二位本想推辞,但拗不过盛邀,陶廷杰写的乃是柳宗元于洞庭湖上写的送别诗《别舍弟宗一》中的“一身去国六千里,万死投荒十二年”,杨庆琛则写的是宋代词人张孝祥的《西江月》中那一句“波神留我看斜阳,唤起鳞鳞细浪。”,众人待墨迹稍干,一起吟咏起来,当真可以揣摩各人的性格,自又一番评述,之后一同围了玄阳道长,寻求点化。
于是各个评起,道长行走江湖近五十载,阅人无数,又能参详时政,此时虽人语繁乱,但也心如止水,当然知道什么样的志向与性格,当喜欢何样的诗词,便先评了吴敏树师徒二人,说中吴敏树无意功名,当埋首文史,吴敏树频频点头,说继洵虽有业师风范,但自诗中可以现出颇有心志,还说起朱庆馀那句“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的典故,云继洵将来定可考取功名。对钟麟,本似亲人般看待,自然不便吹嘘,就说其过于悲观,应当再学些老庄之道,不可妄言惹祸,钟麟经道长说破心事,也暗暗自勉,说到左宗棠,便劝勉其当控制性格,既然科举功名不显,就该多学些兵书战例,自有大用,宗棠当即便问:
“我朝对汉人几乎都是八股取士,深究兵事,果能有用?”
“人各有所长,居士虽是才高八斗,但既然屡失科举,又不能如南屏先生那般释怀,却自有将帅之天资,何不精研擅长,以待时来运转耶?”
“道长所指是我朝将有兵事,以成我用武之地矣?”
道长便以天机不可泄露搪塞,他当然不能在此畅所欲言,不过宗棠听了,倒也信心再生,暗下决心回去研习兵法,再不问八股诸事,对于王褒生,道长自是看穿心事,直言其可能遁出红尘,只是尘世未了。而对于陶、杨二人,因阅历官场多年,也不便多说,只是嘱陶廷杰晚年须防祸乱,杨庆琛则当著书立说等。
一席话将完,忽然天色骤暗,不一时飘起雨来,洞庭湖瞬时变了景象,那舫主见天色渐晚,离岸已远,就询了众人意见,向岸缓缓驶回,众人自当又纷纷议论起来不表,回到岸边,雨势略小,所幸离岳阳楼很近,于是又冒雨来到楼上,欣赏那细雨绵绵之景象,不多时却又见夕阳顿现,一时间金光闪闪,景色殊美,吴敏树不由诗兴大发,顺口吟道:
万顷平波晚自凉,渔舟破碎点金光。
墨山霞色螺洲树,奇绝楼头看夕阳。
众人叫过好后,又纷纷答谢杨庆琛的宴饮之谊,求其做诗以记之,杨庆琛也不推辞,略作沉思,便吟道:
不辨云乡与水乡,茫茫巨浸接长江。
胸中清气吞云梦,天下奇观到岳阳。
万派波涛泻霄汉,九峰烟雨绘衡湘。
频年结愿今粗了,百尺楼头放眼狂。
众人细品当时风光心境,自又一番赞叹,此时雨已全停,众人便互相告辞起来,陶廷杰说公务在身,第二天即起身回陕,自提醒钟麟至长安时定要相会,杨庆琛也与玄阳道长及王褒生约好赴山东日程,吴敏树想起自己最初本是约王褒生宴饮,不曾想半日下来竟成了别人之座上客,同王褒生竟没说几句,见玄阳道长他们还有几日才启程,于是再邀至住处长谈,左宗棠却独与两位少年攀谈一番,约好来日再会,其余闲言不再一一细表。
当日回到客店,天色已晚,玄阳道长漱洗完毕,却有些不放心,又来叮嘱钟麟不可对别人谈论自己说过的天下大势,以免惹祸上身,钟麟自知今日见众人才情洋溢,使自己多了几分欲要卖弄之意,若不是见得道长沉稳,真可能要说出冒失之话来,相比而言,那谭继洵虽年轻一岁,倒似更比自己沉稳矣。二人又约略说了一会儿方才各自休息。
因玄阳道长日程已定,钟麟知道今番一别,一年半载恐怕都不能相见,执意要挨到道长启程,送了一段,道长自又嘱咐一番方才别过。
这谭钟麟检点行资,却已将出门时带的碎银子、制钱等花的所剩无几,只留下岳父赠与的十两纹银尚未动封,心忧何以为继,忽然想起岳阳楼旁甚多代写书信之人,便也去尝试,头一日,寥寥问津之人,但次日便有不少人前来请钟麟代笔,却原来是他头天写的字在附近传播开去,的确功力深厚,就有人慕名而来了,钟麟倒也不贪,既知可以卖字为生,自就不惧前路遥远,于是便收拾行装,离湖南远游而去。
一路沿长江逆流而上,到了荆州,又转正北,经襄樊至洛阳,折向西行,直奔关中而来,一路上盘桓流连,吊访名迹,乃至鬻文卖字,住店用餐,不必细述,不觉已是冬去春来,这日就过了潼关,进入陕西境内。路上省吃俭用,算来岳父赠与的十两纹银竟丝毫未动,又数日,登临华山之巅,来到朝阳峰,看到数千年来无数文人墨客刻勒之诗句,想起几日前在华阴为别人誊写的龚自珍新传来的一首七绝:
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
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原来这些时日来,朝廷已经决心严禁鸦片,于去年秋降职许乃济,任命林则徐为钦差大臣,入广州协同两广总督邓延桢筹划禁烟事项,朝廷中黄、龚、魏等主张禁烟者一时意气风发,龚自珍写了这首七绝来铭志,很快传播开来。此时钟麟登临绝顶,心中豪气顿生,磅礴而开,近一年来居无定所,风餐露宿之艰辛,以及痛丧严父之哀思一扫而空,谭钟麟暗自立誓,定当出人头地,建功立业,不负父亲厚望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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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好儿郎遍游关中 真英雄贬配伊犁
自鸦片战争始,华夏大地遭受外族百余年欺凌,仁人志士每多奋起,亦经历了无数的失败,但正是那种复兴之雄心,不屈之精神,促使中国一步步站立起来,今集江都徐兆英诗数句,以观当时志士之情:
滨海生灵糜劫火,重洋鼙鼓乱潮生。
少年不信从军苦,雄心直欲请长缨。
清康熙年间,无锡顾祖禹著成巨作《读史方舆纪要》,语及陕西曰此处“居天下之上游,制天下之命者也,是故以陕西而发难,虽微必大,虽弱必强,虽不能为天下雄,亦必浸淫横决,酿成天下之大祸”。盖因此地东拒函谷关,西扣大散关,北守萧关,南御武关,三面山高岭峻,东临黄河天险,内部却是泾渭两河所积之八百里沃野,确是上佳守成乃至拓展之地,兼有关中历来重视水利,修有郑白渠等灌溉良田,曾有十年九收,物阜民丰之记载,自西周立丰镐,秦建咸阳,汉唐沿袭十数朝营都长安,直至明太祖朱元璋时,还数次考察,修钟鼓楼,筑城墙,欲迁都长安,若非太子朱标因之患病而逝,或不致有后世建文帝南京之败,更难料最终闯王之轻破北京,历史将成何等模样,未敢想象也。
然而谭钟麟一入潼关,却觉当地民生远不如湖广等地,时值五月,天已炎热,冬麦泛黄,路上男子多是袒肩露背,不避烈日,准备夏收,本年收成尚可,但与农人搭话闲谈方知,虽是丰年,仍恐入不敷出,盖因近年来,关中百姓赋税徭役甚是沉重,详细询问下来,竟是湖南两倍有余,而每户所耕田亩,反倒不及湖南,如今之关中贫民,遇到丰年勉强度日,遇到灾年,就难免卖儿鬻女,逃荒他乡矣。
钟麟另一重感触,则是回人众多,彼等穿着与汉人迥异,易于区分,除务农外,也做畜牧以及杂货生意,生活状况亦不乐观,只是相对而言,脸上不似汉人多有愁苦,询及原因,却原来是回族人皆是穆斯林,每七日至少要到礼拜堂听可兰经一回,彼等坚信有真主保佑,定会使其平安幸福的繁衍下去,故而虽是清苦,只要衣食有望,也就少有哀怨之色也。
又十几日登完少华山,出了华州,已是西安府,此处乃其少时最为向往之处,便渐渐加快脚程,待过灞桥,已能远远望见城墙,这西安城墙规模宏大,长宽各七里有余,是前朝洪武年间按国都规制所修,虽经四百余年风霜,绝不失威严磅礴之势,端然如汉唐盛世,气度雍容,再想及此处即为汉武帝沙场点兵,唐太宗开科纳贤之处,心下不由更生崇敬,钟麟默数汉唐诸朝良臣名将,自励生当效仿先贤,上担庙堂忧劳,下分百姓愁苦,穷尽心力,断不辜负堂堂男儿之躯也。
官道宽阔,行人渐多,周围百姓多与城内买卖,有挑鸡担菜者,有木车推粮者,还有一中年汉子赶了羊群,也有已自城内返回者,相熟之人不断招呼,人声渐多起来,至城门外,有一处颇大的集市,形色人等皆有,所见皆是生活用度,钟麟也顾不上流连,径直进长乐门,先找客栈安顿,已是下午,饮食漱洗毕,便在附近徘徊,打听各处府署景致,准备次日先拜会了陶廷杰,再开始好好游历一番。
这早,钟麟直奔北院门布政使署而来,不想却扑了个空,原来这天陶廷杰因处理回汉争端之案,清早即出南城叶护塚去了,门人请钟麟厅内等候,钟麟婉谢,纳了见面礼品,便自沿街道向南漫步而来,路过钟楼,流连一番,再走一里多,径直出了永宁门,沿官道随意漫行起来,眼前虽早已不见秦汉隋唐长安都之盛景,然钟麟阅史诸多,每每留意,心念所想,早向往之,竟于眼前三五村落间幻化出无数华美的舞榭歌台来,耳边仿佛也能听到悠扬歌声婉转不绝,不由得半闭双目,哪管行人是否好奇,摇头晃脑,自顾如痴如醉的漫步下去,也不知走出多远,却是日已偏晌,腹中尚不觉饥,突见眼前一处新轧麦场,已水泄不通的围了数圈百姓,钟麟以为是耍猴演艺,并未在意,等走到近前,却听见一苍老的声音道:
“自今开始,约成俗例,冬至以后,回民不得在汉人麦田附近牧羊,以防损伤麦苗,导致如今日这等是非出来,至于长安知县心存偏颇,不辨良莠,着扣罚一年例奉,妥为治疗伤者,以儆效尤,今日之事,就此了结,民当安居乐业,岂可因如此些碎小事,致酿大祸,都散了去罢。”
钟麟听声音似是陶廷杰,待围观人群渐稀,果见一老者着杂红二品顶戴,九蟒五爪锦袍,立于一乘轿旁,周围十数名跨剑执戈的护卫,正是陕西布政使陶廷杰,另有一七品顶戴的官员犹在唯唯诺诺,低声交谈,又一时,听陶廷杰叱了几句,那官员就带了几个青衣随从,灰溜溜而去,钟麟候陶廷杰转身欲回之时,抱拳高声道:
“老前辈公务繁忙,晚生谭钟麟这厢有礼了。”
随即往前走来,陶廷杰听的声音,略略一怔,定睛细看,旋即颔首道:
“原来是文卿小兄到矣,昨日幕友解梦说今日贵客临门,果真应验,小兄快来,一起回府说话。”
钟麟行过晚辈之礼,一番客套后,陶廷杰上了轿子,邀请同乘,钟麟见他乘坐的是四抬便轿,不想加重轿夫负担,便婉辞谢绝,同一众护卫步行往来路返回。一路无话,待到了府邸,陶廷杰换上便服,洗却汗水,吩咐下人准备家宴,沏上好茶,便同钟麟攀谈起来。原来年前叶护塚回民马某牧羊,因看管不利,导致多食了邻村数家汉人麦苗,当时已有一番争执,也无结果,今年眼见的即将麦收,汉人提出要马某赔偿损失,马某不肯,致起殴斗,几家汉人竟将马某殴伤,回民遂纠集族人,又殴汉人倪某重伤,闹到长安县衙,谁知知县乃倪某本家,过于偏袒汉人,便定了回民数人之罪,却不问汉人殴斗之事,附近数十坊回民遂一同到巡抚署请愿,巡抚推给藩司,约定今晨判断,因陶廷杰料是小事,也不想升堂问事,便安抚处理了。
钟麟说起一路所见,说是回民声势浩大,若处置不公,易成祸端,陶公频频点头,称上年各州府汇总相报,关中已有八百余回坊,人口合计逾百万,约占关中人口三成,确实不容小觑,好在回民多聚居,汉回之间的矛盾虽有,但只要勤于弥合,处置公正,尚不至有严重事端,又说起原籍云贵一带也常有汉回摩擦,正说间,家宴已备好,陶廷杰各子俱已成家,只邀了幕宾和总管相陪,忆起当日泛舟洞庭之事,又是一番感慨。
饭毕,陶廷杰执意邀钟麟在署中居住,便吩咐仆人自去客栈取了行李诸物,于厢房中安排停当。几日交谈下来,说到百姓疾苦,才知陶廷杰本在甘肃为官,调来时间尚短,巡抚乃是满人,名叫富呢扬阿,年老多病,空在任上多年,一有事务便交藩、臬两司处理,难决之事只知请示陕甘总督瑚松额,那瑚松额亦是满人,不学无术,嘉庆年间因镇压白莲教立有战功,一路攀升,总督陕甘已五年多,素来贪婪,行止荒唐,光每年三节两寿,陕甘官吏抚(巡抚)、藩(布政使)、臬(按察使)、道(督粮道、盐道等)等级一员总要送礼万两以上,其余各级也有数千,诸多官员中更有不少捐班之人,将本求利,极尽盘剥之能事,朝廷收一两的田赋,要征加“火耗”“平余”等竟达二两六钱之多,各种苛捐杂税每年六十余种,故而关中百姓甚是艰难,陶廷杰素来看在眼里,早对诸事不满,却苦于巡抚掣肘,又无单独上奏言事之权,是以难有改革,无能无力,想自己进士及第近三十载,治国安民之志却在各项陋规之中磨灭,心中甚是郁郁。日前好友杨庆琛来信说林则徐钦差两广,会同总督邓廷桢,已于四月廿二日开始在虎门销烟,后来效果如何,碍于道路遥远,信息尚未传来,惟愿林公等人能在肃清鸦片危害之后,彻查吏治,涤荡陋规,更换一种气象也。杨庆琛还说起玄阳道长,以及当日同行的王褒生,竟执意要拜玄阳道长为师,也是难料,还特询问钟麟行止,一番嘱托。陶廷杰早对钟麟青眼有加,今复见其一言一行,落落大方,便意欲多留府中,一来可以消遣解闷,二来也对老友有所交代,钟麟不敢造次,便与陶廷杰约定叔侄相称。陶廷杰书法文字颇有心得,闲暇之时多有交流,钟麟也得以读书之余,畅游长安周边。
不觉已到年底,广东陆续传来消息,先是林则徐等用二十余日,尽毁英夷所运鸦片,令圣上龙颜大悦,亲书“福”、“寿”二字为林公祝寿,期间与英人数次摩擦,林公据理力争,不惧英夷兵舰相胁,最近更是传来消息,林公已宣布于腊月初一始,断绝与英夷一切往来,钟麟想起玄阳道长所说朝廷与夷人必有一战之语,未知发展如何,也是一番惦念。
新年过后,便同陶廷杰商量,说要游历关中各处,增长见识,陶公少不得一番赞叹,又送银两盘缠,给有交情的府州官员写了荐帖,叮嘱种种不提。钟麟出了长安城,沿渭河南岸向西,盩厔拜访楼观台,畅想老子骑牛西游,于此传下《道德经》五千言之深奥。再至郿县,吊拜张载祠堂,感念关学之宗横渠四句之大儒圣境;登顶拔仙台,吟太白波澜壮阔之诗作;寻访五丈原,念孔明鞠躬尽瘁之忠纯。终至宝鸡,看那韩信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遗迹;领略陆游所书铁马秋风大散关之巍峨后,方始东折,再走渭河北岸。拜了凤翔知府的帖子,稍作耽搁,观毕秦穆公争霸春秋之五畤原,赏了苏东坡曾植柳之东湖,一时兴起,还学了两日草编剪纸,自有一番流连;再至岐山文王周公庙,过扶风法门寺,北折乾州,娄敬山上观摩数日字刻,方一路向东,开始吊拜大唐营建的十八座帝王陵寝。
最西侧乃为唐高宗乾陵,葬于梁山,观之果如史载,山若肩发双乳之卧女,足见相传乾陵主武则天贵之说自有端倪也,陵前无字碑、述圣纪碑三人余高,泰然矗立,饱经沧桑,司马道侧石翁仲、四方阙门之石狮仍然完好如初,各存丰姿,乾陵经唐高宗、武后经营近六十载,着实展现了大唐之雄风,只是千年下来,也已墙倾台塌,可叹时之不与也;往东数里之外的唐僖宗靖陵则是极尽寒酸,可见唐末国力之弱,甚至已无财力如祖先一样依山营建,只留下小小堆土,若非陵前残缺之华表石刻,真不敢信乃是帝陵,慨叹纵是天子,倘若国困民穷,无力奋发,将已难存威风矣。又东数里乃遗存石刻完好的唐肃宗建陵,再东则是最令向往之昭陵,昭陵与其余诸陵皆异之处乃其地形,因九嵕山南侧险峻,于是历代祭祀均在北侧,已不见翁仲等,独有昭陵六骏浮雕,依然端立,实为佳品,细观雕刻,已想及当年唐太宗策马奔驰,东出平定夏、郑,北守却马匈奴之威姿,无怪乎历代文人皆赞太宗贤明,文武双全,实乃千古之一帝也,陵前有魏征、李勣等陪葬墓百八十余座,想当时英贤毕集,励精图治,方创下大唐贞观之盛世,忆古思今,恨不能生逢其时矣。再之后查访诸陵,也慨叹中、睿之坎坷,代、德之复兴,文、武之凋敝,扼腕宣宗错失最后重振大唐之机,鄙夷穆、敬不理朝政之荒唐,直至最东端唐元(玄)宗之泰陵,已是同州府蒲城县,一路跋山涉水,竟快一年而去,只听得传言这年五月朝廷已同英夷开战,甚为不利,九月初林则徐革职查办,此事引得关中士绅甚是慌乱,钟麟反觉意料之中,只是不知这英夷到底是何嘴脸,彼等子民何以能造出那般坚船利炮也。
年底出耀州祭完黄帝陵,直南而行,不觉已至年关,又遇大雪,便借居在寺沟堡。寺沟堡位处耀县,离富平县界仅几里路程,为回汉杂居之较大村堡,钟麟借居人家,乃是一户回民,户主温老汉,养有四个儿子,大者十岁,小者四岁,分别起名为:纪国、纪泰、纪民、纪安,因多受汉人文化感染,除了信仰真主、不食猪肉以及衣着略有差异外,其余与当地汉人并无差异,钟麟见雪大难行,也不急赶路,就赠了银两,安心住了下来,整理行记,不忘攻读,闲暇也教四位兄弟识字,少不得讲些上古传说、贤臣烈女之故事,深得四子喜爱。候得开年雪化,再启程自富平至三原,又过泾阳,汉代帝陵多在渭河北岸,东起汉文帝阳陵,西至汉武帝茂陵,一路瞻念无遗,访完茂陵,已是五月,才又折返长安,至布政使署准备辞别南归,陶廷杰却极力挽留,非要再住几月,钟麟不好推辞,兼想领略关中书院风气,碑林杰出摹刻,便又住了下来。
这日上午陶廷杰正在处理公务,忽然信使来报,是好友杨庆琛传书,陶廷杰展开观看,甫未念完,便急忙往后院而来,进门高声道:
“文卿贤侄,文卿贤侄可在?”
钟麟正在摹字,闻声应道,迎出厅房,见陶廷杰快步行来,远远便道:
“文卿贤侄,你可知是谁要来?”
钟麟一时没有头绪,连忙摇头,只听陶公笑道:
“哈哈,谅也难猜,是林少穆要来!贤侄素来仰慕大贤,此次林公为两粤之事,谪配伊犁,已于五月廿六日自宁波启程,不日即将过陕,至时贤侄随老夫前去迎接,当可一会也。”
听完陶廷杰的话,钟麟一时心绪难平,面上却无波澜,只喃喃道:
“林公到底还是因之获罪,可既是奉旨行事,何以获此重罪矣?”
“贤侄之前曾言,拜会林公乃是夙愿,而今已获机缘,何以反现忧色?”
钟麟闻声正色道:
“世叔见笑也,非是愚侄不为所动,能见林公一面,心底早已雀跃不止,只是新疆地僻途远,路程艰难,不由心伤为国为民之栋梁反遭如此折辱,真是心有不甘,未知林公当此浩劫,心底又是何等苍凉矣!”
陶廷杰见钟麟如此稳重,不为达成夙愿激动,反虑他人安危,心中连连赞叹,暗道自己近六十年修为竟不及弱冠少年,颇有汗颜,瞬即又安慰道:
“既然林公乃为圣上担责,想必谪配边疆亦不过是官样文章,掩人口舌而已,以林公之赤胆忠心,铮铮铁骨,自然明白圣上苦心,绝不至怨天尤人,就此没落也,待到风头一过,诸事平息,朝廷定会起用,再建功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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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林少穆大病长安 谭文卿初试失意
嘉庆廿四年,三十四岁的林则徐奉旨赴云南主考乡试,路程遥远,途中与一病老驿马相伴,便想到自己已经作为考官五载,每年多跋涉在路上,虽说为朝廷选拔贤良也是重任,但毕竟难抒辅国安民之志,见马悲伤,赋长诗两首,今集数句,以感林公之志也:
生初岂乏飒爽姿,可怜邮传长奔驰。
不令鏖战临沙场,常年驿路疲风霜。
早知局促颠连有一死,恨不突阵冲锋裹血创。
马今垂死告圉人,尔之今日吾前身。
嘉庆廿五年,林则徐以江南道御史之职弹劾琦善反遭诬陷,前文已述,次年则徐称父病辞官而去,意欲学陶渊明隐居山林,后幸新继位的道光帝知其贤能,又有座师曹振镛等人斡旋,圣旨特召问对,重又开启宦途,济世经邦,鞠躬尽瘁,终因道光十九年禁烟引发英人之辱,战事不利,先于道光廿一年三月十一日降为四品卿,又于五月初十革除余职,发配新疆伊犁。林则徐于是年五月廿六日启程西行,因沿途屡遇大雨,又因江苏巡抚上折请留东河河工效力,耽搁半载有余,道光廿二年携长子林汝舟复又西戍,三月至洛阳,月底入潼关,登华山,四月初便到了西安府,陶廷杰闻信,忙携带一众官员及谭钟麟等前去迎接,此时钟麟已在陶府又居住了将近一年,平时便在署衙后院读书,闲暇则同陶公讨论政务诗赋,偶尔亦能出谋划策,日子也快,这天众人直迎至灞桥,与前来送别的临潼知县一行相遇,寒暄答礼不必多言。
钟麟素来仰慕林公,此次见到本尊,虽尚未得以搭话,却早已为之折服,只见此公身躯并不魁梧,面相颇慈,若非一双眸子如寒光般透射,真不敢想此公竟能于夷人坚船利炮之前面不改色,身着一袭浅灰长袍,束青色腰带,言语虽和,自有一番威严,果真不负盛名。钟麟暗想,倘若没有朝廷掣肘,林公及众将抱必死之心,败势未尝不能有所扭转,无奈琦善等朝廷重臣力主议和,反使丧权辱国,时至今日,已是徒叹奈何也。
林则徐因杨庆琛与陶廷杰早有书信相约,也不过于客套,同陶公辞别送行人等,往西安而来,一路时疾时缓,至傍晚时分便回到城中,林则徐于道光七年曾任陕西布政使,对长安周边本即熟悉,遂也无需多加介绍,定下暂住在藩司署客房中。却说长安各方贤达,闻听林公过此,皆前来瞻拜,当晚洗尘宴请便在陶府,座上除了林则徐父子和陶廷杰外,还有殷秉镛、朱士达、刘源灏等几位在陕官员,陶廷杰硬邀钟麟陪了末座,各人续了年庚,陶公又特意给林公父子介绍,却未料林公竟能知道钟麟,原来杨庆琛早在信中把左宗棠、谭钟麟、谭继洵等湖湘年轻俊杰子弟夸了几回,又因与玄阳道长的交情,更多提及钟麟,林公自然耳熟能详,此时钟麟年甫二十,正是弱冠年华,风采神俊,虽尚未取得功名,但已气度非凡,林公见了也于心中赞叹。
却说林公本打算在西安耽搁几日便行,未曾想却不幸染了疟疾,颇为急症,也是天意如此,因为林公只有长子汝舟一人伴随,照料不全,诸人又多公事,陶公便请钟麟帮忙,钟麟义不容辞,兼有以前照料父亲经验,煎药熬汤,亲力亲为,井井有条,这疟疾俗称打摆子,当地名医开就方子,又说药中有一味青蒿,用新采青蒿生冷绞汁最好,当时正是青蒿采集之时,钟麟便每日出城,亲到野外寻觅来用,直到六月,林公身体已大为好转,感念钟麟殷勤,便时与交流为官行政之道,钟麟自是大有收获。
这天早饭之后,林公精神颇佳,由钟麟搀扶在花园里走了两圈,方坐下来闲谈,聊到朝政,钟麟自为林公大抱不平,对琦善等作梗者便有些出言不逊:
“却不知 是否遭受蒙蔽,竟让此等小人身居高位多年,祸国殃民,真是让人难解矣!”
“哈哈,文卿勿为外面闲言碎语误导,且不说 勤政爱民,节俭克己,静庵(琦善)此人,实乃良臣,无非与老夫政见不同而已,道光十八年其在直隶总督任上查获鸦片,可是比老夫所督湖广两省更多,只不过其主张驰禁,而老夫主张严禁罢了”。
“那此公何以与英夷签那《穿鼻条约》,割我香港于狄夷?”
“唉,静庵或许不忍见我朝子民徒死于英国舰炮之下,想想当时,一仗下来,往往绿营死毙数千,英兵却只伤亡几十,根本不是对手,我等只拿肉躯如何抗衡彼等大炮矣,何况定约之事乃是寰枢所议,静庵亦是无奈为之,还因此担了罪名,圣上早已将其撤职查办,恐怕如今境况,还比不得老夫每到一处,至少免遭各种明叱暗讽矣。”
“如此说来是我大清根本无法御辱,反倒此公爱惜民命也?”
“文卿或许尚不知我等与英夷之差距矣!老夫在广州时,命人辑成各国风情见闻之《四洲志》,恰还剩了两套,晚上让枫儿(汝州字镜枫)取来一套,也算作老夫对这段时日照料之回报矣,待你看完此书,或许能知静庵之苦心也。”
“只是愚侄还是不解,听陶世叔说世叔早在二十年前就弹劾此公无能……”
“哈哈,彼时也是年轻气盛,只在翰林院读书赏墨,根本不知为官在外之艰难,坊间以讹传讹,流传如此,真是让人惭愧矣!”
“如此说来,莫非世叔已后悔与英人开战耶?”
“后悔?那怎可能,老夫岂是那等朝令夕改、龌龊逡巡之人?老夫与静庵之争,其实不为个人,纯是政见之差异矣。文卿不在其山,难以体会,以长远来看,静庵之道虽是护兵保民,却不过是为他满族政权之稳固而已,关忠节公(关天培)、陈忠愍公(陈化成)以及万千兵将虽因我以身殉国,但若不至此,谁能知道大清已经落后夷人几许耶?世人只把脑袋蒙于鼓中,做千秋盛世之美梦,总难免梦醒矣。夷人之威,胜似虎狼,我等再不觉醒,他日被囫囵吞掉,连骨头都将难剩!”
林则徐声音越说越高,脸涨的发红,以至气喘不止,早无平日之慈祥,直吓得钟麟心惊肉跳,仿佛林公弹指间,千万人命已是灰飞烟灭。直到林公情绪渐渐平复,方才嗫嚅道:
“原来世叔早知我方难以取胜,依然不做妥协矣……”
“唉,此事之前,老夫已经思量数载,非是老夫不顾惜生灵,乃是我大清上至天子臣工,下至士绅百姓,皆于沉睡之中,每每掩耳盗铃,糊弄蒙混,长此以往,已不仅是我大清朝廷之得失,恐怕我华夏一脉之气数将尽矣!当然,老夫岂能不知,一战下来,多少人丧命失亲,只可惜夷人的炮弹没有落到老夫头顶,随了众将士而去,但天意既要老夫不死,岂能不尽微薄之力,继续呐喊!前番托魏良图作《海国图志》,眼下已着手刻板,年底或将付梓,如能广为流传,亦算我辈睁眼之开始矣。”
“只是世叔年龄已高,却要受这边戍之苦……”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文卿尚且年轻,将来必能成就一番,老夫也不多言,且将近日这句心得赠之为勉矣。”
说着就去寻笔墨写下方才之诗来。钟麟明白林公意思,既然早晚皆有一战,既然总是要流血牺牲,早觉醒自比晚觉醒强,只是这觉醒之代价需要如此大好男儿之鲜血,总是让人不忍,倘使能够不流血而改革,岂非更好?但是钟麟也知林公素来爱护子民,至今仍被江浙一带的百姓赞为林青天,是以如此决断,必是万般无奈之举,虽旁人未必能够体察苦心,但真有力挽狂澜英雄之气概。至于琦善,看来当事者林公并不记恨他对于禁烟以及战事之干扰,这固因林公心胸之开阔,却也显自己并未思考,仅是人云亦云,如此想来,一对政敌皆是为国为民,又先后遭受贬斥,但林公得享美名,琦善却只有恶声,确实也非旁人所能承担也。
是晚,林汝舟果然送来一匣,正是《四洲志》,抽出一卷,油墨味道犹存,翻开先是一图,曰《地球正背面图》,并未装订,乃细笔勾勒,笔迹甚新,显是之后所附,钟麟细看,大清在其上不及十分之一,外面大小各国不下百数,钟麟就去看那英国,却见只有甚小一点,也就一个陕西大小,竟能让大清束手无策,真是不可思议,却原来自己正如林公所说的沉睡之子民,沉浸于天朝上国之中酣睡,根本不知天外几何也。再看内容,乃是从越南国始,到智利国终,共载四十国之风土人情,另外还翻译数篇国外评论,看来甚是新奇,读至深夜竟不能释手。就如此品读数日,方将这生涩之十万言读完,读到书中所言“师夷长技”之思想,钟麟深以为是,读到英国的君主立宪和美国的宪政思想,却是大为不解,求教林公,竟也难以讲清,至于书中尤为注重者,则是描述西方各国工商业及船炮技术,钟麟一有心得便同林公交流,解了很多困惑,林公则见其聪慧过人,又深怀仁义之心,更加赞许,向汝舟及陶廷杰等夸赞不已。
不觉半月已去,林则徐身体渐已痊愈,忙于启程西行,幸得连日大雨,咸阳渭河渡口不通,又盘桓了几日,这林公酷爱围棋,钟麟也有些造诣,一老一少就常常切磋,林公善以棋局剖析人生事态,钟麟亦觉收获甚多。六月底候得林公次子聪彝、三子拱枢护送林公夫人家眷赶来,却因听闻林公身体有恙,定要随赴新疆,只是路途中夫人身体也遇不适,况边陲路艰,女眷不宜劳苦,朝廷又有词臣(汝舟中道光十八年进士,有官职)例不准请假出关,聪彝妻亦生产在即,但聪彝决然要陪林公,便定下由汝舟陪母亲家眷居留长安,赁了一处宅院,又托了陶廷杰、朱士达等照料不表,六月初五终见雨止,河水始消,便定于次日启程。
这一晚,陶廷杰等人自又少不得为林公摆酒饯行,因为戍边清苦,又是路途遥远,各人不敢多饮,说些祝愿之辞,早早散了,反倒林公特又留住钟麟,一老一少恋恋不舍,钟麟关切道:
“越往西行,越是风沙荒寥之地,世叔年事已高,大病初愈,这一路上少不得又要受苦……”
“文卿无需担心老夫之身体!哈哈,之前虽是大病一场,但是有文卿和枫儿的照料之功,已觉得中气充盈,谪居正是君恩厚,养拙刚于戍卒宜,就算边关艰难,撑个三五年亦不会有甚碍矣。”
“世叔性情豁达,深令愚侄感佩,惟愿圣上能体察世叔忠肝义胆,早日恩旨起复。”
“此言甚得吾意,临别之际,老夫也有寄言,相处此段时日,已知文卿既有才情天赋,又存悲天悯人之怀,他日若无变故,自成栋梁之才,当然,古人亦云,世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文卿性格刚直,难免多有苦闷,切不可过多伤怀,有损身体,廷元(杨庆琛)师兄说及贤侄与玄阳道长之渊源,每赞道长修为深厚,今后若能多得道长开导,自会另有心境矣。”
“多谢杨大人厚爱,道长同愚侄犹如至亲,倘若遇到难题,必会求教,请世叔放心。”
“老夫虽说身体尚可,但时局艰难,也非毫不忧心,此次西戍,老夫也是暗携志愿而来,贤侄既已熟读《四洲志》,定然知道那俄罗斯国,早已觊觎我东北和西北之疆土也,新疆地广人稀,尚未建省,是以老夫打算整理此处资料,已备将来之需,也不枉负 知遇之恩。”
“世叔心胸确非旁人能及,晚辈真想随侍世叔身侧,以尽微薄之力……”
“非也,你我虽成忘年之交,但绝不可耽搁贤侄功名,过去几载,贤侄既守制在身,多做游历自然是好,不过如今令尊仙逝已三年有余,也该好好求取功名矣,科举虽是大不易,却是我辈读书人必经之路,只望如贤侄这般才俊早日能替朝廷分忧,替黎民请命矣。”
“晚辈谨记,苟利国家生死以……”
“岂因祸福避趋之,哈哈,文卿自管放心,倘若不出意外,你我定当还有相见之日,希望彼时贤侄已功名在身矣。”
次日一早,因林公书籍行李颇多,交代聪彝率车马轿夫先行,偏晌时分,西安城外早已设好长宴,自将军、院、道、司、府以及州、县、营员三十余人送出郊外,林公一一拜别,汝舟与钟麟又送到渭河边,钟麟执意再送,林公劝止,只让汝舟单送,钟麟目送众人登舟启程,上对岸再次挥手作别,一路向北,入了咸阳县城,天色渐晚,便回长安城来,汝舟直送至乾州不表。
又数日,钟麟便向陶廷杰辞行,陶公也知钟麟去意已决,强留了几天,自设家宴送行,又赠了盘缠,叮嘱一番,还将先前写就的“文行忠信”四个大字送与钟麟,为其雇了脚夫,依依不舍送别而去。
钟麟遂不再流连,加快脚程,不数月已赶回湖南,所幸堂上老母及诸兄弟皆尽安好,又拜了岳父,商定吉日,修葺房屋,年底便将新人迎娶进门,陈氏自幼随父读书,稍长学习刺绣女工,知书达理,贤惠有方,钟麟自能享受红袖添香、倩影温茶之妙趣,转年已是道光廿三年,钟麟参加进学试,斩获第一名,大受考官赏识,荐入州学,次年补授禀膳生,错过了当年恩科,只待三年之后乡试,钟麟虽知学业不可耽搁,但既已成家,不想坐吃山空,学了父亲,也到石床老家办起私塾,因无处所,便将村旁蟋藤山一座破败寺庙收拾做为学堂,远近百姓家有幼子想识字习书者,因为当年“九涛先生”之美名,又因钟麟所取学钱不多,纷纷前来,一时竟也有模有样,钟麟就白天教授生徒,晚上独居寺庙读书,每十日还要到州学听讲一回,为节省开支,不舍得雇车乘舟,每次往返都是徒步。
山中无日月,不觉已是道光廿六年,钟麟早早赴省垣准备乡试,这年的主考为浙江人冯培元,考题分别为《论语·先进》中的“居则曰:不吾知也”一节;《中庸》敬大臣也、体群臣也、子庶民也三句;以及《孟子·公孙丑上》昔者窃闻之:子夏、子游、子张皆有圣人之一体等三题,钟麟虽熟稔八股,却毕竟年少气盛,游历之时不满百姓困顿,又感于对林则徐、琦善等人的启迪,以及对民族命运之思考,于《中庸》一题甚为激进,约有出言不逊,不为考官所喜,以致成绩不佳,名落孙山之外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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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楼
第七章 己酉科蟾宫折桂 长沙府再会林公
道光二十年,二十九岁的左宗棠在湖南安化听闻林则徐在广东与英人开战,兵败官罢,忧愤不已,慨叹不能尽己才能守国卫家,兼思家人,郁郁遂自题“小像”八首,其中有句曰:
君王爱壮臣非老,贫贱骄人我岂狂。
五陵年少劳相忆,燕雀何知羡凤凰。
前文提及,左宗棠廿一岁中举,接连三次会试京城均不第,遂不再图谋科考,彼时其父母均已过世,遂做了湘潭周家的上门女婿,一妻一妾又接连生了四女,生活有些窘迫,好在其妻贤淑,妾张氏乃周氏填房丫头收并,也能持家,勉强度日。左宗棠自小随父读书,后师从贺熙龄,备受熙龄及其兄长龄赞赏,推为国士,甚是看重。那日洞庭湖受玄阳道长点化,倒也恬淡许多,一年后陶文毅公(陶澍)病殁金陵任上,遗书好友贺熙龄代觅良师教授孤子陶桄,熙龄因知陶公与爱徒颇有渊源,便贻书宗棠赴命,也算照顾其生活,宗棠遂于道光二十年孤身自湘潭赴安化,一待八载余。二贺及陶澍均为名士,著述颇丰,更有大量收藏,宗棠于陶府中刻苦攻读,于河工、盐政、荒政、田赋等时务均大有长进,又考校《读史方舆纪要》等,于山川、道里、疆域沿革等方面亦大为熟稔,渐渐已觉胸中可以运筹,便倾尽积蓄,在湘阴柳家冲买田置地,亲自设计庄园,署名曰“柳庄”,自号“湘上农人”,若非还需坐馆陶府,便直追诸葛孔明去也。却说道光廿六年八月,宗棠正在安化陶府读书,接信周氏诞下长子,时宗棠三十有五,娶妻十四载,已有四女,闻讯自然大喜,取名孝威,并急赶回柳庄料理,宗棠虽是贫寒门第,但早被推为湘中名士,来贺者络绎不绝,贺熙龄更喜道:“宜婿吾女”,遂不顾师生辈分,硬将第三个女儿许配给孝威不表。
这天终于有所闲暇,正寻思回安化陶府,却有一个二十四五岁的文士来访,但见那少年肩青布包袱,着绛蓝色长衫,虽是朴素,却难掩一脸俊美之气,宗棠颇觉面熟,却一时想不起名号,直到来人自报了姓名方恍然大悟。此人正是谭钟麟,原来钟麟乡试落榜,颇为失落,郁郁不乐,所幸盘缠尚足,就寻思再游岳阳楼散心,这日路过湘阴,听人谈到名士左季高喜添长子,钟麟那日泛舟洞庭对左宗棠之豪壮磊落大为倾心,便问路寻来,宗棠大喜,遂唤妾备茶,迎进正厅。
道喜寒暄毕坐定,二人各述别后经历,自是感慨万千,宗棠颇羡慕钟麟能在无家小拖累之前于关中尽情游历,更羡慕其能与林则徐朝夕相处之奇遇;钟麟则钦佩宗棠看淡科举名利,更钦佩其虽居偏远却心怀天下,大有范文正公所言“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之境界,二人的话题自然就到了林公身上。
“在下恩师贺先生颇有些消息,常常说起林公,听闻因在新疆兴修水利有功,又奉旨勘定回疆地亩大成,林公已于去年九月廿八获朝廷恩旨回京候补,只是西域苦寒,致使身患痰疾、疝病正待休养,却因现如今旗兵、绿营将懦兵骄,贪腐积重难返,凉州一带番贼借喇嘛之势起乱,气焰嚣张,每每官兵望影先奔,竟害了几位镇军命官,朝廷一时无计可施,故而林公十一月才行至玉门时便收到署理陕甘总督、治理番务之上谕,林公不顾病苦,整饬军心,兼以招募猎户土兵,团练民勇,方止住颓势也,候得今年三月布彦泰上任陕甘,番事将定,正欲回京,又报陕西刀客作乱,治理无方,即补授陕西巡抚,如今应当正在贤弟曾游历的关中三秦一带,戡乱复定矣。”
“如此说来,林公岂非成了大清的救火之夫也?何处有变任命何处矣!只是林公年岁已高,身体早大不如前,久病未愈,怎堪此等苦差?”
“国之栋梁,本应居于庙堂,革旧除弊,策划朝政大事,无奈朝廷不知珍惜,不过林公之英雄气概,不卑不亢,如今已为万民敬仰,百年之后,自会流芳不靡,我辈他日如能有林公成就之万一,当死而无憾矣。”
“季高兄对林公事迹如此熟悉,实在愧杀小弟也,想来甚悔彼时未能多向林公讨教,而后未知是否还有机会相见矣!倘来日林公能与老兄相遇,必会一见倾心,使季高兄雄才得展也。”
“文卿兄无须抱憾,英雄之期,多在神往,林公虽无从知吾,吾却实知林公至深,海上用兵,督行河工,出关、入关诸役,愚弟之心如日在林公左右也,忽而悲,忽而愤,忽而喜,尝自笑耳,迩来公之行踪所在,自虎门以至伊犁而巡抚陕西,记程万里,波浪沙尘,旌节刀马,能从公游者,能有几人,焉知心神依倚欲随者,尚有山林枯槁未着之一士哉?林公每所抉择,皆为吾辈之楷模,与英雄同世,何其幸哉!”
“兄长境界,实非愚弟可望项背者,弟此次乡试名落,居然心境寥落,比之兄长实在汗颜也。”
“哈哈,那日我等泛舟洞庭之前,愚弟何尝不是寥落郁闷?亏得当时玄阳道长点化,后又有吴南屏及众师长等开导,方有如今之惬意,眼下愚弟已是四女一子之父,每日思谋生计,焉有功夫长叹短嘘耶?”
恰此时后堂传来哭声,正是孝威醒来要奶喝,两人对视大笑,方又问起玄阳道长,钟麟问过凤栖观的道童,知道道长如今已离山东,正同王褒生在江浙一带游历,捎信来说即将返湘,宗棠便约定来年到访,二人又谈及魏源的《海国图志》以及诸项时政要务,直谈到日已西没,方由张氏摆膳,二人仍边吃边谈,左宗棠声如洪钟,更有孔武之气,谭钟麟声亦透彻,不乏文士之豪,饭毕掌灯又谈了大半个时辰,方约定次日一同启程,宗棠去安化,钟麟心情大畅,遂决定不再游洞庭,便回茶陵家中。
单说钟麟,辞别左宗棠,一路上自是感慨不已,论才能,自认不如宗棠,但论甘受寂寞,待时而动,自己更为不及,遂笃定今后虽不怠学业,但决不再过于计较科考,想来自己成婚已近四载,平日忙于教读,竟是极少在家,可苦了独居娇妻矣,钟麟暗下决心,此后定要弥补。
归家之后,向陈氏透露心迹,陈氏自知丈夫性格,也不过多劝说,钟麟遂不再去州学听讲,平日里只在蟋藤山教书,岳丈陈员外心疼女儿,府宅又多,干脆将其接回家中居住,又送了个姓颜的丫鬟使唤,石床村距住处只有三四里路,钟麟得以每日散学后陪伴娇妻,花前月下,吟诗作对,好一幕恩爱景致,不几月,就报有喜,次年诞下一子,自是疼爱,取名宝箴,字朴梧,虽每日里添了些哭闹之声,但也多了些居家之乐,每每持书戏儿,其乐融融。
美景不收,光阴好逝,一眨眼又是两年过去,这期间自是不忘学业,玄阳道长游历归来,钟麟多有拜访,倾谈心得,玄阳道长琴棋书画皆精,闲暇常同钟麟、王褒生相互对弈,那王褒生竟真的随侍道长身边,只是道长说其尘世未了,故而并未出家。左宗棠果然来访数回,每同玄阳道长、褒生、钟麟纹枰论道一番,四人棋艺也都精湛,左宗棠则常常带了林则徐的消息,谈论间好一番气魄。却说林公自道光廿六年巡抚陕西,治理刀客之乱,是年夏秋逢三秦大旱,焦灼之余,在校场考武时连受风寒,引发旧疾,竟病的一度失声,向朝廷请假不得,推枕强起,力疾从公,直到腊月方得休假两月,身体稍见起色,又逢云南汉回民众斗衅不止,原云贵总督贺长龄获罪遭贬,道光廿七年三月补授林公云贵总督,真应了钟麟所言之救火夫之言也,现今宗棠挚友胡林翼恰在林公下属任知府,故而消息通畅,众人扼腕叹息不止。
时间已是道光廿九年,正是己酉科乡试之期,钟麟检点行装,嘱托了爱妻,辞别岳丈,经虎踞镇直赴长沙府而来。是年考官为山西车顺轨,同考官浙江徐元勋,第一题为《论语》子贡曰:“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与?”子曰:“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一节;第二题为《礼记·中庸》:“成己,仁也;成物,知也。性之德也,合内外之道也。”二句;第三题为《孟子·离娄下》“周公思兼三王,以施四事;其有不合者,仰而思之,夜以继日;幸而得之,坐以待旦。”一句。钟麟早对典故了然于胸,又深加思索,方研墨润笔,洋洋洒洒,笔出千言,几场考完,也不在省城流连,自顾回了家去。
数日后的一个清晨,钟麟起床梳洗毕,忽听见村头一片锣声响起,人语鼎沸,再听竟奔了自己住处,连忙出得门来,却见是三位隶服之人牵马向自己迎面而来,众邻居指了钟麟,来人中的一位拢定马匹,气运中腹,高声喊道:“捷报老爷谭讳钟麟高中湖南乡试第九名,京报连登黄甲。”钟麟忙迎过来,丫鬟正在清扫庭院,此时方开了大门,一行人进入院中,钟麟一边打发丫鬟给岳父报信,一面着陈氏上茶并准备厨下,招待报录之人,来人还有别处需要通报,喝了茶,也不多留,拿了赏银,即出门策马而去。
报录三人刚去,却见虎踞镇的几位贤长并行而来,却原来报录之人先到了虎踞镇谭家,知道钟麟身在高陇乡才又转来,全村之人皆知钟麟已是高中,便约定贤长几位前来迎接回村,钟麟同岳父商定,自己先行回家,次日收拾停当再送家眷,陈员外知道女婿事大,必得用钱,暗交了数封纹银,又打发一名家丁前去帮忙不表。
且说方一近村,里长会同自己的二兄一弟以及众多邻居早就迎在村口,见了钟麟,嘈杂恭喜一番不表,随即簇拥了回老宅而来,钟麟近几年不在老宅居住,幸喜老母及幼弟多有照拂,并无阙漏,一早就已开始洒扫,母亲及二位嫂子会同几位近份乡亲早备了饭菜,专等回来应酬。但见钟麟镇定有方,谈吐谦恭,纳馈各方礼赠,举止得体,端是一片风度,镇上员外周昌俊竟送了一处三进出的宅院,钟麟不便拂却又不肯平受,当下又向岳父借了三百两托里长转交,算是按值购买,其后远近各处在籍举人、员外多有来访,钟麟一一待接不表,又会同同榜多人前去长沙谢了房师,才知曾有一面之缘的谭继洵和自己同榜中举,两人自有一番叙谈,甚是投机。回来仍有大量访客,直忙到十一月方渐稀少。这天却忽然来了一书,拆开竟是林公手迹:
“文卿贤侄如晤:一别经年,杳无消息,今病笃辞归故里,途径湖南,颇受挽留,停舟长沙城,得知贤侄已胜乡试,本要来贺,无奈身疲疴重,前路将入洞庭而下,与君居处愈行愈远,错过实为巨憾,些许言语面谈为佳,望贤侄能劳动身驾,来舟一晤。又:未知贵友玄阳道长可在宝观,身体康健否,如能一晤,当无憾也。”后附停舟地址一行。
钟麟知道林公身体不好,忙嘱咐陈氏家务诸事,顾不得收拾行装,径直奔凤栖观而来,所幸道长与王褒生俱在观中,说明来意,玄阳道长一改稳重之态,便邀了王褒生同钟麟往码头而去,道长年已七旬,身手依然矫健,王褒生四旬有余,步行如飞,反倒钟麟最觉吃力,不由暗叹今后定要访些强健体魄的术方来用。
次日三人抵达长沙城,按地址寻了来,通报名号,林汝舟识得钟麟,迎进船上。林公会同汝舟、聪彝二子吃毕午饭(其时林公三子拱枢送其母灵柩已回福建),正在饮茶,见客来,忙起身答礼,褒生、道长虽是初见,但因林公师兄杨庆琛与二位相交甚密,书函中颇有描绘,此时也不生分,众人寒暄毕,林公打发二子往长沙城答谢当地官员,船上只留下主客四人,玄阳道长先是为林公把脉观相,钟麟见林公气色虽不错,但比从前消瘦巨多,恐怕这些年来多有病苦,只盼望道长能报林公身体安好之消息。
“宫保非同凡人,贫道自也不好妄言,只是……
“林某今年已经六旬有五,早已耳顺且知天命,道长但言无妨。”林则徐从道长情态中揣摩到道长对自己身体有所顾忌。
“恕贫道直言,宫保之脉象甚为虚弱,恐是数年病累过度,如今已经积成重症,今后小心调息或许可以有所回转,只是切不可再劳累身心,更不能过于动情……
“林某明白,自道光初年放弃归隐南山,而来近三十年也,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惟思报效圣上知遇之恩,今日之情,已在意料之中,只可惜现今狄夷四起,国困民乏,天不假年,恐再无力报效朝廷,更尽臣子之忠也。”
“宫保万勿感伤,方才贫道已言,动情过度乃为颐养大忌,何况公之行径,早为万民敬仰,天下谁人不知宫保尽瘁之心,只是有些事情,天命难违而已,要说英雄,宫保自道光十九年已是天下之首矣,名垂青史乃是自然之事也。”
钟麟和王褒生也齐声附和,劝慰林公,只见林公微微一笑道:
“道长所言,愧不敢当,然林某绝非沽名钓誉之辈,此生历尽波澜,功过无数,尚有太多未了之志,吾虽有三子,然性情皆甚平淡,恐难继志向,至时深恐不敢瞑目也。”
“英雄心境,时代翘楚,贫道虚活七旬,亦知大势所趋,非人力所能抗争,英雄也须安待时势,宫保之所为已属登峰造极,然千载累弊,数朝积困,岂是三五人力所能逆转者也?”
“此正乃林某欲会道长之意,我辈身在红尘,功名利禄牵绊,难有道长跳出尘世之明晰,故特托文卿邀道长而来,瞻望天下大势,为鄙人化解困顿,吾师兄杨廷元,好友陶涵之皆得道长指点,已算急流勇退,林某冒昧请见,只望道长不计鄙陋,指点迷津也。”
“宫保客气矣,贫道能亲沐英雄之姿,已属大幸,鄙言陋语,得为英雄入耳,夫复何求?单就论当今之势,我华夏已临千年之大变局,外敌势强,几无相抗,内政困顿,难求改革,短时内毫无奋起直追之势,恐怕要受大辱也。”
“依道长之言,此时堪比五胡乱华之险?”
“贫道以为险出甚多,五胡乱华,蒙元南侵,乃至今朝入关,虽也是外族入侵,但其文化发展都不及我华夏,技艺亦为落后,不过是仗了兵马之利,借了中原内乱之势,华夏之地权柄虽暂归外族,然政体依旧,反观如今之势,以十数年前宫保亲刻《四洲志》来观,亦知我朝技艺差之外敌甚远,对战之形不啻以卵击石,即使侥幸胜得几阵,亦是无济于事也。”
“道长所言甚是,林某十数年来多方收集民间枪炮技艺,组织工匠仿造洋人之大炮,观之威力尚可,唯独船舰,差之甚远,乃余生惦念之最,依道长之见,倘若我朝官民齐心,造出与洋人相仿之舰炮,可有机会挽回败局?”
“公之所言,道理不差,只是宫保可曾想过,洋人之技艺缘何超出如此之多?即便仿造成功,也要十数、数十年后,至时洋人或已造出更锐利之武器也。”
林则徐闻言陷入了沉思,先前只想到学洋人做出些枪炮船舰来,即可与其一战,但洋人既然能造出现今之武器,假以时日,未尝不能造出威力更大之武器来,倘真如此,岂非白费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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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东南
9楼

本书属于历史题材的小说,基本不违背现存信史资料的记述,不包含任何违规情节,符合当前的价值观要求。
本书以主人公谭钟麟作为主线,围绕其人生的发展轨迹,介绍晚清历史上出现的重大事件和人物。包括但不限于林则徐、左宗棠、胡林翼、江忠源、谭嗣同等人物的英雄事迹。涵盖的时间大约从1822年~1905年,地点则涵盖湖南,陕西,甘肃,浙江,福建,广东等省。
本书的主旨是晚清时代中的英雄,他们不顾个人甚至家族的利益,以整个国家民族的存续为目标,殚精竭虑乃至流血牺牲,最终为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创造了一定的条件,值得后人传诵与歌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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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东南
10楼
第八章 玄阳子筹谋兴世 谭钟麟欲荐奇才
道光二十九年秋,林则徐治理云贵回乱,初见成效,却不幸病势增巨,多次请辞云贵总督一职,终于获准开缺,时陶廷杰早已辞官,养老贵州故里,两位老友临别执手,各赋长诗一首留念,今择录林公数句,以念英雄迟暮之悲壮:
敢道膏肓石与泉,沉疴深恐误筹边。
漂泊身曾经绝域,却是家无负郭田。
上章言及林则徐因玄阳道长所论陷入长思,良久方悠悠回转,竟已神色萧然,谭钟麟扶定坐下,换一盏热茶,呷了数口,方渐起色,只见林公目视玄阳道长,缓缓道:
“道长一语,如雷贯耳,今无旁人,林某也就不多避讳,十数年前,林某已觉出延我华夏命魄,更急于延大清之气数,才决然反对许乃济、琦善等缓禁鸦片,不惜得罪挚友重臣,终至虎门一战,虽说丧权辱国,但自诩启我臣民正视地球之耳目,指望知耻后勇,奋起直追,凭一两辈人卧薪尝胆,有我千年文化之奠基,以及亿万百姓之勤劳,定能扳回颓势,重振汉唐声威,至少也不再平遭欺辱也!正因此林某虽关山万里,苦辛干戈,病躯飘摇,却矢志不渝,胸无块垒,纵是自知来日无多,仍惦念延揽人才,以继吾志,方才骤然惊醒,林某所念,或许竟如道长所言,仅是水中花月,岂非误国误民耶?”
林公一席话毕,已是有些气喘,目光散乱,连眸中那束精光也已难觅,本即消瘦之躯体更显孱弱,钟麟早在心底视林公为至亲,此时眼中泪水再难抑制,忙转头看向道长,好在道长还算平静,此时正半眯双眼,约在思考如何为林公解惑,王褒生虽不失往日豪情,此时却谨慎道:
“宫保切莫过于伤感,万事自有法缘,或者还能柳暗花明。”
“侠采兄,老夫这两年常常梦见当日海战,梦见关忠节公、陈忠愍公所率官兵众英烈,醒来每每惶惑不安,倘使数万将士,枉死于老夫虑事不周,他日何颜见之于黄泉矣?”
林公约是想起当日之惨烈,不觉目泛泪光,此一幅悲天悯人落泪之图景,何其令人动容。玄阳道长沉思一番,双目倏然开启,轻吟一声无量天尊,方道:
“宫保学道宏深,又是不世出之英雄,贫道本不应班门弄斧,只是贫道所参较为驳杂,又不理世事,勉算旁观之人,才敢信口开河矣。依贫道所见,当今巨变,颇似春秋战国之时,而其规模之大,犹有过之,倘无秦皇般千载不遇之强君复现,运筹纵横捭阖,今日华夏之版图,纵裂为数国、十数国亦未可知;而若无孔夫子般百世难现之圣人再世,革洗心气面貌,华夏纵然一体,亦难雄屹于地球之林也。何况宫保亦知,强国如英吉利、弗兰西、弥利坚、俄罗斯等,无不虎视眈眈,岂甘坐视我华夏遐迩一体、率宾归王,复现汉唐盛况,重行纳贡朝贺之事?以上乃我华夏之艰难也,至于宫保未雨绸缪,奋力呐喊,不惜如卵击石而醒世人,如何能算贻误国民?贫道以为,惟有根绝侥幸之心,早断苟延残喘之念,方能有望度此劫难矣!”
“以道长之意,我华夏尚存扭转颓势之机乎?”
“天机难料也,贫道以为,我华夏既已绵延数千载,历尽劫难而不倒,今后亦不会束手待毙也!倘若时势逼迫,危急存亡之处,当能孕育出力挽狂澜之大才也!”
林公长叹一声,道:
“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龚定庵生前所疾呼,言犹在耳矣!”
众人一时沉默,足有一刻, 钟麟忍不住低声问道:
“如此说来,难道我辈只能坐等,以期人才降世呼?”
玄阳道长看了一眼钟麟,又见众人皆望向自己,遂抚须道:
“等待亦非空坐,即有圣人,非在圣人之土不得脱颖而出也,想春秋之际,儒道法墨兵百家齐鸣,自孔子至孟子有百年,又百年竟有焚书坑儒之惨烈,再经百年方成正统,合三百余年之久,后来南朝重佛,隋唐佛道论争,韩退之起八代之衰,至朱子集注四书竟已千三百年矣,儒学终成不撼之势,然正因其难以撼动,才使世人墨守成规,六百余年再难突破矣。而今纵有圣人问世,欲破陈规,世人观之,必成离经叛道之论,避之犹恐不及,是而非到举步维艰,四顾绝望之后,难以重现百家争鸣之势,至时圣人孕育,博采众家之华,集纳列国所长,融会贯通,自成一体,方能使人耳目一新。纵是如此,还需并出一文韬武略,不逊秦皇汉武之才,甘愿奉为正朔,方能使华夏齐心协力,重现辉煌也!”
“可道长所言,何其难哉!正如方才高论,夷人岂甘坐视矣?”
“此乃贫道一家之言,宫保今已开启救国图存之门,有识之士必然前仆后继,数百年间或能大成,倘若百年之后即见端倪,则可谓天佑华夏矣!好在众夷各有所图,未必毫无破绽,贫道以为,为今之计,首为延我华夏命魄,不至沦丧殆尽,所谓留得青山;二则寻求独立,师夷长技,使其有所顾忌,方为有柴可烧;三则创造好学善辩之壤,存护新声,不为苟延者赶尽杀绝,自断命魄,方有望早日大成。此三者虽似辅成,却又矛盾重重,世人自怀心思,各执己见,纵是志同者,亦未必道合,倘再相互倾轧,则我华夏子民,百千年后能不根绝,已属大幸,遑论复兴矣!”
此时的林则徐,虽自知来日无多,亦知我民族未来命运之坎坷,经此一席话语,也多了些许希望,正所谓“尽人事而听天命”,自己为官卅载,处处为国为民,辞官归乡,几无积蓄,也算问心无愧矣,只遗憾这许多年来,只顾尽职尽责,未能早早得此点化,此刻虽已神疲力乏,仍意犹未尽,遂再问:
“以道长之见,儒家典籍浩瀚,穷尽无数读书人之毕生,今后可会弃若敝履乎?”
“现实已至于此,仅靠穷经皓首决然不够,他日矫枉,难免过正,不过儒家之说,传承两千余载,绝非毫无可取之处,贫道以为,其必将融入新学,甚或根基于此也未可知。其实贫道亦无头绪,对众夷之知,也无外乎《四洲志》、《海国图志》诸本,还是拜宫保所赐也,只期望自此以后,无论朝堂抑或江湖,能有更多如宫保之存先见者多采夷言夷事,而如文卿等才俊,则要传承不止,代代积累,终有灯火阑珊之处也。”
林公闻言若有所思,突然目光一亮,道:
“林某听闻当今六阿哥,机敏果断,多次条陈时政,提出办洋务之议, 甚为看重,还赐婚桂良之女,大有可能得继大统,倘若如此,或许将现道长所谓之大长进。”
语毕又是略显黯然,重又拧了眉头道:
“不过今年诏命六阿哥生母静贵妃他日只许葬于妃园,倒是令人生疑,也有传言 已立了四阿哥,四阿哥温和孝顺,倒也符合 喜好,其母又是生前得宠的孝全成皇后,唉,当此危难之际,还望圣上唯才是举,立了六阿哥才好。”
玄阳道长宣一声道号,宽慰曰:
“此刻大清乃至华夏,恰如重症之人,温和调养或许贻误诊治,然方以重药也可能一剂断魂,故而孰是孰非,孰好孰坏,亦须造化,若天佑炎黄,温和调养或能渐见起色,重药一剂也能起死回生,故而宫保不必过于忧怀,可欣慰者,华夏地大物博,虽失沿海数镇,不过蚊蝇之祸,纵使海战不成,还有广大陆地,夷人想要占我全国,也非易事;而我朝子民众多,骤然灭我族种,更是几无可能,夷人险恶之处,一乃控制贸易,枯我才力,二则影响政治,奴役我民,三是思想入侵,断我文化,故而贫道以为,守土为第一,安民仅次之,唯有在此之上,博纳夷学,推陈出新,方能挽救危局矣。”
林公听的连连点头,道长所说,自己也大都有所想及,只是一想到国家民族今后还要备受欺凌,而有识之士惟有忍辱负重,甚至终生难见希望,总是感觉悲伤,最可怕者,自己奋力呐喊,除了寥寥数人,多不肯正视处境,朝堂之上,每有欺上瞒下,玩弄权术,粉饰太平者,真不知何时方能改观,自己这些年身在边陲,见多民间疾苦,看够劣官嘴脸,真想如三闾大夫般纵声高歌,以求唤醒世人,纵九死亦是无怨无悔也。林公本还想询问玄阳道长大清之气数如何,此时想来,也已不再重要, 对自己有知遇之恩,但要说是力挽狂澜之圣主,却也相去甚远,自己更是来日无多,只好交予后来者也。
四人又聊了片刻,林公病躯未愈,精神已甚寥落,三人于是辞行,林公也知不好挽留,就嘱咐钟麟明日再来,尚有话说,几人拜别,玄阳道长因与茶陵几位居士有约,王褒生则欲赴汨罗吊拜屈子,便商定次日分道,年后再聚,三人客栈住下,一夜思绪万千不表。次日天亮,钟麟早早梳洗,吃罢便饭,拜别道长,便往林公舟上而来,汝舟、聪彝各回谢来访官员去了,林公独自等在舟中,钟麟一见甚是不安,连忙行了大礼,林公也不过多客套,候钟麟礼毕,挽了手坐下,闲谈了几句,只听林公道:
“近年好友如邓嶰筠(邓廷桢)、贺耦耕(贺长龄)等陆续谢世,老夫身体也已不济,来日无多,是以相同贤侄交代一番,也算不负一番缘分,说起来老夫三子虽能读书,性情却甚平淡,断难成为治国理邦之大才,门生故吏中虽也不乏德才兼备者,然自七年前相处百日,认定贤侄来日必能有所大成,故而定要交代几句方可安心也。”
“世叔英雄盖世,上天自当庇佑,万不可多生寂寥之情,至于缪爱有加,愚侄定当发奋攻读,不负世叔厚望,还请世叔多多教诲。”
“老夫为官近四十载,自问一生,忠君报国,尽职尽责,也曾巡抚大江南北,权领三江总制,始终躬亲任事,力求兴利除弊,利国便民,惟有虎门一役,实是近年来最大之困惑,或有操之过急,准备不足之失,以致引辱国门,此生功过恐怕盖棺亦难定论,老夫已不计祸福也。这许多年来,所经所历,所查所见,所听所闻也众,今番一别,恐无缘再叙,故而先略谈为官之道,或可供贤侄他日之参考。”
“愚侄深慕世叔风姿,今番洗耳恭听,定当引为典范。”
“老夫所言,虽经深思,但亦不必视为法章,以致刻舟求剑之嫌。虎门前后,吾性大变,之前尝思吾为天朝上国,对付鸦片及狄夷即便不是马到功成,谅也不会差池太多,其时承平已久,水师废弛,兵额巨缺,战船未修,英夷于我水师甚为蔑视,吾尚不知,终致一败涂地,之后方觉注定了无胜机,更知自强之必须,可见时移世易,亦当另做别论,也即权衡利弊,不可过于迂腐也。”
“愚侄谨记在心。”
“万事皆在人为。老夫数年来多方行走,常见民间积歉已久,粮储空虚,困苦颠连,口食无资,非言语所能尽述,时时恐滋事端,此吾最忧之事也。如今官场陋规劣习甚多,常有士不知耻之势,朝堂之上,多为空论,须知国计民生实相维系,故下恤民生方是上筹国计,救灾民于水火实为安邦之首要。老夫以为,为治之术以得民心为要,而要中之要则为:劝农桑以重本计,明礼度以正风俗,恭勤俭以节民资,他日贤侄若牧守一方,当为万民计,此老夫所嘱第一要务也。”
林则徐见谭钟麟神凝姿正,甚是欣慰,呷几口茶,接着道:
“近年以来,先后有白莲教、天理教、天地会等作乱闹事,朝野内外多有民心思乱之说,吾视之深不为然,老夫常忆嘉庆廿四年,用
为云南考官,于裕州遇雨不得过河,其民虽不识我,但乐于助我,为我试水,不计性命之虞,可知民心向善以至于斯,昔年在江浙湖广等地治水利,更觉民意多为可用,殊缺明守而已。然天灾人祸,难以未卜先知,故而为民牧者,事理通达于平时,养民以致治,倘不幸偶遇灾祸,亦须措置有道,倘不能备之于先,而徒临补救,即云有济,亦千百之什一,此时再有心怀叵测之人鼓动,则易成难扼之势,故而欲防民乱,实防民困,必与民谋生机也。一言以蔽之,从政须将民事放于首位。”
“劝农桑、明礼度,恭勤俭,与民谋利,正乃愚侄最慕先贤之处也。”
“其二,老夫之心病,首属鸦片,无从遏制,流毒至深,断非常法之所能断,吾观之以衙门中吸食最多,如幕友、官亲、长随、书办、差役等,嗜鸦片者十之八九,皆力能包庇贩卖之人,每每严查无果。鸦片成瘾,几为自毁长城,终至军中将疲卒虚,民间贫苦人家诸多家破人亡,更有甚者,许多官贩为谋巨利,教唆民众种植罂粟,不务耕织,此状在陕甘等地尤重,然事已至此,老夫也是了无办法,方才说当今多有士不知耻之势,许多衙内之士,平时仗势欺人,捏造名目,敲诈民众,对上欺瞒,对下刻薄等行径,令人寒心也,然而冰冻三尺亦非一日之寒,吾所行处,即便是督抚一方,也处处受其掣肘,如此何以救我国运?故而望贤侄他日化育一方,能勇破险阻,护我国本,减此等不正之风气也。”
“世叔放心,愚侄亦对鸦片恨之入骨也。”
“其三,华夏值此危势,非大批精英之士无可挽回,国家之有人才,犹山川之有草木,然今世人才大有凋零之势,如巡抚陕西时,有志修复郑白渠,然杂务众繁,分身无术,出《关中胜迹图》一书,又各府县志,欲觅能承志之人,始终竟不可得,至今犹为憾耳。汝性温和,不若老夫之焦躁,当亦不若吾之大起大落也,故而他日务须觅揽人才,培植能员干吏,上下齐心,方能成事也,即便乡野之士,倘有过人之处,亦使之各尽其才,若一时不能为之用,也须爱护之,切勿只顾党同伐异,使周围人人噤若寒蝉,竟塞耳目,犹如掩耳盗铃矣。如若幸遇大才,其质尚在汝之上者,亦应不计私利虚名,助其成事,则于国于民,为大善焉,昨夜长思玄阳道长之言,深觉为我华夏命魄计,吾等目光,要放数十数百年之长远,贤侄与道长渊源深厚,当多有虑及也。”
“愚侄谨遵教诲,道长虽是出家之人,但心忧天下,愚侄自当遵其旨怀。”
“还有一事,当年长安临别,老夫曾说西戍绝不空行,必当整理边陲资料,以防他日之需,后奉旨勘探回疆地亩,趁势画图考证,做了一番记录,前日已将资料整理妥当,想托贤侄暂且保管,他日伊犁诸地如遇战事,汝可献与朝廷或西征战将,以期有所助益,也不枉老夫心血也。”
“如此重托,关乎国家命魄,愚侄深恐难济也,方才世叔说起未显之大才,突然想及一人,其才略远在愚侄之上,世叔心血托之甚妥,而且此人当在附近,如若世叔尚能停舟,可否引来一会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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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左宗棠情切落水 林则徐扁舟论兵
嘉庆二十四年五月廿八日,林则徐主考云南,于裕州遇大雨,被河水阻断,随从舆人仆童皆不敢过河,当地村民知道林则徐为国选材而来,遂不顾危险,涉过肩之水将林则徐坐的轿子行李护抬过河,林则徐大为感动,出钱宴请众乡民,并做长诗一首感怀民情淳朴,其中有句:
噫嘻斯民真天良,为语司牧慎勿忘。
天下舆情皆此乡,世尧舜世无怀襄。
上章说到,谭钟麟欲为林则徐荐才,林公大喜,原来林公素爱人才,每见客必详问其生平及技能、嗜好与所过山川风俗,所交豪杰,遇到才识宏远而学务缜密者,或量才举用,或留心举荐,与钟麟之情谊故有照料病躯之因,也是喜爱这位年轻人方才倍加垂青,今见钟麟自己尚未闻达,即已乐于举荐,自是高兴:
“未知贤侄所说是谁?”
“晚生有一至交,姓左,名宗棠,字季高,其才当为吾辈之首也。”
“哦,原来是此人,这位左公大名,老夫早有耳闻,幕宾亦多有举荐,好友贺耦耕(贺长龄)更是推崇,不过听闻此人自视甚高,当初老夫与陶文毅公(陶澍)于金陵约其一见,竟然不肯成全,去岁胡润芝(胡林翼)欲引入鄙幕,谅其不屑老夫才具,竟然拒绝了事,殊不知贤侄与其也有厚谊?只是若知乃是老夫,仍恐不屑一顾矣。”
“世叔误会矣,季高兄虽才具甚高,然视世叔为当世一等英雄,常与愚侄谈起,向往不已,只是去岁湘水成灾,季高一家俱病,曾戏诗曰男呻女吟四壁静,又兼教授其婿陶少云(陶桄)未成,自觉难负当年陶文毅公之夙愿,却不肯出言辩解,为己开脱,故而令世叔误会,此兄亦常扼腕,今闻听世叔约见,恐喜不自胜也。”
“当真如此,老夫倒想见上一见,只是,自云南随来的几名兵弁俱随二子上岸办事,今候其归,再令其寻访也。”
“世叔不必劳烦,此事该由愚侄代劳,现天时尚早,左公所居柳庄不及百里,路途尽熟,如无意外,晚时当可携其同来也。”林则徐见钟麟如此兴奋,亦想见见这位人人称赞的奇才,遂道:
“那就有劳贤侄一行矣。”
谭钟麟遂告别林公上岸,时候尚早,并不觉饿,钟麟多次来往长沙,知道何处可以租马,便径直奔去,说妥诸事,择一匹好马,往湘阴而来,马不停蹄,两个时辰,便到柳庄左府,通报姓名,周氏来见,说左宗棠同长工下田翻地去了,正欲打发张氏去寻,钟麟忙问清方位,说声不必劳烦,将马托付张氏,竟赴田地而来。
左宗棠深慕诸葛孔明躬耕南阳之心境,亦觉有孔明之志,遂暗自称号“今亮”、“小亮”等,却也果真于柳庄躬耕,钟麟来至田边,定睛望去,只见左宗棠着青棉小褂,黑色粗布长裤,衣服上早沾了不少土泥,与两名长工低头正翻稻田,一锨锨下去,很是工整,身后翻起之土,如犁头倒扣,在光下似波光粼粼,煞是好看,钟麟看了片刻,左公竟是心无旁骛,兀自劳作不止,只好喊道:
“田里劳作之人可是季高兄?”
宗棠闻声看来,却因恰逆了阳光,只好手搭凉棚,看到是钟麟,又顺手抹了把汗,便向钟麟走来,
“文卿兄,怎得突然到此,有甚要事乎?”
边走边捡起置于田垄的长袍穿起,上面亦沾了不少尘土,钟麟看的甚是好笑,走近了更是忍不住笑出声来,原来宗棠刚才抹了一把汗,把手上的黑泥染了一些在脸颊,活脱脱一副老农形象,哪里像个才高八斗,妙语连珠的举子耶?纵是钟麟笑出声,却浑不在意,只顾在面前长喘几气,便从腰间摸出一个短管烟袋,欲吸口旱烟,钟麟收住笑声,急道:
“老兄还是不忙抽烟,林少穆公欲请老兄一晤,如今正在长沙舟上相候矣!”
“什么?文卿兄说的可是林少穆公?”
“正是!”
只见宗棠也不顾烟袋以及农具,亦未给田里长工叮嘱,低喊一声走,便往家中奔来,钟麟忙随了上去,还未进门,就听宗棠喊道:
“某要赴长沙一行,速取马鞍来……”竟直奔了马舍,牵出自己那匹栗色煽马,张氏忙将马鞍取来,摆弄上去,钟麟见自己租的马也已卸了鞍,正悠闲的吃着草料,却见宗棠已备好马,又着张氏为钟麟备马,直朝钟麟道:
“老兄前行为愚弟带路。”
其时时辰已偏下晌,钟麟尚未吃午饭,本欲求些吃食,见宗棠如此心切,一时竟不好开口,忙过去帮张氏绑好马鞍,二人牵马出门,正碰上周氏出来,见丈夫如此着急,竟连一身土染的长袍都顾不上换,便同张氏道:
“速为相公取套长衫来。”
宗棠道声不必,就上马而去,钟麟连忙拜别两位长嫂,上马追赶,才行了数百步,左公忽然勒马停下,同钟麟道:
“文卿兄于此稍候,愚弟忘了样东西,片刻即来。”
说毕也不管钟麟如何反应,就折返回去,钟麟以为宗棠是要回去换衣,便立马等着,片刻宗棠回来,却见仍是那身打扮,只是腰间多了个囊袋,也不知是何物,经过钟麟身边,也不停马,只喊道:
“文卿兄速行。”
钟麟暗自好笑,他虽知宗棠素来豪爽,但数度交往也知其礼数一直周到,却不曾想这次竟是如此激动,想必已对林公渴慕甚久,难以自抑也。二人也顾不上说话,策马奔驰,所幸钟麟所骑马匹训练有素,虽奔驰数个时辰,仍不落宗棠之后,等到了长沙,天已大黑,钟麟将二人马匹安顿好,顺便要了一张单饼,边吃边往江边走来,其时已是万家灯火,钟麟辨认林公停舟之处,见跳板尚未撤去,船上已着灯火,便让宗棠道:
“此舟便是林公之居,季高兄先行。”
左宗棠也不礼让,便上跳板而来,却不曾想这跳板较薄,弹性甚大,也是左宗棠心情激动,竟是未曾立稳,一个趔趄,扑通一声落入水中,钟麟大惊,喊了一声,林公及二子正在舟中叙话,听到声音忙出仓来,只见钟麟还在岸上,水中一片水花,不一时,一颗脑袋探出水面,却见此人眉深目阔,额宽鼻挺,林公已猜出是左宗棠,忙让聪彝取来长篙,会同钟麟将宗棠拉了上来。
这日是道光廿九年十一月廿一日,虽是南方,天已甚凉,又是夜间落水,左宗棠面色发白,身体颤抖,正欲参拜,林公忙止,见其与汝舟身材相仿,忙叫汝舟取几件衣服,引至卧舱换了,宗棠将湿衣搭好,忙将自己的腰囊打开,见最外层已被浸湿,脸色大变,赶忙准备摆开晾晒,这边钟麟已将一路行程向林公说罢,林公知道宗棠钟麟皆未食午饭,忙打发聪彝叫家丁备宴,此时天虽已晚,好在繁华之处,也不甚难。
林公见左宗棠长时间未出卧舱,大为惊奇,便同钟麟推门进来,只见左宗棠正在晾晒纸张,上面都是一幅幅地图,林公深谙地图之道,一看之下,频频点头,左宗棠见林公进来,略有窘迫,连忙起身作礼道:
“想是晚辈此次行事鲁莽,未带觐礼,未更泥衣,故而落水净身方可得见尊容,甚是惭愧。”
“哪里哪里,方才文卿贤侄已言足下奇事,更信今日得见高士,倍感荣幸,只是林某倒有一问,看足下这些地图,画工甚是细婉,不像出自须眉之手也。”
边说边俯身帮忙晾晒,钟麟也来帮忙。宗棠脸色不变,平声道:
“宫保明鉴,此乃晚辈读各种地舆方志时,所得参研之物,其时贱内周氏伴读灯下,遂为不才画之。”
“果是夫贤妻慧,真乃奇人也,听文卿讲足下自喻诸葛孔明,今见足下仅是攻读,并未实勘,已自胸蕴天下,他日必有诸葛之力挽狂澜之成就也。”
林公突然想及孔明虽使蜀汉不致覆灭,但终也无奈逝后国灭,又想到昨日玄阳道长之言,似有不祥之兆,遂暗自心惊,害怕一语成谶,遂不再多语,左宗棠谦辞一番,却见林公突然怔怔沉思,竟未回答,便自顾将最后几页地图摆开,所幸卧房宽敞,堪堪摆下,林公回过神来,见汝舟、宗棠、钟麟皆默声凝视自己,忙道:
“老夫年老力衰,时时走神,诸位见笑矣。”
几人又客套几句,便出厅来,只见聪彝已同家人摆下便宴,林公邀二客入席,自己同二子作陪,略作介绍,便换杯推盏,喝酒助兴起来,酒过三巡,只听林公道:
“久闻左公乃湖湘第一名士,陶文毅公之姻亲,蔗农先生之高徒,今日一见,果然气度非凡,林某得遇贤良,死而无憾也。”
“宫保过奖,晚生深慕宫保英雄,恨不能策马常随,去岁幸得宫保屈尊相邀,却不得成行,甚为惭愧。”
“此事文卿已经说起,足下不愿解释,乃真性情也,此次劳烦尊驾,实是有事相托,还望足下能不推辞。”
林则徐善于识人,再有钟麟等多次推荐,知道左宗棠乃是爽快之人,遂也不多隐喻,直奔宗旨而来。宗棠谦道:
“宫保为国为民,所言所行乃晚生楷模,如若能得驱驰,实为大幸也。”
“老夫虽奔突数十载,于兵事实不堪任,今日已是病躯难返,浅思劣谋,未知堪入足下耳目耶?”
“宫保万勿过谦,晚生定当受教。”
“为今难事,首推夷人犯边,逆焰已若燎原,沿海丧尽,长江内河几至畅行无阻,我朝兵弱器劣,绝无胜机。然他日剿夷必谋炮、船、水军也。当初交战,彼之大炮远及十里,我之大炮根本不及,故而我军伤亡惨重,彼却毫发不伤,再者彼炮射速犹如排枪,连声不断,我放一炮,须辗转移时,空丧良机,炮弹亦有杀伤之差距,此等落后,甚难弥补也;其次再说船事,初交战,我等将士及议军务者,皆曰我陆敌船,敌以舟为窟,本无旋转,又不能离水,应占优势,孰料交战便知,我岸之城郭房庐,弁兵营垒皆有定位者,彼弹如雨下,炮炮致命,我炮攻敌,则敌舟躲闪,炮子多空落水矣,如此我军即远调百万军将,恐只供临敌之一哄而散,后始悔转,多雇沿海沿江民商之船,然船速、躲闪、防御能力直如卵石之异,遂致逆舟深入险地,却似入无人之境,每每忆起,如鲠在喉也;其三则为水军之事,观逆之船舰指挥,调度有方,闪转腾挪,如臂使指,我泱泱大国,虽不乏英杰,然能觅几位此等能臣,能寻几百此等兵弁?盖因我朝并无此等人才之培养,是以了无胜机,故吾尝言剿夷须有八字要言:器量、技熟、胆壮、心齐,缺一不可,然则败战已及十年,今之朝堂之上,竟兀自掩耳盗铃,得过且过,如此,雪耻之日遥遥无期也。”
左宗棠道:
“晚生常听俗语道,借不如雇,雇不如买,买不如自造,故而师夷长技,非设艺局不可,除查习西洋船炮工艺,也须开办新式学堂,毕竟四书五经无此等技术,华不如夷,学夷可也,只有工艺人才备至,勤于研习,方能不用洋匠而造,愚以为学新更胜造旧也。”
“足下所言,果是直指要害,老夫近年多方寻觅炮书,也有所得,惜无机会试制,今听君言,似对西洋工艺更为推崇,想来也是,民间技艺,虽有佳者,然既未得推广,恐怕也落后夷人甚多矣,只是深恐夷人非我族类,未必肯倾囊相助也。”
“此事当从长计议,吾观西夷各国,未必齐心,他日给以好处,也许能离间之,另也听闻,有些夷国平民,亦怀有技术,谋求在我朝之职,只是未得重用而已。”
“足下果然胸蕴天下,只是朝堂风气何日逆转,已是未可得知之事,再专开此务,又是漫漫之路,人才备至,再求突破,都是非数十年难以见功者,老夫已是不能得见矣,还望足下若他日力及,勿忘今日之志也,吾三子皆不堪重用,独次女普晴之婿兼是妹甥,名沈葆桢(字幼丹)者,或可一用,此人近年于船炮之事多有钻研,前年新中进士,如今尚任翰林院编修,吾当修书,将来定为朝廷举荐足下也。”
“宫保所虑,乃吾志也,只是晚生深厌科考,出头之日恐遥遥无期矣。”
“万事须待时机,以足下之才,得逢际遇,定然扶云直上,前程不可限量,至时还望足下能为国家、民族计画也。不过老夫尚有一忧,愿听高见,如今营务习气,积重难返,将多贪腐,遂致懦弱,军则玩忽职守,骄纵盘剥,虽有一二独清独醒之人,也不能不权宜迁就,以避违重激事之过,此江河所以日下也,自道光廿五年来,叛乱渐起,老夫每每临危受命,所幸得天之助,差强人意,然每至一处,无不为整饬兵营心疲力尽,此等临抱佛脚之举,对付百十叛民尚可,倘若流寇势大,必致溃不成军,至那时,恐怕将一败涂地也,今日之势,断非三五良将可以更改之,旗军自不必说,可谓个个纨绔,就说各地绿营,每次大战将至,皆懒于挖壕沟、筑堡塞、建炮台等苦累之事,兵胆日怯,竟雇些民夫苦工代替,更有甚者,还有兵员领了饷却不在营内,转而花一半价钱雇个苦民来充数,自己拿了半数钱财到各地经商置业,还假威官府,行凶作歹,以至不可救药,再有兵营之中,大半兵弁吸食鸦片,一眼望去,骨瘦如柴,风吹即倒,此等战伍,何堪战阵?种种乱象尚仅冰山一角,各种稀奇古怪之事数不胜数,老夫以为,若想有改观,非得训练新兵,淘汰旧制不可,只是如今国库空虚,财政乏力,裁撤之兵也无处安置,处理不当又可能激变,甚难为也,未知足下可有良策乎?”
左宗棠道:
“许多地方政事,防民甚于防寇,实是舍本逐末,自古以来,军不扰民,民不助匪也,故而治军须先养气,元气培而本根固,上至将督,下至夫卒,须明是非,再辅以军纪严明,以法治军,则能得精兵强将,方可与敌一战也。宫保所忧,恰是我朝弊端,若不改制,断难起色。”
“只是这冰冻三尺,劣习已是根深蒂固,恐难以及时逆转也。”
“为今之计,或须团练新军,旧军战力低下,必不得重用,任其淘汰,只是此亦非一日之功也,尤其各项饷酬,必非小数,朝廷恐已左右支绌,晚生亦尚未有良策也。”
“老夫之前曾有思考,如今地方乡民,为防土匪侵扰,多有民勇,其兵饷由地方自行筹措,他日如有朝廷放权,不过于掣肘,也许能成事也。”
左宗棠闻言陷入思考,片刻道:
“宫保所言,确实是一妙招,只是自行团练民勇,规模一巨,必为朝廷猜忌,恐不得其路也。”
“时也,势也,倘若其时旗绿众营不能堪任,朝廷权衡之下,也许能有成事,老夫也只是如此思考,说与足下,算作备策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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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虑国运遗嘱西域 谋功名再游万里
道光十年,湖湘名臣陶澍署理两江总督,至道光十九年病逝任上,主政两江十年间,林则徐先后曾任江宁布政使,江苏巡抚等,两位名臣和衷共济、齐心协力,治邦安民,光绪九年,时任两江总督左宗棠感念二人于江苏之功绩,愿继其功业,于今南京长江东街四号处建陶林二公祠(今移两江总督署),并数度题联,其一曰:
三吴颂遗爱,鲸浪初平,治水行盐,如公皆不朽
卅载接音尘,鸿泥偶踏,湘间邗上,今我复重来
上章说到林则徐会同二子宴待左宗棠、谭钟麟二人,林公观左宗棠才高性真,甚是高兴,数杯酒进腹,面带喜气,颊泛红光,钟麟知道林公体弱,不宜多饮,遂数度劝止,林公方换了茶水,边喝边聊,不觉已过两个时辰,方知林公已定下次日启程回闽,遂示意宗棠告辞,林公看得明白,知道时间已晚,但有一件要事尚未托付,遂对宗棠道:
“老夫今日心情大好,多谈一会无妨,明日晚启程几个时辰罢了,舟上亦可昏睡,今晨老夫同文卿提及西域诸事,务须同足下交代几句。”
宗棠也知林公身体病弱,但见其情真意切,不忍阻断,自己亦未尽兴,便道:
“宫保但讲,晚生铭记于心。”
“自汉代设西域都护府以来,伊犁诸疆或依附,或藩属,或隶辖,已根植我华夏文明,静可以绥中原,动可以御外辱,而今众夷多自海而至,他日若与其决战,西域或成后方战略要点。本朝自圣祖开始,经世宗,高宗三代血战,于乾隆廿二年平定大小和卓叛乱后,方渐稳定,遂在伊犁设将军府,稳定六十余载,嘉庆廿五年张格尔叛乱,后经数年征战,于道光七年平定,至今尚无大乱。然其地不识耕织,民情惰怠,老夫曾戏诗:不解芸锄不粪田,一经撒种便由天。幸多旷土凭人择,歇二年来种一年。道光廿二年,老夫西戍伊犁,虽是戴罪之身,终不敢虚度,在同侪激励下,勾画水利,建伊拉里克大渠数百里,引哈什河水灌溉之,即得良田二十万亩,只是时间苦短,又乏经费,其地多年屯政不修,地利未尽,以致沃饶之区,不能富强,颇以未竟其事为憾矣,他日给以条件,必有更大作为也。之后奉钦命查看回疆地亩,固然所得甚丰,但更察觉此地回族、维吾尔族、哈萨克族等与汉人杂居,多有怨艾,文卿当年也游历关中,当知汉回甚多冲突,虽未酿成大祸,然汉民依仗官府势力,对回民等欺骗盘剥,回民虽多不敢反抗,然倘若不知收敛,再有心怀叵测之人从中挑唆,定致激变耳!至那时西北定有大乱,而我北方,俄罗斯国早已垂涎欲滴,余观其势力强大,几乎围我北方边疆,陆路相通,防不胜防,将来必有大患,至时我朝内忧外患,四面临敌,华夏虽大,却有横遭瓜分之虞!此乃老夫最忧之事,故而戍边三载,不敢稍有懈怠,自伊犁至南北各疆,考察行程近三万里,性虽愚钝,也略有所得,方才观足下善绘舆图,于西域各疆略见一二,果然才高,不过究非实地考察所得,有些地名以及形貌已有变更,恰好老夫留有地图以及攻防假想,不甘带入阴曹,吾以为将来东南洋夷,能御之者或有人,西定边疆,舍君莫属。故以吾数年心血,献给足下,或许将来治疆用得着。”
“宫保心血,晚辈本不敢造次,然宫保既为国为民忧心至此,晚辈又不敢推脱,诚惶诚恐也。”
“足下何须谦让,老夫能将此事托付,乃是老夫之幸运,只是边疆艰苦,治理不易,足下大才,当有其道也。”
左宗棠庄重的接过地图包裹,塞入怀中,方正色道:
“边陲之地,地阔人稀,易为夷匪侵占,民畏生存之难,辗转迁移,使人更稀也,故而引水垦田,招徕移民,使物阜民丰,匪类自无遁身,夷狄方无罅隙可乘也。”
“果然高论,如若他日老夫所为于足下、于国家民族有益,老夫即便身在黄泉,也无所憾矣。”
林则徐又同宗棠及钟麟几人详讲西域边疆风土人情,几无困意,数度挥笔撰联,作诗吟对,是时船外繁星隐耀,乱水西流,江风吹浪,如泣如诉,直至闻见曙鼓几度,天竟要亮了,方依依惜别,钟麟自与左公宿于岸边客栈不表。
次日及午,林公启程,长沙附近诸多官绅皆来送行,钟麟会同宗棠亦在其中,林公一一作别,便乘舟顺湘水而下,左谭二人皆心情怅然,宗棠感觉初次拜会自己最敬之英雄,尚未尽兴即已作别,自是遗憾,而钟麟更知此番一别,恐难再有相逢之期,只暗暗决心,定不辜负林公厚望,二人回到客栈,又叙了会话,便作别而去。
单说钟麟,回到家中,仍是勤奋攻读,准备来年会试京城,丫鬟颜氏已是及笄之年,相貌品性皆属上乘,陈氏便张罗聘为侧室,颜氏家贫,早年被卖,服侍陈氏数年,自也没有话说,照顾宝箴及谭母甚是细心,钟麟更能安心求学,眨眼便已转年,自又图谋北上会试,岳父复有银资相送不表。才过了洞庭湖,便闻听道光爷驾崩,钟麟也于住处千里遥祭一番,因谕旨四月会试、殿试一如往年,不做变更,遂继续北行。
一路上昼行夜宿,是年春至颇晚,天气甚是萧煞,又或因国丧,一切看来皆是破败景象,行至河南一带村落,常见贫苦汉子聚集一处,窃窃私语,望见钟麟等生人经过遂即噤声目视,钟麟以为百姓在讨论新帝登基之事,也不甚在意,倒是在一处客栈听同住客人说彼处风行“捻子”,说来却是甚为可笑之迷信,有行法者以香油浸草纸后捻弄点燃,期间舞袖读咒,以做祈祷,然后收取“香油”钱来谋利,后来逐渐形成伙党,恰好当地方言伙党即为捻,遂形成了这种“捻子”,因成员多为贫农苦力小贩等,也就讨论些鸡零狗碎之事,也就不再怪异,进入山东直隶地界,景象渐渐繁华,钟麟于运河登舟北上。
三月中已入顺天府,京城风情果然繁华至极,虽是国丧期间,仍多见仕女文人盛装出游,一派熙宁,钟麟流连数日,方由永定门入京,沿石道经天桥到前门大街,西转进入西猪市口,又过了虎房桥,在骡马市大街入口处南侧,便是湖广会馆,钟麟入内通报登记,恰有空房,遂住定,见天色尚早,又欲出门游历,却见进门一位负囊的年轻人,不是别人,正是谭继洵,两人遂抱拳寒暄,原来谭继洵也来会试,今日才到京城,两人遂约定同房而居,互为照应,一起又进卧房安置,攀谈起来,不觉天色已晚,饭毕遂各自就寝。
转眼已是会试之日,钟麟同继洵及一众湖广俊杰一早便赶至城东贡院处,各自入闱,是年会试题目为礼记慎独篇之“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一句;论语“子曰:泰伯其可谓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让,民无得而称焉”句;孟子“五十而慕者,予于大舜见之矣”一句。钟麟也不觉难,即兴而下笔,每场均两日之内交卷,先回会馆休息,三日用尽方能见继洵回来,如此三场下来,自又同在会馆等候放榜之日。
四月十五日,杏榜张贴,众人争相去看,从会元起,每个中式人名挨个下来,始终未见钟麟、继洵之名,二人相对而笑,各自揶揄几句,约定之后再战不表。继洵打算在京访亲,钟麟打算游历江浙一番,又恐离家过久,遂相互辞别,次日一早钟麟背了行囊,想起左宗棠当年三度落榜之郁闷,打听到陶然亭即在湖广会馆之南不远,就漫步而来,穿过琉璃街,路过积雨坑,过了南横街,只有一条直路,东边麦田已经抽穗,西边则是苇塘,再走二里,东边也成了苇塘,中间只有一条小路穿过,人迹渐少,不愧是京城的凄凉地,无怪乎文人骚客失意之时都愿来此消遣。过了窖台,再行半里多,在南城墙跟前,便到陶然亭了。亭边果有林公手迹,周边碑刻众多,其中不乏佳品,钟麟玩味半天,其文大多悲切,读的多了,钟麟反倒心情舒畅起来,仿佛已然忘却昨日名落孙山之痛。亭东北高处,乃是香冢,钟麟想起左宗棠曾言香冢埋诗之说,不禁莞尔,直到腹中饥甚,方觉日已偏西,遂西折至千佛寺,由南西门出了城。
离了顺天府,检点盘资尚足,寄罢家书,便又乘了客船,沿运河而下,每过一大城,则离船游历一二日,吊访名迹,遍览民情,登东岳,拜孔庙,下扬州,游太湖,直进了杭州府,自然不放过西湖水与钱塘潮,不觉就到了七月,天气甚是炎热,钟麟思念家人,便不再耽留,径直往西步行而来,欲经景德镇,自鄱阳湖乘江船而回。这天约是巳时,才刚出浙江,入了安徽绩溪县境地,眼前多是山丘,人烟不多,小路极狭,忽觉身后一人慌慌张张奔来,近的眼前,见是一位同自己年纪相仿的年轻人,着一身浅灰长衫,已浆洗的发白,脚上一双贡缎的双梁鞋,有些残破,不过看其面相,高鼻梁,深眼窝,颇多精明,也不像困苦人家子弟,看打扮倒像个店里的伙计,只见来人追过身去,跑了几步忽又停住,气喘吁吁的对钟麟道:
“这位老兄往哪里去?可否帮个忙?”
钟麟一听说话,口音似是并不纯正的杭州人,应该读书不甚多,看此人如此焦急,既然开口要帮忙,不便拒绝,也不咬文嚼字,应道:
“将往景德镇方向去的,不知如何效劳?”
那人不待气息喘匀,忙道:
“那就好了,从这再往前转过那个山包,也就一里路,有个岔口,该往南走的,老兄走慢些,估计不到一刻,就会有几个人追来,如果问起,老兄给他说咱往北跑了就行。”
只见他边说边往来路张望,话刚说完,就急慌慌的往前跑去,钟麟见此人还未等到自己答应就跑远,甚是好笑,心道这人估计是被追的急了,又不知你是善是恶,怎么就一定答应呢,等下且看是何人追他再说。于是故意放慢速度,走走停停,转过山,果然是个岔路口,只见此时有四个长相颇凶的人真追了来,其中一个四十来岁的魁梧汉子看着钟麟,也不答礼,恶声恶气的问:
“后生,可看见一个灰衣服的小子往哪边跑了?”
钟麟恼他无礼,又见其如此凶神恶煞,料想不是什么好人,便指着北面的路道:
“也没看详细,好像是往这边去了。”
有一个人俯下身子查看,果见往北去的路上有几个新鲜脚印,往南去的倒没有,也不生疑,就又往北追去了。钟麟往南边路上走去,因为害怕那几人察觉,惹上麻烦,不觉加快脚步,直走了一个多时辰,感觉足有十来里路,方放缓脚步,犹觉好笑,此时日已正中,恰好路过一个叫白马的村镇,便进了一家小店,要些便饭,刚要动箸,一人闪身坐于对面,看去正是之前所遇那人,不知是巧合,还是刻意在此等候,遂面带微笑,轻轻抱拳,那人连忙抱拳答礼道:
“刚才真是多亏老兄相助,才让咱摆脱那几位冤家,算是咱的救命恩人了,说不得要由咱做东,答谢老兄的大恩。”
听来果是刻意在此等候,钟麟并未打算停留太久,知道离绩溪县城尚有几个时辰之路要走,故而赶紧道:
“口舌之劳,仁兄不必挂齿,鄙人急着赶路,就不必客气了。”
“那怎么行?老兄一看就是读书的人,咱虽然只识得些大字,不知诗书是什么,但是却向来喜欢结交读书人,不瞒老兄,杭州府仁和县以前的县太爷王雪轩就是咱的好朋友呢,今天就是萍水相逢,也定要与老兄认识认识,何况还有恩于咱呢。”
钟麟并不知道仁和县的县太爷是谁,只心想,看你逃得如此狼狈,倒不像是县太爷的密友,嘴上却只是谦让不受,那人略有些着急,就说:
“要不这样,前方就是绩溪,咱兄弟先应付了这顿,一起到县城再吃香的去,可不要推辞了。”
钟麟见此人虽然难缠,倒也不算无礼,既然非要陪自己赶路,倒有个说话的伴了,也就应下,两人草草吃些饭茶,那人急着结账,一起出了白马镇,二人互报了姓名,攀谈起来。
原来此人姓胡名光墉,字雪岩,虽然看上去很是历练,实际却小了钟麟一岁,其时虚二十八,本是绩溪人士,因为家贫,没读多少书,十四岁丧父,便到杭州城谋生,经介绍到钱塘江畔的徽州塘信和钱庄当学徒,三年师满,升为钱庄跑街,兢兢业业做了七八年,肆主去世了,因为无子,见其平日干练有方,竟将家业传给了他,光墉得着这飞来横财,却没有好好珍惜,以前肆主在时尚能克制敬业,如今做了肆主,只顾玩乐结交,还喜欢下有彩头的棋,把钱要么送了朋友,要么输了出去,前几年因为结交了捐班的县太爷王有龄(字英九,号雪轩),倒也没有什么岔子,结果前年王有龄父丧归籍丁忧,骤然失去了依仗,老肆主的几位旧友不满光墉行径,就来闹事,渐渐愈闹愈烈,最后商议要收回钱庄,光墉见势不好,卷了钱庄的一些银两,扔下生意,竟偷偷跑了,被人家追了来,欲擒他回去,到现在方才甩脱了身。
钟麟听的不禁暗暗叫苦,原来这胡光墉做事竟如此荒唐,不能把老肆主的家业光大也罢,竟然要败坏了去,自己却蒙在鼓里帮他,岂非为虎作伥矣!不过见光墉谈吐间竟不以为意,反倒颇有自得之色,甚是惊奇,遂道:
“雪岩兄,既然人家肆主有恩于你,又如此看重,将一生家业相托,老兄怎得不好好用心经营,反倒临阵脱逃呢?这实在有失丈夫本色啊!”
“文卿兄哪里知道,那一帮人做事僵化,死板硬套,早就吃不开了,现如今人心奢靡,洋人入境,做生意找不到靠山怎么可能稳妥呢?这些人见咱平日结纳三教九流,以为是不务正业,殊不知咱是为着将来的发展,绩溪人在徽商中本不出色,如今更有晋商钱号兴盛,闽粤十三行商人尽揽洋行,把持口岸生意,如果再抓不到机遇,恐怕就将一蹶不振了。”
钟麟见光墉读书虽然不多,对于经商却头头是道,心中渐少几分鄙夷,如今说起各地商团,盈亏行业,竟也滔滔不绝,端是个聪明勤奋之人,不由得刮目相看起来,只是这胡光墉口口声声都离不了钱银,看得出满心只想发大财,与自己济世安邦之志大相径庭,也就难以与之倾谈,不过思索其所涉官场商界乃至洋人行径不似虚言,想起自己此行本就为了增长见识,也就暗暗留心,听的多,说的少,不觉间日已偏西,眼前来到了绩溪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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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启乱世金田兴兵 奉钦命英雄殒道
道光三十年,林则徐乞骸骨,归养福州,其时各处烽烟迭起,却是有心无力,只能写诗抒怀,最终还是惦念安邦,强起钦差赴军,卒于半途,今集是年林公数句,再怀英雄迟暮之悲壮:
筹边乏策惭持节,嗷鸿犹记悯三秦。
却病无方合闭关,已是颓颜白发人。
且说胡光墉携了谭钟麟,进入绩溪县城,光墉本就是绩溪人,虽自少时寄身杭州,但也经常回来,对县城甚是熟络,径直进了一家客栈,小二识得光墉,客套两句,就各引进了一间雅房,洗了尘土。光墉本就擅长察言观色,之前得知钟麟乃是赶考归来的举人,又见其相貌谈吐甚是不凡,料定他日必成大器,故而早就打定主意要与深交,如今见天色尚早,遂又邀请游览绩溪县城,钟麟难却盛情,就随了出来。
绩溪乃是徽州六县之一,孕育了数百年的徽商文化,本地胡氏有一支出自大唐昭宗的血脉,说的是当年朱温篡唐之际,昭宗自觉回天乏术,将一襁褓中的皇子托付金紫光禄大夫胡三公,为掩人耳目,取名胡昌翼,此皇子感念三公恩德,遂改姓为胡,科举出仕,后枝繁衍至今,胡光墉即是其一。钟麟但听光墉叙说,随性游览绩溪风光,此处乃黄山与天目山交界之地,山水风光颇佳,不似杭州那般炎热,钟麟暗想光墉得此水土养育熏陶,聪明灵活也就不出奇了。说话间两人走进一家饭馆,光墉叫来小二,直点了七八样菜,钟麟连忙阻止道:
“雪岩兄万勿破费,你我既然投缘,无需过于铺张,莫要浪费钱粮,方今民生多艰,于心不忍。”
“文卿兄不要推辞,知恩当图报也,光墉读书虽少,却还是懂得的,老兄还不知道吧,这绩溪的橱子,可是江南有名的,无论如何,今天也要老兄品尝一番才行。”
“那也不要过多,已点的就够了,愚弟本是贫家子弟,自幼不敢浪费奢靡,还望雪岩兄体谅。”
“好好好,老兄既这么说,那就不点了,就要这八菜一汤吧,店小二,筛一壶好酒来,咱要与兄长一醉方休。”
店小二应声答喏,不一会儿就开始上了酒菜,两人把盏言欢,直喝到天已大黑,都有了些酒意,光墉本就健谈,此时更是提高了声音,好在店里也只剩这一桌了:
“文卿兄,虽然读书人看不起咱们这种粗人,但咱就是喜欢跟读书人交道,老兄不会嫌弃吧?”
“雪岩兄多虑了,倘若如老兄所说,心有芥蒂,就不会肆伴甚久了,不过愚弟还要劝说几句,这世上钱财利禄虽是好,却极易让人迷失了心性,来日不管老兄何等富贵,不要忘了民生多艰,尤其不可欺辱百姓才好。”
钟麟不喜光墉多谈钱资,本不欲说,此时酒劲上涌,就说了出来,旋即又觉不妥,就停下来看着光墉,谁知光墉并不以为意,边夹了菜,边道:
“文卿兄说的是,今天老兄是咱的恩人,说什么咱都会记下,他日胡光墉如果得志,绝对关照庶民百姓,造福一方,如有背弃,上苍为鉴。”
钟麟见光墉如此郑重,颇觉欣慰,二人又吃了些酒,都觉困意来袭,便叫老板汇了帐,小二被指派送了二位直到下住客栈方回。是夜无话,次日一早梳洗毕,钟麟便要辞行,光墉见留不住,便要送钟麟百两银票,钟麟坚决不接,光墉道:
“既然文卿兄执意不收,那就当暂存在咱的账里,来日记了利息,一并归还。”
钟麟也不以为意,闲话少续,是日离开绩溪,加紧脚程,舟亦顺风,不到一月,便已归家。家中一切如常,母亲、妻妾及幼子各安,不再多表。却说暑尽寒来,眨眼已是十一月初,这日正在逗弄宝箴诵读千字文,忽听见有人来访,来见却素不相识,一副行路人的打扮,看得出是风尘仆仆而来,忙迎进来上茶,来人操一口闽南口音,放慢了语速,钟麟方听懂,原来此人是林则徐的家丁,专程为送一封书信而来,边说边从贴身衣袋里取出一个牛皮纸包着的包裹,打开来,果然是一封封漆甚严的信,封上只字未书,钟麟忙嘱咐颜氏准备饭菜,招待客人,然后告了个歉,走进书房,启开信件,足足七页,字迹甚是潦草,不似林公手迹,更奇的是,信头并无称呼,信尾亦无落款,只写了日期,但见信中曰:
见字如晤,因情势窘迫,为防他变,称呼等语一概不言,来人乃最信之家丁,非到贤侄居处,绝不暴露身份,倘贤侄得见此信,当已顺利送达,老夫身受差遣,行至半途,忽觉疾重难返,恐无生机,近一年来屡作深思,实有一重愿未了,不甘带入黄泉,却可悲难觅堪托之人,思来想去,惟有贤侄,虽仅肆伴数月,但老夫自信看人甚准,知道深浅,遂将肺腑,草书于此。
老夫一生,自问勤勉有加,不敢稍怠,无奈才量学识皆尽有限,虽多揽盛名,实亦有罪人之嫌,行事难免急功近利,不近人情,今生功过,已不做计较,拼的个晚节不保,非为我大清,实为我华夏,虽则枢机于我无比信任,今赴黄泉,难免愧对,好在阴阳二世,亦无相关矣。老夫观为今之势,两粤之乱积蓄已久,朝廷旗绿兵蹙将弱,恐不能骤平,他日蔓延涤荡也未可知,果真摧枯拉朽亦未尝不是好事,最怕拉锯对峙,割据半边,烽火不息,亿万百姓再无宁日不说,更恐诸夷虎视眈眈,从中挑拨谋利,使我华夏一统之局沦丧殆尽矣,出现道长所戒之乱局,是时绝无力量再御外辱也,岂非亡国灭种之兆!
老夫前获今年名录,见贤侄未曾登科,想来也非坏事,顾亭林曰:“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老夫为贤侄观察,虽貌似无关,却又身在奇局之中矣。贤侄性情平淡,绝非贪鄙之士,却又身负大志,敢为万民请命,读书勤慧,触类旁通;更有奇遇,贵友道长乃是奇人,可以参化天下,却视贤侄为至亲,倾情点化;别前夜舟,又见你与奇人乃为挚友,此人有经国济邦之学,他日得遇机遇,扶摇直上绝非虚言,奇就奇在,你等均在山野,尚未得君王垂青,自也就无忠逆之虑,只是此人性情略有偏执,固然志虑忠纯,深恐他日为政敌围困,不过若有贤侄相扶映衬,或可转机。
慧如贤侄,自懂吾心,他日粤省之变,倘见云散,固是幸事,未尝不会星火燎原,两方必将延揽人才,粤兵锋出,湖湘为必经之地,至时当静观其变,细查事态涨消,倘若粤省之徒有刘、朱之杰,当竭力助之,速荡寰宇,再清诸夷,倘使仅是黄、李之势,则助大清,速平叛乱,以防外贼窥视,经此之后,倘未有失,你二人自成大器,其时莫忘护我百姓,佑我国运也。
贤侄万勿以为老夫此语乃为投机取巧,实在此时最忧我族命运,自炎黄聚族,尧舜禹汤而来,未有今日之巨变,必须奇才方可挽回,之前曾想语与吾妹甥,孰料近日观察其人固有才华,但难比贤侄与令友,性情却更是偏执,不足以与托此事,吾手此书,刻意秃笔昏涂,以防有失,恰笔亦甚抖,病已膏肓,一时又恐他人偷看,泄露机宜,反受牵累,是以老夫不愿你我之外有人知晓,他日贤侄非不得已,亦不可与令友谈起,只在旁规劝即可。
待信晾干,老夫细漆此书,着最信之家丁来访,并嘱其人在信在,绝不许泄露半点,老夫与此丁施有重恩,定不负我,书信送到后,细查封漆,若无闪失,尽可打发归乡,已有所交代。贤侄阅毕此书,速化灰烬,天地之间,只我二人知之,倘无奇迹,此时老夫已在黄泉路矣,今后人鬼殊途,何其悲哉!然而毕竟生死有命,贤侄切莫过度凄哀,以家国为重,其余不必多言,前途漫漫,当自珍重。
知名不具。十月十八日夜。
钟麟忙再阅一遍,渐认出果是林公手迹,又查看封漆,绝无盗拆之嫌,遂携信转至后厨,蒸米灶下正有旺火,将信与信封一并投入火中,直看到尽成灰烬,方觉出自己心跳甚巨,额头手心皆是汗迹,忙深吸一气,调整心绪,片刻才渐平缓。转念想及林公既有此书,恐是凶多吉少,遂来到前厅,询问来人,来人却说走时见林公气色尚好,语气平稳,只叮嘱送到信后先回福州老宅,钟麟心绪稍定,安排酒菜,清扫客房,招待来人,是夜辗转难眠,反复浮现林公所言,四更鼓后方睡过去,次日一早,来人即要回闽,见难以挽留,遂叮嘱数语,资了散银十两,送出数里折回。
钟麟于书房坐定,再思林公所写,确实大大出乎意料,毕竟林公忠君报国之志,天下皆知,虽是虑及国运,但忠臣不事二主,难以遽信,不过又想林公本非凡人,否则何以当得开启我族耳目之美誉也!忽又念及林公平日稳妥,家丁恐难以察觉病势之重,遂又担心起来,自己偏居小镇,了无消息来源,遂打定主意,先去问问左宗棠可有眉目。嘱咐了妻妾家人,就往柳庄而来。数日之后方到,通报进去,宗棠正在书房给挚友胡林翼作书,通报说是谭举人来访,知是钟麟,架好毛笔,出来相见,二人近来相交甚密,多有互访,早已兄弟相称,也就不多客套,携手直进了书房,周氏亲自奉了茶,自又答谢,二人遂攀谈起来。钟麟不便说来信一事,遂刻意打听林公近事,宗棠从胡林翼处中知道因今年五月,广西“拜上帝教”信众营集金田,与官府为敌,林公奉诏视师,钦差粤西兵事,想必现在已经兵至广西,小小匪事,不至大患。钟麟见宗棠并未着意,甚是着急,但又无法直言,遂漫道:
“季兄见笑,愚弟上月忽有一梦,见林公相托大事,实乃不祥之兆,深恐有事,这几日一直耿耿于怀,今日来扰即为此事,还望季兄多为打听,以解愚弟之困。”
宗棠见钟麟出言郑重,倒也认真起来,遂道:
“方才恰同胡润芝作书,既然想得确信,其乃朝廷命官,现方署理贵州思南知府,或许能得快报,思南距此不远,仔细留意即可。”
二人商定,左宗棠遂在与胡林翼的书信中多问林公消息,并以加急信函费用寄出,料想十天半月当有消息,宗棠见钟麟气色不佳,遂留在柳庄暂居,钟麟因惦念林公消息,未得确信难以释怀,也就不做客套,住到客房,平日共同读书辩论,也是乐事,转眼到了十一月二十日,这天二人正在闲谈,说起好友郭嵩焘、郭崑焘兄弟周历湘阴、东山,遇到一处世外桃源,名曰白水洞,山谷错峰,人迹罕至,遂商定他日如遇兵乱,则一起去其处避祸的事,宗棠又约钟麟改日一同往游,先做准备等事,忽听报有请帖来,家丁递入,却是长沙乡绅黄冕(字服州,号南坡)邀请左宗棠次日赴长沙宴饮,前番黄南坡曾邀左宗棠为其子授课,并未成行,左公知道其人乃林公旧属,或有消息,遂决定同钟麟一同赴宴。
次日偏晌,二人御马抵达长沙,刚走近黄南坡寓所,忽听到有人放声大哭,忙赶进来,却见一人头戴重孝,涕零纵横,原来南坡公今早刚接信函,林公已于十月十九日病逝广东普宁行馆,南坡公感念林公恩情,在家设灵遥祭。左宗棠闻言脸色大变,钟麟也早已猜中八分,但听见林公去世于十月十九,还是颇为震惊,原来十八日所写之信果是托付后事,钟麟忙再默念一遍林公所书,确信一字不漏,暗想自己虽与林公仅是有缘相识,相伴数月,却得英雄如此垂青,自然甚为不安,但近日并未慎重思考其托,今日才觉责任不轻,遂立定决心,纵使粉身碎骨,亦要不负英雄遗愿。两人同在南坡先生处行礼祭拜,见主人已是伤心欲绝,不忍再扰,安慰数语,即回湘阴而来,一路上两人内心各有万千思绪,噩耗骤来,自然深为骇痛,以致于久久难以出声,只相对失语,半晌宗棠方叹道:
“想来竟然如此之巧,去年此日,恰你我二人夜谒林公于长沙舟次,当时惟愿林公善保体素,留佐天子,以活百姓,天下之幸,未曾想,今日又同闻捐馆之耗,英雄一去,竟成永别,现今海内纷乱迭至,失英雄匡扶,天命欲何为也!”
“弟亦有同感,林公为国为民,不计生死厉害,身受三朝知遇,声闻霄壤,名彻古今,我辈当视为楷模,继其遗志,终不寒英雄黄泉之心也。”
“只可惜愚兄三度会试败北,十数年来早已无心上进,贤弟年华正好,定要奋求功名,以慰林公矣。”
钟麟见左宗棠断然不会再图科举,又想及林公所言静观时变之嘱,冷静下来,便欲试探深浅:
“季兄可知这拜上帝教是何由头,缘何非要林公抱病亲征,乃遭此厄。”
“愚兄所知亦是甚少,不过 既非要林公钦差,恐怕不是蕞尔小事,愚兄身在柳庄,虽自诩略晓天下,但也仅知此乃两粤之一邪教,却与先前之白莲教、天理教等不同,听说化自夷人之基督上帝,先由花县一名洪泉(洪秀全传讹)者传出,后有大头子冯云山在粤西桂平、紫荆山一带传播,再后有当地富厚之家韦正加入,成为逆首,在金田村团营,乌合数千人,与官军为敌,也是官军无能,竟然屡屡败绩,才有林公抱病之行矣。”
“既是乌合之众,又不甚多,何以征剿不清?莫非其中有枭桀之辈,以左兄之意,倘若此股势力坐大,是否会有刘、朱之辈耶?”
左宗棠略思片刻,道:
“文卿所言亦有可能,粤西本是蛮荒之地,异族杂姓居多,后广州口岸兴起,人口渐多,当地土客彼此相仇,犷悍盗匪横行,多有杀人越货之事,战力颇强,此间若孕育几位枭桀之辈,也属正常,而且官军本就疲敝久矣,向不能战,故而败绩也属难免,不过要说到刘、朱之辈,有史以来也不过此二尊,一时恐难遽有,却也非绝无可能之事。”
“方才闻左兄欲觅桃花源地隐居避祸,是否有待时而动之意乎?”
钟麟见宗棠并无刻意回避,遂直问来,左宗棠闻言倒是一怔:
“愚兄之前并无此意,仅是经历前年水患饥灾,欲觅一避世之地,不过方才贤弟一语,倒使愚兄茅塞顿开,或许乃是天意,贤弟不知,吾师贺蔗农(贺熙龄)曾戒曰,勿以小吏庸事枉负终生。遂不轻易许人入幕,如此倒有待时而动之嫌也,不过既是无心为之,亦属顺其自然,只是若传为流言蜚语,为官府所知,难免有附逆之嫌,恐有不便。”
宗棠因此前与钟麟交往密切,甚是倾心,竟然毫无顾忌,只是也恐泄露,遂作难色,钟麟哪会不懂,便接口道:
“季兄能语出肺腑,愚弟自当舍命相随。”
钟麟见宗棠能畅谈所欲,大为释怀,亦坚定决心,终生不负。二人话题复转至林公事上,又有哀痛,是夜,二人即给林汝舟作书吊唁,并附挽联,其中左公有联曰:
附公者不皆君子,间公者必是小人,忧国如家,二百余年遗直在;
庙堂倚之为长城,草野望之若时雨,出师未捷,八千里路大星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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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左宗棠隐居避祸 朱教玉评点诸王
道光十八年,黄爵滋、林则徐等与道光帝商议禁烟的这年春天,左宗棠最后一次参加京城会试,因上一次仅因“额满”落第,料想其时心境已经寥落,竟于会试第一场赋诗篇尽显归隐之意,果然再次杏榜无名,今瞻其会试卷诗数句,以观心境矣:
微寒吹淅沥,浑不辨泉声。深壑层阴起,疏林爽籁生。
小楼人独坐,槛外月出明。杏雨连村暗,松颷入座清。
单说谭钟麟,为林则徐之逝着实伤神一阵,也同玄阳道长、王褒生等吐露哀情,各自劝勉不止,方渐渐平复,更是发奋读书,受道长影响,四书五经之外,亦涉猎诸家之言,常常挑灯沉思至深夜,陈氏、颜氏见丈夫刻苦,也不愿多搅,但抚育宝箴,却说这宝箴生相憨厚,反应平平,浑然不似钟麟少时之聪敏,只是虎头虎脑,性子甚为忠厚,深得祖母喜爱,钟麟笃信人各有命,虽然在学业上长进缓慢,但实非宝箴不愿努力,故而也不焦急,心想他日守成祖业甚是合适。
却说乡间无日月,转眼已是咸丰二年七月,广西变乱果如林公预言,已是愈演愈烈,钟麟应左宗棠之约,常赴柳庄闲居,并一起到白水洞勘察地形,做将来打算,却说广西拜上帝教徒众于道光三十年腊月初十洪秀全寿辰这日正式举义,蓄发易服,头裹红巾,建号太平天国,咸丰元年二月底洪秀全称天王,八月底,攻克永安州城,分封东、西、南、北、翼等各王,广西提督向荣,广州副都统乌兰泰等率万人围之半载,久攻不破,后向提督不听众劝,开永安北面之围,意图引而击之,孰料义军一举突围,北上围攻省城桂林,朝廷大为震恐,随后乌兰泰受伤殒身,左宗棠好友、新宁举人江忠源募一千楚勇出援桂林,屡败义军,并在全州蓑衣渡堵截义军北上,南王冯云山中炮而亡,太平军遂弃全州继续北上,于今年四月初一进入湖南境内,兵锋已至郴州。
钟麟接宗棠来信,邀往白水洞,称已于其地建成房屋数间,即可住人,钟麟打算与玄阳道长等同去避难,遂于次日一早天尚未亮,即起身赶往灵龟峰,走至大半,忽见一黑影倒卧路边半丈远处,走近仔细看,却是一人,尚有呼吸,连叫数声,浑不应答,渐渐天光欲明,钟麟再看时,却是一青年汉子,身材魁伟,眉宇轩昂,头发高挽,竟然没有剃发结辫,腿上有伤,血水尚未全干,钟麟料想非是凡人,便欲救他,忙将其背起,趁了天色尚未大亮,山路前后无人,匆匆往凤栖观而来,叩开道观,是王褒生来开门,见是钟麟身负昏迷者,连忙让进观内,左右看过没有行人,关了门,同往褒生居室而来,玄阳道长练功已毕,也赶过来看,钟麟将人放到客榻之上,说了情况,玄阳道长查看其人伤势,见骨骼无妨,只是皮肉伤,可能流血过多,现今只有黄水渗出,遂回屋取了一只药箱,检查包扎伤口,命钟麟同褒生为其脱掉已撕烂的外衣,换了一件道袍,安顿到另一居室,又取出一粒药丸,撬开牙关,并一些温水灌下,收拾停当,钟麟方顾上说明来意,欲请二人同去白水洞。
玄阳道长略思片刻,道:
“贫道已年及古稀,又是出家之人,料想没有大碍,不过王居士倒是该去避一避,毕竟也是身负功名之人。”又见王褒生极力推辞,遂道:“居士随贫道已有十四五载,多次欲入我门而不允,实因不忍君之才能,徒入空门,方今天下即将大乱,遁入空门固然清静,但不合时势,早年林文忠公在世,也能看得出居士倾慕英雄,早向往之,贫道料定今番文卿此去左公处,别有一番际遇,就算居士绝无半分建功立业之志,仅去替贫道襄助文卿等一臂之力也好,至于这凤栖观,将来定留待王居士来主持,贫道还候得起。”
王褒生早视玄阳道长为师,见说的坚定,自知已深思远虑,不尊其命恐也别无他策,于是商定,至时二人同去白水洞,此时突听一声闷哼,原来那人刚刚醒来,伤口巨疼,遂出声呻吟,众人忙围过来,只见那人已睁开了眼,王褒生又端来一碗热水,将其扶坐起来,喝下数口,也是道长丹药神效,那人脸色渐渐回转,不多时即可出声说话。
此人起初甚为警惕,后听王褒生述说经过,又见几人实无恶意,遂渐渐说出遭遇。原来此人姓朱,名教玉,字思勉,今年三十一岁,乃前朝穆宗隆庆帝四皇子潞王后裔,祖先追随南明永历帝而流落广西,永历帝为吴三桂所弑,先祖改姓隐居,后吴三桂覆亡后又复姓,再后家族为天地会发现,遂成广西一带之首领,直传至朱教玉的父亲,前几年拜上帝教风靡桂东,天地会遂与其遥为呼应,传言金田起事前拜上帝教打出反清复明之旗号,本欲立朱教玉父亲为帝,冯云山亲自劝说其父出山,后来因与杨秀清、萧朝贵等人未达成一致,搁置不提,朱教玉父子遂同滞留太平军中,一同经历永安突围,直到蓑衣渡南王冯云山战死,东王杨秀清突然派人来捉拿朱教玉父子,幸好翼王石达开与朱教玉一向交好,向其暗传消息,无奈难以双双脱身,朱父遂拖住看管兵丁,教玉趁机逃出,不料却因未剃发留辫,又被官府发现追来,数度危困,近两日才摆脱追捕,昼伏夜行,无奈数日难得进食,腿伤不得治疗,终昏倒于路旁。
众人听朱教玉如此坎坷,甚是感慨,遂商量让其暂且于观中养伤,钟麟还须料理家眷诸事,就辞了众人,回家与妻子商量避祸白水洞,母亲因为年迈,不愿行动,陈氏遂叮嘱颜氏带上宝箴与丈夫同行,自己必要留下来照顾谭母,钟麟不放心,婆媳又商量先回高陇石床祖林处避难,原来钟麟一家虽住在虎踞镇,但祖坟都在石床村,前两年钟麟有些闲钱,帮四弟娶了亲事,又于祖坟不远处修了一处院落,其所不在要道,又离岳父家近,谭母思忖亡夫谭恒毕竟葬在石床,便决定下来,遂收拾细软值钱家当,叮嘱兄弟务必自保诸项,几天后雇车赶来石床,钟麟既已答应左宗棠,又与王褒生有约,再念及自己本欲去助左公,情势未明,吉凶尚难预料,遂留下家眷,托付岳丈照料,孤身启程而去。
钟麟来到凤栖观,却见那朱教玉经过几天休养,已经大为康复,王褒生担心再有麻烦,劝说朱教玉剃发结辫,改换行头,朱教玉害怕连累众人,遂答应剃发,其体型恰与王褒生相似,遂着了王褒生的衣衫,颇为合身,如今看来,二人相貌竟是各有千秋,皆有不凡之象,几人又闲话一夜,玄阳道长劝朱教玉也随钟麟去投奔左宗棠,朱教玉知道自己乃是生人,不宜在观中久留,更不愿再回天地会那个鱼龙混杂之处,又见众人皆谈吐不凡,却还更称赞左宗棠,何况在太平军营时就听闻翼王招贤纳士,派人请左公之传,遂也有一拜庐山面目之念,决定一起同行,三人如今皆是孤身,行囊又小,倒也干脆,第二日就启程前往湘阴,是时太平军已攻占郴州,距离茶陵不过二三百里,当地绅富早已人心惶惶,三人策马而行,因为朱教玉伤势未愈,只能缓图,一路上倒能按辔徐谈,大有相见恨晚之势,天黑夜宿客栈,听闻有旨召湖南巡抚骆秉章入京问失城之罪,复调云南巡抚张亮基主政湖南,只是路远未至,尚未交接,如今省垣城防由安化进士,前湖北巡抚罗绕典筹划,附近兵营也不见多,貌似并不着急。三人再行数日,便到了长沙与湘阴交壤之处,果然群山环峙,钟麟熟悉道路,不久便进入白水洞所在之谷底。又在山中环转数里,终于见到数间茅舍,虽然简陋,但布局不凡,正是左宗棠之前所规划,三人遂直往前来,钟麟声音洪亮,在一箭之处道:
“尊处可是左兄宝居,钟麟应约前来拜会也!”
门开出,果是左宗棠,见是钟麟,忙迎了出来,三人下马,为宗棠引见教玉,一同进了门来。宗棠介绍,此处刚刚落成,家眷尚未接来,料定这一二日钟麟等必到,遂于前一日来候,此次建舍,约了兄长左宗植以及郭嵩焘兄弟,一共四家,郭家兄弟房舍还在山之背后,也有些亲邻正在别处建造,倘若烽烟一起,均入山自保。众人落座,宗棠亲自煎茶,遂与朱教玉攀谈起来,听朱教玉也是谈吐不凡,原来这朱教玉虽无科举功名,但也自幼勤奋读书,涉猎驳杂,而且还学了一身好武艺,方能逃脱官军之追捕。只听宗棠道:
“朱兄此番倒是为难,一方是国仇家恨,难以共天,一方又是欲除之而后快,深恐留患,倘使他日必要归属,未知朱兄作何打算也?”
“左公言重矣,朱家天下已丧二百余年,早不存在什么天命,我等后人不过是那些会党的招牌罢了,家父早已深厌于此,却又无法解脱,此番罹此大难,恐怕已是凶多吉少,在下也仓促剃发结辫,倒了却种种幻想,至于太平军中,多年深居简出,识者本就少之又少,平时只跟家父打交道,恐怕连在下的贱名都难知晓,先前仅南王冯云山和翼王石达开有数面之缘,翼王既然送信于在下,自然不会加害,纵使再入其军,恐怕也不会有人察觉,故而真到那时,反可能处处逢源,不会掣肘。”
左宗棠闻言意味深长的看了钟麟一眼,钟麟会心一笑,知道他是想起了之前所谈的静观时变之约定,钟麟见二人颇有一见如故的感觉,遂也不多客套,便道:
“往年我已决心追随左兄进退,今日既与朱兄有缘,不如我几人约定一致行径可好?”众人齐声叫好。钟麟又道:
“前番我与左兄约定静观时变,只是未曾有机会了解太平军事,朱兄在此,不妨为我等略述天国人等,看看未来大势如何,也可心中有数矣。”
“在下拙见,前几日劫后余生,所思良多,历来虽未与太平军其他诸王有接触,但毕竟身在其处数载,也知一些情形,如今说与诸位,可以共同品评一番。”朱教玉见众人皆翘首以待,遂继续道:“所谓天王洪秀全,其实并无过多本领,相传他曾三次童子试而不中,遂愤世嫉俗,创立了拜上帝教,初在广东传教,发展也是寥寥,但他的朋友也就是后来之南王冯云山倒是颇有能力,独自到桂平、紫荆山一带传教,其处多有苦工劳力,又多有广东逃荒而来之客民,效果甚好,竟发展至数千人,初时大家只知有教书先生冯云山,以为他口中之洪秀全即是上帝,也即当时,东王杨秀清、西王萧朝贵渐次入会,彼时二人均是逃难到山中烧炭之苦工,不过平时急公好义,颇有一些影响,就成为南王之帮手。”
钟麟见朱教玉有意停顿,便先问出疑惑:
“在下有一事不解,据在下所知,广东十数年来未遇到旱涝重灾,缘何有众多之人逃荒至广西耶?”
“文卿兄可能不知,自乾隆二十二年实行一口通商,广州成为唯一口岸,我朝同外夷买卖,都要找指定的行商作为代理,也就发展成十三行,这十三行个个财大气粗,雇佣了无数的搬夫船夫以及跑堂伙计,然而道光二十年同英夷开战不利后,我朝便被要求五口通商,厦门,福州,宁波继起竞争,上海更是一跃成为五口之首,广东十三行自此大为不振,那些以此为生计之人自然就失去依仗,成为逃荒难民也。”
“如此看来,果然自古以来,重农抑商还是深有道理也。”
谭钟麟方自感慨,左宗棠忍不住道:
“文卿所言也不尽然,农事固是国之根本,但如今之势,再不重商恐怕更要为夷人所辱也,我辈要知夷之长、学夷之长方能有望制之,魏良图十余年前已与我等言之也。”
左宗棠是指当年与谭钟麟同读《海国图志》的感悟,钟麟忙道:
“果然还是季兄深谋远虑,愚弟自愧不如也。”
王褒生捻须笑曰:
“切莫忙着打岔,姑听朱兄言之。”
朱教玉闻言继续道:
“太平天国权利构架,也是奇异,一方面洪秀全既是天王,无异于帝王之尊,同时又是皇上帝天父之子,能上通天意,本来应该成为毫无争议最高之统帅,却偏偏又有东王能使天父附体,西王更有天兄下凡,此二者出现时天王唯有俯首听命,故而太平军之兴起,实南王冯云山出力最多,对天王亦是最为忠心,奈何受到排挤,其权利却只能居天、东、西之下,而此三王却又互为掣肘,无明显权利高下,只能相互制衡而已。”
左宗棠听了,甚为好奇,遂问:
“那朱兄可知何以形成此种局面?”
“这个在下也未实考,仅是听闻而已,据传当年洪秀全应冯云山之邀前去紫荆山宣扬上帝言说,不料冯氏却被桂平知县以煽动罪逮捕下狱,也是这洪天王缺乏章法,不能顾全大局,一慌乱间就亲自跑到桂平营救去了,使得紫荆山数千会众一时群龙无首,人心惶惶,又有人虚传二人皆被官府所害,故而乱像环生,许多会众心怀异志,大有作鸟兽散之势,其时杨秀清仅是一小头目,却灵机一动,学当地仙教的降僮术,称被天父附体,前来指引众教徒,多是劝勉之言,果然使得教众平稳下来,转危为安,后来又逢杨秀清有事,萧朝贵便称为天兄附体,因为这天父天兄比天王还有更高地位,故而也能愚弄会众,待到洪、冯二人脱险归来,已是难以挽回,只好承认了杨、萧之地位,也就有了后来之情势。”
“另外两王又有如何来头?”
“那北王韦昌辉,乃是殷富之家,也读了些书,在当地有些地位,后来入了教,将全部家产充为资库,遂便也封王,至于翼王石达开,与朱某还算熟悉,此人乃少年英雄,幼时同一个武举学了不少本领,又乐善好施,颇有侠气,才十几岁就名闻乡里,被冯云山访了出来,擅长带兵打仗,最初并不在诸王之列,后来因为战功卓著,就借了羽翼天朝之意,封了翼王,现也不过二十余岁,我观此人,的确才能不凡,将来必是官家劲敌也,不过此人秉性正直,慷慨激愤,在权力争斗中恐怕难以脱颖而出。”
“如此说来,太平军内部权力构架并不稳定,政令如何能够统一?”
“现今一切政令,皆出自东王之手,天王惟画诺而已,无异于傀儡,不过会众军士皆奉天王为君,忠于天王,东王也就不敢造次,故而的确看不出太多矛盾,毕竟尚未坐大,以后若能稳定下来,必定会有一争,东、西二王,入教前本即好友,如今又都有最高话语,不过之前众人皆是南王发展而来,该王宽厚勤朴,从不居功自傲,有其于中弥合,还算和谐,如今看来,我父子能被视为上宾,定是南王之功,否则不会南王一逝,东王就来拿我,以致有如今情形,这东王杨秀清,好用权智,性机警,又有威严之气,富谋略,只是听闻此人未曾读书,性格偏狭,恐怕终与天王难以共存也。”
“朱兄今日见教,真乃解我疑惑,我等且看事态发展,不过以现今所知,这太平天国,虽号称天国之兵,恐怕难以承天运矣,只是当今官兵,也是无能,未知堪当一击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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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东南
15楼
第十三章 太平军兵临长沙 郭筠仙劝出隐士
咸丰二年,太平军进入湖南境内,势如摧枯拉朽,连下县州府城,围攻长沙,时南屏先生吴敏树出游在外,正欲返乡,却被阻隔,不禁赋诗,哀叹时局,呼吁英雄:
清平二百载,荒远生类繁。师征无速决,兵火遂燎原。
守臣迫一死,万众惨号冤。吁嗟大帅谁,始望云桓桓。
却说咸丰二年七月初,太平军攻下郴州,江忠源(字岷樵)带领楚勇会同绥靖镇总兵和春与义军相持,西王萧朝贵见长沙无备,疾率数千轻骑避开清军全力防守的衡州,过永兴、茶陵、攸县、醴陵,奔袭长沙,大败潼关副将尹培立所领陕西军于长沙城南十里跳马涧,七月廿八日兵至长沙城下,驻节城南妙高峰,炮轰长沙城郭,官军永绥协副将瞿腾龙、楚雄协副将邓绍良等与之相持,旋江忠源奉命率军来救,新任巡抚张亮基到宁乡闻警,不敢入城,以集兵为名,迁延不前,一时长沙城内虽有大小百将,但能征善战者无几,情势危急,张亮基早就听闻湘阴左宗棠负才隐居,智品超冠,急欲延揽,一时胡林翼、江忠源、郭嵩焘等皆为说客,时左宗棠已携家眷与亲友隐居,白水洞本世外之地,驿卒信使竟至络绎不绝。
这日王褒生自告奋勇,前去长沙附近打探消息,又有使者持张亮基手函来请,甫送走,再有胡林翼信至,拆开见曰:
胡林翼顿首百拜上季高先生姻丈(胡林翼为陶澍女婿,陶澍之子陶桄又为左宗棠女婿,故有此称)执事:
前奉二函,一交张中丞专递,一交唐荫云转交,七月、八月张中丞两次专人备礼走请先生,昨得张中丞于乔口寄信言思君如饥渴,中丞才智英武,肝胆血性,一时无两,林文忠公荐于宣宗皇帝,以是大用。先生最敬服林文忠,张中丞固林文忠一流人物也,默计粤匪北蹿,楚祸方烈,天下之祸方始,非才不济而大勋必成,于张中丞以期开诚布公,一片至性,林翼亦蒙奏调,即将赴楚方冀趋赴骥尾,殚血诚以赴知己,且江岷樵已为中丞所招,必与先生志同道合矣。
林翼与先生风雨联床彻夜谈古今大政,前后十余年,先生究心地舆兵法,林翼曾荐于林文忠,文忠一见倾倒,诧为绝世奇才,去年冬间荐先生于程制军(时任湖广总督程矞采),先生不出,固知志有不屑也,林翼之意非欲困公于非地,惟桑梓之祸,见之甚明,望先生屈己以救楚人。自古圣贤仙佛、英雄豪杰,无不以济人济物为本,无不以损己利人为正道,先生先代积累二百年,虚生此独善之身,谅亦心所不忍出也。
如以近日急功近名为不屑,则功成不受赏,长揖归田庐,仲连遗法,尚可遵守。况张中丞不世奇人,虚心延访,宾师之位,帷幄之谋,少受修脯,或竟不受,均足以全其清节。即或结义勇以杀贼,而不与官吏合队,又不经手银钱,又何嫌焉?设楚地沦于贼,柳家庄、白水洞其独免乎?先生其毋遗葑菲之言,以自遗后悔。
左宗棠读罢长信,兀自摇头苦笑,这个胡林翼,为了赚自己出山,真是煞费苦心,又打又拉,软硬兼施,焉知自己眼下心志。遂将信递与谭钟麟与朱教玉。钟麟目睹这数日来之情形,深知此刻至关重要,又念及宗棠一旦投了太平军,此番写信游说之亲友未知将何等伤心震惊也,但众人仅知忠于朝廷,哪里想到为泱泱华夏计矣?林公之托犹历历在目,只是此时更觉重逾千斤,一念之间,也许就是乾坤倒转,万劫不复。宗棠亦思虑重重,良久方打破沉寂:
“还请朱兄再为我等品评太平军诸头领,倘若无刘、朱之辈,此时长沙危急,不宜坐视不理也。”
教玉也是一番沉思方道:
“汉高祖起于亭长,但善于御人,有萧、张、韩等英杰,又有樊、周、灌等死士,终成大业,先祖洪武帝虽起于贫寒,但果敢勇武,富有谋略,又有刘、徐、常等矢志不渝之将帅相随,故能开创数百年基业,二者均有识人容人之能,创业之时又能与将士同甘共苦。余观为今太平军中诸王,天王为人略显平庸懦弱,未成大业先行追逐淫乐,团练金田时已有姬妾十余人,永安封王就有娘娘三十六位,绝不似刘、朱之辈,何况还有杨、萧二人掣肘,东王为人多疑偏狭,借天父下凡排挤南王,终至南王殒身,又不能善待众将,虽有威力压服,他日终成隐患,西王固然勇猛善战,但乃将帅之才,统兵领将有余,立国称帝差之甚远,北王阴鹭,也乏大才,惟有翼王文武均佳,可惜资历太浅,性情忠纯,又乏权谋手腕,亦恐难成霸主。”
钟麟眉头紧皱,道:
“但官军屡战失利,辱师丧地,虽然旗绿兵营确实困顿,然何至于了无胜机矣!朱兄且说太平军最大之优势为何?”
教玉又思片刻,道:
“要说优势,一则军纪严明,节制有方,东、西二王均是有决断之人,赏罚也算严明,翼王虽然性情平和,爱惜兵士,不妄杀戮,但多谋善战,深得古人遗法,故而兵坚;其二勇猛顽强,太平军兵丁多是贫苦无资之人,从军之前,几无生计,故而不惜生死,又有教义鼓励,笃信天父天兄护佑,声称死后皆入天堂,故而兵锐,三则机动灵活,起事以来,除在永安滞留略久,其余兵锋所指,只攻不守,毫无牵恋,致使官军无法捉摸方向,从而有效防御,故而兵活,比如我等十几日前途经长沙时,尚未闻警,官军也不防备,哪知西王忽而就兵临城下矣。”
“唉,如此说来,恐怕是最差之境况,一方面太平军兵势难挡,必要席卷数省,浩劫在所难免;一方面又无刘、朱之辈,不能速定寰宇,扫清六合,将来恐成对峙之势,至时未知要有多少子民流离失所,家破人亡也!”
钟麟不由想起当年林公密信预言之事,忧心忡忡,三人一时陷入沉默,忽听一阵喧嚷,已有人大声道:
“季高兄,我兄弟又来聒噪也。”
三人同时走出后屋,只见宗棠仲兄左宗植与郭嵩焘、郭崑焘二兄弟已经走进门来,宗棠忙迎上来作礼,众人数日来已都熟络,简单寒暄毕,各自落座,郭嵩焘道:
“张石卿(张亮基号)中丞、胡润芝太守、江岷樵大令数度来信,托弟劝兄出山,甚是焦急,张中丞更于信中承诺,曰兄若出山,虽名为幕宾,然凡巡抚所行之权职,尽由兄区划,绝不相负,还望季兄能救桑梓于水火。公卿不下士久矣,何况如张中丞盼兄之情渴饥殷殷,张公此举,宜有以成其美,今日闻言叛匪大军已临城下,季兄再不速出,恐失天机,至时我湖湘子民,尽成涂炭矣。”
说完竟已有泪流下。这郭嵩焘,字筠仙,同为湘阴人,比左宗棠还要小六岁,早年即与左氏兄弟相熟,先后五次会试,终于道光廿七年中得进士,入翰林院,现如今父母相继离世,丁忧在乡,虽亦隐居避乱,但还知为朝廷黎民着急。左公听闻张亮基情愿诸事依请,已是有些动心,然而毕竟并未决心,故而先托谦辞道:
“筠仙兄,非是左某忍看生灵涂炭,实乃枉受谬赞,区区乡野村夫,不登大雅,更无起死回生之能,唯恐不能有所助益,反而致失戎机,岂非罪责无赦,万死难辞也!”
“嵩焘兄弟与贤昆仲相识岳麓书院,而来相交已近二十载,季兄何须妄自菲薄,湘中之士,何人不知左季高胸罗古今地图兵法,各朝典章,精通时务,迥异时俗矣!倘季兄尚不能扭转时局,那吾辈唯有缚手就死一途也,为今之势,朝廷虽步履维艰,然并不乏兵员,皆因承平日久,文吏未识兵革,但缺一运筹之帅而已,公乃一代伟人,必能宏济时艰,图扶危厦,此乃吾辈幸甚,天下幸甚也!”
郭嵩焘仍是力劝,左宗植与郭崑焘亦出言相劝,钟麟等不便搭话,只静默以待。只见宗棠抿嘴沉思,额上青筋时隐时现,显是内心汹涌澎湃,良久方道:
“左某尚需权衡片刻,筠仙兄可否略缓一二?”
“季兄可能尚且不知,张石卿中丞如今就在数十里外,缘何不肯进城?非是顾虑死守殉节,实乃务必延揽帅才,不肯徒然弃命。只是兵势变幻莫测,长沙城危若累卵,必待季兄筹谋,实无可待之理,如若季兄犹疑中丞不肯重用,愚弟愿以命相保,他日季兄于中丞处但有一事不得如愿,愚弟必同季兄再归山林,永不就宦。”
“筠仙兄多虑矣,左某绝非讨价还价也,先前早闻张石卿、胡润芝、黄惺斋(即黄宅中)为林文忠之左右手,文忠更称石公开爽敏干,为世所不易得见者,才向朝廷大力举荐,左某早就心折,只是左某从未理政,所有论丛无非纸上谈兵,尚需妥帖思虑,还请筠仙兄无论如何宽限一夜,明晨再定可否?”
郭嵩焘见左宗棠已做出让步,实在无法再逼,只好道:
“既是如此,嵩焘明早再来相候佳音,还望季兄心系我长沙数万子民之生死安危,速速决断也。”
郭嵩焘兄弟先行告辞,左宗植又劝了几句,并托付钟麟与教玉相劝,便也回归。左公待众人离开,方对二人道:
“观如今之势,左某已经势难再拖,今夜务必要做出决定,看时辰侠兄应该将要返回,未知会带回如何消息,现今能有三位挚友,进退同趋,实乃左某大幸也。”
二人忙称必将共同进退,钟麟又不无担心道:
“只是方今官军甚是不堪,太平军大有浩荡奔腾之势,不知左兄出山,能否力挽狂澜乎?”
“长沙乃是四战之地,易攻难守,好在乃一省之枢,守城兵丁关乎自身乃至家族安危,其势当壮,倘若长沙兵将尽委于左某,攻不敢妄言,守当有余,只是若想剪平太平军,恐非短时所能见效,某最忧者,实乃夷人恐将趁人之危,再欺我华夏矣。”
钟麟闻言,心底赞叹,左公与林公果然一般英雄人物,所念竟然相同,所谋亦是相似,遂再下决心,定将追随左右,尽心尽力分其所忧也。宗棠忽又道:
“对了,思勉兄可认得那翼王之字迹?此处还有一通简函需要确认。”说罢从贴身衣物中取出一函,递将过来,教玉接过展开,上面只有几行字:
“久闻湘阴名士左先生季高如南阳卧龙,隐于柳庄,钦慕已久,如有大志,望同图谋也,晚辈贵县石达开敬上。”
教玉端详片刻,方道:
“教玉曾见翼王手笔,此件不似伪作。”
三人一时沉默,各自却都明白正在紧要关头,不觉天色将黒,王褒生方回白水洞,带回数个消息,一是打听到太平军诸王确实各率主力前来攻城,昨日城下已见到了天王旗旌,二是西王萧朝贵于上月廿九日中炮,可能已经殒命,不过所买之人,级别甚低,并无确信,只说那日偶尔看到时,西王已是口不能言,目不能转,几无生机矣,其三太平军意在破城,并未包围长沙,仅围东南二面,阙了北面,以致北面尚能轻易出入,最后则是关于教玉父亲之讯,经特意打探,据说已为东王借天父下凡杀害,不过天王下诏给予厚葬,并未听说有搜捕教玉之通告传出。
教玉闻言,早已泪如泉涌,近日来他虽早已做好父亲罹难之准备,闻听确信,仍是悲恸不已,几人陪着哭了一会,又劝说一番,方略平复,左宗棠吩咐妻妾找白布做了孝帽孝服,并备纸钱纸马香烛等物,朱教玉着孝衣朝南遥祭,众兄弟陪带孝帽,祭过之后,左宗棠见朱教玉伤心过度,就送至卧室,劝其就眠,安顿完毕,已是亥时,左宗棠尚有疑虑未消,遂同钟麟、王褒生走出房舍,漫步于溪边小路。钟麟先同王褒生复述郭嵩焘来劝,左公答应明早回话诸事,说完之后又道:
“如果西王真的已经殒命,以季兄看来,攻守之势是否会有变数?”
“攻守之势大约不会有什变化,毕竟真正决策者乃天王与东王,听思勉所言,那翼王也是帅才,而且诸王之下,必也有不少良将,不过原来天王与东王之间,有南王与西王为之弥合,如今西王再死,恐洪杨二人失去缓冲,矛盾积累,无从排解,必将加速权利争夺,至时恐是朝廷的机会。”
“如此看来,对峙之势恐成定局矣!不过我等何去何从,恐怕季兄已有定论也!”
左宗棠略缓几步,对王褒生道:
“侠兄年龄最长,看时势最准,依兄看来如何呢?”
“依此情景来看,我等即便投奔太平军,那翼王也仅是众王之末,恐怕一时也未必会受重用,虽则以季兄之才亦将脱颖而出,然时移势易,至时何等境地未可预料,而官军一方延求甚急,出山应当倚为肱骨,老兄大才可得立显,方能迅即影响时局,如若问取舍,某已偏向朝廷也。”
左宗棠长吁一口气道:
“两位也已看见,自从我等来到此处,虽名为隐居,其实并无片刻安宁,左某故交亲朋甚多,却无知左某心志者,只是要说投奔太平军,确实顾忌更多,倘若太平军中有帝王之才,左某倒也不惧冒天下之大不韪,如今看来,还是朝廷胜面大些,如果左某不顺应时势,致使乱局延宕,倘若夷人再见缝插针,搬弄离间,造成山河破碎,我华夏内忧外患,恐有灭顶之灾矣!”
钟麟见左宗棠已经基本下定决心,遂也不再多想,道:
“既是如此,我等也算定了方向,朝廷毕竟已有二百年基业,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倘使再遇到明主,也许还能中兴, 登基未久,尚未知风评如何,愚弟倒是忽而想起,当年林公曾说先帝六阿哥才高果敢,只是未得最终垂青,未知 如何看待,宫廷之内,如有贤王,或许大有裨益,”
“此事左某略知一二,自古以来,生在帝王之家,才华毕露未必是什好事,你说那六阿哥也是异数,正大光明匾后立储圣旨内封为恭亲王,尚是头一个,不过一个恭字,恐怕着显出宣宗之忧虑也,虽则听闻如今圣上仁厚,也颇倚重这位亲王,只是关乎帝家命魄,要说毫无猜嫌,左某断然不信,是以只要 安在,无论这位亲王有多大才能,恐怕都难以成为真正决策之人也。”
“唉,愚弟又想及龚定庵生前那句诗来,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希望天公佑我华夏,多出俊杰矣。”
且说众人打定主意,左宗棠亲手烧掉翼王信函,方才休息。次日郭嵩焘果然一早即来候讯,见左宗棠答应,甚是高兴,马上派使送信于张亮基,当天下午,张亮基信使来回,说张中丞闻左公应邀,喜不自胜,旋即决定今日先入长沙等候,现在恐已进城,还望先生及时动身,以解巨困。左宗棠答应次日即同诸人入城,请中丞无需担心,送了信使回去,左宗棠自然先要安顿诸事,朱教玉伤虽已好,但大丧在身,众人本劝先在白水洞静养,但朱教玉决然不肯,定要同行,郭嵩焘乃在籍庶吉士,丁忧在身,无旨不能擅行,遂定由左宗植与郭氏兄弟及家眷暂留白水洞,互为照应,左公携王褒生、朱教玉、谭钟麟三人同赴长沙,图谋建功立业,护佑桑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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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江岷樵御兵受创 左季高献计难施
新宁举人江忠源年少时风流倜傥,有放荡不羁之名,然常慕李太白之飘逸洒脱,诗作多有恢宏之气,其后始兴练勇,战多胜绩,终成湘军之源,名震朝野,今集其诗句,与读者共赏之:
莫嫌车马逐风尘,休厌饥寒迫此身。
系颈请缨男子事,封侯归醉洞庭春。
且说咸丰二年八月廿五日午,谭钟麟与左宗棠一行来至长沙城北门下,见城门紧闭,戒备森严,正欲搭话,却听城上传来话声:
“城下可是湘阴左公季高先生大驾?”
“正是左某前来投奔张中丞,烦请军台通报则个。”
“何须通报,亮基已久候多时,望眼欲穿,还请速上城来”
说罢,城上放下一长梯,城下四人相视均笑,暗道城中果然已是严阵以待,城门绝不会轻开,也难怪,太平军一路攻城拔寨,沿途州县几无幸免,方才途中尚听闻路人说前湖南提督余万清在道州与敌尚未接战,已逃往省城之事,一省提督责领全省军务,尚且如此,勿论旁人也。
众人攀梯入城,张亮基早抢先一步,握住左公之手寒暄不已,只见这张亮基身材短小,矮左公几近一头,不过面容很是沉稳,颇有威严之气,谅也不乏才干,难怪林则徐能视为股肱,朝廷能于此危难之际授以重任。张亮基将几位守御将领介绍毕,嘱托各司其职,亲带左公等人回到府署,堂上已摆了便宴,张巡抚再次紧握左公之手道:
“久闻先生才高八斗,先前陶文毅公、林文忠公视为奇才,郭筠仙庶常屡举孝廉科而不应,程晴峰(程矞采,时任湖广总督)制军迭请不出,亮基此番能得先生相助,荣幸之余,深知先生实为感念乡邻,宏济时艰,既有先生运筹,心中着实大安,不啻绝处逢生,还望先生不吝指教也。”
说罢欲拜,左公忙搀住道:
“中丞身负皇命,万勿多礼,左某一介村夫,枉受谬赞也,此番受此隆礼,定当竭尽所能,以报中丞知遇。”
两人又客气几句,并将谭、王、朱诸人介绍,因为来时路上,四人约好对策,隐瞒朱教玉来历,含糊姓名,自今后凡称太平军,必为匪、逆、贼,称呼诸王,必加一“伪”,一切皆依约行事。左公见张亮基府署不小,人却不多,料想刚刚就任,诸事未艾,遂道:
“中丞此来,可有完备谋划?左某当闻其先。”
“唉,正欲请先生策划,此次钦命调拨,孤身前来赴任,初到常德时,无兵无饷,但有十余名护卫兵弁,候到湖北解来协饷八万九千两,购置些油米布匹,火药子弹,连同汇集当地土兵一千,镇军标兵八百,黔兵六百、滇兵五百,现均在长沙城外驻防,亮基孤身缒绳入城,城墙之上拜领巡抚官印,如今此处除了勤杂,仅有巡抚关防、王命旗牌一通,文卷若干,前任巡抚骆中丞家眷早已出城,如今也是孤身一人,奉旨暂留长沙襄理防剿,待赛中堂(赛尚阿,时任钦差大臣)入城,现已移署他处,亦未留攻守良策也,亮基向来但知读书,未尝历练兵事,虽抱必死之志,然观城内民众之心殷殷在望,内心着实不安也。”
“中丞一片赤诚,乃我湖湘子民之幸,有左某在此,定保省城无虞,不过现今欲行计谋,须先有可靠之才方可,之前听闻中丞已调江岷樵回省,又奏请胡润芝等前来,未知可有消息?”
“润芝太守已为蒋中丞(贵州巡抚蒋霨远)所留,短期恐难成行,早间又刚刚得报,岷樵大令于天心阁作战时腿为粤匪伏兵长矛所创,现于城外营中养伤,短期内亦已无法征战。”
“江岷樵自匪在粤时已数次与之交战,且多胜迹,乃最知粤匪战守之人,如今虽不能动,但其所知甚为关键,宜多与谋划,请速派人接来,城中也宜养伤;至于骆中丞,毕竟久任湘事,熟悉诸情,还要多与交流。”
“好,亮基随后即办。”
“左某尚需查看守备及敌情,中丞倘请不来骆中丞,也将长沙知府、知县、省属藩台、臬司等同请来,方可熟悉情形也。”
张亮基捻须道:
“先生或许未知,如今之省城,前布政使恒福刚刚内召调走,藩印由新调按察使潘铎署理,而长沙府,仅有一位署理知府仓少平(仓景恬),长沙知县久已空缺,亮基正欲奏请,只是尚无人可保。”
左公沉吟片刻,道: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侠采兄乃道光十二年举人,才具不凡,有领兵攻占之才具,中丞可为其谋划知县之职也。”
王褒生本不欲为官,正欲拒绝,见左公正拿眼色示意,遂将到口之语收回,只谦道:“哪里哪里。”却原来左公一来想为张亮基扩展势力,二来也想试探一下诚意,张亮基虽不善兵谋,但在官场滚打多年,当然知道左公之前一直尚未进计,定是意欲试探,自己是否果如前诺,权职尽由区划,当然,一个署理知县,作为封疆大吏保举起来亦非难事,何况本有科举功名在身,故而连忙笑答:
“鸿俦鹤侣,鸾翔凤集,以先生之大才,左右必乃高士,不如待亮基查过各府县缺额,几位贵友一并举荐。”
张亮基深知自己必须打消左公之疑虑,方能使其倾力相助。左公当然不肯,至少朱教玉身份有碍,目前不宜过于抛头露面,遂道:
“中丞误会矣,我等绝非谋求私利而来,实乃省府县各务其职,方今危急时刻,不能迁延;思勉兄武功出众,行事侠义,将来侠采兄等真要统兵上阵,思勉兄定当护卫左右,不致有失;至于文卿兄,性极沉静,左某勾画粗疏,正须匡勒,故而不求出为外官也。”
原来四人之前已经商定,王褒生与朱教玉二人本即英武,宜于军营施展,左公与钟麟乃为文士,当深居幕内也,只听张亮基道:
“方见先生成竹在胸,亮基甚为心安,来,今日公务在身,不宜多饮,亮基邀诸位同饮此杯,共匡大义!”
众人饮罢饭毕,张亮基派人去请署布政使兼按察使潘铎,长沙知府仓景恬,自己亲到骆秉章府请同巡视城防,众人集齐,湖南提督鲍起豹,原湖北巡抚罗绕典闻听湘阴名士左宗棠受邀巡城,不请自来,皆欲一睹风采,诸位大员互相介绍,众人还从北城墙巡起,这长沙城西临湘江,水急城高,不宜驻守大军,太平军并无船炮,断无可能攻破,仅有少量兵员监视即可,左公见北面一段城墙砖石颇新,顺口问道:
“此处城墙应是新修,未知成色如何,所费几何?”
骆秉章素闻左公乃国士之能,早就有心结交,遂热情道:
“先生果然好眼力,我朝承平已久,此段城墙年久失修,早已坍塌,前见粤西贼势日盛,今年二月才奏请借库款两万两,又筹捐数千两修复,七月十五日方竣工,二十八日逆贼已及城下,如今想来,着实险极。”
“真是天佑我长沙子民,不过听闻发逆在郴州城得了不少火药,来日攻城,必轰我城墙,应预备防堵器械,募集民夫,随时待命方可。”
众人皆称是,一行人沿城墙自西向东,又折向南,左公见城北与城东均无太平军,心中暗奇,直走至城南,方见太平军旗旌,只见敌军悉聚妙高峰、鳌山庙,蔓延至白沙井、老龙潭一带,左公见势暗喜,心想太平军将略不过尔尔,但是脸上却未露声色,但问城下守军及各路防剿绿营调动情况,乃知城下正面天心阁守军乃江忠源、江忠济兄弟所练楚军,约千人,自桂林鏖战至今,战力最强,和春统各路援军奋守城外其余各处,瞿腾龙、邓绍良等各领军近千,机动策应,另外,向荣亦率三千余粤兵追至长沙,现屯兵河西,安义镇军常存统滇黔苗各兵千四百余,驻守城西南常德方向路口,另有赛尚阿调集川军三千,河南河北镇军王家琳督带河南兵一千驻守城北岳州方向,城垣防务由本省提督鲍起豹率军驻守,罗绕典帮办军务,各处官军、练勇合计不满两万,至于敌方,据前夜观察,联营十余里,烽火烛天,恐有数万之众等等。
众人巡视毕,各回职守,张亮基同骆秉章、罗绕典共三位前、在任巡抚与左公等幕宾齐回巡抚署,正好接回受伤的江忠源,众人自有一番寒暄,左公觅得笔纸,也不参照舆图,迅速画出一副敌我驻军简图,并同三位大员道:
“或许是天佑我大清,诸位请看,如今太平军布阵几如长蛇,首尾难以呼应,又是背水面城,乃自为绝地也,官军兵力虽略逊匪逆,然据某观察,贼众之中短发者多,长发者少,可见最悍之广西匪众已多受挫,百战之贼甚少,其余多为沿途裹挟乡民、会众,短期之内,难成战力,现我军驻兵,防堵位置尚妥,惟城西龙回潭、土墙头一带为匪北蹿之必经要道,现今向军门兵众最多,又多历练,守据水陆洲(今称橘子洲)西北,此处势高面水,易守难攻,无需重兵,可分其三分之二,扼守龙回潭要道,外围各军但守勿攻,呼应牵制,城南由楚勇以及瞿腾龙、邓绍良所率精兵突破妙高峰,贼必慌乱豕突,我方齐心协力,以逸待劳,定可一鼓歼除,免致流毒他方也。”
张亮基闻言大喜,暗道左宗棠果然名不虚传,一眼就能看出敌我事态,众人皆以为长沙保全尚属困难之时,他却已运筹全歼匪敌矣,就说顺手画的这敌我对峙图,非胸罗万象绝无可能速成,但见罗、骆二人面色凝重,知道尚有困难,遂道:
“不知兰陔兄与吁门兄有何难言之隐,但请明示。”
罗绕典看了一眼骆秉章,见其未准备开口,遂道:
“现在城内外三巡抚、三提督,赛中堂程制军均不在省城,城内外十余总兵、镇军互不统摄,根本无法统一调度,惟有候赛中堂或程制军前来调度,方能合力,不过左先生果然才高,一语中的,绕典佩服之极,料想有先生在此,进可攻,退可守,至少长沙不会有大闪失矣。”
左公并未在意罗绕典这些恭维之语,但见江忠源亦是点头,已知之前所谋不易实现,遂转而道:
“攻守之势,瞬息万变,闻谣传伪东王杨逆、伪西王萧逆、伪翼王石逆均为能征善战之枭首,前虽亦有传闻萧逆中炮,但其余之贼首,一旦醒悟,恐转变策略,某思其要么迅速攻城,要么假攻城而实他窜,无论如何,我方短期内若不能主动出击,城防必遭攻击,为安全计,当饬得力干员清监狱、稽保甲,组织兵将加筑月城,组织民夫开城南内壕,还需增制兵械守具,否则长沙四战之地,断难完存。”
张亮基频频点头,罗、骆二人也暗暗赞叹,见张亮基已着手调动安排,二人也便告辞回府,张亮基又派人送江忠源至静处养伤,左公见几位大员均已离开,方对王、朱、谭等低声道:
“难怪官军不堪一击,自古以来,兵贵神速,方今长沙告急将逾一月,统领大臣竟尚未到位,再加上将懦兵骄,此前我等所虑割据对峙之局面恐是难以挽回矣,朝廷非屡受其辱,断难洗心革面,起用干练之才统摄也。”
谭钟麟方才见左公筹谋划策,果然精奇,更为钦服,今见左公甚是忧虑,遂安慰道:
“或许太平军中诸首并无季兄所谋之高,候赛中堂入城调度,亦为时未晚也。”
“唉,常言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此等境况,绝非朝夕所能改观之势,观赛中堂迁延不前,估计也难以收效,更可忧者,每经一战,敌兵将即历练一回,善战者则能脱颖而出,他日恐愈来愈难对付矣。”
王褒生所思又有不同,遂道:
“方今之际,不惟兵员调度困难,倘若不能速胜,军饷钱粮恐将尤其困难,至时左支右绌,士气必将更为低落也。”
“侠兄所言极是,方才愚弟本欲谈及此事,只是两位前抚台在旁,不好言钱粮之事,今夜当再为筹谋。”
却说众人一日劳顿,已是倦乏,待张亮基安排完诸事,早已在正堂摆起宏宴,张亮基新就巡抚任,又得一众幕宾,遂洗尘延请贺喜诸席合一,邀了城中诸多文武入座,左公等也在座上,一席谈话不表,
第二日一早,左公等即同张亮基筹谋守城之事,张亮基思谋定期亲自巡城,并购置酒肉饼粥犒劳守城将士,约定出城杀敌,得一首者,赏银五十两,以鼓舞士气,左公见巡抚能诸事亲力亲为,甚是慰藉,暗幸自己托身之处确非庸才,不由就说到钱银上来,左公道:
“现今守备攻占兵将众多,钱粮兵饷乃战之根本,不知中丞心中可有数?”
“前听振之(潘铎)云府库之内,余银已不及两万,各省协饷一时定难解到,眼前正为此事犯愁矣。”
王褒生闻言道:
“前某多为询问,各处兵员饷银每月每人三至五两不等,方今城内外近两万兵丁,这点银两恐难以支度,观当前形势,战事绝非短期之功,时日一久,恐致生变也。”
“侠兄所言极是,只是捐勒钱银诸项,隶属藩库,振之本属新任,亮基亦是初来,恐左右不便,难以着手也。”
“非常时期,首要精诚合作,统一调度,合力对外方有望胜绩;各自为战,甚至再互相攻讦,则战守必败,某前闻潘大人也曾官拜巡抚,乃能干之员,定能体察此番情势,此时当速与协商也。”
张亮基点头称是,转又询问左公:
“既然要着手治饷,未知季兄可有良策?”
张亮基经昨日一天熟络,已改口不再称呼先生,左公虽较张亮基小了五岁,不过当时风气,无论年龄如何,同一辈分者均以兄相称而已。
“在外必须奏禀朝廷速催各省协饷,然远水难解近渴,在内惟有依赖长沙乡绅矣,好在现今粤匪攻城甚急,劝捐当有成效。”
“可能季兄过于乐观,前听骆中丞曰,长沙办捐甚不得力,前后连一万两都未凑齐,哪能尽解燃眉耶?”
“如此说来,还需鼓舞一番才行,但不能不速办,文卿,你可还记得前年你我同至黄南坡所寓之处?”
前年左、谭二人正是在黄冕家确信林公崩逝之讯,当年又一起同访过一回,自然记得,遂点头称是,左公道:
“黄南坡家资殷厚,且为人仗义,文卿可助潘藩台去劝他出力,如若不成,左某再去,郭庶常之仲弟意诚公(郭崑焘)亦在籍举人,虽在丁忧,但情势危急,当须夺情,可请出襄理书牍文檄,他兄弟力主左某出幕,今当不致反拒之,一切还请中丞定夺。”
张亮基唯恐人才不足,此时当然应诺,先安排下属各处办事,再亲引钟麟至潘铎府,不待停留又同左公王褒生等人巡城,甚是勤恳。单说钟麟,候巡抚一走,即对潘铎说明来意,潘铎自然大喜,遂带随从两员,同钟麟直奔黄冕寓所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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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谭文卿出说乡贤 黄南坡提议新策
道光年间,以林则徐为核心,龚自珍、魏源等先贤立志“创榛辟莽,前驱先路”,引领一时风气,然因战争不利,林公谪戍,魏源只好埋首著述,后来与谪戍归来的好友黄冕重逢,闻知林公等西域行径,豪气不减,当即赋诗五首,今择末首录下,以备瞻怀:
白发坡翁海外行,自言奇绝冠平生。
我生第一伤心事,未作天山万里行。
话说谭钟麟与湖南署布政使潘铎一行来至黄冕寓所,通报名号,迎接入内,几人均早已相识,自无需多作介绍,这黄冕五十余岁,长沙县人士,说起来也曾是历经风云,二十岁即担任两淮盐运大使,为时任江苏巡抚陶澍看重,官至知府,后随两江总督裕谦守卫定海,抗击英军,数有战功,道光廿一年总督殉国,黄冕因朝廷对夷政策转向求和而受牵连,戍遣伊犁,期间同林则徐交往深厚,先前林公早同钟麟说起,后又有两次来往,确非寻常人物。三人寒暄毕,上得茶来,钟麟遂道:
“晚生听闻当年南坡公同林文忠公一同戍守伊犁,文忠公一心为民,泽被万里,在新疆大兴水利,而当时南坡公正是督垦官,声誉甚佳的坎儿井可是南坡公之杰作耶?”
“哪里哪里,老夫当年不过承文忠公青睐,依命行事而已,未曾想竟能为文卿兄所知,唉,文忠真伟人也,老夫能为其效力,得其提携,实乃三生之幸。”
“南坡公过谦也,文忠公一生虽举荐人才无数,但能让文忠公亲为其族谱作序者恐罕见矣,贵族之祠堂上‘西塞论交亲旧雨,东山转眼起停云’可是文忠公之亲笔?”
“哈哈,老夫同文忠公也算是患难之交,还让文卿兄见笑,当初文忠一逝,老夫如丧考妣,一生豪情,已付之东流也。难得文卿兄还能记起此等旧事,当年文忠公伊犁瞻论青年才俊,即提到茶陵谭文卿,你我虽仅数面之缘,未得深交,但老夫并不陌生,说来都是文忠公之渊源,不过文卿兄与藩台大人同来,恐怕还有贵干,但请明示耳。”
“南坡公见笑,此次钟麟造访,确实有事相商,湘阴左季高先生已出山助守长沙,不知南坡公可有耳闻?”
“老夫昨日已经听说,左公之才,谁人不知?既有左公出山,我长沙当保无虞矣。”
“但如今粤匪兵临城下,长沙府柴米油盐等备存尚算充足,唯独这军费,朝廷着派协饷迟迟不至,故而钟麟此来,实受左公所托,借银充饷也。”
“此事好办,左公守城,乃我长沙子民之幸,理应出钱,也莫要谈什么借字,文卿兄但回,老夫随后即着家丁亲送纹银五百两去交藩库,略表心意。”
“方今长沙城内外有两万兵丁嗷嗷待哺,南坡公也曾身在军旅,当知雪中送炭之贵,素闻公能急公好义,晚生方同藩台先来贵府,实希望讨个得胜彩也。”
“老夫明白,既如此,则记老夫一千两,方今世事纷乱,捉襟见肘,文卿兄不会难为老夫矣!藩台大人说呢?”
潘铎仿佛对一千两已经甚是满意,遂点头相应,谭钟麟暗暗叫苦,心想倘若像他这种巨富乡绅只能借捐一千两,那把长沙城捐个遍,也不过几万两银子,大战在即,恐怕杯水车薪而已,但又指望不上潘铎,遂道:
“藩台大人先请稍候,钟麟想请南坡公借一步说话方便乎?”
黄冕犹豫了一下,旋即道:
“自然方便,藩台大人请暂歇片刻,老夫失陪片刻,同文卿兄去去即回。”
“南坡公请自便,潘某在此恭候则可。”
钟麟随黄冕进入内堂,过了一道门,又走了数十步,方拐进一间雅室,但见墙上挂满字画,有一大架书摆在房中,恰似一台屏风,钟麟候黄冕掩上房门,朝东南方向噗通一声跪下,黄冕正欲来扶,却听钟麟哭道:
“文忠公哪!公生前爱民如子,从不计惜生死祸福,令钟麟一生仰慕,惟愿继承遗志,倾尽绵薄之力,只是如今外有蛮夷窥视,内有匪逆侵扰,泱泱华夏,将入水火矣。面对此局,钟麟却束手无策,难尽薄力,纵有一死,亦愧对在天之灵也。”
说罢涕泪俱下,放声大哭起来。黄冕本是侠义之人,只是前遭放逐,后幸运释回,早对朝廷心死,但求朝夕平安,如今见钟麟一哭,仿佛真看见林公伟姿,不由眼泪也已落下,但闻钟麟哭声洪亮,又怕惊动左右,忙擦一把眼泪,俯身将钟麟搀扶起来,安慰道:
“文卿兄切莫再哭,先听老夫道来。”见钟麟声音渐低,只是心情一时难以平复,兀自抽咽,又扶钟麟坐下,亲自沏了一壶茶端来,才见其慢慢平静下来,只是双眼甚红,泪痕犹鲜,遂叹道:
“文卿兄,非是老夫不能感念时艰,不肯尽力,只是为今朝廷腐朽,官吏贪鄙,老夫纵使倾尽家产,恐怕也不过为彼等中饱私囊而已,文卿兄一向不在官府,初次入幕,但凭一腔赤诚,老夫自然看在眼里,但亦把彼等看的清楚,与其将家财喂了豺狼,还不如赚个吝啬之罪名。”
钟麟见黄冕如此说话,料定确是肺腑之言,不必再演,遂拭掉泪滴,正色问道:
“那依南坡公看来,可有办法杜绝此种现象?如今张中丞对左公言听计从,公但有计,还望明言,难不成坐看匪逆破城?”
“唉,老夫何尝不知一旦城破,家财即为乌有,只是官吏层层克扣,并非一人之事,其实何止钱财,现如今粤匪由最初数千人北蹿,愈剿愈多,愈攻愈强,难保不是有人养寇自重,当此乱世,朝廷不用重典,断难见效,老夫与左公相交甚厚,知其有经世济国之大才,行事虽被外人看来有些恃才傲物,睚眦必报,但其实内心忧国爱民,犹如刻骨矣,此后对敌或能毫不留情,对内却难大开杀戒,此乃老夫最担心者,然而性格使然,保长沙固然不致有失,但开革风气,恐怕还需有人支撑才行。”
钟麟同左公相交十几年,确实感觉正如同黄冕所言,看似乖张,实则至诚。不过现今先要解决燃眉之急,哪顾得想将来之事,遂再问道:
“方今先要度过眼前之劫,对于募捐钱银之事,南坡公可有良计?”
“为今之计,须觅可靠之人经管,使劝捐之资,直接交割于诸位将领,省去中间各项环节,大约可以减少侵吞,尽为所用也。”
“南坡公既有大才,何不亲自出马,经管钱饷,如此一来,左公也可放手于军情也,晚生不敢隐瞒,来此之前,左公已有举贤之意,自然希望南坡公担此重任矣。”
“老夫非为职差也,不过只要有放心之人,老夫自可倾尽全力,前刚结算,敝府中除了必须支度,可以相助的银两有这些数。”
只见黄冕伸出四个指头,钟麟低声道:
“是四千两?”
“非也,四万两。”
钟麟倒吸一口凉气,转而又觉不妥,道:
“南坡公出此巨资,不怕他人议论,或者诋毁家财来源乎?”
“文卿兄果然心细,不过非常时期,老夫不会惧怕流言蜚语,毕竟也算文忠门下,岂不知苟利国家生死以之豪言?何况老夫一家钱财,并非来路不正,只是老夫略擅打理罢了。”
“既如此,晚生这就回去,同左公商量,还请南坡公做好出山准备也。”
“文卿兄但请放心,即使不授职务,只要左公开口,钱物老夫一文不少。”
二人知道潘铎还候在前堂,不宜多说,遂携手出来。潘铎方才听见后堂隐隐有哭声,但也不便多问,见钟麟同南坡公出来,马上起身迎接,钟麟示意稍后再谈,转身便向黄冕告辞,黄冕作势要留午饭,二人婉言相谢,又寒暄几句,便出门来,并肩往巡抚署而回,潘铎忍不住问:
“文卿兄与南坡公交谈甚久,可有进展?”
“进展不错,钱财倒为其次,难得南坡公愿亲自出力,襄助劝捐,此老在省垣名望极高,如今带头示范,眼前困顿当可保无虞也。”
潘铎见钟麟说的轻松,很是高兴,这潘铎,乃是道光十二年进士,道光廿八年已出任河南巡抚,位列封疆大吏,只是后来因所荐人才不淑(咸丰元年陈州知府黄庆安犯赃一案被查),降两级为山西按察使,今年也是临危调湖南按察使,才到任没多久又署布政使,虽是久经官场之人,但毕竟新任不久,之前但为提督巡抚各色兵将催饷不已,无奈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甚是煎熬,前见张亮基对左宗棠等人言听计从,心有不忿,今见钟麟出马,一番胸有成竹之势,自然刮目相看。且说一行回到府署,张亮基同左、王、朱等幕宾正在堂上讨论兵事,只听左公愤然不平,声音渐高:
“这向军门妄自尊大也就罢了,常存、马龙不过客籍总兵,竟也阳奉阴违,不听调度,有将如此,怎会不败?真是岂有此理,气煞左某也。”
张亮基显然也是气愤已极,虽欲劝解宗棠,又不知语从何起,见钟麟二人过来,一边示意钟麟相劝,一边作势道:
“实无他法,亮基亲自领兵一千,前去堵截算了。”
众人连忙相劝,张亮基虽有才能,但统兵上阵恐怕不行,何况现今长沙城内,虽然巡抚命令檄文多有不为通行之处,但毕竟名义上是以他为最高统帅,钟麟刚回来,不知详情,忙问:
“不知何事,让中丞与季兄如此着怒?”
朱教玉见王褒生也在忿忿中,遂道:
“先前中丞数去书信催向军门分兵扼守龙回潭,结果均无回信,这巡抚虽是名义上提领一省兵马,但官阶只是二品,提督却是一品,何况向军门乃广西提督,粤匪兴兵以来,实为总调度,连钦差大臣赛中堂的命令都罔顾不理,何况中丞之前曾同吴竹帅(时任云贵总督吴文镕,号竹孙)会衔参劾,今难免不存私心,中丞无奈,复檄令来援总兵常存、马龙带兵前去,竟然也不见行动,方今危难之际,军令如此不畅,中丞与季兄才动此大怒,对了,南坡公之事,可顺畅乎?”
“虽然小有波折,但南坡公已答应出马相助也,银饷短期之内应该有所保障,不过南坡公欲要亲自打理劝捐之银,不经藩库,未知中丞能否答应?”
“这,恐怕不合常理吧,历来一省钱资,均由藩库交接支度,如何能不经藩库矣?再说这进出账项,一旦交于旁人,将来有人质疑,岂非难以脱身?”
钟麟见张亮基说话间数度目视潘铎,料想此事当着藩台之面,难以遽做决定,而且方才潘铎听说劝捐银饷不入藩库之提议,已然面有改色,定是心有不悦,遂道:
“中丞说的是,是钟麟不熟典章,思虑不周,暂且搁置一边,方才说到堵截龙回潭,诸将皆不愿去,恐怕还有他因也。”
王褒生见众人暂未接话,遂道:
“依某看来,还是惧战,龙回潭大道,北通岳州,乃是长沙周边最宽之路,又有探报粤匪正在附近搭建浮桥,料想他日匪逆窜逃之时,必定首当其冲,诸将皆领兵混迹多年,攻战未必有策,自保却是个个精明也。”
“难怪方才南坡公叹革新必须重典,如今将弁不知军令,任意妄为,恐非但战不能克,亦且守不能固,如此说来,我长沙城也并未尽安,殊为可忧也。”
王褒生道:
“那也不至于,此处毕竟省城,鲍军门所率四千守兵多为湘籍,当有必死之志,城外江岷樵楚勇,邓绍良、瞿腾龙所领均可调度,和军门(和春)也算尽职,唯独向军门提辖各军已过五千人而不受调遣,川军三千也难协调,粤匪如今处境狭蹙,又无外援,定然不肯全力来攻,但凡守住几次扑击,贼众必将远遁也。”
张亮基见天色已过正午,众人皆忙于公事,尚未进餐,遂道:
“但望能如侠兄吉言,倘若省城真为匪逆攻据,恐不惟亮基必死无疑,城中各位大员即使幸免,也难逃圣上雷霆一怒,且不去管他,后堂已摆了便宴,我等边吃边论。”
潘铎见钟麟并未谈起与黄冕所谈结果,方才又顾忌转移话题,料想对自己有所避讳,心想这也难免,毕竟自己也是初来,处于此种尴尬境地,姑且观望即可,遂起身告辞,张亮基欲留,见潘铎坚决,也就不再勉强。五人一齐入座,但见席上菜品已大不如昨日,钟麟却暗自高兴,毕竟处境艰难,倘再铺张,非良兆也,见众人坐定,遂道:
“南坡公此次愿捐出大半家财,应数乃为四万两也,只是担心此银不能真正用于关键之处,反为各级官僚层层盘剥,故而必欲不经库属,由可靠之人专门经管,方能打消疑虑,钟麟以为,南坡公既是林文忠公故属,又是干才,亦肯出力,不如就由南坡公来牵头处理如何?”
左宗棠额首道:
“南坡公所虑并非虚妄,只是潘藩台处,恐怕得中丞亲自规劝,毕竟四万两银子绝非小数,就算捐班,也够个知府之衔矣,何况由南坡公亲自劝捐,必能群起响应,半年之内,我方不至为兵饷所困,实乃解我后顾之忧也,中丞以为如何?”
“只是我朝典章,向来无此先例,恐怕难以说动藩台。”
钟麟见张亮基为难,突然想到江忠源团练楚勇,并不属于旗绿二营,也是先例,或者可以借鉴,便问:
“对了,江公兄弟团练楚勇,其所处经项由何而来?”
左宗棠闻言眼前一亮,遂道:
“有了,既然岷樵所练团勇,不由府库拨款,实为各处筹措,如今大可将绅民所捐款项,归为团营经费,就由南坡公组织信任之人专管,对外也不报数目,至于各省协饷、户部拨划,仍入藩库,如此藩台则无话可说,至时官军困难,反可接济,如此主客相易,既占据主动,又不经手于诸员,去贪鄙之忧,妙哉。”
张亮基也觉得此计可行,不过还是担忧道:
“如此一来,所捐款项岂非任由该处处置?倘若遇人不淑,岂非难以管控?历朝典章,皆有来由,大多是为规避各种疏漏,如今一旦废弃,仅寄希望于数人良劣,恐必留后患也。”
“中丞所虑不无道理,只是为今非常时期,可以便宜行事,至于典章制度,我等亦可逐步完善,只需规避疏漏而已,否则一切按章行事,反有更多不便,纵观今日之势,旗绿两营皆难有功,他日若要勘平乱氛,也许还要兴练新军,是了,当年林文忠公在时,已与左某谈及此事,当时便有兴练新军之议,如今看来,文忠公确实高瞻远瞩,非我等所及也。”
一说到林则徐,座上诸人,除了朱教玉外,均是熟悉无比,左公此语一出,众人仿佛又见林公亲至一般,那种义无反顾而又坚毅沉稳之容,使诸人心中一瞬间即已热血沸腾。钟麟叹道:
“救国图存,延我华夏命魄,林文忠公实为前驱,我辈皆当偕行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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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东南
18楼
第十六章 众幕僚初议团练 数健将勇防长沙
江忠源年少时欲求拜曾国藩,因无赖名声而一度为曾国藩厌弃,然一见之后,却惊叹曰,此人当名满天下,可惜忠源数度会试不第,一度郁郁不能得志,曾有诗曰:
人生富贵亦有何,志士不忘在沟壑。
已无疆场志雄心,此生休问凌烟阁。
先说左宗棠等人协助张亮基守城,日夕勾画,常论至深夜,不觉已有一月,攻守双方各有交战,但都不大,每次伤亡皆在百人之内,这太平军诸将也不着急攻城,一心在屯集之处搭建湘江浮桥,此处湘江七里多宽,竟成坦途,官军数次会攻浮桥,均无成效,张亮基等陈报奏折也已批回,人员大有变化,先是文华殿大学士、首席军机大臣、钦差大臣赛尚阿因湖南战守“调度乖方,劳师糜饷,日夕无功”而遭革职拿问,于九月九日已回长沙城,听候交接;又因湖广总督程矞采督办湖南防剿事务“株守衡州,未能遏贼”而去职留办湖南粮台;命已革两广总督徐广缙为钦差大臣署湖广总督总领各路援兵围剿太平军;长沙省城内,则令潘铎实任湖南布政使,升南阳知府岳兴阿为湖南按察使,到任前由长(沙)宝(庆)道周颚署理;直隶州同知江忠源擢升陕西即补知府,起在籍知县黄冕协办军需总局,善化知县陈丕业调长沙知县,擢在湘举人王褒生为善化知县,留长沙调用等。
江忠源自那日以篮舆缒入长沙城后,左宗棠等人经常来其养病之所看望,张亮基几度亲自为其调药,其受的本是皮肉创伤,骨骼并无大碍,数日之后,已可下地,近来更可以上马骑行,张亮基也不放其出城,所带楚勇仍由其部下刘长佑等率领,留忠源在府中共商方略,数日来与左宗棠等惺惺相惜,情谊更深一步不表。诸人深知官军战力不济,连日来已将《战守要略》刊布守城各营,宣示纪律,诸如守城吃紧之际,擅离职守者斩,无令而擅自爬城者斩等,并且加强巡视,有沅州营两兵深夜自城墙爬入,被亲自巡城的张亮基抓了个正着,当即斩首示众,城内兵将果然不敢再有懈怠,只是城外各路援军,大多仍是不受调度。
却说九月廿九这日,张亮基携黄冕、王褒生、郭崑焘同潘铎等一众官员去城防慰赏官兵,幕中众人留署,又为长沙城官军调度无方而焦急,左宗棠道:
“现如今赛相拿问,自然已经不便居中调度,前番某以中丞之名给向军门去信,于地势、兵形言之甚详,苦劝向军门能督斥数军力扼河西,否则一旦为贼乘虚下窜,祸及东南各省等,结果竟回信说什么‘身是已革提督,贼他窜不任咎也’云云,我长沙城外,已云集各路援军三万余人,半月来却坐视河西龙回潭一带缺陷不补,彼此之间,互不统摄,向军门满心欲立奇攻,以雪前耻,却被伪翼王石逆在水陆洲密林处诈败诱伏,游击萧逢春、都司姬圣脉以下近两千人阵殁,向军门倒是逃了回来,只是此后恐更不会迎战矣。”
江忠源虽亦是书生,但团练兵勇,阵前攻守已有数年,一月来兀自养伤,也是烦闷,此时脱口道:
“也是廷阙昏聩,战场争锋,机会稍纵即逝,怎可一日无主?现如今赛中堂拿问、程制军降级,偏偏徐帅还远在广东,姑且不论彼等能力如何,有一人在,至少也可统一调度也,照如今形式,徐帅前来尚需时日,缓不济急,我等只能任由粤匪谋划也。”
谭钟麟叹道:
“朝廷但凡略通军事,必不至陷数万大军于此尴尬境地,那日听圣旨云拿问赛相,心想权宜之计也应以中丞署理钦差篆务,若如此以季兄与岷兄之才,令出有名,也可迅速调度,未曾想竟无下文,真是大出所料也,此令不啻自去头颅以济敌也。”
朱教玉连日来与诸人相处,似乎已忘了自己乃大明遗脉,左、王、谭等也从未另眼相看,此时也替朝廷忧心起来,但见诸人焦急,遂安慰道:
“或许朝廷承平过久,此次变乱一起,廷上诸人开始并未重视,以为发发调令即可平息,现今发现贼匪势大,却又自乱方寸,估计还需再吃上几回败仗,才能幡然醒悟也,其时季兄与岷兄等方能大展雄才矣。”
钟麟附和道:
“两位兄长才能自是无虞,只是没有得力之兵营可供调度,目前看来,岷兄所练楚勇竟是战力最强,只可惜仍嫌太少,局部攻占虽佳,左右战局大势必然不足,倘若朝廷能下放权限,由我等加大团练规模,有南坡公等调度财力,定可成以大事也。”
江忠源一听此语,抚掌赞曰:
“文卿果然聪敏,每每点到关键之处,忠源兄弟四人,虽才不济,但各自团练数千兵勇,尚无难事,军内同乡拔贡刘长佑才能较吾更胜,另外湘乡夫子罗山先生(罗泽南,字仲岳,号罗山,时人尊称罗山先生)也在助知县朱石樵(朱孙诒)团练湘勇,罗山先生授徒素重六艺,门下俊才如云,倘使能得朝廷方便,他日个个均堪带兵领将,何愁剿匪不利欤?”
左宗棠凝神思索片刻,皱眉道:
“罗山先生门下确实不乏才俊,我湖湘大地亦不乏兵勇,只是团练规模一起,一则经费繁巨,须做详致筹算;二来与旗绿兵营争势,定受排斥,恐自相攻讦;三则一旦势大,必为朝廷猜忌,又自多方掣肘,恐失功效也,以某看来,以上三者,均非易事也。”
朱教玉毕竟较少从朝廷出发来思考,见三人皆一筹不展,遂漫道:
“倘若粤匪再行北进,逼近国都,只怕朝廷也顾不得此等细枝末节矣,至时还能有心掣肘?”
钟麟道:
“勉兄所言自有道理,只是到时候恐怕会弄成个三方对峙,合纵连横,断难收拾,须知方今最急之事,乃是对抗外夷入侵,我华夏四分五裂,岂不正中夷人下怀?”
众人听钟麟一说,均自暗赞,谭钟麟虽在四人中年龄最小,却每每看到最要紧之处,眼前困守长沙固然迫在眉睫,但毕竟是内乱,纵使百姓受苦遭难,然终究分出胜负,还可繁衍生息,然而一旦被外夷瓜分,非但国灭,更有亡族灭种之虞,故而一切谋划,不仅要考虑眼前,还需考虑更长远之未来也。
又是沉默良久,朱教玉忍不住道:
“那文卿兄可有良策?”
“愚弟对征战方略,几近一无所知,哪能有何良策?此事惟有季兄、岷兄方能思筹周全,愚弟以为,要平定祸乱,非兴练新军不可,季兄所虑,财资尚可从长计议,惟与旗绿及朝廷关系,必须先为筹谋,以防隐患为要。”
众人皆点头称是,左宗棠长出一气道:
“既如此,我等也算有了方向,前日罗山先生与门下王璞山(王錱)已在湘乡练成两营湘勇,听闻军容仪表甚整,但苦无时间亲见,方今左某身在此处,须臾不可脱离,就由文卿以中丞之使去军中商讨,了解境况,有岷樵兄与罗山先生之练勇经验,将来可有参仗,吾等且候中丞回署,再商讨此事,自入长沙以来,中丞能开诚布公,集思广益,实为近代所罕有,其人又明爽果断,与吾等情同骨肉,定能相与有成也。”
“钟麟谨遵季兄所嘱,闻罗山先生一代理学大师,早有拜晤之意也。”
朱教玉早先得钟麟所救,年龄又相仿,最为投缘,今见钟麟以文弱书生之身,欲赴军营,大不放心,遂同宗棠道:
“不如由教玉陪同文卿兄一起前去,也可互为照应。”
“如此甚好,思勉兄武艺高强,若能为文卿周护,断然无忧也,如此一来,二位小兄可在湘营中多待些时刻,也好多方留意也。”
江忠源也道:
“季兄所言极是,二位小兄,尤其要留意将才,俗语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罗山门下,才俊如云,绝非虚名,哈哈,说的江某都心动矣,若非军务缠身,也想一同去个来回方可。”
“岷兄果然虑深,上年愚弟同刘霞仙(刘蓉)在定王台巧遇罗山先生,就见其门下李续宜、李杏春、王錱等人气度不凡,其年龄皆与文卿、思勉相仿,定有一番际遇也。”
话音刚落,忽听一声巨响自南面传来,料是太平军又在攻城,但此次巨响声势前所未有,几人忙起身,往声响处赶去,才走半里地,已见城中百姓慌乱奔跑状况,拦住一个穿长衫的文士问询,说是魁星楼侧被长毛挖通地洞,城墙已被所埋炸药轰蹋,长沙城就要破了等等,几至慌不择言,四人也无心详问,往魁星楼奔去。
这魁星楼在南城墙西端,本有地洞通城外,供守兵进出,不曾想太平军在郴州、桂阳一带发展时,吸收了大量的煤矿工人,这些人非常擅长钻穿地道,竟然挖至魁星楼处,引爆了大量的炸药,城墙即被炸塌。
却说几人在路上遇到王褒生正亲自领了数百兵勇,自东至西奔来,路上百姓纷纷躲避,宗棠等见到,一同奔来,只见魁星楼一侧城墙果然塌了有四五丈之长,张亮基同鲍起豹等大员均在城墙内数十丈处观望,黄冕及长沙知府仓景恬正督斥兵勇抢修,王褒生所带兵勇也是为抢修而来,至时也不搭话,只顾指挥将沙袋土包往城墙断裂处垒填,该处兵防属邓绍良统帅,此时正带领镇兵八九百人严阵以待,只听得城外妙高峰方向螺号声起,城外枪炮声、呐喊声亦鼓噪而起,愈来愈近,料是太平军组织冲锋而来,左宗棠忙示意诸人将张亮基等人拉至安全之处,自己却往黄冕等人处而来,江忠源自也不甘落后,示意钟麟、教玉照顾好各位大员,钟麟却对教玉道:
“勉兄速去照料季兄,危难之际,万不可有所疏忽。”
朱教玉应声冲出,直奔到左宗棠旁边,恰好太平军已冲至缺口,往城内胡乱放枪,也是教玉眼疾手快,迅速将左宗棠拉倒在地,却是一管炮子迎面而来,只可怜宗棠身后千总赵继宗头部为其所伤,登时没了气息,宗棠见缺口上方已有太平军头目手持大黄旗直摇,情急之下又欲起身,被教玉牢牢按下,兀自大声嘶喊不已。
城上乱作一团,却见邓绍良大呼数声,已经持刀跃出缺口,起手处已手刃数名敌兵,城内官兵本来惶恐不已,此时见主将奋不顾身,思忖邓将军平日恩德,遂奋勇杀出,太平军某将见官军为首一人勇猛,料想定是主将,一枪轰来,正中邓绍良右胳膊,这邓绍良也是勇猛,将刀交了左手,继续冲杀不已。说时迟,那时快,城外守将和春已经率兵援到,见邓绍良已经受伤,深恐不支,迅速带数名亲兵冲了上来,替下邓副将,即在缺口指挥防守,太平军见官军如此勇猛,气势为之一馁,早有官军数人将持旗之人砍倒,夺下“太平先锋”大黄旗,其余太平军将士见势纷纷撤退,和春驱兵趁势追击,直至太平军营垒方回不表。
单说城内,左宗棠与江忠源见太平军退兵而去,城上百余残留敌兵已无反抗之能,忙返回张亮基等跟前,嘱咐迅速组织兵力,轮番攻击敌营,使其顾不得再攻缺口,罗绕典、鲍起豹纷纷称是,各下命令,飞饬城外各营,按五成出队,轮番攻击敌营至次日方可停止。但见各项命令已达,方舒一口气,众人也顾不得多停,又商量善后诸事,讨论停当,张亮基一面命潘铎带部分官员兵丁持牌安抚城内百姓,一面命仓景恬、黄冕、王褒生诸人抢修城墙,务必于明晨之前补砌完备,又查问了邓绍良的伤势,着所部交由其弟邓绍英暂署,左宗棠、江忠源等四人陪同张亮基再巡城防,先前钟麟等已亲见左宗棠身莅险境,侥幸得免,此时方得空相询,说起方才情形,犹自心悸不已,皆叹侥幸,宗棠也暗自后悔,心道自己虽饱读兵书,却从未亲临战场,当时竟忘了自己虽是幕宾,却相当于一军主帅,身系全城安危,哪能如此搏命?可见纸上谈兵终是不足,要想长进,还须亲历才行。
天光渐暗,和春前来汇报战况,此役因守城兵将英勇,人员损失千总赵继宗以下二百余人,至少斩获敌方七名头目,兵卒四百余人,左公详问情况,得知四百余名兵卒中长发者仅数十名,其余皆短发,又议论其兵力已有大额补充,不过战力也会下降等,张亮基则慨叹一月余来,敌方不动声色,不成想竟酝酿如此阴谋,倘非众人得力,恐怕已为所乘等,且说一行人见各处稳定下来,才觉腹中饥饿,遂回府署而来。
诸人用毕便饭,已是夜深,但经历此次惊险,兀自难以平静,隐约又能听到城外枪炮声,张亮基遂又约齐幕僚商谈诸事,只听左公道:
“粤匪既有经营地道之能,就不得不防,而地道之防,通常有两策,一则于城外加挖深壕,则地穴难以通过,二则于各处遍埋巨瓮,募盲人居内伏听,则可判断来向,今应及时实行也。”
张亮基点头称是,踌躇片刻又道:
“此事也不难办,听说钦差大臣将于明日行抵衡州,上午赛中堂已派专员将钦差大臣关防带去,估计不久即可抵达长沙,如此长沙城内外各镇将也就有个禀承之处,事权方能划一,或许可以扫平粤寇,以解朝廷危难也。另外,下月初六日须例行上奏一月来军事情形,恐要同帮办罗大臣,鲍军门、骆中丞会衔具奏,不过想必还需劳烦季兄亲稿,只是当此危急时刻,当以团结为要,向军门等劣事,能敷衍就敷衍了之,不知季兄意下如何?”
左宗棠见张亮基之前军令遭遇不畅,又经下午一役,意兴很是颓唐,大有听候钦差大臣前来即交差之意,又不愿得罪同僚,秉笔直书,很是着急,但自己毕竟仅是幕宾,不好多说,只好应下,但又不忍,好在座上只有江忠源与钟麟、教玉,便直言道:
“以左某看来,纵使徐帅能用兵如神,以官军之战力与斗志,恐也难以全歼逆匪,中丞还需做好最坏打算才行,我等均承林文忠公赏识,自当效仿文忠之志,力挽危艰,此时更显中丞之气度与才具,倘若中丞不能振作,那左某等还是归隐为好。”
张亮基听左宗棠如此一说,肃然惊醒,自忖果然有些消极,遂抖擞精神道:
“本台只是下午亲见大军血战,又经历季兄生死须臾之间,甚是不忍,想我等与粤匪本是同族,不去共御外辱,却在自相残杀,致使百姓受尽苦难也,突觉一生心血,付诸东流,心境一时动摇,诸位见笑矣。”
左、朱、谭三人听张亮基如此一说,各自会心一笑,却原来张亮基体恤百姓,恰与众人相同,冥冥之中,或已注定也,钟麟出言劝慰道:
“中丞与季兄均言重矣,此役毕竟乃我等初次经历较大阵仗,感慨自有不同,不过城守既然无虞,季兄也已平安,算得上逢凶化吉,料想之后更大阵仗即将再来,彼时中丞与季兄等更能从容调度矣。”
江忠源多次亲临疆场,此时自然明白众人心境,遂附和道:
“不过中丞与季兄今后如非万不得已,也该远离前线,于安全之处运筹帷幄,毕竟枪炮无眼,今日也是思勉兄武艺高强,否则季兄可要同江某一样挂彩矣。”
说毕直指自己刚刚伤愈的小腿,自顾大笑不止,众人也皆笑起来,一时气氛轻松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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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赴军营旁观练兵 吐心志不忘忧民
道光年间,罗泽南于湘乡开馆授徒,一时弟子云集,后声名显赫者有王錱、李续宾、李续宜、李杏春、蒋益沣、刘腾鸿、杨昌浚、康景晖、朱宗程、谢邦翰等,曾国藩之弟国荃、国葆二人也一度受教,又因早开团练之法,被誉为湘军之父,然其本是世外隐逸之人,最终战死沙场,实乃时势所造也,今集其名作《罗山吟》四季诗各一句,共品罗山先生淡逸之风:
破屋三间白云覆,碧水绕门清可掬。
拾得生柴煮淡粥,落落梅花香满屋。
前文曾说到,孔孟儒学经汉代数百年之发展,已经变化甚多,又经五胡乱华、南北分制,直到唐初,几被佛教所掩盖,后韩愈作《原道》而文起八代之衰,儒家方又占据尊位,后至两宋,经程朱“存天理、灭人欲”之发展,以四书五经为纲,以张载等提出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为要的理学终有大成,自此立为科举之目,渐成八股;但南宋时陆九渊又有别解,发展百年,到了明代,王守仁(王阳明)重读孟子,整理历代思想变迁,提出“心学”,再经李贽等人发展,为明代商业的兴起提供了思想理论,可惜天灾人祸,明灭清兴,王夫之、顾炎武、黄宗羲等清初大哲虽皆受“心学”影响,但在强势的统治与文字狱压迫下,已经难以发展,儒学走入狭径,专以“考据”、“训诂”为方向,即时称的“汉学”大显,在乾嘉年间尤其繁盛,“理学”则沦为刻板的八股之道,然而道光年间,山河破碎,国困民乏,思想界又重拾程朱理学,以“经世致用”为要,遂形成了以罗泽南、曾国藩等为代表的晚清理学最后的辉煌,同治中兴,或为其果也。
罗泽南生于湖南湘乡,自幼受湖湘文化开山鼻祖周敦颐的影响,本有理学之基,又受近贤魏源、陶澍、贺熙龄等湖湘经世派熏陶,故而虽不能科考名显,却能自成思想体系,自道光六年十九岁开馆授徒,凡二十八年之久,向以推崇理学、经世致用、躬行实践等要诀教授弟子,为湘军及曾国藩的崛起奠定了基础。
且说谭钟麟本就对罗泽南钦慕甚久,此时能有机会拜见,自是兴奋不已,又停一日,即携了张亮基与左宗棠的书函,同朱教玉一起出城,还是缒绳而下,往北走数里,绕开太平军,在一处军营中借了两匹健马,方又折向南,过湘潭,日近中方至湘乡,打听至县北马圫铺,乃见一练勇大营,正在临时校场操练,朱谭二人也不着急通报,且驻足观看,只见指挥者乃是一白面书生,较二人还要年轻几岁,中等偏瘦,额方颌尖,鼻挺口阔,微须稀疏,双目炯炯有神,一条辫子在脖颈上盘住,身着藏蓝长袍,腰间扎一黑绸带,下襟对开,一双缎面黑布鞋,显是训练已久,屡屡举臂擦汗。汉子发现两个陌生人观望,也未穿官服,遂朝几个帮忙矫正身姿的武师低语几句,有三人同时纵身蹿起,眨眼即冲到跟前,为首乃一个白净汉子,也就二十出头,大声喝道:
“什么人如此大胆,敢偷窥我等操练?如是奸细,即先拿下。”
钟麟见教玉已习惯性摆好马步,忙道:
“这位师傅莫躁,我等乃湖南巡抚大人亲派的特使,此处有中丞书函交于罗山先生。”
说罢从怀中取出两封书信,独将张亮基亲封的书信递给为首一人,那人看了一眼,道:
“两位大人请随我至帐前稍候,容小的通报老师一声。”
说毕转身带路,往营帐之处走去,另外两位武师一左一右,拥了二人跟上,近到帐前,那汉子进去通报,不多时,一位年近五旬,身着黑色长袍之人率领一群年轻人迎了出来,看见二人遂抱拳施礼道:
“来人可是茶陵谭文卿兄与朱思勉兄?老夫早接左公之书,恭候多时矣。”
钟麟素重礼节,料想来人即是罗泽南,哪里等得对方施礼,忙向前数步,一躬至地,嘴上道:
“后生晚辈,哪敢当得如此大礼,罗山先生万勿折煞弟子也。”
来人果是罗泽南,一早就接了左宗棠之信,知道钟麟要来,只是这罗泽南虽施教二十余年,辈分甚高,但年龄仅比左宗棠大五岁,而且早年与左宗棠、刘典、刘蓉等人同学于贺熙龄之城南书院,见左宗棠信中称呼钟麟为平辈,又是举人身份,初见自也不好妄自尊大,今见钟麟如此谦恭,甚是高兴,忙扶起二人,携手走进军帐,先邀请坐下,拆阅毕张、左二函,罗泽南便道:
“方才还是芗泉鲁莽,不知乃是阁下,甚是唐突,还望文卿兄不要见怪,芗泉,快来给谭大人赔礼。”
罗泽南思忖钟麟既是举子之身,又受巡抚差遣,料定应有官职,故而就以“大人”相称,先前那白净汉子向前一步,抱拳躬身道:
“晚辈不知谭大人驾到,多有得罪,还望见谅。”
钟麟忙起身答礼道:
“这位兄台,万勿挂怀,弟子现随季高先生深居幕内,并无官职,先生更不必客气,非以“大人”相称,实乃冒名,此来当真是要请教,还望先生但以名字直称无妨,弟子与门下众高足应以兄弟相称为宜,万望先生成全。”
罗泽南见钟麟相貌堂堂,答礼出言皆文质彬彬,遂也不再客气,先为钟麟介绍诸位弟子,方才那位汉子姓蒋名益沣,字芗泉,年方二十;陪坐者还有李续宾,字克惠;李杏春,字石仙;刘腾鸿,字峙衡。其余还有站陪弟子数位,钟麟与教玉一一答礼见过,见帐中诸人果然个个相貌不凡,对罗泽南自又钦佩几分,欠身道:
“久闻罗山先生名师高徒,今日一见,果然不虚,且不说座上各位仁兄个个精干有才,账外练兵者已让钟麟仰慕不已,方才看的出神,才让芗泉兄误会,实在不该也。”
罗泽南抚须微笑道:
“文卿果然好眼力,门外练勇之人,名叫王錱,字璞山,乃罗某门下最有兵韬武略者,现年方二十八岁,门外湘勇,虽名为罗某所募,实尽璞山所练也,只是此子性格过于自负,义气任侠,大有刚愎之嫌,恐影响以后前途,不似文卿性格沉稳,必将大成,至时还望文卿等多为其周旋一二。”
“先生过奖矣,实不相瞒,此次弟子奉中丞与左公之命来营,主要即是商讨扩展团练之策,方今长沙周围,团练乡勇,能有战力者,惟先生与江公岷樵而已,然勇员仍嫌太少,更乏将才,是以才来观察也。”
钟麟遂将之前与左宗棠、江忠源等人讨论的当前形势必须兴练新军等,大体如实讲来,罗泽南门下弟子闻言均大为兴奋,个个几欲摩拳擦掌,恨不得马上行动起来,原来罗泽南授徒多重经世致用而轻科举八股,致使门下科考屡屡不显,但若要兴练新军,正是自己所学之长,将来必能出人头地也。但听闻钟麟又述说了几个主要困难后,遂又皆皱眉沉思起来,暗道左公等人果然思虑极远,不愧湖湘名士也。罗泽南心中也是暗喜,见钟麟讲毕,遂问道:
“那以左公高才,可有良计否?”
“一时尚未有合适策略,所以才来求教先生,不过既然势在必行,即便暂无对策,也要先为筹备,比如总结先生与岷樵公各自练勇之利弊,好有扬弃,如能形成一套方略,则至时只待东风疾吹即可也。”
“文卿所言极是,来日即可相告左公,罗某及门下弟子,随时候命也,至于所虑之困难,总会有妥善对策,也容罗某思考思考,看时辰已该午饭,芗泉去叫璞山、石泉等人停练休息,下午再练时,当请文卿前去指点一二。”
几人再客气几句,不多时账内便摆起便宴,还是先前几位陪坐之人在席,账外又走进二人,其一自是王錱,另一人经罗泽南介绍,名叫杨昌浚,字石泉,显见也是得意弟子,众人又客气一番,遂各自落座,稍饮了几杯,就行进餐,饭毕,罗泽南叮嘱王錱与杨昌浚照顾钟麟与教玉,并一起参与训练,自己便要去后账午睡,几位弟子侍奉不表。
单说钟麟、教玉、王錱等,饭毕先一起在账外闲谈一会,这王錱果然能言善辩,出口滔滔不绝,声大而远,多有显咄咄逼人之势,钟麟忽然想起十四年前初遇左公之时情景,两人真是颇为相似,不禁暗自惊奇。王錱一开始视钟麟为客,尚有顾忌,后见话语投机,出言温婉,渐渐就忘乎所以,大谈起练兵之道来:
“团练勇丁,最宜效仿戚家军,营阵之法,全在编排伍、什、队、哨之际,练时配合娴熟,号令划一;战时法明令申,动止有责,使强者不得独进,弱者不得独退,峙如山岳,流如江河,虽乱犹整,则握定胜算矣。”
见钟麟频频点头,又接到:
“当然,现今武器已大为改变,不可生搬硬套,应重新搭配,以求最佳,但无论如何,权责必须明确,以便于指挥,兵器必须搭配得当,以追求最高杀伤及最牢防御。区区发逆,不过乌合之众,官军却畏之如虎,如给王某数千精兵,早就荡平了去。”
“璞山兄果然气势如虎,他日定能驰骋疆场,荡寇平逆,一展雄才矣。”
杨昌浚与王錱同岁,性格又是最相投,此时见王錱几近忘乎所以,遂出言讽刺道:
“璞山兄就是嘴上强硬,真到了阵上冲杀时候,就这身板,恐还够不到敌兵的脖子呢。”
说毕哈哈大笑,原来王錱虽然生性豪爽,又通武略,却是身材不高,又显清瘦,若非见过他练兵之姿,定以为是个文弱书生,王錱听到讽刺,自然不甘忍受,一面作势向杨昌浚扑去,一面嚷道:
“那就看看傻大个能有多少本事。”
说着竟捉住了杨昌浚的衣领,杨昌浚也不见恼,任由王錱扯住衣服,告饶道:
“罢了罢了,开个玩笑,也不怕客人见笑。”
“客人?弟同文卿兄、思勉兄一见如故,早即视为兄长,他日军中效力,必以生死相护,二位兄长不会嫌弃吧?”
说着也就放开了杨昌浚,钟麟见二人皆未恼怒,料定平日玩闹惯了,习以为常,此时忙同教玉一起应诺。
几人休息了足有半个时辰,大约到了训练时间,遂一同起身,往校场而来。李续宾之弟李续宜(字克让)会同蒋益沣早等在校场,只见团丁约有千人,分作两队,王錱命令训练开始,杨昌浚、李续宜、蒋益沣等各自指挥校正起来,王錱独陪谭、朱二人阅视,并且介绍道:
“愚弟与老师谋划,暂定团练湘勇两营,每营有五百又八人,设营官一名,中军、亲军各两队,每队十二人,副营官两名,各领一队壮勇,如此剩下四百三十六名,分作四哨,每哨设哨长一名,掌管护旗,护勇四名,又有副哨长一名,掌管令旗与斩首刀,护勇三名,剩下一百名又作八队,刀矛三队,鸟枪一队,劈山炮一队,刀矛鸟枪藤牌杂用一队,各十二人,抬枪两队,各十四人,每队除一名队长、一名火勇外,又分作两伍,各有左右伍长一名,如此一来,每有令下,各司其职,层次分明,每名团丁,但须熟知自己所处位置及几种号令即可,文卿兄、思勉兄可有感觉不妥之处,还望指教一二。”
朱教玉虽武艺高强,但对行军布阵其实并不通晓,钟麟更是门外汉,平时尽读诗书,哪能懂得如何布阵之学问,但王錱既然问起,教玉不肯出声,但求周护钟麟安全,自己又不能不接话,只好勉强道:
“未知此乃璞山兄独创之功,还是古人成法?”
“二者皆有,大多还是参考前朝戚南塘之成法,毕竟募练私军,近代惟武毅公(戚继光谥号武毅)最显,不过因为武器配备已大不相同,故而调整各级编排,各队之间互为照应,交战之际才能无往不利,只是如今团丁训练尚不熟练,又未曾检验,效果尚不得而知。”
“愚弟不通兵法,仅作门外浅窥,自也无什章法,绝比不得璞山兄,不过古人云,兵者,凶器也,愚以为练兵之道,约束最为要紧,你我都是读书之人,当知道百姓视痞兵如虎狼,故而所练之军,非但要能战场凶悍无比,还应休整时与民无害,万不可仗势欺凌百姓,否则吾等所为,实为造孽也。”
“文卿兄果然见微知著,定是深知如今官军旗绿两营之不堪,吾师常常训示,方今民心思乱,会党四起,粤匪一呼即有数万应者,无非两者,一则官吏腐败,极尽盘剥,使百姓难求生存,二则官兵仗势欺人,常常劫掠,使小民难以安生,故而吾等练兵之始,就立志做仁义之师,但求保一方百姓之安危,绝不做危害四方之强盗,吾师之训,字字刻心,还请文卿兄放心。”
“罗山先生门下,自然无虞,但璞山兄须知,团练一旦扩大,数千数万人不止,其时如无有效法度约束,恐怕就成尾大不掉矣。”
“这么说文卿兄看定团练必将大兴耶?方才已闻听几位兄长谈论此事。”
“官军无能,不堪一击,团练大兴恐是必然,长沙城内诸大员以及左公等正在思谋良策,如何同朝廷及旗绿营和谐相处,一旦解决,必然风起云涌,至时主将,恐怕要指挥千军万马方可,愚弟观璞山兄气如淮阴,当也是多多益善矣!”
王錱听谭钟麟将自己比作兵仙韩信,心底暗喜,嘴上却谦道:
“哪里哪里,以愚弟之能,练上十几二十营兵勇倒也不难,要说再多,恐怕就难以驾驭矣。”
“璞山兄可曾想过,倘若统帅几万兵马,还能否约束全军,不做一件于百姓有害之事耶?”
王錱还在畅想自己面前展开的金戈铁马之景象,闻言方觉出钟麟是话中有话,不由得一怔,迅即转入沉思,良久方道:
“的确并非易事,愚弟同吾师商量,每营添上几十名长夫,专门处理日常采买杂务,如此既可以让兵勇专心训练作战,解除后顾,又便于管理,避免扰民,文卿兄觉得此法可行乎?”
“方法固然是好,但这也仅是被动应付,璞山兄可曾想过,为何我等皆有报国爱民之识,绝不会无故侵扰百姓,而却忧兵勇不知耶?”
“那还用说,我等自小苦读诗书,常常与圣贤神交,又有良师劝导,自然懂得丈夫立于当世,必无愧于古今,底层兵勇,大多贫苦,识不得几个大字,能懂什么?”
“但璞山兄如能带领这样一支军队,上至将领,下至兵丁,皆有仁义之心,视上级如父尊,视周围如兄弟,视万民为家人,其战力当若何?”
“那自然是以一当十,勇猛无敌矣,文卿兄真乃高人,一语如醍醐灌顶,愚弟以后练兵,必定注重训勉圣人之道,哈哈,此本吾师徒之擅长矣。”
钟麟点头道:
“愚弟不过盲人摸象,信口一语而已,未必真能有用,至于其中利弊,还该老兄熟思,愚弟实属冒昧矣。”
“非也,非也,文卿兄虽志不在行伍,但所言句句至理名言,发人深省,能得老兄如此提点,真乃三生有幸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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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东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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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罗山先生献良策 湘上农人筹奇谋
罗泽南早先虽无功名,也常自谓当赴武陵以觅桃花源,然毕竟深受儒家入世文化熏染,虽家庭数遭变故,十年连丧九亲,仍不忘忧国忧民,自多有痛哀民生多艰之诗作,今集数句以观也:
桃林夹岸渡芳津,莫向渔郎话避秦。
欲寻归路无人问,苍生终岁望甘霖。
秃笔单记咸丰二年十月初一这日,谭钟麟在朱教玉的陪同下在湘乡罗泽南湘勇大营议论团练诸事,王錱本来自视绝高,在罗山门下一众弟子中自不必说,即便于罗泽南都向来赞佩的左宗棠、江忠源、刘蓉等湘中名士都大有不屑一顾之态,今见左公身侧一位并不显名之幕友,比自己也长不了几岁,却有如此见识,才意识到老师常劝勉的“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实非虚言。
罗泽南挽留钟麟教玉二人留居军营畅谈,钟麟正欲请教学问,自不推辞,是夜群贤毕集,座上除了罗泽南早入不惑之年外,其余或者方至而立,或者才及弱冠,当真是个个生龙活虎,不过钟麟很快就察觉,罗山门下已成两派,一边包括杨昌浚、蒋益沣等几位,以王錱为首,其余则在另一边,以李续宾为首,两方虽未有言语不和,但行语间已见亲疏,罗泽南仿佛也并不在意,先为钟麟等讲自己的授课宗旨,他认为王阳明之心学受佛教影响太大,而不论是六朝还是五代,凡大乱之际均与佛教兴盛并行,故而不符圣人之学,又从《孟子》解读中说起,认为王阳明乃曲解孟子,误入歧途,真正的圣人之道还需程朱理学等等。钟麟见罗泽南排斥佛道而独尊儒学,又不满汉学与八股取士,也能自圆其说,只顾频频点头,至于见解不同之处,料想说出也无济于事,倒是为罗泽南的积极向上、振作求取之心态所感染,佩服不已。但听罗泽南道:
“是故气、理、心、性,各有体统,又相互影响,人之于气,为时理御之,即成德义之勇,足以胜天下之大任。志大则不安于小成,知广则不惑于歧途,理存则不杂于物欲,当今汉学,惟求记诵词章,不复求乎身心性命之学,则失其根本,既不能自知其失,以成平和之人,也不能自知其非,以成刚健之人,谬矣!”
语毕长舒一气,见钟麟及弟子等皆肃坐倾听足有半个时辰,也颇是自得,遂总结道:
“自古而来,得气之极清而为圣人者少,得气之极浊而为下愚者亦少,其余奋其力皆可得以贤名,纵其欲则尽成愚昏,天壤间,以气坏事者,多匪气之为害,由无义理制之故也,近来老夫常言:丈夫誓许国,艰难何所辞,当为我等自勉也。”
说罢已是大为疲惫,又长吁一口气,端起茶来,呷了数口,摆了摆手,示意弟子们可以不再拘谨,众人遂以方才先生所讲,讨论起来,有说佛、道之非的,有说心学之误的,片刻后只剩下王錱尚在高谈阔论,原来他下午经钟麟提示,方才又听老师讲解,一下子顿彻了练兵亦须练心练气之想法,故而说到团练上来,滔滔不绝,声音也是愈来愈高,众人皆停下来听之,只听王錱高声道:
“团者,团拢一气,尔我相救,生死相顾,此之谓‘团’。练则练器械,练武艺,练阵法,尤要练胆,而练胆必练心。胆有大有小,心则人同此心。人人欲保全身家性命,非杀贼不能自保,而非练器械、练武艺、练阵法,不能杀贼,所以要‘练’。然一人之力,能有几何?而盗贼则先啸聚多人,非大众随心,同心共死,互相保,不能自保,所以要团。非编民甲、清宵小,内奸不清,则外寇乘,所以非保伍,则团练亦无用……”
也有李续宾等人想是有不同观点,数度欲插话,却始终莫能置喙,罗泽南见王錱讨论渐渐偏离了方才所讲,又不给别人出口机会,遂打断笑道:
“璞山稍微休息则个,欲让座上客人见笑乎?”
王錱闻言方觉自己着实锋芒太露,不由讪笑,众人一齐笑起来,遂又讨论起方今敌我形势,钟麟道:
“当年林文忠公西戍伊犁之际,慨言‘苟利国家生死已,岂因祸福避趋之’,想来与先生方才所言‘丈夫誓许国,艰难何所辞’乃为相印之语,晚生最慕文忠事迹,可惜英雄已是驾鹤,如今有先生为我等楷模,实乃吾辈之幸也。”
罗泽南忙谦辞几句,钟麟又将昨日亲历魁星楼城墙攻战之状述来,众人皆大为向往,最后说到左公遇险,幸亏教玉相救时,众人又皆对教玉刮目相看,教玉自入营半日多来,除了必要客套,几乎未曾搭话,此时自少不得谦虚几句,最后又畅想了来日练勇之事,才各自休息了去。
次日一早,罗泽南请钟麟独自到后帐中坐谈,寒暄过后,先生道:
“自文卿昨日说起如今大兴团练之难题,老夫一直不敢放松,经昨夜沉思,觉的要想化解,唯有请朝廷派信得过的大员前来帮办监督方可,至时将以该大员为核心,我等尽力辅佐,一样可练成大军,以解危困也。”
“唉,先生也知,围城不到两月,朝廷就委任了两任钦差,数位帮办,然而这些大员要么逶迤不前,要么好高骛远,如今看来也是无济于事,所以才苦觅对策也。”
“文卿所说固然也是事实,但左公既有借张中丞之名行事之利,何不上奏朝廷,直接要求派大员来,只顾团练之事,形成新军再谈战事乎?如此则没有战守之责,成败亦非朝夕之功,是否可以避免急功近利之心耶?”
钟麟思考片刻,暗想确实也无良方,不如姑且一试,也算有个主意,遂深揖一礼道:
“先生之计令钟麟恍然大悟,真似拨云见日,在下还有一惑,为今湖湘大地倍遭蹂躏,烽烟不息,生民甚是艰难,而他日团练一兴,既要抽调壮丁,还要筹集钱财,难免滋扰百姓,甚至加重负担,至时朝廷大员万一不熟谙本地民情,但求功效,难免行竭泽而渔之事,岂非反倒引火烧身,贻害桑梓?”
“文卿所虑甚是,如今我等与江岷樵所练团勇,虽有成效,但不过千数人马,财力供应由乡绅捐办,尚可暂时无虞,但将来一旦规模兴起,必将难以支度,看来团练新军绝非朝夕之功,非要我民休养生息几载,难以支撑,吾辈任重道远也。文卿既能体恤百姓,又能深谋远略,实在让老夫钦佩。不过说回朝廷派员,既要熟悉本地,安抚一方,又要得朝廷信任,不致疑虑,还要有干济之才,从容调度,确实难有此面面俱到之人,左公雄才伟略定是无虞,只是朝中并无名号,实在可惜,老夫倒是想起一位同乡,已在京城为官多年,门生也广,只是此人一来刚刚母丧丁忧,二来我朝历来不许官员节度本籍,以防勾结坐大,故而恐也难以成事。”
“先生说的莫非是贵县之曾侍郎?”
“正是,文卿既知此人,也就无需赘述,不过老夫与曾涤生侍郎的确算得上熟悉,其两位幼弟亦列老夫门下,故而深知其声望胸襟均出类拔萃,其自道光十八年会试中式以来,直到前些日子,一直在京,此前官居礼部侍郎,可谓大员,应该能得朝廷信任,只是此公历来恪守道统,如今丁忧之身,未知可能夺情否。”
“只要能有朝廷的旨意,其余各事均可缓图,据晚生所知,曾侍郎素重经世致用之学,虽然与先生论调略有差异,但殊途同归,必能不负众望。”
二人又探讨了许多练兵之事,钟麟亦是畅所欲言,令罗泽南甚是感叹,也是钟麟少时多方游历,几番磨练,又有数度奇遇,观诸事往往别开生面,每有新意,很多时候连这位饱学大儒都自愧不如,一时竟聊了个余时辰,诸弟子先后请安,才意犹未尽的停住。
钟麟与教玉又在湘勇大营中待了一日,与王錱、李续宜等皆交谈甚欢,深夜却传来太平军于午后再度扑城,和春负伤之消息,钟麟惦念长沙战守,遂于初三日告别罗泽南众人,与王錱约好他日一同杀敌,便同教玉匆匆赶回,一路倒也顺畅,回到巡抚署,见左宗棠正与江忠源坐谈,各人寒暄过,钟麟先问前一日战守之况。原来上日未刻南月城金鸡桥处遭太平军以地道中的地雷轰蹋,对方以为是轰蹋了城墙,数千人前来攻城,枪炮齐向城头轰击,和春带兵与之厮杀,恰巧一炮飞来,轰倒两名亲兵,炸开的垛砖碎沙击中和春头面及右手,所幸伤势不重,眼看官军已是不支,江忠源帐下六品军功徐以祥带楚勇数十名从缺口抢下,连毙数敌,气势稍涨,僵持到各路官军来援,鏖战一个多时辰,太平军见难以攻破城池,才退兵回去,长沙算是又躲过一劫。
左宗棠与江忠源正在议论钦差大臣徐广缙于十月初一已抵达衡州之事,据张亮基说,赛尚阿已于九月廿九日派人将钦差大臣关防带去衡州等候,希望早日交接完毕,以使军中各镇俱有禀承,事权划一,号令维新,或可大有起色,只是这徐广缙虽抵衡州已两日,竟然迁延不动,数万兵马僵驻衡州,也不来援,也不发令,未知是何打算。左宗棠道:
“按说前数载徐爵帅在广东同夷人交涉,人称沉毅有谋,也不算无为之辈,只是圣旨已下一月有余,湘粤邻省,就算路途艰难,何以至今才娓娓来湘,使我长沙群龙无首,之前延迟已久,本该速来省城,却又驻足不前,难道也是一名庸员不成?”
江忠源叹道:
“还是因为我朝承平过久,各地大员平日皆对武事不甚用心,真到短兵交接,早就失却主意,拖拖延延,虽说无功,也不致有大祸,至于战守成败,反正非其一人之责也。”
“唉,看来此乱断非此公能了,不说也罢,文卿与思勉二位此行收获如何?”
谭钟麟道:
“罗山门下果然人才荟萃,如今练得湘勇两营,由王璞山统领,据说一月之内,即可上阵,吾等观之,其军容整齐,训练有素,堪与岷兄之楚勇媲美也。”
“总算闻得些佳音,我方再添一支劲旅,或增一分成算,只是仅有两营兵,还嫌太少,倘若我长沙城内外几万官军皆能如岷兄、罗山先生之练勇,何愁不能迅速荡平群丑哉?倘使有朝一日,得此一支大军,左某还要图谋与夷人一战,以雪我华夏大辱也。”
“季兄雄才伟略,此日定有可期,对了,关于提升团练规模,罗山先生也有一谋。”
钟麟遂将与罗泽南的讨论经过详细叙说一遍。宗棠与忠源听了罗泽南推荐曾国藩出山,均眼前一亮,原来左宗棠早知曾国藩学问自成一体,又久居高位,声望甚隆,忠源当年会试京城时,更是一度拜在曾国藩的门下,执弟子礼,一直都有书信往来,如果能由其总领团练,训练新军,定能有所作为。
接下来几日,朱教玉随同王褒生练兵守城,江忠源、黄冕、郭崑焘等助张亮基等巡视各处,谭钟麟则伴随左宗棠留居抚邸,忙于为张亮基起草初六日的奏折,边写边议如何巧妙的提示朝廷,在不致引起朝廷疑虑的前提下能起用曾国藩,这日,钟麟想起之前罗绕典接朝廷委命江西巡抚,因长沙吃紧,未能成行时所说,江西在籍前刑部尚书陈孚恩已获圣旨帮办一切团练事务,遂说与宗棠听,并道:
“由此看来,朝廷危难之际,并未过于避讳本籍大员掌权之事,何况这陈尚书本因去年与怡亲王在 面前龃龉,大吵大闹,惹怒帝心,连降数级,最终落了个乞归原籍,为今都能获用,曾侍郎乃丁忧在身,又无过失,定能得膺钦命。”
“话虽如此,但仍需从长计议,愚兄正有一事欲要商量。”
钟麟见左宗棠欲言又止,遂道:
“季兄莫非有所顾忌?”
左宗棠道:
“不怕文卿耻笑,你我自岳阳楼相识相交不觉已十四载,以贤弟之见,可信愚兄甘于久居他人幕下乎?”
“自然不会,季兄此行一念桑梓,二来也是助我朝速平叛乱,以御外辱,凡此种种,早已心照不宣也。”
“此等确是事实,不过也有私心,此行一来欲观摩诸政,以免尽成纸上谈兵,譬如上月遇险就让愚兄更知战场变数之难料,二来更为图谋他日能得一劲旅,好驰骋沙场,即便马革裹尸,也要与夷兵一战,方能舒我数十年来一口怒气也。”
“既如此,眼前岂不正当其时哉?只要曾侍郎得以起用,以季兄之才,练就精兵虽非一日之功,但数年之后,定能得偿所愿也。”
“非也,他日一旦如愿练成精兵,天下则成四股势力,朝廷与粤匪自然是明敌,但夷人和我等新军,却也各成一势,至时果真凭新军剿灭粤匪,军内领袖如曾侍郎等必定功高震主,朝廷岂能任由一支汉人执掌精兵酣睡于卧榻之侧矣,彼时要么再起祸乱,要么兔死狗烹,就算往最好处想,也断然没有愚兄得偿心愿之可能也。是以今日不为预谋,他日必成隐患,以文卿之慧,自不难想及也?”
钟麟马上想起历代功高盖主之人,确实要么如文种、韩信,乃至前朝的胡、蓝,一旦功成即被诛杀;要么如司马炎、刘裕、赵匡胤等更朝换代,到时难免又起战乱;最好的也就是范蠡、张良、石守信等隐退山林,可如此又怎么实现左公之志哉?好在左公确实堪比诸葛,早早就能谋划的到,只是此种难题,又岂能轻易破解?不由叹道:
“季兄所思实非愚弟所及,方才说要交代一事,莫非早有计议?”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也仅仅想到方向而已,至于各事,一切还需凭借机缘,当前惟有打定主意,成全曾公,不过为今后计,其一,愚兄决不能与曾公处一帐下,甚至不能表现与之亲密,必要时还要制造一些不和,只要无损大局即可,将来好给朝廷留有对我等分而治之之余地,如此又怎能主动举荐此公?其二,则在文卿,兄之行文已有功力,虽上次会试不中,但中式不过迟早之事,今年恩科既未成行,明春按例乃是癸丑科,该再走一趟京城方可,愚兄早已无望于科举,但文卿若能中式,他日京中也好照应,长留深幕之中,岂非埋没耶?”
钟麟也曾想过此事,但亦知若中进士,定要羁留京城,大战当前不能出力,却有逃避之嫌,遂决然道:
“多承季兄美意,钟麟在此危难之际,岂能舍桑梓父老慈母妻小而远避京城哉?纵使去了,也不安心,绝是徒劳无功,此事还请季兄万勿强求也。”
宗棠深知钟麟虽看似平和,实则性格刚毅,绝难勉强,只好叹道:
“既如此说,愚兄自然不好强求,不过来日战局一旦稍稳,则万勿耽搁,这亦算愚兄谋划之一。再者,今后要委屈文卿深居幕后,不再轻易出面,如今知你我情谊者,不过三五人,他日我将逐一叮嘱,不对外人讲起,否则他日关键之处,真需你我联手之时,还要为朝廷考虑避嫌,岂非徒留掣肘,错失时机,文卿可能体察愚兄苦心?”
“那日在白水洞,已表明心志,只要季兄所计,定当追随,反正愚弟也无实职,不如今后,就在幕中做个无名文书之职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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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楼
第十九章 民心齐长沙解严 守将懦岳州失守
湖南安化罗绕典乃道光九年进士,博学多识,才文俱佳,年轻时路过韩候(韩信)岭,赋诗慨叹,其情景,恰同此时左宗棠等最担忧之处,今改其几句来赏:
谋成阃内将军闲,策定关中往事非。
逐鹿功成乌骓逝,坯土荒凉叹落晖。
且说谭钟麟与左宗棠在湖南巡抚府邸替张亮基起草奏折,主要汇报太平军的两次扑城及围剿情形,虽然没有什么值得吹嘘之战果,但毕竟也有不少英勇之表现,更为了鼓舞守城将士士气,定要为殒命的赵继宗等请恤,为受伤的邓绍良、和春等请赏,为英勇出力的王褒生、黄冕、徐以祥等请从优议叙,又因前番张亮基的叮嘱,只能忍下对向荣、徐广缙等人的不满,当时惯例是奏报主要事项用折,其余事项则用片,夹于奏折中一并送报,左宗棠酝酿数日,写成近三千言的《敬陈围剿情形并击败扑城贼匪折》,又连写了《省防各军堵剿情形片》和《派兵驻防岳州常德片》,因考虑到要引朝廷对曾国藩的注意却又决不能明说,则在《请留府县佐杂各员差遣片》中,大陈省城被围六旬有余,军务情形吃重,需员甚急,屡请起用在籍各员,除了曾国藩独不提外,其余大小开复官员均行罗列,尤其对丁忧回籍的吴坤修,钱步滜等,本属候补县丞,候补未入流等无关紧要之人,刻意提点。左谭二人料想所请之员在朝廷也所知不多,但应该能让其注意到那位时称湖南士林领袖,在籍丁母忧的礼部侍郎来。
四十余日朝夕相处,张亮基已深知左公才能远非自己能比,又屡屡想起当年林则徐对左宗棠的极力推崇之意及对自己的大加举荐之恩,竟颇有一门兄弟,骨肉至亲之感,于是军谋一切,事无巨细,尽委左公,乃至各州县公事票启,皆由宗棠一手批答,张亮基但同在省大员,每日巡视城防,安抚民众,鼓舞士气,亦得到士民一致拥戴,只是城外驻军,实难调动,着实有些苦闷。期间罗绕典与黄冕因军需局款银之事相生龃龉,但黄冕起用一月余来,筑成铁炮二百余尊,城垣两次轰塌,均出大力修筑,其母遭惊吓重病都未离防务,故而宗棠据理力争,保举黄冕不受参劾,反要请功,罗绕典竟被驳斥的哑口无言,不过这罗绕典也非庸辈,知道所争乃是典章,并非私利,后经张亮基骆秉章等调和,方才不再深究。
经长沙城中诸大员及江忠源等多人写信催促,徐广缙终十月初十日抵达湘潭,十二日,派出广西提督福兴来赴长沙,所率数万大军却又驻扎于湘江西侧二十余里处的平塘村,不肯近前,张亮基等急请其守御龙回潭要道,结果福兴只管装聋作哑。这天晚饭后,宗棠又忍不住慷慨激愤之情:
“徐爵帅人甚朴实,然用兵实非所长,恐连赛中堂之谋略都难比及,如此紧急之处,竟不肯入城坐镇,但凭我等各自为战,莫非视兵锋为儿戏乎?”
郭崑焘善于打听诸事,遂宽慰道:
“传言因赛中堂待罪长沙城内,爵帅不愿相逼过急,故而有意迁延也。”
“非常时刻,身系数万性命,却尽是蝇营狗苟之事,真乃不知轻重,昏庸至极矣。”
座上江忠源、郭崑焘、朱教玉等一时皆无言以对,钟麟见气氛尴尬,遂道:
“听闻爵帅有论曰,粤匪来自岭南,定不适应北方水土,故而无需防备其北蹿,但于衡州、湘潭一带堵截其南下即可无忧也。”
“此言甚是可笑耳,粤西本就民风彪悍,粤匪又多亡命之徒,百战不死,岂会因此等琐事抉择战略?我看粤匪近日必将北窜,倘使左某在彼营中,早就谋划突袭武昌,北上逐鹿中原,大军直袭京城去也,有朝廷诸多庸员相助,即便不能一举成功,但效前朝李闯之势也能搅个天翻地覆来。”
众人见宗棠如此激动,忙各劝慰,崑焘道:
“季兄言重矣,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我朝也不乏能人,如季兄等大才,尚且尽在吾阵中,再看来粤匪将领亦不过如此,否则与我等对峙数月,怎会浑然不觉官军已将成包围之势耶?”
江忠源已多次与太平军交手,此时最知绝无轻敌之理,因道:
“倒也未必,前番粤匪攻桂林省城只数日,不克即迅速弃围北上,祸我湖南,入桂阳,破郴州,绕过衡州而奔袭我长沙,说明谋略定非寻常。”
左公喃喃接道:
“岷兄此语倒提醒左某,此次粤匪独围我长沙已七旬有余,数次攻城仅出两三千人,并不全力以赴,起初以为只是贪图我益阳、常德一带米粮,意图抢劫本季秋稻;如今大军来援,已成僵持,绝难破城,却仍不逃窜,恐怕正在酝酿更大阴谋也未可知,左某总觉有什不妥之处,却又难以名状,甚是苦恼也。”
郭崑焘听左公断言太平军已不太可能攻破长沙,顿觉精神一振,道:
“既然季兄可保长沙无虞,即便城外剿办不力,本也非职责中事,毕竟我等乃受中丞所聘,自当日中丞孤身缒城而入,受任于危难之间,朝廷也知其艰难,此次只要能保住省城,谅不致获罪,至于爵帅将来如何,我等已是无能为力也。”
钟麟本想再论时不我待等想法,但见左公竟安静下来,只皱眉沉思,随即转念想到,也许正需此种挫折,方能使朝廷下定决心,裁汰旧劣,简拔人才,开革风气,练成强兵,以求将来敢与夷人一战,而雪耻辱也。前几日左公即谋划他日亲掌大军而御狄夷,或许此情亦成机遇也。
却说长沙城内外交战双方你来我往,互有死伤,兀自僵持,屈指算来,自七月廿八日西王萧朝贵奔袭而来,转眼已近八十日,好在太平军只将大军驻扎在城南,长沙城内物资并未紧缺,又有张亮基等一干能员安抚,城内百姓渐渐也不再恐慌,除了不能随意进出城门外,一如往常。
十月十八日深夜,魁星楼处城墙再被地雷轰塌近十丈,数千太平军又鼓噪喧天,前来扑城,瞿腾龙、邓绍英会同四川越嶲参将张协忠等各率千人堵御,直杀至寅时,毙敌三百余名,天空忽然降下大雨,太平军鸣金收兵,城内诸将也已人困马乏,张亮基亲自检点损失,张协忠被炮子击中,伤情严重,忙送下医治,又安排防御妥当,只待天明再说。
却说次日天未全亮,就有兵勇来报粤匪已趁雨夜窜逃,不知去向,张亮基同众幕僚休息不到一个时辰,连忙起身,正收拾间,潘铎已经率周颚、仓景恬等各级文武赶来恭贺报喜,张亮基本觉大慰,却忽见左公脸上表情凝重,忽阴忽晴,料知其更有深虑,马上也就明白了左公之担忧,遂赶紧收摄心神,沉下脸来,拊膺长叹:
“城完实赖诸君,然空回龙潭一处不守,不能聚歼丑类,使其渡洞庭而北,祸必及于天下矣,我等忝居疆寄,上不能扫除群凶,下不能保全大局,任贼奔驰,翻山窜逸,不能灭贼而贻君父后忧,只望他日圣上不致严惩,尚忍言贺也?”
众人也不好再多言,亮基邀众文武大员一同登城查看敌情,料理解严善后事宜,左公却无心外出,遂留钟麟、教玉二人相伴,众人走出,又听的外面传来鞭炮声,想是百姓已知道战情,左公知道左右无人,遂低声对二人道:
“太平军诸将,果非庸辈,此次交锋之后,更觉不同寻常,虽说排兵布阵也多有疏漏,但战略谋划,恐还在愚兄之上也。倘若没有猜错,彼等主攻长沙之意本非破城,故而并不四面包围,使我城内可以方便请援,各路可调大军均已云集长沙附近,外围反而防守空虚,恰似调虎离山,数万人一夜之间有序撤退,我方却认为乃是窜逃,现如今无论西北之常德、东北之岳州,还是南面之宝庆、衡州,均防守空虚,必然难挡其之全力一击也。昨夜攻城,不过是故布疑阵,甚至能预料天将降雨,陷我方于忙乱之中,难以判断,如果其谋果如愚兄所料,此时定会派出小股力量朝各方向虚张声势,使我方不知其意图,待到官军那些滑劣之将缓过神来,其战略恐已达成也。”
钟麟望向教玉道:
“太平军营中中果有如此谋略之王?”
“据愚弟所知,东王与翼王谋略均深,其下林凤祥、秦日纲、李开芳等人亦均有所长,故而季兄所虑恐成事实,不过我等也无需悲观,毕竟季兄乃至中丞均无决策之权,否则战局早非此景,何况敌攻我守,敌暗我明,本已难占先机也。”
“勉兄所言极是,季兄,此处并无他人,可否推测一下彼等去向?”
“以某看来,两粤虽是彼等老巢,但一来经此大乱,新任巡抚劳崇光、叶名琛也算干员,防备必严,二来太平军党羽似已倾巢而出,已无根基,故而最不可能往南;至于东北与西北,均有优劣,西北常德一带,防备最为空虚,如其欲仿张献忠,图谋四川,则走此途最佳,常德往北可攻荆州、宜昌,往东沿江可下岳州,官军各处分兵,必无力往西防御巴蜀方向,不过四川偏安一隅,尚不致祸乱天下;往东北一带,岳州自是首当其冲,好在前番中丞已调云南昭通镇兵堵防,常南陔(湖北巡抚常大淳)中丞也已商请湖北提督博勒恭武亲自统兵驻防,岳州乃是要塞,水路行军皆速,敌情一至,但能守住三两日,各地援军既能来救,至时仍有全歼之机,不过岳州一旦为彼所破,沿江而下可直扑武昌,继而可北上中原,如若太平军欲效仿李自成,则必选此路也。”
“如此看来,岳州已成必争之地,天下安危恐系于博勒恭武一身也。”
“唉,为兄此时甚为矛盾,既担忧战乱荼毒天下,又隐隐期望其不甘偏安蜀中一隅,好使区枢震慑,方能痛改弊病,我等或也能更有用武之地矣。不过再想到千万百姓恐因此流离失所,朝不保夕,又怎忍心图谋一己之欲乎。”
“季兄所言,愚弟深知也,为今我朝外不能御辱,内不能安邦,乃让我等乡野之辈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也,然自古即有一将终成万古枯之说,黎民百姓,乃至普通兵将,大多有如蝼蚁,但能听天由命而已,惟愿天意怜我子民,早降英杰,用霹雳手段,显菩萨心肠,方能救民于水火间也。”
正说间,有下属来报张亮基有请众人去城墙上商量军情,左公料想前方探报已有结果,就同教玉往南城墙而去,钟麟按照约定,已不再外出,独自留守深幕,也不多做挂怀,且和衣躺在床上冥思。
左公同张亮基、罗绕典、骆秉章、鲍起豹等众大员谋划军机,各人有主张南防湘潭、株洲一线,有主张西防宁乡、益阳之处,独左公力主北防湘阴岳州等地,然而一则左公本湘阴人,不好过于急迫,二来探报太平军大部往宁乡、益阳而去,更因城外各军均受徐广缙节度,诸人无从置喙,城内还要驻防,可调机动军马仅有瞿腾龙所辖一千余人,也难有作为,左公看透自己无能为力,也就不多争辩,但观事态发展。
太平军果如探报,大军冲过宁乡后往西一直攻战三百余里,直到十一月初一日,徐广缙才姗然抵达长沙,众位大员各呈礼节自不必表,单说这位钦差大臣兼署湖广总督浑不为耽误军机为意,但指派向荣、福兴两位提督,和春、秦定三、李瑞、王锦肃四镇总兵各辖人马前去堵截,将广东朱启仁所带潮勇、张国梁所带捷勇作后队均派往益阳方向,众军又各自迁延,还未到达益阳时,已报大股太平军出现在湘阴,继而北上,官军望风披靡,十一月初四,已有快马来报岳州已于上日失守,湖北提督博勒恭武、岳州知府廉昌、巴陵知县胡芳古等在太平军大队未至之前弃城而遁,城门大开等讯,徐广缙一改之前的镇定之态,方寸大乱,只后悔当初不听诸人所劝,致使龙回潭要地不守,才有如此大祸,众大员私下更是钦佩左公,然已悔之不及也。
却说次日又传出朱启仁所率潮勇抢民财物之事,张亮基大为恼火,却又不好发作,众幕僚劝其筹集几万军费,好同徐广缙商量裁撤,遣返原籍等谋,亮基亲自找徐广缙商议去,座上只剩左、江、谭三人,左公方道:
“难怪传言 不喜团练之事,常斥各处办理无效,反滋惊扰乡民,良莠不齐,易聚难散,有妨百姓。如今看潮勇行事,果然不服约束,劫掠乡村,此与粤匪何异也?”
钟麟忧道:
“此等行径一多,上达天听,必加大季兄筹谋新军之阻力,此亦提醒我等,将来无论如何团练新军,解决与百姓之矛盾当是要务,不得不防也,岷兄带勇众多,卓有成效,可为我等解惑耶?”
“为今无论镇兵,还是练勇,大弊有三,军法不严,军令不一,军心不齐也。前番我与徐爵帅通信即言此事,不曾想潮勇顽劣至此,听闻张国梁乃是盗贼,后受招安,所带捷勇却颇有章法,这朱启仁是有功名的,未知所练潮勇何以尽招些蛮盲之徒,作战时固然勇猛,但不知军令,不畏军法,难免尾大不掉,反受牵累,故而江某练兵,首重来源,统领自多知其根底,兵勇也是同族、同村或邻近之人,顽劣败坏之徒决计不收;二则严立军规,江某本有族规十条,加以增减,成为团规十条,众多谨守;三则楚勇薪饷不低,自用之外,足以养家,故而不会轻易扰民也。不过为今楚勇不过两千,若兴练数万,则不可同日而语矣。”
“岷兄所谋,与罗山先生所练湘勇虽各有千秋,但约束之道,颇有相似之处,只是楚勇已经驰骋疆场一年,久经历练,湘勇却尚未接仗,未经兵锋,不知战力如何也。好在岷兄与罗山公能先做尝试,可谓壮举也,而今惟望朝廷能早日得遂季兄心愿也。”
“文卿说起此事,左某忽然想到,如今长沙解严,粤匪恐直扑武昌,此处各兵必将大量外调,既然我等须为团练新军而计,此时楚勇、湘勇还不宜远调,当为其谋一藉口。”
左公一时停下,沉吟片刻,方又道:
“不如这样,前番有报粤匪所过之处,多有土匪纠集,为祸一方,为今粤匪既图谋江北,省内当须及时征剿,以防坐大,今日我即向中丞请命,调楚勇先查办各处土匪,安定百姓,方可无忧,如此则楚勇不需北上,我等也可从长计议,岷兄以为如何?”
钟麟见江忠源尚未接话,遂道:
“经此一役,足见吏治废弛已久,我省本多会、道、堂、门,此番必定啸聚一方,如今粤匪一去,致力征剿谅亦不难,倘任其兼并历练,党徒日繁,反难收拾。岷兄如若得中丞之命,一则可成安邦之功,再者杂乱土匪定无粤匪之战力,既可趁此历练新团,又可多有缴获,或者还可以收编降众,从中挑选精练壮汉,补充楚勇,岂不一举多得?”
“还是文卿所虑周详,一进一出之间,的确差之千里,江某养创三月,已然按耐不住,若非之前中丞强留,早就带军征伐矣,如今既有季兄深虑筹谋,自然全凭定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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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东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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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周国虞聚众数万 谭钟麟暗访浏阳
湖北螺山王柏心一生究心水利,著作繁富,进士出身却潜心讲学,化育一方,咸丰二年,闻听两湖要塞岳州为太平军攻破,对官军大失所望,写诗调侃,今改数句以现时情:
敌来如风去无踪,五千戍卒先逃空。
连营十万但观壁,中军飞捷又争功。
长沙城内,徐广缙深知岳州失守,自己难逃罪责,只希望能拖延些时日,好向在京大员疏通,直到十一月初七的奏折仍不报岳州战事,殊不知湖北巡抚常大淳告急奏折早入京城,咸丰帝见折大怒,将徐广缙、罗绕典、张亮基、骆秉章均交部议处,并严令徐广缙速带兵北上,命张亮基查明岳州文武弁兵下落。这边张亮基等对徐广缙隐报军情之事极为不满,又有圣旨下来将徐广缙革职留任,将张亮基等降四级留任,徐广缙自己无颜留在长沙,听闻太平军已离开岳州,便去岳州驻节,骆秉章奉旨帮办湖北军务亦至岳州,罗绕典则授云贵总督暂赴荆州,帮办荆州将军台湧军务,防守荆州、宜昌、常德一带。
太平军在岳州收获颇丰,除了大批弹药钱银物资外,还有不少战船,就地休整三日,十一月初六一早水陆并进,沿江而下,破蒲圻(今赤壁),陷咸宁,十三日攻下汉阳府城,继而围困省城武昌。
单说湖南乃四塞之地,江河山峦纵横交错,本易酝酿豪杰草莽,太平军过境而去,一时鱼龙混起,拜会结盟,声势相连,各县州府道报上来有名目的就有哥弟会、天地串子、红教、黄教、白教、青龙会、白虎会、半边钱会等,更有无数未打旗号的。各处势力多与太平军联络,受其封号、令旗,甚至直接留下人员监军,左宗棠深知若不能迅速勘平,假以时日,定成太平军之后应,故而力主先行剿平纷乱,安定后方,才能发展壮大。
送走北上诸位大员,张亮基同幕宾均松了口气,此时长沙内外正规军队几乎全被带走,仅剩一些病疲年老之卒,但左公等均感觉到时机已到,少了各方掣肘,才有众才俊用武之地,此时黄冕丁母忧,朱教玉陪同王褒生致力于善化县衙,兼查访岳州文武下落,江忠源则带楚勇剿办巴陵土匪晏仲武一伙,连有捷报来传。这天张亮基正与湖南学政刘崐议事,却又接到急报,原来之前委派至浏阳查办征义堂的长沙通判裕林回禀,说该匪不听晓谕,已聚集数万人众,欲行不轨,张亮基不便离开,便派人送给左公。其时幕内仅左公、郭崑焘、谭钟麟三人,读罢来报,钟麟先道:
“前番罗山先生有言湘勇再练一两月可以出阵,为今已到时间,可否调其赴浏阳征剿该匪,也可历练一番?”
郭崑焘附和赞许,左公却思索良久,方道:
“此议不可行,湘勇即便练成,暂时也不可动,否则难成大计也。”
“季兄可否明示?”
“难道二位皆忘了,我等万事具备,但一直未到东风也。”
“季兄是说等待朝廷起用曾侍郎之事?”
“然也,如今重兵北移,湖南已是无兵可用,朝廷不会不知,然省内土匪四起,不能不剿,十九日才附片上奏盗贼会匪群起紧急之情,如不出意外,本月或可听到佳音。”
“但这与湘勇调用有何关系?”
“据某所知,曾侍郎对于现状虽种种适合,然为人稍嫌泥古,如今既是丁忧守制之身,难免为礼教束缚,而且也未必看的穿眼下之机遇,至时即便有朝廷谕旨,恐亦不肯轻易出山,还需一番口舌劝说,湘勇即是促其出山之大礼也。如今一旦以中丞之命调用湘勇,则其与曾侍郎即无太大干系,而若曾侍郎同湘勇一道前来,那湘勇便是其立业之本,罗山门下,英杰萃集,自然大有可为,以曾侍郎素称领袖湖湘士林之名,恐怕很难不心动矣!”
“唉,季兄成人之美,真令崑焘心折,倘若他日曾公知道今日季兄为其谋划,必视季兄为股肱也。”
“非也,今日谋划,还请二位守口如瓶,左某为曾侍郎谋划之事,决不能为他人知晓,否则来日定酿祸患,再有,为意诚兄计,来日也当辅佐曾侍郎,才能更快建功立业、出人头地也。”
“季兄应知愚弟非为名利而来,何必出言挖苦也?”
“意诚兄误会矣,左某以为,惟有掌握一定权力,方能发挥所具才干,影响时局,而左某注定长期深居幕内,难获高位,即便为乡梓计,又怎能不为我兄考虑矣?”
“崑焘还是有些糊涂,何以季兄定要成全曾公却又刻意疏远耶?”
“也非刻意成全曾侍郎,只是此事非曾侍郎振臂一呼不可,更非不愿亲近,只是不得不为将来谋划,意诚兄可以试想,倘使将来诸事顺利,我湖南大军一出,战力远在旗绿之上,朝廷与粤匪孰更恐慌?”
“原来如此,看文卿兄并无惊讶,想是也已筹谋良久矣。”
钟麟接口道:
“季兄之前确曾说及此事,且亦谋划许多,前番拜托意诚兄与令兄假装不知愚弟与季兄相识皆是为今后着想也,还需意诚兄成全。”
“文卿兄但可放心,季兄如孔明在世,算无遗策,定能运筹帷幄,不致有失,不过既然不能调用湘勇剿办征义堂,又该如何应对耶?”
“为今只能再辛苦岷兄也,巴陵剿匪恐还需数日,我等亦要先摸清征义堂情形,意诚兄还需总揽文檄,此事可由文卿着办,思勉兄暂在侠兄处也无要事,须请之周护文卿赴浏阳一趟。”
朱教玉和谭钟麟二人按照左公吩咐,借来商贾衣服,扮成客旅,念及左公谋如诸葛孔明,钟麟自称姓孔名钟文,教玉则称姓诸葛名玉,因口音略有差异,皆称郴州人士,乘舟来浏阳寻觅商机。
罗霄山脉绵延数千里,在浏阳之处称大围山,主峰七星峰乃湘东第一高峰,古浏水发端于此,后改称浏阳河,经百折千绕,汇入湘江,沿河冲积不少数里宽阔之平地,孕育了不少百姓,自上至下有白沙、大围山、官渡、古港、上东、下东等村镇,直到浏阳县城。朱谭二人一路打探,也不骑马乘舆,漫走了三日,仍未有太多收获,大多路人一听征义堂便三缄其口,有的甚至非常警惕,二人也不敢多语,只探听出征义堂设在古港乡高浒村,钟麟忽然想起,好友谭继洵曾有书函说其执教狮山书院,即在古港,忙向路人打听,结果听说狮山书院几月前遭受火灾,已经荒废,钟麟惦念继洵安危,索性同教玉往其家而去。
谭继洵家在东乡天井坡,一路打听倒也顺利,钟麟与继洵自上次京城一别,至今未曾相逢,又是首次来访,遂顺路买了几样点心,寻到住处,是一出两重的小院,十分朴素,钟麟与教玉立于门外通报,却见一年轻妇人抱个一岁多的孩子出来相见,钟麟说明来意,妇人邀请进去,厅堂甚小,家具也少,却拾掇的十分干净,妇人忙着去沏茶,钟麟见其抱子不便,忙拦住,自己沏起茶来,那妇人连表歉意,钟麟见其礼数周进,料想必是继洵内室,遂又答礼,那妇人方说起自己正是继洵妻室,姓徐,怀中之子名叫嗣贻,乃是继洵长子,原来继洵果然曾在狮山书院执教,只是遭火灾后就回了家,前几日方在东乡一位员外家得到私馆之职,每日早出晚归,谋求束脩之资。
钟麟知道继洵平安,大为放心,遂欲告辞,徐氏极力挽留,解释日已偏西,继洵当即归来之语。原来继洵多次提起钟麟,常有钦佩之意,李氏虽初见钟麟,但唯恐继洵回来怪罪,便定要留至丈夫归来方可,钟麟见李氏执意,不好推辞,便同教玉坐于堂内等候,钟麟暗叹继洵也是勤学克俭之人,虽已中举,依然贫寒。徐氏告了失陪,将孩子背起,去后厨准备晚饭,这妇人看面相要小继洵五六岁,但举止端庄,浑不以眼前为苦,钟麟又替继洵欣慰,转念想起自己的家人,自有一番心绪。
冬日昼短,天已渐暗,却说继洵别了东家,往回赶来,这员外之子全然不同书院学生,甚是顽劣,却又不好发作,姑且对付着,只是多些苦闷,心思重重回至家来,进门也不出声,快到厅堂了才发现椅上有人,但堂内灯光暗淡,也看不太清,便道:
“五缘(徐氏闺名),是有贵客上门了么?”
钟麟教玉忙站起来,向继洵施礼,钟麟道:
“子实兄别来无恙,可还记得钟麟否?”
谭继洵一听声音便记起是钟麟,忙快走两步,答起礼来,钟麟为继洵简单介绍教玉,三人遂挽手坐下,继洵道:
“愚弟如今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养家糊口矣,不曾想竟得文卿兄与思勉兄亲到寒舍,内人照顾不周,万望海涵。”
朱谭二人忙又客气一番,钟麟道:
“今日冒昧来访,乃是出于突然,未能提前报知,还请子实兄恕罪才是。”
遂将此行探听征义堂消息及听闻狮山书院遭难担忧等情说来,三人自又感叹一番。徐氏过来说已备好酒菜,继洵忙邀上座,又是一番客气,教玉坐了上席,二谭一左一右,筛酒酌杯,边吃边谈起来,只听谭继洵道:
“如今这征义堂,声势的确浩大,听说将要派出两千兵马助守浏阳,现今长沙已经解严,再派兵马前来,其意如何,不难揣度。周围百姓,大多图个活命,哪管什么太平军、征义堂、白沙团?就是官军,也好不到何处,如今既然征义堂要来,谁还敢轻易招惹是非?故而两位兄长难以探听消息也。”
“不知子实兄可能知晓一二?”
“要说这征义堂,那也深有渊源,其首领名叫周国虞,曾捐了个九品职衔,家有兄弟三人,其弟名国才、国贤,自称乃史可法贴身侍卫周天赐之后人,愚弟儿时便有耳闻,传言周国虞能文善武,力大无穷,早先不过是在古港一带组织赛社(一种祭祀活动),每每与无业青壮饮酒作乐,后来渐渐成了规模,大约道光十三四年间,听说因其与广东一位天地会首领相识(据考应为罗大纲),就模仿其建立堂口,自称忠义堂,平日集会也无定所,多在高浒村的社庙内,也不过就是年头节末,酬钱饮乐,通个缓急而已,聚集了一批贫寒子弟,就连本村,都有人参与,近年来百姓困苦,该堂能略微接济,倒也算作义举,只是党众愈集愈多,各色人物纠集,难免做一些倚众欺寡之事,遂起声势。”
“如此说来,此众已有近二十年之根基,难怪声势浩大,只是既已早有端倪,官府为何不究?”
钟麟边说边含笑望向教玉,教玉知道钟麟示意与自己也有渊源。继洵闻言应道:
“此事说来话长,本县本不富庶,如今的县令赵光裕在任十余年,向以维护稳定为要,每次忠义堂闹乱,多以调和为主,大事化小。道光廿一年,崇阳钟人杰作乱,一度攻向浏阳,周国虞与手下邓万发、曾世珍等趁机成立团练,组织村民制械操习,自称防寇,保卫身家,并改名征义堂,于是日益强大,并与乡绅多起冲突,有人就上报了省城,时任湖广总督裕泰派员查办,将周国虞擒获,但其后不知为何又将其释回,周国虞一度宣称解散征义堂,收缴兵械,并将征义堂改成学堂,但传言其暗中并未停止联络,赵太爷估计也是为图省事,故意假装不知,征义堂经此一查,倒也收敛不少,直到粤西乱起,周国虞、邓万发等人再以兴办团练为名,公开恢复征义堂,听说其下划分新老堂口十八处,各有堂主,已有党徒两万余人,想我浏阳总共才有多少人丁?说平民中有两三成皆为其党都不过分。”
“那两万余人皆行团练,如何劳作谋生?”
“依愚弟看来,此言不过是夸大声势,本村自称加入忠义堂者,也大多还在务农,真正团练的恐只少数,更多党众不过为其裹挟,图谋生存而已。”
“若是如此,则有胜机,听闻之前粤匪过境,征义堂也与之勾结,何以未随其北上?”
“唉,一说到此,还同愚弟生计有关,据说粤匪来长沙之前,就已与征义堂联络,后来兵围长沙时,派出两员伪官来联络,传言一个姓唐,一个姓李,已经说动了征义堂诸堂主,但是二人再回长沙路上,被东乡团总王应苹带众拿住,搜出密信,这王应苹不是旁人,就是愚弟所栖身的狮山书院之院长,嘉庆秀才,后转廪生,也是个认真学究,前番早就对征义堂不满,还与周国虞结仇,此时定要告征义堂私通粤匪,借官府之力来报仇雪恨,殊不知此时长沙自顾不暇,怎有余力前来调查?也是合该老先生有难,那征义堂数次派人来要唐、李二人不得,竟派手下数十人持刀趁夜将王应苹杀死,救走二人,还顺带放火烧了狮山书院,继洵与众人侥幸不在书院留宿,得以幸免,乡团没了唐、李二人,又没有征义堂杀人放火之证据,赵太爷还是从中弥合,数番劝说当地的白沙团、东乡团等不要与征义堂冲突,但经过此事,周围众乡团早有防备,征义堂也就不敢贸然去奔匪营,成了如今之势。”
教玉见钟麟不语,遂接道:
“昨日中丞还说浏阳赵令素得民心,而今看来,不过是姑息放任而已,如此做法,非但不能平息纷争,怕还要酿就更大祸乱,至时再想解纷息斗,安静无为,恐已无济于事也。”
钟麟抬头道:
“弟之所思,还在其他,如今想来,终知季兄何以力主先定湖南境内,再谋其外之策矣,今见征义堂一呼万应之势,倘若任由各会道门堂发展下去,湖南恐再无宁日也,至时还妄谈兴练新军,岂非痴想?亦知如今粤匪何以愈演愈烈,无非民不聊生而谋求变化而已,粤匪某些行径,定是能得民心。今日之势,若非夷寇欺辱华夏,我族有灭顶之灾,愚弟倒乐看朝廷如何挡得住民心思变之势矣。唉,只是外辱尤险于内患,我等不得不维护朝廷也。对了,子实兄既然于私馆也不遂心,何不同愚弟等一起入幕湘府,以求建功耶?”
“文卿兄为国忧民,愚弟自愧不如,吾师南屏先生早有训谕:勿究兵谋,但读经史,尚可谋求科举,万勿贪图功名。继洵亦自知才略平庸,难当大任,惟求多读圣贤,习仿古人,或许还能有所裨益,将来能为国家出力也。”
钟麟见继洵言辞恳切,又有师命难违,料想不能强求,也就作罢,三人先谈起当今时势,复又说起征义堂之事,继洵倾其所知,尽为二人讲解,钟麟与教玉仔细留心,不懂之处一一辨明,尤其谈到古港、高浒一带地形,继洵都作草图以示,直谈至四更鸡鸣,方觉略尽兴致,继洵早嘱咐徐氏睡去,此时安顿二人留居后院客房,才自休息。
次日午餐后,二人同继洵作别,约好他日再叙,便不再耽留,复回长沙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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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东南
23楼
第二十一章 左宗棠熟虑军谋 曾国藩拒赴省垣
曾国藩为人谨小慎微,不喜张扬,流传诗作,多以老成见长,欲觅几句豪气澎湃之作,竟是难得,足见平日之内敛。咸丰二年其为吴敏树《送友人赴即墨》的长诗题词时,倒有几句令人眼前一亮,今采录而来,以飨读者:
忽出国门骑瘦马,去看东海掣长鲸。
放歌一吊田横岛,酾酒还临乐毅城。
咸丰二年十二月初四日,太平军攻破武昌,巡抚常大淳以下,两位提督,两位镇军以及藩臬司道各员或自杀,或被太平军处死,告急文书如雪片般飞进京城,朝廷一时乱如沸粥,天子直呼用人不淑,欲阵斩徐广缙,众老臣好歹劝住,旨令新启用的署理河南巡抚琦善任钦差大臣,严守中原,命两江总督陆建瀛、署江西巡抚张芾亲赴九江驻防,饬徐广缙、向荣戴罪围剿武昌太平军,又调蒙古郡王僧格林沁率蒙古骑兵防堵山东直隶,一时调令纷纭,绝未曾想,之前于十一月廿九日给张亮基的圣旨末尾的一句话,将挽救大清的命运。其旨云:
前任丁忧侍郎曾国藩,籍隶湘乡,闻其在籍,其于湖南地方人情自必熟悉,着该抚传旨,令其帮同办理本省团练乡民、搜查土匪诸事务,伊必尽力,不负委任。
当然,因道路阻梗,此旨要于十余日后方到长沙,眼前之长沙官民,乍闻湖北省城失守,震惊之余,皆觉侥幸,犹恐太平军再回攻长沙,其时湖南提督鲍起豹已驻防岳州,江忠源也在巴陵剿匪,城内已无防军,必不能守,张亮基亦觉恐慌,但见左宗棠镇定自若,只派人搜集征义堂的情况,这日又见左、郭、朱、谭四人谋划不停,便忍不住问道:
“季兄等不谋城防,是断定粤匪不回长沙乎?此时长沙空乏至此,但有数千匪众,老夫恐亦蹈常南陔(常大淳)之覆辙也。”
“中丞大可放心,武昌省城较长沙富庶甚多,人尽皆知,粤匪既破武昌,暂时定不屑于长沙也,而且武昌无险可守,粤匪定不久留,不久即可见其行动也。”
“最怕粤匪来一个回马枪,至时恐防备不及也。”
“定然不会,为今观粤匪大势,其后发展不过三策,上策为倾力北上中原,奔突冲直隶,趁朝廷惊愕之际图谋京城,则可速见其效,此策须其首领果敢明断,有成功成仁之志;中策则沿长江东下,图谋江宁,余杭一带,此处富庶,对大部分起于贫寒的粤匪众首领诱惑甚大,但那样必将割据一方,将来敌我定沿长江争夺,湖南仍是要地,我等将膺重任也;最下策则选择沿江西上,进入巴蜀,如此则终将为官军封锁,虽不难守住数年,但绝无争雄天下之可能也。倘若南下攻我长沙,纵然破城,亦无济于事,粤匪被剪灭不过三五载事也。”
“但万一匪首没有季兄见地,非选择南下,固然自绝其路,但我等仍难逃厄运矣。”
“哈哈,中丞岂能认为粤匪中缺乏善谋之人?前番战守长沙至如今陷我武昌,其才具令左某自愧也,倘若所有谋划决断皆出于那位伪天王,数年之后,吾等是否还是大清子民都未可知矣。”
张亮基听左公出言不逊,忙压低声音道:
“季兄还要慎言,以防祸从口出也。”
“哈哈,中丞说的是,不过左某绝非妄言,若不出意料,一月之内,上述三策即见端倪,但无论如何,这征义堂离我长沙不过百里,乃为肘腋之患,何况自古以来欲御外寇,必先平内患也,而且这征义堂一呼数万,可见民心之思变如斯,倘不及时清除,并整饬吏治,与民生息,必有更多枭桀之徒结党而起,后患无穷,至时将无可收拾矣。”
“季兄所言极是,亮基幸有季兄等襄赞,否则此刻哪还有章法可循,不过这征义堂既然有数万徒众,之前也有圣谕令老夫妥慎办理,不可稍涉鲁莽,激成事端,倘万一不能一举成功,岂不反为引火烧身?”
“中丞还请放心,我与意诚、思勉、文卿诸兄已多方调查,谋划数日,绝不会有失,现今岷樵兄既已困住晏仲武,不日当即凯旋,则可行动矣。”
“季兄既已谋划稳妥,老夫自然放心,不过纵使岷樵太守旋师,也不足两千人,去讨数万……”
张亮基住口沉吟,左公知道他心有不安,遂示意钟麟解释,钟麟接道:
“前番我同思勉兄亲到浏阳查访,再有多路探报,及当地名绅示书,综合判断,知其数万人大多乃裹挟良民,能战者不过两三千,而其中死党,更不过数百人,以楚勇锋锐之师,剿抚并用,定能收效也。”
“原来如此,季兄果然运筹帷幄,若需其他兵马协助,但请明言,各司定照言而行。”
“左某所计,此事务必保密,中丞万勿同各级文武说起,听说征义堂党羽已遍布各处,倘泄漏风声,则于我方不利也,只要不失先机,乌合之众,不足一战,不过为安全计,中丞可调总兵经文岱遴选五百兵勇至平江县驻守,防其北蹿与粤匪联络,另外,永州籍丁忧知州张荣组素有才能,当堪大用,可饬其就近带兵,以驻攸县醴陵一带,防匪南蹿,中丞传令时只需传其布防,不提征义堂则可。绿营中有一都司名曰塔齐布,前因守城有功,已擢为游击,此人虽是满人,但才能出众,有名将之风,只是性格耿直,数度得罪副将清德,甚至连鲍提军(鲍起豹)都曾顶撞,故而屡受欺压,为今人才匮乏,还请中丞大力提拔之。”
“此等皆非难事,有季兄在此,真乃天助,稍候还需同藩臬司议事,可还有不妥之事?”
“也无其他,还请中丞着手留心省内各级官员,此次粤匪过境,每每啸聚万人,小民不惜弃家舍业相随,其中尽是奸逆乎?乡民但能安居,何苦舍命作乱,甘膺大戮?可见民生困苦,已至极艰也,左某以为,此乱种种,盖缘各州县平时刑政不明,良莠莫辩,于奸民多所宽纵,因循讳饰,惟思苟且眼前,不顾国家大计,而于无权无势之良民,极尽欺压,大肆盘剥,毁其生机,迫其铤而走险。此次若想迅速平复战乱之损,非官民齐心不可,民心向背,关乎成败,若不能迅速起用廉明干员,对贪官劣吏严参厉劾,撤免惩戒,恐不能安我民心也。”
“季兄所言,同老夫不谋而合,方才正欲拟折,催新授按察使岳兴阿到省,其一到省,则即行查明举劾之。”
“远水难救近火,举劾参办并非定要臬司所为,中丞当知,为今紧急之势,如火燃眉,不能须臾耽搁,征义堂之事,左某一时难以脱身,还请中丞定要留心。”
张亮基点头答应速办,匆匆离开后厅,左公又对诸人道:
“我等再推敲一遍用兵方略,方才左某虽对中丞言谈轻松,然此役毕竟为我等首次着力调度,成败关乎今后在全省之名望声誉,更关乎今后各策施行之难易,不容有失也。”
钟麟先道:
“按之前季兄所言,首要务必兵贵神速,嘱岷樵兄旋师之后,不必回省,直接由平江小路驰赴浏阳县,到平江之前可假称追捕晏仲武余党,入浏阳后则扎营城东门外冯家岭处,假称奉中丞之命,赴援江西,暂在浏阳待长沙之饷,自平江至浏阳,若卷甲疾行,直抵要道,不需一日,可令其四五更起行,则匪必不及反应,楚勇三营,李辅朝一营略弱,可留冯家岭去县必经要道布置防守匪众扑城,以安县民之心,岷兄亲带刘长佑、江忠义两营设伏唐家岭,此处谷深道窄,可收地形之利,布置妥当后再大张告谕,令征义堂速将滋事各犯缚定献出,一面着令浏阳令赵光裕传唤周国虞,同时传知白沙团等集勇并力,克期会剿,征义堂死党闻言倘敢来攻,我方锐勇尽出,以逸待劳,一举破之。”
“嗯,还应提前分化其众,万不可与所有为征义堂裹挟民众为敌,若不问良莠,凡挂名征义堂者皆不赦,恐致良民畏葸,转坚从逆之志,反为不利。”
郭崑焘道:
“告谕可说明,虽是奉抚院之命剿匪,但绝不问征义堂与非征义堂,只问为匪与不为匪,良民若能将曾世珍、邓万发、朱兴祥、朱联石等匪首捆献者,照军功例给赏,其前误入征义堂之人,能擒献匪党者,亦给重赏,不问前罪,如此则其众必不能一心,纵然没有擒献者,也会扰乱其军心,使彼不能相互信任,以收功效也。”
钟麟道:
“意诚兄妙策,不过方才独不提匪首周国虞兄弟,可有深意?”
“周国虞虽是匪首,但查访下来,并无为匪确证,有传闻其在征义堂已无实权,且之前曾与赵光裕多有来往,至时,由该县传唤,倘若能招其投首,其于征义堂情形熟悉,则更易办理,倘传言不实,其为暗中主使者,则谕令独不涉周氏兄弟,或也可致其党羽生疑,更利各个击破也。”
朱教玉接道:
“以上谋划虽妙,但至时必然混乱不堪,如何识别良莠,不误伤平民或被裹挟之众?”
左公道:
“两处伏兵若有遭遇,则来者定为匪首死党,无需顾虑,此为难得之机,定要兜剿尽净,若一击事成,再进图其老巢,则必有思勉兄所虑之虞,可在告谕之时,多制标示印贴,凡来营自投或有乡绅保举者,每户开报姓名,填注印贴,令粘贴门首,以便识别,以免大兵进剿,玉石俱焚。”
“但如此难免有匪藏匿其间,恐留遗患也。”
“思勉所虑不错,只是此战我等虽对楚勇战胜有所把握,但从人数上看,终是敌众我寡,倘不能速战速决,一击致命,任其整顿,则反受牵制。自古用兵,难得雷霆之势,只要征义堂老巢被破,死党伏诛,即便有些须余党潜匿,终是失根之木,无源之水,之后由白沙团等尽心剿办即可,倘若不恤民情,滥伤无辜,非但伤我根本,失我良民,亦为天道所不容,故而两害相权取其轻,还是依计行事为妙。”
“原来如此,还是季兄所虑深远。”
“此次用兵,要在机密,某已嘱中丞严密,对岷兄亦不用札命,只用私信,托可靠之弁送达,嘱岷兄不到浏阳不可泄露,故而诸位定要慎言也。”
“不如就由教玉前去送信,如此可保机密。”
“如此最好,信达之后,思勉即随护岷兄左右,也就无需顾虑岷兄之安危也。”
众人正说间,忽听前厅一阵嚷乱,原来是有圣旨到,张亮基等在前厅人员都拜伏接旨,后厅诸人则移向门边屏声细听,来旨主要为区分湖广众大员职责,徐广缙、向荣等围武昌自不必说,琦善、陆建瀛等驻防也作晓谕,与长沙相关则曰:湖南贼匪与各县小股土匪,着张亮基鲍起豹尽数按捕,有须发兵剿办者,准其便宜行事,一切不为遥制等,其后又有关于起用曾国藩的旨意,后厅诸人闻旨大喜,齐叹果如左公所料。宣毕,张亮基将来使迎下照料,后厅诸人落座,郭崑焘压低声音道:
“季兄所要的东风果然已至,是否立即派专差去送咨文?”
“不可,意诚兄可还记得左某先前约定?我等不可操之过急,先冷两三日再说。”
其后朱教玉带数名亲兵前往巴陵传信等不表,单说腊月十三日,张亮基派专差快马前去湘乡送与曾国藩咨文,差员连夜赶回,回报曾公并未答应出山,并带回一封简函,其曰:
“石卿仁兄同年(张亮基与曾国藩同为道光十四年举人)大人阁下:
谕旨命弟在本省帮同办理团练乡民,搜查土匪事务,仍须商榷,弟在京数年,时常得睹圣颜,然每见圣上以团练办理多处无效,反滋惊扰为训。弟思倘应命而来,若认真督办,必须遍走各县,号召乡绅,劝其捐资集事,然湘省新罹兵灾,再出此语,负担深重,恐成累扰者十之八九,至时难保不生滋扰;若不认真办理,不过安坐省城,使军需局内多一供应,各官多一处应酬而已,实非弟之所愿,再三思量,无论如何办理,实无益于国事。况弟闻讣到家,仅有四月,葬母之事,皆未周全,尚思寻地改葬,家中诸事亦未料理,此时若遽出办理官事,则不孝之罪甚大,今欲拟折具奏陈情,恳请终制,来日还需兄能代为发折,弟亦嘱京中相好,万勿再荐,令我出而办事,陷于忠孝之难也,亦望仁兄勿再劳心致力也。书不十一,顺问台安,愚弟曾国藩敬上。”
张亮基阅罢来函,即示与左公等人,并商量如何回信,左公直言无需回信,其自有办法请其出山,亮基勉慰几句,又自忙去了。只听郭崑焘道:
“看来季兄所料不差,这曾侍郎果然不肯轻易来省,只是不知当世孔明神机妙算,有何奇招乎?”
左公看看郭崑焘,忽而朗声笑道:
“妙招就在眼前,莫非意诚兄自己反倒不知兮?”
郭崑焘忙摇头道:
“崑焘驽钝,看曾侍郎所言甚为决绝,何况他品阶甚高,又居京职多年,寻常人等哪能说动,崑焘去了,非被轰出门不可。”
“那日在白水洞,可是亲闻意诚兄劝某出山之高语妙论,此番何以如此谦逊也。”
“唉,愚弟早知季兄会有此言,那时一来与季兄相熟,无论成与不成皆无顾虑,二来还有家兄及仲兄(左宗植)同劝,何况季兄毕竟不像曾侍郎乃守制之身,是以当时季兄意虽坚决,亦不似眼前也。”
“那就还是有劳贤昆季一同前往,令兄位居庶常,亦算朝中一员,往来交情自也不浅,这侍郎大人总得给些面子矣。”
“可家兄也是托丁忧而未出,如何复劝曾侍郎耶?”
“也是,那就不如这样,好事做尽,此次连令兄也一并请出,贤昆仲即如前约,襄助曾侍郎建业立功,则大事尽成也。”
“季兄莫非说笑?就家兄那脾性,崑焘哪敢饶舌,何况明年二月,先父丧满三年,制成在即,岂能轻易夺情?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则可。”
“嗯,守制将满,确实不宜夺情,只是军情势如水火,哪能片刻迁延?此时楚军已至平江县,明日即抵浏阳,左某此时须臾不得离身,中丞更是片刻不许离省,不行便由文卿陪同意诚兄回一番白水洞,相助贤昆季,劝出曾侍郎在此一举也。”
郭崑焘见钟麟镇定自若,像是胸有成竹,遂望向左公,左公见他疑惑,不由笑道:
“莫非意诚兄不信?前番文卿可是一席话,将将黄南坡连人带身家都游说出来,文卿于天下大势之明晰,不在左某之下也。”
谭钟麟连忙谦虚几句,方道:
“愚弟自觉劝出曾侍郎也不难,只是如季兄所谋,恐不宜面见曾侍郎也。”
“然也,故而贤弟仅陪意诚兄走一遭,赴湘乡之事由筠仙兄去即可,愚兄即调侠兄两班官夫护送,可保无虞。”
“既如此,事不宜迟,钟麟与意诚兄明日即赴白水洞,季兄若有家书什物须携,或者其他嘱咐,亦可一并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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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谭钟麟以棋鉴人 郭嵩焘复为说客
湘阴名士郭嵩焘善为文,常以先后劝出左宗棠、曾国藩两位晚清名臣为荣,后随曾国藩办理团练,虽无巨功,但为文无数,江忠源、罗泽南、胡林翼、黄冕、刘蓉、曾国藩、吴敏树等人逝后文集序跋、墓表、行状等多出其手,亦是独到,今集其诗作四句,观之心性也:
寂寞无人言相士,满天风雨入平原。
须臾雾散群山静,啼鸟唤客观涛澜。
单说咸丰二年腊月十四日,谭钟麟与郭崑焘偕同四名护送兵勇往湘阴白水洞而去,前番太平军过境虽未侵扰此处,但两族人亦曾迁至湘潭避祸,上月底方才返回,近来本欲搬回湘阴,听到武昌城破,连忙打消念头,也在白水洞组织了族内几十名青壮练勇,以图自保。是日偏晌,六人已遇上放哨练勇,认得崑焘,忙回去通报,不多时,郭嵩焘与左宗植一起出来迎接,安顿好护送人员,请二人进了左宗植家,各自寒暄落座,倾诉别后挂念,守城安危,各有一番感慨,自不必表。
却说众人吃罢便餐,又饮茶数刻,闲谈不少,钟麟却迟迟不肯说出来意,崑焘自己又不敢提,自然暗暗着急,数度眼神示意,钟麟却假装不知,左宗植早已看见,便开口道:
“意诚兄与文卿兄值此繁忙之时同回白水洞,怕是不仅仅为送家书这等小事矣!”
郭嵩焘也早想到这两位定有使命,但应该不好开口,便接道:
“也是,文卿兄有何使命,但讲无妨,不知是中丞有命,还是季高兄遇到什么难处?”
郭嵩焘知道自己弟弟既然不好开口,估计还是与自己有关,所以只问钟麟,却见钟麟不慌不忙道:
“其实也无什大事,稍后再说不迟,之前早就多闻郭庶常手谈术精,棋艺高明,钟麟也曾从长辈那里习得一二,一时心痒,方才正在思索如何开口请筠仙兄指教一局才好。”
这郭嵩焘甚是喜欢围棋,棋艺也不算高明,但是下棋的人,往往越是水平不济,越是痴迷不已,尤其听不得别人恭维自己的棋艺,听钟麟一说,不由哈哈大笑,嘴上却谦道:
“都是外界谬赞,愚弟不过初入门径,素来羡慕古今隐士,多有卖弄而已,既然文卿兄也好此道,郭某入山以来,难觅对手,早已向往不已,敝庐尚有纵横格具,意诚也该先见家人,且邀诸位一行。”
众人忙叫声好,郭嵩焘在前,一行人出了左宗植家,往山里更深处走去,先前钟麟等虽在左宗棠兄弟处多有盘桓,但却未去过郭嵩焘兄弟处,此番跟随,山绕水转,别有景致,其时渐近年关,天已转暖,百草虽未萌动,但微风轻拂,流水淙淙,时有鸟鸣鹄飞,端是灵秀之地,只有一里多路,已看不见左公屋舍,眼前却是一处更为开阔之地,堂宇也更宏伟,郭嵩焘毕竟进士出身,财力更佳也不足奇,但见此处多植苗木,桃李尚秃,腊梅正旺,芬芳馥郁,恰似仙境,钟麟心道若不是外辱内患,真愿也觅一处桃园,耕读其间。崑焘先回自家,但因惦念进况,不到一刻即到兄长家来,堂上已经摆下棋墩,郭嵩焘与谭钟麟危襟正坐,左宗植也手捧一茶,在旁观战,郭崑焘忙坐下来。
郭嵩焘执白先行,起手便是北方坎位之星,古时围棋与今不同,双方先置对角星位各二,寓意对弈双方各在自家与对方占有一角,之后方谋取发展,星位乃是大场,起手星位极其正常,当时大多的下法也基本都是抢占除天元之外的四个星位,只见钟麟微微含笑,并拢食、中二指,夹住一枚黑子,便置于据自己最近的西方兑位之星。郭嵩焘陷入思索,大多初入门的弈者往往针锋相对,若彼起手在北,我定要南,如此则快速展开争夺,此时钟麟要了西面,郭嵩焘则面临东和南的选择,若选择东,则坎、亘、震三星呼应,虎虎生威,但西南坤位星必受黑棋兑、离二星钳制,急需展开,而若选择离位,则双方仍是同形,下一步才须变化,郭嵩焘当然知道钟麟此行并非为棋,定有深意,此次自家兄弟不敢开口,不出意外,恐是要劝自己出山,故而上来就要自己做出选择,只是不知道这位看上去镇定的年轻人还将用什么理由来游说自己。
郭崑焘见兄长只下了一手棋就停手不动,大为困惑,原本觉得钟麟此行既是为劝兄长,却非要先和兄长下棋,定是难以开口,而先套近乎,哪里知道钟麟却凭借弈棋,反客为主,上来即要兄长作出选择,此时见兄长尚在凝思,知道所思定不在棋局,或许,其已猜到了自己此来之目的,正在作出抉择吧,良久,郭嵩焘方出手,选择了东方震位,原来,嵩焘打定主意先要守住自己,静观时变,故而选择做大自己右下角的实力,反正左上暂时也不怕来攻。
钟麟又捻起一枚棋子,啪的一声,拍在了自己左下角乾星上两行再左一行处,此处大有计较,对于乾星来说,叫做大飞,当时围棋理论有所不同,现今攻星位之角均以小飞或三三为常见,但那时认为距敌方太近,不能攻守兼备,故而攻守角多以大飞为主,郭嵩焘本以为钟麟必定会下南方离位之星,却不曾想他却先守了一角,如此自己只有三种选择,一是抢占离位之星,此为最大之场,二则同钟麟一样,也守一角,第三种则飞攻黑棋东南巽位一星,以攻代守,抽手之后再占离位之星,然而到底选择何处才好?此时定是钟麟再次考验自己,离星代表诱惑,守则代表不为所动,攻则代表继续待时而动,自己犹豫再三,除了逐渐排除守角之选外,另外两个着实难以抉择,自己如果出山,既不能完成守制,算是不孝,更有可能难挽危局,最后落得个家破人亡、身首异处,但如果不出山,眼看着别人建功立业,或将名载青史,自己终归籍籍无名,谭钟麟故意下出此手,定是暗示他的理由有足够的诱惑力,却不知自己该如何选择。
那边郭崑焘和左宗植二人却摸不着头脑了,一会儿看看谭钟麟,只见钟麟凝视棋盘,面带微笑,再看看郭嵩焘,但见嵩焘亦是凝视棋盘,眉宇紧锁,二者已经各续了一杯茶,还不见嵩焘的动静,真是不知道这两位对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下一两手就如此思考,恐怕绝对不仅仅因为棋局,崑焘心中又自暗喜,想必钟麟已经把准了自己老兄的脉门。
大约又过了盏茶功夫,才听郭嵩焘长吁一口气,白子拍在了离星之上,看来他终于还是动了心思,如果理由足够充分,价值又非常大,何不尝试一下,何况人家也未必就是借棋来拷问自己,但一落下,忽又暗悔,此处乃是离星,莫非寓意当离此处。之后棋局进展甚快,钟麟已然明白此行定能成功,只需再润色一下自己稍后之言辞。单说棋盘上形式进展,不久布局完成,钟麟守稳了两个角,郭嵩焘也在东北方向地势皆收,虽然西南方愈显薄弱,但做活也并不难,进入中局,钟麟一子在白棋的东北势力打入三三试应手,见白棋直接跳攻做活急所,不肯放生,于是脱先转而攻击东南方白棋一子,白棋苦苦做活,仅得三目之地,黑棋却形成厚势,于是大肆侵消白方东北处的实地,因为郭嵩焘不肯让钟麟起初打入一子成活,面对侵消步步退让,钟麟得寸进尺,连扳三手,浑然不怕白棋双打,白棋权衡之后,没有选择激战,被钟麟回手虎住,白棋虽然也借机扳出,但黑棋退长,将对方压在二路上,用十几目实地换了个大模样,并得了先手,趁机围收,棋盘上虽基本都在东半边展开,但郭嵩焘见黑棋中腹已不可能打入并做活,而实空上已差了数十目,纵使后面如何借用,亦难挽颓势,遂中盘投子,连叹钟麟棋艺高明,钟麟赶忙谦辞,嵩焘指着当初钟麟连扳的地方道:
“都说棋如性情,文卿兄看似沉定,何以在此方咄咄逼人,下出此等险手,倘若郭某双打,拔掉一子棋筋,就不怕此处厚势全消乎?”
“筠仙兄以棋悟道,果然不凡,钟麟不过投机取巧而已,当时行棋至此,倘不能扳下,筠仙兄必守住三路,一消一涨,几十目棋差异,形势必然翻转,愚弟之所以冒险,皆是因为之前试出筠仙兄不肯让黑棋在自己实地之中活角,必然顾忌角落,是以放手一战,才侥幸获成功矣。”
“文卿兄果然锐利,季高兄之前常说郭某心胸尚欠开阔,计较小处得失,看来此局尽显其纰也。”
“筠仙兄过谦矣,此番愚弟随意诚兄同来,想必筠仙兄定已猜出其中缘由也。”
“喔?文卿兄不妨说来一听。”
“人皆言郭庶常好友及天下,知交遍三湘,如今虽是隐在青山,却能尽晓天下大事,不知筠仙兄可见重大机遇在前耶?”
“愿闻其详。”
“为今我大清外受夷辱,内生祸乱,朝廷已难以抵挡,武昌省城失守,各地震惊,《读史方舆纪要》曰,夫武昌者,东南得之而存,失之而亡者也,此次粤匪乃是逆势北上,已破坚城,必然祸及天下。但危乎机也,此时亦正是我湖湘弟子崛起之时,粤匪新去,短时当不会再来,此为天时;粤匪去时,带走湖南大多思乱之民,所留表面虽是残破,但毕竟尽多良民,有季兄亲自辅佐张中丞,定能及时平乱,廓清省内,此为地利;湖湘士子,英才荟萃,当此大难皆有奋起立功之志,有领袖群伦者,再得朝廷钦命,必将矢志不移,此为人和也,得天时地利人和者,定有大成,只是此事总欠东风,今着落在筠仙兄身上。”
“文卿兄所言不无道理,听来也是令人振奋,不过,郭某岂无自知之明,无论运筹帷幄,还是治国安邦,比起季兄之才,郭某差以千里,就算是在京城略有薄名,也不过区区一个庶吉士,怎么可能领袖群伦矣,文卿兄莫非取笑郭某?”
“可若非有朝廷圣命,再有振臂而呼者,我湖湘大地群龙无首,何以成事?”
郭嵩焘捻须略思,遂道:
“郭某记得方才文卿兄与意诚好似谈及湘乡曾侍郎之事?”
郭崑焘遂将左公谋划请出曾国藩来领袖湖湘的事,以及曾国藩坚决拒绝之意和盘托出,郭嵩焘闻言大笑,道:
“就说季兄哪能将大事寄于郭某之劣才也,原来是要郭某复为说客,这有何难?意诚还嗫嗫不言,岂不闻为兄最喜做这举贤荐才之事,他日为兄纵使了无功业,也能博个美名也。”
谭钟麟见郭嵩焘将劝出曾国藩之事看的过于乐观,遂道:
“筠仙兄舌生莲花,当然马到成功,只是这曾侍郎拒之甚坚,要动其心思,恐非一二日之事,而眼前形势紧迫,须臾不得耽搁,倘不能立成,恐反误大事矣。”
“文卿兄可知,愚弟与曾侍郎已订交十七载,道光二十年曾侍郎染病急危,还是郭某亲自护持痊愈,此番曾侍郎丁母忧,恰好也该吊唁也。”
“如此说来,筠仙兄定亦深知曾侍郎也是善辩之人,尤遵制达礼,恪守孝道,倘无充分之理由,定能立时劝出乎?”
“这,不经试过,郭某实无把握,不过总胜过不去一试也。”
“兵家有云,谋定而后动,此事无非较守制之道与夺情之需孰轻孰重而已,为促成此事,季兄已将湘勇作一大礼,然唯恐曾侍郎仍然不为所动也。”
“据郭某所知,的确大有可能,曾侍郎向以读书学问为要,对领兵攻战恐无兴致。”
郭崑焘插言道:
“领袖三湘士子崛起与护佑桑梓之情这般筹码亦不够乎?”
郭嵩焘道:
“曾侍郎本就领袖三湘士子,这算不得大筹码。”
谭钟麟接到:
“此处还有一策,今朝自顺治年间入关,已逾二百载,我汉民被迫剃发易服,极尽屈辱,无论在朝在野,汉人地位始终低于满、蒙一头,倘若此状能由曾侍郎改观,或许算一筹码。”
“如若真成,曾侍郎则是我汉人之领袖,只是文卿兄也知此状已有二百年之久,朝廷岂会轻易转变。”
“汉人与满人地位之差别,实因当时旗兵强悍而我汉将颟顸所致,而今旗兵已然堕落殆尽,而我汉人若兵强马壮,恐乃圣上一道旨意之事也。”
“文卿兄胆量实令愚弟佩服,竟欲凭此势改观朝政,不知季兄可知此谋?”
“此亦季兄之议也,不瞒筠兄,季兄之谋,还有更深之处,倘若练成精兵,辅以季兄之谋,外抗强敌,内平寰宇,乃是不世之功也。”
“有此二筹码,似觉当有一半把握说动曾侍郎,方才说时,愚弟又生一计,曾侍郎父尊竹亭公乃是旷达之人,常有豪迈之语,此番既去吊唁,大约能见竹亭公,若先说服竹亭公,以父命解曾侍郎守制之心,定能成功也。”
“还是筠兄善谋,不过纵真说服竹亭公,曾侍郎还有一成可能拒绝。”
郭嵩焘一怔,问:
“为何还有一成不能把握?”
“倘使曾侍郎曰:何以筠仙兄不一道夺情同出,则奈若何。”
“哈,原来文卿兄陪愚弟切磋棋艺是为此事,难怪开始即费心机试探,文卿兄既然早懂郭某心意,此事也不过要一应允而已,郭某答应,倘曾侍郎真以此言相问,定不惜行不孝之心,不过,曾侍郎向以宽厚待人,又与郭某交厚,即便真有此心,亦绝不会使郭某守制之举功败垂成也。”
钟麟又叮嘱郭嵩焘绝不可以提起此行与左公之关系,也不能同他人提起自己等,又做了一番解释,众人皆叹左公之谋,实不亚于孔明,无愧于今亮之称。其时天色已晚,郭嵩焘命家人摆宴,又聊了一个时辰才止。是夜钟麟随左宗植安排休息,次日清早,郭嵩焘、郭崑焘、谭钟麟三人一起动身,出来群山,即碰上左公安排的两班官夫相候,护送郭嵩焘自往湘阴而去,苦劝曾国藩出山不表。
单说钟麟,同崑焘及四名护勇因上日劳顿,并未急行,直到天黑方回长沙城,自小门进了巡抚官邸,直入后堂,却见左公一人正在门边倾听,见二人回来,示意不要说话,二人好奇,一起过来,正听见前厅一人大声道:
“只是如今湘省人心未定,无兵无饷,令遽举此大事而不使某知,何也?征义堂数万之众,一旦围我省城,岂非置我长沙百姓于水火之间,倘非赵大令血书来禀,中丞打算瞒我等至何时也?”
钟麟已听出此乃湖南布政使潘铎之声,料想定是江忠源按前计行事,却遭浏阳县令赵光裕所阻,又将信息传至长沙,潘铎等人才来质问。只听张亮基温言劝道:
“本院何曾不想与藩台大人、知府大人等商议,只是此间各署,均有征义堂间谍分布,倘若泄露,贼必先我而发,故密不告君,君等勿虑,江岷樵必了此事也。”
潘铎等人还是不肯罢休,有人抗议张亮基不信任大家,有人则抱怨,一旦失败,阖城危险等,直吵闹了半刻,只听张亮基怒道:
“诸位不欲张某剿匪,不惧被疑私通会匪也?什么阖城百姓安危,以某看乃是畏敌惧死也!张某乃一省之首,倘若朝廷怪罪,诸位但自脱干系即可,倘若贼破我城,诸位不妨持张某之头与贼求免也!”
众人听张亮基言辞激愤,大有雷霆之势,一时为之所慑,顿时没了声息,又有半刻,陆续辞别而去,左公低声叹道:
“胡润芝诚不欺我,张中丞实乃林文忠公一般人物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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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东南
25楼
第二十三章 江忠源再展锋锐 曾国藩欲揽奇才
晚清湖南士子,受理学复兴之影响,多有建功立业之壮志,江忠源团练楚勇时,自不忘鼓励众人,把握机遇,奋勇杀敌,终成锐利之师,今录其诗句,以感其怀:
人生隐显只两途,不为廊庙即江湖。
蓬蒿岂合埋名姓,莫更因循误此躯。
曾国藩自道光十八年会试中第,由翰林七迁乃至礼部侍郎,可谓眷遇甚隆,然毕竟只是文臣,虽号称领袖湖南士林,但亦不过是讲读经籍而已,平时常伴天子左右,但多是安排祭祀、典礼、拜谒诸陵等事,每每参与乡试、会试,招揽人才,多为座师、房师,才有门下弟子无计之说。直至咸丰二年腊月十五夜前,哪曾想过练治大军,平叛乱,兴洋务,封侯拜相,终成晚清第一名臣,这其中郭嵩焘的劝说之功自然甚大,不过其能不拘泥于礼教窠臼,应时而动,把握机遇之抉择,也是必然。
拙作单记是年腊月十八日,郭嵩焘说出曾国藩,重返湘阴白水洞,途径长沙,自然不忘拜访巡抚官邸,张亮基早知其人,自然多有赞赏之词,但也知其行是为见左宗棠等人,刚好潘铎与仓景恬等进来,也就借机公务,不多打扰,郭嵩焘进入后厅,左公与郭崑焘、谭钟麟早已等候在门外,一见即握手感叹,客套不表,一行入内落座,左公道:
“筠仙兄定是为我等送喜讯而来也,否则何以面色红润至此。”
“哈哈,季兄目光锐利,愚弟有幸不辱使命,昨日即同曾侍郎自湘乡动身,先赴湘勇大营,曾侍郎与罗罗山还要商议团练大计,过两三日将一同来省,愚弟就先行一步,来报喜讯也。”
“如此说来,筠仙兄此行甚是顺利也。”
“非也,非也,幸亏那日有文卿兄提前谋划,否则愚弟真不知如何打动曾侍郎,经一夜彻谈,才见心动,惟辞以礼制,说什自操大清礼部,未有先不守礼之道,愚弟早说动竹亭公,父命一下,方欣然从命也,愚弟急来,实受曾侍郎所托,打听之前托中丞代上奏折可否寄出,倘还在此处,则无需再发也。”
左公等人闻言大笑,只见郭崑焘起身自案后杂物中取出一函,递与兄长,正是曾国藩亲笔奏折,仍存封严密,郭嵩焘叹道:
“看来季兄早已料到曾侍郎必会来省也,此前但知季兄料事如神,如孔明再世,可未卜先知,至今日方知绝非虚言也。”
“过奖过奖,若非筠兄从中劳碌,左某绝无把握请动曾侍郎也。再有,之前嘱托筠兄勿泄此谋之事,尚无疏漏乎?”
“一切但遵季兄所谋,只是曾侍郎即将来省,季兄定须多有交往,如若刻意而为,恐难免生硬也。”
“筠兄但可放心,左某自有计较,惟需谨记,此事只有我等四人与思勉兄知之,绝不能再多一人,左某谋划,如传出风语,为朝廷侦知,按上蓄意作乱谋反之罪名,则厉至诛族,为吾等身家性命所计,此事当永不再提,他日筠仙兄昆季乃至岷樵兄、南坡公等三湘士子当同罗山门下全力辅佐曾公,成我湖南大事也。”
众人齐声应命,话音刚落,忽听前厅一声“紧急军报”,有军情至,左公忙同郭氏兄弟往前堂走去,钟麟如约,止在后厅,此时他多以文书打扮,外人进来也只认为乃一普通书记之员也。
钟麟隐约听到前厅一阵乱声,屏气凝听,听到潘铎之声道:
“浏阳县城,不足五百楚勇,江太守(江忠源已授即补陕西知府)设伏唐家洲也不过千人,如何抵御征义堂五六千众来扑,倘一溃败,非但浏阳不保,长沙亦危矣。”
只听张亮基高声道:
“诸位莫慌,此报仅云刚刚接战,未言胜负,还请耐心等待一二。”
不知堂上是谁嚷道:
“匪众于我四倍有余,我方哪有胜机?中丞不见发匪来时,只数千人即溃我万人官军,纵使江太守楚勇善战,恐也难挡锋锐也。”
堂上仍旧议论纷纷,又有军报传来,张亮基让来人大声读出,却说扑县城近两千人已经与李辅朝营僵持住,我军坚守营垒,匪众数攻不利,只在营前叫骂,又说另股三千余人已入唐家洲伏圈,信使走时即将进攻。堂上更是哗然,有人论道:
“自古伏兵,多是以众伏寡,哪有以少伏多者?此行不啻以卵击石之为也……”
想是张亮基已是不耐,大声打断道:
“诸位何以慌张至此?莫非真盼我军溃败乎?详细军报未来之前,再有丧气之语,乱我心神,休怪本院拿问严参也。”
众人顿时收声,大约均已落座,唯有守候,众人直等到天色渐暗,还无新报传来,已有人约是不耐,告辞而出,直到天色黑透,终听一军士快马边驰边喊道“捷报”,在门前滚落下马,张亮基等迎出大厅,接过军报,边阅边大声道“好”。众人皆屏息听念,原来江忠源以数十骑将征义堂大队诱入唐家洲处深谷,三方伏兵顿起,征义堂部众毕竟缺乏实战锻炼,而且多有裹挟之众,一见遇伏,顿时慌乱,楚勇勇目何正杬大臂带伤后血流不止,仍然争先陷阵,楚勇士气高昂,征义堂诸首领见抵挡不住,慌忙逃窜,楚勇追杀二十余里,斩杀数百,生擒五十余名,只阵亡楚勇一名,众勇见征义堂部众逃远,遂收兵往浏阳县城掩来,声势浩大,李辅朝见江忠源得手,命楚勇出垒合力兜杀,又有不少斩获,查点斩杀征义堂堂主张大武及以下头目三人,割取其部众首级正在点验,楚勇有三十余人受伤,仍只损一人。
众人闻讯大喜,厅上一片道贺之声,什么中丞镇定有方,什么左先生筹谋得当,不绝于耳,张亮基也不多说,只言大家一天辛苦,吩咐于厅上着备便宴,一干文武直嚣闹至深夜方止。
次日陆续又有战报,楚勇会同当地各团连夜兜剿征义堂部众,下令良民领印贴并开具姓名者免死,一夜来营领取者万余人,征义堂势力大衰,死党已退至三平洞山口老巢,裹挟民众已经甚少,正准备继续进剿等语,其后江忠源整合浏阳各乡团练,挑拣壮勇,得数千人,分令候选知县伍煋、拣选知县赵瀚共带五百驻守溪岗要地,又令候选训导文鸿盛、在籍贵州县丞汪筠带五百守长泥岭,江忠源自率江忠义、刘长佑、李辅朝、杨承义、肖良植等带一千余人直扑古港,准备进攻三平洞。
张亮基难掩兴奋之情,命人准备了丰盛的宴席来答谢左公等人,亲邀布政使潘铎作陪,这潘铎二十年前即中进士,比张亮基还要大十多岁,本已顺利升任河南巡抚,为政一向老成稳重,谁知去年因所举荐之人犯赃而受牵连,降至山西按察使,前文已表,太平军广西起事后,长沙军情危急,调来湖南,也是受任于危难之间,故而自视甚高,起初看张亮基对左公言听计从,本十分不满,如今先有长沙守战调度有方,浏阳剿匪又初战大捷,方知左公才干高绝,既然张亮极力邀自己作陪,自然也就不吝赞美之词,左公嘴上作谦,却又忍不住纵谈国政大计,滔滔不绝,座上郭氏兄弟与钟麟皆暗暗赞叹不已,酒至半酣,潘铎忽道:
“既然左先生通晓各处典章,潘某遇一难处,可否指点一二。”
“不知藩台大人有什难处?还请说来一听。”
“其实本也不算大事,只是潘某才拙,总是无从着手,我湖南一省,按朝廷之命,例以淮盐为食,之前各州县因贼匪滋扰,票商裹足,盐船潜踪,如今发逆更是盘踞武昌,江路阻绝,省内存盐早已销售一光,每斤食盐已贵至百文,仍有不济,百姓本已困苦不堪,再受此盘剥,何以为生?不知左先生可有良方救我黎庶乎?”
“藩台大人恤民之心可鉴日月也,且此事绝非小事,要说盐政,起自管子“官山海”,汉武时推出盐铁令,迄今已近两千年,向为各朝利薮,而今大多沿袭前朝,乃我朝地丁之外最大入向,尤其淮盐,经敝亲家陶文毅公大力裁汰,改盐引为盐票,收入大增,朝廷断然不会轻革旧章,但如今淮盐既然难以入省,势必要觅非常之计,不知藩台大人可了解民间是否有私盐贩运之事?”
“怎会没有?前日还有宜章县、桂阳州、郴州等处报来查获大量私盐之事,正不知如何处理也。”
“是也,如今私盐利润高涨,必有猖獗,既然是郴州一带查获较多,则私贩必从粤东而来,此省产盐本就甚多,又未改引为票,多有乱象,朝廷为防其私盐侵夺淮盐之利,向来查拿甚严,但终难敌贪欲之心,何况各地牧守,亦不愿增民负担,故多充耳不闻,甚或与私贩勾结也。”
“正是如此,但朝廷终归立有严法,我等既不能解民困苦,又不能放任私贩不行约束,左先生既对盐政了然,未知如何化解也?”
“以左某之见,还需如实上奏朝廷,与其一任百姓违反禁令买食私盐,不如变私为官,即可使百姓食盐充足,更能抽提税纳,所得之利充实藩库,岂不两全其美?”
“只是万一朝廷不允,或者户部碍于旧例,迟迟不能定夺,民间仍是难待也。”
“此事还请藩台大人放心,这写奏折的事,左某还是心中有数的,到时有中丞与爵帅的联奏,并不难定,不过来回确实会有耽搁,不如这样,用一借字,奏明如果朝廷不允,则可待恢复淮盐之际归还,而我省即以徐爵帅之名义同两广叶制军先借两万引粤盐救济,此时朝廷忧急战事,当知缓急,纵使有变,亦不致问罪也。”
“左先生果然担当非凡,只是……”潘铎故意停语目视张亮基,张亮基当然明白潘铎所忧,便接道:
“振之兄无需忧虑,此事理应愚弟担当,既然百姓待盐急迫,不如即刻行动,愚弟稍后便修书,派人去商徐爵帅,奏章之事还烦请左先生等代劳,振之兄则与盐道着手细节,选可靠之人详议章程,妥善经理,民生所关,刻不容缓也。”
众人一致应是,再饮一圈,遂起身罢席,众人各自奔忙起来,左公下笔千言,写成《恳请借销粤盐折》,众人稍加议论润色,誊抄毕,当日即着人送往岳州,诸事已妥,郭嵩焘忍不住道:
“方才季兄言及盐政利润丰厚,又有取其利以用于团练防剿之心,何不直接同潘大人明说,只恐此利一入藩库,再出则难也。”
左公长笑一声道:
“筠兄果然善谋经济,只是自长沙解严,众军北上,黄南坡丁忧,军需局已经名存实亡也,此时与藩库分利,确无名目,反使人疑为贪财。候曾侍郎入省办团,恐为经费所困,至时由筠兄献计,必为曾侍郎视为肱骨也。”
“季兄取笑矣,嵩焘只会读些死书,哪有什么经济之才,只怕至时将令季兄失望也。”
“哈哈,筠兄何须过谦,左某以为曾侍郎能以罗山门下办团,再有老兄与南坡公等办理经济,定能速开局面也。”
次日郭嵩焘先回白水洞,有圣旨命张亮基择防守省城尤为出力者开单呈览,左公同钟麟、郭崑焘等商议,拟就名单,只候张亮基、徐广缙等定夺,左公又力主趁机奏明征剿征义堂情形,直忙了一天,腊月廿一日一早,有报曾侍郎已到省城,张亮基忙去迎接,这二人品衔相同,只是一位封疆地方,握有实权,一位常居中枢,负有钦命,相见自是多有寒暄,介绍了随行一干文武,众人自各忙公务,二人遂同行至巡抚府邸,执手进入大厅。
却说钟麟仍以文书打扮,避于幕后,左公则与郭崑焘候在厅上,原来左公先曾国藩一科中举,但其后三番会试不中,曾国藩也是考了三次,第三次幸运中得三甲第四十二名,自此轨迹截然不同,二人虽两度同科赴考,共居湖广会馆,却因性格差异极大,也不着意结交,后来一朝一野,各有名声,但曾国藩数十年不曾回省,此次竟是初次见面,曾国藩早闻左公策划镇守长沙,才能卓越,近日又剿办会匪,锋芒毕露,自己虽说奉旨帮办军务,但只是一个空衔,前番被郭嵩焘说的心动,也确实见到罗山门下所练三营湘勇可观,但毕竟不足两千人马,今后若想图谋大事,必得有左公般的人才辅佐才行,故而早想延揽,如今一见之下,不待左公施礼,连忙抢先一步,紧握左公之手道:
“久闻左先生才能卓绝,国士无双,为我湖湘翘楚,国藩早欲结识,苦无缘分,今日得见,果然英气逼人,气度非凡,国藩一介书生,不通军务,今后大计,还请先生悉心指点则可。”
左公早就端详曾国藩其人,只见他面貌清癯,双目沉毅,下颌瘦削,竟与钟麟有半分相似,更多几分老成,嘴角下弯,显然也是刚强之人,左公早听郭嵩焘、刘蓉等人说过其人倔强之状,如今却对自己礼遇有加,内心大为感动,但一想到他日定需与其分庭抗礼,便故作冷淡道:
“哪里哪里,曾大人才是领袖三湘士子之大才,宗棠不过一介村夫,全蒙中丞不弃,恬作幕僚而已。”
曾国藩闻言顿时一怔,听出了左公仿似并不打算亲近自己之意,遂讪讪的松手。张亮基不知左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之前深忧左公为曾国藩所招揽,自己便会失去臂膀,如今看情形倒大可不必担心了,急向前化解尴尬,郭崑焘同曾国藩之前早已相识,也忙寒暄起来,四人依序落座,只见左公虽居下位,但浑然不知拘谨,直问曾国藩道:
“曾大人手握钦命,能为乡梓安危而夺情出山,实令宗棠佩服,只是不知意欲从何着手也?”
曾国藩早就听闻左公狂傲不羁,一见之下已是深有感受,不过见他还能主动相问,说明并非漠不关心,或许只是性格使然,不如以退为进,先听其如何说,不过这左公大人来大人去的,显然过于生分,念及遂道:
“国藩还请左先生万勿再称什么大人矣,我等四位,皆当以兄弟相称,石卿兄、意诚兄、左先生意下如何?”
张亮基与郭崑焘连忙称是,左公也知不可过于做作,遂点头道:
“曾兄既然不以左某贫贱,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也。”
“季高兄客气矣,方才说到这帮办军务从何着手之事,曾某正苦于无所依仗,欲向季高兄请教也。”
左公听曾国藩直接改称字号,遂也改口道:
“左某以为,涤兄既然领袖三湘士子,第一要务当是开府设局,延揽人才;次则当迅速汇集全省大小团练,于长沙立一总团,以湘勇为班底,勤加操练,以成战力;其三,应着手经济之事,饷从何出,费由谁给,关乎今后发展,如此三事尽成,则涤兄当立不世之功也。”
“季高兄果然洞悉机要,着眼全局,只是曾某才疏识浅,哪堪成事,如有幸能请到季高兄总揽全局,实乃曾某之大幸也。”
原来曾国藩仍不甘心,试图拉左公为自己用,也不顾及堂上张亮基的感受。左公心道,自己可以给予任何帮助,但却必须划清界限,怎可能投身其麾下呢,抬头看张亮基,见其也正看向自己,料想张亮基对曾国藩明目张胆的挖脚之事也无可奈何,只能紧张的看左公如何打算,左公便朗笑一声道:
“左某心在山林,素无大志,虽受中丞礼聘,不过滥竽充数,一旦诸事稍有头绪,定将归隐田间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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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张抚台举劾州县 曾侍郎度岁长沙
一方民风,哺育一方生民,生民之中孕育英杰,英杰复化育民风。晚清湖湘文化独领风骚多年,自有其独到风气,今改罗泽南《春日偶吟》数句,以赏罗霄山下,湘江水畔的士子之风:
安贫守拙历艰辛,几箧残书略等身。
夜深敲句来风雨,飞鸿嘹唳楚江滨。
康熙三年,诏移偏沅巡抚驻地于长沙,后改称湖南巡抚,于贡院街(今中山路青少年宫)建衙门府邸,历经一百八十余年,不断扩建,至咸丰二年,已有房屋数百间,取名又一村,往南延至坡子街,并在此建射圃,供官员亲兵操习武艺,曾国藩入长沙办理团练,即在这射圃之中开府,自名存养书屋,后发展成曾公馆,随着曾国藩家族的发展,益见壮阔,可惜因九十年后一场悲壮大火之劫,今已难见盛景也。这存养书屋与巡抚府邸不过一墙之隔,曾国藩初来乍到,每日都往巡抚衙与张亮基、左宗棠等商量事务,谭钟麟刻意避闪,只能从左公、郭崑焘的话语中,了解大概,江忠源率楚勇于腊月廿三日进驻古港,其后数日,攻破三平洞,留下诸将收拾残局,自己同朱教玉先回省城汇报,曾江二人只差一岁,却早有师生之分,自然多有交流,这天曾国藩与张亮基亲去城外湘勇大营视察,左、江、郭、朱、谭诸人聚在后厅谈论,只听左公叹道:
“曾侍郎此人的确正派,勇于任事,亦有韧性,只可惜张口程朱,闭口礼制,才具甚不开展,且又不谙兵略,左某有心暗助其成就大业,只是倘若真由此公调度全局,与贼交战胜败有差,必将反复,恐难以遽了此事也。岷兄与其交往甚久,未知如何看待?”
“吾师乃曾子后裔,究心理学,饱读圣贤,致力于修身养性,自然不比季兄腹含古今,胸蕴天下,然而于今日之湖湘一省,要说一呼百应,舍吾师则必不及也。”
“正因如此,左某才多担忧,曾侍郎他日必将领袖一方,手握军政大计,然其性格谨小慎微,颇显优柔寡断,恐难以纵横捭阖,平定天下也。”
钟麟所思却又不同,此时插语道:
“季兄莫非心意已改,意欲佐曾公逐鹿天下也?”
左公闻言一怔,自己从未有过此想,当初在白水洞已决意助朝廷速平叛乱,何曾打算再起波澜?此时忙道:
“决然未有此想,文卿何出此言?”
“倘使真有既能一呼百应,又能纵横捭阖,决胜千里之智者,将来恐非将相之志矣。曾侍郎恪守礼制,当无非分之想,否则他日手握重兵,恐非朝廷之福,亦非天下之福矣。”
左公何等聪明,钟麟点出此语,马上便想到历史上屡屡出现的功高震主、重臣犯上之事,自己之前也一直谋划他日不为朝廷所忌惮,以防事端,如此想来,这曾国藩之缺点,倒恰是优点,何况自己眼高于顶,从未想过居于曾氏之下,又何必忧虑其才能略歉,说不定反倒能为来日自己脱颖而出创造便利,想到此竟豁然开朗,乃至哈哈大笑出来。众人不知左公已经想及深远,见左公大笑不止,皆有面面相觑之意,郭崑焘道:
“季兄为何发笑,可否为我等解惑也?”
“哈哈,方才经文卿提醒,方知之前的确过于苛求也,曾侍郎既能一呼百应,来日身边必然将佐如云,此公又能虚心下问,何愁不成大事也。唉,不过左某也才想及,确有求全责备之弊,这自视过高之病,每每作祟,幸有诸位不与左某一般见识,否则言语之间,恐早伤诸兄之心矣。”
说罢竟抱拳致意,江忠源知道自己与曾国藩存有名分,方才左公话语毫不客气,此时所含歉意,定对自己,忙接道:
“哪里,季兄明觉果敢,从不遮掩,品评往往一语中的,我等与季兄相处,从无忧惧,更无须防备心面不一之虞,甚是轻松,何况以季兄之才,当得上指点天下,我等谁人不知,季兄万勿自谦,倒显伪诈也。”
众人也是连声附和,气氛甚是融洽,正在此时,前厅忽报善化王知县求见,众人一听,忙起身迎接。这王褒生自从担任知县,一直忙于政务,因断事明正,深得众誉,又筹募一团练勇,平时难得一见,今见仍是神采潇洒,快步向前,与众人寒暄致意,互道近况,因年龄最长,被让至上座,左公笑道:
“侠兄果然擅长理政,日来已有王青天之美誉,中丞折上又有保举,来日官运亨通,非我等所能企及也。”
“唉,真是老夫聊发少年狂,之前但知悠然自得,不识民间疾苦,那知黎民困顿至此,某本无志于官宦,惟不忍百姓抱屈而已,此生能亲历一任父母官,已是焦头烂额,左兄等还要劝中丞万勿再荐也。”
“侠兄无需过谦,当日玄阳道长既是算出老兄还有功名,定然无错也。对了,中丞前日吩咐举劾各州县,意诚兄可有头绪?”
“愚弟正要同诸位商议此事,也难怪侠兄近来辛苦,各州县大多平时刑政不明,良莠莫辩,有几县积案数十年不理,小民多受盘剥,会匪、盗贼、痞棍等却肆无忌惮,多处州县牧令,但知讳饰瞒报,惟思苟且目前,哪管国家大计?如今粤匪过境,各处传报我湖南附逆者近十万之众,已成发逆主力,甚是心痛也。如今查访之下,各处仅湘乡朱孙诒,武陵胡镛等几员算得上勤干廉明,政声卓著,其余大都是因循守旧,碌碌无为之辈也。”
江忠源才从浏阳归来,此时亦有感叹,遂接道:
“意诚兄所言甚是,浏阳征义堂之所以凶横一方,皆因县令赵光裕无所作为,但知慈柔,慵懦姑息,总是苟且了事,使会匪坐大,那日还极力阻拦江某征剿,不惜以血书禀告省城,若早将此决心用于查拿,何至于成此巨患,如今征义堂虽已初定,但当时亦是凶险,幸有左兄运筹,倘每州每县均有这堂那会,我等即便分身有术,也难保不有疏虞也。”
左公道:
“这赵令昏庸至此,圣谕还说什闻该县赵光裕素得民心等等,可见朝廷耳目也多掩耳盗铃之辈也。”
郭崑焘道:
“听说此次圣谕乃是浏阳籍在京编修邹峻杰所奏,其人在京多年,仅是由亲朋书信中略知一二乡情而已,定然替赵光裕掩饰,朝廷能有耳闻已属可贵也。”
钟麟叹道:
“朝廷择员,其他姑且不论,这科道诸人,乃为耳目矣,非品端守洁之人何以正本清源,一有瞻徇私情,甚至招摇纳贿者,则是非颠倒,必多谬误,乃方今之大弊也。”
“文卿兄见识深远,只可惜朝廷不辨珠泽,之前左兄谋划文卿兄深居幕后,可是为他日在朝中布局而备也?”郭崑焘见左、谭均默认,心道左公果然经纬天地,思虑非常人能及也,不过有关当前,还是举劾州县之事,遂道:
“只是法不责众,何况各处皆堕落至此,怎可全数参劾也?这赵光裕虽是慵懦,但还算廉洁,名声不差,比他不足者大有人在也。”
“嗯,此事还需择尤为恶劣者严参之,以儆效尤,不改此风气,我等努力,终将付诸东流也。”
“季兄所言极是,经中丞几番派人查访,澧州吕裕安,芷江县王大纶,黔阳县张佐清,道州陈敬曾,署桂阳县陈济钧等数人甚是恶劣,当严参革职查办,方可举振风气,有所转圜也。”
朱教玉平时话语本少,往往多有异见,此时却道:
“只是中丞毕竟新来,之前忙于守城,发逆新去才一月,大举参劾属下,恐致各处人心惶惶,为今官场大多盘根错节,难免流言蜚语,中丞朝中又乏势力回护,恐欲速而不达也。”
郭崑焘道:
“勉兄所虑亦是,要比起朝中势力,中丞较曾侍郎则相去甚远,此事如由曾公严办,或许能有收效也。”
左公接道:
“曾侍郎乃穆彰阿门下,师从唐镜海(唐鉴),又在京经营多年,自然比中丞这种外臣势大,办事也更便宜也,只是毕竟初来乍到,一时难有作为,然而此时不趁粤匪新去之机,革新图治,来日一旦稍有安逸,恐更难办也,如此,意诚兄即起草奏折,先将贤劣之尤者,择二三人分别保奏参劾,使各州县有所顾忌,如若不见起色,至时曾侍郎有所参照,再做打算也好。”
郭崑焘点头应命,众人一时无语,钟麟道:
“侠兄公务繁忙,今日当非纯为闲聊而来矣。”
众人始觉方才谈论时政,未问及王褒生之来意,只见王褒生踌躇片刻方道:
“说来让诸兄见笑也,近几日常常梦回凤栖观,王某不及而立即舍别族里,嬉游天下,十余年来最与道长投意,一直视为师尊,数月来不通消息,年关已近,颇觉思念,是以入梦,然此处公务须臾不得离身,遂来问文卿兄或思勉兄可有机会代为一叙,也好安心也。”
左公连忙拍着脑袋道:
“不是侠兄说起,左某已忘此事,之前曾公有言为安民心,今年特在城中度岁,中丞家眷不在近前,自然要在城中,侠兄恐怕也是难以脱身也,故而左某亦打算效仿之,不过意诚兄可返白水洞一趟,征义堂征剿顺利,岷兄也要酌情安排休整,文卿兄有高堂殷望,理应回家探拜,只是路途遥远,又不太平,甚不放心,如今城内暂时无什大事,不如再请思勉兄同回茶陵一趟,代侠兄拜访道长,二位结伴,亦可心安也。”
朱教玉感激玄阳道长救命点化之恩,乐的从命,钟麟也确实想念老母与妻儿,稍作辞让,见左公坚决,遂答应下来。却说张亮基闻听几人离省度岁,各赠了二百两纹银作为幕脩,又答谢客气一番,钟麟与教玉将经手事务交代清楚,于腊月廿六日乘船往茶陵而来。一路倒也顺利,次日抵达虎踞镇,钟麟家眷尚在石床,宅舍由四弟镇麟夫妇打理,二人不顾疲倦,径往凤栖观而来,只见道观尚未掩门,玄阳道长正在居室与道童弈棋,二人进到门口方行通报,道长命道童收了棋局,又去准备茶水,三人忙各寒暄落座不表。
朱、谭二人同玄阳道长讲述数月以来情形,道长听的频频点头,直讲到请出曾国藩及清剿征义堂诸事,方听玄阳道长道:
“当日左公、侠采、文卿等一起弈棋,左公善布局,尤擅舍地取势,成就模样,占尽先机;文卿擅中盘,最长于缠绕攻击,从容不迫,嗅觉敏锐;侠采则最精收官,计算尤其严密,次序井然,多有反败为胜之作。常言人生如棋,棋透命理,左公之谋划甚是宏伟,如若真成,关乎朝廷命运与黎民安危,甚至影响我族命魄,只可惜欲振我华夏,英雄固然必须,却非有圣人出世而不可也。据贫道所知,无论曾侍郎还是罗山先生,毕竟当世大儒,思潮虽有不同,但多脱胎于程朱之学,鲜有别论,其余各派亦无创新,是以左公所谋,纵然振奋一时,亦仅权宜之计,能为我族争取时间,已算大功业矣。”
朱教玉之前与玄阳道长相处毕竟不多,闻言顿觉深奥,他本是前朝遗脉,多年来仅是为自己的身份而活,之前随钟麟等所行,一来意欲报恩,二来也算暂时躲避灾祸,父亲遭害,自己已是孑然一身,性格上变化较大,平时少言寡语,但对今后的路亦未深思,今见道长谈吐有定,道骨仙风,甚是向往,心道,难怪王褒生意欲拜在道长门下,自己如若有缘,能常得其指点,当也不虚一生也。只听钟麟接道:
“道长也说,圣人乃千年难遇,非要集聪慧敏觉于一身,还要博览群学,更能看透尘世,方能有所入门,而能自圆其说,又深入浅出,形成如《论语》般经典著述,不知何其艰难,然而时不我待,为今华夏内忧外患,岌岌可危,钟麟每一想及,不寒而栗也。”
“万事万物,总有定数,凡人既不能悖谬天理,亦不能听天由命,是以本家讲求道法自然,贫道何尝不困惑矣?儒家常言七十而从心所欲,贫道已经七十有四,致力参悟,仍不能得法,所谓从心所欲,恐不过妥协而已。”
说罢三人均沉默不语,朱教玉忽道:
“道长已然超凡脱俗甚远矣,令吾等晚辈望尘莫及也,教玉之前连遭不幸,甚是惶惑,此次再见道长,方觉觅到归宿,晚辈身无功名,亦无所长,今后可否长留观中侍奉道长也?”
钟麟与玄阳道长闻言均觉意外,但见教玉说的真诚,料无虚言,玄阳道长长叹道:
“贫道虽是不理世事,然并非超然物外之人,尤不愿误引他人虚掷年华,思勉与文卿年龄相仿,才及而立,大好年华,虽不图功名,但学识不浅,更有一身武艺,文卿还欲来日会试京城,思勉又怎可早早远离尘世也?”
钟麟亦劝道:
“勉兄连遭数厄,且又多日劳顿,定然心中烦闷,但不必过于消沉,不如这样,此处尚多居室,勉兄姑且住下,也可常听道长论辩,先同侠兄一样,做个俗家子弟,钟麟明日则要返家侍奉老母,来年初七日后,再商量怎回长沙如何?”
教玉默然点头,道长见天色已晚,便安排二人各处一间居室,又漫谈了几句,自行休息,想是两日劳顿甚巨,钟麟旋即睡着,次日醒来已是日上三竿,翻身起床,见门外已备好净水,教玉与道童正随道长在远处练功,竹影摇曳,晨辉撒到三人身上,煞是好看,只见道长身态轻盈,左腿右掌,干净利落的打出一式,教玉想是原也懂得太极拳道,出招更见力道,一念及自己竟睡至此时,暗叫惭愧,忙净了脸,收拾利落,远处三人也已练毕,道童来邀钟麟就餐,钟麟惦念家眷,吃完便行告辞,先回虎踞镇拜访了二兄一弟与几位乡贤,又与兄弟约好年前祭祖诸事,已是中午时分,借了匹好马,往石床而来。
所幸家中一切皆好,母亲依然精神矍铄,正在给宝箴讲故事,钟麟想起自己幼时即是在父亲的教诲与母亲的历代故事中成长,甚是感慨,想起父亲已仙去十五载,不觉双目湿润,颜氏先见丈夫立在门外,忙招呼宝箴出来迎接,一家人数月不见,此时倍感亲近,老母早已泪流不止,宝箴却只欲寻觅父亲有无带回好吃好玩之物,钟麟将备好的点心拿出,叫其分与祖母,宝箴自顾取了跑去门外,钟麟也不责怪,搀着老母坐好,自然少不得再把大致所遇描述一遍,各生一番感慨。其后钟麟又去拜谢岳父,祭奠先严,廿九日二兄一弟及年长侄子皆来石床祭拜祖先,大兄长子谭永德已经十四岁,虽只读了三年书,但举止颇为老成稳重,钟麟觉得喜爱,不由劝勉一番不表。
爆竹声声辞旧岁,香烟袅袅迎新年,变乱迭起的一岁在百姓家短暂的温馨中画上句号,风起云涌的新年即将拉开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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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东南
27楼
第二十五章 左季高离湘北幕 江岷樵援鄂分兵
传言当年樊燮受左宗棠之辱后,归乡(湖北恩施)隐居,严督二子读书,非要得了功名不可,其次子樊增祥,终第光绪三年进士,此子善为诗文,因诗作艳俗,被时人戏称为“樊美人”,但当他面对河山破碎、家国屈辱之境,亦不乏忧国忧时之佳作,譬如《中秋夜无月》一首,即为其代表,今录于下,以感乱世之悲凉也:
亘古清光彻九洲,只今烟雾锁浮楼。
莫愁遮断山河影,照出山河影更愁。
后话暂且不表,单说咸丰三年之事,谭钟麟奉母度岁,自少不得拜会岳父及族中乡间诸位贤长,变乱年代,诸事不易,寒暄间各有劝勉嘱托,虎踞镇因居要道,不似高陇乡安宁,钟麟三位兄弟与诸多亲朋皆在镇上,钟麟趁机一一拜访,员外周昌俊等格外热情,打探省城情况,大约想去省城避难,钟麟感叹如今省城未必如乡下安全等语,不觉已到了初八日,辞别老母等,按约去凤栖观邀朱教玉同回省城。
却说教玉同玄阳道长朝夕相处,颇受点化,深感自己过往处事太是浅薄,已决心随道长修行,钟麟相劝数语,仍是难以挽回,也就作罢,又在观中留了一日,同道长弈了两局,谈论些时事,道长反劝钟麟不必为教玉担心,一切境遇,自有因果,朱教玉、王褒生二人与其门各有因缘,其后自知,钟麟心中也即释然,告别叮嘱不必多表,钟麟复乘舟往长沙而来,天将黑方赶至湘潭,上岸住宿,次日方悠然赶回长沙,时已天晚,巡抚府邸诸人识得钟麟,也无需通报,径往后厅而来,却听见张亮基正急声道:
“老夫何尝不知季兄意有成人之美,原本季兄能答应相伴同赴北省,本不该再有奢求,但方今危难之际,发逆新离武昌,附逆之人未必全数尽随,倘有不轨之人潜伏,图谋滋事,我等事宜恐也难以着手也,自去年八月得承季兄筹谋,亮基自问每事必依,从无延阻,但此事必请季兄再多思量一番才可。”
钟麟稍稍驻足,又听见江忠源道:
“曾侍郎固为吾师,但不过名分而已,制军于某却是知遇之恩,士为知己者死,忠源虽鲁钝,亦决然不肯贪图安逸,只顾功名也,季兄筹谋,自非吾等可及,然非要忠源舍弃制军,则绝非所愿也。”
厅内一时沉默,钟麟推门而入,众人见钟麟回来,连忙起身迎接,众人寒暄过,钟麟道:
“方才听见岷兄所言,似是有甚难决之事耶?”
郭崑焘介绍了十几日来的情形,原来因徐广缙久驻岳州,迁延不进,天子震怒,于上月廿六日降旨,革去徐广缙一切职务,即行拿问,命张亮基派人解交刑部问罪,同时授予两江总督陆建瀛、河南署理巡抚琦善、补授湖北提督向荣同为钦差大臣,分别处理江西、河南、湖北剿务,又命骆秉章署理湖北巡抚,潘铎署理湖南巡抚,升张亮基署理湖广总督之职(故而众人已改称制军),并命其即刻北上岳州,调度围剿湖北太平军事宜,圣旨于咸丰三年正月初四送达,其后才知太平军在武昌休整完毕,已于正月初二、初三两日水路并进,弃武昌而下。长沙绅民听说抚台要走,很是恐慌,好在张亮基与曾国藩等及时安抚,才渐平静,众人皆知此时湖南办理团练初有头绪,正须张亮基坐镇,左宗棠谋划,但圣命难违,不敢过多迁延,左公既不能投入曾国藩门下,又不忍归隐,遂在张亮基极力劝说下答应随张亮基北上,江忠源、郭崑焘、王褒生等人皆欲同行,曾国藩刚召集全省各处团练于长沙,准备挑选三千壮健,统一营制,正是用人之际,闻讯大急,连日来多在劝留,今日才离去不久,众人方有机会商议此事。钟麟听完也将教玉之事转述各位,自然又有一番慨叹,钟麟接道:
“季兄谋划,而今确是攸关之际,断不可轻废,不过季兄本欲避讳曾侍郎,则此时远离长沙,不需再多顾忌,亦算契机也。”见众人皆点头,遂接道:“季兄不愿团练大计受损,发逆已然远遁,是以不许岷兄带勇北上,不过制军与岷兄所说亦是紧要,之前制军孤身来湘之时,长沙尚是完城,只因难以指挥众军,尚且处处受制,季兄一时竟难措手,我等皆是亲见,而今武昌乃是破城,恐更需军力弹压,才能迅速抚绥,是以不可与当日长沙相比也。”
张亮基与江忠源皆点头称是,左公道:
“左某何尝不知北省需兵孔亟,若能将岷兄所率楚勇一并带去将有各种便利?只是为今所练诸团,惟岷兄所带战力可观,其余即便罗罗山等湘勇有所进展,但所有接战不过剿匪抚民而已,未经真正大战历练,若楚勇尽去,则其余各勇更无经验,何时方能练成,何时方能出军平叛御辱也?左某固心忧湖北,却更忧天下也。”
众人见左公慷慨激昂,自知难以说服,均沉默不语,钟麟也知左公断然不许楚勇全部离省,遂劝道:
“季兄大义,我等均知,故而不忍再劝,不过愚弟还有一策,或可周全,只是恐怕要委屈岷兄矣。”
众人闻言均目视钟麟,江忠源忙道:
“文卿兄思虑每异旁人,如有妙计,快请说来。”
“那就看岷兄是否可以割舍矣,如今楚勇不能不留湖南,又不能不出湖北,如想两全,唯有分兵也,只是楚勇乃岷兄一手所带,浑如一体,如若分兵,恐如割肉也。”
“哈哈,文卿兄莫要相激,为中丞与季兄效力,莫说割肉,即便割头,江某绝不眨眼也。”
众人皆知江忠源乃豪爽之人,闻言皆齐声叫好,左公道:
“先前左某不是未想及分兵之事,只是岷兄与楚勇感情至深,左某怎敢造次!”
江忠源见左公难消顾虑,遂爽然道:
“其实楚勇成军至今,已近两年,诸将中颇有独当一面之才,刘荫渠(长佑)、李相堂(辅朝)才能均在吾上,只因江某才庸,反致二将难升,倘留佐曾侍郎,必然可得重用也,如此反倒了了江某心事矣。”
众人见江忠源说的诚恳,纷纷盛赞其风范,遂又讨论分兵事宜,楚勇共有三营,江忠源欲带二营赴楚,左公只许一营,忠源只好退而求所带需全军中挑拣,定下事宜,又分配将领,刘长佑与李辅朝还是各带一营,归曾国藩调度,张亮基还欲将江忠源兄弟忠睿、忠济、忠淑等一并带上,左公不许,江忠源也知出省作战,颇有危险,故议定留其三位兄弟在湖南辅佐曾国藩,商毕张亮基着人去请曾国藩,众人移至前厅,钟麟仍不相随。
曾国藩见江忠源愿将大部楚勇及管带将领留下,虽甚是不舍左、江二人,但也知再难勉强,王褒生乃朝廷任命,定要留下,又强行将郭崑焘暂留,说是需交接诸事,郭崑焘答应一月后再北上,诸事商定,已是深夜,次日张亮基等人交接省内事务,左公等人拟好《剿办征义堂土匪竣事折》、《遵旨催调兵将前赴大营片》、《请调江守赴鄂差遣片》等,江忠源挑选一营精兵,同留湘诸将及自家兄弟一一叮嘱拜别,钟麟又去黄冕与王褒生等处辞行不表。
十二日一早,张亮基、左公、江忠源同城中文武辞行,钟麟仍是文书打扮,怀抱纸册,混于其中,张亮基虽仅在湖南执政四月余,然在左公辅佐下抵抗太平军数次攻城,守住城池,征剿土匪,理清诉讼,举劾各级官员,使湖南政令为之一新,留下重大影响,其后几十年尚为时人称道,亦奠定了日后湘军出省作战之基础。是日除曾国藩、潘铎等大员外,附近乡贤士绅亦来相送,场面甚是浩大,直喧嚷至中午,又摆了饯宴,吃毕方才起行,张亮基、左公、钟麟与十数名护送楚勇先行北上,江忠源自统一营精兵在后,并押运湖南所赠大米五千石,制钱五千缗,以赴北省救济不表,众人渡过湘江折而北行。
左公等人经过龙回潭,一齐想起当日徐广缙、向荣等不听劝告,未在此设重兵堵截,以致酿成大祸之事,正感慨间,忽见一匹快马追至,并远远听见左先生留步之声,众人停住,来人翻身下马,定睛看时,钟麟认出此人,名叫塔齐布,乃是镶黄旗满人,性格耿直,之前因无后台,三十余岁仍混迹于绿营,又因得罪上司,只能署理最低级之营官,左公偶遇之后,察觉其才具,先提拔为游击,又升至参将,遂对左公甚是感激,每欲拜其为师而不得,近日在军营听闻左公欲随张亮基离开湖南,也顾不得禀明上司,单骑追来相见,至此处才及,只听塔齐布气喘吁吁道:
“左先生随大帅北上剿匪,能否收留塔三在帐下用命,末将愿效死相报。”
众人见状忙皆下马,左公挽起塔齐布的手道:
“塔将军莫要着慌,非是左某不想邀你,而是湖南才是你的用武之地也。”
“湖南还是算了,那副将清德碌碌无为,打不得仗,还不许别人好好打,咱在他手下绝没有什么出头之日了,咱倒也不是贪图升迁,只是受不了这般鸟气,听说左先生要去武昌,正是用人的时候,塔齐布才来相求也。”
这塔齐布读书不多,说话不似诸位饱读诗书之人,左公也不介怀,安慰道:
“为今湖南军令虽仍归鲍军门所辖,但很快将转归曾侍郎也,湖南诸将,凡左某相熟者,均已嘱托要助曾侍郎,塔将军距离太远,还未来得及通告,本打算到武昌后再写信相嘱,你不看湖南这许多将领,如今制军只许了江太守随行吗?”
“可是咱并不识得曾侍郎,而且听说这曾侍郎只喜欢文人,整日争来论去的,塔齐布是莽夫,恐怕难入法眼呐!”
“塔将军无须担心,你且记住,来日曾侍郎与绿营必有一争,将军不管原因如何,只是全力支持曾侍郎则可,左某担保,不需两年,你必不在清副将之下也。”
塔齐布闻言大喜,道:
“先生不是戏言吧,咱是粗鲁人,不会读什么诗书,也不与书生交往,惟对先生五体投地,来日也不求升官发财,只要能指挥一军而不受牵制,征战沙场就可如愿了。”
“哈哈,左某最喜塔将军之爽快,毫不掩饰,大丈夫者,理当如此,只要你记住方才左某的话,自有曾侍郎为你周旋,不过,左某对塔将军也有一求,来日定要全力辅佐曾侍郎,对左某则无须再如此恭敬了。”
“要是能为曾侍郎效力,那不必说,但咱心中,怎可能对左先生有半分不敬之心呢?”
钟麟见塔齐布没理解左公的话,便接道:
“左先生之意,塔将军来日投入曾侍郎门下,就不要再提之前与左先生的情谊了,塔将军的情谊,左先生心里清楚,留在心底就好了。”
“这是为何?”
“这是左先生的计谋,你听左先生则无错也。”
塔齐布还是一副懵懂的样子,众人见了觉得好笑,左公知道也同他解释不清,遂板起脸喝道:
“塔齐布,你身为绿营参将,不曾奉令,擅离职守,今张制军在此,你该当何罪?”
塔齐布闻言也不细想,连忙就要向张亮基跪去,原来这清代军制,地方以总督为最高官长,其下依次才是提督、总兵、副将等级,塔齐布这参将还在副将之下,差了好多级,塔齐布知道自己有罪,又见左公严肃,就不由自主的要请罪,张亮基不待他跪,忙搀住道:
“真是位忠厚直爽之人,好了,左先生是同将军玩笑,将军别看老夫是总督,但有左先生在,诸事还需先生做主才行,你就信先生的安排,尽心为国效力,即是于先生最大敬重也。”
塔齐布看向左公,见左公正含笑看他,知道果是玩笑,遂也憨憨笑起来,左公道:
“塔将军可记得左某的叮嘱?”
“记得,一是惟曾侍郎从命,二是不跟人提同左先生的交情。”
“好,果然利落,你速回绿营,不要同清德之流过多纠缠,只要关键之时,帮上曾侍郎,保你前途无量也。”
塔齐布应命,翻身上马,原路返回而去,张亮基招呼护勇近前,众人耽搁数刻,又行上路,张亮基叹道:
“这塔齐布除了直爽与忠勇,也不见有甚过人之处,季兄何以断言其后必能腾达也?”
“他日大军练成,曾侍郎必遭毁谤,自本朝肇始,朝廷最忧汉人掌兵,为今团勇,多属私募,其与将领关系远胜绿营,朝廷要想分曾侍郎之势,定要从中提拔满人,以分军权,这塔齐布看似鲁莽,但是胜在忠勇,左某再着人点化,必将脱颖而出也。”
“哈哈,倘若朝廷提拔分权之人乃是曾侍郎之心腹,则曾侍郎并不受其牵制也,季兄可是如此打算?”
“正是此意,为今天下大乱,朝廷文武倘再不能和衷共济,国家将恐四分五裂也。”
“季兄一番苦心,真令张某感佩,更难得还要掩饰,将来恐怕湮没于史册矣,曾侍郎甚至一无所知,他日或许还多龃龉,却不能明言,季兄只能暗受委屈也。”
“凡事预则立,左某不如此做,来日与曾侍郎恐都难以善终,惟有如此,方能万全也。”
张亮基见后面步行的护勇已相距一段距离,忽低声道:
“张某偶听传言,发逆也曾派人请过季兄,可是真事?”
“这怎可能?左某虽久在山林,但还是知道朝廷法度的。”
张亮基意味深长的看了左公一眼道:
“果然只是传言而已,不过张某一有想及,总是不寒而栗,倘使季兄在敌方阵营运筹帷幄,此时未知老夫可有葬身之地也。”
“哈哈,制军尽作笑言,其实发逆军中,绝不乏谋略干才,之前左某想到其必不会困守武昌,今果如所料,已经弃城东下矣。”
钟麟道:
“记得季兄当初说发逆有上中下三策,如今见其所用,不过中策也。”
“中策岂非最常选择?下策固然拙劣,但上策危险与机遇并存,观为今之势,河南琦善在民间名声虽差,但能力尚可,之前连政敌林文忠皆曾称赞,文卿可是亲耳所闻。发逆就算突破河南,山东、直隶一代也布防了蒙古骑兵,速进谈何容易,而沿江东下,非但裹挟众多,朝廷更无水军应对防守,兼有江南无尽财富可夺,金陵、杭州均是半壁建政之处,落稳脚跟,再做图谋亦未尝不可取也,只是如此争夺必要漫长,百姓要多受苦楚矣。”
“黎民疾苦,几曾少有,君不闻曲中所道,兴,百姓也苦,亡,百姓也苦。”
“但我辈读书之人,总有修齐治平之志,但凡能有作为,必要尽心尽力矣。”
张亮基与钟麟齐声称是,宾主三人打马,往岳州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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