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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今小说共成此一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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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今小说共成此一套

宁道奇宁道奇
1楼
读《红楼梦》的笔记在书话发出之后,得众多书友垂顾,很多回复暖心贴意,画石兄,戴笠兄的回复三言两语,却是咳珠吐玉,有些资料已被收入底稿,底稿的文字细节上做了不少修订,故整理重新发一贴。这次的贴名取自第五十四回眉批: “庚:首回楔子内云“古今小说千部共成一套”云云,犹未泄真。今借老太君一写,是劝后来胸中无机轴之诸君子不可动笔作书。” 五十四回是《红楼梦》中值得重视的一个回目,在那之后,好像从彩色电影转入黑白片,情节开始零落,直至群芳宴才再有一次欢乐的场景。近来回顾五十四回这个批注,让我对自己解读的逻辑和整体思路有了又一次的坚定和信心,故用此名。
谢谢所有的回复,有时候限于回复的篇幅问题,也许不能立刻做答,但所有反馈,都会激发我的反思,还是那句话,《红楼梦》作者是曹雪芹也好,不是曹雪芹也好,总的有八十回也好,一百二十回也好,不过是读者各自深情,并不曾影响这本书的阅读魅力。看在这个各自深情的份上,容我把自己的看法慢慢说完,谢谢各位。
另:天涯阅读者有今昔之感,这个笔记也将会在微信公众号《红楼醒来》和知乎《红楼醒来》推出,感谢所有的支持和捧场。
原贴链接http://bbs.tianya.cn/go_reply_position.jsp?item=books&id=606100&rid=3100173
相关链接http://bbs.tianya.cn/go_reply_position.jsp?item=books&id=607471&rid=31005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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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道奇宁道奇
2楼
是创作,不是自传性小说(引言)
谈《红楼梦》的文章太多,多到泛滥,滥了就会觉得说起这本书都有点不好意思,有蹭热点之嫌。
可以说两三百年以来,没有一本书像《红楼梦》这么扑朔迷离,关于其作者,一直众说纷纭。就《红楼梦》到底是自传还是创作,蔡元培先生和胡适先生曾有过激烈的论战,胡适先生在1921年发表了《红楼梦考证》,认定《红楼梦》前八十回是曹雪芹自传,为江宁织造曹寅家被抄的家事,后四十回为高鹗续写。解放后,1964年8月18日,在北戴河同哲学工作者的谈话中,毛泽东提到:《红楼梦》写出二百多年了,研究“红学”的到现在还没有搞清楚,可见问题之难。有俞平伯,王昆仑,都是专家。何其芳也写了个序,又出了个吴世昌。这是“新红学”,老的不算。蔡元培对《红楼梦》的观点是不对的,胡适的看法比较对一点。主席这段话,确立了《红楼梦》自传说的地位。
有了这个先入为主的认定,读这本书自然看到的是对过去家族繁荣的回忆,以及最主要的三角恋,陷入看山是山的局面。如果是曹雪芹------我们假设真有这么个人-------的自传,《红楼梦》的创作意图让人疑惑,作者这么修改增删十几年,就是为了一吐被抄家的苦水?如果这是《红楼梦》一书的成书背景,无论作者写得如何艰辛,始终让人觉得蹊跷贫薄。从叙述家族悲剧的角度去理解这个创作意图的话,会觉得此书立意有过于自恋的问题,宝玉这个人呢,说他是情种又到处跟各个姐姐妹妹纠缠不休,有时甚至是让人啼笑皆非的自恋,不光人物性格扭捏,小说的文本结构也失之松散。胡适先生虽然考证过《红楼梦》,本人也并不欣赏此书,在《答苏雪林书》里他坦然提到“我写了几万字考证《红楼梦》,差不多没有一句赞颂《红楼梦》的话”“在那个浅陋而人人自命风流才子的背景里,《红楼梦》的见解和文学技术自然不会高明到哪里去……我向来感觉《红楼梦》比不上《儒林外史》,文学技术上,《红楼梦》比不上《海上花列传》,也比不上《老残游记》。”他认为《红楼梦》没有Plot(情节),缺整体布局,这些看法,有他的道理和真诚,先生君子之风,温润如玉。能吸引我的只是《红楼梦》的语言本身,读之亲切如归,有一种强烈的蛊惑力。
最早让我认识文字之美的作家张爱玲,语言就深受《红楼梦》影响,这个民国女子,在沦陷区的抗战文学的烽烟里,兀自临水照花,人和文字都跟乱世无涉,旁若无人地用《金瓶梅》、《红楼梦》一路传承下来的纯正汉语讲述着人性的各种小缺陷,在她的文字里又揉进了很多西方表现手法,意象,象征,隐喻随手拈来,尤其是将大量通感用于人物形象和心理刻画,阅读里意象纷至沓来,恰似花来衫里,影落池中,华丽而流畅,让读者不得不折服她一支千娇百媚笔,连傅雷读过《金锁记》后也由衷称赞说“至少该列为我们文坛最美的收获之一”。但张爱玲难学,其文字尖新,词句警人倒不是第一难事,难在她对人性了解基础上那点意思清楚,言辞明白。这个冷峻的女子,她是一个突兀的存在,她不讨好,她不光不讨好任何宏大的主题,甚至不讨好读者,她笔下的人物全是有缺点不够彻底的普通人,“不喜欢写壮烈,喜欢写的只是悲壮,甚至是悲哀,因为壮烈只有力,没有美,似乎缺少人性悲剧则如大红大绿的配色,是一种强烈的对照,但她的刺激性还是大于启发性。苍凉之所以有更深长的回味,就因为它象葱绿配桃红,是一种参差的对照”“喜欢参差对照的写法,因为比较接近事实”,可以说张爱玲的写作本质就在反高潮反英雄主义,她是凡事都要反一反,阅读中时常带给人错愕,错愕之后,则是苍凉和启发。她笔下各种“雾数”的人生,充满了各种小烦恼,小困境,人性的不彻底,窘迫,浮动着人生各种不洁净的气息,“如匪浣衣”,有着庸常人生清晰的回响,读之能见你我一样的普通人。
可惜的是无数后来者枉学张爱玲文字的华美,得形忘意,忽视了张爱玲写作里的现代性和启发性 。伟大的戏曲家莎士比亚在《李尔王》中写了三个女儿,小女儿考狄利亚因为不会说好听的话,惹得父亲不喜欢被取消继承权,而且被迫远嫁,后来甜言蜜语的大女儿和二女儿自然是本性流露,在李尔王失去权力以后虐待凌辱父亲,远嫁法国的考狄利亚忧心如焚,带兵打回英国解救李尔王,考狄利亚的动兵高举着人文主义的大旗:“我们动兵并非基于野心,而是为了爱,亲挚的爱,和我的老父亲的权利,但愿我早些寻到他,见到他。”故事写到这里都跟传统叙事没有太大出入,但是,了不起的莎士比亚让考狄利亚失败,而且因为一件很小的事情死了,她被爱特门所杀。对这个结局英国人一直不甘心,很想修改成让考狄利亚和父亲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HAPPY ENDING,但是莎士比亚的伟大恰恰就在他的反高潮,他让考狄利亚对父亲说出了一个常识:“我就像一个女儿爱父亲那样地去爱,一分不多,也一分也不少。我会像我两个姐姐一样地出嫁,我们的妈妈也深爱她的父亲,但是她还是嫁给了您”,考狄利亚用常识向权威提出了挑战,而《李尔王》的结尾,则再次挑战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中世纪戏剧理念。在莎士比亚笔下,权势中的李尔王人性已经被异化,听不得真话和常识,只有在权利被剥夺的过程里他才开始认识到小女儿所体现的人性真善的可贵,但是莎士比亚安排代表真善的考狄利亚死了,善良未必就会一直等待,觉醒过来的李尔王抱着考狄利亚的尸体陷入了悲痛的疯癫中。莎士比亚这个意味深长的戏剧结构对中世纪所建立的人为伦理秩序提出了犀利的拷问,熠熠生辉的未必是金子,真正的善也许有着平常甚至粗粝的外表,王的幡然醒悟来得太迟,《李尔王》才成为一个伟大的悲剧,它在悲痛中道出了常识和人性真善的可贵,文艺开始观察和思考真实的人生,这正是中世纪写作和现代艺术之间重大的区别。在张爱玲强烈的反讽,反高潮跌落的写法里,我们能看到她对真实人生的这个观照,听见人性动人的啼哭,胡兰成评《倾城之恋》里的人物“背后有着对人生的坚执,如火如荼”“也有着对人生真实的如泣如诉”,胡兰成的聪明解这些地方就能挠到痒处,难怪张爱玲见之即欢喜糊涂。
认为张爱玲去了美国创作激情已经消失的看法也许并不客观,除了《赤地》《秧歌》,六十年代初她还到过台湾,准备采访张学良和赵四小姐的故事,为《少帅》取材,这是张爱玲试图突破幽闭型爱情题材的一次努力,自己也抱了很大的寄望。但随着对史实的深入了解,她对少帅本人的看法逐渐改变,“他像一个二世祖一样,没有经过真正的考验,所以对自己没信心,虽然外表看不出来。”对创作中的男主角的好感没有了,创作映射消失,这部小说写到三分之二就丢手,这次罢手,反映的是写作者个人认知上的失望和局限。创作上,张爱玲不曾掩饰自己的才华,她也并不会粉饰自己的失望,她并没有因为对《少帅》这本书曾经倾注心血就随意卖给港台的出版商,以她当时的名声,这实在是太容易的事,这个始终爱惜羽毛的作者将其中部分情节转入了《小团圆》,这部书稿,则被束之高阁,并且留着留着就留成了遗书,最后终于于念念不忘中被遗忘。《小团圆》之后,张爱玲才全面转入了对《红楼梦》和《海上花》的创作研究。
张爱玲晚年沉迷于《红楼梦》,直至到了梦魇的地步,固然有着创作上的失望,但其根本还是源于她对传统的一种本能的热爱和依恋,这个敏感的写作者对旧的文明的消逝有着挥之不去的恐慌。在上海孤岛大红大紫,风华正茂的她就警觉地认为“个人即使来得及,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有一天我们的文明,不论是升华还是浮华,都要成为过去,如果我最常用的字是“荒凉”,那是因为思想背景里有这惘惘的威胁”(《传奇》再版的话)。二十多岁的年纪,能有这样的清醒和视野,这跟她的才华一样令人绝望。在她的整个文学创作生涯中,胡适先生可以说是贯穿始终的重要人物,早年在香港求学的张爱玲遭遇空袭,躲空难的她只顾埋头阅读胡适考证过的《醒世姻缘传》,炸弹在周围轰然落下,她想的却只是:“至少得等我读完吧”。在别人崩溃,或者别人认为你也该崩溃的时候依然能专心致志,这就是张爱玲的力量,正是如此天真而亡命,才有了她日后在文坛的横空出世。及至到了美国,张爱玲拜见过偶像胡适,在《忆胡适之》一文她写到“跟胡适之先生谈,我如对神明”,当她看到胡适邮寄回来反复翻读圈点过的《秧歌》的时候,站在原地,“实在震动,感激得说不出话来,写都无法写。”到后来有机会翻译胡适推崇的《海上花》时,张爱玲才猛然警觉自己实际上把胡适当作一种传统在依靠,然而,如今这个传统真的不在了。“早几年不但可以请适之先生帮忙介绍,而且我想他会感到高兴的……往往一想起来眼睛背后一阵热,眼泪也流不出来。”这些文字里,有着怎样的一种仓惶。正是出于对传统的这种依恋并有感于国外读者对中国小说有偏见:“要是告诉他们中国过去在小说上的成就不下于绘画瓷器,谁也会露出不相信的神气”,张爱玲投入到对《红楼梦》和《海上花》的创作研究有其自身的必然性,反过来,对飘零海外的她而言,这又何尝不是对自己心灵最好的寄托和籍慰。
张爱玲晚年开始梳理《红楼梦》的叙事逻辑和结构时,自然是从胡适先生的自传说出发,《红楼梦魇》初详,二详基本是在记录各个版本的文字变迁。晚年的张爱玲已经获得了某种自由,她不再为出名或者金钱而写作。对版本的变迁她较真到好像在做科研,又爱做隽语,语言岂止是简洁,直情到了自说自话的地步,不肯有多的解释。从《红楼梦魇》的自序里我们可以看到,初详一出,当时就有读者喊看不懂。尽管这样,作为一个对《红楼梦》曾有偏见的阅读者,在这本书里,依然看到一个天才以诚挚的热爱,试图去接近另外一个天才创作者的灵魂,依然被她的严谨打动,版本的变迁看不懂,那就不时翻翻找看得懂的字句读上几句,偶然对一个细节有上那么点感触,即会回头拿起《红楼梦》比对印证,这样经年累月下来,能领会的地方竟然越来越多,新的思路意外地开始形成。
到了三详红楼梦,张爱玲才根据从各个版本梳理出来的回目重大变动以及人物和故事情节的增补,结合自己的创作经验提出“是创作,不是自传性小说”,要知道到五详红楼梦,这中间,又过去了十来年,这是极其罕见的热爱和投入。从自传说到提出“是创作”,这小小的一步,她走得谨慎而艰难。一个自幼熟读红楼的天才型创作者,去到美国以后,有机会接触到《红楼梦》各个版本,以她的博闻强识,还能下笨功夫:“我唯一的资格实在是熟读《红楼梦》,不同本子不用留神看,稍微眼生一点的字自会蹦出来。”有天分的人又比人努力,所以她记录下来的各个版本的变迁,可以说是弥足珍贵,而且有较高的可信度,《红楼梦魇》和其中提出的创作论,在很长的时间里,显然并未得到应有的重视。
“是创作,不是自传性小说”,张爱玲对《红楼梦》传统解读方法这小小的一“反“,让我重新捡起了《红楼梦》。早年被张爱玲启发了文字的美,因为跟踪她的文字,意外地,在《红楼梦》的阅读上,又被她开了眼。重新阅读《红楼梦》的过程中想起这句话,才逐渐体会到这一笔抹倒,当真是石破天惊,云垂海立。一扇门就此被推开,一个崭新的境界扑面而来,很多线索,甚至隐藏的疑惑,逐渐地明朗了起来。这份冥冥中的引导和认识上的拓展,它缓慢地,持续地进行着,直到一天,我看到一幅让自己吃惊的画面:一旦把《红楼梦》当作创作性小说,此书的立意和文局需要全面重新审视,如果我们能重新设论,《红楼梦》并非曹自传也非他人为其做的他传,而是假曹家被抄家一事而进行的创作,贾宝玉这个人物面目就逐渐清晰,摆脱了公子自况的角度去看这个人物,我们才有可能真正理解贾宝玉身上的叛逆性,全面重新评价书中的人物形象和创作意图,甚至可以说因为自传说,这部巨著的无论从从立意,文局结构还是创作手法上,都被极大地扭曲和过低评价了,对这部《圣经》一样流行着的作品,我们因为熟悉而陌生,对其有着并不公平的评价和认识。
要论证这个解读思路,自然会是个庞大艰巨的工程。阅读的时间既漫长,思路成型也极其缓慢,及至终于下笔开始整理这个阅读笔记,个中机缘和友人的鼓励,点滴于心,其间也曾数次怀疑过整理的意义,产生过放弃的念头。书友快刀丁三在多年前写下他明净的理想:“毕竟所有诚挚的思考,都是为了天真的重建”,今天再读此话,恍然时间之余,看到有那么多人明白在我之前,他们有着我不能企及的智慧,早已在用坚强和热忱的心构建着自己的世界。在这个算法来临的时代,说天真显得有点奇怪,但不论技术如何进步,天真和温度,似乎依然是我们有别于机器之所在;天真和温度,依然是注视我们灵魂,并让其终究摆脱蒙昧,谋求改变的唯一途径。
这个笔记,它起于内心的困惑,起于一些迷茫软弱和感动,以及一瞬间的勇敢。它将以《红楼梦魇》的创作论作为起点,将八十回里出现的戏曲作为重要解读提示和线索,通过反复梳理文本,提供另外一种解读和评价《红楼梦》的可能的思路。这个笔记,它是为了天真和温度,是为了感激《红楼梦》陪伴过的那些点滴时光,为了向文字启蒙者张爱玲致敬。对个人而言,这个阅读笔记则可以说是一份自我认识成长的记录,是内心的坦白呈辞;它更是关于学习如何忠实自己所见并清晰陈述的勇气,是一卷自我的勇气之书。
是为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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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道奇宁道奇
3楼
一、孽根祸胎
诚如张爱玲在《初详红楼梦》卷首所言:《红楼梦》这样的大梦,详起梦来实在有无从着手之感。《红楼梦》结构宏大兼千头万绪,而要论证这本书为创作性小说,更是难上加难自讨苦吃。在孤立而又漫长的思路中,这个阅读笔记最终决定索性按《红楼梦》本身结构,在前面一两节直接开门见山,简洁列出人物的概论纲要,以图统领后面文字。
这样简洁起笔,有着文本结构和自身双重考量。《红楼梦》这本书文字典雅华瞻,细节丰富,任何一个小点都可能让阅读者从自身的经历和思维习惯出发,触动无数共情感鸣,文字的激发力量自身就是文本魅力的最好证明。只是一则这种散漫的解读法已有太多珠玉在前,感悟性文字又实非个人的长项,自付实在没有腆颜露怯的必要,另有一层原因更在于本人倾向把文字当作思考我们身处世界和探索内心,并整理表达的途径和工具,对逻辑和理性有着天然的要求,所以会视简单直接为着手的法门。再则不知道有多少读者初读《红楼梦》有着跟我类似的经历:一部大书翻开但觉云山雾罩,不得要领,百无聊赖中欲手倦抛书之中翻到十来回以后才开始读出点意思,逐渐入梦。倘使这个阅读笔记的概论式起笔会让阅读者觉得枯燥罗列,从而唤起当初阅读《红楼梦》相似的记忆,倒不失为一个记忆唤醒和诚意的邀约。因为这个邀约或者相似的记忆,就请阅读者略微给出一点耐心,容我一笔舒开,后续再缓缓道来。在后续的分析梳理中,这个笔记会将《红楼梦》第五回的判词作为最主要的依据,梳理完书中人物的结局命运再层层深入去探讨创作论会触及的其他方面。梳理过程会尽量采用一手文本,即八十回文本本身,并用张爱玲在《红楼梦魇》中版本变迁的研究做重要参考资料,解读过程力求逻辑清晰自洽,以避免不必要的旁逸斜出和过度诠释。
这个小节我们先进入宝玉的人物形象概论:
•贾宝玉是一大孽子。《红楼梦》第三回黛玉初进大观园时,王夫人就跟她介绍说“我有一个孽根祸胎,是家里的混世魔王”。“孽根祸胎”四字劈头而来,可以说下得血泪盈面。从自传说也许该理解为这不过是作者对贾宝玉先抑后扬的笔法,如果是这样,这个创作者的创作心理就不是一般的自恋,在这种自贬里流露出的是露骨的自负与自得,正是胡适先生提到过的“自命风流才子”的恶习。只有了解了宝玉不是所谓的曹雪芹,确立他是创作的人物,宝玉指的是那块通灵顽石,到红尘为的是历练,他对自己家族对阶级的背叛过程才会逐步呈现出清晰的线索,他对黛玉的感情也是从开始的蒙昧到证觉各人只得自己的眼泪的自觉,直至最后经历苦难后的证盟,我们才能看到两人感情发展的清晰线索,明白这孽根祸胎的真正含义,回到文本《石头记》的本意,才能看到顽石完满证见自我的清晰过程,宝玉最后之出家登涉彼岸才能成为必然。
•贾宝玉这个人物有分裂人格,其中贾宝玉这个皮囊是假借甄宝玉,即神瑛侍者的外形,它代表的那部分体现了其所在社会阶层的腐烂奢靡,也让小说找到展示广阔社会生活的切入点,而石头自性在其间沉浮觉醒,一直在坚定自己的信念和爱恋对象。书中第二十五回《魇魔法姊弟逢五鬼》,宝玉差点丢了性命,一僧一道再次出现,摩挲过玉石,“此物已灵”以后,贾宝玉人格出现重大转折。贾宝玉人格的分裂,会让很多人对这个角色产生互相抵牾的阅读感受,在对人物形象的理解上出现说不清道不明的矛盾。
•摆脱了宝玉这个人物是所谓公子自况的既成看法,我们才能看到,宝玉不仅不是个伪娘,他是古典文学创作里最大的叛逆。他不止脱离了旧式男性对女性那种轻慢的态度,对笔下的女性有发自内心的尊重,呵护,欣赏,对黛玉之爱,更是上升了灵魂,上升到身心的爱恋,这在古典小说是绝无仅有的人物形象。
•高鹗续书庸俗化了《红楼梦》,宝玉之放走黛玉,绝对不可能是高鹗版本的神志昏聩,大掉包的乌龙结局。想想当年《慧紫鹃情辞试莽玉》,紫鹃说妹妹要回南方的家,宝玉是何等情形?在大观园里,但凡他能办到,这个混世魔王绝不可能让别人放走黛玉。那么局面只可能后来处于无能为力之境,待到重获自由之时,已无力回天,这才是宝黛恋青梅竹马,不做二人想情感的深度和悲怆。高鄂续书让读者感觉后来宝玉对宝钗移情,令《红楼梦》凭添无数薄凉和恨意,但在保全《红楼梦》这本书上,高鹗并非罪人。
•关于宝黛感情展开可说甚多,黛玉早年的尖酸,闹,都充满了对对方心意不明的担忧和需要反复证明的焦虑。等宝玉剖心迹对黛玉说出“你放心”一节以后,黛玉在书中何曾闹过?《意绵绵静日玉生香》,是书中最明净美好的章节,宝玉无事去见黛玉,妹妹推宝玉去别处玩会儿去,宝玉答“我往哪去呢,见了别人就怪腻味的”,那么来了干啥呢?跟妹妹说说闲话。那段两小无猜,带着最初的亲昵明亮,温静无痕的时光,是人类永远的青春……让我们回归判词“纵然举案齐眉,到底是意难平”
•他对自己阶层的否定来得非常彻底:“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这是古今第一大叛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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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道奇宁道奇
4楼
二、花魂(黛玉的人物形象)
•黛玉是书里的灵魂人物,花神。黛玉人物形象脱胎于《西厢记》《牡丹亭》,熟悉《红楼梦》的读者都多少能看出《西厢记》对它的影响,元春省亲时点的《离魂》一出戏下批注:《牡丹亭》中伏黛玉之死,《离魂》为《牡丹亭》二十回《闹殇》之舞台版,这说明黛玉人物形象跟《牡丹亭》也有着深厚渊源,这个批注进一步证明了《红楼梦》本身是个创作。黛玉这个人物是作者理想里的知己,她不光是《牡丹亭》里“情不知何起,一往而深”的情深典型,她更代表了士阶层高洁不同流合污的志趣抱负。这个人物是宝玉,同时也是作者追求的高洁境界,所以所有关于她个人形象的描写都是虚笔,所谓意趣从来难描画。
•元春省亲所点四部大戏伏贾府四件大事,第一出《豪宴》;【庚辰双行夹批:《一捧雪》中伏贾家之败。】第二出《乞巧》;【庚辰双行夹批:《长生殿》中伏元妃之死。】第三出《仙缘》;【庚辰双行夹批:《邯郸梦》中伏甄宝玉送玉。】第四出《离魂》。【庚辰双行夹批:《牡丹亭》中伏黛玉死。所点之戏剧伏四事,乃通部书之大过节、大关键。】。这四部大戏的故事情节是《红楼梦》主要人物和情节构思的直接来源,可以说不止黛玉形象脱胎于《西厢记》《牡丹亭》,宝玉和宝钗形象角色设计和创作思路也都从这几部戏曲里脱化出来,后续将会逐一分析。由于受到戏曲表现手法深重的影响,八十回文本里出现的小物件小信物全部都有下落,通过信物千里姻缘一线牵,这是典型的戏曲桥段,这个解读中也会逐件落实书中出现过的小物件的作用。袭人拿了蒋玉菡的汗巾人人都知道她后面改嫁蒋玉菡,板儿见巧姐就有香橼(香缘),宝钗嫁给宝玉就有元春的红麝串做信物,同样的宝玉曾把北净王的手串给了黛玉,竟然无人疑惑这个情节的安排是否失当还是另有深意?
•关于黛玉的结局,书里着意铺垫,处处设笔。都知道晴雯是黛玉影子,其实英莲,金钏,小红,龄官都是为黛玉的结局在做曲写。晴雯之死,宝玉尚能见到一面,并重书《芙蓉女儿诔》,一个丫头去世,为何书中用此重笔让宝玉去祭奠,只因他日,当黛玉去到一个“人见不到的去处”之时,宝玉已无机会祭拜,《葬花词》“花落人亡两不知”的怆然,宝玉当初一听,恸倒在地,作者不写而写,哀痛连绵无绝。
•根据《红楼梦魇》,金钏是后来添加脱化的角色,意在交待黛玉结局。在暗示黛玉命运上,晴雯,金钏,英莲,小红,龄官各有其作用,并且在复杂的结构里相互印证,总的回头印证黛玉《葬花词》。
•黛玉嫁北静王时贾家获罪,彼时贾母可能已经不在,基于晴雯,金钏,芳官等十二个女伶都是王夫人出手赶杀,黛玉婚事也应由王夫人安排主持。并且黛玉促成北静王对贾府援手,宝玉得以获释。此节的交待八十回里又安排了一个丫头小红,林红玉,所谓穿红衣的黛玉来暗示,口齿伶俐的小红日后是“择了高枝”了。
•关于“妹妹去了”也即黛玉嫁北静王之后的况味,书里也处处以丫头做妾来曲写。黛玉的外貌书中不肯实写,关于她的命运,也全部借助模样性情跟她亲近的丫头的命运来交代。薛霸王对英莲的荼毒,贾母大丫头鸳鸯宁可撞死也不肯做妾的铿锵,“水蛇腰,削肩膀,模样有点像林妹妹的”晴雯的被逐,金钏的跳井,十二女伶被赶都在暗示黛玉的后来,所谓性命交关处,血泪无需直书,让人遥想即感刺心沉痛。
•当理解了对黛玉命运的暗示不只局限于晴雯,就能明白为何书中处处出现宝玉跟众多丫头突然的亲密瞬间:对晴雯的虚心体贴,临死探视时让晴雯说出“枉担了虚名”的惊心动魄;金钏为何让读者毫无防备地就突然说出“金簪子掉进井里,有你的只是有你的”这样的生死寄托;英莲在斗草一节突然跟宝玉对上了“夫妻蕙”并瞬间低头静默的遇见……这些情节,如果从自传的成书背景去理解,会感觉作者一边对黛玉心上口上知己之言尤在耳畔,却不放过这里那里遇见的美好和自得,让人倍感黛玉深情寄于流水,而如果明白了这些场景全部都是在一层层地展示宝黛生死恋的悲剧复调性,则会油然而生寒冰入骨缠绵辗转之殇痛。宝玉初见小红就感亲切,第二日晨起心里记挂,明明就隔了一个花架,公子张望却不得。这个“隔花阴人远天涯近”的惆怅,是全书的精神气脉,在八十回文本中通过这些丫头的命运一层层反复地铺展开来,绵密繁复笼罩。
•正因为书中八十回已经草蛇灰线,处处精心交待和暗示了黛玉和全书的结局,此书不会有所谓后四十回了。已经写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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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道奇宁道奇
5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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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道奇宁道奇
6楼
三 诗和理(钗黛之争)
前两节概论涵盖了以后分析会触及到的叙事脉络,如果让读者产生高铁般的眩晕感,那就回想一下,最初阅读《红楼梦》时,是否也是一二回合读得云山雾罩,如有这样的感觉和记忆,在我看来倒会是一个刚刚好的开始。面对《红楼梦》高超精巧的结构和文字间复杂的呼应,也幻想过自己要是传说里的高人或者大侠就好了,稍一比划,立刻拨云散雾,朗朗乾坤,河晏海清。张爱玲在《论写作》中自嘲过这种幻想:“戏文里唱‘文官执笔安天下,武官上马定乾坤’------多么天真纯洁,光整的社会次序。这种宇宙观,思之令人落泪”。幻想既然无益,倒过来想想其实结论也无趣,生命最大的结论也不过是死亡,想明白此层,反而放下很多:通往结论的道路,正如我们的生活,虽然漫长扑朔,混乱杂芜,但既然创作者用生命设了这么个大梦和谜语,我们何妨也抱着享受解密过程的心,缓慢地去接近那个可能的答案,缓慢,意味着我们贴近的努力和深度。后续的小节将逐渐转入对具体人物和事件的分析,笔记也会逐渐好读,而前两节概论,姑且留待回溯。
概论说黛玉是《红楼梦》一书的灵魂人物,可能已经有人不满,那么我们就来聊聊黛玉形象的起源和与之分庭抗礼的宝钗,分析下为何黛玉会成为八十回的灵魂人物。
拥钗拥黛派历来势同水火,拥黛派看宝钗“藏奸”,拥钗派视黛玉“小性”,而从黛玉斗诗时不小心引用《西厢记》词句,宝姐姐过后一番推心置腹的劝说之后妹妹感服,又出现了“钗黛合一”的说法。这样的争吵,年少时不是没关注过,但是时间慢慢地告诉我,这些争吵的本质,不过是读者的自我代入,我们每个人的阅读里,总是首先看到自己,当然钗黛能让这么多人激起共鸣并自我代入,正是作品的艺术魅力所在。在反复梳理了这本书的创作结构和戏曲传承以后,我想强调我们必须高度重视元春省亲点的四部戏乃通部书之大过节、大关键这个批注,要真正理解黛玉和宝钗的形象,必须先了解伏黛玉之死的《离魂》的剧情和丽娘这个人物。
无论是熟悉《红楼梦》的普通读者,还是红学研究者,如张爱玲好友宋淇先生以及周汝昌先生都有谈及《西厢记》对《红楼梦》的影响,黛玉身上明显有莺莺的影子,这早已成为红迷的共识。《红楼梦》反复引用暗示《西厢记》中的唱词,不光用宝黛同读《西厢记》点开二人情思,让宝玉对黛玉说“我就是个“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的貌”,第二十六回《潇湘馆春困发幽思》,宝玉无事去探视妹妹:宝玉信步走入,只见湘帘垂地,悄无人声,走到窗前,觉得一缕幽香从碧纱窗中暗暗透出….耳内却听得细细长叹了一声道“每日家情思睡昏昏”。接下来宝玉对紫鹃说“好丫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第四十四回,刘姥姥进大观园,行酒令时,黛玉不小心说了“良辰美景不夜天”和“纱窗也没有红娘报”,被姐姐注意到了。这些地方都是对《西厢记》唱词的直接引用。
我们随便举一支《西厢记》《混江龙》的曲子:
落红成阵,风飘万里正愁人。池塘春晓,栏槛辞春,粉蝶轻沾飞絮雪,燕泥香惹落尘花。
就这么简单几句唱词,我们可以见到宝玉读《会真记》时,抬头就见“落红成阵”,可见宝玉玉奉题蘅芜苑的“谁谓池塘曲,谢家幽梦长”“碟粉轻沾飞絮香”,也可见黛玉的“落絮轻沾扑绣帘,燕泥香惹落尘花”,所以宋淇说《西厢记》是《红楼梦》的私塾老师一点都不过份。但八十回里并没有明确指出《牡丹亭》,我为什么特意点出汤显祖呢,这里就有好几门子话了。
王实甫的《西厢记》成于元代,它是明汤显祖《牡丹亭》的先驱。莺莺和张生一见钟情,鸳鸯最后以私奔完成对爱情勇敢追求的人物形象,到汤显祖手上得到进一步的发展和完善。《牡丹亭》说的是贫寒书生柳梦梅偶然得梦,梦见一颗梅树下立着一个佳人,告诉他遇到此人才有姻缘之分,发迹之期,柳梦梅由此开始对梦中人的思念。杜丽娘为南安太守杜宝之女,才貌端妍,在跟随私塾老师学习《诗经》时,本能地从《关雎》开始伤春。丽娘跟丫头春香到花园游园惊梦,感梦书生折柳,相思去世,离世时嘱咐母亲将自己埋在梅树下,并让春香把自画像沉在太湖石底。三年后,柳梦梅赴京应试,拾得丽娘自画像,发现正是自己梦中之人,于是对着画像日思夜想地呼唤,魂游后院的丽娘感应与之幽会,然后告知实情,柳梦梅掘墓开棺,丽娘方才起死回生,两人结为夫妻,共赴临安。后柳梦梅高中状元,皇上感于二人旷世爱情,亲口承认二人婚姻的合法性,有情人终成眷属。
相比《西厢记》,《牡丹亭》情节更为曲折饱满,其中丽娘相思而逝,离魂之后的人鬼情更是其惊世骇俗的独有情节。莺莺被多情公子打动,以私奔完成了对爱情的追求,到了丽娘身上,开始出现了人性的觉醒,尤其是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和展示,丽娘并非死于传统戏曲里的“棒打鸳鸯”,而是死于对爱情热烈的渴望,这个人物具备更强烈的人文意识。用丽娘的情多,自觉去对抗儒家之理,让人性在春光舒放的理想国里自由绽放,这正是《游园惊梦》如梦如幻,如泣如诉的大美之所在。我们的古典文学在流传中,一直在吸引一代代个人创作者不断加入,正如最先有《皇帝内经》,然后又有《皇帝素女经》,,,, 一开始,总是一个观点被提出,几十年以后又有人加入新的研究和个人体会,对这个观点不断做出修正完善,逐渐形成一个体系,生命迭代延绵,浩渺深长。就《西厢记》来说,在它之前也是先有唐的《鸳鸯传》,然后一步步地有《调笑转踏》《西厢记诸宫调》《红娘子》等书,之后又有《倩女离魂》等等,等出现了汤显祖这么个天才之后才有《牡丹亭》的洛阳纸贵,发展脉络清晰。古典文学这样的传承中既有集体记忆,又融合了无数个人气息,我们传统的经史子集,诗歌戏曲小说都在“六经注我,我注六经”的“注”中衍发生辉,所以一个在文学史上没有留下任何活动痕迹的曹家孙辈的人,突然石破天惊地创作出了《红楼梦》这样自传性的鸿篇巨制,这个孤立的文学现象万难说服我,大违古典文学创作的正常路径与常理。
二十三回宝黛同看过《会真记》(实为《西厢记》)以后,黛玉路过梨香院,听到墙内笛韵悠扬,歌声婉转:
虽未留心去听,偶然两句吹耳内,明明白白,一字不落,唱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都赋予这断墙残垣”林黛玉听了,倒也十分感慨缠绵,便止步侧耳细听,又听唱道“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听了这两句,不觉点头自叹,心下自想道“原来戏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知看戏,未能领略这其中的趣味。”想毕,又后悔不该胡想,耽搁了听曲子,又侧耳时,只听唱道“只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黛玉听了这两句,不觉心动神摇。又听唱道“你在幽闺自怜”亦发如醉如痴,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块山子石上,细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等句……
这一段文字里,梨香院所演习的,正是《牡丹亭》的著名唱段《游园》一出的唱词,说的是杜丽娘跟丫头春香游园伤春。从上面引文我们看到黛玉在这个情节里自我带入强烈,到了物我两忘,如痴如醉的境地。元春省亲时点了四出戏,下面有四个重要批注,其中《离魂》批注伏黛玉之死,《离魂》是《牡丹亭》第二十出《闹殇》的舞台版,也就是杜丽娘游园惊梦后,一病不起,相思离世那一场,这是《牡丹亭》有别于《西厢记》的独有情节,结合《离魂》的批注和上面这段引文,我们可以看到黛玉这个人物形象显然不是简单地脱化于《西厢记》,明汤显祖《牡丹亭》的影响来得更深刻直接,只是作者交代得隐蔽。我们可以看到,从《西厢记》到《牡丹亭》再到《红楼梦》有一条清晰的传承和发展的线索和逻辑,由莺莺到丽娘到黛玉,人物形象也在不断地丰富和发展完善。 至于《红楼梦》为什么会大大方方多处提《西厢记》,而只在二十三回目《牡丹亭艳曲警芳心》里点了句《牡丹亭》,这里留下一个小悬念,我们以后一样会逐渐展开。暂时我们仅限于简单论述元春省亲点的《离魂》下的批注【伏黛玉之死】,透露了黛玉形象的来源和师承,八十回《红楼梦》用黛玉诗性之动人,宝钗理性世界里的无情将汤显祖的诗理世界具象化了。
何谓“诗”,《诗》三百,思无邪,是诗;屈原《离骚》之烂漫汪洋为诗;李白“黄河之水天上来”是诗;林徽因抚北京城古城墙砖痛哭,是诗;《牡丹亭》中的丽娘和柳梦梅从“相看俨然”到生可以死死可以生的坚毅勇敢是诗;汤显祖写《牡丹亭》因为吴音不合昆曲韵律被时人诟病,做激愤语“宁可拗折天下人嗓子”,不因词害意,此为诗。我们民族曾经有过的诗情,在宋元之后开始萎缩。在这个背景下,汤显祖,以及《红楼梦》作者都表达出了对诗性近于偏执的讴歌和执着,呈现出了强烈的反者道之动的艺术创作倾向,这样就形成了黛玉成为八十回《红楼梦》灵魂人物的文局,书中不光点明了她为“花神”,对她的未来也用了最大的篇幅去影射或者说去曲写,可以说整个八十回文本都在见证宝玉选择取舍的过程。而做为一个大悲剧,诗理都不能见容于世的悲哀,“遍被华林”(鲁迅),才是《红楼梦》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时代哀歌。在写作手法上,钗黛双峰对峙,分庭抗礼。写黛玉则妒而尖,作者深怜笃爱之,写宝钗则世外高人冷而艳,作者处处赞叹之,在诗理的世界,《红楼梦》开始用正反笔颠倒众生。
这个小节我们从戏曲《西厢记》《牡丹亭》分析了黛玉形象的来源以及黛玉会成为八十回文本灵魂人物的原因,并尝试解读与之双峰对峙的宝钗的形象,以后我们的解读会一直比较紧密地围绕《红楼梦》书中出现的戏曲线索,让人纳闷的是,从这个角度解读《红楼梦》的并不多见。宝玉曾埋怨黛玉成天把什么“外四道”的宝姐姐放在心上 ,如果元春省亲点的四部大戏的情节我们都不高度重视,解读《红楼梦》这本书的入手点和方向,是不是同样会有求诸于“外四道”的意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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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楼
四 身心合一
上一小节我们简单说过《西厢记》和《牡丹亭》的传承关系,*同济大学张文江教授曾撰文指出,《西游记》在传承的过程里也是不断地有人加入进行改写,中国古代的小说在他看来是一个整体,里面的象全部是相通的。从一些神话故事和诸子寓言(诸如《庄子》“齐谐者,志怪者也”等等)开始,涓涓细流,汇成江河,结束于四大谴责小说,《西游记》就是吸收了好几代人的“息”,由读者的“息”造成的。张文江教授认为最初有一个取经的故事,过一段时间编一点上去,过一段时间编一点上去,加一点减一点,这样积累下来,气息就渐渐丰厚了。有人喜欢这个故事,我就再写一遍。什么时候碰到天才,一下就出来了,这个概率非常之高。在民国之前《西游记》是被当做一本佛道的传教书在读,五四之后,才逐渐被当一本小说看待,张教授这个解读,跟我们分析从鸳鸯到丽娘再到黛玉,人物形象继承和发展有着清晰的脉络,在思路上不谋而合。当然一本《西游记》,当作佛道的传道书有传道书的读法,当小说有小说的读法。就跟历史上江宁织造曹寅家的存在以及被抄家这段史实,到目前为止没有争议,但曹家被抄家就是否证明这本书是曹寅家的人写的呢,这事一直有疑点。雍正六年曹家被抄,按自传说的说法,曹雪芹是曹家孙辈的人物,算算他的年纪,极其年幼。以俞平伯先生排的时间表是九岁(又一说其实这人叫曹天佑,比较符合《红楼梦》书里的曹雪芹身份而已),也有见过排的是五岁的。这样的幼童经历家变,怎么可能对繁华时光有那么深刻的记忆这已经让人起疑,再者倘使真到了“陋室空堂”,“衰草枯杨”,吃饭都成问题的地步,下笔文气节奏必然会有体现,实难想象窘迫中如何写出《红楼梦》那样优美舒缓的文字。刘梦溪在《红楼梦与百年中国》一文中说:“胡适的考证,遗留下许多疑点……胡适说曹雪芹是曹寅的孙子,是对的,但怎么知道是曹頫的儿子?根据是什么?为什么就不可能是曹颙的儿子?胡适没有回答。关于雪芹的卒年,胡适始主甲申,后改主壬午,到底哪个对?至于生年,胡适说‘大约生于康熙末叶’,即公元1715至1720之间。然而根据呢?还有,雪芹是什么时间从南京来到北京的?到北京以后做了什么?上过学吗?跟敦诚、敦敏那样熟悉,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为什么死的时候在北京西郊?何时、什么原因促使曹雪芹要到北京西郊去住?西郊范围甚大,曹雪芹具体住在哪里?新妇是谁?何时结的婚?等等,等等。问题成串、成堆,都需要给予解答。”“当然受资料的限制,胡适不可能一一求得答案。……这些问题现在也没有全部解决,甚至大部分都没有解决……”,这些疑问,其实到现在也没有解决;再者,《红楼梦》作者对传统戏曲极其熟稔,书中涉及大量古代名人,诗词典故,没有对古籍的巨量阅读和浸淫,根本不可能完成此书,这个幼童在抄家之后,漂泊之中如何完成这层积累,又成一层疑问。更让人纳闷的是作为能写出《红楼梦》这样巨著的创作者,这个曹雪芹居然无诗集,文学史上没留下任何活动的痕迹。邓云乡先生终其一生,也就发现在敦诚《琵琶行传奇》的题跋中,有两个断句:“白傅诗灵应喜甚,定教蛮素鬼排场。”敦诚赞其为“新奇可诵”,是不是真的“新奇可诵”,读者可以自行判断,这两句诗不单完全不见《红楼梦》笔意,后面六句怎么写的,也无从知晓。纵使现存这么多疑点,读者一定把《红楼梦》当自传读,可以算一种选择和读法,而这个笔记高度尊重元妃省亲点的四部戏曲的批注,尝试从这几部戏曲去解剖《红楼梦》人物和事件发展,不光是一种可能的角度和思路,最起码体现了忠实于文本的态度和精神。
【*参见张文江教授 《西游记》讲记】
这里提到戏曲《西游记》,倒并非旁逸斜出或者标新之举,在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介绍到南京甑宝玉的时候,有一个【蒙侧批:灵玉却只一块,而宝玉有两个,情性如一,亦如六耳、悟空之意耶?】。这个侧批没有元春省亲点四部大戏下的批注有名,但它同样给了我很大的启发,它提示了我们,《红楼梦》甑,贾宝玉的设置和创意,来自《西游记》的六耳,悟空,即我们熟悉的真假美猴王,这个情节结构设置从自传说很不好解释。《西游记》有真假美猴王,《红楼梦》就有甄宝玉假宝玉;《西游记》有水帘洞齐天大圣,《红楼梦》就有贾宝玉“绛洞花王”“混世魔王”。宝玉孽障,叛逆的形象,他跟《西游记》石头缝里蹦出来,战天斗地的齐天大圣直接呼应,只是那个猴子幻化成大观园里色如春花,面如满月的风流佳公子读者就不再认得,可见色相之拘人。对比两个文本,《红楼梦》对《西游记》在结构上有借鉴,写作手法上有学习,但《西游记》侧重用幻化的妖魔来写对人生的思索,取经之路见证破我执证圆满的过程,而《红楼梦》作者刻意反其道而行之,下笔注重描写世事人情,用直面现世的姿态和勇气来见证个人自性的觉醒。
正是由于忽视我们古典文学传承上的内在联系和《红楼梦》批注对几部传统戏曲的强调,在对钗黛人物形象的理解上,还有一个很普遍的认识就是宝玉对黛玉是精神恋爱,视宝钗为世俗生活,这个论断显然受后四十回续书影响比较大,它将《红楼梦》彻底庸俗化了,一旦形成这样的观点,自然无法接受黛玉是《红楼梦》一书的灵魂人物的看法。鉴于一手文本才是阅读最重要的起点,我们将要进行的解说都会秉持尊重八十回原文的精神,否则极易失之漫无边际,自由发挥。关于身心的问题,我们来看看第二十八回《薛宝钗羞笼红麝串》怎么说这事的:在元妃赏赐众姑娘的礼物里,单单只有宝玉和宝钗一样,有红麝香珠,这就表明金玉良缘是元春和王夫人的意思。二十八回宝玉要姐姐褪下来看看那珠子:
……可巧宝钗左腕子上笼着一串,见宝玉问他,少不得褪了下来。宝钗生得肌肤丰泽,一时褪不下来,宝玉在旁边看着雪白胳膊,不觉动了羡慕之心,暗暗想道“这个膀子若长在妹妹身上,或者还得摸一摸,偏生长在他身上”正恨没福……
这闲闲一笔,分明就写出了宝玉对黛玉情感是身心的不可分离。《红楼梦》文笔摄魂处就在这平实而近自然里的朴素和深邃,闲笔里不经意就带来惊动。“平实而近自然”的写作风格是胡适先生推崇《海上花》的理由,其实这个风格正是从《红楼梦》来。日本著名作家,同时也是著名汉学家幸田露伴在《书斋闲话》里这样对比过《水浒传》和《红楼梦》的写作风格“《水浒传》以气胜,《红楼梦》以情胜;《水浒传》以事之快胜,《红楼梦》以韵之饶胜;《水浒传》以奇胜,《红楼梦》以平常胜”,此为的评。这个“以平常胜”的风格其实更难学,它难在孕奇崛于平实,化思想于叙事,娓娓道来里绵里藏针,文字节奏始终张驰有度,内在韵律平而不淡,看似轻松闲谈,内里却有笔力千钧。此处闲笔就分明写出宝黛情本来应该有的深度,它看似家常,却不苟且。世人太久不见莲花,似乎已不敢相信两三百年前的士子曾有过坚贞的情怀志向,钗黛和宝玉的形象才会被庸俗化到今天的地步。我们这代人似乎一直在对平庸妥协,庸俗成为一个暴力的君王,在阅读《红楼梦》上的庸俗化倾向,恰好折射出了整整一代人认知和思维能力的浅薄和破碎,令人唏嘘。无论如何,在现实的沟渠里,我们还是该庆幸,至少在《红楼梦》这本书里,还保存了钗黛永恒的艺术形象,那些女孩子,还在安慰着一代代丰富不羁的灵魂,清明着我们的心。
宝玉失去黛玉是因为自己身处无能为力之境,在他重获自由之后,跟宝钗的婚姻也应不长久。续书安排宝玉后来科举高中后才出家,但是南京甄宝玉是收了心性,中了科举的,根据卷首语“假做真时真为假”,宝玉就不可能走科举之路。而由命运的复调性,李纨,宝玉哥哥的遗孀,倒可以推演宝钗命运:短暂的婚姻之后,宝玉出家,留下遗腹子,宝钗抚育成长,后科举高中。
这个小节分析了另外一部传统戏曲《西游记》对《红楼梦》结构和表现手法上的影响,也从身心合一这个角度再次论证黛玉成为《红楼梦》灵魂人物的原因。从涉及到的几部戏曲,无论是《西厢记》《牡丹亭》还是《西游记》,我们已经能看出八十回《红楼梦》作者对古籍浸淫极深,此书无论在结构,立意,人物形象设计和故事情节上,受到我们的传统文学,尤其传统戏曲重大影响,宝钗曾对黛玉说自己小时候也是个淘气的,“无书不读”,这话正是八十回《红楼梦》作者夫子自道。
了不起的莎士比亚每一部戏剧都能找到出处和渊源,这并不妨碍莎士比亚成为伟大的剧作家,同样,八十回《红楼梦》对古典文学这个又承又翻的姿态,它不光体现了作者的视野格局,也同样透露了作者的创作上的野心和抱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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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道奇宁道奇
8楼
五、藏奸
“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雍容大度,处事得体的宝钗有没有藏奸呢?个人认为显而易见。
宝钗家是开当铺的,书里薛蟠游手好闲不学无术,家里的事不上心,当铺该由宝钗一手料理。一个足不出户的大家闺秀于当铺这样的盘利营生怎么能够门精,而且能做到深藏不露,罕言寡语,这事想想就有点让人害怕。姐姐的金玉良缘,薛姨妈对王夫人等人说过,是和尚送的金锁,“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因为有这个话儿,宝钗总有点“远着宝玉”。姐姐入都本来是为了选秀的,到第七回,薛姨妈让周瑞家的送宫花,正常来说,元春有东西送出来,应该先送到王夫人那里,对吧,但这次不,太监借送东西出来应该是传话,这次直接到了薛姨妈那里,应该是为了传话选秀中宝钗落选了,而且那几天宝钗病了,也不怎么出去走动。接着在第八回宝姐姐就开始细看宝玉脖子上的玉,这段看玉写得很有意思:宝钗看毕,又重新翻过来正面细看,口中念着“莫失莫忘,仙寿永昌”念了两遍,乃回头向莺儿笑道“你还不倒茶去,也在这里发呆干什么?”莺儿嘻嘻笑道:“我听这两句话,倒象和姑娘项圈上的两句话是一对儿。”姐姐翻来翻去地看,念念有词,就不好意思自己说出来,所以回头说莺儿,意思是“该你说话了,还呆在这里干啥”。莺儿果然接戏,侧面说出这八个字跟项圈上“不离不弃,芳龄永继”是一对儿,点金玉良缘。但是莺儿话多了,没收住,说这八个字是和尚送的,“必须錾在金器上”,姨妈分明说金锁是和尚送的,这眼看就要穿帮,宝钗果断截住:“宝钗不待说完,便嗔他不去倒茶,一面又问宝玉从哪里来”这里批注很让人发噱:【和尚在幻境中作如此勾当,亦属多事。】书里一僧一道出面都是度化,在姨妈莺儿口中竟然管起姻缘作此勾当了,这一批注倒似在笑骂。后面的第三十五回里,薛蟠为了讨好宝钗,说“妹妹的项圈我瞧瞧,只怕该炸一炸了”。宝钗道“黄澄澄的又炸它作什么”。炸项圈是拿金器去翻新,这里紧了一笔,这样看来宝钗的项圈是刚炸过的,所以这字到底啥时候錾上去的就变得比较微妙了。
关于金玉良缘这么分析有点诛心,那我们就不深究了。书里宝钗脱不了藏奸之名的事,明写的起码有两起。其一呢,二十七回《滴翠亭杨妃戏彩蝶》,宝姐姐扑蝶,偶然听到小红跟坠儿议论贾芸捡还手帕的事儿。小红怕人听去,警觉推窗,小红倒是推开窗户说亮话了,宝钗却给吓了一跳,宝钗情急之下脱口就喊出“颦儿,我看你往哪里藏?”,佯装追颦儿而去,这事儿事情很小,但脱身嫁祸手法明显。其二呢,王夫人劈手赶杀金钏后后怕,在宝钗前去探视时掩过:“原是前儿他把我一件东西弄坏了(宝玉弄坏了),我一时生气,打了他两下子,撵了出去,我只说气他两天,还叫他上来,谁知道他这么气性大,就投井死了,岂不是我的罪过!”宝钗叹到“姨娘是慈善人,固然是这么想,据我看来,他也不是赌气投井,多半是他下去住着,或是在井跟前憨玩,失了脚掉下去的,他在上头拘惯了,岂有这样大气的理!。纵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王夫人点头叹道“虽然如此,到底我心里不安”。
这段话说得之妥帖,色色都替夫人想到,读者看了很难不佩服宝钗之处事周全,但人命关天,这样的文饰,有没有藏奸呢?常识告诉我们:有。
或者又有人会说:事都出了,不这么开解怎么办?这话也在理儿,而且整部书,宝钗虽然藏奸,面上却并未干过大的缺德事体,所以作者对她算是下笔仁厚,始终留着体面身份,只是安排今后守寡,对“袭为钗副”的袭人,下笔就见真章了。
袭人在丫头里,模样性情女红都不算拔尖,胜在服侍谁就对谁死心塌地。先跟老太太,再服侍湘云,因为其可靠,老太太特意给了宝玉做大丫头,“这袭人有些痴处:服侍贾母时,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贾母;今与了宝玉,心中眼中亦只有一个宝玉。”她对宝玉的克尽职任自不必说,而且时时受宝玉的气,没有名分跟着宝玉,心里藏着各种委屈,让人看着也觉得实在不容易。
袭之藏奸,是在明知宝玉对晴雯,对黛玉放不下,在死金钏之后,公然地对王夫人声泪惧下地说了那番“不该说的话”,表白了自己“粉生碎骨还是平常”,只是担心“二爷一生的声名品行岂不完了呢?”这个状告,告得大义凌然,声泪惧下,不但让读者竟几乎要忘记了身份暧昧尴尬的不正是袭人,也让王夫人大为感动:“我的儿,你有话只管说。近来我因听见众人背前背后夸你,我只说你不过是在宝玉身上留心,或者诸人跟前和气,这些小意思好,所以将你和老姨娘一体行事,谁知你方才和我说的话全是大道理,正合我的心事。”袭人终于在王夫人那里得到了认可,每月按姨娘的份例,从自己月钱里给袭人二两银子一吊钱,不必从宫中出。这次状告,近伏晴雯被赶,远致黛玉之死。
柔媚和顺如袭人,关键的一次出手一把赶走情敌,摆平自付没有能力把握的黛玉,难怪有人说袭人天生一手烂牌,却步步为营,和出一把满胡。
如果这是创作,我们看到《红楼梦》作者像一个极度耐心的猎人,在前八十回里,反复描写袭人之贤惠委屈,温柔大度,肝脑涂地,直写到袭人在王夫人面前的哭诉依然克制着笔墨不动声色。但他早早地在卷首判词里做了这样的评语:一簇鲜花,一卷破席,也有几句言辞,写的是“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似兰堪羡忧伶有福,哪知公子无缘”。铁笔写了宝玉出走(或者获罪)后,花袭人改嫁。
改嫁在今天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就算在清代,改嫁虽然不体面,用张爱玲的话说“哪家的烟囱不冒烟”,抱广大一点的慈悲心去看的话,改嫁之罪,罪不至死,此为表。袭人之奸,奸在为谋求自己利益,貌似忠良,却以道德廉耻,构陷无辜。今天无限委屈的绝对死忠,异日再换他人,依然是死忠无限,真正的二三其德。
什么利益?每月二两银子一吊钱的月银,回家小憩时凤姐特意亲自检视出行的行头包袱,让她回到娘家时风光体面。
到最后,连姨娘都没能挣上。
在最初的判词里,我们看到这个不动声色的猎人,原来一直毒辣地等在那里,他一早就写好了对袭人那份奴才气,她所代表的那个“理”的虚伪和残忍,深深的,无法压抑的憎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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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道奇宁道奇
9楼
六、自我认识需要过程(晴雯,妙玉)
小时候阅读《红楼梦》,妙玉这个人物是个关隘。这个人物才情高妙,属意于宝玉,困扰我的是既有黛玉咏絮之才和超逸脱俗,刘姥姥游大观园误以为潇湘馆是哪个公子的书房,侧面点过她房间布置文人气十足,但既有她的文采精华,书里又特意安置一个才情不在她之下的妙玉,而且显然对其“过洁”充满了讽喻,这个人物的作用不如宝钗来得明白,困惑,只有放下。
人对自身和身处的世界的认识需要一个过程,这实在是无可奈何之事。当初读到第三十七回丫头们讨论取缠丝白玛瑙碟,停了一停,满心满眼里就觉得这碟子盛荔枝倒真是不错,及至回头再读此书,才发现这段闲谈分明在说宝玉跟王夫人不亲嘛,宝玉偶然孝心一动,让秋纹送王夫人两枝桂花,王夫人就喜得无可不可的,赶着拿自己衣服赏秋纹,可见这对母子平时隔膜之深。一篇闲话,最后还捎带骂了“屋里的西洋花点子哈巴儿”,在骂袭人像西洋传教士哈巴儿,花花点子多呐,这么明显的事,当时就是真真的读不出来,一定要等到青葱岁月变成葱头,回头看到当时那么多的惘然,才会在明白的一瞬间,给辣出眼泪。
从黛玉的正面描写确实很难体会妙玉跟她之间的区别,至少在我个人的阅读体验里,是等到后来明白写晴雯是为了完善黛玉形象,这个问题才开始现了端倪。
晴雯在丫头里是宝玉“心上第一个的人”。凤姐说她:“若论这些丫头们,共总比起来,都没晴雯生得好。”正因为生得好,才“风流灵巧招人怨”,这丫头仗着天赋女红过人,府里老少两代祖宗都宠爱,心思简单笃定,从来不曾花功夫在算计将来上,如果我们说黛玉跟宝玉之间有对等的身份才情,晴雯身上,你能看到的一个对等的“真”。这个爆蹄子,小丫头犯事立起眼睛就骂,对宝玉也是处处“逆”他,时不时就要拿话“村”着宝玉,她骂宝玉“蝎蝎鳌鳌老婆子的样儿”翻译成今天的话就是“婆婆妈妈的,跟个女人样,啰嗦!”。这分明是夫妻间亲密笃定和恃宠而骄的声口,宝玉却每每不以为意,甚至“你一天不挨他两句硬话撞你,你再过不去”(袭人语)。《勇晴雯病补雀金裘》一回,与其说在展示晴雯女红上的聪慧,不如说在描写她不顾性命付出的率真和感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这个不造作的真气,恰好就是妙玉区别于黛玉的地方。这个真气,在男女私情,可以成就“化蝶”之缠绵和百转千回,发端于艺术,它可以成就一个伟大作品的感人魅力,在做事做人上,它呈现出义事壮举,出真名士之大风流。晴雯之飞扬率真,恰好补充展示了黛玉“诗”性的妩媚动人。
时光流逝,当我自己开始朴素和慢下来,阅读里也开始接近从前无视的真相。重读《贾宝玉品茶栊翠庵》,妙玉特意拉了宝钗和黛玉吃体己茶,黛玉白问一句“这也是旧年的雨水”就招了她冷笑“你这么个人,竟是个大俗人”。且不论黛玉只是承接前面妙玉跟贾母说泡茶用的是旧年的雨水,这不过是礼貌性的客气话,拥黛派也别诧异黛玉也会客套,别忘记黛玉“心较比干多一窍”,元春省亲时颂圣诗虽然做得敷衍,她不也一样早早交卷?在六十二回,她对宝玉说“我虽不管事,心里每常闲了,替你们一算计,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节俭,必致后手不接。”如果因为她经常跟宝玉小性,略过她凡事多看少说的胸中丘壑,显然误读妹妹了。妙玉既专门只拉他几个喝体己茶,说句抬高对方的寒暄性问话,对黛玉似乎并不太难。我们也不去研究梅花上的雪是不是真的干净,光妙玉这么胶柱鼓瑟的架势就缺了晴雯之真挚,她乖僻狂妄,同是老婆子,她奉承贾母而鄙视刘姥姥,“居然一只云间鹤,飞来飞去宰相家”!作者对妙玉的过洁在叙事里一样隐而不发。
六十三回刑岫烟告诉宝玉,妙玉在荣府寄居是求庇护:“闻得她因不合时宜,权势不容,竟投到这里来”,这就解释了四十一回为何贾母说不吃瓜片,妙玉立刻说“知道,这是老君眉”,原来是相熟的故交。不过这里也许我们又该用常识去想一下了:清初一个女子有什么可能抛头露面到得罪权贵呢?如果说是她家上得罪人倒可能,或者自身因色惹祸也能成立,但邢岫明确说是因她自己“不合时宜”而起,并且四十一回详细写了那么多怪癖,这显然还是在讽喻某一类人。
行文没有明确表态,但判词和批注一样等着的,劝惩来得相当的严厉。据张爱玲《四详红楼梦》,四十一回靖本眉批只有断续两句“所谓过洁世同嫌也……他日瓜洲渡口劝惩……”贾家获罪后,妙玉回到苏州,在渡口遇到歹人。
判词“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妙卿当得起。“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风尘肮脏违心愿,王孙公子何须叹无缘?难道王孙公子可以去嫖(买)?!《红楼梦》里不光秦钟得趣馒头庵,不论是“五毒”回目里的马道婆,还是第七十七回末水月庵的智通和地藏庵的圆心忙着弄两个唱戏的丫头去庵里使唤,文本里出现的老尼老道婆都很腌臜,难道会是变相妓院的尼庵?
这劝惩,让人汗如雨下。
《红楼梦》作者特意保持对黛玉虚笔的手法,个人阅读的理解是为了成就“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林黛玉”,而人物的多重性,人性的复杂深邃,则需要结构上的精心设计去体现。须知我们曾是个诗歌的大国,小说一直像个迟迟不能孕育的孩子。黛玉这个超逸的气韵,要保持,她得“端”着,文章就极容易写成短章的诗歌或者冲淡型的散文,《红楼梦》结构上能成目前看到的样子,殊属不易,这就解释了为何文本里众多丫头的形象反而比钗黛来得精彩动人。
晴雯做为黛玉的补充,她身上体现出来的真,至难得在她跟宝玉之间有着精神的上的对等和喜悦。按说袭人跟宝玉初试云雨,在丫头里也有着特殊的地位。不过细看她之于宝玉,大概就是殷勤巴结,甚至苦口婆心凡此总总。跟袭人的奴才气比,“枉担了虚名”的晴雯则不,在晴雯身上,你看不到下人的卑微,她是处处飞扬,有一种精神的天真和舒张。她的真,换来的是“撕扇子公子追欢笑”。少时读到晴雯撕扇,颇为惊动,一惊富家子弟奢靡气象,太不惜物件了;再惊典故化用得太重,周幽王烽火戏诸侯之前,褒姒还有个爱好喜欢听布帛撕裂的声音,幽王就搜罗布匹供褒姒撕裂以搏一笑,撕扇化用此典,委实让人不安,曹雪芹自比幽王,江山万物都看得如浮云,这也太过自得。
如果能把八十回当作创作,而且明白了晴为黛影,我们看到晴雯一个任性使气,公子就让撕扇追欢笑,晴雯黛玉身上体现的诗性,在作者眼里,那就是倾国倾城之美啊。都道是宝玉惯于伏低做小,但多少人注意到他性格其实怪癖,他不光不屑于跟外面那个男人主导的世界交道,而且冷面冷心,话不投机,拂袖就走,不入心入眼的人事,就连兄弟他也不置一词,贾环见他又恨又怕。所谓做小服低,不过是精神对等的甘愿,不顾一切的倾情付出。
“霁月难逢,彩云易散”,晴雯那风流灵巧的青春容颜,那撕扇时的纯洁欢笑,如同照亮了黑暗的光,它的皎洁妩媚,正是宝黛之情里化蝶般的缠绵和夺目之处。
至于袭人,一是旧式大家庭由通房丫头而姨娘,合情合理,本身并不出奇。二来宝玉有这样的经历,才能算一个心智正常的男性。《红楼梦》整部书时间跨度颇长,从宝黛幼年到成熟,人物形象其实有很大的变化。早年的宝玉颇多孩子气,贾宝玉皮囊的一面占了主导,石头自性尚未觉醒,宝玉的自我认知和成长也需要时间和过程。等到宝玉真正认识到“各人只得各人的眼泪”,他已经变得非常清晰和坚贞。
不能说宝玉对袭人没有感情,尤其早期,但这感情确实没有那么重要。就在晴雯撕扇同一回,黛玉还戏谑笑称袭人为“嫂子”,可见妹妹都不以为意。妹妹不在意的事情,对宝玉,就也只是个必须的经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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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道奇宁道奇
10楼
七、天伦(探春)
陈朱理学以来,灭人欲,存天理,国人精神开始被钳制,人性不能自然舒张,一个性情不能自然抒发的民族,最可怕的后果是精神的萎缩和创造力的逐渐衰退。充满仁义道德的历史写满了“吃人”这个意思,鲁迅先生写得比较好,他说读二十四孝读得害怕,尤其是“郭巨埋儿”,一个孩子被抱在他母亲的臂膊上,高高兴兴地笑着;他的父亲却正在掘窟窿,要将他埋掉了,说明云,“汉郭巨家贫,有子三岁,母尝减食与之。巨谓妻曰,贫乏不能供母,子又分母之食。盍埋此子?”为了孝敬母亲得埋掉儿子,当然挖到最后都是挖出一堆黄金,如天之福。但用人情常识去看,这真是残忍而虚伪的榜样。
科举制度也逐渐八股,进一步在培养奴性的路上走远去。呆香菱(香菱即英莲,伏黛玉大事,后详叙)跟黛玉学做诗,黛玉第一就论及“词句究竟还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紧。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这叫做‘不以词害意’”。平心而论,这是好的诗论,痛快人语,它不光直接反八股,伏宝玉不可能走科举之路,而且承接了《牡丹亭》作者汤显祖“狂斐”“骀荡“的创作精神。文艺如果能走自然清新抒发之路,就不至于逐渐沦落为钳制思想的工具。
《游园惊梦》是《牡丹亭》里经典的一折戏,里面有段著名的唱词《醉扶归》,丽娘唱道“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丽娘一生所爱的“天然”,正是“诗”性自在舒放之所在,大观园题匾时,宝玉说不喜欢稻香村就是嫌弃它过于穿凿,“无天然之趣”,这是嫌弃宝钗代表的“理”失了天然可喜。但这样的天然之美,在理学的世界里恰恰是公然的冒犯,可怜晴雯被王善宝家的馋言,立时三刻被叫去审视时还浑然不觉,丫头中午起来正发闷,被传唤时还松散着头,大有春睡捧心的模样就去了,她哪里知道这个天然美人模样就是死罪,它冒犯了王夫人,冒犯了那个天理,王夫人“一见他钗軃鬓松,衫垂带褪,有春睡捧心之遗风,而且形容面貌恰是上月的那人,不觉勾起刚才的火来。王夫人便冷笑道“好个美人!真像个病西施了。你天天作这轻狂样儿给谁看你干的事,打量我不知道呢!我且放着你,自然明儿揭你的皮!宝玉今日可好些?”晴雯当下心内大异,知道给人暗算了,小心委屈回了王夫人问话,可怜她出得门来“这气非同小可,一出门,便拿绢子握着脸,一头走,一头哭,直哭到园内去”,俏丫头抱屈夭风流。无辜的美被摧残,是悲剧,而伟大的艺术,就是含着泪,慢慢展示给你看,它怎样美,又如何被摧残。
要说袭人做个奴才不容易,连个姨娘都还没挣上就这么大费周章了,岂知做主子,实则更难。
主子三个姑娘,惜春太年幼,迎春二木头,三丫头探春则是朵又香又红的红玫瑰,她“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采精华,见之忘俗”,她住的秋爽斋“探春素喜阔朗,这三间房子并不曾隔断。当地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磊着各种名人法帖,并数十方宝砚,各色笔筒,笔海内插的笔如树林一般,那一边设着头大的一个汝窑花囊,插着满满一囊水晶球儿的白菊。西墙上当中挂着一大幅米襄阳《烟雨图》,左右挂着一幅对联。案上设着大鼎。左右挂着一副对联,乃是颜鲁公墨迹,其词云:烟霞闲骨格,泉石野生涯。案上设着大鼎。左边紫檀架上放着一个大观窑的大盘,盘内盛着数十个娇黄玲珑大佛手。右边洋漆架上悬着一个白玉比目磬,旁边挂着小锤。……东边便设着卧榻,拔步床上悬着葱绿双绣花卉草虫的纱帐“(见于第四十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 金鸳鸯三宣牙牌令》),这个丫头不光年幼的时候就知道把自己的月份钱攒起来,请宝玉外面帮带那朴而不俗、直而不拙的竹器玩意,深得“烟霞闲骨骼”之趣,三丫头更是出了名的厉害人物,抄检大观园的时候,她是唯一一个护着下人的姑娘,敢跳出来说要抄就先抄我。王善保的不知深浅,当真做势做脸拉姑娘衣襟,说查过了,话音未落,只听“啪”的一声脸上早着了三姑娘一个耳光,大快人心。
这么个姑娘,只可惜是庶出。
庶出不说,赵姨娘还经常的出来叨噔打姑娘脸。凤姐身体小恙不方便料理事务,宝钗和探春两姑娘临时代劳(话说贾府真的找不出男人了?连贾政贾链都不出面,要拉没出阁外姓丫头来处理日常杂务?这节不过是暗示宝钗,探春出嫁以后的时光罢了)。三姑娘才上坐,赵姨娘直接撞上来哭诉“姑娘现踩我”,“我这么大年纪,又有你和你兄弟,这会儿连袭人都不如了”。这是不满月银的事儿,跟探春闹上了。
探春立刻正词袭人的月例是太太的理儿:“太太连房子赏了人,我也没什么有脸之处;一文不赏,我也没什么没脸之处”,李纨看不过了,出话帮忙劝说“也怨不得姑娘,他满心里要拉扯,口里怎么说得出来”,探春连这圆场话也直情截住“我拉扯谁?谁家的姑娘拉扯奴才了?”这话,就巴辣了,直接连娘亲之份都抹去,三姑娘接着哭道“何苦来,谁不知道我是姨娘养的,必要过两三个月寻出由头来,彻底折腾一阵,生怕人不知道,故意的表白表白,也不知道谁给谁没脸?”
读得挠头不?为了节省口粮孝亲,郭巨得埋亲儿,这探春为了坐稳头层主子的位置,斩钉截铁连亲娘都不认。
烟霞闲骨骼?何曾闲过呢。
即便如此,三姑娘却绝非等闲。她在抄检大观园说出了那惊人的预判“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可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这番见识,到底是儿女堆里的英雄,探春可不糊涂。
探春的判词很清晰:
后面又画着两人放风筝,一片大海,一只大船,船中一女子掩面泣涕之状。也有四句云:
【才自精明态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
【分骨肉】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恐哭损残年,告爹娘,休
把儿悬念。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牵连。
完全同意张爱玲在《红楼梦魇》里的看法,探春远嫁,当在贾家获罪之前。她唯一不放心的是父母太想念她。如果已经出了事,她劝他们看开一些,说:“穷通皆有命”,未免残忍,“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倒像是叫他们不要找她帮忙,未免太寡淡绝情。第七十八回点了一笔“且接连有媒人来求亲,大约园中之人不久就要散了”探春去得干净利落,了无牵挂,以她在《敏探春兴利除宿弊》里展示的才能,倒未必是一个太坏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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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道奇宁道奇
11楼
八、不带占有欲的爱愉
根据《三详红楼梦》,《红楼梦》不同版本回目有不少改动,原来安排在第二十五回《魇魔法姊弟逢五鬼》宝玉差点丢命之后,才出现太虚幻境,二十五回以后宝玉已经跟袭人有经历了。但现在太虚幻境改到了第五回,全书重要的判词提前了,这样结构上就改由秦可卿承担警幻的任务。尤二姐尤三姐在早前的版本中呢是两兄弟玩弄两姊妹,后面的版本就开始逐渐洗出三姐,成了现在能看到的三姐贞烈殉情的形象。元妃死的时间有很大的变动,还有宝玉黛玉的年龄也有修改,三详里说“更早的本子上宝黛的年纪还要大。第三回全抄本多出三句,凤姐‘问妹妹几岁了。黛玉答道:十三岁了’”,到了十八二十来岁,宝玉还跟姐妹们住在大观园,这也太不像了,于是只好改小年龄,这样主要人物出场显得很早熟。
晴雯的身份有变化,早的版本晴雯有段时间是有母亲的,父母是几代人跟着贾家的,地位非常高,再加晴雯自己千伶百俐,老太太特别疼爱,给了宝玉,在宝玉心中也是“第一等的人”,这就得了老少两个祖宗的宠爱了,所以性情飞扬灿烂,我们现在也可以看到,在二十六回《蜂腰桥设言传蜜意》,佳慧跟小红之间有段对话:佳蕙点头,想了一会道:“可也怨不得你,这个地方,本也难站。就象昨儿老太太因宝玉病了这些日子,说跟着伏侍的这些人都辛苦了,如今身上好了,各处还完了愿,叫把跟着的人都按着等儿赏他们。我们算年纪小,上不去,我也不抱怨;象你怎么也不算在里头?我心里就不服。袭人那怕他得十分儿,也不恼他,原该的。说良心话,谁还敢比他呢?别说他素日殷勤小心,便是不殷勤小心,也拼不得。可气晴雯,绮霞他们这几个,都算在上等里去,仗着老子娘的脸面,众人倒捧着他去。你说可气不可气?” 佳慧的话侧面说出来晴雯平时性情太飞扬,不拘细节招人怨,就在这几句话里,我们依然能看到晴雯似乎还是家生奴才,父母辈就在园子里的,地位还相当高,所以在丫头里有脸面。但后面的就改成十岁上死了父母,只有个哥哥,这样跟黛玉孤儿的身份更接近,也让临死那场探视更惊心动魄,这个细节可以看出来人物身份设计上的变化。金钏这个丫头呢,早期的版本也没有,是跟着晴雯一起写的,后面才逐渐脱出来成为一个单独的角色,这个丫头性感泼辣富于挑逗性,出现几次都寥寥几笔,写得十分经济。第二十三回,金钏一把拉住宝玉,笑道“我的嘴上是才搽的香浸胭脂,你这会儿可吃不吃了”彩云连忙一把推开金钏,笑道“人家心里正不自在,你还奚落他,趁这会儿喜欢,快进去吧”。彩云在宝玉嘴里最是老实可靠的,太太全靠她提着,可正是这个彩云,偷了太太东西出来给贾环,所以别以为金钏泼辣,就真的跟宝玉有啥瓜葛,这是《红楼梦》真为假时假为真常见的笔法。金钏死后本来没有祭奠,因为书里已经有了祭晴雯的文字,但酝酿多年以后,还是祭奠了金钏,当然是另外一个祭法。金钏从晴雯脱化出是为了丰富人物形象,有一个旋律高低调的作用。张爱玲从这些改动的痕迹,“书中的‘戏肉’都是虚构的──前面指出的有闻曲、葬花,包括一切较重要的宝黛文字,以及晴雯的下场、金钏儿之死、祭钏”,以她自己写作的经验,终于在《三详红楼梦》里提出“这是创作,不是自传性小说”,因为自传不可能出现重大细节这么大的偏差或者说记忆错误。要知道从胡适的自传论,到经过反复论证上述重大改动再确定为创作,这小小的一步,她走得如此漫长。
【限于篇幅,以上张爱玲对版本中细节变动的记录和推论细节参见《红楼梦魇》】
《三详红楼梦》时候的张爱玲还是没能摆脱胡适先生的影响,她依然把《红楼梦》作者当作跟曹家有关的某个人。黛玉和宝钗是理想恋人的两个极端分化,这倒符合典型人物形象的创作逻辑,只是自传说到底还是拘住了她对钗黛人物形象的理解。
黛玉宝钗的两极分化是个很好的提法。在她们两极之间,还有个湘云,她比较正常。我认为每个人的生命里都应该有过湘云这个憨丫头才对。
湘云“蜂腰猿腿,螳势鹤形”,也就是瘦高个,手长腿长,假小子模样,其实是当时主流审美之外的一个路子。湘云咬舌头,对宝玉动不动就是“爱(二)哥哥爱哥哥”的小孩子娇憨口吻,稚气无邪。不矫情,大说大笑的,大块烤鹿肉吃下去,回头就是锦心绣口。她小时候跟宝玉住一起,后来黛玉来了,宝黛之间才亲密起来,湘云偶尔对黛玉还是有点酸酸的,张爱玲认为有点儿童对后来的姊妹那种轻微的嫉妒心理。她跟黛玉亲密,但一想到宝姐姐待自己不薄,马上就会不忍心笑话宝钗。从袭人的谈话里,似乎小时候跟袭人好到曾私下议论以后要嫁同一个丈夫,童稚之语,其情动人。这个丫头是最小最轻盈者,也最有侠女风范,岫烟因为穷受人欺负,她要出去打抱不平,好歹给黛玉宝钗拉住才作罢。湘云之美,可以说对读者到了男女通杀的地步。
二十九回清虚观打醮,张道士用盘子拿出一盘器物出来供宝玉挑选,宝玉记着湘云身上挂了个麒麟,特意选了个金麒麟,这举动偏偏被黛玉看见了,导致宝黛二人有一场斗气,而这麒麟偏偏又丢了,又那么巧地在三十一回被湘云捡着,捡着不说,金麒麟还白首分阴阳,让人疑心湘云最后可能跟宝玉在一起了,湘云口碑这么好,可以说在读者中是呼声最高的理想人选。但是判词:“展眼吊斜辉,湘江水逝楚云飞。”“厮配得才貌仙郎……终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湘云早逝,任何版本没听说宝玉早早一同死去,所以这麒麟不该应在宝玉身上。
三十二回首宝玉见湘云捡回来了自己丢的麒麟,心中甚是欢喜,便伸手来拿,笑道:亏你捡着了。湘云笑道:“幸而是这个,明儿倘或把印丢了,难道也罢了不成”宝玉笑道“倒是丢了印寻常,若丢了这个,我就该死了”。
宝玉接了湘云捡的金麒麟以后,袭人和湘云马上有段闲话:
…….袭人斟了茶与史湘云吃,一面笑道“大姑娘,听见你前儿大喜了。”史湘云红了脸吃茶不答,袭人道“这会儿又害臊了!你还记得十年前我们在西边暖阁住着,晚上你同我说的话儿。那会儿不害臊,这会儿怎么害臊了?“湘云的脸越发红了,勉强笑道“你还说呢,那会儿咱们那么好,后来我们太太没了,我家去住了一程子,怎么就把你配给了他:我来了,你就不像先前那么待我了”,袭人也红了脸笑道“……你如今大了,就拿出小姐的款儿来了,你既拿款,我敢亲近吗”史湘云道:“阿弥陀佛,冤枉冤哉!我要这么着,我立刻死了,你瞧瞧,这么大热天,我来了,必定先瞧瞧你,不信问缕儿,那会儿不想念你几句”
这段话点了湘云已经订亲,袭人都这么清楚的事,宝玉不可能不知道,所以金麒麟只是虚晃一道,背后另有文章。上面引的这段话里,袭人和湘云幼时似乎曾说过以后同嫁一个丈夫之类的话,但袭人跟了宝玉对湘云就淡了,湘云来贾府一个戒指都要特意手帕包了,要亲自给袭人姐姐,湘云急是真急,真伤心,一贯巴心巴肝的憨丫头,袭人回话是开脱,这也符合前面写到的袭人一易主就寡淡的个性,当初老太太看重她老实可靠给了宝玉,但老太太八十大寿她居然连头也不去磕了,还是凤姐代为掩饰,所以她的所谓忠诚和顺翻脸如翻书,骨子里寡淡无情。《红楼梦》在叙事细节上就这么墨分五色,笔有深浅,人物个性统一有自身逻辑,而且精心架构,凡是伏线的地方,书中必有某处在遥远地温柔应笔,整部书是个一个温柔呼吸,彼此应答的所在。
在同一回后半部,宝玉对黛玉破心迹,彼此见证知己之心,这是书中重要的章节,显然宝玉并非湘云良人。对湘云佩戴的金麒麟上心,特意从张道士托盘里里选一对来配她,宝玉不可能不知道湘云已经订亲,还是要告诉她自己珍视金麒麟,这就是他一贯的做派,他对湘云有着不带占有欲的爱愉。文章借宝玉这个举动起波澜,让黛玉吃醋,然后彼此明白心迹,这是做文章的手法。黛玉因为婚事没有父母做主,又没有所谓金玉去配宝玉,对这些配饰格外在意,也是一个正常的心理,三十二回再次笔法灵动,用间色法坐实木石前盟。
我们今天的阅读,大部分读者都很喜欢湘云,但侠女这个形象其实是当时主流闺秀美之外的,张爱玲说中国男人把女人管得笔直,做为补充,喜欢在那个体系外造出一个侠女。《浮生六记》中芸娘也曾女扮男装陪丈夫出行,被沈复视为闺房之乐,林下风致一向深得旧式文人的心。这里就出现了一个问题,侠女这个路子不好写下去,万一年龄大了成风尘侠女的路子就不符合大家闺秀身份,也不符合大观园这个伊甸园的趣味。所以在三十二回早早就交代她已经定下亲,后面到起诗社才再露面,湘云出面机会比较少,只是婉转透露出家里日子日渐艰难,忙着做针指活计。《红楼梦》里黛玉宝玉都有成长有转折,湘云则被刻意藏起来,让她萝莉娇憨而侠义的形象成为了经典。对湘云的“慢起眼波”“一弯雪白的膀子”,读者大概都会跟宝玉一样,不会有情色的联想,只有着单纯的喜爱。
湘云石凉醉卧芍药,成功地跟黛玉葬花和宝钗扑蝶,成为三个可以抗衡的标志性画面,大有鼎立之势,文本结构坚典,美不胜收。当然,这是文章结构上的美,就个人的阅读来说,尤爱湘云出场,在二十回,宝玉跟宝钗正玩笑,突然听见人说“史大姑娘来了“,湘云妹妹的笑脸就跳到了读者面前,云妹妹这次亮相好似那江南初春的白玉兰,等不及绿叶,也顾不上矫情,一夜之间满枝满丫都已是她争着绽放的洁白笑颜,突然就点亮了整个春寒料峭的天空。亦爱她的笑,第四十二回描写她“众人听了,越发哄然大笑,前仰后合.只听“咕咚”一声响,不知什么倒了,急忙看时,原来是湘云伏在椅子背儿上,那椅子原不曾放稳,被他全身伏着背子大笑,他又不提防,两下里错了劲,向东一歪,连人带椅都歪倒了,幸有板壁挡住,不曾落地。众人一见,越发笑个不住。宝玉忙赶上去扶了起来,方渐渐止了笑。”每次读到这节即感开心,真是有香气的女子,什么冷香暖香都及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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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道奇宁道奇
12楼
九、北静王妃
从被张爱玲的《红楼梦》创作论开了眼以后,这一晃又是十多年了。这些时间里也不可能成日里读着这本书,只每每在为稻粮谋的间歇突然想到某个细节印证了某个伏笔,会翻开相关章节晤对一会儿,又或者,某个偷闲的空隙,什么也不为,乱翻开书里一页,随便读上一小会,也许又有一点新的想法……时间就这么流水般地过去,对书里的各个人物就这么逐渐熟悉起来,对作者的笔法,也逐渐每有会心之处。“假做真时真为假”的笔法在书中随处散开,写晴雯之美偏从王夫人眼里去写,写美人用反笔俗笔;写袭人淡薄却又偏从忠诚和顺着笔。上节说过整本书是个温柔应答的所在,凡是伏线必有应笔,现在我们要说信物在其中起着重要的标志和提示作用。
《红楼梦》书中所有手信都有下落,巧姐见板儿有佛手(香橼),用自己手上的柚子换了板儿的佛手,板儿接过柚子,特意书了一句“那柚子又香又圆”,反复点两人香缘;元春省亲以后给姊妹们的礼物,单单宝钗和宝玉的一样,宝钗羞笼红麝串,这就意味着元春已经选定宝玉的理想配偶了,以后金玉良缘是王夫人和元春的意思;宝玉把琪官的汗巾给了袭人,日后袭人则“优伶有福”。一个手法在同一文本里不断重复,那么这个解读逻辑在该文本里就该一以贯之,宝玉曾把北静王的鹡鸰香念珠给黛玉,黛玉自然是撂下不理,但这个念珠也一定会有下文。
张爱玲既从各个版本追溯出金钏是晴雯身上分出来,祭金钏是后来增加的一祭,晴为黛影,《芙蓉女儿诔》名为祭晴雯实为黛玉这已经有共识,那么写金钏也就是在暗写黛玉了。四十三回凤姐姐生日,宝玉一早专带茗烟打马跑去水月庵的井台上祭拜,妙在也不直写,由茗烟说道“我焙茗跟着二爷这几年,二爷的心事,我没有不知道的,只有今儿这一祭祀没有告诉我,我也不敢问,只是这受祭的阴魂虽不知名姓,想来自然是那人间有一,天上无双,极聪明极清雅的一位姐姐妹妹了。二爷心事不能出口,让我代祭……”
这祭奠稀奇, 这哪里是在祭一个丫头呢?这分明指向了背后的黛玉了呢。不过真奇的还在后头,等祭完赶回去,贾母追着问起他去哪里了,他张口就来“北静王一个爱妾昨日没了,我给他道恼去”。阖府没人诧异这个借口,秦可卿出殡,北静王还路祭,北静王死个妾这么大事,凤姐贾母都不知道?凤姐当天点的戏是《荆钗记》中的《男祭》,说的是玉莲为王十朋投江以后,王十朋的祭拜,这又一个忠贞的爱情故事,而且有意思的是,《荆钗记》还是汤显祖的作品。凤姐生日点这《男祭》让人纳罕,它分明是要跟宝玉这私密的一祭相呼应。更让人惊奇的是这一祭黛玉似乎知道,四十四回一开头,黛玉就借着说《荆钗记》的戏文,对宝钗说“这王十朋也不通得很,不管哪里祭一祭罢了,必定跑到江边上来做什么?俗话说睹物思人,天下的水总归一源,不拘那里的水舀一碗看着哭去,也就尽情了”。宝钗不答。宝玉回头要热酒敬凤姐。黛玉特意在说给宝玉听呐。
三十二回是宝黛之间一个重大转折,因为金麒麟闹过以后,宝玉表心迹,两人知己之心昭告,不光黛玉不再见小性过,书中凡宝玉哭黛玉处,必有缘故,而宝玉的事,黛玉口中出来的才能断定真假。四十三回宝玉私祭,四十四回首黛玉即心知,而且接得这么陡峭,大概是因为金钏之祭为后来特意增补?
宝玉受鞭笞是因为金钏,也因为他跟琪官来往密切得罪了忠顺王府的人,忠顺王府人来贾家寻人大有兴师问罪之意。贾家一直跟北静王关系不错,王夫人既已经处理金钏和晴雯,赶走芳官,散了十二个女伶,确立袭人地位,加上她喜欢亲上加亲,自己内侄女凤姐就做亲嫁给了贾链,宝钗配宝玉也是元春的意思,王夫人安排用黛玉攀附北静王合情合理,所以作者特意脱化一个金钏出来,然后借祭金钏点出北静王妃。
七十一回,贾母八十大寿,南安太妃,北静王妃都有到场,贾母大妆迎接。凤姐叫了探春,宝钗,宝琴,湘云,黛玉至园中,南安太妃“一手拉探春,一手拉着宝钗,问几岁了,又连声夸赞,因又松了他两个,又拉着黛玉宝琴,也着实细看,极夸一回……北静王妃也有五样礼物,余者自不必说”,这分明是相看的模样啊,七十七回,七十八回以后官媒就来了,湘云宝琴都已经定过人家,宝钗呢王夫人是不会放的,所以,探春的远嫁和黛玉的婚事,就快了。
叙事至此,黛玉唯余一死。对晴雯,金钏一祭再祭,是因为以后黛玉花落人亡之时,已无法祭奠。
这个小节用金钏从晴雯脱化,祭钏,戏曲《男祭》以及信物鹡鸰香念珠的提示作用几个方面分析黛玉以后会嫁作北静王妃,这个结局一般传统的解读未曾见过,所以内容虽然相对单薄,依然单列一个小节,以示强调。宝玉在十四回面谒北静王,北静王把手串给了宝玉,蒙侧批注:宝玉见北静王水溶,是为后文伏线。我们以后还会有专门的章节,用《红楼梦》中“应笔”和“互文”的写作笔法,反复论证,慢慢揭示这个情节的作用,它就好像一颗很早就被冷静地压入枪膛的子弹,迟早会被打响。但如果你把《红楼梦》当自传,不承认戏曲和信物的提示作用,那一定看不到这把枪,或者这颗压上膛的子弹,结果是《红楼梦》枉有一副活色生香颠倒众生好文笔,却无奈被沦落到秋天薄暮,吐半口血,两个侍儿扶着,恹恹地到阶前去看秋海棠的无聊伤逝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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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道奇宁道奇
13楼
十一、欲壑
书里两个二爷挨打,链二爷打得隐蔽,但确实是曲打,宝二爷打得惊天动地,姐姐妹妹都为他掉眼泪,但打得活该。
说“活该”估计多少让人难以接受,但早期的宝玉难道是个省事的?他成天都在干些啥呢?他在学堂里闹事,跟薛蟠之流一起玩“男风”(同性恋,清朝盛行),跟秦钟同性恋更是明写的事情了,他跟袭人的关系其实也是没有经过父母,两三年后赵姨娘在贾政面前谗言提起,贾政表示很诧异,当然这也是袭人要处心积虑为自己将来打算的缘故。在外,跟优伶交接,衣赠私物。在家呢,你当贾环为啥这么恨他,样子生得好,正出,一家人都捧着不说,他自己也是不像话,二十五回,见过王夫人,夫人叫他躺下:
又叫彩霞来替他拍着。宝玉便和彩霞说话笑,只见彩霞淡淡的不大搭理,两眼睛只向着贾环处……宝玉便拉起他的手笑道‘好姐姐,你也理我一理吧’,一面说一面拉她的手(此处删去“往怀里去”)。彩霞夺手不肯,便说“再闹,我就嚷了”
这才惹得贾环起了杀心,故意打翻油灯泼他,后面还到贾政处告状。所以,贾政鞭笞宝玉时:
贾政一见,眼都红了,也不暇问他在外游荡优伶,衣赠私物,在家荒诞学业,逼淫母婢,只喝命:“堵起嘴来,着实打死!
所列的一条条,哪一条不属实呢,着实该打。
贾环起了杀心,紧接着赵姨娘就找马道婆施法想治死宝玉和凤姐,二十五回《施魔法姊弟逢五鬼》,两人死去活来,差点丢了性命,后来了一个和尚一道人,摩挲过宝玉衔玉而生的那块玉,才逐渐起死回生。
这是宝玉的分水岭。在这之前,贾宝玉就跟个无事人一样的,元春省亲合家都忙乱,只与他无干,他只是来来去去,脖子上挂着的那块玉,好像相机一样地记录着所见到的一切,肮脏也好,混账也好,他只是体验并见证着。据《三详红楼梦》,这一回本来在书首,宝玉差点死过去,给贾母说“从此后我不在你家呆了”等语然后引入太虚幻境,见过了现在在第五回的判词和警幻才让他再回来。
目前的结构属于重大变动了,是先让贾宝玉去经历,玉石蒙尘,到二十五回成一个转折,和尚道士来的时候,那和尚将他佩戴那块玉擎在手上,长叹一声:
……可叹你今日这番经历:
粉渍脂痕污宝光 房栊昼夜困鸳鸯 成酣一梦终需醒 冤债偿清好散场
念毕,又摩弄一回,说了些疯话,递与贾政道“此物已灵,不可亵渎……
宝玉的美玉自性这以后开始觉醒,在之后的回目里,才逐渐看不到前面那些活该打死的事情了。
凤姐虽然也活过来了,但凤姐没有那块通灵宝玉。所以这次生死,对她来说没有脱胎换骨的转折,她反而在欲壑的路上越走越远了。
凤姐做下的事,从第十二回毒设相思局,害死瑞大爷,到十五回水月庵初弄权,以贾链的名义,替水月庵老尼办成了事,弄了三千两银子;后面为哄尤二姐进园,要害死张华,旺儿下不了狠手,扯了个弥天大谎,放了张华一条生路,这样就为出事以后张华抖出真相留了伏笔;再到后面进一步弄小巧,逼死二姐;连贾芸为了拿到园子里种花草的活都得费心弄礼物打点她,讨得她的欢心才行。至于放高利贷,书里点了好几次,用公中的钱,丫头们的月例钱放出去,赚利银。
在清初,个人是允许放高利贷的,八旗制度是满族建立的军事与户口编制的组织,规定旗人不能像汉人一样以耕种谋生,他们生下来的唯一职责就是当兵,由政府每月供给八旗子弟钱粮。入关以后允许他们放高利贷,其实是一个让旗人食利,盘剥贫穷汉人的制度,不过规定利息三分,高出部分是要受笞杖之刑。晴雯麝月等大丫头的月例只有一吊钱,佳蕙等人就几百钱了,凤姐都放出去,平儿对袭人说“她这几年拿着这一项银子,翻出来有几百来了。他的公费月例又使不着,十两八两零碎攒了又放出去,单他这体己利钱,一年不到,上千的银子呢”袭人问的时候,连老太太太太房里的都没准时发放了,可见欲壑难填,凤姐的利息逐渐重到后期难免要收人家的房产抵押物品,倾家破产之事在所难免。
附上中国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红楼梦》历史背景研究小组的《红楼梦历史背景研究资料(之三)。65页一小则可供参考:
【康熙二十一年七月】:为严禁民债剥民查拿奸恶棍棒以遵功令以苏民困事。案准兵部咨开,金都御史张疏称:营管压勒地方官员,揽事说情,官兵占行贸易,恣意放债,将民间之妻子忍折严行禁止等语…..查现行则例内开,旗下人既不准出境外放债与境外洲县民控告者概不允许其境内之人欠债能还,而刁蹬年久不还者,准行审理。。。若借债之后身死,而家业实无可还之物者,债主虽告,亦不准行等因,颁行在案。是营债剥民,永有禁令。其如浙省无籍恶棍,每架营滚利,违旨秧民。本院屡经禁饬,悍兵恶棍,全部悔祸自,流毒闾阎,日甚一日。凡遇民人借债,止有七折八折。票约则勒写足数。又加每月每两行利三分,此外又科索东道钱,保人钱,种种各色,穷民借银到手,十不及半。迨至取偿不容稍宽时日,或利息过月不还,又勒展票,利上加利,不数月间,赀财吸尽,祸及妻孥。始虑民人不即依从,先肆凶恶,登门毒殴,吊营拷打,百般狼藉,命若悬丝。势不得不妻卖鬻妻卖子。甚至踢打伤重,惨至殒身。又或窘迫无聊,因而自尽,而狼丁恶棍,方且张牙恶吻,择人飞食,里邻亲族,咸遭波累。本利叠算,孰敢逾欠分毫,营债之害,一至于此。
——李至芳《李文襄公文集》,别集卷六页42-43
贾雨村和凤姐一对乱世奸雄,在欲壑这条路上都是越走越远,贾雨村为了几把扇子可以让人不知死活,凤姐干下的阴损事书里不便明写,但稍微熟悉《红楼梦》的都已经明了,所以说她聪明累:
【聪明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灵。家富人宁,总有个家亡人散各崩腾。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忽喇喇是大厦倾,昏惨惨是灯将尽。呀!一场欢喜忽悲辛。叹人世,终难定!
判词说“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批注提示用拆字法,整句连起来却不知道怎么拆,这句判词有人拆“从冷来“,梁归智先生认为”一从“是个单独的词语,不拆字,完整的谜底是:“ 自从冷人来”;俞平伯先生拆了个“冷来”,但在《红楼梦辨》 (1922) 里提及“冷来”“不可解”,“全句无从解析”。胡适《红楼梦考证》 (1921 )里也说“这个谜竟无人猜得出,许多批《红楼梦》的人也都不敢下注释。所以后四十回里写凤姐的下场竟完全与这‘二令三人木’无关,这个谜只好等上海灵学会把曹雪芹先生请来降坛时再来解决了。”如果我们拆成”从冷休“,用我们上一节分析“贾府事败“的叙事情节来看的话,贾府被抄跟一个玩件有关系,也跟贾雨村和做古董生意的冷子兴有关,这样不管是”从冷来“”从冷休“,还是梁归智先生的“ 自从冷人来”,倒都能有解释:冷子兴后面一露面贾府就被抄,凤姐放高利贷的账本事发,然后被贾琏休,从自传说出发,就绝对没有可能想到冷子兴跟凤姐这个判词的关系。我们按戏曲的提示,对叙事梳理后,看到冷子兴这个人物也是首尾呼应,不是自传说看过去的散漫无结构的布局。个人倾向认为这句判词中的“三人木”,就是一个“休”,所以“哭向金陵事更哀”,要回金陵的娘家了。
贾链要休她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只是碍着贾母一直不敢。抄家如果不是凤姐这些事情,贾链本来可以不被连带,宝玉出家,世职还有保留的话,当考虑贾链,这一出以后,反而贾环越过了他们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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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道奇宁道奇
14楼
十二、果报(平儿,巧姐)
说贾链早有休凤姐之心,早在第二十一回,贾琏就曾对平儿说“你不用怕她,等我性子上来,把这醋坛子打个稀烂,他才认得我呢!他防我象防贼似的,只许她同男人说话,我和女人略近些,她就疑惑,她不论小叔子侄儿,大的小的,说说笑笑,就都使得。以后我也不许她见人!”。四十四回,凤姐生日喝多了,回自己房间撞破贾链跟鲍二家的厮混,鲍二家的撺掇他扶正平儿,贾琏就抱怨“她如今连平儿也不让我碰了……”等话语,平儿当然并无掺和其间,贾琏话出却并非无因,有着常年的怨恨。凤姐撞破房门进去泼醋时,贾琏借着酒性提剑,杀她的心都有了。第六十九回,尤二姐死时,还怀着一个男胎,贾链伤心狐疑,哭二姐道“终究对出来,我替你报仇”,这些地方,就是凤姐失于夫。到第七十一回,邢夫人当着众人给凤姐没脸,这就是她失于姑了。要说凤姐所做作为,七出早犯,所以一旦事出,贾母也不在了,贾链休她顺理成章,判词和文本之间没有任何违逆。
凤姐的悲剧是时代的悲剧,末法时代,个人纵有万般才干亦无力回天:她的悲剧,也是个人的悲剧,不光苦心积攒的银钱财物被抄没,最后还落到被休的处境,她自己聪明累,但在刘姥姥身上她偶然心一动,积了阴功的。姥姥劝善的话正好点到她当时心病,她对姥姥有过乐善好施的德行。所以家败以后巧姐给狠心的娘舅王仁(忘仁)贩卖,其势凶险,眼看要沦落烟花地,却巧遇刘姥姥解救,跟板儿成亲。巧姐小时候一见娘舅就哭,跟板儿见面就有柚子佛手(香橼)交接,[庚辰注]“柚子即今香圆[缘]之属也,应与“缘”通。佛手者,正指迷津者也。以小儿之戏,暗透前后通部脉络,隐隐约约,毫无一丝漏泄“。巧姐名字本身就是姥姥给取的,刘姥姥说了“逢凶化吉,遇难成祥,都从这个巧字”这些照应都很明显,判词云:
【又有一荒村野店,有一美人在那里纺缁,其判云: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偶因济刘氏,巧得遇恩人】
【留余庆】留余庆:留余庆,留余庆,忽遇恩人,奉娘亲,奉娘亲,积得阴功。劝人生,济困扶贫休似俺那爱银钱忘骨肉的狠舅奸兄!正是乘除加减,上有苍穹。
凤姐爱钱,一门兄妹同心,所以娘舅卖自己亲侄女。按说以书里出现的文字篇幅看,巧姐其实不够格算十二金钗的,但作者让她进了正册。巧姐身上,凸显了信物的重要性,劝世的意图也格外明显。
我曾疑心过平儿暗示黛玉嫁到北静王府的情形,这个丫头形容娇俏,行事从容,言辞明白,以凤姐之威,贾链之俗,她能上做凤姐臂膀,下帮坠儿情掩偷虾须镯的丑事,六十一回《判冤决狱平儿行权》,把玫瑰露和茯苓霜的事大事化了,为芳官,五儿和彩霞都留下了体面,《敏探春兴利除宿弊》时探春有心拿凤姐做筏子立威,平儿应对得从容,既奉承了姑娘的能力见识,又不扫凤姐威信体面,对外怜老惜贫而不张扬,刘姥姥走时自己私人偷偷送姥姥不少物什,凤姐治死尤二姐的时候,她颇怀同情,私下自己出钱替二姐弄菜吃,并不时去安慰劝解,到最后还是她偷偷塞了一包贰佰两的银子给贾链,做二姐烧埋的费用。三十九回李纨对她说“我成日家和人说笑,有个唐僧取经,就有个白龙马来驮他,刘智远打天下,就有个瓜精来找盔甲,有个凤丫头,就有个你。”七十五回里,尤氏都说她“可怜你这么好心人,竟在这里熬着”。
四十四回凤姐生日跟贾琏起风波,两口子不好意思对打,拿平儿煞性子,受了平白冤枉气的平儿被拉到宝玉房间,《喜出望外平儿理妆》,宝玉好容易有了机会在平儿面前尽心,伺候她理妆,末了“宝玉又将盆内的一枝并蹄秋蕙用竹剪铰了下来,与他簪在鬓上”。这固然又是宝玉一向的做派,不带占有欲的爱愉,不过这次他有言在先:“我们兄弟姊妹都一样,他们得罪了人,我替他赔个不是也是应该的。”这里并蹄秋蕙是替贾琏簪的,暗示平儿以后给扶正,这里小物件的提示性作用再一次被印证。正如他所伤感“平儿并无父母兄弟姊妹,独自一人,供应贾琏夫妇二人,贾琏之俗,凤姐之威,他竟能周全妥帖,今儿还遭荼毒,也算薄命了。”
巧姐和平儿的最后归属,都属于劝世,也让这部让人透不过气来的悲剧有了一抹微弱的暖色,有着常情和安慰。
然黛玉冷月葬花魂之悲,是《红楼梦》的主题和基调,所以影射不在平儿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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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道奇宁道奇
15楼
十二、果报(贾环)
贾环形象一直幽微下贱,贾环在二十回跟莺儿赌钱玩,输了钱急眼,“贾环急了,伸手便抓起骰子来,然后就拿钱,说是个六点。”莺儿不平,便说了一番理。没想到贾环竟蛮不讲理起来:“我拿什么比宝玉呢。你们怕他,都和他好,都欺负我不是太太养的。”寥寥几笔,写出了贾环的自卑,嫉妒,贪婪。他最后承了世袭到七十五回尾上才有透露,说他“近日读书稍进,又好外务”,做了诗,连贾政也觉得罕异,但做的什么呢,作者连胡诌出来给我们的心肠都没有,就借贾郝连声赞好,说“以后就这么做去,方是我们的口气,这世袭的前程就跑不了你袭了”贾政听说,忙劝说“不过他胡诌如此,那里就论到前程了”。读到这段文字我其实是诧异的,贾环承了世袭太出人意料,但认真看过回目:《赏中秋新词得佳谶》,这确实是预言,不是捕风作影和附会。而且制灯谜一节说了,贾政是“虽不能言,有言必应”的,他没否认,贾环竟真的越过宝玉贾链了,这是凤姐自作孽之果报,不过世袭落到庸碌之人手上,倒切合作者对仕途经济一贯的厌恶之心。
这段文字我反复读过多次,因为贾环这个结果来得太意外而且交代得太快,诗文长进不说,作者潦草到贾环到底写了什么都懒得敷衍,还突然写他“又好外务”,我推论贾府藏赃的事不光会走贾雨村,冷子兴这条现成的路子,贾环更会告发,因为他有告发的前科。《一捧雪》是一个真假玉杯的悲剧,现在甄家送贾府的东西里,有甄宝玉佩戴的玉,甄家的是假玉,再想多一步,这假玉还得落到忠顺王手上,八十回所有情节才没有虚设。你当当日忠顺王为琪官的事兴师问罪到贾政那里,事就完了?没完。贾政急红了眼打宝玉时候,众人劝阻,贾政哪里肯听?说道“你们问问他干的勾当可饶不可饶!素日皆是你们这些人把他酿坏了,到这步田地还来解劝!明日酿到他弑父弑君,你们才不劝不成?”弑父弑君!多严重的遣词!贾政有言必应,当时竟做了如此惊人之语。在三十三回《手足耽耽小动唇舌》,贾环稍稍搬弄是非就够宝玉脱层皮,八十回后他大动干戈,才会导致贾府事败,正戏上演,况且这个真假玉导致贾府被查抄,符合七十一回写贾母生日收屏风时夹批“好,一提甄家。盖真事将显,假事将尽”,元春省亲点的四出戏里《仙缘》批注伏“甄宝玉送玉”,这就都合上了。甄宝玉的玉给贾环告发,这也对上了探春说的“自杀自灭,一败涂地”。这部分属于推演,但是只能推演了,文字来得太快。而且巧姐儿被卖,判词说了是“狼舅奸兄”,狼舅不用猜,有交代,奸兄找来找去也只有三爷贾环。《魇魔法姊弟逢五鬼》那次宝玉凤姐没死成,以文章前半段埋线,后半部递进的一贯手法来看,姊弟俩还得死他手上才是此书文法。贾环用热油烫宝玉的时候批注说“千里伏线”,跟着的《魇魔法姊弟伏五鬼》,赵姨娘要治死宝玉凤姐文字很近,是文字的互相一紧,不能算千里。如果伏到八十回后,这就对了。
书里两个人有告发之举,贾环和袭人。不单晴雯被人暗算,在第二十二回宝玉曾赌气不用袭人,小丫头四儿得用,算曾分过袭人的宠,她说过“同一天生日的就是夫妻”,还有宝玉宠着芳官,芳官跟干娘打架这些事也给捅到了王夫人那里去了,四儿和芳官,连带十二女伶都被赶。对袭人,作者用判词等着,贾环是男的,入不了金陵十二钗的册子,判词骂不了,但作者专门准备了一篇文章来骂。
八十回文本文气由荣转衰的大转折在第七十回,这回重启桃花社,宝玉为黛玉再哭。各位姊妹填咏絮词,这次填词表达了大观园姊妹无根无绊,如柳絮般飘零身世之兴叹,是文本里又一重要回目。叙事上,这回安排了放风筝,这个情节不光点了三个王妃,探春就放的软翅膀大凤凰风筝,还点了贾环:
丫头去了,同了几个人扛了一个美人并籰子来,说道:“袭姑娘说,昨儿把螃蟹给了三爷了。”
前面说过《红楼梦》书里出现的小物件都会是有信的,这里用螃蟹点贾环也不是随便的安排。因为书里第三十八回《蘅芜君讽和螃蟹韵》痛笔骂过螃蟹。
话说三十七回湘云妹妹要起诗社,宝姐姐处事雍容的一面这次就体现出来了,她知道湘云手上没钱,索性让自家铺子上的伙计送了几篓极肥极大的螃蟹,铺上取了几坛好酒,通请了贾母王夫人一众人等赏桂花吃蟹评菊,“瞻前顾后,又要自己便宜,又不要得罪了人”,这次螃蟹宴安排在藕香榭:
一时进入榭中,只见栏杆外另放着两张竹案,一个上头设着茶筅茶盂各色茶具。那边有两三个丫头煽风炉煮茶,这一边另外几个丫头也煽风炉烫酒呢。
难怪贾母夸宝钗想得周到,螃蟹宴不单笼络了湘云,园子里众人都得了乐,姊妹们欢天喜地咏诗作对,美时美景美事美食,赏心悦目,确是姐姐高明大方之处。
这次螃蟹宴上,众姊妹题咏了菊花,菊花历来是文人高洁情怀的象征,这个不用我多嘴,潇湘子勇夺菊花诗,在对菊花高洁品质大力赞美歌咏之后,宝玉提议持蟹赏桂,亦不可无诗,开始骂螃蟹。
宝玉说“饕餮王孙应有酒,横行公子却无肠”,黛玉写到“多肉更怜卿八足,助情谁劝我千觞”,下笔都还算好,这次狠的是讽和的宝姐姐:
桂霭桐阴坐举殇,长安涎口盼重阳。
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
看到这里,众人不禁叫绝.宝玉道:“写得痛快 !我的诗也该烧了。"又看底下道:
酒未敌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
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余禾黍香。
众人看毕,都说这是食螃蟹绝唱,这些小题目 , 原要寓大意才算是大才,只是讽刺世人太毒了些。
这里已经点明了是讽刺世人。贾环不光自卑,贪婪,嫉妒,他还相当地无情,彩云都为他从太太那里偷东西出来了,他却疑心人家跟宝玉好,彩云百般解说,贾环执意不信,又说:“不看你素日之情,去告诉二嫂子,就说你偷来给我,我不敢要。你细想去。”说毕,摔手出去,所以宝玉骂他无肠:“横行公子却无肠”,贴合。 在放螃蟹风筝之前,第七十回开头就交代了贾环跟彩云闹掰了,七十二回来旺媳妇倚势霸成亲,欲强娶彩霞。赵姨娘每唆贾环去讨,“一则贾环羞口难开,二则贾环也不甚在意,不过是个丫头,他去了,将来自然还有,遂迁延住不说,意思便丢开。”薄情寡淡如此,堪比袭人,要说他俩,倒可以成一对互文。(据《红楼梦魇》,八十回文本里彩云彩霞混用,可能是作者没理顺的缘故)
作者骂贾环,骂得其实比袭人更直接,袭人隐而不发,贾环则不入流,连判词都入不了,索性直接讽刺,“皮里春秋空黑黄”,笔不留情。菊花的高洁和螃蟹的下作横行在同一场景里形成了强烈对比。
八十回里每次的诗赋,都不是正面看过去姊妹们吃饱了没事干,风花雪月的无聊举动,其设置全有深意。包括金鸳鸯三宣牙牌令,刘姥姥出言:“是个大倭瓜吧”,这次的篇幅不少,可惜因不懂牌九,我解不了鸳鸯和姥姥斗法这一个环节,有兴趣的读者都可以当作消闲的乐趣,不妨一解。
贾环承了世袭,横行公子,会有果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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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道奇宁道奇
16楼
十三、三春过后
《红楼梦》始于繁华,终于憔悴,七十回以后文气就有变,七十回一开始:“……宝玉因冷遁了柳湘莲,剑刎了尤小妹,金逝了尤二姐,气病了柳五儿,连连接接,闲愁胡恨,一重不了又一重,弄得情色若痴,言语常乱,似染怔仲之症……”败气已显。
人物性格发展上,二十五回《魇魔法姊弟逢五鬼》是宝玉人格上的转折点。七十回则是全书文气的大转折,是另一关键的回目。
据《初详红楼梦》,七十回改写痕迹非常明显,上半回贾政来信,说六七月回家,于是宝玉忙着温习功课,桃花社停顿。下半回贾政又有信来,视察海啸灾情,改年底回家,宝玉又松懈下来,于是又开社填词。但下一回里,第七十一回,贾政已经回来了,接着八月初三贾母过生日,显然不是年底回来的,仍接第七十回上半回在写。这个错乱一定是改写七十回下半回,为了让宝玉再开社填词,把那几首柳絮词写进去,这个改动现在的版本依然是这样的,张爱玲整理叙事部分整理得相当细致。这回增加的咏絮词不光表达了众姊妹飘零的身世之感,它还另有深意,我们在后面分析姽婳将军,分析黛玉命运的时候会说回咏絮词。
全书第一回就有脂批*“余谓雪芹撰此书中,亦代为传诗之意”,*【二详红楼梦】从七十回的改写我们可以看到,为了把咏絮词加进去,作者用了不少功夫,以至留下了明显没有理顺的痕迹,所以跳过诗文不读只专注叙事部分阅读,就几同于对八十回文本买椟还珠,难免走偏路子。张爱玲的《红楼梦魇》之所以小众,个人认为原因在首先在她不能摆脱自传说的影响,其次就是作为一个小说创作者,她交代过因为后四十回实在不忍卒读,才回过头去读以前不爱读的诗词,这样一来,受到自传说和叙事部分的双重局限,对全书文局,人物形象和叙事手法很难推导出一个明晰的线索和结论,所以虽然费了很大的功夫,梳理版本变成了《红楼梦魇》的主要内容,普通读者自然会觉得读不下去。
七十回不光有咏絮词,让姊妹们放风筝,点了三个王妃,指出贾环的螃蟹横行公子身份,而且这以后文字节奏明显加快,一件件事赶着开始交代。七十九回交代迎春已经定下孙绍祖,世交,官媒,而且说:“娶亲的日子甚急,不过今年,就要过门的”,八十回,迎春回来省亲,跟王夫人哭诉孙绍祖“一味好色,好赌酗酒,家中所有媳妇丫头将及淫遍……”迎春懦弱,先前自己房里的丫头老婆子作乱尚不能辖制,“狼虎屯于街前尚谈因果”凡事装聋作哑,掩耳盗铃,到了这个婚姻里被折磨至死,也只能让人叹息。判词:
【后面忽画一饿狼,追扑一美女,欲啖之意,其下书云: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粱。】
三春里现在就还余年幼的惜春了,惜春天性孤僻,冷口冷心,七十四回抄检大观园以后,跟尤氏争执起来,直情道“怎么我不冷!我清清白白一个人,为什么叫你们带累坏了?”对家族各种魑魅魍魉,丫头心里明镜一样的齿寒,所以家败以后惜春出家,这也是没有争议的,书里也多次照应:第七回,“周瑞家的走到惜春处,惜春笑道‘我这里正和智能儿说,我明儿也剃了头,同他做姑子去……”七十五回探春有提到“这是他(惜春)向来的脾气,孤介太过,我们再扭不过他的”。判词:
【后面还一座古庙,里面一美人在内看佛经独坐,其判云:勘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
惜春擅画,平时说话不多,在大观园自己关进小屋,一心画园子,颇有犬儒作风。出家虽然冷清,但好歹得随心愿,也算自保。
最后剩下的,就是大嫂子李纨。李纨跟探春一路,大俗人,早寡,贾兰后来高中,母凭子贵。作者写诗写对写联,但文章里从来没出现过贾兰的文字,这也是他一贯的反八股科举的思想。这部分有判词:
桃李春风结子完,到头谁似一盆兰。如冰水好空相妒,枉与他人做笑谈。
【晚韶华】镜里恩情,更那堪梦里功名!那美韶华去之何迅!再休提绣账鸳衾。只这带珠冠,批凤袄,也抵不了无常性命。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需要阴骘积儿孙。气昂昂头戴簪璎,光灿灿腰悬金印,威赫赫爵禄高蹬,昏惨惨黄泉将近。问古来将相可还存?也只是虚名儿与后人钦敬。
老来母凭子贵本来算好事,但作者把缺了呼吸里一蔬一饭温暖的功名看得虚浮,所以早寡的李纨也被归入薄命司。判词里劝世意图依然强烈。
至此,主要人物的整理基本完成,敏感的该发现越到后面整理得越快,这部分原因是明显无争议分歧的,就不需要过多引用原有文字,免得解释性的文字大过文本本身,让人汗颜,更重要的是《红楼梦》七十回以后节奏明显有变,急促了很多,这三春过后,大观园,快散场了。
太快了?但这不是我的意思。第十三回,可卿去世时给凤姐托梦,劝凤姐在荣时筹画下将来哀时的物业,建议在祖茔附近多买田地,将私塾设在所买田地的位置,这样以后就算有什么变故,子弟还可以读书务农,“这祭祀产业连官都不入的”,这话里已经在影射贾家以后被抄。可惜阿凤刚愎,这么重要的嘱托,醒来就忘到九霄云外。可卿这番嘱咐的结句是:
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需寻各自门。
可卿是警幻之妹,可见这散场,是作者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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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道奇宁道奇
17楼
到十三小节叙事部分梳理大部分完成,以后会逐层去论证这个八十回,上面提到的情节以后都会反复论证,逐层深入。湘云命运和柳湘莲做强梁的分析会到二十多小节之后了,从叙事到揭题,只能一步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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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道奇宁道奇
18楼
十、怀璧其罪(贾家事败)
元春省亲点了四出大戏,批注伏贾家四件大事。阅读《红楼梦》的一大障碍就在我们对传统比较有名的戏曲已经很隔膜了,如果在当时,我想根据提示,去解读全书也许更容易心领神会,虽然如此,最起码我们目前还知道,全书重大事件都伏线在提到的戏曲里,戏曲的断代显然造成了对《红楼梦》的很多误读。
元春点的四出戏下的批注太有名,大概也是十多年前,电视里偶然听刘心武先生也提到第一出《豪宴》;【庚辰双行夹批:《一捧雪》中伏贾家之败。】,“一捧雪”说的是一个真假玉杯的故事,以严世蕃之败落喻指贾府败落,刘心武先生认为在《红楼梦》里这个“玉杯”应该是贾琏提到过的一个蜡油的佛手柑不见了,根据这个提示我查阅了相关章节,这个小玩意平儿亲自拿了给凤姐的,收起来了,它不见了,更多是在暗示贾府已经逐渐捉襟见肘,日常费用已经需要贾琏去说服鸳鸯偷贾母的私人器物出来变卖,甚至不排除这样的玩件可能被凤姐慢慢捣鼓出去变钱放自己的高利贷。
作为贾家事变的诱导事件,这个佛手柑在书里缺应笔,所以放下不提。
再看《三详红楼梦》,写到四十八回贾琏挨打是后来添的,心里有个声音就告诉我了:呀,这就对了。四十八回末写平儿去找宝钗要棒疮药:
……平儿笑道:“老爷把二爷打了个动不得,难道姑娘就没听见?”宝钗道:“早起恍惚听见了一句,也信不真。我也正要瞧你奶奶去呢,不想你来了。又是为了什么打他?”平儿咬牙骂道:“都是那贾雨村什么风雨村,半路途中那里来的饿不死的野杂种!认了不到十年,生了多少事出来!今年春天,老爷不知在那个地方看见了几把旧扇子,回家看家里所有收着的这些好扇子都不中用了,立刻叫人各处搜求。谁知就有一个不知死的冤家,混号儿世人叫他作石呆子,穷的连饭也没的吃,偏他家就有二十把旧扇子,死也不肯拿出大门来。二爷好容易烦了多少情,见了这个人,说之再三,把二爷请到他家里坐着,拿出这扇子略瞧了瞧。据二爷说,原是不能再有的,全是湘妃、棕竹、麋鹿、玉竹的,皆是古人写画真迹,因来告诉了老爷。老爷便叫买他的,要多少银子给他多少。偏那石呆子说:‘我饿死冻死,一千两银子一把我也不卖!’老爷没法子,天天骂二爷没能为。已经许了他五百两,先兑银子后拿扇子。他只是不卖,只说:‘要扇子,先要我的命!’姑娘想想,这有什么法子?谁知雨村那没天理的听见了,便设了个法子,讹他拖欠了官银,拿他到衙门里去,说所欠官银,变卖家产赔补,把这扇子抄了来,作了官价送了来。那石呆子如今不知是死是活。老爷拿着扇子问着二爷说:’人家怎么弄了来?’二爷只说了一句:‘为这点子小事,弄得人坑家败业,也不算什么能为!’老爷听了就生了气,说二爷拿话堵老爷,因此这是第一件大的。这几日还有几件小的,我也记不清,所以都凑在一处,就打起来了。也没拉倒用板子棍子,就站着,不知拿什么混打了一顿,脸上打破了两处。
这段文字里平儿为贾琏动了情的,书里贾琏一直上不了台面,不光家里的事务上是个没用的,全由凤姐和平儿在经手料理,还这里纳妾那里“多姑娘”“鲍二家的”,背着抱着的,让人觉得不是个东西,这个增补的情节就正过来写了,贾琏大节上并无大碍,家变以后,凤姐被休,贾琏扶正了平儿,两人还是有感情和根基的,此处以后另话。
知道“这就对了”是因为石呆子怀璧其罪,应了“一捧雪”中因为玩件起的祸端,其他章节有应笔,其二,这下把贾雨村拉进来了,这样文章结构上就对了。
在大观园三角恋里迷失的读者恐怕早忘记了《红楼梦》从哪里起笔?“地陷东南”,苏州葫芦庙里远兜远转,从甄事隐(真事隐)家滥觞,让贾雨村送黛玉到贾家,然后贾雨村的作用就在《葫芦僧乱判葫芦案》里展示了一通官官相卫的黑暗和他自己一门心思往上爬的野心就再无下文了?恐怕有一般阅读常识的人都会觉得这样的安排头重脚轻,首尾不称吧。
而这一节告诉我们,原来他一直都在,十年来一直跟贾府往来密切,“生出多少事”!判词说了贾家出事“始罪宁”,宁府“除了那对石狮子是干净的”这是尽人皆知,偏偏贾雨村缠夹其中,跟贾郝贾珍往来密切,石呆子这就闹出得坑家败业的。跟荣府贾政呢?元春省亲以后,书里对贾政做了很多粉饰的话语,把他写得很堂皇,因为不这么写不好解释皇上提拔他。但到实质性的地方就笔法有变了,在三十二回,贾雨村来拜,有人来请宝玉,“老爷叫二爷出去会儿”,宝玉抱怨道“有老爷和他坐着就罢了,(贾雨村)回回定要见我”,极不耐烦,可见其实一路都有勾搭,所以贾雨村这事会把荣宁二府都牵扯进去。
王夫人有个陪房周瑞家的,第七回女婿跟人打官司,周瑞家的不当回事,说小孩子家的没经过事,夜里去求求凤姐就行了。这女婿是谁呢:冷子兴。他是做古董生意的,跟人打起了官司,做古董打官司极可能就是强夺人所爱,当然这部分没明写。凤姐摆平了冷子兴的事,自然还是要拿贾琏的贴子。记忆稍微好点得应该还记得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这周瑞家的女婿出去炫耀自己跟贾府熟,那回里我们就知道冷子兴和贾雨村是好友,贾雨村赞冷子兴是“有作为大本领的人”,可见冷子兴是个下得了手的厉害角色,这下整部书的首尾人物就衔接起来了。在第七十二回,林之孝的报告贾琏,贾雨村被贬:“不知何故,只怕未必真”,贾琏道“真不真,他那官儿也未必保得长,将来有事,只怕未必不连累咱们,宁可疏远着他才好。”可见贾琏还真是明白人,在七十二回已经交代以后贾府事败,贾雨村身上担着干系,这里有照应,《红楼梦》作者心思极细。
第四回贾语村乱判葫芦案时,结句说到“ 此事皆由葫芦苗内沙弥新门子所知[出],雨村又恐他对人说出当日贫贱时的事来,因此心中不大乐业。后来到底寻了个不是,远远的充发了才罢。[甲戌侧]“至此了结葫芦庙文字,又伏下千里伏线”,这里为贾雨村在石呆子一事上再次乱断葫芦案埋下线索。但石呆子一事,会不会到了让荣宁二府被抄的地步呢?常识又告诉我们:恐怕不至于。有了金钏的经验,早中期增补的文字一般是为了接应,增加线索。真正的“玉杯”在哪里呢?在七十五回首:
话说尤氏从惜春处赌气出来,正欲往王夫人处去,跟从的老嬷嬷们因悄悄的回道:“奶奶且别往上房去,才有甄家的几个人来,还有些东西,不知是作什么机密事。奶奶这一去恐怕不便”尤氏听了道:“昨日听见你老爷说,看邸报甄家犯了罪,现今抄没家私,调取进京知罪。怎么又有人来?”老嬷嬷道:“正是呢。才来了几个女人,气色不成气色,慌慌张张的,想必有什么瞒人的事”
甄家被抄,进京治罪,邸报都有了,换今天等于党媒正式公告确认了的事情,甄家女人这时候赶来宁府,“还有些东西”,这叫什么?这叫“藏赃”!这就是极其严重的罪名了。第五十三会乌庄头来送租子,贾珍原想着能有五千两银子,结果乌进孝只交来两千五百两,贾珍当场皱眉道“这够什么用的!”正差着几千两银子打饥荒呢,连贾敬葬礼都左支右绌,贾琏更是要央鸳鸯从老太太房里偷些东西出来填窟窿,这骨节眼上真是想什么来什么,甄家送东西来了,那要不要变现,现成又摆着贾雨村,冷子兴这么熟络的路子?好了,这批玩件只要有一个露头,那就成钦案了,这就合了元春省亲点的另外一出戏《仙缘》下的批注:伏甄宝玉送玉,现在我们看到第七十五回贾府藏赃,“还有一些东西”,果然送玉来了,致贾府事败。
《豪宴》【庚辰双行夹批:《一捧雪》中伏贾家之败。】和第三出《仙缘》【庚辰双行夹批:《邯郸梦》中伏甄宝玉送玉。】这两个批注提示的叙事情节,在传统解读里似乎一直悬而未决,因为承认七十五回这段文字的话,那贾府事败就跟真实生活里的曹寅家事很难扯上关系,怎么去考证甄家送玉导致曹寅家被抄家呢,似乎怎么解释都是“此路不通”。这里还伴随着一个异常吊诡的逻辑问题,如果假设《红楼梦》为自传,说的是江宁织造曹寅家被抄家的家事,我们似乎应该这么去理解书中甄贾两个院子:南京的甄家暗指曹寅家,书里特意在北方虚设一个贾府来影射曹家的事,那么这两个院子,就应该是一真一假,不可能同真,但无论批注还是文本,我们明明看到甄贾对接导致贾府事败,这题该怎么去破呢?无法破题或者无法自圆其说之下,对着上面引用的七十五回首的那段文字,大概也只能置若罔闻,不了了之。七十五回这种故事情节,从真实生活出发不可能得解,前面说过甄贾宝玉借鉴《西游记》真假美猴王的设计,七十五回情节让甄贾对接,它如同《红楼梦》里太虚幻境和大观园之间多层迷梦的转换衔接,具备强烈的魔幻色彩,是只有小说才干得了的活。全书第一回甲戌眉批:“开卷一篇立意,真打破历来小说巢臼。”“阅其笔则是《庄子》《离骚》之亚“,提示这是一本有着魔幻色彩的浪漫主义作品,这样就对了。
七十五回时节已至中秋,这天夜里,贾珍会过两个南京来的人(甄家的),煮了猪烧了羊,先饭后酒赏月做乐,正瞌睡就有人送枕头,贾珍自然心情大好。当时风清月明,银河隐隐,佩凤吹箫,文花唱曲,正醉到八分,家庙里“墙下有人长叹之声”,大家明明听见,都倏然疑畏起来。“一语未了,只听得一阵风声,竟过墙去了。恍惚间闻得祠堂内槅扇开阖之声,只觉得风气森森,比先前更觉凄惨起来。看那月色时,也是淡淡的,不似先前明朗,众妇女都觉得毛发倒竖。贾珍酒已醒了一半,只比别人撑持得住些,心下也十分疑畏,便大没兴头起来。勉强又坐了一会儿,就归房安歇去了。”
开夜宴异兆发悲声,贾家气数,这就要尽了。这家一抄起来,贾雨村一干人等干下的好事,还有凤姐身上担着的人命,以及她常年放高利贷的往来借据,在劫难逃了。
整部书的结构衔接上了,脉络开始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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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道奇宁道奇
19楼
@事了扶伊去 2018-09-26 21:42:28
不懂紅學,讀此貼大概可略微了解紅學索隱派發展脈絡哈。
之前讀程千帆的閒堂書簡,有一段話,抄錄供參考:
【賈母對林妹妹可以算是極其疼愛了,但老太太知道林妹妹愛上寶二爺以後,居然極其兇惡地說:這孩子如果有這心思,我就算白疼她了。這句話真是擲地有聲。我每讀到此處,就覺得一位目露凶光的悍婦站至我面前,再不是一位頭上有福壽窩的慈祥老外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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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尝试回一下,也大概说下我的想法,五十四回,贾母不是掰谎嘛,说《西厢记》里那些都是唬人的,哪里有好好的一个女孩子突然就礼义廉耻都不顾了,那番说话里,因为当时当朝的确立了以“理”学为正统,《红楼梦》这么写呢,很堂皇。
其二呢,五十回的批注很值得注意“庚:首回楔子内云“古今小说千部共成一套”云云,犹未泄真。今借老太君一写,是劝后来胸中无机轴之诸君子不可动笔作书。”。这个批注一个提示《红楼梦》这本书,是“古今小说成一套”,其二呢,点名五十四回为什么要用贾母掰谎呢,窃以为这是借贾母之口说出生活和艺术的区别,你想《牡丹亭》那种事情生活里怎么可能发生呢,一梦一个男子就不知道死活了,这不编排人嘛,但是小说不一样,作为文学作品,它有超越生活的权力,戏曲或者小说里它用梦境去表达了另外一种“真”。丽娘的觉醒非常具备人文意识。我是这么理解这个批注的。:)这个批注也在点明《红楼梦》这部文学作品的阅读意义,所以戚本都说不会读的觉得五十四回散乱,会读的会觉得此回一丝不乱,连自己不敢妄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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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道奇宁道奇
20楼
十四、留得残荷听雨声
为了说明园子很快就要散了,八十回残本是个刻意的设计,不会有所谓后四十回,这里想花一小节尝试从黛玉的诗论去澄清几个很普遍的误解。
眼尖的应该都能看出这个小节的题目是黛玉喜欢的诗句,黛玉不喜欢李义山,但偏偏就喜欢这一句,喜欢到什么地步呢,到了实景再现的地步,因为她喜欢这句诗,宝玉也不让人清理池塘的枯荷了,留着听雨,这个场景让人难以忘怀。黛玉她说不喜欢李义山的诗,不少人觉得她是反话,因为她给人感觉是伤感,惆怅,多情,恰好是李义山华丽的情爱和追思嘛。但这是对黛玉形象的误读。
“一切阅读都是误读”,哈罗德•布鲁德这一这句话本身都在被一定程度的误读,布鲁德在《影响的焦虑》中提出弥尔顿以来的当代诗人对“诗的传统”这一父亲形象有着俄狄浦斯情节,各种“误读”模式是为了克服这深重的“影响的焦虑”。这句话会演变成为某种借口和托辞,还没建构就开始解构,让人平生“辞藻开始的地方,就是误会开始之处”的无可奈何之感。
为了避免过度诠释,我们还是尽量从文本里人物自己的言论着手分析会比较容易贴近创作者的思维和格局。这节为什么要从黛玉论诗入手呢,从自传论角度看《红楼梦》,有种看法认为作者只是真实地呈现一段生活和回忆,怀念遇到过的那些美好的女子,对她们所遭受的封建社会的迫害,寄与了深刻的同情,持无主题创作论。对这种说法,黛玉的诗论直接驳倒,诗疯子香菱找黛玉学诗的时候,黛玉开宗明义就说“文章第一立意要紧”,一个文学作品中主要人物的言论思想其实是作者本人世界观和创作观的流露,这也该算一基本阅读常识了。黛玉这个诗论等于直接告诉读者:《红楼梦》这本书,是相当地重视立意的,八十回文本只是回忆一段繁华的无主题论,不成立。当然如果阅读《红楼梦》侧重三角恋,就很容易把这些文字当园子里姊妹们无事风花雪月的闲笔跳过不看。
香菱说喜欢陆游的“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给黛玉喝住,让香菱先看《王摩诘全集》,再读杜甫,李青莲,然后陶潜,谢,阮,庚,鲍等等,就可以做起来了。
陆游这两句诗,对仗工整,易于模仿,但失之于浅近平滑,钱穆先生特意点评过:
放翁这两句诗,对得很工整,其实只是字面上的堆砌,但诗背后没有人,说它完全没有人也不尽然,这个人在书房里烧了一炉香,帘子布挂起来,香就出不去了。他在那里写字或者做诗,有很好的砚台,磨了墨,还没用。则此诗背后还是有一个人,但这个人却什么人来当都可,因此并不见特殊的意义,特殊的情趣。无意境,无情趣,也就一俗人
——钱穆《中国文学丛论》北京,三联书店,2005
反观黛玉所推诗人,除了魏晋名士,就是唐人诗。王摩诘,格高,韵足,不失壮阔;老杜的历史悲欢民间疾苦都在诗史里相见;李青莲“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还”《瓯北诗话》评得好:“在乎神识超迈,飘然而来,忽然而去,不屑屑于雕章琢句,亦不劳劳于镂心刻骨,自有天马行空,不可羁勒之劳”。黛玉喜欢的竟然不是小情小趣的格局,这正是很多人误读她的地方。她推的唐人诗不避俗,所以壮阔不俗,老杜更是出生入死,史笔里都是血泪,宋之后,宋诗刻意避俗,开始真正俗气沉沦下来,青楼小调倒开始盛行。*抗清名士陈子龙在安雅堂稿《王介人诗余序》中曾论过宋诗“宋人不知诗,而强作诗。其为诗也,言理而不言情。故宋之世无诗焉“,黛玉推唐人诗跟卧子这个论断一体两面,也跟前面我们分析她作为“诗”性代表的人物形象和风骨相吻合。至于她推的魏晋诗人,刘勰曾论断:“嵇康师心以遣论,阮籍使气以命诗。”这“师心”和“使气”,正是魏晋文章的特色,文章立意是根本,背后自由不羁,无法取代的人格才成就作品的灵魂,黛玉诗论直接呼应着宝玉的反科举。惜乎环顾今世,正如鲁迅先生所言“正始名士和竹林名士的精神灭后,敢于师心使气的作家也没有了。”,而从自传说出发,一个十多岁的女孩子,竟然喜欢老杜和魏晋名士,就不太合常情。
*【陈寅恪 《柳如是别传》第三章】
黛玉的诗论也反个人的孤标,所以《红楼梦》对妙玉“过洁”的劝惩非常严厉。这个诗论正如黛玉的人,它充满了生的爱欲和勇气,对生命情真意足,出生入死,历万劫而不悔,这是理的世界里没有的。对他人有着感同身受的悲悯,对世情的洞悉和了解,对苦难同进同出的广大胸怀和担当,也是《红楼梦》作为一个文学作品能够壮阔博大的立足境。立意之外,它有着大量世俗生活的细节,有呈现,有哀思,有劝世,有讽喻,有揭露和批判,有情感和血泪交织,正是不避俗,成就了《红楼梦》的诗意。所谓写到沧桑词自工,功夫到了,文章自然神乎其技,看似处处闲笔,却是花开满庭,触手生香。
《离魂》第一句唱词【金珑璁】这样写道:
连宵风雨里,多娇多病愁重。仙少效,药无功。‘颦当为颦,笑有为笑。不颦不笑,哀哉年少’
“颦有为颦,笑有为笑”出自《韩非子,内储说》,意思是当忧则忧,当喜则喜,丽娘游园后相思一病不起,对她而言,如果不能追求理想的爱情,浑浑噩噩地活着,还不如主动求死。黛玉之“颦儿”由知己宝玉送给她,宝玉当时胡诌的出处信不得的,丽娘炽烈勇敢,对生命出生入死的热爱与担当的诗意灵魂才是黛玉“颦儿”一名的正解,无论伏黛玉之死的《离魂》这出戏,还是黛玉自己推崇的诗人,都传达出了她个性里对生命这种情真意足,历万劫而不悔的诗性特征。
李义山诗朦胧华丽缠绵,只能算黛玉比较小的一部分,其辞藻过于稠厚,不及上面提到的唐人诗壮阔,作者还特意通过宝姐姐评点过“李义山之隐癖”,所以黛玉说不喜欢他有她的道理。但是,我们说过全书开头是重点,需要反复回溯,脂批也说全书逃不出不过一二回,我们来看看当时贾雨村跟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时怎么点评大观园里这些人。他先提到“天地生人,除大奸大恶两种,余者皆无大异若大仁者,则应运而生,大恶者,则应劫而生。运生世治,劫生则世危。”而本书里出现这些人物呢,皆非大奸大恶也非大仁者,而是“正邪两赋”之人,“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怪癖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他举了下面的一串人作例子:
……使男女偶乘此气而生者,上则不能成仁人君子,下则亦不能为大凶大恶,置之于万万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飘逸士高人,纵再偶生于薄祚寒门,断不能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驱制驾驶,必有奇优名倡。如前代之许由,陶潜,阮籍,嵇康,刘伶,王谢二族,顾虎头,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刘庭芝,温飞卿,米南宫,石曼卿,秦少游,近日之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龟年,黄幡绰,敬新磨,卓文君,红拂,薛涛,崔莺,朝云之流,此皆天地则同之人也。
这串人名我们以后会反复引用,它从不同侧面总领对全书人物形象的理解。这里我们单说上面标注出的黑体字部分,他们皆为亡国的才子君主,跟李义山同类,李义山诗中有对故国追思,那么黛玉也不是不喜欢。这里有意思的事发生了,读者在迟疑黛玉到底喜不喜欢李义山之际,早对“留得残荷听雨声”这句诗,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为此我曾特意留心过,读过《红楼梦》两遍以上的人都能记得黛玉喜欢且只喜欢“留得残荷听雨声”,其中甚至包括低龄初中阅读者,这让人欣喜经典并没被遗忘,后辈不乏聪慧之子之余,更让人不得不佩服作者行文布局的功力。
八十回《红楼梦》,一石数鸟,一喉数歌,笔不苟下,可以说甚少闲笔,文章构成绝对不是从自传角度看过去看到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散漫结构,每次诗赋都埋有作者深意。做为全书的灵魂人物,黛玉跟宝玉互为知己,宝玉事颦卿最知,而且她一向“娇懒”,不爱多说,作者不会安排她随便说话,她说过不要紧的事就不要紧,倒过来她认真说过的话,一定要好好想一想,她说文章“第一立意要紧”,我们一定要审视一下《红楼梦》的立意立论;她钟情“留得残荷听雨声”,没人想到过这是作者在透露全书八十回的残本构成,憔悴伤心处,要让读者自己去听雨吗?
当经过反复回溯全书开头,察觉批注所说的“二递三”的手法,即人物命运和事件交代都会有呼应并逐渐递进的写作手法,根据八十回已经能推演出所有人物结局和事件发展的脉络,琢磨着作者对金钏和晴雯一祭再祭,后面妹妹去了以后这一祭该怎么写呢,再写下去笔力用尽这文章就没趣味了,疑惑里突然回想起这句“留得残荷听雨声”,心里就开始恍然:不会有所谓后四十回了,这是个刻意的设计。
李义山原诗句为“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黛玉在《红楼梦》第四十回说李义山的“留得残荷听雨声”,改了一个字的。以黛玉,或者说以作者之琉璃心性,她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说差一个字,这明显的错误必然引起读者注意,让读者注意和琢磨就对了。如果以“枯荷” 喻指残篇的文本显然不太好,改成“残荷”,则风雅别致兼具。
知己两字在《红楼梦》这本书里是个隆重的词,这个阅读笔记后面会专列两个小节加以分析讨论。黛玉做为灵魂人物在此书中的魅力和份量,阅读此书时怎么重视都不会为过,她喜欢的诗人和诗,不光完善了自身人物形象和性格,更关系到八十回的立意和文局,黛玉论诗,绝非等闲笔墨,值得我们专门花上这么一节来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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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道奇宁道奇
21楼
每次回贴都会有一点小的想法,回戴笠兄又有一个小的修改:
李义山原诗句为“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黛玉在《红楼梦》第四十回说李义山的“留得残荷听雨声“,改了一个字的。以黛玉,或者说以作者之琉璃心性,她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说差一个字,这明显的错误必然引起读者注意,让读者注意和琢磨就对了。如果以”枯荷“ 喻指残篇的文本显然不太好,改成”残荷“,则风雅别致兼具。
麻烦哪位版主把这段文字添加到倒数第二自然段。(天涯不能修改发出去文字实在是很麻烦,本来我的笔记里引用部分的字体也是有区分的,但在天涯发就只能混着发出去了,有点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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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道奇宁道奇
22楼
十五、应笔
写到现在,书里主要人物的性格命运,包括文局,我谨慎地做了一个梳理,在梳理的过程里秉持尊重一手文本,就是我们能看到的八十回的内容结构,以通常的文情文理去判断分析,而且第五回的判词是所有根本。《红楼梦》是本谜书,第五回的判词是重要的也应该是本书无上的判断根据。书中其他章节出现的,都只能做为证据和补充呈现。这个寻找证据和补充说明的过程,个人认为需要有基本的逻辑,所谓基本的逻辑就是互相印证,彼此说明,并且层层递进,如果出现违逆之处,就是逻辑出错了。
“诗和理”那个小节我们简单提过一下应笔,我想这里花一节的时间去看看第二十二回,各人做的灯谜如何跟判词和文本之间呼应。以说明前八十回本身就是个完整结构。
我们先看元春的:
能使妖魔胆尽摧,身如束帛气如雷。
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想看已成灰。
——谜底:爆竹
射元春省亲就是最隆重的出场,以后不会再见她露面了。
贾政的:
身自端方,体自坚硬。
虽不能言,有言必应。
——谜底:砚台
所以书中凡是他说的话,以后都会验证。
迎春的:
天运人功理不通,有功无运也难逢。
因何镇日纷纷乱,只为阴阳数不通。
——谜底:算盘
人算不如天算,命运让人唏嘘,但自身懦弱,天意人意?无可奈何。
探春的:
街下儿童仰面时,清明妆点最堪宜。
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
——谜底:风筝
射探春远嫁,而且得贵婿,所以儿童仰面看。也跟七十回出现的风筝呼应。
惜春的:
前身色相总无成,不听菱歌听佛经。
莫道此身沉黑暗,性前自有大光明。
——谜底:佛前海灯
惜春出家线索清晰。
黛玉的:
朝罢谁携两袖香?琴边衾里两无缘。
晓筹不用鸡人报,五夜无须侍女添。
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
光阴荏苒需当惜,风雨阴阳任变迁。
——谜底:更香
射黛玉嫁后的煎熬。
宝钗的:
有眼无珠腹内空,荷花出水喜相逢。
梧桐叶落分离别,恩爱夫妻不到冬。
——谜底:竹夫人
夏天用的竹枕头,梧桐叶落,初秋就要收起了,射婚姻短暂。
宝玉的:
南面而坐,北面而朝。
象忧亦忧,象喜亦喜。
——谜底:镜子
唯这个比较难解,反正他以后还会到青埂峰报道,到时候我们再来解这个谜吧。
话说贾政看完,心内自忖:“此物还倒有限,只是小小年纪作此等言语,更觉不详,皆非永远福寿之辈。”想到此处,愈加烦闷,大有悲戚之状,只是垂头沉思。
贾政“有言必应”,他都这么悲戚不详了,那么这段文字,其实是在呼应判词,清晰明了。
然而作者嫌对书里人物的结局,这次呼应,还不够。于是,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再来一次。
宝钗先得:
只见签上画着一枝牡丹,题着“艳冠群芳”,下面又有镌的小字唐诗,道是:【任是无情也动人】
“无情”正是宝钗所代表的“理”的最重要特点。这次抽签把宝钗形象解释得清晰准确,有助于理解钗黛二人的人物形象。而且作者正反笔,全书对宝钗总是处处赞叹,这里让她艳冠群芳,并安排第一个出场正是他一贯的手法。
要做王妃的探春随其后:
【日出红杏倚云裁】注云:得此签者,必得贵婿大家恭贺一杯。众人笑道“我说是什么呢。这签原是闺阁里取笑的,除了这两三根有这话的,并无杂话,这有何妨?我们家已经有了一个王妃,难道你也是王妃不成。大喜,大喜”说罢,众人来敬。
探春远嫁做王妃,是结合判词和这里出来的。
接着湘云抽了:
【竹篱茅舍自甘心】:注:自饮一杯。
好湘云,终于配得如意郎君,折损得幼时坎坷,算是命运补偿。个中苦乐,真是其人自知,所以湘云自饮一杯。湘云蹊跷的地方是,三十一回就借袭人口说她已经定下了人家,但是书里一直不透露对方姓名。看判词“云散高唐,水涸湘江”,金麒麟上又说了会“白首”,难道同时去世?《三详红楼梦》里说湘云的麒麟百十回里会交代卫礼兰也佩戴了一个麒麟(又有说是冯紫英),如果是这个,那就另有文章了,这层意思很隐蔽,以后单独讨论。
麝月的签:
【开到荼蘼花事了】注云:在坐着各饮三杯送春。麝月问怎么解,宝玉愁眉忙
将签藏了说“咱们且喝酒”
他日事败,丫头里唯留了麝月依然陪伴在宝玉身边。所以得这么古怪的一个签,宝玉反应又这么蹊跷。
接着香菱:
【连理枝头花正开】注云”花贺擎者三杯,大家陪饮一杯。
这签接六十二回《呆香菱情解石榴裙》出现的夫妻蕙, 香菱是黛玉的又一个影子,下节我们详细分析。
香菱把色子给了黛玉,黛玉得签:上面画着一支芙蓉花,题着风露清愁四字,那面一首旧诗,道是【莫怨东风当自嗟】
签符合黛玉形象身份,这签出现芙蓉花的重要性是说明了以后的《芙蓉女儿诔》明为晴雯,实写黛玉。
至此,我们可以看到,全书第一第二回合开宗明义,点出真事隐的苏州发源之地,再由贾雨村将黛玉带进大观园,第五回就马上进入警幻,出现了本书最重要的判词。全书在不同的地方对这个判词进行了应和,事实上形成了一唱三和,一咏三叹的格局和节奏,波澜壮阔地向前推进,这个文局其实还是我们诗歌悠久的唱和手法。唱和之间夹杂写生型的白描叙事,交代人物个性,也用叙事来呼应判词,比如判袭人会“优伶有福”,在二十八回就让琪官行酒令时亲口说出“花气袭人知昼暖”,而且跟宝玉互换汗巾。宝玉的汗巾为袭人所作,回家后袭人抱怨,宝玉失悔莽撞,把琪官汗巾转给袭人,这些叙事都是为了印证判词而设,不是寻常闲话。
对书中人物命运的判断和解读,如果找不到伏笔和呼应,就不是真的方向,这个逻辑,阅读此书时,不可不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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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道奇宁道奇
23楼
在外。。谢谢画石兄,笔记基本已写完。贴出来就是让您这样的方家纠错的。
二十二回没有以前没有更香及后面的两则谜语这个,伙会注明,这说明编写修改过程里,主要人物的分量和角色定位,作者一直在斟酌权衡,到二十二这里还没最后写定就”已逝去”。这也应证胃张爱玲所说“包括宝黛的重要的文字是后来增加的”等语。
至于大观园在哪里,俞平伯在红楼梦辩里还没死心的,虽然很沮丧,还是觉得一定可以研究出来到底在哪里,这书读过才花胃一个小节写的,大观园不存在,书里明示了的。
赶着匀吃饭。。。回头再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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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道奇宁道奇
24楼
十五小節已經修訂,畫石兄提到的:“庚辰本 22回只到惜春的谜 为止”這部分内容落實,特別加以説明,湘云的判詞也修訂更改。但並不改二十二囘燈謎結構上呼應的作用。
相應地後面湘云妹妹的結局會有一些修訂,大的方向沒錯,但是對判詞的解讀有一些新的想法,”展眼吊斜暉“有明顯出處,這部分需要落實,白首雙星更可能是”動如參與商“,參商雙星,不能簡單地解讀為湘云早逝。畫石兄是對的。
這就是我喜歡的書話:) 多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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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道奇宁道奇
25楼
十五、应笔(修订)
写到现在,书里主要人物的性格命运,包括文局,我谨慎地做了一个梳理,在梳理的过程里秉持尊重一手文本,就是我们能看到的八十回的内容结构,以通常的文情文理去判断分析,而且第五回的判词是所有根本。《红楼梦》是本谜书,第五回的判词是重要的也应该是本书无上的判断根据。书中其他章节出现的,都只能做为证据和补充呈现。这个寻找证据和补充说明的过程,个人认为需要有基本的逻辑,所谓基本的逻辑就是互相印证,彼此说明,并且层层递进,如果出现违逆之处,就是逻辑出错了。
“诗和理”那个小节我们简单提过一下应笔,我想这里花一节的时间去看看第二十二回,各人做的灯谜如何跟判词和文本之间呼应。以说明前八十回本身就是个完整结构。
我们先看元春的:
能使妖魔胆尽摧,身如束帛气如雷。
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想看已成灰。
——谜底:爆竹
射元春省亲就是最隆重的出场,以后不会再见她露面了。
贾政的:
身自端方,体自坚硬。
虽不能言,有言必应。
——谜底:砚台
所以书中凡是他说的话,以后都会验证。
迎春的:
天运人功理不通,有功无运也难逢。
因何镇日纷纷乱,只为阴阳数不通。
——谜底:算盘
人算不如天算,命运让人唏嘘,但自身懦弱,天意人意?无可奈何。
探春的:
街下儿童仰面时,清明妆点最堪宜。
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
——谜底:风筝
射探春远嫁,而且得贵婿,所以儿童仰面看。也跟七十回出现的风筝呼应。
惜春的:
前身色相总无成,不听菱歌听佛经。
莫道此身沉黑暗,性前自有大光明。
——谜底:佛前海灯
惜春出家线索清晰。
黛玉的:
朝罢谁携两袖香?琴边衾里两无缘。
晓筹不用鸡人报,五夜无须侍女添。
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
光阴荏苒需当惜,风雨阴阳任变迁。
——谜底:更香
射黛玉嫁后的煎熬。
宝钗的:
有眼无珠腹内空,荷花出水喜相逢。
梧桐叶落分离别,恩爱夫妻不到冬。
——谜底:竹夫人
夏天用的竹枕头,梧桐叶落,初秋就要收起了,射婚姻短暂。
宝玉的:
南面而坐,北面而朝。
象忧亦忧,象喜亦喜。
——谜底:镜子
唯这个比较难解,反正他以后还会到青埂峰报道,到时候我们再来解这个谜吧。
话说贾政看完,心内自忖:“此物还倒有限,只是小小年纪作此等言语,更觉不详,皆非永远福寿之辈。”想到此处,愈加烦闷,大有悲戚之状,只是垂头沉思。
贾政“有言必应”,他都这么悲戚不详了,那么这段文字,其实是在呼应判词,清晰明了。
*二十二回这次灯谜, 庚辰本寫到惜春就沒有了,庚眉:此后破失,俟
再补,庚:暂记宝钗制谜云:朝罢谁携两袖烟,琴边衾里总无缘。晓筹不用鸡人报,五夜无烦侍女添。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光阴荏苒须当惜,风雨阴晴任变迁。此回未[补]成而芹逝矣,叹叹!丁亥夏。畸笏叟“。後面更香和竹夫人兩則謎語,在其他版本的出現過,其中竹夫人最不得紅迷的心,以此俗物比喻寶釵確實不太像八十囘作者的手筆,多數解讀者認爲這是後人伪作有相當的道理,更香谜如果指宝钗应理解为宝姐姐青春守寡的痛苦。周汝昌先生總結過在早期的版本中湘雲一直是主角,張愛玲在《紅樓夢魘》裏也提到關於寶黛的重要文字都是後來增加的,綜合這兩方面的看法,加之這裏畸笏叟批注”此囘未成而芹逝矣“,我們可以看到,在多年的修改中,書中最重要的人物釵黛和湘云,作者一直在調整和斟酌權衡其角色定位和意義,以至到去世前,二十二囘所製燈謎,几个主要人物的都沒能最後定筆,出現了缺失,据邓云乡先生的《红楼风俗谭》,宝玉那则谜面曾出现在墨憨斋主人,即冯梦龙所编《黄山谜》中,此谜明代已见,以此推之,宝玉谜就更可能为后人好事者添加。总之惜春以后的几个謎底,讀者可以根據自己理解,自行取舍。作者沒能完成並不影響二十二囘跟判詞之間是一個呼應唱和的結構。【*参见《红楼风俗谭】之《灯谜》】
然而作者嫌对书里人物的结局,这次呼应,还不够。于是,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再来一次。
宝钗先得:
只见签上画着一枝牡丹,题着“艳冠群芳”,下面又有镌的小字唐诗,道是:【任是无情也动人】
出唐代罗隐《牡丹花》诗“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也动人无情”。“无情”正是宝钗所代表的“理”的最重要特点。这次抽签把宝钗形象解释得清晰准确,有助于理解钗黛二人的人物形象。而且作者正反笔,全书对宝钗总是处处赞叹,这里让她艳冠群芳,并安排第一个出场正是他一贯的手法。
要做王妃的探春随其后:
【日出红杏倚云裁】注云:得此签者,必得贵婿大家恭贺一杯。众人笑道“我说是什么呢。这签原是闺阁里取笑的,除了这两三根有这话的,并无杂话,这有何妨?我们家已经有了一个王妃,难道你也是王妃不成。大喜,大喜”说罢,众人来敬。
探春远嫁做王妃,是结合判词和这里出来的。
接着李纨抽了:
【竹篱茅舍自甘心】:注:自饮一杯。注云:“自饮一杯,下家掷骰。”李纨笑道:“真有趣,你们掷去罢。我只自吃一杯,不问你们的废与兴。”说着,便吃酒,将骰过与黛玉
李纨的签为老梅,诗句出自宋宋代王琪《梅》诗“不受尘埃半点侵,竹篱茅舍自甘心。只因误识林和靖,惹得诗人说到今。” 三、四句说她后来得以荣耀,并非本意想占风情,而是受人“牵连”之故,恰如梅花本自处幽独,被林逋诗中一赞,结果“枉与他人作笑谈”,倒弄得十分热闹。这跟判词说她最后母凭子贵,弄得很热闹,其实命运并不值得人艳羡,作者对李纨同情的态度是一贯的,所以把她列入薄命司。
然后湘云
【只恐夜深花睡去】
湘云这句签出自苏东坡的《海棠》: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这是新婚的模样。 好湘云,终于配得如意郎君,折损得幼时坎坷,算是命运补偿。个中苦乐,真是其人自知,所以湘云自饮一杯。湘云蹊跷的地方是,三十一回就借袭人口说她已经定下了人家,但是书里一直不透露对方姓名。《三详红楼梦》里说湘云的麒麟百十回里会交代卫礼兰也佩戴了一个麒麟(又有说是冯紫英),如果是这个,那就另有文章了,这层意思很隐蔽,以后单独讨论。
麝月的签:
【开到荼蘼花事了】注云:在坐着各饮三杯送春。麝月问怎么解,宝玉愁眉忙
将签藏了说“咱们且喝酒”
荼蘼又称酴醿,现常写作荼縻、荼蘼。古人给酴醿取了不少好名字如佛见笑、百宜枝、独步春、琼绶带、白蔓君、雪梅墩等。宝玉献给宝钗蘅芜苑的楹联亦云:“吟成豆蔻才犹艳,睡足酴醿梦也香。”在古诗词中 酴醿和牡丹相機開放意味着春尽,吕直夫《洞仙歌·征鞍带月》“纵百卉千花已离披,也趁得酴醿、牡丹时候”和张方仲《殢人娇·多少胭脂》:、“文园今病,问远能来否,却道有酴醿、牡丹时候”。方岳《荼蘼花诗》亦云:“不缘天气浑无准,要护荼蘼继牡丹。”。前面宝钗抽到的也正是牡丹签。所以有批注:“若他人得宝钗之妻、麝月之婢,岂能弃而为僧哉?此宝玉一生偏僻处。(庚辰本第21回双行夹批)” 三春尽处,丫头里唯留了麝月依然陪伴在宝玉身边。所以得麝月这里得这么古怪的一个签,宝玉反应又这么蹊跷。
接着香菱:
【连理枝头花正开】注云”花贺擎者三杯,大家陪饮一杯。
这签接六十二回《呆香菱情解石榴裙》出现的夫妻蕙, 香菱是黛玉的又一个影子,下节我们详细分析。
香菱把色子给了黛玉,黛玉得签:上面画着一支芙蓉花,题着风露清愁四字,那面一首旧诗,道是【莫怨东风当自嗟】
宋代欧阳修《明妃曲:再和王介甫》诗“ 红颜胜人多薄命,莫怨东风当自嗟“ 这里把黛玉比作昭君。此签符合黛玉形象身份,这里出现芙蓉花的重要性是说明了以后的《芙蓉女儿诔》明为晴雯,实写黛玉。
袭人 【桃花开处又一春】
庚辰本第20回有个眉批:【茜雪至"狱神庙"方呈正文】,此批注后面的“昌花袭人”有暗贬袭人之意思,但这数字是否写误,有争议,我们就不过多分析了。茜雪,小红都是当初不得用的女子,但家变以后都侠义慰宝玉,她们跟袭人形成了对比。三春过后诸芳尽是此书基调,袭人当年要死要活的,抄家事一出偏偏是她“桃花开处又一春”,作者骂人骂得隐忍,读者不要被表面的文字唬住。
至此,我们可以看到,全书第一第二回合开宗明义,点出真事隐的苏州发源之地,再由贾雨村将黛玉带进大观园,第五回就马上进入警幻,出现了本书最重要的判词。全书在不同的地方对这个判词进行了应和,事实上形成了一唱三和,一咏三叹的格局和节奏,波澜壮阔地向前推进,这个文局其实还是我们诗歌悠久的唱和手法。唱和之间夹杂写生型的白描叙事,交代人物个性,也用叙事来呼应判词,比如判袭人会“优伶有福”,在二十八回就让琪官行酒令时亲口说出“花气袭人知昼暖”,而且跟宝玉互换汗巾。宝玉的汗巾为袭人所作,回家后袭人抱怨,宝玉失悔莽撞,把琪官汗巾转给袭人,这些叙事都是为了印证判词而设,不是寻常闲话。
对书中人物命运的判断和解读,如果找不到伏笔和呼应,就不是真的方向,这个逻辑,阅读此书时,不可不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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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道奇宁道奇
26楼
简单回几个问题:
1《红楼梦》里 有炕,但是贾母还是要把宝玉搬出来住“暖阁”,说明炕不是最暖和的地方,那就未必是火炕,。《海上花》里出现过炕,而“暖阁”唐寅诗句有写过,江南隆冬景象。“大观园在哪里“那个小节会写。
2.邓云乡先生认为请入关以后皮毛衣服增多,这并没有错,是事实。但是晚明江南地区有争奢斗富的风气,戴皮毛的”卧兔儿“”昭君套“,沈从文论证过,《金瓶梅》《醒世姻缘传》也有描写,柳如是也曾戴过”昭君套“。87版凤姐的形象基本据此造型。
3,相比皮毛 衣服,红楼梦更钟情羽毛类的雀金裘,即”毛锦“。这是明朝江南高超的织造技艺,《金瓶梅》里人物也爱穿,依然是一种斗富的风气。《六朝人物晚唐诗》里会写。
4.大观园就是太虚幻境,批注几次点明,文本也有写过,在第17回。如果真在北京,抄家不管被罚没还是保留,房产这种大宗,总有痕迹可以考证,但就是找不到。宋淇先生认为大观园不在南不在北,在”作者方寸之间“,我认同此观点。
5.过年的很多习俗,确实跟北京很多习俗类似,但有些,江南也是有的。况且写年俗最重要的就是在”祭宗祠“那一回里写,那是对前明的祭拜,风俗当然依然是旧俗,一切按老礼办。祭宗祠居然门开九重。。。这是皇家才有的,九重之尊。
6,邓云乡先生的书我很喜欢读,不少资料对我很大启发,其中说湘云”白雪红梅“那节的着装是刀马旦的打扮,简直为了开了一道门。在解读湘云结局的小节会认真写到。
笔记太长,前面的梳理,只是为了后面的论证。重点是要前后互相支持,逻辑成立,对我,我想是最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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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道奇宁道奇
27楼
邓云乡先生也提到大观园点“角灯”这是皇家才能点的。曹寅家不可能。宝玉着装跟严嵩抄家单子上出现的衣服类似,但那可是一品宰相的衣服,曹寅家哪说穿就穿了。乌进孝交租子的单子模仿辽进贡的单子,曹寅家就没这气派和可能了。。。。
综合很多细节来说,这是个作者方寸之间的幻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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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道奇宁道奇
28楼
红楼梦里宝玉出现“箭袖”很多人马上觉得是满人服饰。其实这不是满人的马蹄袖。箭袖(jiàn xiù),即箭衣。古代射士所穿的一种紧袖服装。袖端上半长可覆手﹐下半特短﹐便于射箭。 是汉服的重要服饰之一。《儒林外史》第十二回:“内中走出一个人来,头带一顶武士巾,身穿一件青绢箭衣。”所以邓云乡先生认为i宝玉,北静王是舞台戏曲造型比较客观,书里刻意模糊了朝代。
红这本书里出现打千,但起码在明朝汉人就有“打千”这个礼节。打千,又叫 打佥。在《金瓶梅》里就有记载。“应伯爵赏书童吃酒。书童不敢,等西门庆发话让他吃酒,他这才“打了个佥儿,慢慢低垂粉颈,呷了一口。 (《金瓶梅》第三十五回)这种行礼是比较随意耳的。满人打千要禄袖子,啪啪地打几下,很大的动静,《红楼梦》里没这么写过。六十三回,平儿和宝玉对拜,都是正正经经地跪下去互拜,行大礼全是汉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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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道奇宁道奇
29楼
二十六回,贾芸见凤姐“贾芸深知凤姐是喜奉承尚排场的,忙把手逼着,恭恭敬敬抢上来请安。”“把手逼着”,这是正经的行汉礼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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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道奇宁道奇
30楼
十六、互文(上)
除了唱和手法,书中另外一个重要写法其实我们已经见识过:“晴为黛影,袭为钗副”,这也叫分身法。书中晴雯长得像黛玉,金钏像,龄官像,小红像,连尤三姐都脸庞身段象……如果是自传不会奇怪吗?怎么会满世界的人都像黛玉。有时想《红楼梦》作者也真是个情种,在他的世界里,凡是像黛玉都成为好,所以他喜欢的都跟黛玉亲,漫山遍野都是黛玉。
第二节概论黛玉人物形象时,简单说过小红是黛玉另外一个影子,小红多情,由贾芸捡拾她丢的手帕写起,张爱玲在《红楼梦魇》里认为贾芸太过善于钻营,不是作者喜欢的那类人物,不能因为有手帕的交接就认为贾芸和小红以后会成为夫妻。这个观点我思之再三,还是决定不采纳。因为我们解读一个文本只能用同一套逻辑,不能忽左忽右。既然袭人拿了蒋玉菡的汗巾以后会改嫁琪官,板儿见巧姐有香橼伏以后刘姥姥会搭救巧姐,板儿和巧姐成夫妻,黛玉接过北静王珠子(虽然撂过一边)伏以后黛玉做了北静王妃,那贾芸和小红在宝玉房里有直接的见面,而且贾芸捡到小红手帕并归还,二十六回“那贾芸一面走,一面拿眼把红玉一溜;那红玉只装作和坠儿说话,也把眼去一溜贾芸。四目恰相对时,红玉不觉脸红了,甲夹:看官至此,须掩卷细想上三十回中篇篇句句点“红”字处,可与此处想如何?“ 再有戚总评:“喜相逢,三生注定;遗手帕,月老红丝”,正文和批注这些文字不会是白写的。况且贾芸家有寡母,他需要孝亲伺母,在到大观园谋事之前跟自己亲娘舅卜世仁(不是人)借钱受尽奚落腌臜气,非常凄凉。第二十四回,受了腌臜气的贾芸路遇倪二金刚,倪二侠义借了他一包银子,*庚本有批注说“这一节对水浒杨志卖刀遇没毛打虫一回看,觉好看多矣!”。这里还有一条总批:“醉金刚一回文字,伏芸哥仗义探庵。余卅年来得遇金刚之样人不少,不及金刚者亦复不少,惜不便一一注明耳。壬午孟夏”【《四详红楼梦》】。仗义每多屠狗辈,这里的文本和批注都同时说明:这是在用倪二金刚的侠义写贾芸本侠义之人,“仗义探庵”应该是荣府败落,惜春出家后有难,贾芸有所作为。
小红从丢手帕写起,写出小红有点懒吃懒喝,有某种思春的状态,这个样子是为了写她像黛玉。据《三详红楼梦》,小红身份也是改了几次,最后成林之孝家的了,这样就成为“林红玉”,穿红衣的黛玉,还特别点出因为妨了宝玉黛玉的“玉”才改为小红。不过这个身份其实还是有问题,林之孝家也是个大管事的,为何自己丫头安排在宝玉房里,也不给个稍微好点的位置和机会,以至一直不能到宝玉跟前,为宝玉所用?其次,因为宝玉回房时众丫头都不在家,小红上前给宝玉倒了一次茶,宝玉见之喜悦,她回头就给晴雯等大丫头呵斥了一番,说她捡了“巧宗儿”了,这当然是在说在大观园做个奴才也争身份,混在其间委实不容易,但是林之孝家的在《寿怡红群芳开夜宴》那一回里叮嘱过姑娘们几句,晴雯还出来给她倒茶喝,以晴雯之机警,她如果呵斥过林之孝家丫头,自然会回避,书里晴雯落落大方不见任何异常,显然安排小红是林之孝女儿的是后来刻意为之。
写宝玉记挂小红其实是写喜欢黛玉,第二日晨起,宝玉“圾拉着鞋出了房门,只装着看花儿,东瞧西望,一抬头,只见西南角上游廊底下栏杆上有一个人倚在那里,却为一株海棠花所遮,看不真切,只得又转了一步,仔细一看,正是昨日那个丫头,在那里出神。宝玉要迎上去,又不好意思,正想着,忽然碧痕来催他洗脸,只得进去”,这边袭人就马上叫小红去黛玉那里去取洒水壶,这个场景写得惆怅而灵动,所谓“隔花阴人远天涯近”,稍做点染镜头就让两人分开,“各表一支”。后面小红办事得力,说话简洁,条理清晰,为凤姐赏识,收到自己身边才是小红正笔。
“隔花阴人远天涯近”是《西厢记》第二本《崔莺莺夜听琴》里的一句唱词,《红楼梦》作者不单直接把它化用成小说的一段具体场景,还让批注在边上特意点出“此非隔花人远天涯近乎?”,通过批注点明文本阅读的方法,领会创作者的用心设计,这还不够,这个“隔花人远天涯近”的惆怅伤痛,也成为贯穿此书的精神气脉。八十回《红楼梦》作者对戏曲不是一般的熟悉,是个中人。
小红一到凤姐处即无下文,庚本第二十七回批注骂小红“邪淫婢”,畸芴在旁解释说:“此系未见抄没狱神庙诸事,故有是批。丁亥夏畸芴叟”,这条批注之外,甲戌本第二十五回至二十八回的时候又在此回添上一则回末总评“凤姐用小红,可知晴雯等埋没其人久亦,无怪有私心私情。且红玉后有宝玉大得力处,此于千里伏线也”。【《四详红楼梦》】结合这两处批语,都是为小红的相思多情做解释,而且指出以后在狱神庙,对宝玉有大得力处。张爱玲在《四详红楼梦》里分析,狱神庙不是家庙,因为查抄大观园不可能一两天完成,凤姐宝玉等家眷等未必是入牢狱,而是给羁押在狱神庙这样的临时羁押所,等待抄检结果好处置发落,这个解释比较合理。小红“狱神庙慰宝玉”,这小丫头居然能神通出入,关键时刻探视宝玉凤姐,跟贾芸的探庵是一路的侠义情怀。当初不得用的丫头,落难时反而慰宝玉,这真是一种更难消受的美人恩。写小红也是在写黛玉嫁北静王以后,贾家事出时黛玉会有所作用。小红这个人物形象很鲜明,但增加得比较曲折,普通读者阅读删除了批注的简本《红楼梦》的话,除了知道小红口齿清晰,能言善道,以及怀才不遇的形象上很接近黛玉,对其角色意义很难把握。
《西游记》里一个悟空,拔根毫毛吹口气立刻幻化出满地小猴子,《红楼梦》里一个黛玉能变幻出无数个黛玉,正是作者对《西游记》写作手法的学习和继承。人物形象变化收放之间,放如五色天花,曼妙绚丽,收则九九归一,端庄沉寂。这个分身的手法在诗文里更有个专门的名词,叫“互文”,注此释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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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道奇宁道奇
31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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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道奇宁道奇
32楼
十六 互文(下)
黛玉嫁了北静王,北静王什么人物?第十四北静王路祭可卿那里就说了“生得形容秀美,性情谦和”。“那宝玉素日就曾听得父兄亲友人等说闲话时,赞水溶是个贤王,且生得才貌双全,风流潇洒,每不以官格国体所缚,每思相会,只是父亲拘束严密,无由得会,今见反来叫他,一面走,一面早瞥见水溶坐在轿内,好个仪表人才”,十五回开头接上回对水溶再加描写:
话说宝玉举目见北静王水溶头上戴着洁白簪璎银翅王帽,穿着江水海水五爪坐龙白蟒袍,系着碧玉红锃带,面如美玉,目似明星,真好秀丽人物……
好个风神秀丽的北静王!假设黛玉能放下我执,忘记跟宝玉那番心意,嫁了北静王看上去似乎不是太坏嘛。
但破坏得了佳话,才写得好小说。《红楼梦》作为我们白话小说的先驱,它打破了传统章回小说的大团圆才是突破,小说开始深入到生活的内里和更广阔的场景。作者的正反笔我们已经在多处地方见识了,老辣的作者在北静王妃这事上又慢慢耐心地埋了一段互文:北静王和薛蟠。
放心,你并未看错,正是把“唐寅”念成“庚黄”的呆霸王薛蟠。
要说他们是互文,我们要从香菱是黛玉的互文说起。
太虚幻景里,黛玉在正册里第一,副册第一其实是香菱,晴雯,袭人都在又副册,这安排颇费考究。黛玉无父无母,从苏州由贾雨村带进大观园。而姑苏甄家家人霍起(祸起)抱着女儿英莲(应怜)出去小解之后,英莲被人贩子抱走,成了孤儿。这两人小时候都遇到一僧一道,僧人一见英莲就大哭,要度了她去,只是士隐不舍。黛玉也曾被度化,林如海不肯,一僧一道叮嘱病根要好,“只一生不能见眼泪”。后来英莲被被薛呆子看上抢到手时,连自己家人都不记得了,宝钗才将她改名为香菱。黛玉在第三回里由贾雨村带进大观园,第四回就写薛蟠强抢香菱,又经贾雨村乱判葫芦案平息事端,薛蟠为避祸,带香菱躲进大观园,几乎跟黛玉同时入园。在两人进园子的过程中,贾雨村都是关键人物。黛玉香菱一进园子,此书第五回就开始警幻,可见香菱的重要性远非晴雯袭人可比。
大部分读者阅读里只注意到香菱身世的可怜可叹,从她学诗看到她性格单纯执着,似乎有点呆。其实香菱模样姣美,“像东府荣大奶奶的品格”,也就是像可卿,可卿是警幻之妹,兼具黛玉宝钗之美。估计作者觉得直接又写像黛玉有点露了,尤其在书起头的几章,容易引起人警觉,所以借可卿来写。香菱爱诗,一学诗就去找黛玉,按说她跟宝钗才是一家的,宝钗却懒得教她,而黛玉见她就非常高兴,悉心教导。香菱身上的诗疯子性格,正是作者要的。
第六十二回,香菱跟几个丫头斗草说自己有夫妻惠,被豆官她们笑话,偏偏遇到宝玉赶来,香菱跟宝玉说委屈:
……宝玉笑道:“你有夫妻惠,我这里有一枝并蹄菱”,口内说着,手内却真的拈着一枝并蹄菱花,又拈了那枝夫妻惠在手内……
有意思在香菱跟他说着话,却把自己身上的石榴裙给弄脏了,最后还是找袭人要了裙子来才换上。换过裙子,香菱“见宝玉蹲在地上,将方才的夫妻蕙和并蹄菱用树枝儿抠了一个坑,先抓些落花来铺垫了,将这菱蕙安放好,又抓些落花来掩了,方撮土掩埋平复”。
葬花可是黛玉的标志,宝玉因知黛玉音,也帮妹妹收拾残花。如果看到这里要还没意识到香菱是黛玉互文,那整个《红楼梦》的阅读逻辑,恐怕就要推倒再说了。
薛蟠和北静王为互文,书里也有直接写。蟠本来就是龙,薛呆子又字文龙,写香菱有一句诗说“菱花空对雪凘凘”,薛谐音“雪”,雪文龙,光名字就直接射北静王。
宝玉给袭人那条汗巾子,琪官说了是头天北静王刚给的,才上身,作者诌了个啥茜罗国的贡品,这是暗写北静王和忠顺王争戏子,忠顺王兴师问罪到贾府的时候,连这条汗巾子到了宝玉手上都一清二楚。
宝玉听了这话,不觉轰去魂魄,目瞪口呆,心下自想“这话他如何知道?他连这样机密事都知道了,大约别的也瞒不过他,不如打发他去了,免得再说别的事来。”因说道“大人既然知道他的底细,如何连他置买房舍这样大事倒不晓得了?听得说他如今在东郊离城二十里有个什么紫檀堡,他在那里置了几亩田地几间房舍。想在那里也未可知。
宝玉于金钱没啥概念,他没能力置办田地房舍,这段话等于告诉读者:北静王建紫檀堡包养戏子,为此跟忠顺王府结下了梁子。
薛蟠呢,柳湘莲曾串戏,薛蟠一见湘莲就失魂失倨,恶行下作,这个安排跟北静王争戏子互文呼应。只是湘莲雄爽本性,忍耐不得,出门就对薛蟠饱以老拳,大快人心。
在二十五回有段异文,我惯常读的岳麗书社版本竟然没有,但印象里别的版本是读到过的,后见说这段文字有些版本删除了,难怪。这里特意查了录上来:
……别人慌张自不必讲,独有薛蟠比诸人忙到十分去,又恐姨妈被人挤到,又恐宝钗被人瞧见,又恐香菱被人臊皮---知道贾珍等是在女人身上做功夫,因此忙得不堪。忽一眼瞥见了林黛玉风流婉转,已酥倒在那……
《魇魔法姊弟逢五鬼》,宝玉凤姐生死一线,写众人忙乱里突然有这么几句,有些版本觉得上下不接,是他人串写,故删去。有些人只觉是闲笔,写出了黛玉美的杀伤力。其实【甲戌、庚辰、戚序、蒙府夹批:忙中写闲,真大手眼,大章法。】,如果删除这段异文,第五十七回,宝钗跟黛玉开玩笑,说要把黛玉嫁给薛蟠就失去了呼应。
北静王闻知黛玉声名,这事还要怪宝玉自己,他经常出入北静王府,平时会聊些什么呢,无非是*“谁家的戏子好,谁家的花园好,又告诉他谁家的丫头标致,谁家的酒席丰盛,又是谁家的货奇,谁家有异物”。(*二十六回宝玉和贾芸闲谈)。 【甲夹:几个“谁家”,自北静王公侯驸马诸大家包括尽矣,写尽纨绔口角】,宝玉到北静王府的情形通过跟贾芸的会面写出,然后批注落实,作者也算是狡黠至极;四十八回交代宝玉曾把姊妹做的诗文写了给外头的相公们看,“他们抄了刻了去了”,这样的闺阁文字流传出去就为北静王闻知黛玉声名创造了条件,黛玉和探春都怪宝玉“胡闹”,他自己还不晓得厉害。在宝钗说要把黛玉嫁给薛蟠后的第五十八回,老太妃薨,北静王府和贾府的人同住一个大官的家庙,东西院,“太妃少妃每日宴息,见贾母等在东院,彼此同进同入,都有照应。外面细事不消细述”。这样王夫人和北静王府女眷就有时间机会商议探春黛玉的婚事。有了这几节的呼应,才有后面七十一回贾母八十大寿时南安太妃和北静王妃的相看,紧接着七十七回官媒就来了,一气呵成。
黛玉是《红楼梦》灵魂人物,关于妹妹去了以后的情形,这个交代绝对不会三言两语就过去,书里还有重要应笔。我们来看第五十七回《慧紫鹃情辞试莽玉》,紫鹃渐醒人事,为黛玉和自己未来担忧,拿话试宝玉,骗他说黛玉以后是要“家去”,回苏州的老家,宝玉当场“一头热汗,满脸紫胀……口角边精液流出,皆不知觉,给他一个枕头,他便睡下;扶他起来,他便坐着;倒了茶来,他便吃茶。众人见他这样,一时忙乱起来”,一时间宝玉竟然魇妄,迷了心窍了,紫鹃知道自己闯祸,尽心尽力照料到宝玉至好转不提,临走宝玉对她说“原来是你愁这个,所以你是傻子。从此后再别愁了。我告诉你一句打趸的话:活着,咱们一处活着;不活着,咱们一处化灰化烟,如何?”
还有比这更诚恳的承诺吗?紫鹃姑娘被打动太自然不过了,她回去跟黛玉说宝玉实心那段话,我们得好好看下:
……紫鹃笑道“倒不是白嚼蛆,我倒是一片真心为姑娘,替你愁了这几年了,又没个父母兄弟,谁是知疼着热的人?趁早儿老太太还明白硬朗的时节,作定了大事要紧。俗话说‘老健春寒秋后热’倘或了老太太一时有个好歹,那时虽也完事,只怕耽误了时光,还不得称心如意呢,公子王孙虽多,那一个不是三妻五妾,今儿朝东,明儿朝西?娶一个天仙来,也不过三夜五夕,也就丢在脖子后头了,甚至于怜新弃旧反目为仇的,多着呢。若娘家有人有势的还好,像姑娘这样的人,有老太太一日好,好些,一日老太太没了,也只是凭人欺负罢了。所以说,拿主意要紧。姑娘是个明白人,岂不闻俗话说的“万金黄金容易得,知心一个世难求”。
薛蟠当年被香菱酥倒后依财仗势,打死了冯渊(逢冤),从冯渊手上强抢香菱,这是强抢民女。但是,费尽心力弄到手后,三两天却看得平常了,对香菱折磨摧残,连薛姨妈都哭泣落泪。不如此,他也就不是那个只会哼哼曲,有欲无情,只会荼毒佳人的呆霸王了。薛蟠后来又娶了正妻夏金桂,第八十回整回展开夏金桂对香菱的折磨,暗示香菱最后死在她手上,这有判词的:
根并莲花一茎中,平生遭遇实堪伤。
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
两地生孤木,“桂”嘛,夏金桂。
贾母八十大寿前后已经见着老来糊涂,王夫人赶走晴雯,芳官等人以后,在七十八回回话给老太太,我们能看到贾母已经由着王夫人和凤姐糊弄,家败抄家事儿一出,紫鹃说的“一时有个好歹”也是常理儿。回过头去看,紫鹃丫头当年对黛玉说那段话,哪句话没有在香菱身上应验呢,哪句话不是为黛玉设身处地考虑的肺腑之言,又哪一句不是为黛玉嫁北静王后的情形设置的呼应笔墨?
七十一回贾母大寿已经出现了北静王妃,所以黛玉只可能是侧妃,难怪书理写了这么多做妾的被荼毒的命运,也难怪会写鸳鸯丫头被邢夫人胁逼时不惜剪发明心志。已经不记得是哪次随意翻到紫鹃姑娘这段话了,依稀是某个春日,散漫翻书乱读至此,想起北静王妃,想着薛蟠和北静王的互文,各个细节前后在心头一过,霎时间一阵惊弦乱心,也并不是伤心,只觉春日迟迟里,忽然一片冰澈:老太太在时,鸳鸯一个丫头,尚能铿锵明志,他日老太太有了个好歹,黛玉该是处于何种无能为力的境地?万般凄凉,无力去想。在五十七回紫鹃姑娘这番闲话里,对“妹妹去后”的情形,作者早已照应得严丝密缝,几无一句虚言,用笔如此,怎一个“苦心”了得。
那么,黛玉这嫁北静王以后的情形怎么写呢?一写出来不是反书也是谤书。不能写,只能这么分身去交代。既不能写,《红楼梦》哪里来的后四十回?
理清楚了这个线索,我们再来看黛玉的《葬花词》吧,也许你就再也不会觉得“一年叁佰六十日,风霜刀剑严相逼”是矫情或者单纯的悲春伤秋之词了。如果实写,黛玉虽然借居外祖母家,身世堪怜,但也一样锦衣玉食,贾母珍之疼之,宝玉爱之惜之,怎么就会到了“风霜刀剑严相逼“的地步?这不吃饱没事干的腻歪嘛。唯有当作挽歌,当作今后的象征去读,《葬花词》才有解。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浊陷沟渠。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藏侬知是谁?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宝玉当时一听:
……先不过点头感叹,次后听到“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藏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等句,不觉痛倒在山坡之上,怀里兜着的落花撒了一地……
黛玉随逝水而去,其时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花谢花飞花满天,而花落人亡两不知,宝玉一听《葬花词》即恸倒,这才不枉她识得他在自性尚未觉醒之前,不枉她穿越惫赖草莽的皮囊洞察他骨骼清奇,才不枉她见证了他在色相里的起伏而不弃不离,也不枉她在他表心迹之后满腹的担忧,同舟共济的惊惧,如此,方不枉她为他,泪尽而逝。
黛玉之葬花吟,[甲戌眉批:“开生面”、“立新场”,是书多多矣,惟此回处更生更新。非颦儿断无是佳吟,非石兄断无是情聆。],能有此“佳吟”,有此“情聆”,盖因他之于她,始于亲切,陷于相知,而最终,忠于人格。
他,一直是她的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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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道奇宁道奇
33楼
因有急事,担心不能有空更新这个贴,先把互文贴全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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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道奇宁道奇
34楼
十六 互文(下 修订版)
黛玉嫁了北静王,北静王什么人物?第十四北静王路祭可卿那里就说了“生得形容秀美,性情谦和”。“那宝玉素日就曾听得父兄亲友人等说闲话时,赞水溶是个贤王,且生得才貌双全,风流潇洒,每不以官格国体所缚,每思相会,只是父亲拘束严密,无由得会,今见反来叫他,一面走,一面早瞥见水溶坐在轿内,好个仪表人才”,十五回开头接上回对水溶再加描写:
话说宝玉举目见北静王水溶头上戴着洁白簪璎银翅王帽,穿着江水海水五爪坐龙白蟒袍,系着碧玉红锃带,面如美玉,目似明星,真好秀丽人物……
好个风神秀丽的北静王!假设黛玉能放下我执,忘记跟宝玉那番心意,嫁了北静王看上去似乎不是太坏嘛。
但破坏得了佳话,才写得好小说。《红楼梦》作为我们白话小说的先驱,它打破了传统章回小说的大团圆才是突破,小说开始深入到生活的内里和更广阔的场景。作者的正反笔我们已经在多处地方见识了,老辣的作者在北静王妃这事上又慢慢耐心地埋了一段互文:北静王和薛蟠。
放心,你并未看错,正是把“唐寅”念成“庚黄”的呆霸王薛蟠。
要说他们是互文,我们要从香菱是黛玉的互文说起。
太虚幻景里,黛玉在正册里第一,副册第一其实是香菱,晴雯,袭人都在又副册,这安排颇费考究。黛玉无父无母,从苏州由贾雨村带进大观园。而姑苏甄家家人霍起(祸起)抱着女儿英莲(应怜)出去小解之后,英莲被人贩子抱走,成了孤儿。这两人小时候都遇到一僧一道,僧人一见英莲就大哭,要度了她去,只是士隐不舍。黛玉也曾被度化,林如海不肯,一僧一道叮嘱病根要好,“只一生不能见眼泪”。后来英莲被被薛呆子看上抢到手时,连自己家人都不记得了,宝钗才将她改名为香菱。黛玉在第三回里由贾雨村带进大观园,第四回就写薛蟠强抢香菱,又经贾雨村乱判葫芦案平息事端,薛蟠为避祸,带香菱躲进大观园,几乎跟黛玉同时入园。在两人进园子的过程中,贾雨村都是关键人物。黛玉香菱一进园子,此书第五回就开始警幻,可见香菱的重要性远非晴雯袭人可比。
大部分读者阅读里只注意到香菱身世的可怜可叹,从她学诗看到她性格单纯执着,似乎有点呆。其实香菱模样姣美,“像东府荣大奶奶的品格”,也就是像可卿,可卿是警幻之妹,兼具黛玉宝钗之美。估计作者觉得直接又写像黛玉有点露了,尤其在书起头的几章,容易引起人警觉,所以借可卿来写。香菱爱诗,一学诗就去找黛玉,按说她跟宝钗才是一家的,宝钗却懒得教她,而黛玉见她就非常高兴,悉心教导。香菱身上的诗疯子性格,正是作者要的。
第六十二回,香菱跟几个丫头斗草说自己有夫妻惠,被豆官她们笑话,偏偏遇到宝玉赶来,香菱跟宝玉说委屈:
……宝玉笑道:“你有夫妻惠,我这里有一枝并蹄菱”,口内说着,手内却真的拈着一枝并蹄菱花,又拈了那枝夫妻惠在手内……
有意思在香菱跟他说着话,却把自己身上的石榴裙给弄脏了,最后还是找袭人要了裙子来才换上。换过裙子,香菱“见宝玉蹲在地上,将方才的夫妻蕙和并蹄菱用树枝儿抠了一个坑,先抓些落花来铺垫了,将这菱蕙安放好,又抓些落花来掩了,方撮土掩埋平复”。
葬花可是黛玉的标志,宝玉因知黛玉音,也帮妹妹收拾残花。如果看到这里要还没意识到香菱是黛玉互文,那整个《红楼梦》的阅读逻辑,恐怕就要推倒再说了。
薛蟠和北静王为互文,书里也有直接写。蟠本身就是龙,薛呆子又字文龙,第二回写香菱有一句“菱花空对雪凘凘”,薛谐音“雪”,雪文龙,光名字就直接射北静王。
宝玉给袭人那条汗巾子,琪官说了是头天北静王刚给的,才上身,作者诌了个啥茜罗国的贡品,这是暗写北静王和忠顺王争戏子,忠顺王兴师问罪到贾府的时候,连这条汗巾子到了宝玉手上都一清二楚:
宝玉听了这话,不觉轰去魂魄,目瞪口呆,心下自想“这话他如何知道?他连这样机密事都知道了,大约别的也瞒不过他,不如打发他去了,免得再说别的事来。”因说道“大人既然知道他的底细,如何连他置买房舍这样大事倒不晓得了?听得说他如今在东郊离城二十里有个什么紫檀堡,他在那里置了几亩田地几间房舍。想在那里也未可知。
宝玉于金钱没啥概念,他没能力置办田地房舍,这段话等于告诉读者:北静王建紫檀堡包养戏子,为此跟忠顺王府结下了梁子。
薛蟠呢,柳湘莲曾串戏,薛蟠一见湘莲就失魂失倨,恶行下作,这个安排跟北静王争戏子互文呼应。只是湘莲雄爽本性,忍耐不得,出门就对薛蟠饱以老拳,大快人心。
在二十五回有段异文,我惯常读的岳麗书社版本竟然没有,但印象里别的版本是读到过的,后见说这段文字有些版本删除了,难怪。这里特意查了录上来:
……别人慌张自不必讲,独有薛蟠比诸人忙到十分去,又恐姨妈被人挤到,又恐宝钗被人瞧见,又恐香菱被人臊皮---知道贾珍等是在女人身上做功夫,因此忙得不堪。忽一眼瞥见了林黛玉风流婉转,已酥倒在那……
《魇魔法姊弟逢五鬼》,宝玉凤姐生死一线,写众人忙乱里突然有这么几句,有些版本觉得上下不接,是他人串写,故删去。有些人只觉是闲笔,写出了黛玉美的杀伤力。其实【甲戌、庚辰、戚序、蒙府夹批:忙中写闲,真大手眼,大章法。】,如果删除这段异文,第五十七回,宝钗跟黛玉开玩笑,说要把黛玉嫁给薛蟠就失去了呼应。
北静王闻知黛玉声名,这事还要怪宝玉自己,他经常出入北静王府,平时会聊些什么呢,无非是*“谁家的戏子好,谁家的花园好,又告诉他谁家的丫头标致,谁家的酒席丰盛,又是谁家的货奇,谁家有异物”。(*二十六回宝玉和贾芸闲谈 【甲夹:几个“谁家”,自北静王公侯驸马诸大家包括尽矣,写尽纨绔口角】),宝玉到北静王府的情形通过宝玉跟贾芸的会面写出,然后批注落实,作者也算是狡黠至极;四十八回交代宝玉曾把姊妹做的诗文写了给外头的相公们看,“他们抄了刻了去了”,这样的闺阁文字流传出去就为北静王闻知黛玉声名创造了条件。宝玉是痴公子真心里喜爱,不经意间流露与夸耀,由此引来祸端,这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怀璧其罪。黛玉和探春都怪宝玉“胡闹”,他自己却不以为意。在宝钗说要把黛玉嫁给薛蟠后的第五十八回,老太妃薨,北静王府和贾府的人同住一个大官的家庙,东西院,“太妃少妃每日宴息,见贾母等在东院,彼此同进同入,都有照应。外面细事不消细述”。这样王夫人和北静王府女眷就有时间机会商议探春黛玉的婚事。有了这几节的呼应,才有后面七十一回贾母八十大寿时南安太妃和北静王妃的相看,紧接着七十七回官媒就来了,一气呵成。
黛玉是《红楼梦》灵魂人物,关于妹妹去了以后的情形,这个交代绝对不会三言两语就过去,书里还有重要应笔。我们来看第五十七回《慧紫鹃情辞试莽玉》,紫鹃渐醒人事,为黛玉和自己未来担忧,拿话试宝玉,骗他说黛玉以后是要“家去”,回苏州的老家,宝玉当场“一头热汗,满脸紫胀……口角边精液流出,皆不知觉,给他一个枕头,他便睡下;扶他起来,他便坐着;倒了茶来,他便吃茶。众人见他这样,一时忙乱起来”,一时间宝玉竟然魇妄,迷了心窍了,紫鹃知道自己闯祸,尽心尽力照料到宝玉至好转不提,临走宝玉对她说“原来是你愁这个,所以你是傻子。从此后再别愁了。我告诉你一句打趸的话:活着,咱们一处活着;不活着,咱们一处化灰化烟,如何?”
还有比这更诚恳的承诺吗?紫鹃姑娘被打动太自然不过了,她回去跟黛玉说宝玉实心那段话,我们得好好看下:
……紫鹃笑道“倒不是白嚼蛆,我倒是一片真心为姑娘,替你愁了这几年了,又没个父母兄弟,谁是知疼着热的人?趁早儿老太太还明白硬朗的时节,作定了大事要紧。俗话说‘老健春寒秋后热’倘或了老太太一时有个好歹,那时虽也完事,只怕耽误了时光,还不得称心如意呢,公子王孙虽多,那一个不是三妻五妾,今儿朝东,明儿朝西?娶一个天仙来,也不过三夜五夕,也就丢在脖子后头了,甚至于怜新弃旧反目为仇的,多着呢。若娘家有人有势的还好,像姑娘这样的人,有老太太一日好,好些,一日老太太没了,也只是凭人欺负罢了。所以说,拿主意要紧。姑娘是个明白人,岂不闻俗话说的“万金黄金容易得,知心一个世难求”。
薛蟠当年被香菱酥倒后依财仗势,打死了冯渊(逢冤),从冯渊手上强抢香菱,这是强抢民女。但是,费尽心力弄到手后,三两天却看得平常了,对香菱折磨摧残,连薛姨妈都哭泣落泪。不如此,他也就不是那个只会哼哼曲,有欲无情,只会荼毒佳人的呆霸王了。薛蟠后来又娶了正妻夏金桂,第八十回整回展开夏金桂对香菱的折磨,暗示香菱最后死在她手上,这有判词的: 根并莲花一茎中,平生遭遇实堪伤。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两地生孤木,“桂”嘛,夏金桂。
贾母八十大寿前后已经见着老来糊涂,王夫人赶走晴雯,芳官等人以后,在七十八回回话给老太太,我们能看到贾母已经由着王夫人和凤姐糊弄,家败抄家事儿一出,紫鹃说的“一时有个好歹”也是常理儿。七十一回贾母大寿已经出现了北静王妃,所以黛玉只可能是侧妃,难怪书里写了这么多女子做妾被荼毒的命运,也难怪会有鸳鸯丫头被邢夫人胁逼时不惜剪发明心志,以死抗争的情节。回过头去看,紫鹃丫头当年对黛玉说那段话,哪句话没有在香菱身上应验呢,哪句话不是为黛玉设身处地考虑的肺腑之言,又哪一句不是为黛玉嫁北静王后的情形设置的呼应笔墨?
已经不记得是哪次随意翻到紫鹃姑娘这段话了,依稀是某个春日,散漫翻书乱读至此,想起北静王妃,想着薛蟠和北静王的互文,各个细节前后在心头一过,霎时间一阵惊弦乱心,也并不是伤心,只觉春日迟迟里,忽然一片冰澈:老太太在时,鸳鸯一个丫头,尚能铿锵明志,他日老太太有了个好歹,黛玉该是处于何种无能为力的境地?万般凄凉,无力去想。在五十七回紫鹃姑娘这番闲话里,对“妹妹去后”的情形,作者早已照应得严丝密缝,几无一句虚言,用笔如此,怎一个“苦心”了得。
黛玉这嫁北静王以后的情形如何写得?不能写,只能这么分身去交代,批注也同样不可能直接点出,盖一经点明即成谤书。既有这样不可写处,《红楼梦》又哪里来的后四十回?
三家评本说晴雯,湘云,小红,四儿,五儿都是黛玉影子,七十八回写到“黄巾”“赤眉”时也有脂批:庚夹“此书全是如此,为混人也”。 综合各家评注,都确认了注此释彼,即“互文”是《红楼梦》重要的写作写法,这个手法,也同时告诉我们:一部作品如此煞费苦心,用了这么多配角去暗示主要人物的结局,唯一可能的解释就是作者一早立定主意,压根没打算直接写结局。读者阅读《红楼梦》极易沉迷于三角恋而忘记了笔起姑苏,香菱与黛玉同进园子,作为开篇女子第一人,同时又是副册第一人,她的角色意义,也同样奇迹般地被阅读者完全忽略。唯有不停回溯全书篇首,不断去体会头几个章节统领全书的作用,结合判词并梳理戏曲小物件的提示作用,才有可能恍然黛玉和香菱这个双线索的叙事结构,八十回断篇回溯的文局,其苦心孤诣,在在匠心独运。在这本书中,所有人物都是一边上演一边说出自己未来,现在即是未来,放今天这也是非常魔幻的写作。二十五回薛蟠为黛玉酥倒那数句异文,如果简单解释为侧面烘托描写黛玉之美,从文学创作的角度,顶多算一个小技巧,且使用得非常拙劣,难怪很多人会觉得上下不接。只有从全局理解了黛玉和香菱,即薛蟠和北静王这个双线索推进,现实和未来并行的文局设置,这段异文起刻意突兀提示作用,这才可以真正称得上是【忙中写闲,真大手眼,大章法。】,此巨匠手笔,实非俗手能办,文学作品这种复杂精细的结构,自传说自然无法解释。
理清楚了这个线索,我们再来看黛玉的《葬花词》吧,也许你就再也不会觉得“一年叁佰六十日,风霜刀剑严相逼”是矫情或者单纯的悲春伤秋之词了。如果实写,黛玉虽然借居外祖母家,身世堪怜,但也一样锦衣玉食,贾母珍之疼之,宝玉爱之惜之,怎么就会到了“风霜刀剑严相逼“的地步?这不吃饱没事干的腻歪嘛。唯有当作挽歌,当作今后的象征去读,《葬花词》才有解。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浊陷沟渠。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藏侬知是谁?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宝玉当时一听:
……先不过点头感叹,次后听到“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藏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等句,不觉痛倒在山坡之上,怀里兜着的落花撒了一地……
黛玉随逝水而去,其时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花谢花飞花满天,而花落人亡两不知,宝玉一听《葬花词》即恸倒,这才不枉她识得他在自性尚未觉醒之前,不枉她穿越惫赖草莽的皮囊洞察他骨骼清奇,才不枉她见证了他在色相里的起伏而不弃不离,也不枉她在他表心迹之后满腹的担忧,同舟共济的惊惧,如此,方不枉她为他,泪尽而逝。
一曲葬花吟,唯颦儿能有此“佳吟”,也唯石兄能有此“情聆”,盖因他之于她,始于亲切,陷于相知,而最终,忠于人格。
他,一直是她的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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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道奇宁道奇
35楼
关于曹雪芹是否真的存在,学界一直有争议,红外的展开太复杂,我们暂时不讨论,红内呢,一条最重要的证据是脂批:是庚辰本《石头记》在五十二回末“只听自鸣敲了四下”句下脂批说:按四下乃寅正初刻,寅此样写法,避讳也。”
但《红楼梦》真避“寅:”字吗:
⒈第十回(230页), 张先生给秦可卿诊病时说…“寅卯间必然自汗,如坐舟中。”这里他也不管他爷是不是曹寅了。
⒉第十四回,“至寅正,平儿便请起来梳洗。”(276页)。
⒊第六十九回:“明日寅时入殓大吉”(1184页)。
显然就五十二回避了,其他地方又不避讳。而且借着薛蟠,直接拿唐寅的”寅“字开玩笑,读成“庚黄”。画春宫画的还有仇英,“仇”其实更容易读错,“QIU".,作者又完全不回避”唐寅“。在同 一本书里就有这么多矛盾,我的理解是此书成书过程比我i们想象的复杂,单例不能成证。所以这个署名问题不如淡化搁置。
其实书里其他地方也写”钟敲了两下“等,是此书多处的写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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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道奇宁道奇
36楼
题外说多一点呢,就是胡适日记节录:(64)
一九二一年六月十七日日记:…买得杨钟羲编的《八旗文经》六十卷。此书刻于光绪辛丑(武昌)共文五十六卷,作者考三卷,述录一卷。…作者考云:“曹寅,字子清,一字楝亭,号荔轩,一号雪樵,世居沈阳地方,隶汉軍正白旗。工部尚书曹玺子。…甥蔡昌令,…”称甥而不及子孙,可怪。
曹寅号“雪樵”,曹雪芹却又直接不避了,,,这问题怎么解,复杂了,不如淡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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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楼
怎么会打不开,链接是刘梦溪博客 《曹雪芹佚诗案的“曲终奏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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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楼
十七、知己(上)
“知己”两字,在《红楼梦》里份量太过隆重,这里打算分拆成两个小节去解说。
我们说过二十五回《魇魔法姊弟逢五鬼》是宝玉人格的转折期。其实在二十三回宝玉就开始异常了:“谁知静日生烦恼,忽一日不自在起来,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出来进去只是发闷”。这是凶险的青春期来了,自性的觉醒已经隐约开始萌动。胸中这莫名的烦忧,书里借宝黛同看《西厢记》挑明二人缠绵情思,二十四回就安排小红出场,紧接进入二十五回《魇魔法姊弟逢五鬼》,一僧一道摩挲过通灵宝玉,“此物已灵”以后,沉睡的石头开始觉醒。三十一回他就对黛玉表心迹。
在之前的第二十二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宝钗谈《山门》引发宝玉赌气参禅,写了几句自以为觉悟的话“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黛玉过来看了,便对袭人道“作的是个玩意儿,无甚大碍”,宝玉事颦卿最知,她说无碍,就没事。果然黛玉带着宝钗湘云去问宝玉:
黛玉先笑道“宝玉,我问你,至贵者‘宝’。至坚者‘玉’。尔有何贵,尔有何坚?”宝玉不能答。
记着这是二十二回,二十三回《西厢记艳曲警芳心》之前,更在二十五回魇魔法的自性觉醒之前,宝玉尚不知自己最为坚硬珍贵的自性是什么,所以黛玉一问就直揭命门,他不能答。不知自己,如何爱人。
荣格说人的生命有两次,一次是为父母而活,一次是为自己。这话他并不能专美,我们的传统里也有,哪咤剔骨还父,剔肉还母,哪咤莲花身方能翻江倒海,《红楼梦》二十五回后,觉醒的美玉开始反了,这是《红楼梦》又名《石头记》的缘故,这石头有深意。
在二十五回之前,袭人劝宝玉收心,用以后走了之类的话威胁宝玉,宝玉都是一味的顺应,生怕袭人离开,表现得非常孩子气,二十五回之后,宝玉醒了,二十九回清虚观打樵即是此后文章起大波澜处。话说宝玉从张道士那里拿了金麒麟配湘云身上挂件,黛玉在意了,三十回两人互相试探,说着就斗起气来:宝玉一听黛玉说“好姻缘”三个字,越发逆了己意,心里干噎,口里说不出话来,便赌气向颈上抓下通灵宝玉,咬咬牙,恨命往地下一摔……两人这次闹得狠,黛玉亦是牵肠翳肺:
只见黛玉脸红头胀,一行啼哭,一行气凑,一行是泪,一行是汗,不胜怯弱,宝玉见了这般,又自己后悔方才不该同他较证,这会儿他这样光景,我又替不了他,心里想着,也不由滴下泪来。
这是真正恋爱过人才有的手笔,两人从开始的莫名亲切,到彼此试探,越是珍重越是忐忑的担忧在意,写到这里写得让人心酸。宝黛二人青梅竹马,到第十九回《意绵绵静日玉生香》两人已经是亲昵美好,细致妩媚之极,但彼此心意又一直暗流涌动,难说难话。我们理解这个意思一定要结合当时的社会文化环境,黛玉婚事没有父母做主,宝玉跟王夫人不亲近,因为这个焦虑感,黛玉每每小性取闹:第十九回,黛玉取笑宝玉是否有“暖香”来配人家的“冷香”;第二十回,史湘云来了,黛玉讥笑宝玉若不是被宝钗绊住,早就飞来;第二十二回,黛玉听见宝玉背后向湘云说她多心,因而气恼,和宝玉闹;第二十六回,黛玉因晴雯不开门而生误会;第二十八回,黛玉说宝玉见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一日胜似一日的焦虑感。及至到这三十回,二人自清虚观回来砸玉大吵,可以说闹得最凶残的一次,在这样的试探,争执,伤心和后悔,以及过后的相拥而泣中,在这起承转合的波澜曲折里,他们一次次见证着彼此心里的无邪情思。
在《鸳鸯记》里,王实甫描写张生一见鸳鸯就呆住了,仿佛撞着:“五百年风流业冤”,莺莺也并不抽身回避,却“尽人调戏香肩,只将花笑拈”,没有什么过程和理由,两人目成心许。汤显祖在《牡丹亭》里描写杜丽娘情不知何起,一往而深,跟柳梦梅更是“哪处曾见,相看俨然”。杨绛先生有篇短文说得不错,这是一种速成的恋爱,这种速成或现成的恋爱,作者总解释为“天缘”、“奇缘”、“夙缘”、或“五百年风流业冤”。这等情节,古希腊小说里也早有描写,在海留多拉斯的有名的《埃修匹加》里,男女主角若不是奇缘,决不会相见。他们偶在神庙相逢,“两人一见倾心,就在那一面之间,两个灵魂已经互相投合,仿佛感觉到彼此是同类,彼此是亲属,因为品质相仿。当时两下里都一呆,仿佛愣住了……两人深深的相视半晌,好像是认识的;或者似曾相识,各在搜索自已的记忆”,速成的爱情有一种戏曲的陈词在里面,在文学创作上,更是一种省力和取巧。
《红楼梦》作者描写恋爱时笔下的重重障碍,逼得他只好去开拓新的境地,同时早把他羁绊在范围以内,不容逃避困难。“于是一部《红楼梦》一方面突破了时代的限制,一方面仍然带着浓郁的时代色彩”。杨绛先生在短文《艺术与克服困难》中,评论《红楼梦》在描写宝黛二人情感上如何跳出传统的模式和格局,点评得非常到位。作者安排黛玉一次次小性取闹,每次闹过后都有言辞说明,宝玉有时候道不着,妹妹恼了;有时候说得着,黛玉听后默然无语,两人感情在这个过程里心证意证,逐渐明晰。在特定的背景下,表现被禁锢的爱和哀愁,事件推进演变的过程和人物心理的逐层刻画揭示,正是小说的方向和主要功能。
张爱玲在《红楼梦魇》自序里也提到,这位《红楼梦》的作者,“他完全孤立。即使当时与海外有接触,也没有书可供参考。旧俄的小说还没写出来。”《红楼梦》从戏曲里吸取营养,脱胎出来,所以我们看到它的故事情节,人物形象设计,表现手法,尤其信物在故事发展中的线索提示作用等方面,都有着戏曲的深重影响。但这个作者独自摸索,在白话小说的创作上,开拓了新的空间和境地。
一部《红楼梦》,它有着古籍诗词戏曲的滋养,它的精神气脉是中国传统的,“应笔”、“互文”等写作手法和文本的结构是我们诗歌上独特的表现方式,它笔墨腾挪之间犹如舞台上一个水袖,一个婉约的背影,轻盈中尽得《风》《骚》之妩媚。这部《红楼梦》,放在世界文学的视野下去审视,其文局结构和对人性的发掘演示,也同样奇幻而瑰丽。我们欣赏《红楼梦》,不只是在寻找我们的来路,我们欣赏它,正如杨绛先生引用意大利批评家卡斯特维特罗的话“欣赏艺术,就是欣赏困难的被克服”。
在修改《红楼梦》的时间上,张爱玲认为何止十年,“直到去世为止,大概占作者成年时代的全部。”改写长达二十多年之久,他的天才不是雅典娜那样,从父亲缪斯的眉宇间跳出来的,一下地就是全副武装。改写的过程是这个天才的横剖面,从改写的过程可以看到他的成长。在这个自序里,我们可以看到创作型写作者张爱玲对另外一个天才写作者的惺惺相惜。当一个作者,试图去向永恒挑战,他就被注定了将是独自的,他必须独自的翻山越岭,独自面对自己的热烈和哀伤。并且,无可安慰。那些文字也只能寂寞地等待,等待有人有天终于能以同样热烈或者哀伤的姿态去阅读,并心生悲悯,才会用呼吸,去联结彼此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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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楼
呵呵,谢谢兄台热心贴的资料,恶人榜写安禄山确实有原因,张岱也好,徐渭也好,汤显祖也好,《红楼梦》也好,其实都是心学一脉下的。我认为内是洪昇除了长生殿当然还有洪昇别的戏曲做辅佐。我写到四十个小节的时候才会涉及。不过有一事请求:跟红没关系的其他资料,是否可以恳请兄台另行贴出?太长
还是那句话,写作者都刻意隐瞒,我们读者何必把署名看得那么重呢,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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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道奇宁道奇
40楼
十八、知己(下)
三十回宝黛这次吵闹,直接闹出了宝玉的誓言。
在宝玉那个时代,他们可万不敢相拥而泣,第二天宝玉后悔,来跟妹妹赔罪,对妹妹说:你死了我做和尚去。
这是宝玉认真说要做和尚,各位看官看清了,现在是三十回了,二十二回黛玉说无甚大碍,就不用在意,但这次不同,这是誓言。只是誓言来得太过坚贞,连黛玉都不敢相信:
黛玉一闻此言,登时放下脸来,问道:“想是你要死了,胡说的是什么!你们家倒有几个姐姐妹妹呢,明儿都死了,你几个身子去做和尚去呢?等我倒把这话告诉人去评评理。
这是黛玉矫情处,她未必不知宝玉是真心,只是将信就疑,她太看重,所以忐忑。她需要不断确定。她其实想问的是“你说的是真的?”而宝玉想回答的是“家里几个姐姐妹妹于我何干,你死了,我才要做和尚去。”可是她问不出,他也答不出。这就是青春。
黛玉不相信,作者就让宝玉再说一次。在紧接的三十一回,袭人跟晴雯又闹上了,黛玉进来劝说袭人,笑道“你说你是个丫头,我只拿你当嫂子待”宝玉笑道“你何苦来替他招骂名儿,饶这样着,还有人说闲话,还搁得住你来说这些个?袭人笑道“林姑娘,你不知道我心事,除非一口气上不来,死了倒也罢了”,黛玉笑道“你死了,别人不知怎么样,我先就哭死了”宝玉笑道“你死了,我做和尚去”。袭人笑道“你老实些吧,何苦还混说。”黛玉把两个指头一伸,抿着嘴儿笑道“做了两个和尚了”宝玉听得,知道他点前儿自己的话,自己一笑也就罢了。
袭人说要死也不是一次两次,宝玉的反应一直是:“罢了罢了”,总是打岔,含糊过去算数。袭人临到头来“自古艰难唯一死”,此层不提。我们单说这里宝黛二人闹过以后更见亲密,黛玉一进门就在拿袭人趣宝玉。两人一接上话,谈起情来立刻当他人不存在,宝玉说“你死了,我做和尚去”明显是接着黛玉说“我要哭死了”,但黛玉依然将信就疑,还在趣他。八十回里每次宝钗有机会跟宝玉单独呆着,不是黛玉到就是湘云到,这样日后宝玉面对姐姐,眼前浮现的竟全是故人。而从上面三十一回这段描写我们则可以看到,一写颦儿,景象立变,旁人马上变成背景,宝玉他日“到底意难平”处,全在这些可亲可感的细节。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两人如此亲切,却又这样的忐忑,黛玉在意悬心得让局外人都看着心酸,不如此,也就不会成她一生的病根了,好在宝玉只是不分辨,以后他自会实现当时看来不可能的誓言。重要的话,他真的说了三遍。
袭人竟然以为是对自己说要去做和尚,这跟她在晴雯被赶后说“晴雯是个什么东西,就费这样的心思”“他纵好,也灭不过我的次序去。”一样,是作者故意让她出丑。以为通过性就能把握宝玉和自己未来,这是夏虫不可语冰。
爱,何其珍贵和难得。它从来不会是因为性的短暂欢愉,它是两个灵魂的坦诚交互和深度联结,它们互相了解,彼此悲悯。
若无这悲悯,从何谈知己。三十回两人吵过以后,三十二回黛玉知道湘云来了,她依然不放心,跟去宝玉住处,听得宝玉跟湘云正说经济一事,听到:宝玉又说“林妹妹不说这样混帐话,若说这话,我也和他生分了”黛玉听了这话,“不觉又喜又惊,又悲又叹。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错,素日认他是个知己,果然是个知己,所惊者。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称扬于我,其亲热厚密,竟不避嫌疑。所叹者,你既为我知己,自然我亦可为你的知己,又何必有‘金玉’之论呢?所悲者:父母早逝,虽有铭心刻骨之言,无人为我主张。”
正是在这里,宝玉跟出来,对黛玉说出了“你放心”三个字,直指黛玉病根。黛玉听得轰雷挈电,百感交集,宝玉心中也有万句言语,不知从那一句说起,却也怔怔地看着黛玉。两个人怔了半天,黛玉只咳了一声,眼里泪直流下来,回身便走。宝玉忙上前拉住,道“好妹妹,只略站住,我说一句话再走。”黛玉一面拭泪,一面将手推开,说道“有什么可说的,你的话我早知道了。”口里说着,却头也不回竟去了。
这个篇幅,在八十回里是少有的重笔,知己二字,在这里隆重昭告。所以读者一定要觉察为何通书宝玉哭黛玉处,必有原因,而宝玉的事,颦卿才知真假。前面宝玉哭《葬花词》为第一次,以后还有;而四十三回宝玉祭金钏,黛玉就莫名知晓,此为两人知己之心,息息相通。从二十三回宝玉青春萌动,宝黛共读西厢;到二十五回宝玉人格转折,美玉自性觉醒;二十七回宝玉哭《葬花词》,跟着二十九回清虚观打樵就起大波澜,在三十二回终于昭告知己之意,人物成长线索清晰。其中二十九回到三十二回叙事尤其生动,衔接特别流畅,可以当一个大回去读。
而这个阅读笔记花的这两个小节,也可以当一个大节去读,它们共同诠释“知己”二字在《红楼梦》里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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