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诗和理(钗黛之争)
前两节概论涵盖了以后分析会触及到的叙事脉络,如果让读者产生高铁般的眩晕感,那就回想一下,最初阅读《红楼梦》时,是否也是一二回合读得云山雾罩,如有这样的感觉和记忆,在我看来倒会是一个刚刚好的开始。面对《红楼梦》高超精巧的结构和文字间复杂的呼应,也幻想过自己要是传说里的高人或者大侠就好了,稍一比划,立刻拨云散雾,朗朗乾坤,河晏海清。张爱玲在《论写作》中自嘲过这种幻想:“戏文里唱‘文官执笔安天下,武官上马定乾坤’------多么天真纯洁,光整的社会次序。这种宇宙观,思之令人落泪”。幻想既然无益,倒过来想想其实结论也无趣,生命最大的结论也不过是死亡,想明白此层,反而放下很多:通往结论的道路,正如我们的生活,虽然漫长扑朔,混乱杂芜,但既然创作者用生命设了这么个大梦和谜语,我们何妨也抱着享受解密过程的心,缓慢地去接近那个可能的答案,缓慢,意味着我们贴近的努力和深度。后续的小节将逐渐转入对具体人物和事件的分析,笔记也会逐渐好读,而前两节概论,姑且留待回溯。
概论说黛玉是《红楼梦》一书的灵魂人物,可能已经有人不满,那么我们就来聊聊黛玉形象的起源和与之分庭抗礼的宝钗,分析下为何黛玉会成为八十回的灵魂人物。
拥钗拥黛派历来势同水火,拥黛派看宝钗“藏奸”,拥钗派视黛玉“小性”,而从黛玉斗诗时不小心引用《西厢记》词句,宝姐姐过后一番推心置腹的劝说之后妹妹感服,又出现了“钗黛合一”的说法。这样的争吵,年少时不是没关注过,但是时间慢慢地告诉我,这些争吵的本质,不过是读者的自我代入,我们每个人的阅读里,总是首先看到自己,当然钗黛能让这么多人激起共鸣并自我代入,正是作品的艺术魅力所在。在反复梳理了这本书的创作结构和戏曲传承以后,我想强调我们必须高度重视元春省亲点的四部戏乃通部书之大过节、大关键这个批注,要真正理解黛玉和宝钗的形象,必须先了解伏黛玉之死的《离魂》的剧情和丽娘这个人物。
无论是熟悉《红楼梦》的普通读者,还是红学研究者,如张爱玲好友宋淇先生以及周汝昌先生都有谈及《西厢记》对《红楼梦》的影响,黛玉身上明显有莺莺的影子,这早已成为红迷的共识。《红楼梦》反复引用暗示《西厢记》中的唱词,不光用宝黛同读《西厢记》点开二人情思,让宝玉对黛玉说“我就是个“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的貌”,第二十六回《潇湘馆春困发幽思》,宝玉无事去探视妹妹:宝玉信步走入,只见湘帘垂地,悄无人声,走到窗前,觉得一缕幽香从碧纱窗中暗暗透出….耳内却听得细细长叹了一声道“每日家情思睡昏昏”。接下来宝玉对紫鹃说“好丫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第四十四回,刘姥姥进大观园,行酒令时,黛玉不小心说了“良辰美景不夜天”和“纱窗也没有红娘报”,被姐姐注意到了。这些地方都是对《西厢记》唱词的直接引用。
我们随便举一支《西厢记》《混江龙》的曲子:
落红成阵,风飘万里正愁人。池塘春晓,栏槛辞春,粉蝶轻沾飞絮雪,燕泥香惹落尘花。
就这么简单几句唱词,我们可以见到宝玉读《会真记》时,抬头就见“落红成阵”,可见宝玉玉奉题蘅芜苑的“谁谓池塘曲,谢家幽梦长”“碟粉轻沾飞絮香”,也可见黛玉的“落絮轻沾扑绣帘,燕泥香惹落尘花”,所以宋淇说《西厢记》是《红楼梦》的私塾老师一点都不过份。但八十回里并没有明确指出《牡丹亭》,我为什么特意点出汤显祖呢,这里就有好几门子话了。
王实甫的《西厢记》成于元代,它是明汤显祖《牡丹亭》的先驱。莺莺和张生一见钟情,鸳鸯最后以私奔完成对爱情勇敢追求的人物形象,到汤显祖手上得到进一步的发展和完善。《牡丹亭》说的是贫寒书生柳梦梅偶然得梦,梦见一颗梅树下立着一个佳人,告诉他遇到此人才有姻缘之分,发迹之期,柳梦梅由此开始对梦中人的思念。杜丽娘为南安太守杜宝之女,才貌端妍,在跟随私塾老师学习《诗经》时,本能地从《关雎》开始伤春。丽娘跟丫头春香到花园游园惊梦,感梦书生折柳,相思去世,离世时嘱咐母亲将自己埋在梅树下,并让春香把自画像沉在太湖石底。三年后,柳梦梅赴京应试,拾得丽娘自画像,发现正是自己梦中之人,于是对着画像日思夜想地呼唤,魂游后院的丽娘感应与之幽会,然后告知实情,柳梦梅掘墓开棺,丽娘方才起死回生,两人结为夫妻,共赴临安。后柳梦梅高中状元,皇上感于二人旷世爱情,亲口承认二人婚姻的合法性,有情人终成眷属。
相比《西厢记》,《牡丹亭》情节更为曲折饱满,其中丽娘相思而逝,离魂之后的人鬼情更是其惊世骇俗的独有情节。莺莺被多情公子打动,以私奔完成了对爱情的追求,到了丽娘身上,开始出现了人性的觉醒,尤其是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和展示,丽娘并非死于传统戏曲里的“棒打鸳鸯”,而是死于对爱情热烈的渴望,这个人物具备更强烈的人文意识。用丽娘的情多,自觉去对抗儒家之理,让人性在春光舒放的理想国里自由绽放,这正是《游园惊梦》如梦如幻,如泣如诉的大美之所在。我们的古典文学在流传中,一直在吸引一代代个人创作者不断加入,正如最先有《皇帝内经》,然后又有《皇帝素女经》,,,, 一开始,总是一个观点被提出,几十年以后又有人加入新的研究和个人体会,对这个观点不断做出修正完善,逐渐形成一个体系,生命迭代延绵,浩渺深长。就《西厢记》来说,在它之前也是先有唐的《鸳鸯传》,然后一步步地有《调笑转踏》《西厢记诸宫调》《红娘子》等书,之后又有《倩女离魂》等等,等出现了汤显祖这么个天才之后才有《牡丹亭》的洛阳纸贵,发展脉络清晰。古典文学这样的传承中既有集体记忆,又融合了无数个人气息,我们传统的经史子集,诗歌戏曲小说都在“六经注我,我注六经”的“注”中衍发生辉,所以一个在文学史上没有留下任何活动痕迹的曹家孙辈的人,突然石破天惊地创作出了《红楼梦》这样自传性的鸿篇巨制,这个孤立的文学现象万难说服我,大违古典文学创作的正常路径与常理。
二十三回宝黛同看过《会真记》(实为《西厢记》)以后,黛玉路过梨香院,听到墙内笛韵悠扬,歌声婉转:
虽未留心去听,偶然两句吹耳内,明明白白,一字不落,唱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都赋予这断墙残垣”林黛玉听了,倒也十分感慨缠绵,便止步侧耳细听,又听唱道“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听了这两句,不觉点头自叹,心下自想道“原来戏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知看戏,未能领略这其中的趣味。”想毕,又后悔不该胡想,耽搁了听曲子,又侧耳时,只听唱道“只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黛玉听了这两句,不觉心动神摇。又听唱道“你在幽闺自怜”亦发如醉如痴,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块山子石上,细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等句……
这一段文字里,梨香院所演习的,正是《牡丹亭》的著名唱段《游园》一出的唱词,说的是杜丽娘跟丫头春香游园伤春。从上面引文我们看到黛玉在这个情节里自我带入强烈,到了物我两忘,如痴如醉的境地。元春省亲时点了四出戏,下面有四个重要批注,其中《离魂》批注伏黛玉之死,《离魂》是《牡丹亭》第二十出《闹殇》的舞台版,也就是杜丽娘游园惊梦后,一病不起,相思离世那一场,这是《牡丹亭》有别于《西厢记》的独有情节,结合《离魂》的批注和上面这段引文,我们可以看到黛玉这个人物形象显然不是简单地脱化于《西厢记》,明汤显祖《牡丹亭》的影响来得更深刻直接,只是作者交代得隐蔽。我们可以看到,从《西厢记》到《牡丹亭》再到《红楼梦》有一条清晰的传承和发展的线索和逻辑,由莺莺到丽娘到黛玉,人物形象也在不断地丰富和发展完善。 至于《红楼梦》为什么会大大方方多处提《西厢记》,而只在二十三回目《牡丹亭艳曲警芳心》里点了句《牡丹亭》,这里留下一个小悬念,我们以后一样会逐渐展开。暂时我们仅限于简单论述元春省亲点的《离魂》下的批注【伏黛玉之死】,透露了黛玉形象的来源和师承,八十回《红楼梦》用黛玉诗性之动人,宝钗理性世界里的无情将汤显祖的诗理世界具象化了。
何谓“诗”,《诗》三百,思无邪,是诗;屈原《离骚》之烂漫汪洋为诗;李白“黄河之水天上来”是诗;林徽因抚北京城古城墙砖痛哭,是诗;《牡丹亭》中的丽娘和柳梦梅从“相看俨然”到生可以死死可以生的坚毅勇敢是诗;汤显祖写《牡丹亭》因为吴音不合昆曲韵律被时人诟病,做激愤语“宁可拗折天下人嗓子”,不因词害意,此为诗。我们民族曾经有过的诗情,在宋元之后开始萎缩。在这个背景下,汤显祖,以及《红楼梦》作者都表达出了对诗性近于偏执的讴歌和执着,呈现出了强烈的反者道之动的艺术创作倾向,这样就形成了黛玉成为八十回《红楼梦》灵魂人物的文局,书中不光点明了她为“花神”,对她的未来也用了最大的篇幅去影射或者说去曲写,可以说整个八十回文本都在见证宝玉选择取舍的过程。而做为一个大悲剧,诗理都不能见容于世的悲哀,“遍被华林”(鲁迅),才是《红楼梦》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时代哀歌。在写作手法上,钗黛双峰对峙,分庭抗礼。写黛玉则妒而尖,作者深怜笃爱之,写宝钗则世外高人冷而艳,作者处处赞叹之,在诗理的世界,《红楼梦》开始用正反笔颠倒众生。
这个小节我们从戏曲《西厢记》《牡丹亭》分析了黛玉形象的来源以及黛玉会成为八十回文本灵魂人物的原因,并尝试解读与之双峰对峙的宝钗的形象,以后我们的解读会一直比较紧密地围绕《红楼梦》书中出现的戏曲线索,让人纳闷的是,从这个角度解读《红楼梦》的并不多见。宝玉曾埋怨黛玉成天把什么“外四道”的宝姐姐放在心上 ,如果元春省亲点的四部大戏的情节我们都不高度重视,解读《红楼梦》这本书的入手点和方向,是不是同样会有求诸于“外四道”的意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