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写不出名字的玩具
孟庆德
1楼
“文化大革命”时候，许多电影、书籍被打成毒草，养花、烫发、穿旗袍、打扑克都属于资产阶级或修正主义。但打球和下棋倒还不禁，一些家长为开发孩子智力，象棋、军棋或动物棋教孩子玩，帮孩子动脑。孩子们知道了“马走日，象走田，小卒一去不回还”，知道了司令比军长大，军长比师长大，万一和对方拼丢了实力，至少还要留颗炸弹，实在不行宁可跟对方的“军旗”同归于尽，这却也可算赢得最终胜利。通过动物棋，孩子们还粗浅地获得了一些动物界的知识，知道大象是陆地上最大最有力量的动物，知道老虎狮子是兽中之王，知道狼能吃狗狗能咬猫，同时知道生物是能够互相制约的一个链，小小的老鼠一旦钻入大象的鼻子里去也能要象的命，虽然现实之中一直没有谁真正看到老鼠钻到象鼻子里去。
男孩子们更喜欢的却是另两种玩具，这两种玩具在东北都专有名字，一种是琉琉儿，一种是piaji。相信这样一说，东北人会发出会心的微笑，对东北以外一些地方的人，可能就要费些话说。琉琉儿，北京人好像把它叫“弹球”，西方有些国家好像有比赛的。那是一种玻璃球，但也有瓷的。瓷的，外面有彩釉花纹；玻璃的，又分两种，一种个大，色彩单调，浑浊凝重；一种个小，透明水灵，内有彩色花瓣。piaji，有音无字，尤其是前面那个pia，四声，连相近的文字都找不到。piaji，是用硬纸壳制成的。如果说琉琉儿如铅球，那么piaji就如铁饼，只不过没有铁饼那样大，没有铁饼那样沉，它只是小小的一片，积攒成厚厚的一摞，揣在一些孩子兜里，使那些孩子颇有富翁的感觉。这用硬纸壳制成的piaji又有三种，一种好像是机制印刷品，应是“文革”前版本，上面都京剧脸谱般印有古装人物的头像，关公面如重枣，张飞豹头环眼，御弟三藏满面慈祥，齐天大圣猴性不改。既是“文革”前版本，“文革”中就难得一见，善收藏者囤积居奇，那东西成“文革”时一大高档物品，即使大人也知那和珍品绝版书一样不能以价格论，许多孩子宁可拿心爱之物交换，或把舍不得花的押岁钱拿出来高价收购。珍品难得而又走俏，赝品必然大量上市，这就有了工艺piaji的手工版，以珍品做样板，弄块木板自刻自印，这样一来，医院的手术刀随之抬高了身价，关公的长须，周瑜的铠甲，还有许多文官武将繁琐的头盔，一般刻刀是都敌不过手术刀的。珍品难得，手工太慢，市场的需求量太大，这就到底还是最后一种版本为多，那就是全不要图案，硬纸壳多多益善，一堆一堆剪好，揣在兜里拿出去用。
弹琉琉儿，打piaji，若用国际重大体育项目比，前者如高尔夫，后者如拳击。弹琉琉儿和高尔夫一样，战场设在大地上，打piaji与拳击有些不同，打piaji不打人，奋然挥臂用自己的piaji猛打别人放在地上的piaji。弹琉琉儿需要智力，多人组合时要讲配合，一对一时也要尽力用自己的玻璃球把对方的玻璃球阻隔排挤开去，以利自家的琉琉儿能首先进入指定的坑洞里去。高尔夫一旦进洞大功告成，弹琉琉儿只有进洞才能对对方实行致命打击。打piaji也并不蛮干，用力要大，或要巧，还要因地制宜，或猛打，或横削，或竖起自己的piaji砸对方piaji的边，总之是要把对方的piaji打得翻转过来，或让自家piaji钻入对方piaji的下面，胜负也就不用裁判来说。
有人说，“文化大革命”时没有赌博。这话绝对不对。深更半夜，大棉被捂住窗子，麻将牌九或纸牌把一些人民币收进腰包里去，被组织或有关部门发现，开个大会把那些人弄台上去，让那些人及其家人抬不起头来，这事还是有的。但那赌博是特务搞地下活动一样秘密的，一旦被发现是要被严厉打击的，还有公开的更大规模未被禁止的，那就是孩子们的弹琉琉儿和打piaji。弹琉琉打piaji是要动输赢的，瓷质琉琉儿战胜玻璃琉琉儿，玻璃琉琉儿就会揣进瓷质琉琉儿的衣兜里，印有关公图案的piaji打翻了印有张飞图案的piaji，哪怕你是“文革”前版本，也不能不忍痛割爱。当然，常有孩子为此反目，甚至大打出手。
“文革”开始以后，多少人绝了大学梦，但有些有文化传承和重视文化修养的家庭，虽不敢说还抱有什么理想，仍希望孩子能多读些书，读不得别的书，能在学业功课上多下些功夫也是好的，既然这样，对孩子们的游戏就有所限制，对那些既不像棋类那样益智又很不讲卫生的琉琉儿piaji就更有些反对。可是，游戏是很刺激的，游戏再加上输赢就更刺激，凿壁映雪之类的事，两千多年似也不多，孩子们游戏的劲头可与共工刑天相比，压抑和禁止就越发刺激得孩子们在与大人周旋上生长智力，多少孩子大胆逃学，多少孩子周末假日不肯坐在家里。
几十年过去，如今，已是电子游戏遍布天下。游戏形式大有不同，禁止与反禁止的方式却与早年一模一样，不让在家玩，就到网吧玩，不让周末玩，每天中午走进家门赶紧吃饭挤出点时间也还是要出去玩上一会。这让许多家长大为感叹，深感我们的教育多少年来大有问题，要是能让孩子在学习上也能生出游戏的劲头，不让学拼了命也还是要学，那该多好。
注：
琉琉儿，写法依江苏教育出版社1997年12月版《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之《哈尔滨方言词典》。该词典“琉琉儿”条，文字很简略，谓：“琉琉儿 liou · liour 儿童玩具，玻璃球儿。”piaji，该词典却有字，介绍也详细：“揙记 p‘ia·t囗i=〖囗记〗 pia·t囗i 一种儿童玩具，圆形的马粪纸的正面贴有带人儿或动物的画。七十年代开始改为摺叠成三角形的纸。玩儿时将正面扣在地上，由别人用另一揙记搧打，翻过来算赢，地上翻过来的揙记归搧打的人所有，输家再将自己的揙记扣在地上让对方搧打，如果没翻过来，由搧打的人将自己的揙记扣在地上，让对方搧打：搧～‖搧记，也作搧叽；囗记，也作囗叽。”这里所载内容，与我所知有所不同，两下里可以互补，拼音后面还有小符号，我不认识，也敲不出。结尾处的“搧记”“搧叽”，结合词典上文所写，似应为“揙记”和“揙叽”，再后面“囗记，也作囗叽”的那个“囗”，却又不知代表何字。要说一下的是，那个“揙”字，读法有二，一为biān，二为biǎn，却并不读pia，不知该词典为此字标此读音所依者何。北方民间口语象声词有piaji，piaji，摔了一跤，piaji一个嘴巴，向锅里piaji地贴了一个饼子，在这里，piaji是阴平一声。我猜，这种玩具的名字可能也和声音有关，是从声音来的。
男孩子们更喜欢的却是另两种玩具，这两种玩具在东北都专有名字，一种是琉琉儿，一种是piaji。相信这样一说，东北人会发出会心的微笑，对东北以外一些地方的人，可能就要费些话说。琉琉儿，北京人好像把它叫“弹球”，西方有些国家好像有比赛的。那是一种玻璃球，但也有瓷的。瓷的，外面有彩釉花纹；玻璃的，又分两种，一种个大，色彩单调，浑浊凝重；一种个小，透明水灵，内有彩色花瓣。piaji，有音无字，尤其是前面那个pia，四声，连相近的文字都找不到。piaji，是用硬纸壳制成的。如果说琉琉儿如铅球，那么piaji就如铁饼，只不过没有铁饼那样大，没有铁饼那样沉，它只是小小的一片，积攒成厚厚的一摞，揣在一些孩子兜里，使那些孩子颇有富翁的感觉。这用硬纸壳制成的piaji又有三种，一种好像是机制印刷品，应是“文革”前版本，上面都京剧脸谱般印有古装人物的头像，关公面如重枣，张飞豹头环眼，御弟三藏满面慈祥，齐天大圣猴性不改。既是“文革”前版本，“文革”中就难得一见，善收藏者囤积居奇，那东西成“文革”时一大高档物品，即使大人也知那和珍品绝版书一样不能以价格论，许多孩子宁可拿心爱之物交换，或把舍不得花的押岁钱拿出来高价收购。珍品难得而又走俏，赝品必然大量上市，这就有了工艺piaji的手工版，以珍品做样板，弄块木板自刻自印，这样一来，医院的手术刀随之抬高了身价，关公的长须，周瑜的铠甲，还有许多文官武将繁琐的头盔，一般刻刀是都敌不过手术刀的。珍品难得，手工太慢，市场的需求量太大，这就到底还是最后一种版本为多，那就是全不要图案，硬纸壳多多益善，一堆一堆剪好，揣在兜里拿出去用。
弹琉琉儿，打piaji，若用国际重大体育项目比，前者如高尔夫，后者如拳击。弹琉琉儿和高尔夫一样，战场设在大地上，打piaji与拳击有些不同，打piaji不打人，奋然挥臂用自己的piaji猛打别人放在地上的piaji。弹琉琉儿需要智力，多人组合时要讲配合，一对一时也要尽力用自己的玻璃球把对方的玻璃球阻隔排挤开去，以利自家的琉琉儿能首先进入指定的坑洞里去。高尔夫一旦进洞大功告成，弹琉琉儿只有进洞才能对对方实行致命打击。打piaji也并不蛮干，用力要大，或要巧，还要因地制宜，或猛打，或横削，或竖起自己的piaji砸对方piaji的边，总之是要把对方的piaji打得翻转过来，或让自家piaji钻入对方piaji的下面，胜负也就不用裁判来说。
有人说，“文化大革命”时没有赌博。这话绝对不对。深更半夜，大棉被捂住窗子，麻将牌九或纸牌把一些人民币收进腰包里去，被组织或有关部门发现，开个大会把那些人弄台上去，让那些人及其家人抬不起头来，这事还是有的。但那赌博是特务搞地下活动一样秘密的，一旦被发现是要被严厉打击的，还有公开的更大规模未被禁止的，那就是孩子们的弹琉琉儿和打piaji。弹琉琉打piaji是要动输赢的，瓷质琉琉儿战胜玻璃琉琉儿，玻璃琉琉儿就会揣进瓷质琉琉儿的衣兜里，印有关公图案的piaji打翻了印有张飞图案的piaji，哪怕你是“文革”前版本，也不能不忍痛割爱。当然，常有孩子为此反目，甚至大打出手。
“文革”开始以后，多少人绝了大学梦，但有些有文化传承和重视文化修养的家庭，虽不敢说还抱有什么理想，仍希望孩子能多读些书，读不得别的书，能在学业功课上多下些功夫也是好的，既然这样，对孩子们的游戏就有所限制，对那些既不像棋类那样益智又很不讲卫生的琉琉儿piaji就更有些反对。可是，游戏是很刺激的，游戏再加上输赢就更刺激，凿壁映雪之类的事，两千多年似也不多，孩子们游戏的劲头可与共工刑天相比，压抑和禁止就越发刺激得孩子们在与大人周旋上生长智力，多少孩子大胆逃学，多少孩子周末假日不肯坐在家里。
几十年过去，如今，已是电子游戏遍布天下。游戏形式大有不同，禁止与反禁止的方式却与早年一模一样，不让在家玩，就到网吧玩，不让周末玩，每天中午走进家门赶紧吃饭挤出点时间也还是要出去玩上一会。这让许多家长大为感叹，深感我们的教育多少年来大有问题，要是能让孩子在学习上也能生出游戏的劲头，不让学拼了命也还是要学，那该多好。
注：
琉琉儿，写法依江苏教育出版社1997年12月版《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之《哈尔滨方言词典》。该词典“琉琉儿”条，文字很简略，谓：“琉琉儿 liou · liour 儿童玩具，玻璃球儿。”piaji，该词典却有字，介绍也详细：“揙记 p‘ia·t囗i=〖囗记〗 pia·t囗i 一种儿童玩具，圆形的马粪纸的正面贴有带人儿或动物的画。七十年代开始改为摺叠成三角形的纸。玩儿时将正面扣在地上，由别人用另一揙记搧打，翻过来算赢，地上翻过来的揙记归搧打的人所有，输家再将自己的揙记扣在地上让对方搧打，如果没翻过来，由搧打的人将自己的揙记扣在地上，让对方搧打：搧～‖搧记，也作搧叽；囗记，也作囗叽。”这里所载内容，与我所知有所不同，两下里可以互补，拼音后面还有小符号，我不认识，也敲不出。结尾处的“搧记”“搧叽”，结合词典上文所写，似应为“揙记”和“揙叽”，再后面“囗记，也作囗叽”的那个“囗”，却又不知代表何字。要说一下的是，那个“揙”字，读法有二，一为biān，二为biǎn，却并不读pia，不知该词典为此字标此读音所依者何。北方民间口语象声词有piaji，piaji，摔了一跤，piaji一个嘴巴，向锅里piaji地贴了一个饼子，在这里，piaji是阴平一声。我猜，这种玩具的名字可能也和声音有关，是从声音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