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dian新闻
>
台湾著名出版社出版的长篇小说《毁灭》连载
avatar

台湾著名出版社出版的长篇小说《毁灭》连载

苏平周2016
1楼
作品 简介
草根庄爱书生不逢时,生不逢地,而在他的环境里又独立高标,不合社会,于是动辄得咎,处处碰壁,非常孤独。他决心凭着才能与奋斗成为全国名人,到达高层,交往朋友……故事梗概是骷髅,若要审美,还是欣赏西施的肤肌和灵魂吧。
《毁灭》已由台湾著名出版社“秀威资讯科技有限公司”出版,印刷版的稿酬为书价的百分之一十,电子版的稿酬为网上纯收入的百分之三十,出版才一月,已售出147本。
序 言
马痞头和牛疯子扛着猎枪,背着被盖粮食和锅碗,在崇山峻岭斩棘披荆,找路而行。二人尽管一路劳累,又乏审美天资,在这深邃的大自然里还是有些美的感受:
原始森林里,枯枝倒树横七竖八;高峻崖壁上,碎玉飞珠成千上万。深涧那边,犀牛吃草结队成群;浅溪这里,熊猫喝水呼朋引伴。淡云飘过摩天石峰去,一群金猴在峰上揽月攀星;浓雾涌到滴水山岩来,几只白鹿于草间觅花饮露。一路上,神草仙药处处可寻;几天里,宝兽珍禽时时能见。古树根下,可栖五六个人;野牛洞中,能住七八条汉。放下篾筐,马痞头在洞外支锅;舀来山泉,牛疯子去林间拾柴。做出饭来,这个说,今天稀罕野菜,毛 未曾品尝过;洗了碗后,那个道,这顿珍贵山物,周总理没有享受成。
二人来到獐子岩,在一处岩隙住下之后,第二天就去前面的逃亡沟偷猎珍稀,只见逃亡沟一株无名古树像小山,树身需要多人牵手方能合围,树洞足有屋子大,洞外锄头、斧头和砍刀都已生锈,洞内地板平整,高于外面,锅碗瓢盆,样样俱全,一团霉烂的被子旁边有具骷髅,肋骨断了两根,头骨滚到洞外。二人正要逃离,见洞内挂着塑料袋,袋里装着几本纸稿,便去取来翻看,只见纸稿全是手写,书名《孤独》,署名庄爱书,二人大惊:“庄爱书怎么死在这儿呢?”
二人打猎回去讲说,兴镇一带有人唏嘘不已,有人拍手称快,都以庄爱书为戒教育儿孙。庄家湾三十几年前的生产队长庄爱武杵着手杖到处说:“这就是书读多了!我们不读书,没有像他那样……”庄爱劳念及同根,心怀恻隐:“我和爱书不同妈,到底同是一个爹,这世上只有我和他最亲了,我不去收回他的尸骨,哪个去收啊!”就背着背筐,带上干粮,照着二人说的路线去到逃亡沟,用麻袋装回弟弟的枯骨,葬在庄家湾垭口那条南去北往的大路旁。庄爱书是我表兄,我闻讯去他坟前悲哀一阵,索得遗稿,闲来阅读。
二十几年前,庄爱武把九个女儿全部嫁给外省山区穷光棍,有个女儿父子三人共同用,他收了二十七万元彩礼,存在银行,供他养老。这天上午,他带着几十元养老钱来到兴镇墓碑经营店,对凿碑老头说:“我给庄爱书做墓碑。我们庄家湾祖祖辈辈数他最不争气,他把先人的脸丢尽了,墓碑这样写:‘后辈儿孙们,你们不要学习庄爱书!’”凿碑老头叼着烟斗在凿字,看他一眼没理他。几天后,爱武背回墓碑树在爱书坟前,碑上刻着:“后生莫肖庄爱书。”
《孤独》共计三十二章,我读完之后,发现庄爱书感己之感,言己之言,朴实自然,毫无做作,而且书中所叙之事,值得玩味,所写之人,值得思考,虽然作者看人看事较片面,不善一分为二,不善在苍蝇身上看出美好来,但是比起那些仰仗老大, 假意虚情,胡编乱造的“主旋律”小说,比起那些远离生活,绣脚花拳,无关痛痒,不惹是非的轻小说,还是要有价值些,因此我将《孤独》更名《毁灭》,然后公之于世。
《孤独》是庄爱书用他的眼睛看世界。有人说他内心不阳光,才满眼看到黑暗,有人说他内心无美好,才满眼看到丑俗。我的看法正相反:他内心很阳光,才满眼看见黑暗,匪痞无阳光,对黑暗熟视无睹,才把作恶当生活;他内心太美好,才满眼看到丑俗,苍蝇无美好,对肮脏视而不见,才将大便作美食。
《孤独》所写负面较多,不合国家“主旋律”,但是全书灭杀苍蝇,洗涤灵魂,消除病毒,扶持正气,却是满满的正力量。为什么不能写负面?难道要保护苍蝇和病毒?难道写点负面,党和国家就没了“三个自信”、“四个自信”?
《孤独》的主人公有许多缺点,读者未必喜欢他,甚至有人为他动肝火,不过在我看来,他远比平庸小说的苍白人物好,苍白人物在读者心里掀不起任何感情波澜。
苏平周序于二零一零年。
avatar
苏平周2016
2楼
1 全队喜迎李杀敌,众人怒谴庄爱书。
天色微明,鸟语才喧,庄家湾几十户散落的人家,只有我家房顶升炊烟,我妈已在做早饭。
生产队长庄爱武拿着铁皮话筒站在山嘴高声喊:“庄家湾的!全部起床把耳朵扯开给我听着,不要两口子还在床上ri(1)得叽咕叽咕的!我把昨天公社的扩干大会传达一下:吴书记说,现在南斯在拉夫,美洲在拉丁,拉不赢就打他妈一铁坨(2) ……吴书记还说,农民莫戽鱼(3) ……但是我们生产队有些棒槌子娃儿天天戽鱼!今后看到哪个再戽鱼,管他妈是金屄生的银屄生的,再贵老子都要打!”他要在高山顶上垒粪堆,只栽一株红苕王,每个长到百多斤,献给救星毛 ,因此传达了吴书记讲话后,接着安排农活说:“今天全队‘农业学大寨’,背土粪倒在庄家山的石顶上……”
我妈烧燃大小两口锅,大锅煮全家五口人的清水加老牛耳菜,小锅开特灶,给李杀敌煮大米稀饭。她去拿米,拿满勺子又倒些出来,她多想克扣李杀敌几颗大米啊,但是又想:“人家是大官子弟,我家再困难都不能这样!”于是又将勺子拿满。
李杀敌父亲原是杀猪匠,跟着毛 闹革命,身上刀伤十几处,子弹穿过两耳廓,文化大革命前夕,他掌管的部门不够左,现在成了大“黑帮”,和杀敌他娘下放到江西劳改,杀敌兄弟姊妹九人上山下乡,天南地北当知青。杀敌刚到兴镇公社,庄家湾的人们就听说有个大官的儿子要来我们生产队落户,大家连县城也没去过,现在要看城市人,而且是大官的儿子,大人孩子好兴奋,连忙奔走相告,到处谈说,连八十五岁的三爷也一改老成,手杵拐杖去找爱武证实消息,虽然大家都听说那大官已倒楣。
爱武派人把生产队一间保管室打扫干净,安了床铺桌凳和锅灶,第二天就去公社接知青,我们全队男女老少都想看大官的儿子,老早跑到垭口大路上盼望。盼了很久,才远远望见爱武提着大包小包带着杀敌从公社回来,人们连忙鼓大眼睛,又指又夸,都说单凭那走路和长相就跟我们凡人不同,都说龙生龙,凤生凤,大官的儿子种不同,我们的儿子只能务农。二人路过我们跟前,大家连忙让路,挤得滚岩跌坎,然后跟去保管室。一条瘦狗欢天喜地,跑前跑后,不停闻着杀敌腿脚摇尾巴,杀敌有些怕狗,忙把挂包里的馒头蛋糕和饼干全部倒在地上。人们一齐疯抢,有个孩子硬从狗嘴夺来一块馒头,忙去给妈报喜讯,妈妈夸他有出息。杀敌父母离京后,特供不再送他家,去年冬天他去中南海领取西山农场运来的鹿肉,后勤人员说:“黑帮没资格!”他家正在落难,他和兄弟姊妹们吃着普通供应食物,他来插队,在车上吃厌馒头、蛋糕和饼干,满以为到了乡下,各种美食吃不完,不料农民争抢他喂狗的东西,他非常不懂,非常吃惊。
杀敌跟着爱武进到保管室,看看头上压弯椽子快要掉下来的房瓦,看看脚下凹凸不平、扫帚扫过留划痕的松土地板,看看四壁裂有指宽缝隙的封火墙,看看挂着一张簸箕、窗棍像牛肋的小木窗,看看窗下那张几十年饭垢填满沟渠缝隙的方饭桌,看看屋角那座抹平稀泥做锅台的新灶头,看看床上那张可以漏下芝麻绿豆的粗篾席,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简陋的房子,一下感到掉进地狱里,真不相信他会居住在这儿!他在北京,不知乡下,欢天喜地来农村,方才看到这现实!他的姨父姨母没有倒,还在北京掌大权,他拿过爱武手里的行李,马上就要回北京,但是他和几个知青从县城来兴镇,一百多里凹凸不平的泥土公路不见一辆车,运送他们的专车已经走了,他带着大包小包怎么走到县城去赶车?他无法任性,犹豫一阵,将行李放到床上,拿出东西来安放。门口越来越挤,人们没有见过牙膏牙刷等等稀奇玩意儿,男女老少有的指指戳戳,低声说笑,有的推推搡搡,高声吵骂,最后干脆挤进屋去看,有的带着满身虱子跳蚤和臭气坐到杀敌床边上,跟他亲热套近乎。杀敌心里惶恐惊讶:“这些人好怪啊!怎么钻进屋里来?甚至坐到人家床上!”
他在北京,家里几个厨师永远在厨房餐厅和他们的卧室活动,秘书司机和警卫们永远在前院,没有通知和许可,任何人不得进到中院后院和花园,只有护士保姆和园艺师们每天在规定的时间才能进入中院那道大门,在客厅、书房、卧室、花圃、菜地、水塘和亭榭工作,哪像这些乡下人,把人家的卧室当成自己的房子,可以随便进出。诚然,他知道这间房子不是他的私产,但是他想中央在北戴河的避暑区同样不是谁的私产,老百姓从来不能进入呢。他父母和别的高干没被打倒时,每年夏天带着各家厨师保姆等等一干人员,大车小车去往北戴河避暑,北戴河辽阔海滩的山脚下,散落着许多佳木掩映的漂亮别墅,每家高干各一座,每座旁边配有司机厨师保姆等等人员的平房。避暑区分为国家级、省部级和厅局级三个区域——厅局级区域没有别墅,只有公寓、食堂、商店、茶楼、花园、水池、亭榭等等,住着一些中层官员和少数名人——同级人家为邻居,下级进入上级区,没有批准不能进。他和别的高干孩子们天天在海滩跑玩,远处山上当地农民在种地,两边遥相观望,老死不通往来,哪像现在,一大帮子陌生人随便涌到他的居室,他很不习惯,很不适应。
杀敌正想着,身上突然奇痒,他真想脱了衣裤猛搔,但是屋里这多人!他心情狂躁,差点怒喝:“出去!你们出去!”他来农村什么都要从头学,什么都要依靠人,他必须跟农民搞好关系,只好把怒气忍在心里。爱武见他不高兴,喝骂满屋子民道:“龟儿些看啥看!?全部给老子滚出去!”人们全部滚出去,有的回家,有的藏在墙外偷看,杀敌迫不及待关起门,脱了衣裤猛搔痒,满身都是红疙瘩。跳蚤在他衣裤和铺里东跳西钻,他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小虫子,捉又捉不到,赶又赶不走,竟然流出眼泪来。
爱武回到家里,叫老婆倾家所有做了一顿好饭,请去杀敌吃了,下午称来生产队几斤种子,又在各家拿来蔬菜、水桶、菜刀、盐巴、柴草、火钳、火柴等等,叫他晚上开锅做饭,可是杀敌怎么也烧不燃柴火。他流着眼泪饿了几顿,这家那户端来稀粥,拿来馍馍,这样有一顿没一顿过了几天,爱武打算派人给他做饭。公社每年有点救济粮,分给那些马上要饿死的人家,爱武去公社为杀敌讨要,公社因为杀敌是大官的儿子,给了一点救济粮,爱武便叫我妈给杀敌做饭。
社员们起床出工,背着土粪爬高山,杀敌也在背粪,大家争着跟他说话。农村土地收归集体,每户农民只有小块菜地,社员们在生产队干活出工不出力,收工回去却把自家菜苗种得非常好,生产队交了公粮,留足种子,剩下粮食分到户,庄家湾每人每年十几斤,家家都靠菜干锅。庄全清天天吃厌蔬菜,认为蔬菜最没营养,最是下等人的食物,他拿不准中央首长要不要吃蔬菜,问道:“杀敌,你们在北京吃的啥子饭?要吃蔬菜不啊?”爱武非常鄙视:“全清疯子问话不长脑筋!人家中央首长天天山珍海味吃不完,要吃蔬菜!”杀敌笑着说:“还是要吃点蔬菜呢。”全清常受爱武欺压,现在听得杀敌说话,对爱武更加不满:“你说中央首长不吃蔬菜,怎么还是要吃?老子一说话你就打头子!”爱武仍然瞧不起,没有理他,而问杀敌:“那么你们吃的那些蔬菜跟我们吃的同不呢?”杀敌说:“有点不同,是特供的,不施化肥,不打农药,有虫用手捉。”一个小伙子兴奋说:“嘿,我去给你们种菜!”另一个小伙子鄙视说:“要你!人家那些种菜的,肯定都端国家饭碗,水平比你高万倍!你说是不是,杀敌?”杀敌笑着说:“农场有苏联的农业专家指导,工作人员都是部队的转业干部,政治很可靠。”
我们在山顶倒了土粪,空着背筐下山来,更有闲情问杀敌。一个男人问:“杀敌,你们家里那些工作人员的工资由国家给呢,还是你们家里给?”杀敌说:“都是国家给。”另一个男人问:“你们家里有多少工作人员?”杀敌说:“不算秘书和警卫,一共十几个。”我哥羡慕说:“你们大官才安逸!”高跟党说:“当然嘛!人家为我们老百姓打江山,杀死那么多敌人,当然该享受嘛。依我说,工作人员还少了!”接着大家又问北京的房屋街道等等。一个青年问:“杀敌,北京是哪个朝代开始建都的?”杀敌说:“北京从唐朝就开始建都了。”我发现杀敌说错了,连忙说:“唐朝都城在长安!北京最早是春秋战国时期燕国都城的所在地,到元朝才开始成为全国都城……”我不是高干子弟,不是城市知青,庄家湾的人们看着我长大,我有几斤几两,他们全清楚,因此不等我说完,一齐反对。一个小伙子说:“杀敌说得对,唐朝都城在北京!”另一个小伙子说:“你庄爱书算个㞗,哪有杀敌懂得多!”杀敌很脸红,对我顿时反感:“你说燕国都城在北京,依据是什么!?”我说:“依据是黄金台!燕昭王广招贤士,修筑几十亩大小的黄金台礼拜郭隗,河北定兴县至今有遗迹……”大家见我把贵人说得哑口无言,认为太不象话,都很愤怒。一个男人说:“你连北京都没去过,你懂!”另一个男人说:“人家杀敌从小在北京长大,还不如你啦!”高跟党非常鄙视我:“庄爱书,把你整个人卖了,都买不到芝麻大一点金子,‘修筑几十亩大小的黄金台’!”我连忙说:“黄金台其实是修建房屋的夯土台,鲍照写诗‘岂伊白壁赐,将起黄金台’,以后人们就把这夯土台叫黄金台……”爱武说:“不要又把你那鸡娃子书摆出来,我们听杀敌说,你闭嘴!”
每人背了一筐就收工吃早饭。爱武问:“龟子,你的猪圈满没有?”龟子说:“满了。”爱武高声安排说:“吃了早饭背龟子圈里的粪,龟儿些不早点出工,又挨杀场,挨到太阳当顶才出来!今天把粪背完,明天要栽秧,分了栽……杀敌,你吃了早饭去分田,每人大小一样多。”杀敌在北京停课闹革命,又经历家庭动荡,几年不摸书本,早把小学的面积知识忘完了,现在只好惭愧说:“庄队长,我不会算面积……”我渴望人们承认夸奖我,越是不被承认夸奖,就越是想出风头,连忙说:“我会算!”爱武鄙视说:“把你说得多能干!连杀敌都不会算,你会算!”接着又对杀敌说:“那么我又给你安排个轻巧活,上午拿纸笔记筐数,免得龟儿些背一阵溜回家去屙假屎假尿。”杀敌高兴说:“谢谢庄队长!”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庄爱书自注:(1)ri ,肏的意思。以下各处皆同。
(2)铁坨,铁疙瘩,跟南斯拉夫总统铁托谐音。 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中国大小报刊、广播电台和各级会议天天口诛笔伐美帝、苏修和南斯拉夫铁托集团,号召人民团结亚洲、非洲和拉丁美洲的人民,共同打倒帝、修、反。
(3)改革前,国家强调农村经济要农、林、牧、副、渔一齐发展。
avatar
苏平周2016
3楼
2 爱读死书,落伍者受训;好吃熟饭,掌权人开恩。
早饭后,大家都去龟子的猪圈背土粪。杀敌坐在路边那棵歪脖子树下,把每个人的姓名排在本子上,看见谁背土粪上山去,就在他的姓名后面记一笔。
生产队收买各家土粪,不管肥得发黑还是生土,都给两分钱一背筐,农户们每天收工后,从山上背回一筐筐夹着点儿树叶草根的生土倒在猪圈里增多筐数,尽管猪圈还很干。龟子吃早饭时,把囤在空房里预备雨天用的干土背到圈里,又在缸里舀了几桶白水泼上冒充猪尿。
猪圈里,跟党妈和龟子的女人在挖粪,会计在提粪。会计提起满满一撮箕稀泥喊进来,门口几人磨磨蹭蹭不进去,高跟党连忙上前背粪,泥水浸在他背上,滴在他腿上,大家有的夸他思想好,有的夸他力气大,有的夸他骨棒粗,有的夸他脑子灵。爱武说:“生产队这批十几岁的娃儿,最数跟党不错。跟党如果在部队,肯定要当团长!”龟子的女人说:“跟党生个官样范儿。”一个男人说:“跟党,二天找你舅舅把你弄到县上去。”龟子说:“那当然啰,他舅舅是组织部长,随便都能弄他去!”
背了一阵,大家都在歪脖子树下坐着休息,都听爱武夸他当兵时,驻地姑娘如何向解放军叔叔奉献爱情。他夸完,看着对面两个讨论针线活的待嫁姑娘:“像你妈这些屄,给我们驻地姑娘提鞋都够不上。”高革命坐在他身旁,一面找着裤裆里的虱子一面说:“你才该带一个回来呢。”爱武正要答话,看见他裆里,笑着说:“狗ri的在长毛了。来,把裤子给他脱啦!”
高跟党他们连忙响应号召,跟爱武一起笑笑闹闹把高革命按倒在地脱裤子,高革命极力挣扎不让脱,桑枝皮结成的裤带轻而易举就断了,高跟党扒下裤子,把笑到口腔里的鼻涕吐在叔叔那片棕黄的草丛上,抓把泥沙两抹,忙将裤子扔到树梢上。高革命起来光着屁股抢裤子,几次快要爬上树,都被侄儿拉下来。
已婚女人有的笑得屁滚尿流,不失时机看一眼,有的假装贤妻良母,叫骂男人不是人。两个讨论针线活的待嫁姑娘不敢抬头,苗条姑娘拉扯丰满姑娘的衣角,示意她同去邻家厕所,丰满姑娘满心激动,微笑着假装不理会,继续讨论针线活,竟然有些言不达意了。
李杀敌刚下乡时,很不习惯贫下中农的粗俗下流,很有一些犹豫和彷徨,但是毛 说,知识分子的思想感情比农民身上的牛粪臭,杀敌认为自己在北京沾染了臭知识分子的思想感情,他要听毛 的话,拜贫下中农为师,虚心接受再教育,和贫下中农真正打成一片。现在他见爱武他们玩笑,连忙笑闹,也去扒裤子,虽然有点儿忸怩,有点儿东施效颦,远不如老师们地道,但是到底在蹒跚学步了。
我怀里揣着《唐诗三百首》,现在很想阅读,趁他们打玩,溜到僻静处的稻草堆里藏起来。四年前,我刚读小学五年级,全国学校停课闹革命,我和同学们疯狂了一年,就回生产队干活挣工分。我姐和我姐夫定了童子亲,我姐夫的初中高中课本出版于文化大革命前,我借来阅读,对书里那些千古名篇字字心领,句句神会,感到无比愉悦。我惊叹世间有如此美好的诗文,如此崇高的情怀,如此伟大的作家!我把屈原陶渊明和李白杜甫佩服得了不得,认为他们物质生命虽然结束,精神生命还活着,千百年来为世人钦佩,是世间最值得羡慕的人。我学习他们的高尚品质,决心不向权贵低头,不与世俗合流,清高自好,我行我素。我认为做人不能名垂千古就没意思,哪怕是享尽当世财富的亿万富翁,哪怕是享尽当世荣华的高官权贵。我常为自己不能名垂千古而忧愁,天天暮气沉沉像个老少年。我读完我姐夫的课本又到处借书,但是国家把古今中外所有经典名著打成毒草不准读,别人怕当反革命,有书不敢借给我。我认为古今中外经典名著是人类文化的精华,国家排斥文化精华,违反人类正道,历史不可能永远这样下去。
我读唐诗正入神,突然记起该背粪,恋恋不舍揣起书,就去树下拿背筐。我多么想读大学啊!大学可以天天看书,不像在农村,每天把宝贵青春浪费在毫无创造、毫无价值的农活上;大学有许多书籍,即使图书馆不开放,我可以偷偷向老师私人借阅,不像在农村,书籍比沙漠里的绿洲还少;大学有渊博的老师,不像在农村,每天和贫下中农在一起,找不到一个人讨论文学。
我背着背筐来到龟子的猪圈外,磨磨蹭蹭不进去,想生产队平地缺肥,庄稼像秃子头上的稀毛,却把土粪背到山顶上,干这蠢活全是白费劲,我没点儿积极性。高跟党看见我,不满说:“庄爱书这阵才来,我们已经背了一筐上山啦!”我说:“你背一万筐上山都等于零,没有丝毫价值……”高跟党说:“你反对‘农业学大寨’!”
爱武料定我又在偷偷看书,他见我迟到,还要说七说八,浑身钻出怒气来:“又在看你那黄色小说!”他不知道黄色小说为何物,听说国家禁止,估计是坏书,因此这样呵斥我。他继续糟踏我:“经常做起你那烂斯文样子!‘臭狗屎做鞭——闻也闻不得,舞也舞不得’。你和跟党同岁的,该给跟党舔沟子!”高跟党背着土粪正要走,笑着说:“庄爱书要舔不?来,我给你脱裤子!”但是他背着重重的土粪无法脱裤子,只好走了。
我干活不行,嘴巴还硬,大家都不喜欢我,都跟爱武压制我。龟子教训我说:“在农村当农民,就要像农民,不要倒文不武的!”记分员说:“你看人家跟党像你不啊?身上经常揣着一本书!”保管员是个老党员,大炼钢铁那年,他积极响应党的伟大号召,把家里铁锅、铁勺、铁钳、铁锁全部丢进土高炉,老婆阻拦,他打断老婆背脊,老婆至今瘫在床上,现在他鄙视我不听党的话,党叫不读书,我偏要读书,因此厌恶说:“就像十辈子没有读过书一样!”跟党妈见儿子受大家夸奖,心里自然高兴,自豪说:“我那跟党就不读书呢。高支书说,大队要培养跟党入党!”会计提起土粪倒在记分员的背筐里,记分员走了,会计丢下撮箕说:“我最佩服我那大舅子。人家是教高中的公办教师,还不是你那读了几天小学的人,他回生产队挑大粪抬石头跟农民一样,点都看不出是教师。他在田里插秧,裤子卷到大腿根,听到上课铃一响,连忙爬上田埂回学校,大腿上的泥巴都不洗,就站在台上讲课。”
我少背一筐粪,不敢再磨蹭,一面鼓足勇气上前去,一面反驳大家说:“如果人类都不读书,别说宇宙飞船,连汽车都没有,吃盐还得到好几百里外去背挑,别说伟大思想,连起码的人伦礼制都没有,所有人都像禽兽一样野蛮愚昧……”大家一齐愤怒了,又七嘴八舌谴责我,我正在继续反击,会计提起土粪重重砸进我的背筐:“把你那书给我搁倒!”我被砸仰在圈里,龟子哀我不幸,怨我不争,鄙视地点醒我说:“当农民,不要经常书啊书的,农村靠气力吃饭,你那死书不吃香!”
我爹在队里蚕房养蚕,打死一只吃蚕的老鼠拿回家,路过龟子圈房外,听得爱武他们糟踏我,心里很疼痛:“二娃只是爱读书,其他啥都不行。农村粗活重活不饶人,他才那点岁数,身体怎么吃得消!”兴镇下半年要办戴帽初中,他想让我去上学,再长两年才干活,但是政策规定,贫下中农子女无条件上学,上中农子女经队长批准才能上学,地主富农子女根本没有资格上学,我家是上中农,我上学必须由爱武批准。我爹知道爱武好吃那口熟饭,打算做顿好饭请他吃,求他批准我上学。我家修房要存粮,每次从生产队分回粮食来,我爹我妈害怕管不住全家人的嘴巴,连忙借给那些修房子或者送月米(1)的人家,今后我家修房别人又还来。家里什么吃的也没有,我爹打算把这只老鼠扒皮去肠,叫我妈加些萝卜干炖出来,中午请来爱武喝酒吃菜。
中午收工后,爱武从庄家山下来,一路饿着肚子想美食:“这会儿有碗肉吃多好啊……别说肉,就是一碗面条也很享受……别说面条,就是一碗红苕南瓜也不错……”他看路边石坡,突然来了灵感:“如果在这坡上垒土种南瓜,打好底肥,灌足粪水,瓜藤爬满石坡,南瓜又多又大,就能大碗小碗美美享受了……”生产队好田好地不能分到各户耕种,他打算把坡头路边分给每户人家种点南瓜红苕,让大家少饿肚子,但是他记起公社说过,这叫走资本主义道路,党要严厉打击。
他从小挨饥受冻,遭人轻视,于是恨富和自卑装满他的心胸。建国初期他当儿童团长,天天拿着红缨枪喝令地主,有个地主怕没收,偷偷做锅白米饭,这时爱武来监视,揭开锅盖愤怒说:“嗨,我们都没吃白米干饭,你吃白米干饭!”就跳上灶头把屎屙在锅里。现在他当生产队长,队里男女老少怕吃亏,个个争着巴结他,他的权威非常高,扣谁钱粮由他说……吃水不忘开井人,党和毛 让他翻身做了人上人,他虽然仍旧饿肚子,但是地位提高了,他决心听从党和毛 的话,饿死也不走资本主义道路,这样才对得起党和毛 的深恩!
他听说美国人民正在水深火热中受苦受难,穷得两人共穿一条裤,有的穿左腿,有的穿右腿,走路一个朝东,一个朝西,一跤跌倒,磕掉门牙,他边走边想笑起来:“哈哈,幸好我没生在美国!中国老百姓好幸福!”他听说中国要打倒美国,把美国人民从水深火热中解放出来,他想:“我一定要好好当队长,完成国家公粮任务,让解放军把饭吃饱,才能打倒美帝国……狗ri美国最坏,是全世界的公敌,扔颗原子弹把它龟儿炸啦……”
他老婆的灯芯绒裤子裤裆很大,两只裤管早磨破,膝盖大腿露在外,他剪去烂洞当短裤,入夏以来天天穿着,像现代时髦女子的超短裙。他收工回家,脱下衣服搭在饭桌横档上,光着上身到石旁,跨开马步磨斧子,“裙”内东西很自由,甩来甩去打大腿,合着磨斧的运动,“巴达,巴达”打拍节。
我爹逼我去请他,我的目光碰到那,我心里作呕,连忙扭头,磨蹭一阵,艰难说道:“爱武哥,请你去我们家耍会儿。”爱武知道“耍会儿”是我谦虚的说法,其实有碗好饭等着他,就高兴地丢下活儿,拿了衣裳搭在肩上和我同行了。
我家饭桌放着三双筷子,三个酒杯,中央一小碗萝卜干炖老鼠肉,我爹和杀敌坐在桌旁,等着爱武。我完成任务就到隔壁看书,躲开看吃的尴尬,爱武笑着说:“明理爹,这怎么好意思啊,又要道谢你!”我爹连忙请坐,去拿柜里半瓶劣质酒。爱武坐了,一面跟杀敌说话,一面拉下肩上的衣裳搭在饭桌横档上,就拿筷子要夹肉,记起主人没请,连忙放下筷子,移动酒杯,掩盖尴尬。我家墙壁缝隙很大,尽管我静心看书,隔壁情景总要漏过来,进入我的耳眼。
我爹斟酒后,请二人喝了,才请吃菜。每块老鼠肉比胡豆还小,爱武夹了一块最大的连骨吞进无底洞,正要夹第二下,见主人放下筷子聊天,只好也放下筷子聊天。爱武问:“杀敌,你看到过毛 没呀?”杀敌说:“没有,毛 不是随便能见的。”我爹说:“那当然啰!毛 等于是过去的皇帝,你随随便便能见到?”
正说着,我哥来桌旁坐下,一边盯着碗里的老鼠肉,一边咽着口水搭话:“听说聋子待诏给大狗秃子剃了脑壳,又去给皇帝剃,把皇帝惹秃啦?”我爹很想叫我哥拿筷子来吃一点,可是老鼠不大,他颇犯难。爱武见利益受威胁,顿时深恶我哥:“你说这话,该马上抓起来打死!现在的皇帝是哪个?是毛 。毛 害秃子,你侮辱伟大领袖毛 !”他上纲上线分析,差点要把我哥扭送到公安局,但是记起我爹的人情,语气才又软下来:“你这话呢,幸好在这儿说……我和杀敌倒是不会把你这话说出去啊,换了其他人,马上报告公安局,把屎尿都给你打出来!”我爹连忙责骂我哥说话不动脑筋,聋子待诏给我们剃脑壳,我们都嫌他脏,怎么可能给皇帝剃脑壳。责骂完了,他拿起筷子:“请,二位请!”于是爱武和杀敌拿起筷子夹第二下。
灶房里,我嫂坐在灶前烧锅,我妈站在灶后化着锅里比蜗牛肉还小的一块腊猪油。去年,我妈把半斤猪油切成一个个大小相等的小块,家人嘴舌生疮,说话困难,大便干燥,屙得流血,她都舍不得拿一块来滋润,而要留着待客人。她化了猪油,加水加菜下面条,她抽出拇指粗细一股儿下在锅里,用筷子捞了捞,觉得太少,不好意思,忍痛又抽小指粗细一股儿下在锅里,用筷子捞了捞,又抽出两根下了,又抽出一根下了,又抽出半根下了,这才收起剩下的面条,留着以后待客人。
三人吃完老鼠肉,我妈端出两碗面条放在爱武和杀敌面前,她惭愧汤多面条少:“爱武,杀敌,把你们请来,没有啥,喝口汤。”杀敌见我爹和我哥面前没有面条,很有一些不好意思:“你们呢?”我妈说:“我们马上做午饭。”就进灶房做全家人的清水煮老牛耳菜和杀敌个人的大米稀饭去了。我哥又咽口水,找些闲话占嘴巴,我爹点燃桑心(2)烧旱烟,说:“吃,你们快吃。”口水流进烟管,和着烟灰,生成黑黑的“烟油”。
二人拿起筷子吃面条。爱武狼吞虎咽,满头大汗,吃完面条就用饭桌横档上的衣裳擦汗水。我爹喊我:“二娃,过来给你爱武哥打扇嘛!”说着把烟管和桑心递给爱武。我不想打扇,却怕我爹,只得磨磨蹭蹭去桌旁。我爹恨铁不成钢:“天天一回来就看书!”我拿了扇子,站在爱武侧面沉重打着,我爹喝道:“站到背后去打嘛!”我就站到爱武背后打。我爹对爱武说:“我生两个儿子,这老二最不成器,光看书!管㞗他,帮我照顾一下,下半年让他到学校混几天……”
爱武建国初期在识字班总把“一年四季,春夏秋冬,春去夏来,夏去秋来……”读成“一年四季,秋夏春冬,秋去夏来,夏去春来……”挨了老师许多竹板,因此他一生最恨的事是读书,最恨的人是读书人。多年来他始终不懂:“书又不能吃,书又不能穿,读书有啥用?书读多了,反而成书呆子!但是学校天天读书呢……那么多老师学生吃闲饭,用来干活多好啊!”他正困惑,全国开始停课闹革命,不久毛 又号召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拜贫下中农为师,虚心接受再教育,他恍然大悟:“读书果然没用!”他跟人类空前绝后的伟大领袖、全世界人民共同的革命导师、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毛 心神相通,不谋而合,见识一样!他自信起来了,更加坚信读书无用,马上叫他在大队小学读书的孩子停学回来干活。他骄傲起来了,他是知识青年的老师,他喜欢谁就喜欢谁,他不喜欢谁就不喜欢谁。他见我爱看书,跟他庄爱武的品质完全不同,他点儿也看不顺眼。一天我路过他门前,他无缘无故怒喝道:“连城市知青读了书都要上山下乡,你读书干啥!?”
现在他听我爹求他,说:“你们总把读书说得多重要,你看我那十几个娃儿一个都不读书,今后还是要吃饭。”这时我妈去房后拿柴路过饭桌旁,委婉说:“还是要读点书,像我们连钱上的字都认不得,就看上面的画老爷儿。”我爹继续求情:“管他的,我们都是同一个老根头,看在老祖宗的情上,让他到学校混几天!”
爱武嘴上没表态,心里答应了,他对我的恩情多大啊,一把夺过我手里的扇子:“拿来!我自己扇!连打扇我都瞧不起,懒扇懒扇的。”我不打扇了,正要去隔壁,我爹见爱武搭在桌档上的衣裳汗臭冲天,他怄我脑瓜不灵,生气说:“把你爱武哥的衣裳拿到河边去洗了嘛!像桐油灯盏一样,拨一下才亮一下……”我便拿了爱武的衣服去河边。
————————————————
庄爱书自注:(1)女儿生孩坐月,娘家送去几担几筐米、面、油、肉等等,人们叫做“送月米”。
(2)桑心,桑树杆中心的朽木,农民无钱买火柴与打火机,就点燃桑心烧旱烟。
avatar
苏平周2016
4楼
3 场上卖馍遭驱赶,家里偷麦受责罚。
我洗了衣裳拿回来,爱武起身接了说:“明理爹,肖大妈,道谢道谢,我走啦。”我妈端出大碗清水煮老牛耳菜放到我爹面前说:“爱武,再吃一碗我们的饭。”爱武说:“走啦走啦,道谢啦!”就真的走了。我妈又端出大米稀饭放到杀敌面前,杀敌每顿看着我家跟他饭不同,心里过意不去,现在要跟我爹换,我爹坚决不同意,杀敌实在没办法,说:“我回保管室边吃边看毛 著作。”就端着饭碗走了。
全家在桌上艰难吃饭,都默不做声,愁眉苦脸,只有墙上慈祥的毛 画像在看着我们微笑。我顿顿吃厌牛耳菜,现在埋头硬吃,饿得流泪,满腔怨气不知对谁发。我哥明知碗里没有菜,还用筷子在墨绿的汤里不停打捞,他饿得冒火,像个一触即发的炸药桶。我爹娶了两个妻,我的大妈已饿死,留下我哥我姐跟着我妈长大,去年冬天我哥我嫂结婚不久就想分家,可是我爹我妈不同意,要他们共同节约粮食修房子,小两口天天砸瓢砸桶,骂鸡骂猪,我爹我妈忍了许多气。我哥常对邻居诉不平:“哎,这就是我妈死得早啊!”邻居挑拨说:“你妈不死呢,你也不会吃亏哇!修房子你小两口是两个人挨饿,两个人下力,爱书只是一个人,房子修成,兄弟平分,你们吃亏好大啊!”现在我哥越想越不通,一切怨气冲我妈,突然砸下筷子说:“不吃他妈这牢饭!”筷子一根跳到地上,一根跳到我爹碗前。
我爹真想拿出家长威风,但是又怕家庭分裂,少了我哥我嫂这支重要力量,修房更加困难,他和我妈完不成他们的终生大业,他只好责骂我妈,让我哥消气:“你一辈子啥本事都没有,只有死扣死啬!过去打仗,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你做这饭,人家吃了,怎能干活?”我妈生气说:“家里样都没有,我拿啥做饭?把我这把干骨头拿去啃嘛!”我爹“啪”地拍筷在桌上:“高粱面还有嘛!”他知道高粱面不多,我妈舍不得,一直留着没有吃,“管他多少,吃完再打主意嘛!”我妈不敢犟嘴,只是流泪,我哥怒气消了些,捡来筷子又在碗里不停打捞。
桌上又归沉寂。家里盐巴完了,煤油完了,全家衣裳裤子疤上重疤,我连换洗裤子也没有,我爹拿起筷子一面吃饭一面想办法。生产队青壮汉子干一天,只划二角几分钱,我们全家天天挣工分,除去分粮折钱,每年在生产队只能分到几十元——有的家庭人口多,劳力少,按人分回粮食去,挣的工分不够折合粮食钱,每年倒给生产队补钱一百多元——我家现在一分钱也没有,我爹想来想去,只能变卖口粮。他要继续安抚我哥,对我妈说:“明天兴镇逢场,晚上你拿两斤高粱面炕成十个馍,让爱劳赶场卖馍,休息半天。”我哥占到便宜,怒气顿时烟消云散,心里一片蓝天,又说又笑,话比谁多。我爹怕他瞒钱,说:“每个卖五角,卖了称盐打油,回来算账!”
第二天吃过早饭,我哥背着馍馍筛子和油瓶盐袋去赶场。他一路想吃馍馍,走到无人处,放下背筐,拿出馍馍,抠下一些米粒大的边角吃了,还想再抠,可是不敢,怕买家看见缺痕不买,他拿回家去我爹要大骂。他决心今天使出全部智慧,每个馍馍多卖一两分,多卖的钱当然归他所有。他瞒着家里已经存了好几元私房钱,他要存够五十元,将来分家之后才使用。他要像兴镇街上那些傲气十足、受人尊敬的单位人员那样,洗衣用肥皂,洗脸用香皂,他还要买牙膏牙刷,买小镜子、小梳子、指甲刀和挖耳勺,经常干干净净,漂漂亮亮,把分家后的小日子过得时髦舒适。
我哥来到场口上,只见猪市很热闹,买卖双方争价钱,还有猪儿在尖叫。街心满是人头动,有时挤落烂草帽,你来我往难行走,推推搡搡相争吵。两边檐下摆地摊,全是农民自产销:筲箕撮箕和背系,瓜秧豆秧与茄苗……我哥挤到石梯旁,馍馍摆在筛子上,正跟买家争价钱,突然听得枪声响,房檐那株苦楝树,碎枝破叶落头上。我哥连忙四处瞅,只见有人被抓走,被抓汉子挨枪托,吓得浑身在打抖。武装部长拿话筒,对着人群高声吼:“不走全部抓起来,快走快走快点走!”工商人员也发威,见啥东西都没收,夺了这样夺那样,还把背筐要拿走。读者您知为什么?且听作者讲根由:资本主义最万恶,自由贸易是源头,崇原全县禁集市,布告贴出已很久,农民照旧来赶场,所以公社要赶走。我哥不敢再熬价,五角一个忙出手,抓过钱来就奔跑,很快来到场外头。他的胸口咚咚跳,深怕钞票被没收,回头不见人追来,这才开始慢慢走。我哥边走边感叹,拿出钞票反复看:“钱啊钱啊好可爱,你和我的命相连!这钱归我多好啊,可惜要由老爹管……”我哥突然来灵感,一拍脑袋喜开颜:“何不撒谎哄家里,馍馍被人没收完?这样五元全归我,我又多了私房钱!”他的精神顿抖擞,揣起钞票大步走,边走边唱《红灯记》,嗓子让人很难受:“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
我哥回到家里,我爹问他:“卖完没呀?”我哥说:“全部遭没收了!”于是大讲民兵抓人好可怕,工商人员好凶猛。我家养了三只鸭,从来不喂一颗粮,鸭们每天一面在房前找口痰,在墙边找虫子,在邻居菜地吃菜叶,一面“嘎嘎,嘎嘎,嘎嘎”不停叫饿,好几天才下一个小蛋。我哥讲完,去扫他那可爱的小卧室,见鸭栅栏里有个蛋,瞅着我爹没注意,连忙捡了锁进他的小箱子。他跟别家男女一样,从来没有内裤穿,桑皮做的裤带疙瘩连疙瘩,他经常提心吊胆,深怕裤带突然断了,裤子当众掉到膝盖下。他昨晚梦见自己在光天化日之下,睽睽众目之前,全身赤裸,非常害羞,连忙跑进山洞躲藏,忧心忡忡不出来。他已偷了家里二十几个鸭蛋,他要凑够三十个,偷偷卖了缝内裤,买裤带。
我爹坐在桌旁烧旱烟,边怄边想煤油盐巴衣裤钱。供销社低价收购鸡蛋鸭蛋供应县级以上官员,我爹打算在供销社卖了鸭蛋买回煤油盐巴,至于一家人的衣裳裤子,拖到年底想办法。早上他见鸭栅栏里有个蛋,因为忙活没有捡,现在烧完旱烟去捡蛋,鸭蛋不见了,栏里只有鸭毛和鸭屎。他怀疑我哥偷了蛋,威逼我哥交出小箱钥匙来,我哥磨蹭一阵,交了钥匙,我爹打开小箱一看,里面是半箱鸭蛋和我哥的几样私有物。我爹把他打跪下,教育了整整一个中午,没收全部鸭蛋。下午,我爹叫我提上鸭蛋,到兴镇供销社卖了,买回煤油盐巴来。
我从场上回来,月亮还没升上庄家山顶,庄家湾沉在一洼暗色里,而远处的山体呀,村树呀,竹林呀,白壁呀,染上一层淡淡的月色,是那样地朦胧,那样地童话。我回到家里,我爹摸黑挑粪浇灌自家菜地,我哥躺在晒坝的簸箕里数着天空的星星,我妈和我嫂在灶房做晚饭,我放了煤油盐巴,又进小屋点燃油灯,躲进我的精神乐园,抒写心中美丽童话。我哥劳累一天,正在享受短暂悠闲,见我又用油灯,愉快心情一下没有了:“他一晚上比我多用五钱煤油,十晚上比我多用五两煤油,百晚上比我多用五斤煤油……”
月亮又大又圆,在庄家山顶升起一大半,几株瘦草掩在上面,把它分得七零八碎,轮廓是那样地分明。邻居男子端着面条边吃边来晒坝月光里,我哥停了算账,连忙坐起来向嘴:“你龟儿才命好,吃你妈这么大一碗面条子!”邻居半年难得享受一碗面条,见他羡慕,故意挑得高过额头,然后放到嘴边很响地喝进去,笑着说:“谁个叫你不分家?我们两口子分了家,每天晚上都要这样吃一大碗。”我哥深深叹气说:“唉——,该你龟儿吃啊!我们上顿是牛耳菜,下顿是牛耳菜……”邻居笑着用电影《农奴》挑拨我哥:“有你奴隶娃子干的,没你奴隶娃子吃的。”我哥说:“我们哪天才把奴隶当满啊!你看啊,我上四年学就回来当奴隶,爱书上了五年学,还要去读书!”邻居笑着说:“谁叫你妈死得早?没娘儿子该吃亏呢。”我哥很想少吃亏,低声问:“买麦子不?”邻居看看四周,低声说:“背来哇!”
吃过晚饭,我继续燃灯写作,我哥在隔壁灭灯睡觉,见墙壁缝隙亮着光,知我又要通夜用灯,心里“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他起床把灯点燃,我用油灯多久,他就要用多久,这样他才不吃亏。他一手掌灯一手扫地,把卧室光光的泥土地板扫了一遍又一遍,就在床边静坐。我嫂温情说:“来睡吧。”我哥吼道:“睡㞗你的嘛!”我哥坐一阵无聊,就读县委宣传部翻印的《斗私批修》小册子,可是读了半天什么也读不懂。他丢下《斗私批修》,掌着油灯欣赏墙上的图画。这些图画有的是他从别人画册上偷偷撕下来的样板戏剧照,有的是他在供销社几分钱一张买来的毛 画像,有的是他从场上垃圾堆里捡来的娃娃骑鲤鱼或者寿星拿蟠桃的年画,大大小小,花花绿绿,一张挨一张贴着。他想:“墙角那儿没贴满,哪天再找一张来。”看完图画,他把油灯放在床头条桌上,又在床边静坐。我妈干完家务去睡觉,见他亮着油灯,非常痛惜说:“爱劳呀,你不做啥么,把灯灭了嘛,洋油贵啊!”我哥桌上一拳:“老子高兴用灯呢!?没娘儿子该吃亏!?”我妙思泉涌,笔吐珠玑,听得我哥骂我妈,美丽童话一下不现了。
第二天晚上,生产队在晒坝分小麦,各家来人带着背筐,围着麦堆等候。我哥分了麦子偷偷背到邻居家,放下背筐慌忙说:“多少钱一斤?”邻居男子分回小麦正跟老婆吃饭,见他慌张,两口子不说话。我哥说:“比市价低一角,二元五一斤!”邻居两口子不说话。我哥说:“再给你龟儿少一角,二元四一斤,要不要?”邻居两口子不说话。我哥说:“再给你龟儿少一角,二元三一斤,要不要?”邻居两口子不说话。我哥说:“再给你龟儿少一角,二元二一斤,要不要?”邻居老婆说:“你背走,我们不要!”我哥急了:“一元!一元钱一斤都不要?你龟儿心肠好歹毒!”邻居男子慢慢说:“本来不想要的,你又背来了。算啦,给你做个好事啊。”才不慌不忙拿秤,不慌不忙称麦子,最后说:“钱这会儿没有,二天给!”
我哥背着空背筐回到家里,我妈问:“爱劳,你分的麦子呢?”我哥说:“装在缸里了。”我妈去看缸里,一颗也没有,忙去告诉我爹。我爹叫来我哥审问,我哥说:“生产队没有给我们分麦子……”我爹连忙去问会计,会计拿出账本,说我哥分走麦子,晒坝里许多人可以作证。我爹雷霆震怒,回家把我哥打跪倒,我哥如实招供。我爹怒气冲天,跑到邻居家里问罪,邻居连忙拿出麦子如数归还,说:“我本来不买的,他再三死缠不走!”我爹背着麦子气愤回家,见我哥跪了一阵自己起来,喝道:“哪个叫你起来的!?跪到天亮!”我哥战战兢兢,只得又跪。
avatar
苏平周2016
5楼
4 放胡言招惹大祸,试拙笔发表小说。
兴镇戴帽初中的学生每天在生产队干一大早晨农活,吃过早饭太阳已经竹竿高,才带上一顿午饭粮,从各条土路去学校,下午老早又回家。
我和高跟党都在兴镇初中读书。这天我们同路去上学,他抱着一个大饭盆,一路用小刀挖空红苕,塞进鸭蛋,蒸饭时口子朝下放,同学见是红苕,才不偷去。他一边在红苕上挖洞,一边和同学们夸说自己拿粮多,接着又争论八哥怎样喂养,鸽子如何放飞,公牛鞭子有多长,母猪奶子是几对。
我怕家里断炊,每天只拿一把红苕干和一把萝卜干。我端着蒸饭碗,边走边想昨晚看的历史书,突然有了新发现,就对大家显示说:“问你们,用一分为二的观点来看,鸦片战争也有好的一面!帝国主义用枪炮打开中国闭关自守的大门,虽然加重了中国人民的灾难,但是客观上带来了西方文明,催生了中国的现代化,否则我们还是封建社会,仍然有皇帝,仍然无汽车……”
我正说着,前面的高大个子同学扭过头来威严地喝问道:“你说什么!?”树祥秃子笑着说:“照你这样说来,我们还该感谢帝国主义呢。”第三个同学高声说:“庄爱书说反动话,向老师告!”高跟党因为舅舅是组织部长,在同学中地位很高,连老师们也经常夸他聪明能干,现在他听我说话,觉得似乎有道理,但是又想:“全世界只有毛 才能思考世界大事,庄爱书天天跟我们混在一起,脑子没我灵,堆头没我大,如果称斤两,肯定没我重,如果量骨棒,肯定没我长,连我都不能思考世界大事呢,他能思考世界大事?他能思考世界大事,我能思考宇宙大事。算啦,简直在闹天大笑话啊!”因此笑着说:“咦,庄二娃不错呢,在考虑世界大事啦!”树祥秃子笑着说:“我们选他当地球王。”另一个同学推一把我的脑袋:“你脑壳天天想些㞗没名堂!”
兴镇初中在场北一里的梁氏宗祠,校门前面那株千年古榕假根林立,枝叶繁茂,荫蔽老远。高跟党他们把饭盆饭碗加水搁在蒸饭房,就到处追打跑玩,我搁了饭碗,走进教室拿出语文课本来翻看。语文课本根据毛 “课程要精简”的伟大指示只有筷子厚,几篇报刊上的标语口号式文章,一篇“崇原县毛泽东思想红卫兵打狗战斗队”辱骂“崇原县毛泽东主义红卫兵被狗打战斗队”的派性文章,再加一篇节选的鲁迅杂文,毫无体系地凑在一起,我已看过好几遍,除了鲁迅杂文,没有点儿收获。我丢开自己的语文课本,拿出我姐夫的课本来欣赏《归去来兮辞》,心情无比愉悦。我非常敬佩陶渊明,如果诗人还健在,我一定要去给他种地,给他劈柴,给他挑水。
我正欣赏陶渊明,忽然听得口哨声,值周老师吆喝挑粪到农场。全国学校大办高山农场,兴镇初中故意把场址选在十几里外的高山顶上,用艰苦体力劳动来改造师生头脑中的非无产阶级思想,跟工农兵拉近距离,以防沾染知识分子味道。我的忧心比山重,害怕把粪挑不拢,老师鄙视同学笑,我成全校最差生。我迟迟没有放下书,这时班主任梁抬石来到教室,从背后抓了书去说:“你庄爱书,又在偷看封资修毒草,没收啦!”就去交给皮校长。他教数学,我很怀疑,经常找些难题当众请教难倒他,所以他不喜欢我。
师生们挑着满满的大粪走在山路上,挑粪队伍足有几里长,有时翻山越岭,犹如蛟龙逶迤,有时穿沟过桥,好比蚂蚁搬家。高跟党他们力气大的同学和老师们跑到前头去了,我和几个力气小的远远掉在后面,我感到他们很亲热,深怕独自一人掉队,成为全校最没脸面的人,我想:“幸好有他们!”我饿着肚子挑不动,走不几步就息气,多么希望几个掉队同学和我力气一样小,不要丢下我跑到前头去啊,可是他们也比我的力气大,到底和我拉开距离,把我丢在最后头。我非常忧愁,非常着急,使出全部力气拼命追赶,无奈两腿发软,肩膀巨痛,再跑就要倒下去,只得放下粪桶又息气。后来我见路边有大粪,知道有人倒了大粪挑空桶,我也倒了大粪挑空桶,一面担忧要倒楣。来到农场高山脚下,我见前面同学在田里装水挑上山,我也装了半挑浑水挑上山。山路越来越陡,越来越窄,路上又有前面师生浪的粪水,非常打滑,我跌跌撞撞,浪浪簸簸,几次差点摔下岩。
老师和同学们挑粪上山浇灌了,都坐在地边休息,见我最后一个上山来,大家评头品脚,说说笑笑,没有一个瞧起我,我自卑惭愧,深怕老师同学发现我的猫腻,精神压力无比大。我不敢挑拢去,就放下粪桶,假装息气,忧虑事情怎么办。高跟党笑着说:“庄爱书肯定有鬼!”连忙起身跑来,提起粪桶高高倒水,“大家看……大家看……这是他挑的粪!”说着把粪桶给我扔得老远。
师生们从农场回校已是下午,老师都去教工食堂吃午饭,学生一齐涌进蒸饭房,连屋角门后也挤满了,大家你推我挤,寸步难行,根本无法寻找自己的蒸饭。高跟党第一个冲进去,在最里面的石台旁边找着自己的大饭盆,顺手拈了别人碗里一团猪油渣丢进嘴,油渣一下就没了,他满口白牙很整齐,裂开嘴唇笑着想:“我好聪明!”他很欣赏自己的生存能力,又拈一团油渣丢进嘴,笑着把身边同学往外推:“不要挤,不要挤……”门口几个大男生笑着闹着把同学们往里推,最后一齐用力,边推边喊:“加油!加油!加油……”高跟党也边推边喊,遥相呼应:“加油!加油!加油……”中间的同学倒下又起来,起来又倒下,活像地里麦子遭风吹。有个小男生头顶饭盒往外挤,饭盒掉在地上,被人踏扁,红苕米饭挤出来,很快变成粘泥浆。门外一群女生叽叽喳喳不敢进,我站在她们旁边,一面惭愧劳动偷懒,没有脸面,一面愤恨高跟党兴风作浪,制造混乱。我想:“人人守秩序,个个当好人,这样世界多好啊,但是偏偏有坏人!”
吃完午饭,师生在大堂开会,学生站成方队,老师守在周围,听着皮校长讲话。皮校长站在毛 画像下面的台子上高声总结今天的劳动,他表扬了高跟党他们几个学生挑粪积极,然后声色俱厉说:“但是庄爱书,劳动偷奸耍滑,倒了大粪挑空桶!”同学们都扭头笑看我,我满脸通红,脑袋藏到人缝里,高跟党站在我近旁,笑着一把将我拉出来:“嘿,看他还晓得害羞啊!”
皮校长继续讲:“他劳动不积极,偷看封资修毒草很积极!”说着高高举起我的罪证,“大家看,这是梁老师从他手里没收的……”同学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非常诧异庄爱书好坏好胆大,竟敢偷看封资修毒草!
皮校长继续讲:“他甚至胆大包天,敢在同学中散布反动言论,说如果没有帝国主义发动鸦片战争,中国还是封建社会,仍然有皇帝,仍然没汽车!”同学们朗声大笑,虽然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
皮校长继续讲:“庄爱书如果不悬崖勒马,如果不加强思想改造,迟早要进监狱,迟早要成为无产阶级专政对象!”坐监最可耻,犯人最下贱,同学们又都转头看我,我更加害怕,更加羞愧,只恨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皮校长高声问:“大家说,庄爱书该不该改造思想!?”同学们声震九霄,一齐回答:“该!”
皮校长高声问:“庄爱书该不该遭批斗!?”同学们声震九霄,一齐回答:“该!”
皮校长高声问:“庄爱书该不该向毛 请罪!?”同学们声震九霄,一齐回答:“该!”
皮校长高声说:“把庄爱书抓上来!”于是高跟党他们几个学生连忙把我推上台,师生一齐愤怒,喝令我跪下向毛 请罪。我坚决不跪,梁抬石说我桀骜不驯,按住我的肩膀一个扫腿打跪下,又揪住我的头发往下按……
集合完了就放学,学生分路回家去,许多同学笑看我,都说我要当犯人。犯人多么可耻啊,我怕见到任何人,真想变成土行生,钻到地下往家逃。我见后面来一群,个个强悍又凶猛,狮子老虎和恶狼,还有熊罴与豪猪。我像一只丑小鸭,深怕同学欺侮我,担心他们找茬子,就走岔路绕回家。雄壮狮王见我躲:“我们也走那条路!”几个怪兽齐响应,跟着狮王追赶我。我的胸口咚咚跳,吓得拼命跑起来,眼看就要追上了,只好站着准备挨。几个猛兽围拢来,你拳我脚齐打我,我很愤怒又害怕,不敢还手只敢叫。雄壮狮王笑着道:“我们没有打好人。”一只豺狗对我说:“明天你向学校告!”
我一下变得孤僻了,多想独自一人躲到方圆几百里没有人烟只有林莽的深山里生活啊,甚至飞到几十万光年的星球去,永远不回地球来。我在学校不与老师同学说话,常去后墙与山岩之间的窄缝里躲藏,因为那儿才没人。我在家里一有空闲就去龙洞河逗留,龙洞河周围几里无人家,有时几天不见一个人,我只要去到那儿,心情马上感到轻松,精神顿时得到安慰,我亲近河边冷寞的小草,观赏岩下孤寂的野花,久久不想回家去。
我每天上学如上刑场,磨磨蹭蹭,总要爹妈催促才上路。我躲开高跟党,走到半路看看前后无人,连忙走上岔路,去往河边,钻进巴茅丛里藏着看书。中午,我饿得脑子发昏,很想回家吃饭,但是我提前回家,人们知我逃学,更要讥笑鄙视。我拈了饭盒里的生红苕干边嚼边看书,一直挨到放学时间,才从巴茅丛里钻出来。
不久我辍学了。我白天干活,晚上看书,有时看到天快亮,方才和衣睡会儿。我不敢深睡,边睡边等爱武催工的叫骂声,深怕睡着没听见,出工迟了又受气。我饥不择食,见书就看,连那些空洞无物的政治口号书,我也读得倒背如流。我千方百计,到处借书,每次都是空手回。我空闲时间无书看,就钓鱼编筐捡蝉蜕,卖了钱来买煤油,浪费多少读书的黄金时光。
我读到一本省作协的文学刊物,见上面那些歌功颂德、虚情假意的玩意儿我也能写,就写了一篇名为《春耕》的短篇小说寄到那省刊,不料初试投稿就发了。人们到处在惊讶,到处在赞誉,连百多里外也有人讲说兴镇公社一个十几岁的娃儿在省刊发表了作品,崇原文化馆马上吸收我为业余文艺创作骨干,通知我进城参加文艺座谈会。
这天公社又召开大队小队干部会议。散会后,干部们喜气洋洋,说说笑笑,从公社大门体面出来,在街上东看西看,到处闲逛。兴镇只有一条街,几十年来没变化,干部们对街上一切早就了如指掌,实在没有好看的,就去围观供销社独家经营的饭店里半笼素菜包子。大家围着包子干看一阵,饿着肚子要回家,这时公社电话员叫住爱武,要他通知我到文化馆开会。爱武一面答应,一面在心里纳闷:“连李杀敌和高跟党那么能干,都没去县上开会,他去县上开会?是不是县上搞错啰?”他向来任人唯贤,他要培养他手下的能干青年,他想:“管他妈的,我有权,我回去叫李杀敌开会!”
爱武回到庄家湾,端着老婆留的大碗稀饭,边吃边去保管室找李杀敌,叫他明天到县文化馆开会。李杀敌父母给毛 写信表达忠心,叙说苦情,现在已经回到北京工作了,他们见清华大学招收工农兵学员,叫秘书要了一个名额分到崇原县,指名道姓给杀敌,县委便推荐杀敌读清华。现在杀敌忙着办手续,况且他“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哪里瞧得起参加县文化馆会议,便笑着婉言谢绝庄队长的好意。
晚上,爱武又去叫高跟党开会,高跟党非常高兴,第二天一早起床到五沟,赶车进城去报到。文化馆干部不知他是组织部长的外甥,听他报了住地和姓名,拿出开会名单反复看了说:“我们通知的是庄爱书啊,怎么你来啦?”高跟党一下脸红,连忙走了。
avatar
苏平周2016
6楼
5 严醒梦情深邀朋友,李杀敌义重别乡亲。
李杀敌一面办手续,一面犹豫:他在庄家湾受到种种优待,深感底层百姓多么美好,虽然他们粗俗下流,缺少教养,但是对人率真、热情、淳朴和友好,不像高层社会,在文明、礼貌和友好的体面外衣里,藏着多少险恶斗争、阴谋虐杀、冷酷无情和肮脏丑恶。他真想永远留在庄家湾,却又怀念父母、兄弟和姊妹,怀念北京丰盛的特供美食,以及国家公派人员们细致入微、很有水平的伺候,还有他的不可估量的远大前程,也在强烈吸引他回到父母身边去。几岁时,他父亲经常带着他去周总理家里,周总理把他放在大腿上一边逗玩,一边跟他父亲讨论国事,酝酿风云。有一次,周总理问他长大干什么,他说长大要当周总理,逗得所有人大笑。他家的亲戚朋友以及他父母的同事部下遍布全国,占据各级重要职位,掌握各种重要权力,他父母恢复工作后,从前那些秘密往来的更加亲密,从前那些避之唯恐不及的,想尽千方百计上门来,这些人都是他今后仕途上宝贵的人脉资源,他不能犯傻。
李杀敌终于决定回北京。这天他办完手续从公社回来,正在我家吃午饭,我姐夫穿着一身补丁衣裤来了。我姐夫叫严醒梦,幼时生得几分傻相,厚嘴唇上经常伏着两条灰白的“老木虫”,每遇大人喝斥,就伸出舌头从左到右一扫,两条肥胖的“虫子”不见了,因此人们叫他严傻儿。傻儿点也不傻,现实头脑比我清醒,此刻他怕外家想他来蹭饭,站在门口不吱声,等着全家请他坐。他是女婿,应该高贵,如果外家对他不敬重,他就要虐待我姐,我姐样子难看,又是文盲,配他傻儿该补钱。
我爹坐在上席看见他,连忙请坐,我们也都一齐请坐,他才换了笑脸,连忙进门跟杀敌热烈握手,激情说话。我爹知道家里只有半把待客面条,但是女婿是贵客,来了必须做客饭,便忍住痛惜说:“给严相公做饭嘛!”我妈更加痛面条,但是我姐不是她亲生,她怕遭到后娘名,再痛也要做客饭,几分生气说:“我不晓得,要你教!”连忙停下吃饭,端着饭碗进灶房,叫我嫂说:“树花,来烧锅。”
我姐夫问杀敌:“好久启程?”杀敌说:“打算明天。”我姐夫说:“推迟一天,到我家去耍!我捉到一只斑鸠,特地来请你……”李杀敌讲说他的行程计划,我姐夫说:“我俩这么相好,无论如何,这个面子要给!这次分别,不知啥时才能相见……”杀敌说:“乡下没有照相馆,不然留个影啊。”我姐夫连忙说:“到我家耍了回来,我送你进城,我俩在城里照了相,我送你上车!”杀敌难却盛情,只得答应了。
我姐夫在县城高中未毕业,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来了,他和同学们轰轰烈烈闹革命,天天批斗走资派,打死一个县长、两个校长和九个右派老师。不久,红卫兵分成两派,都说对方是刘少奇的走狗,都要誓死保卫毛 ,两派各据山头搞武斗,“崇原县毛泽东思想红卫兵打狗战斗队”用县武装部的步枪机枪手榴弹攻打“崇原县毛泽东主义红卫兵被狗打战斗队”,“崇原县毛泽东主义红卫兵被狗打战斗队”从军分区调来迫击炮还击,武斗高潮时,一天打死七百多人。我姐夫脑袋受伤,差点丢命,流着鲜血一面冲锋一面喊:“生做毛 的红卫兵,死做毛 的红卫鬼!”
这天,他从县城步行回家背粮,第二天中午老爹给他补背筐,边补边和他争辩文化大革命。爷子俩越争越气大,他爹说:“刘少奇不搞‘三自一包’,你娃娃早就饿死了!”我姐夫大怒:“你为刘少奇翻案!”他爹重重扔下花篾刀:“翻案就翻案!”我姐夫惊呆了,大叛徒大内奸大工贼刘少奇已经关进大牢,他爹竟敢公然为他翻案,这好了得!他一下认为他爹不再是他爹了,而是血盆大口、青面獠牙的阶级敌人,他指着他爹的鼻子怒喝道:“严秋生,你是现行反革命!从现在起,我和你断绝任何关系!”他爹扔下背筐要打他,我姐夫在激烈的阶级斗争中想到毛 ,浑身增添无穷力量,左手从衣袋拿出《毛 语录》捧在胸前,右手振臂高呼:“打倒现行反革命严秋生!毛 万岁!共产党万岁!让严秋生在《毛 语录》面前发抖吧……”他爹好像妖魔遇见护身符,果然有些害怕了,终于不敢打儿子。我姐夫忠于伟大领袖毛 ,他要站稳立场,他要大义灭亲,连忙跑到公社举报现行反革命。公社革委会马上派人抓走他爹,当晚广播通知全公社明天停产,所有人在场上戏楼坝子参加批斗大会。
第二天吃过早饭,全公社男女老少欢天喜地,结伴呼朋,说说笑笑上街去,人们一年到头,天天干活,没有点儿娱乐,只有看人挨打这点乐趣,多么希望天天召开批斗大会啊。场口,民国时期留下来的那座戏楼,一九四九年以后成了经常召开批斗大会的地方,两米多高的戏台跪过多少挨杀挨打的地、富、反、“坏”、右、台属、走资派以及糊里糊涂的老实农民啊!现在戏台下面站满黑压压大片群众约有万多人,我姐夫他爹跪在台边弓腰低头,几个打手拿着板凳腿守在身后,戏台正中搭着一张讲桌,公社革委会主任慷慨激昂在讲话,后面两边的板凳上坐着革委会另外几个头头。头头们个个讲完话,最后由我姐夫检举揭发,他拿着连夜写好的发言稿大步上台,愤怒揭发他爹的滔天罪行,他越读越愤慨,突然举起拳头振臂高呼:“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严秋生!”“坚决砸烂严秋生的反革命狗头!”“坚决和严秋生划清阶级阵线!”……台上台下被感染,跟着愤怒呼口号,整个会场拳臂林立,喊声震天。这时几个打手像打牛,用板凳腿狠打我姐夫他爹的背脊,我姐夫他爹声声惨叫,倒在台上,几次都被打手们喝起来跪着又挨打。我姐夫心里流血,有点后悔,但是“爹亲娘亲不如毛 亲,河深海深不如党的恩情深”,为了共产主义,他要紧跟毛 ,他要用坚强的革命意志战胜父子之情,他一把夺过板凳腿亲手打爹。他爹又瘫在台上,台上台下齐怒吼,都说他爹在装死,我姐夫和打手们愤怒喝斥,把他爹拉起来跪在台边,他爹咚地栽到台下没气了。
几年后,我姐夫和同学们响应毛 上山下乡的伟大号召,回到各自生产队干活。他虽然不愿在农村,但是他要学习雷锋同志,党叫干啥就干啥,党指向哪里就奔向哪里,他决心在农村扎根一辈子,像雷锋那样做一颗革命机器上永不生锈的螺丝钉,为实现共产主义而贡献力量。因此他在生产队干活毫不偷懒,再饿再累,别人挖一锄,他挖两锄,别人挑一担,他挑两担;因此他初夏半夜起床趁着月色犁田,牛儿喘着粗气快步拉犁,月光照着田水闪烁明灭,人们天亮起床,他已犁了大片水田;因此他隆冬跳到田里,用锄头刨平别人倒在田边的牛粪堆,玻璃似的冰块割破他的腿脚。他跟着毛 闹革命,一切都很简单,一切都很纯粹,一切为了实现共产主义,根本没有私人关系和个人利益可言,如果革命事业需要,他随时献出自己年轻的鲜血和生命。
不久“9.13”事件爆发,高层许多真实内幕大小报刊不敢透露丝毫,却从小道秘密传到民间。我姐夫听说毛 曾想推出毛远新,林彪想要推出林立果,两个皇储毫无建树,说话却比政治局常委管用,他不明白党的伟人们怎么不以人民福祉为重,搞起任人唯亲来啦?我姐夫听说毛 指着刘少奇的鼻子:“你有多了不起?我动一根小指头就能打倒你!”他不理解党的伟人们怎么忘了“胸怀世界,放眼全球,以解放全人类为己任,最终实现共产主义”的远大目标,闹起个人意气来啦?我姐夫听说毛 在会上讲:“这次评帅,有人在骂娘,有人要跳楼……”朱德插话说:“评不上元帅,老婆那里不好交代呢!”毛 继续说:“还有的同志,在战场上都没哭,这次评帅哭了,真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没到评帅时啊……”我姐夫想:“高层底层一个样,哪有什么精神、境界和崇高啊!如果真是为了共产主义,打仗胜利之后,那些已无用武之地的元帅将军们,就该解甲归田,与民同乐,过着普通人的生活,不该争名争利,坐享特权,福荫后代,荣及远亲,这才是共产主义的道理……”
我姐夫感到受了莫大愚弄,开始怀疑他和亿万群众脑袋里装着的神圣伟大,认为文化大革命不仅牺牲了几千万人的生命,而且浪费了全国人民的天真和热情,如果再来一次文化大革命,只有脑残才认真,只有傻子才上当。他甚至开始怀疑共产主义,认为马克思画个“按需分配”的共产主义大饼引诱人们颠覆人类现有秩序,欺骗半个人类走了百多年血流成河的邪路。“真理一句话,假理万卷书”,他认为马克思编出整套漂亮谎言,旁征博引,博大精深,却连“人的欲望永远无限,人类资源永远有限”这个常识都不懂。比如吃肉,人们没有肉时,连瘟猪烂牛也稀罕,有了肉吃,人人还想尝野生,而野生动物,资源有限,一头野猪全城吃,必然你争我抢,拳脚相加,怎能做到按需分配,各取所需?
我姐夫惭愧自己太幼稚,上了多少傻当,后悔自己太老实,吃了多少傻亏。他为他爹哭了几天,从此回到现实,不再相信什么共产主义,不再相信什么精神、崇高、真理、是非、正义、原则,一切只讲个人利益。他不再学习雷锋同志,认为什么做一颗革命机器上的螺丝钉,什么解放全人类,全是他妈的胡扯淡,雷锋活到现在,同样要在心里惭愧和后悔。毛 说“农村是个广阔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但是人们在农村连赶场上街,外出学艺,都必须经过干部批准,才能离开生产队巴掌大的天地,他天天接受干部的愚蠢领导,饿着肚子干蠢活,默默无闻当牛马,能有什么作为啊?他再也不愿上当受骗,再也不愿扎根农村一辈子,他必须走出农村,出人头地,将来衣锦还乡,光宗耀祖,安慰他爹在天之灵。并且他出人头地,有势有权,就能以权谋私,发家致富,那些高房大屋,美食佳肴,让人身体多么享受啊!并且他出人头地,有势有权,就有人来送这送那,求他帮忙,那些巴结、奉承、羡慕、佩服和俯首听命,让人精神多么享受啊!
他知道中国是儒家文化占主流,儒家最讲关系,因此中华民族千百年来世世代代讲关系,朝野上下讲关系,东南西北讲关系,男女老少讲关系。中国人也有不讲关系只讲原则的时候,那就是你跟他没有关系或者关系不好。在中国,“人际关系决定一切”。关系好了,你明明是堆狗屎,他可把你说成鲜花;关系不好,你明明是朵鲜花,他偏把你说成狗屎。关系好了,你明明是白痴,他把你捧成天才;关系不好,你明明是天才,他把你贬成白痴。关系好了,你明明是杀人犯,他千方百计让你逃脱法网;关系不好,你明明没犯法,他处心积虑把你整进监狱。“关系好了,飞机都可以刹一脚”;关系不好,明明政策规定该给你办的事情偏不给你办。在中国,你要想成功,要想上爬,你只有照中国方式做人,那就是时时讲关系,事事讲关系,处处讲关系,无能无德者上爬要讲关系,有能有德者上爬也要讲关系。他没有亲戚当官掌权,没有任何自然关系,一切都靠拉关系,他要用毕生精力研究关系学,读透社会这本大书,从而升官发财,出人头地。
他听说李杀敌来庄家湾插队,并且在我们家吃饭,他心里非常惊喜:“李杀敌父母虽然被打倒,但是他家在官场肯定有不少关系,肯定有些关系没有倒,他家随便一个关系说句话,都能改变我一生命运!”因此他常来我们家,跟李杀敌聊天、下棋、捉鸟、钓鱼,常把李杀敌请到他家去做客,同床共枕,聊到天亮。
桌上只剩我爹、杀敌和我姐夫说话。我妈端着两碗面条,拿着两双筷子,放到我姐夫和杀敌面前说:“醒梦,杀敌,喝口汤。”杀敌见我们全家饥肠辘辘,说他刚刚吃过,把碗推给我爹:“大叔,你吃!”我爹坚决不吃,把碗推给杀敌:“这么小一碗,不会把你胀倒!”我姐夫也连忙劝说,杀敌还是不吃,我姐夫找出许多正确理由再三劝说,把筷子塞到杀敌手里,捏拢他的五根手指说:“吃,快吃!你不吃我就不吃!你不吃我就不吃!”杀敌实在没办法,只得吃起面条来。
吃过客饭,我姐夫和杀敌同去他家。他家现有母亲、六个姊妹、一个没有结婚的弟弟,以及他和我姐,全家一共十口人。他家有严格的等级制度,比如收红苕的季节舀饭,他和母亲三块红苕,他弟弟两块红苕,六个姊妹每人一块红苕,我姐最下等,一块红苕也没有。我姐怀孕的肚子越来越大,饥饿越来越凶,常常流着眼泪争饭吃。二妹掌握勺子权,每顿按照等级舀饭放在灶台上,我姐故意端错饭碗,因此二妹跟她常打架。
今天下午,我姐挺着肚子出工后,又回家来拿镰刀,见家里无人,就到处找吃。她揭开锅盖,看见半碗剩饭汤,就在灶后站着喝。这时二妹回来碰见,一把夺了碗去,骂她好吃婆娘。姑嫂俩互相抓住头发往下按,活像两只山羊在撑架,二人都怕邻居笑,忍住哭泣悄声打。这时我姐夫和杀敌来了,姑嫂俩听得外面说话声,都想李杀敌是多么显贵的客人,怎能让他看到我们的下贱和丑陋,于是连忙松手,理好头发,顽强笑着,出来请坐。
我姐夫叫姑嫂俩烧锅做客饭,杀敌坚决不准,但是客来烧锅是礼节,我姐夫哪里同意,仍叫烧锅。我姐亲热说:“二妹,你去坝里干活,我一个人烧锅转灶有办法!”说着就去菜地掐葱子。二妹知她想偷嘴,坚决不让她得逞,也亲热说:“嫂嫂,你怀身大肚,我去掐葱子!”说着连忙抢到我姐前面。杀敌对我姐夫笑着说:“你家好幸福,看你爱人和妹妹多亲热。”我姐夫连忙承认,讲着他家的和睦与温馨。
傍晚收工,许多人都来我姐夫家里长见识,那些嘴钝胆小的男人,跟女人孩子和老人挤在门前窗外看杀敌,那些脑子聪明胆大的,则勇敢进屋,打了招呼,坐到桌旁,陪着杀敌。几个跟主家关系特好的女人,都找了由头,有的端着盐碗来借盐,有的挽把柴草来包火(1),有的拿着油灯来借油,一面跟主家说话,一面近距离看几眼高层阶级。李杀敌不再有刚下乡时那种惶恐和恼怒,他感到乡亲们多么热情、友好、淳朴和善良,他平易近人,谦虚低调,亲热回答每个人的问话,满足他们对高层的好奇心。
这时只听门外有人嚷:“过开过开,我去说事情!”门口许多人叫着严支书,连忙让开一个口子。严支书进来,我姐夫热情请坐,严支书跟他交代了一件鸡毛蒜皮的公事,就与杀敌攀谈起来。我姐夫愁着客多菜少,小小斑鸠每人难得一筷子,真望几个没有脸面身份的男人自觉回家,桌上只剩杀敌和支书,可是几人陪着杀敌说话,远远没有走的意思,我姐夫深藏厌恶,顽强说笑,应酬一阵便去灶房跟老妈商量酒菜。家里除了蔬菜,什么吃的也没有,母子俩愁得正想哭,这时那边屋里支书老婆端来一盘腊肉放在桌上,众人一片惊呼,齐声夸赞,我姐夫听得,连忙过去道谢。桌上几个男子被提醒,有的叫门口的老婆赶快回家炒菜来,有的叫孩子拿来柜里那瓶白酒,有的亲自跑回家,拿来何等宝贵的饼干花生等等。我姐夫一下不愁了,顿时心情轻松,笑容灿烂,跟每个人说着漂亮的感情话,应酬左右逢缘,得心应手。
桌上酒菜没摆齐,杀敌聊天一阵去小便。一个男子见他走路先出右脚,心想贵人是不同,决心以后学习他,走路也先出右脚。杀敌回到桌上,各家酒菜来齐了,众人喝酒之后动筷子,几个男人见杀敌左手拿筷,“啊,贵人有教养!”连忙都将右手筷子换左手,筷子不听左手使唤,有的把菜掉在桌上,有的夹了几次才进嘴。
第二天我姐夫送杀敌回到庄家湾,帮他提着行李跟乡亲们一一告别。庄家湾男女老少来送行,断腿高大力两只胳膊撑着架子棍也来了,大家在垭口那条南去北往的大路上恋恋不舍,都说杀敌永远不回庄家湾了,永远要把我们忘记了。我妈像送亲儿子,捞起补丁重补丁的围腰擦眼泪,叮嘱杀敌路上注意冷暖,叮嘱杀敌代她向他妈妈问好。杀敌见乡亲们这么有感情,自己再不伤心不象话,于是流着眼泪不启程,说他已经学会劳动本领,已经习惯农村生活,要留在庄家湾,和乡亲们一起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爱武猛推一把说:“走!你龟儿子不要没出息,你是有远大前程的人,农村耽误你一辈子!”杀敌这才停止伤心,收了眼泪,请大家经常来信,请大家到北京来耍。
正说着,天空响起嗡嗡声,大家不约而同抬头看,一架喷气式飞机正朝庄家湾上空飞来,有个男人很惊喜:“杀敌,北京的飞机接你来啦!醒梦,快把行李给杀敌……”杀敌笑着说:“不是北京的飞机,方向不同。”一个青年双手放在嘴边当喇叭,望着飞机高声喊:“飞机——,下来刹一脚!李杀敌在这儿,把他送回北京去——”飞机没理他,继续朝前飞,眼看快要飞过头顶了,有个孩子很着急,腾空一跃抓飞机:“飞机,我ri死你妈!叫你龟儿下来送李杀敌……”我姐夫说:“这种飞机下不来,直升飞机才能下来。”这时飞机朝远方飞去了,一个男人说:“飞机没有听到,听到了肯定要下来。”又一个男人说:“那当然啰!杀敌这么高贵,飞机再没办法也要下来刹一脚哇!”
李杀敌又跟乡亲们话别,说他留恋庄家湾,今后还要回来看大家,说了一阵,才毅然告别,和我姐夫上路了。乡亲们站在垭上看着二人远去,直到他们背影转过一湾又一湾,翻过一岭又一岭,影子渐渐变小,完全看不见了,才回家去忙事情。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庄爱书自注:(1)农民无钱买火柴,做饭无法生火,就挽一把柴草到邻家,包了火炭回来用嘴吹燃,这叫包火。
avatar
苏平周2016
7楼
6 进城开会,枪声触发灵感;回队干活,锄头伤害肉躯。
高跟党走后,文化馆又给兴镇公社打电话,要他们通知我开会。我听到公社广播通知,第二天一早去五沟赶车进城。
我第一次见识城市,看到城里人的洋气聪明,我自卑胆小,心情紧张,在县城几条街道昏头昏脑走一阵,才壮着胆子问路来到文化馆。座谈会已经开了半天,是省作协文学刊物的副主编下来指导业余作者们如何根据“三突出”创作文艺作品,我非常崇拜副主编,遗憾自己迟到,错过多少金玉良言,可是下午听他继续讲课,反复琢磨那些大而无当的假话空话,我没半点收获长进,虽然仍旧崇拜他,但是遗憾没有了。
座谈会伙食由文化馆操办,业余作者站两席,副主编和文化馆人员坐一席。晚饭时文化馆长通知,座谈会原定明天大家跟副主编促膝交谈,自由请教,可是刚才接到通知,明天县城要开公判大会,县委决定全城参加,因此座谈会明天的议程调到后天。席上的话题转到明天的公判大会,有个馆员说要枪毙徐建华,副主编问起徐建华的罪行,文化馆长和馆员们都为他讲说,我们业余作者一边抢菜一边听。
徐建华一九五八年大学毕业分配在县委宣传部工作,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目睹全县饿死几万人。不久国家统计三年非正常死亡人数,各地基层干部怕担责,把饿死打死的农民谎报成自然死亡,因此国家统计数字为三千多万。徐建华认为全国远远不止这数字,暗中联络一些志同道合者,用台湾特务提供的经费分赴全国,装成乞丐挨村挨户偷偷调查,妄图弄清真实数字,通过台湾向世界公布。
两席业余作者很快抢完盘里菲薄的肉菜,大家吃着净米饭,这才开始说话了。有个圆脸天天愁着没写的,现在突然惊喜说:“嗨,把徐建华写成小说!这是绝好的题材,大有写头……”有个长脸鄙视说:“你怎么写!?”圆脸说:“我画群丑图!”长脸更加鄙视:“‘三突出’规定,‘在所有人物中突出正面人物,在正面人物中突出英雄人物,在英雄人物中突出主要英雄人物’,徐建华又不是正面人物,更不是英雄人物和主要英雄人物,你怎么写!?”其他业余作者也都说,把徐建华当成主要人物写,不符合“三突出”,圆脸顿时泄气,没了话说。
第二天上午,我们都去城西参加公判大会。会场人山人海,脑袋参差,都朝台上看热闹,那些看不到台上的,就跑到台子对面的山包上站着远远看,或者爬到会场两边的瓦房脊岭和榆树丫上坐着看;公判台非常宽大,公检法的头头们坐在正中,血气方刚的公安局长花了几天时间,从报纸上、文件上、上级会议上以及办案材料上搜来现存话,凑成今天的讲话稿,此刻正用高音喇叭义愤威严地讲说阶级斗争形势的激烈和严峻,讲说徐建华反革命集团的滔天罪行,讲说无产阶级专政铁拳的威力和厉害,以此教育群众提高阶级斗争觉悟,巩固无产阶级专政,确保党的江山万年长;徐建华他们一伙政治犯和十几个陪场的一般刑事犯站在台边,每人背后守着一个持枪的公安兵,筷子粗细的法绳从后脖绕过胸前,套到背后,反捆双手,勒低脑袋,人人拳头乌黑冰冷,个个脸色苍白铁青,胸前都吊着一块写有各人罪名和姓名的硬纸板。
我挤在会场左侧的人群中,跂脚引颈看着徐建华,一面听背后县城附近的几个农民说话。一个壮年男子说:“枪毙一万次都该!开玩笑啊,跟台湾联系!”另一个壮年农民说:“龟儿把饭吃饱了!你当宣传部长,党没亏待你,日子啥不好过?要去成立反动党!”一个老头低声说:“公共食堂饿死那么多人,你调查得完?”一个青年笑着说:“你们吃过人肉没有?我吃过,是咸的!”一个中年农妇说:“龟儿子啊,小声点呀,警防公安局抓你!”青年说:“要抓就抓不完!好多生产队的公共食堂都吃过人肉。我们生产队把死人肉加上野菜和榆树皮面蒸出来,全劳分三勺子,半劳分两勺子,老人和娃儿分一勺子……”另一个青年说:“我们生产队还有吃活人肉的呢。我的三婆睡在床上还没落气,三爷半夜敲死她,用盐腌在缸缸头,每天半夜煮了吃,翠花幺姑回娘家,到处找妈找不到,结果才在瓦缸头……”
我的左边瓦砾堆上站着几个人。一个十几岁的小伙子说:“公安兵最能干,看你好凶都有法!”另一个十几岁的小伙子贪婪地看着台上那个走动的公安兵的腰间说:“那手枪盒子才漂亮,肯定是牛皮的!”有个三十几岁的男子一字一顿,吃力地念着一般刑事犯们胸前的牌子:“反革命偷情女流氓犯蒋青。反革命流窜犯杜子我。反革命投机倒把犯左生意。反革命封建迷信犯华道教。反革命打赌吃屎赢手表犯佑单位,嘿嘿。反革命强奸母牛犯龙光棍,嘿嘿嘿……”一个四十几岁的汉子挤来挤去,想看反革命偷情女流氓犯蒋青纸板遮着的大奶子,突然情不自禁高声喊:“把女流氓的裤子衣裳给她脱啦!”另一个男子连忙赞成:“要得,给她脱啦!看她要脸不!”
法院宣判徐建华反革命集团有的死刑立即执行、有的无期徒刑、有的有期徒刑后,公安兵押着犯人上卡车,会场人潮涌动,你推我搡,机灵鬼们寻路跑到别人前头,要去杀场抢占最佳位置,清清楚楚看枪毙。人们不知杀场在哪里,都跟囚车拼命跑,凹凸不平的泥土公路挤满了无比兴奋的人流。有个孩子跑上一条小路,另一个孩子说:“爱国他爸在公安局,他肯定晓得杀场在哪里,我们跟他抄近路!”于是孩子们连同一些大人也跑上那条小路。
杀场在城外一个很大的打石场,打石场周围的石条上、石渣上、小山上以及很高的石壁上边,又是人山人海,每个人都聚精会神,鼓大眼睛,看公安兵们如何枪杀死囚犯,看死囚最后一刻的死态。死囚们双手反剪,面向石壁,跪在前低后高的缓坡上等着背后的子弹。徐建华坚决不跪,两个公安兵把他打跪下,他正要高喊口号,一根竹板插进他的喉管,随即一声枪响,白里带红的脑浆溅在公安兵们的裤子上……
三年“自然灾害”,兴镇饿死几千人,庄家湾饿死几十人,我家饿死七口人,有的全家饿死没人埋,尸臭飘满全湾,队长派人埋尸,奖励每人一碗饭。我祖父全身水肿,脑袋大得像磉礅,队长说他吃得肥头大耳,指示食堂扣他饭。全国响应毛 的伟大号召大跃进,农村每天晚上打着灯笼火把出夜工,我祖父睡在床上等无常,队长说他好吃懒做在装病,用篾索套住他的脖子,把他从床上拖到野外出夜工,我祖父当晚死在地垄上。国家供应县委书记级别以上的干部猪肉,公社养猪场的蠢猪比人吃得好,我爹巴结干部去养猪,经常半夜揣着几个红苕萝卜偷偷回家,我和我哥我姐才没饿死……
几年后我读小学五年级,突然来了文化大革命,我和同学们到处串联,到处辩论,到处抄家,到处斗人,到处看公安局枪毙人,到处看山上战壕里横七竖八的男女死尸,我亲眼看见几个埋尸农民忍住臭,用锄头勾开女学生们的衣裤饱眼福,亲眼看见公安局枪毙一个言论反对林彪的十七岁的姑娘,家人跟她闹派性绝情因此不愿收尸,姑娘的奶子和阴部被人半夜割走,第二天许多人又跑去围着观看,有个男子非常羡慕:“狗ri的,动刀之前肯定是ri安逸了的!”我从高跟党的光棍大伯的房后缝隙亲眼看见他收工回家,从瓦缸拿出一对奶子看了咂了放进缸,又拿出女阴洗去盐水,放在自己那儿摩擦……
我目睹大跃进,吃过共产饭,现在经历着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我身边每个生者死者都是一部大书,我萌发了创作长篇小说的念头,经常有意无意跟长者们谈起三年“自然灾害”和文化大革命,听他们讲说各种奇闻怪见和亲身苦难。我的脑海天天活跃着许多鲜明形象,出现许多精彩细节,各种生活场景,各种奇闻怪见,林林总总,此起彼伏。我去外县亲戚家,亲戚邻居是右派,我用半个桃子跟他的孩子换了几本伟大小说拿回家,夜夜如饥似渴阅读。我从此知道好小说是何样子,瞧不起我在省刊发表的那玩意儿,甚至在心里怀疑走红作家们的假大空和主题先行,我的巨制鸿篇要写出社会的本质和生活的精彩,真实再现这个空前绝古的时代。但是那么宏大的题材,那么众多的人物,那么纷繁的事件,那么壮阔的场面,天天在我脑海里乱成一团,我不知孰主孰次,孰先孰后。
我一面观看徐建华,一面想着我小说,枪声刚响,灵感突发,我的脑海顿时出现奇妙构思,各种人物,各种事件,各个场景,各个细节,一下都有了大体的位置。我迫不及待,连忙离开,要跑回招待所写大纲。我身后枪声接连不断,我的脑海不断涌现许多新的奇妙故事,新的精彩细节,连书名也有了,叫做《精卫衔微木》。我跑过公安局大门外,见里面篮球场上几个公安干警在打球,篮球架上吊着一个男人,汗水从铁青的脸上滴到地上,近旁的树根和铁管上,用手铐锁着两个睡在地上的男人,球场边的厨房门口,炊事员站着剥大蒜,笑问领头干警:“今天才抓三个?”领头干警一边打球一边说:“还有两个,在路上。”炊事员说:“看守所今天腾出来好几间牢房。”领头干警说:“肚子饿了,吃了饭才押过去!”
我在招待所整整写了两天大纲,连那副主编的传经授宝也没听。我多想宏观了解我要写的时代啊,座谈会结束后,我用文化馆发给的开会补助多住几天,在图书馆翻阅库存报刊,用过去的新闻搞清当时的国家大政,从众多的文章寻找真相的蛛丝马迹,笔记做了一大本。我多想继续在图书馆翻阅啊,但是我没食宿钱,只能下次进城开会再翻阅。徐建华反革命集团把调查到的死者姓名、住地和典型事例做笔记,公安局搜出几大麻袋,这是多好的素材啊,我真想看到这些笔记,公安局肯定不会让我看。我从小害怕公安局,也不敢沾染反革命,我去赶车回家,路过公安局大门外,远远绕路走开了。
我又进城参加了几次文艺座谈会,每次都在图书馆翻阅报刊做笔记。高跟党认为进城开会很光荣,因此非常嫉妒我,这天特地进城找到文化馆长,说我思想反动,经常偷看封资修毒草,在上学路上说反动话,遭学校大会批斗,在生产队表现恶劣,经常遭贫下中农批评。政治问题比天大,文化馆长不敢马虎,不再叫我开会了。我天天在生产队干活,脑海被《精卫衔微木》占完了,没有再写短篇寄出去。人们见我不再开会,不再发表,渐渐淡忘我的辉煌,看我还是原来那个庄二娃。爱武干活又时时监视我,管制我,时时寻找我的瑕疵,比如田里插秧姿势不对呀,挑粪走路样子难看呀,棉花掐枝不资格呀,夯歌腔调不地道呀,抓住尾巴就呵斥,就教训,就鄙屑。他是老师,我是接受他再教育的回队青年,他要充分用好毛 给他的权力。
我每天吃饭想小说,解便想小说,走路想小说,干活也在想小说,我越来越呆,越来越懒,常遭队里贫下中农鄙视喝斥,连我爹妈也说我不如别人家的儿子有出息。我对贫下中农也没好感,他们说我一句,我还两句,他们喝我一声,我还两声,而且语言越来越锋利,态度越来越恶劣,我和他们的关系更糟了。这天,十几个男人在一块大地里站成排,用锄头挖刨红苕棱,大家都以干活能行为光荣,干活差劲为可耻,人人热气冲天,个个汗流浃背,你追我赶,争当英雄,那些刨得又快又好的,地位顿时增高,说话不管有理无理,那粗大嗓门和十足气势就能压倒人。我在爱武前面刨,边刨边想我小说,手里锄头慢下来,挡住爱武刨棱子,爱武鄙视又厌恶,催我快点往前刨,锄头擦我脚边挖,一锄铲掉脚后跟……
售书
《毁灭》因为部分情节涉及文革,北京十几家出版社想出版而不敢出版,后由台湾著名出版社出版,作者自购五十册赠送熟人,现在还剩几册,在网上出售,此书售价105元人民币(包邮),读者如需购买,请加微信18582132375联系。
avatar
苏平周2016
8楼
7 庄明理暗定交易亲,严醒梦偷写检举信。
我爹天天担忧我的前途:“农村尽是粗笨活,二娃身体那么单,力气那么小,脑子又不灵,嘴巴又不乖,如果长期在农村,几年就遭折磨死……原先指望他在写作上有出息,现在看来没望了,他文又文不得,武也武不得,将来去干啥啊,只能挑灯芯草,挑灯芯草还怕大风连草带人吹多远。我必须想法让他脱离农村……”
这天,他在兴镇街上听说县上明年要办师范校,学生由公社筛选劳动积极表现好的青年推荐入学,他打算让我去读师范,终生吃上皇粮国税,既撑门面,又让我脱离农村。推荐没有硬标准,好坏全凭嘴巴说,占有关系,哪怕干活偷懒也能入学,没有关系,干活累断背脊骨仍然在农村当牛做马一辈子。公社党委一把手吴书记是推荐最重要的人,我爹想:“如若能够把吴书记维(1)拢,事情就有把握了。”
我爹随便哪方面的天赋都比吴书记高许多,然而他们地位却有天壤之别。一九四九年共产党的炮火已经打到重庆来了,我爹在兴镇这偏远、贫穷、封闭的地方点儿也不知道,他让全家饿肚子,把钱全部买田地,不久共产党根据田地划成份,我家被划上中农,因此他连生产队长也没当成一天。吴书记建国前家里很穷,建国后积极肯干忠于党,因此尽管能力差,但是当了兴镇王。
全公社人人都知吴书记能力差,却又人人都要巴结他,尤其那些纯农民,街头路口碰见他,连忙热情招呼,奉承吹捧,都想不失时机跟他多说几句话,多呆一会儿。吴书记因人而异,有时摆起架子,低声答应,微微点头,甚至装着没听见,有时笑脸相对,陪说几句,给点面子。那些热脸碰上冷屁股的,认为人家地位高,这多正常,这多应该,没有点儿意见,以后照样热情招呼,奉承尊敬;那些得到赏赐的,顿感体面,无比幸福,到处炫耀这光荣,好几年后才减淡。我爹每次招呼吴书记,吴书记都笑着答应,甚至有一回站在路上跟他说了不下半分钟——不,恐怕足足一分钟——因此我爹认为吴书记架子不大,能够靠拢,他一定要寻找机会靠拢他。
二大队庆祝石堰完工放电影,梁支书好不容易请来吴书记和公社两个副书记讲话,他和老婆竭尽全力,倾家所有,为三位书记准备了干净床铺和最好饭菜。傍晚,四乡八里的人们收工后,忙得脚也不洗,鞋也不穿,有的拿着手电筒,有的提着玻璃灯,有的抱着小捆树皮篾条,有的抱着大捆麦草稻草,踏石踩刺,跌跤滚岩,一齐奔往二大队,深怕迟了看不全。二大队距离庄家湾不远,我爹打算请来公社三位书记做客,家里修房后,空得只有一只老母鸡,他决定忍痛杀了,款待贵客。收工后,他洗脚穿鞋,揣上香烟,带上手电,也去了二大队。
露天坝里银幕早已扯开,发电机嗡嗡响着,放映员正在灯下发忙,梁支书占着最佳位置搭了四把椅子,陪着三位书记说话,周围男女老少或坐或站,等着电影开始,头上夜空湛蓝,繁星闪烁,西天一弯新月被遗忘,悄悄沉到山梁上。书记们讲完话,电影开始了,我爹无心看电影,挤到书记们身边敬烟,搭讪,想着怎样才能请去书记们。各地禁止逢场后,农民全靠口口相传的信息在家里买卖猪儿,我爹凭经验看长相,帮梁支书认准肯吃肯长的好猪儿,而且用巧舌劝说卖家让价钱,颇让他占了一些便宜,因此二人关系好。现在他把梁支书邀到场外,求他让他请去书记们。梁支书说:“明理哥,你的舌头伸得太长了吧?”我爹忍住难受说:“老弟,哥子对得起你啊!”梁支书想了想:“好好好,我让你,我让你!”就去告诉书记们。我爹连忙跟去邀请,书记们推谢再三,终于难却盛情答应了。
电影结束,人们回家,有的点燃麦草稻草,有的点燃树皮篾条,有的提着玻璃灯,有的晃动手电筒,黑夜里的各条狭窄土路上,点点光亮移动,声声叫喊不停——点点光亮移动,是人们在拼命奔跑,深怕光亮用完;声声叫喊不停,是姐姐跟着别人火把呼唤走散的弟弟,是青壮从别人身边超过,叫喊前面有光的朋友同路……我爹跟在书记们后面,一面聊天,一面把手电光全部照在他们脚下,深怕三位贵人摔跤子。
第二天吃过早饭,两个副书记去了五大队,吴书记一人回公社,我爹送他一程又一程,说:“吴书记,明年正月间,让爱书来给你拜年!”全公社许多人都想给吴书记拜年,那些想当干部的,想让子女读书的,想去当兵当工人的,跟邻居打架要找公社裁决的,都削尖脑袋,钻去他家,吴书记很想谢绝我爹,却又口软,只得笑着不表态。我爹再次求情说:“管他的,让爱书来给你拜个年!”
我爹赊了一只小猪,准备明年春节的礼物。家里没有猪饲料,我妈给队里放牛,每天带上猪儿,到处寻找蜗牛和猪草喂养。猪儿食量越来越大,常常饿得发疯啃圈,哀嚎不已,我爹每顿饿着肚子留半碗,倒在清水一样的洗锅水里喂猪。腊月猪儿长到一百斤,我爹请来屠子杀了,遵照政策,给国家交一半,自家留一半。正月初二,他用背筐收拾了十斤腌肉、几斤花生和两把面条,叫我背去吴书记家里拜年。
吴书记每年春节近亲远亲坐几桌,还有我家这样毫不沾亲,死磨硬缠拜年的,礼物要收两大柜。我不善社交,脸皮又薄,既怕在众客面前说话献丑,又怕受到主人冷落,精神压力非常大,一路磨磨蹭蹭,走得很慢,犹如上刀山,下火海。我多么希望通过文化考试升学啊,我在考场远远不会这么痛苦,这么困难……
我来到吴家大院外面,躲躲藏藏,磨蹭很久,一直挨到有人看见我,无法再躲藏,才壮着胆子进院去。吴书记门前几桌客人打牌下棋玩扑克,我紧张得脸红心跳,脑子发昏,差点停步不前。人们见我,没人搭理,只有吴书记的老伴招呼我,我非常感激,背着礼物连忙走过门前,躲进屋里。
吴书记和老伴收了礼物,叫我出去跟人打牌下棋玩扑克,我只好硬撑,走出门去,这才发现我姐夫也来拜年,他坐在别人肩膀旁边建议参谋,高声说笑,表现他的棋艺高超。我和姐夫四目相对,一下明白,都很尴尬,没有招呼。
晚上睡觉,吴书记安排我和姐夫共一床,我没话找话,消除尴尬:“严大哥,你也想读师范校?”我姐夫知我没水平,掩盖说:“哪里! 十一大队还差一个民办教师……”我惭愧自己没水平,连忙转变话题,给他介绍一本好书,滔滔不绝讲起来:
一九三八年两个朋友同赴延安,经过日军把守的渡口,见几个日本兵拿着刺刀正在搜查一个孕妇的身体,遍身摸一阵,就扯光衣裤,当众轮奸。女人哭喊叫骂,几百个等着搜身的中国人提心吊胆,屏息凝神,一动不动,只有那瘦朋友怒目捏拳,几次要打日本兵,都被胖朋友紧扯衣角制止住。女人咬掉一个日本兵的鼻子,日本兵用刺刀划破她的肚子,把胎儿挑在刀尖,高高举着,摔去老远,然后搜查其他人。轮到搜查胖朋友,胖朋友连忙笑脸相迎,奉承谄媚,用香烟、糖果和手表贿赂日本兵。一个日本兵在他胯下捏一阵,笑着拉下他的裤子要从后面奸他,胖朋友为了活命,只好弓腰撑地,献出屁股,痛得咬牙裂嘴。瘦朋友冲上前去猛地一拳打破那日本兵的眼珠,几个日本兵一齐用刺刀把他戳成筛子。
我姐夫瞧不起我的社会能力,却向来佩服我的读书天赋,我从来没有进过一天像样的学校,却把他的初中高中课本读得比他还精到熟悉,把他在课堂上没搞醒豁的东西讲得比他的初中高中老师还清楚,还有深度和见地。现在他一边听我讲书,一边在心里说:“那瘦朋友是他妈个傻子,胖朋友才算有智慧。我今后要吸取瘦朋友的教训……”我讲完故事说:“我最佩服瘦朋友嫉恶如仇,奋不顾身!”我姐夫不以为然,争论几句,就入梦了。我继续滔滔讲说:“那胖朋友是个低等动物。低等动物只有利益、感情和关系,没有是非、正义和精神;人,除了有利益、感情和关系,还有是非、正义和精神,这是人类特有的高等属性。所以越是接近低等动物的人,越是缺少是非、正义和精神……”我讲说一阵,听得姐夫有鼾声,感到无趣,也入梦了。
我在学校读书挨批斗,在队里干活不积极,推荐读书难度很大,我爹要用微薄财力广泛维人,吴书记推荐我,受到阻力才不大。我爹根据人们地位高低,作用大小,有的送重礼,有的送轻礼,有的请吃好饭,有的请吃粗饭,有的待以香烟,有的待以旱烟,有的只是送上几句虚假的人情话,把分寸掌握得比科学家制造宇宙飞船还精确。
县上给兴镇公社分来两个推荐名额,吴书记接到高跟党舅舅的电话,公社马上铁定高跟党读书,剩下一个名额全公社千多青年竞争。那些有关系有面子的,带着礼物直接找公社书记们说情,那些没有关系没有面子的,就备了礼物低三下四,求自己大队的支书帮着送礼说情。送礼不能公开送,人们背着背筐上街,有的装一块干肉,有的装几把面条,有的装几十个鸡蛋,上面掩着草帽或者衣裳,装着到供销社买卖东西顺便去公社一下的样子。他们在公社一间间寝室兼办公室的门外提心吊胆,怕人看见,一刻不停去往自己的受贿人的门外,如果屋里只有主人,他们心里非常高兴,连忙溜进屋去,如果屋里挤满来说公事私事的人们,他们就连忙转身到别处,东躲西藏一阵后,又来门外打转转。有时书记们出去不关门,送礼者瞅到良机,连忙进去拿出礼物放了,就慌忙出来,过后才告诉。有一天晚饭后,吴书记出去转耍,回来睡觉揭开被子,看见一袋不知谁送来的花生。
我爹深怕吴书记推荐别人,天天食不甘味,睡不安枕。这天中午收工,他在四个衣袋分别揣上用来招待公社级别的五角钱一盒的“飞马”牌香烟,用来招待大队级别的两角钱一盒的“劳动”牌香烟,用来招待小队级别的八分钱一盒的“经济”牌香烟,以及用来招待平头百姓的他自种自烧不花钱的旱烟,戴上草帽,顶着烈日,去公社恳求吴书记。
吴书记的寝室兼办公室挤满了单位头头和大队干部,他们有的坐凳子,有的坐床边,有的坐床头,有的见缝插针,到处站着,而九大队那个挨打的教师站在墙角正向吴书记告状。吴书记听了两句说:“回去找大队解决!”四大队支书想求吴书记推荐他的儿子,但是当着这多人,说话不方便,真望大家早点走,他见教师还要说,傍虎作威喝他道:“吴书记叫走,你就走嘛!我们等着汇报大队的公事!”
我爹挤进屋去,拿出五角的“飞马”抽出烟支,遮住烟盒口子用双手敬了吴书记和单位头头们,然后一边揣“飞马”,一边笑着对大队干部们说:“这盒完了,幸好我还揣有一盒,不然要得罪你们。”就拿出两角的“劳动”敬他们,他看一眼挨打的教师,装着不认识,自己抽一支叼在嘴里,就揣了“劳动”,拿出火柴,给吴书记他们一一点烟。吴书记说:“明理到里面看看,还有没有凳子。”我爹点燃自己嘴里的香烟,就进里间去了。
里间没有凳子,吴书记的老伴和半傻女儿在床边坐着,见我爹进去,一面请坐,一面挤向女儿,让出床边。我爹非常感激,坐下跟她拉家常,顺便瞟一眼她那半傻女儿。姑娘较胖,和善笑着,她的左面床边空着,她却呆坐不动,挤着老妈,直到老妈叫她挪一点,她才知道挪一点。我爹想:“这姑娘也太老实。但是如果和我的二娃定亲,推荐读书就十拿九稳了!”
我爹等到众人走了,才去外间向吴书记打听推荐之事,低声说:“吴书记,我的爱书您是知道的,您的姑娘我刚才也看了,如果爱书靠吴书记读了师范,我庄明理得人点水之恩,必将涌泉而报,今后别的事情无力感谢您,儿子的婚姻我完全能做主!”吴书记知道自己女儿的货色,心中大喜,低声说:“但是暂时保密,连两个娃儿都不忙让他们晓得。”我爹连忙说:“那当然!那当然!”
吴书记进到里间,叫老伴给我爹煮醪糟鸡蛋,然后出来继续说话。他老伴用煤油炉煮好鸡蛋,给我爹舀了三个,给吴书记舀了一个。我爹天天挨饿,三十个鸡蛋也能吃完,但是吴书记是何等人物,他哪敢吃吴书记三个鸡蛋,就撒谎肚子不饿,再三要夹两个出来。吴书记老伴按着他的筷子不让夹,吴书记也说三个鸡蛋吃得完,我爹仍然不吃,和吴书记老伴争了很久,终于夹了两个出来。
我爹人逢喜事精神爽,脚步轻快回到家,丢下草帽,脱去上衣,坐在上席扇扇子,等着我妈端饭来。我妈端来一碗稀薄的玉米糊,我爹说:“哪里吃得完这大一碗,我在吴书记那里吃了醪糟鸡蛋的!”说着“轰”地一大口,碗里稀粥落下去,现出一块南瓜来,像个尖尖的岛子。我妈也很光荣,问道:“吴书记屋里人多啊?”我爹说:“多多多!尽是有头有面的……二娃呢?”我妈说:“在隔壁看书。”我爹就低声讲说订婚之事。说话间,他早已吃完大碗饭,将碗推给我妈说:“再舀一碗来。”
公社刚把高跟党和我的推荐材料送到教育局,我姐夫就听到消息,他的礼物白送了,他的前途没有了,他非常不满,打算马上写信检举高跟党。去年春天高跟党在梁家大山路上,碰到公社业余文艺宣传队扮演阿庆嫂的姑娘,二人才说几句话,他就把人家抱到沙坑强奸了。“阿庆嫂”怀孕后,她父母告到公安局,公安局把高跟党抓进监狱,跟党妈连忙买了好礼上门求婚,“阿庆嫂”父母考虑女儿名誉,只好同意,忙把“阿庆嫂”送到高家生孩子,高跟党舅舅也暗中说话,因此高跟党已经剃了光头却无罪释放。推荐读书应该优中选优,高跟党品质恶劣有污点,我姐夫决心拉下他来自己上,但是记起已经有人上告,高跟党岿然不动,他告也是白告。他打算拉下我,便偷偷写了一封匿名信寄到教育局,检举我读初中说反动话,遭全校批斗,劳动一贯不积极,经常偷看大毒草,检举我爹请吃送礼,腐蚀干部,检举吴书记大搞任人唯亲,把积极能干的青年埋没在农村,强烈要求县上叫公社重新推荐。
公社收到师范学校寄来的入学通知书,正要发给我和高跟党,教育局打来电话,叫公社扣住我的通知书。高跟党按照入学通知,带上钢钎、铁锤、粪桶、扁担和被子席子等等光荣入学去了,我有问题,非常没脸,每天在队里干活,受着各种眼神和背地议论。我爹着急没办法,只想有人帮助他,明知我没用,却和我商量。他每天都去公社紧紧抱住吴书记的佛脚,全公社许多眼睛盯他们,许多嘴巴背地说,吴书记常常躲我爹,我爹只好偷偷摸摸晚上去。我妈每晚对着油灯磕头:“灯神菩萨,保佑我的二娃啊,我多给您磕几个头……是哪个遭天收的,使这种坏心肠啊!您让他全家遭雷打,您让他下世变牛马……”
这天夜里,我爹找吴书记商量了办法出来回家,见门外有个黑影一闪就不见了。他刚走,我姐夫从暗处出来,进到吴书记屋里,吴书记正在洗脚,准备睡觉,我姐夫叫了吴书记,从补丁布袋拿出一瓶棉籽油放了,就连忙敬烟。吴书记洗完脚,高声叫喊一个同住楼上的八大员,我姐夫说:“我帮您倒!”便端起洗脚水要下楼。刚到门口,那八大员来了,剜他一眼,就问吴书记还有啥事要做,吴书记说没有事了,八大员就回自己寝室。我姐夫在楼下阳沟倒水,头上八大员窗口泼下一盆尿水,把他淋成落汤鸡。
我爹回家摸到成富垭,一脚踩空,滚到岩下,幸好抱住桐树才没摔死,他后来常常讲说这件事,教育我要孝顺他。我爹回到家里叫醒我,要我马上起来给县上写信,明天一早进城申诉。我坚信自己有真理,要在信中承认说过鸦片战争给中国带来现代化,我爹坚决不准,叫我彻底否认。我服从我爹,在信中虚构同学与我不和,污蔑陷害,虚构我不爱读书,热爱劳动,表现积极,常受表扬,写得真真假假,融为一体,天衣无缝,合乎情理,读来比我小说还有真实感。
我无钱赶车,步行进城,好不容易找到教育局长交了信。十几天后,教育局派了两人来到兴镇公社调查,吴书记盛情接待,陪着二人喝酒吃菜,钓鱼打鸟,下棋玩牌,烤火聊天,又侍候睡觉,起床洗漱,等等等等,非常周到。公社楼上又有许多人白天黑夜鬼鬼祟祟出没,要见调查人员反映情况,他们跟到二人睡觉的旅馆,说我讲反动话,说我挨批斗,说吴书记吃了喝了,就推荐一个脓包去读书,而把人才埋没在农村,强烈要求重新推荐。全公社竞争对手捏着一把火,磨拳擦掌想打架,有的背后叫骂,有的当面讽刺,天天把吴书记叫“好吃书记”,“收礼书记”。我在学校挨批斗,政治问题明摆着,公社却要推荐我,学校教师也不满,梁抬石到处讽刺说:“全公社这么多能干青年,只有庄爱书才是人才?”我劳动没力气,遇事不机灵,说话做事,不适时宜,不讨喜欢,他是我的班主任,我是他的最差生,我的底细他全知。
吴书记对二人说了我许多好话,又介绍我爹的几个朋友让他们去调查,二人知道吴书记推荐我,引导几人为我说好话,做好调查笔录,回城向局长汇报,不久教育局同意我入学。我姐夫每天到公社打听情况,这天吴书记拿出我的入学通知书要他送给我,他一下脸色变青,全身无力,差点晕倒。吴书记怕他寻短路,说:“十一大队要增加民办教师,你回去跟梁支书好好说一下,我看到他,也帮你说一句……”我姐夫知道民办教师可能转为公办教师,连忙千恩万谢,恳求吴书记一定帮忙。
我姐夫来到我家,全家坐在桌旁正在说着我的事。他照样站在门口不吱声,一面偷听说什么,一面等着请他坐,直到全家请了坐,他才慢慢进门来。他见桌上有点水,久久站着不坐下,我们不知为什么,只有我爹才明白,连忙责备我妈说:“把桌子抹了嘛!”我妈捞起围腰抹了水,不待我爹吩咐,就进灶房做客饭。我姐夫坐下半天不说话,我爹跟他聊天,旁敲侧击,抹角拐弯,想知他的来意。我姐夫不愿马上告诉我家好消息,沉默很久,才借着我爹的话题,大肆称功报劳,说他为我读书,白天黑夜到公社帮我说情,给书记们敬的香烟不止两背筐,说他半夜回家,路上差点被我的竞争对手用棒打死扔到河里,说他组织部的朋友给兴镇分来一个入党名额,指名道姓培养他,就因我家是中农,又因我说反动话,连累他没入成党……说了一阵,又等半天,他才拿出入学通知书,生气砸在我脸上:“拿去!”我爹看了通知书非常高兴,语气严厉教育我:“你端到国家饭碗,要牢牢记得你严大哥!”
我明天一早就要进城入学,晚上我爹帮我收拾了劳动工具和生活用品,说:“齐天伟在师范学校当校长,我给他写封信你带去,他稍微照顾你一点,你要少吃许多亏。”我问:“你认识他?”我爹说:“民国那阵,我和他爹经常打牌,他比牌桌高一点,把我‘庄姑爷,庄姑爷’喊得多甜,我给他买的包子么,加起来不下两笼床哇。”
——————————————————
庄爱书自注:(1)维,在我地方言中的含义是指用钱财、劳力、语言等等跟人主动友好,从而建立感情,维系关系,以利自己。
售书
《毁灭》因为部分情节涉及文革,北京十几家出版社想出版而不敢出版,后由台湾著名出版社出版,作者自购五十册赠送熟人,现在还剩几册,在网上出售,此书售价105元人民币(包邮),读者如需购买,请加微信18582132375联系。
avatar
苏平周2016
9楼
8 牛疯子终脱教书苦海,严傻儿始尝送礼甜头。
我姐夫从我家回去,一路想着教民办。这天晚上,他给梁支书送去巴掌大一块腊肉,梁支书接了掂掂轻重挂墙上,本想用些水话应付他,但是昨天去公社,吴书记说了话,他只好同意我姐夫当他大队的民办教师了。我姐夫非常高兴,第二天就去十一大队小学上课。
十一大队小学是座破庙,庙前竖着一根光旗杆,民办教师牛疯子和一群学生坐在草地上,帮他怀里那个大男生瞄找头上的虱子,一个小男生伏在他背上,双手抱住他的颈子在耳边说悄悄话,牛疯子笑骂道:“滚你妈开哟,鼻涕涂在老子耳朵上啦……”小男生没有滚开,在他浓密的络腮胡里找虱子,找到一个特大的,连忙高声惊叫道:“老师,大母虱!大母虱!我在你胡子里捉到个大母虱……”
这时我姐夫来了,牛疯子起身招呼,带他同去教师寝室,他们身后跟着大群学生。教室和教师寝室门外到处是背筐镰刀和粪撮箕,学生们上学放学一路割猪草捡蜗牛,拿回家去喂猪儿,一个女生正用石头敲烂粪撮箕里的蜗牛,免得它们到处爬。我姐夫打算用蜗牛做诱饵,在河里捕团鱼送给皮校长,今后来了民办教师转公办的名额,皮校长把他转为公办教师,并且调到公社教书,然后他继续奋斗,当上校长股长,局长县长……
教师寝室分为里外两间,外间是灶房,里间是卧室,卧室后墙正中是木窗,木窗上方挂着牛疯子的猎枪和火药壶,木窗下面是条桌,桌腿、桌档、桌面满是祖辈今辈揩的鼻涕、留的饭垢、积的灰尘,两边靠墙各搭一张床,床上被子乱成团。我姐夫和牛疯子对坐床边商量任课,学生们有的站在跟前听说话,有的躺在床上打玩,有的在灶房偷吃牛疯子锅里的剩饭。牛疯子教书深陷苦海,天天鸟萃苹中,罾为木上,常想回家干农活,但是民办教师转公办,就能吃上皇粮国税,他苦熬也要熬下去。他对我姐夫笑着说:“你教三年级,我教一年级。”我姐夫知他把三年级教得一塌糊涂,不愿接手烂摊子,连忙说:“不不不,你教高年级,我教低年级!”牛疯子再三恳求,我姐夫还是不答应,牛疯子只得仍教三年级。我姐夫翻看一年级课本,牛疯子倒在床上跟几个学生聊天玩耍,把衣袋里的炒胡豆每人发两颗,他和学生说笑一阵站起来,踩在两张摇摇晃晃的木床边,提着一个学生在他胯下荡秋千。学生们争着要他荡,牛疯子怕床垮塌,说:“娃儿们,升国旗!”于是学生们一齐涌出屋去。
牛疯子教书困难,升旗容易,因此几年来每天升旗降旗,风雨不改。有个著名作家正愁没写的,这天来看姐姐,见牛疯子在这偏僻的大山里默默无闻,坚守岗位,还每天升旗降旗,这是多么爱党爱国啊!他突然来灵感:“我国民办教师待遇最低,条件最差,为了党的教育事业,他们甘愿默默无闻,奉献一生,撑起国家教育事业半匹河山……这构思很不错,完全可以写小说!”
作家非常激动,趁着灵感,连忙回家,关门写作长篇小说,结果写出一个中篇来。他认为中篇不能说明水平,就努力寻找民办教师种种优点,写完牛疯子每天升旗降旗,又写学校来了三个民办教师,牛疯子当了大队小学的校长,上面分来民办教师转公办的名额,名额只有一个,牛疯子发扬共产主义精神,有权不用,有利不图,和同事们互相推让,结果把这名额让给了娶不到老婆的年轻教师,使他讨了老婆,又写上面招工招干,牛疯子把鲤跃龙门的机会让给同事,同事们先后走出大山,他一人留在山里教孩子,还写房后巨石砸垮学校,牛疯子为了党的教育事业——丝毫不是为了自己的饭碗——跟老婆种茯苓卖钱修房,把学校迁到自己家里……你看,牛疯子的精神多么崇高啊!当然,作家是聪明的,他也写了民办教师们一些小缺点,评论家才无法说他的小说人物简单,观点片面。
几个故事加上大量垃圾,七凑八凑,终于凑出二十几万字,虽然感情虚假,鸡零狗碎,通篇没有一个精彩细节,全然没有文学性,干巴巴读得人打瞌睡,但是小说歌颂爱党爱国,完全符合主旋律,因此全国轰动,名声大作。可惜小说主人公的姓名不是牛疯子,牛疯子的命运没有因为这部小说走红而改变,仍然在这山里默默无闻。
“闲话休提,言归正传”,还是来说升国旗。学生们整整齐齐站在旗杆前,一面看着三个训练有素的男生把褪色国旗徐徐升起,一面跟着两个老师庄严神圣唱国歌。这时一个壮汉带着孩子,捏着拳头,横眉怒目来找牛疯子,牛疯子见势不妙,深怕挨打,既丢老师脸面,又失仪式严肃,便连忙迎去,一面笑着招呼,一面拿出香烟来敬他,然后拍着他的肩膀把他劝到无人处说话。这男子高小毕业考上初中,家里无钱送读,于是一辈子当农民,他的许多同学吃上单位饭,最不济也是民小教师,他常骂命运,不服同侪,自认人才被埋没。昨晚,他听儿子把“小白兔,乖乖乖”读成“小白免,垂垂垂”,一阵责骂追问,方知老师教错,所以今天捏着碗大拳头来打老师。二人来到无人处,牛疯子又将半盒香烟塞给他,拍拍他的衣袋笑着说:“行了吧?我们两个相相好好的,算㞗啦!”那农民怒气消了些:“你龟儿今后少教点错字!”
牛疯子教三年级越来越困难,这天在场上碰到一个素不相识的老太婆,突然打她一耳光拔腿就跑:“疯狗来啦!疯狗来啦!”满街人看着他大笑,都说你龟儿才是你妈一条疯狗。第二天他老婆找到皮校长,说老公疯了无法教书,要求请病假。牛疯子已经疯过两回了,每次皮校长都准假,可是牛疯子毛都没送一根,皮校长想他连人情都不懂,他跟牛疯子无亲无故,凭啥该给他这多好处?便对牛疯子老婆说:“不行,疯了也要教!那么怪,迟不疯,早不疯,一教高年级就发疯……”牛疯子没办法,只得不疯了,第二天又回学校上课。
这天,牛疯子正在上课,马痞头来到教室门口叫他:“疯子,出来!”牛疯子丢下学生出去了。他带马痞头去寝室,马痞头笑着问:“昨晚回去和婆娘来几次?”牛疯子耷拉着脑袋说:“一次都没有呢,还说几次。”马痞头笑着不信,牛疯子站住用手捞胯下:“看啊,鸡儿硬不起呢。”二人进屋,坐在床边,马痞头说:“到大雪塘去打猎!有人看到那怪物。打到了,你只需吃火柴头那么大一点肉干,就要ri死几个婆娘。”牛疯子听说过这无名怪兽,但是不信这么凶,马痞头说:“你不信?杨再兴他们打到过一只,开头不晓得是啥东西,几个人在山上煮出来大碗小碗吃,嗨哟,才一会儿,就慌得到处跑,有的找野猪,有的追野牛,有的ri山岩,有的ri大树,现在大雪塘的石壁上还有几个洞,就像钢钎戳的一样,桶粗的大树倒在地上横七竖八……”牛疯子心动了,他知道皮校长也阳痿,老婆在家常跟支书偷情,皮校长回去烧红炭铲烙骚处,老婆还是要偷,民办教师饭碗不铁,谁说一句都可除名,他打算给皮校长送那怪兽肉干,求他把他转为公办教师,然后调到兴镇初中敲钟打铃,或者干点其他不需要文化的工作。
牛疯子把我姐夫请到他家用酒菜款待了,要他帮他管学生,就约上内兄,与马痞头背着粮食锅碗和棉被等等,扛上猎枪上路了。三人在海拔几千米的冰天雪地守了几天,终于打到那怪兽,牛疯子回家制了肉干,吃了火柴头大小一点,当晚立竿见影。不久他给皮校长送去肉干,皮校长每晚回家,老婆喊天叫地,从此不再偷汉。我姐夫给皮校长送了几次团鱼,团鱼虽是美食,但是不如牛疯子的怪兽肉干解决皮校长的大问题,不久县上分来一个民办教师转公办的名额,皮校长将牛疯子转成公办教师,并且调到初中和几个顶班工人一起轮流拉电铃,把他从教书苦海中解救出来。
我姐夫不再盼望转成公办教师了。其时国家开始改革,许多人做生意赚钱后吃喝嫖赌,豪气十足,教师整整一月工资不及他们一盒香烟钱。我姐夫大有辞去民办教师的念头,他若有钱,用钱开路,岂但吃皇粮国税,什么可能都会有。牛疯子调到初中后,我姐夫一人教两班,他一边教书一边跑生意,常常整天不在校,于是两班有了好景象:
打打跳跳,教室里正像翻江倒海的五谷粥;闹闹嚷嚷,课堂上恰如争价讲钱之万人市。这边是李白拿衣兜里的八哥让邻座围观;那儿有杜甫掏裤袋中的花生与同桌分享。张三叫:“李白,那么狗(1)?八哥让我玩一下吧!”李四喊:“杜甫,这样啬?花生给咱吃两颗么?”一会儿哪咤斗东海老龙,你咬我啃翻课桌;一会儿悟空战西天怪兽,我扔你砸飞书包。一会儿强者追打弱者,讲台上下狼奔豕突;一会儿弱者惧怕强者,教室内外鬼哭狼嚎。一言以蔽之:乱糟糟,人人贪玩;纷扰扰,个个停学。
春节,我姐夫在街上打牌赢钱,出来碰着梁富裕,梁富裕见他高兴,说:“今天又赢多少?钱拿出来办招待!”我姐夫听说他去年和黑道朋友在场上旅馆敲诈一个有钱的外地商贩,又在山洞轮奸一个小姑娘,他想和梁富裕保持距离,但是又想水至清无鱼,人至清无友,操社会正能量有用,邪能量也有用,于是说:“走啊,到李实饭店啊!”
二人来到李实饭店楼上的小间吃喝聊天。梁富裕说:“做木材生意不啊?”我姐夫忙问究竟,梁富裕说:“马尔康的木材每方三百到三百五十元,运到崇原除去一切开支,每方最少赚一两百元……”我姐夫惊呆了——他每月工资十几元,假如买一车木材回来卖了,抵他十年工资!梁富裕接着说:“差价赚的钱是小钱,给森工局和检尺员揣钱,在尺寸上赚的钱才是大钱……”于是二人商量各借三千元本钱,趁着还未开学做一车木材生意。
我姐夫亲朋都无钱,他借三千元巨款比登天还难,只有贷款一法。农村信用社有小额无息贷款,兴镇信用社主任把国家无息贷款当成私人恩惠,他掌握着利益施舍,心里当然伟大,你恭维、请吃和送礼不到位,鞍前马后叫喊他,他理也不理你。我姐夫经常看见人们在场上饭店恭请他,每次见他体面吃喝,神气十足,心里很不服气,认为他享受顶班特权端上铁饭碗,又不是德有多高,能有多大,凭什么该受到这样尊敬?但是他要贷款,还得像别人那样请吃请喝,低三下四,他感到无比困难,难得像吃一堆屎。
我姐夫劝自己:“管他妈的,社会是这样子,只能跟着混。我现在给人变狗,今后发迹,别人给我变狗,我并不吃亏……社会多么伟大,个人多么渺小,我必须学会跟各种人厮混,必须和社会融为一体,借助社会力量,才能干成大事。社会有清有浊,有贤有愚,我要容得下黑暗,看得惯丑俗,如果像爱书常常赞赏的屈原陶渊明那样,一味纯正,一味高尚,根本无法在社会立脚,当然也就干不成一件大事,只能写几首诗歌。”于是他忍住屈辱,恭维、请吃、送礼,终于贷到了三千元无息贷款。他非常高兴,心里想:“讲关系是好,天大的困难一下就解决了!”
我姐夫和梁富裕带着本钱,在成都西郊挥着钞票拦了一辆开往马尔康的货车。汽车进入山区,在崇山峻岭中左钻右转,上爬下行。往左钻,突然来到一条九曲狭流的危岸上,脚下便是众多冲闯的流水;往右转,蓦地进入两道万仞绝壁的夹缝中,头上只有些许高邈的天空;往上爬,脚下苍山如怒涛,如大海,西天孤零零一轮红日,令人赞叹鲲海鹏天之广大;往下行,路边赭石像卧虎,像雄狮,前岩逼仄仄几里黑洞,使你感觉鸡肠狗肚之狭小。汽车钻过山洞沿着小溪行驶,溪水一忽儿在灌木林边浅流,展现它的娟秀,一忽儿钻进巨石罅隙,不见一些影子,一忽儿是千尺瀑布,水雾映出夕照之五彩,一忽儿是一泓止水,鱼儿在水底发呆,又突然藏进石缝。
二人在森工局开票买了木材,雇车到林场装货。等候轮次时,我姐夫去看检尺员给别人量木材,见一根木材直径分明是三十厘米,检尺员很快收了尺子,在本子上记下二十五厘米。他明白检尺员收了红包,就把梁富裕叫到旁边耳语,准备五百元钞票,等到检尺员进厕所,他连忙跟去塞进他衣袋说:“师傅,我没给你买烟,你自己买!”
轮到他们装木材,检尺员送了三根木材,三根木材价值两千多元,我姐夫非常高兴。他以前讲关系,都是披着感情外衣送礼物,今天第一次赤裸裸塞钱,有点惭愧自己丑俗,但是又想:“看人看事要一分为二,不能只看这面,不看那面。好比母鸡既下蛋也屙屎,我们吃蛋不吃屎,假如放着鸡蛋不享受,天天去恨鸡屙屎,这是多么的愚蠢和无聊啊……”于是他战胜了自己残存的清高,他不再惭愧,而感到自己在成熟。他想:“爱书至今还在嫉恶如仇,争究是非,还在相信真理,喜欢原则,多么幼稚,多么可笑!”
我姐夫他们运回木材经过检查站,检查站周围几百里无人烟,老天正下大雪。车上木材比准运证上写明的数字多,我姐夫怕检查,大大方方拿出五百元交给站长说:“大爷,车子出问题,我们今天走不了,在检查站住一夜,给点食宿费!”站长不再检查,带着他们进屋去。屋里,检查站两个年轻汉子在烤火,火堆四周乱七八糟放着各种生活品,靠墙搭着一张床,床前有双半大女鞋,床上厚厚的被子里睡着谁。六人围着火堆,我姐夫说:“大爷,床上是你的孙女啊?”站长说:“嗯。”床上孩子声音在怒吼:“我不是你的孙女!我不是你的孙女……”边说边用拳头捶打床铺,用腿脚乱蹬被子。站长说:“小畜牲!你不是我的孙女,我把你赶出去冻死!”小畜牲不再耍泼,在被窝里蒙着脑袋嘤嘤哭泣。我姐夫知道问错了,连忙扯开话题,问起森工局和林场的人际关系来。
闲聊一阵,大家肚子饿了,检查站一个汉子到厨房做晚饭。一会儿晚饭好了,检查站三人各端一碗米饭,坐在火堆旁边,共喝一瓶烧酒,共夹一盆肉片,狼吞虎咽,美美享受。梁富裕去檐下小便,进厨房拿起灶上油灯往锅里一看,见锅里只剩一小碗米饭。他来到火堆旁坐下,看着三人吃饭说:“大爷,把饭给我们吃点哇?”站长说:“没有!”梁富裕说:“把酒给我们喝点哇?”站长说:“没有!”梁富裕说:“下次给你们带一车来!”站长说:“还是没有!”
我姐夫拿出一百元给站长,站长才从床下拿出一些米菜油肉说:“自己做。”我姐夫到灶房做饭去了,梁富裕和司机围着火堆继续看三人吃饭。三人边吃边叫床上小姑娘起来吃饭,再不起来就要吃完了,孩子谁也不理,仍然蒙头哭泣。哭了一阵,突然起床冲到火堆旁边抢肉盆,身子碰在梁富裕肩上,梁富裕扭头一看,在她胯下摸一把,小姑娘将肉盆砸在他脑袋上,梁富裕满头满脸都是油,他真想把她打成肉泥,但是看看吃饭三人,终于忍气算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我姐夫他们正说上路,站长突然发现小姑娘出去解便没回来,站里三人都寻找,我姐夫他们也帮忙寻找。找了一阵没找到,站长说:“算啦,她饿了要回来!”我姐夫他们上路了,走了几里,见前面路上正是小姑娘,梁富裕说:“把她带回兴镇去!”我姐夫发现商机,想赚大钱,他尝到了送礼甜头,打算辞去民办教师,融入广阔社会,通过奋斗,争取成功,他也想玩小姑娘,但是他还要再来买木材,便说:“把她送回检查站!”便叫司机停车,和梁富裕一同下车捉孩子。
二人在县城卖了木材回兴镇,各校早已开学。有人反映我姐夫丢了教学做生意,皮校长在全公社教工大会上点名批评,我姐夫站起来当众辞职,大步走出会场去。
———————————————
庄爱书自注:(1)狗,我地方言,意思是吝啬,不维人。
售书
《毁灭》因为部分情节涉及文革,北京十几家出版社想出版而不敢出版,后由台湾著名出版社出版,作者自购五十册赠送熟人,现在还剩几册,在网上出售,此书售价105元人民币(包邮),读者如需购买,请加微信18582132375联系。
avatar
苏平周2016
10楼
9 评相片,强父察言观色;忆黉门,弱子伤怀痛心。
崇原师范学校今天晚饭开始停伙,两班毕业生近处的收拾东西,下午就要步行回家,远处的因为赶不上县城开往场镇的末班车,还得在学校住一夜。
午饭后,二班男生寝室有的在收拾被子箱子,跟同学话别,有的在说说笑笑,打打跳跳。班长拿着大把毕业照片进来每人发一张,高跟党叫道:“王大中,你又去看糯糍粑没有?”班长顿时高兴,很想讲说糯糍粑,然而他是好学生,应该品行端正,便努力藏起高兴,一本正经批评说:“高跟党,你龟儿少说你妈这些话,马上就要当教师了,还是要像个人民教师的样子。”高跟党笑着剥下他的伪装:“你去北街拿照片,肯定看了糯糍粑!”其他同学也玩笑,都说班长看了糯糍粑,班长见抵赖不了,就跟着大家说笑起来。陆家华家住城里,常听家人和邻居讲说小城人事,现在笑着说:“糯糍粑只要看到男人走她门口过,就要拉人进去耍。有个老头想耍又没钱,她拉住不让走,把袖子拉脱了,又拿针线出来给人家缝。”张大胖说:“糯糍粑奶子大!”陆家华说:“官对窝比她还漂亮,不但奶子大,沟子又翘又圆……”高跟党跃跃欲试:“官对窝住在哪里的?”陆家华说:“也在北街。”
兴镇是全县离城最远的公社,我和高跟党明天才能回家。下午我去街上闲逛,远远看见高跟党两臂抱着陆家华和张大胖的肩膀低声说笑,并排走着,去往北街。我一时头脑简单,缺少心眼,因此追去问道:“你们三个去干啥?”陆家华回头笑着说:“嘿,你才怪哟!我们去亲戚家里耍,你跟来干啥?”我非常难受,转身去了新华书店。以往我去书店,书店只有马恩列斯毛、八个样板戏、几本红小说和一些政治口号小册子,有的我早已读熟,有的我毫无兴趣,此刻明知书店没看头,然而还是去看书。可是当我站在柜台外面伸长脖子,睁大眼睛,一本一本看书脊,惊喜发现书架上出现了少量的古典文学名著!我感到社会开始变化,心里非常高兴,忙叫书店人员拿来《西厢记》,站在柜台跟前如饥似渴阅读。其时部分领域开始出现微小的私人经营,然而书店人员还是计划经济时代国企一家独大的满满傲慢,见我久看不买,十分鄙屑,不耐烦地问道:“要买不啊!?”我就毫不犹豫买了书。
第二天早上,我没有跟高跟党同路回家,背着被盖箱子,拿着劳动工具,独自去赶五沟的班车。我在车上放好东西,班车还没启程,我就坐下阅读《西厢记》。这时一个衣着整齐的青年来我身旁坐下,我问他道:“你在哪个单位工作?”青年说:“五沟区信用社。你呢?”我顿时有些瞧不起,自豪自己将要从事的职业:“我刚师范毕业,还没分配工作,反正要当教师。信用社天天摸钱,满身铜臭……”青年愤怒了:“我最瞧不起教师!”我说:“教师职业多清高……”青年不满说:“清高?五沟中学的教师为一口汤没喝平,在厨房打架!”我听得笑了,中学教师多么文明体面,怎会为了一口汤没喝平而打架,我点儿也不相信,说那青年在污蔑。这时班车已经启程,在很窄的石子路上颠簸,我不再跟他说话,摇摇晃晃看起书来。
我爹干活累了,喜欢吸他精心制作的旱烟休息。中午收工后,他坐在饭桌上席,点燃油灯,拿出烟具,食指和拇指从烟袋拈出烟丝搓成小团,安在烟管上的烟锅里,然后偏着脑袋,就着油灯焰火烧吸,吸完了在桌边磕去烟灰,又搓第二团烟丝。他一边吸烟,一边想着家事:他的儿子端上了许多人企羡的国家饭碗,他跟吴书记定了姻亲,成为兴镇的皇亲国戚,他吃苦一辈子,现在才走上他的人生巅峰……他想一阵,又担心我在师范学校耍了对象,不同意他给我定的婚姻。
我爹正想着,见我背着箱子被子,带着劳动工具回来,忙问:“好久去听分配?”我说:“八月二十八号。”我放了东西来到桌旁,我爹又问:“毕业照片呢?拿来我看看。”我很不情愿,又得服从,只好拿出照片给他。两班学生加上几个老师工人合照一张大照片,我爹左手拿照片,右手用烟锅啄指着一个个女生,评论这个鼻子塌,那个嘴巴大,每评一个,看我一眼,想从我的表情发现蛛丝马迹。我深怕“烟油”从烟锅流出来涂在照片上,非常生气,很想说他,却又不敢。
我在师范学校没对象。我沉醉书本,偷写小说,已经二十出头,从来没有谈恋爱,心里只有林黛玉。女生们或泼辣,或温柔,或热情,或冷漠,或朴实,或做作,或生于淮南则为橘,口音习惯和举止都是洋气的城市知青,或生于淮北则为枳,衣着长相和观念都是土气的农村姑娘,却无一个林黛玉,我看她们是俗物。
我爹看完女生,问道:“哪个是齐天伟?”我指了,我爹看了一阵:“多年不见,已经认不得啰。你说不讲关系,他看了我的信,就叫你到厨房单独由工人给你舀饭,如果你肯维工人,工人稍微给你多舀点,你都不会挨饿,这不是讲关系是啥?这是你前年回来亲口给我说的嘛,不是我编的嘛,嗯?我经常教育你,世界上没有不讲关系的人,看他妈啥子人都要讲关系,你不听!”他又痛心说,“但是人家给你便宜你不占,愿去桌上分饭饿肚子,看你瘦成这样子,老子有啥办法呢?”
我入学迟去三个月,报到那天,同学们正在用钢钎铁锤打平石头地基修建校办工厂。我在墙外放下被子席子锄头扁担粪桶等等,就去拜见齐天伟,齐天伟看完我给他的信说:“你们吃饭是八个人一席,每席有个饭代表在厨房用盆分饭端回席上,席上再分到碗里,你没来,刚好编了十二席,你来就多了一人……”他考虑把我插在哪一席,笑着说:“愿意在厨房由工人单独给你舀饭不啊?单独舀饭吃得够。愿意我就去给工人打招呼。”我感到他亲切,又觉他俗气,不好意思,没有开口。我明白齐校长打了招呼,短期能够吃饱饭,若要长期占便宜,还得经常去那几个工人的寝室玩耍,帮他们扫地,帮他们洗衣,路上相见,老远招呼,隔三岔五,送点小礼……若是真诚友好,这些我点儿也不难,但是怀着目的,心里有鬼,我使出千钧之力,也难做好一两次,也难坚持一两月。我学习陶渊明,不愿为了自己身体享受,就让自己精神受苦。齐天伟见我犹豫没答话,也不好意思起来,笑着低声提醒我:“宁愿在厨房单独舀饭嘛……”他见我仍然不说话,他是校长,应该教育学生高大上进,应该公事公办讲原则,便连忙站起来,“那么你到第九席,我给厨房说一句,第九席增加了一个人。你的东西呢?我带你去安铺。”
我爹看了齐天伟,又问哪个是班主任,我指给他看了,我爹说:“这些老师肯定都是大学毕业,学问不简单!”我听了,心里十分鄙视。
班主任姓肖,高中毕业本以为考不上大学,不料升学考试老师改卷来了瞌睡,把他的9分写成90分,因此他读了师范大学物理系。如今肖老师肚子里的大学物理只剩三个半公式了,中师物理也不了然,便学习一个著书立说、性情怪僻、半年一年才靸着烂拖鞋讲一堂课的权威教授,也靸一双半截拖鞋,十天半月不到教室,把我们交给班长管理,自己天天和别的老师吹牛,或者回到寝室,拿出藏在枕下的美人画,躺在床上边看边动作……
有时上课铃声响过很久,他才靸着拖鞋来教室。他压住紧张,故作镇静,慢慢走上讲台,用大地方的腔调,慢句慢句安排今天或者明天的劳动。安排完了,若是下课铃声还不响,他就讲课亮一手,让我们知他肚里有货。他没备课,不知该讲什么,就随便捡一点儿现成知识,像他崇拜的那位大学权威讲课一样,东拉西扯说几句。我们听得没头没脑有意见,他就无缘无故在黑板上写出一个大学物理公式来镇压,我们更加莫明其妙,问他这公式是啥意思,他沉住气,不慌不忙搬来权威蛮不讲理的说法:“这是科学家证明了的,你大胆相信就是了!”他见我们不敢怀疑科学家,无法推翻这公式,集体哑然,不再反他,他失声笑了。
我入学第二天,全班继续平地基,肖老师站在旁边指挥一阵,拿起锄头勾松土,象征性地劳动一会儿,树立他的亲民形象。他边勾松土边吹牛,学生们争着跟他说话,我迷信他的学历,向他请教道:“肖老师,假如从我们东半球挖洞,经过地心挖到西半球,挖穿,然后丢个石头进去,这石头会不会落到西半球去?”肖老师把我打量一阵,怀疑我的脑子有问题:“你饭吃饱了没事干?你能把地球挖穿吗?”他这理由多硬啊,他努力平静,努力压住粗重呼吸,声音颤抖说,“你把这地基挖平都算不错啰……”同学们见我提傻问,一齐嘲笑,有个男生把手里的锄头交给我:“马上挖,把地球挖穿!”另一个男生低声说:“庄爱书像是疯的一样。”我忍住伤痛继续讨论:“我认为这石头由于惯性,超过地心一段距离,最终会停在地心……”班长在提土,见我不识相,明明肖老师不喜欢了,我还在说个不停,他提起土石倒在我背筐里:“背走!不要说些㞗没名堂的话,把地球挖穿!”从此后,本班外班同学一见我就笑问:“庄爱书,把地球挖穿没有?”
我正在心里鄙视肖老师,伤痛自己遭受的讽刺和奚落,我爹说:“我从这相貌看,你们班主任可能有点阴险。”我没有答话,我知道肖老师并不阴险,只是好色。
毕业前不久,班里又劳动,肖老师站在树下乘凉监工。休息时大家都去树下亲近他,跟他天南地北闲扯,他就亮出他跟别的老师吹牛听来的时事政治和国际风云,让我们佩服。这些二手三手千手万手听闻早已变味走样,违背常理,男生们看出漏洞,不敢反驳,担心班主任毕业鉴定给差评,反倒争着佩服肖老师知识渊博,女生们更是奉承谄媚,想着法子巴结他。
有个女生笑着说:“肖老师,你夫人没来耍过呢?把她带进城来耍嘛……”另一个女生笑着说:“肖老师嫌师娘土气。”第三个女生说:“我一次都没看到过肖老师的夫人,肖老师夫人肯定漂亮……”第四个女生说:“肖老师,二天你家属来了让我们看看。”肖老师置身万花丛中无比幸福,笑得瓦刀脸上嘴角扯到耳根,嘴巴像一弯新月,真不知说什么好。
有个男生厌恶女生谄媚,扯开话题说:“肖老师,让我们到城外河里洗个澡吧,这么热,我们天天干活没洗澡!”肖老师多么希望女生也下河洗澡啊,桃红李白,芍妖莲净,一个个任他尽收眼底,因此他打算跟齐天伟商量,晚饭后带领女生到城东石堰河的浅滩学游泳,便同意那男生的请求。男生们雀跃欢呼,说说笑笑,忘记了跟肖老师说话。
肖老师浮想联翩,快要疯了,他无法管住自己,看着面前最漂亮的女生,不顾怀疑说:“庄秋菊来一下!”便回寝室,等着庄秋菊来接受教育。庄秋菊非常难堪,却又不敢不去,磨磨蹭蹭不知如何是好,女生们嫉妒傻屄,互递眼色,不怀好意,低声怂恿,叫她不要怕,鼓起勇气快点去。庄秋菊磨蹭半天,终于冒险去了,男生们有的咳假嗽,有的做怪相,有的心里明白,表面不露。
晚饭后,两班女生听说要上游泳课,聚在寝室又是说笑,又是气恼,都不肯去。肖老师和体育老师以及一班班主任同去动员,三个老师义正词严,威逼再三,女生们这才去了石堰河。消息很快传开,男生们争分夺秒,跑往河边,我没得到消息,奇怪校园怎么这样空寂,不知老师同学去了哪,颇有失群孤寂感。这时一个男生飞跑说:“庄爱书走,到石堰河看女生洗澡,老师们都去了!”说着不见了影子。我很想也去饱眼福,又非常不好意思,犹豫一阵,终于独自一人到教室,偷偷创作《精卫衔微木》。
石堰上游深水处,男生们一丝不挂,疯狂游泳;石堰下游浅滩里,几个老师穿着短裤不停命令女生下水。女生们在岸边嘻嘻哈哈,叽叽喳喳,你推我,我推你,都不下水,近旁草地呆呆站着几个男生,等着女生脱衣裤。肖老师找到女生们不肯下水的原因了,喝斥几个男生滚到上游去,几个男生这才记起害臊来,连忙跑到上游去。
女生们推搡一阵,终于穿着外衣外裤勇敢下水,肖老师大失所望,命令道:“把外面的衣服脱啦!”上游男生停了游泳,一个个伏在石堰上,睁大眼睛,伸长脖子,恨不能把脑袋抵拢去,一齐呼应肖老师:“脱啦!脱啦!把衣服裤子全脱啦!”女生一个也没脱,都下到浅滩,蹲在水里,颇感新奇,笑闹不停,谁也没听体育老师讲授游泳要领。
讲授完毕就实践。肖老师忙来教导庄秋菊,庄秋菊逃跑老远,边跑边呸溅到嘴里的河水,呸得那样响,呸得那样重。肖老师没有抓住庄秋菊,又去追赶吴俊华,高跟党伏在石堰上眼红了,高声唱了两句他的即兴诗:“天上乌云撵乌云,地上男人追女人!”肖老师追了几圈终于抓住吴俊华,把她拦腰横抱在胸前,教她练 刨沙”。吴俊华在水里抬头笑闹,不停挣扎,最后生起气来,坚决不再学游泳,从肖老师怀里跑开了,肖老师又去教别的女生。男生们在上游一齐高喊:“教我们凫水!教我们凫水!”
晚上回来,男生们在木板楼上的大铺里久久不能入睡,兴奋讲着肖老师教女生凫水。高跟党摸一把同铺的胯下,笑着高声说:“陆家华的鸡儿翘起啦!”大家都笑陆家华,陆家华与高跟党打玩,打玩一阵又说笑。说到半夜,浓浓的月光把榆树影子从窗口投到楼板上,同学们大都入睡了,有的在磨牙,有的在打鼾,有的说梦话:“西街的包子肉多!”有的屙梦尿,“滴答,滴答”滴在楼下教室的课桌上。二人嘴对嘴话知心,高跟党低声说:“哎哟,睡不着!”陆家华问:“怎么的?”高跟党说:“鸡儿慌。我去搞个女生来!”说着就起身出了寝室。陆家华以为他说着玩,不过去厕所,就入睡了。
一会儿,突然听得女生寝室许多声音喊打鬼,老师们起来了,男生们也起来了,到处在打听,到处在讲说,全校闹闹嚷嚷。齐天伟和两个班主任在女生寝室问了一阵,叮嘱晚上关门,出来叫男生们睡觉,于是说话声渐渐稀少以至于无,全校只有树下露水之滴声,墙边蟋蟀之弹唱。
男生又都很快入梦。陆家华等着高跟党,等了很久,高跟党才蹑手蹑脚回来轻轻睡下,二人又相向而睡,嘴巴对嘴巴。陆家华低声问:“搞成没呀?”高跟党笑着说:“没有。我刚进门,摸到一个胖的,轻轻脱了她的裤子,她翻身给我仰着,我正要进去,她突然喊打鬼……”我在邻铺假寐,把二人说话听得清楚,打算向学校检举,又怕无证据,只得藏在心里。
我爹看完肖老师和另外几个教师,又看男生,说:“你这些同学,哪个学习比你强?”我说:“龟儿些抢饭比我强!像猪牛一样只长身体,不长灵魂……”
我入学第一天,午饭铃声刚响,学生们一齐奔到寝室拿碗筷,像千军万马冲锋陷阵,咚咚咚踏得木板楼地动天摇。我不好意思跑,我想要当教师了,这哪里像知识分子,更加不像高级知识分子。我自卑没有生存竞争能力,但是我又认为,只有低等动物才只为生存而竞争,才只遵循丛林法则,人不仅要生存竞争,还要讲思想,讲正义,讲精神,讲崇高,讲体面,这才是人的高等之处。因此我不慌不忙,用平常的脚步去寝室。我来到寝室楼梯下,同学们拿着碗筷犹如势不可挡的洪流从楼上冲下来,差点把我踏在地,我连忙让到一旁,等到他们走完了,才慢慢上楼拿碗筷。
我拿着碗筷来到露天食堂,同学们这里一堆,那里一片,有的围着乒乓台,有的围着洗衣台,有的围着方石礅,有的蹲在平坝里,中间一盆白米干饭,同席候着轮次,一个一个舀进碗。我到处打听第九席,大家都在专心分饭,很少有人答理我。我好不容易问到第九席,见八人站着吃饭,地上丢个空饭盆。高跟党入学第二天就买来一个很大的鼓肚搪瓷盆换去从家里带来的小碗,现在端着搪瓷盆狼吞虎咽,非常享受,见我来了,连忙说道:“我们这席人够了!”别的同学也说道:“刚好八个。”我说:“齐校长安排我到第九席。”高跟党非常不满:“看吧,二天厨房分饭,九个人的饭还不如八个人多!”他的预言有道理:全校每席饭盆写着号,厨房师傅从锅里把饭分到盆里,高跟党每顿去端饭,看到哪盆最多端哪盆,几次被外班同学追来席上辱骂,说他不识一二三,第九席成了有名的“好吃席”,厨房师傅也痛恨,每顿故意给第九席少分。
下午吃晚饭,我跑快了。我来到席上,见高跟党双手端着一盆米饭,右手还拿一把小勺子,从厨房向我们大步走来,老远称功报劳高声骂:“龟儿些每顿吃现存饭,又不去端!”他来到我们中间把盆放在地上,大家连忙蹲在饭盆周围,都想争舀第一个,但是勺子紧紧握在他手里。他拿起地上他的鼓肚搪瓷盆舀饭,说:“龟儿些每顿在席上争,不到厨房争!老子看到我们九个人的饭还没八个人多,夺过饭瓢舀他妈一瓢倒在盆里就端走!”他边舀边筑,用勺子把他搪瓷盆里的干饭筑紧筑实,筑满筑尖,才丢下勺子吃起来,心里说:“老子抢来的老子吃!”
他刚丢下勺子,几个同学一齐抢,先抢到的多舀,后抢到的少舀,以至争吵叫骂起来。有个同学不满说:“下顿还是选个公道人出来给大家分!”高跟党说:“哪个敢!”席上便没声音了。我不好意思抢勺子,最后一个舀饭时,盆里只有几粒残米。我拿着空碗,站在盆边,久久不走,想让大家害点臊。有个同学很惭愧,看我一眼,差点要把自己碗里分给我,但是心里说:“我舀得最少,只有一大口,怎么给你分啊!”
我拿着空碗走了,席上有个同学不满说:“把轮次排起,从下顿开始,每个人转着先舀!”高跟党说:“老子端饭,就该先舀!”另一个同学想出好办法:“干脆每个人轮流当一周饭代表……”高跟党说:“轮流当,可以!但是不准哪个龟儿端回来的饭,九个人不如八个人多!”同学们没有把握,都无话了。
高跟党吃完饭,把碗筷放在水龙头边,连忙去厕所。他在厕所屙出一座金山,出来站在树下整裤带,深深叹道:“唉——,好舒服!”他正要去洗碗,见我在寝室放了碗筷去教室,想我无能,高声笑道:“庄爱书,又没吃成饭啊?”
我爹拿着照片,见高跟党光着上身,肌肉发达,两手叉腰,神气昂扬,又把我跟他比较一番,说:“看你这样子,不及高跟党一条腿重。你在学校劳动肯定不行,不知挨了老师多少批评……”于是我记起高跟党帮我抬石头的往事,心里伤疤被戳痛,自觉矮小一大截。
学校炸掉山头,开采石料,这天老师派高跟党去生资公司库房背炸药,他见街上纷纷讲说县委一把手贾书记出事,就驻脚听究竟。贾书记想当地委书记,到成都跑官要官,见了省委几个官员出来在街上闲逛。他听说成都有暗娼,就到处寻找,找了很久没找到,见前面走着几个姑娘,就跟在后面解眼馋。姑娘们刚从农村进城当工人,工资极低,衣不蔽体,有个姑娘没穿内裤,裤腰开衩处掉了扣子,现出点儿腹股沟。贾书记紧紧盯着腹股沟,不觉跟到动物园,动物园的非洲狮子馆最拥挤,姑娘们挤进人丛看狮子,贾书记挤到那姑娘身边,从裤子“窗口”拿出粗黄瓜,偷偷戳她腹股沟。戳了几下,姑娘突然警觉,一把抓住黄瓜嚎啕大哭,人们一齐叫骂贾书记,同行姑娘有的吐他脸面,有的打他脑袋,有的踢他屁股,喝他去派出所。贾书记死也不去,那姑娘紧紧抓住黄瓜在前拖,众人在后推的推,踢的踢,打的打,闹闹嚷嚷拖了几条街,才把他拖到派出所。所长看到证据,姑娘才放黄瓜,她跟几个闺密坐在条椅上息气,听候所长审问贾书记。她没先前激动了,这才记起害羞来,双手掩面低头哭,突然冲出派出所。别的姑娘忙追去,抱住不准寻短路,都说你要想开点,谁不知他是牲畜。
高跟党背回炸药,放在工地,站到坎上高声喊:“停倒停倒!停倒停倒!报告一个好消息……”脚下两班男生女生几十套锤錾丁丁当当响成一片,不很整齐地停了下来,大家都听好消息。高跟党笑着说:“贾书记在成都动物园ri一个女子的大胯根,遭那女子抓住他的guai子(1)拖到派出所,省上把他降为县委副书记了!”女生有的装着没听见,说起别的话题来,有的无力打石头,铁锤砸在手背上,男生们却说笑不停,非常高兴,有个男生说:“我以为啥子好消息呢,才说你妈这个。”第二个男生崇拜大官,连忙炫耀说:“我看到过贾书记,胖墩胖墩的!”第三个男生高声笑道:“万一把贾书记的guai子扯断了,那才趣呢!”
我和三个同学抬石头,我天天挨饿,没有气力,现在蹲在地上起不来。肖老师说:“你高跟党,说话粗鲁,下来抬石头!”高跟党飞下坎来,拿着我的杠子说:“滚开!这都抬不起,不要活在世上,去死!”说着蹲下身子,肩膀抬杠,一下站了起来。
———————————————————————————
庄爱书自注: (1)guai子,粗俗方言,男人阳物。以下皆同。
售书
《毁灭》因为部分情节涉及文革,北京十几家出版社想出版而不敢出版,后由台湾著名出版社出版,作者自购五十册赠送熟人,现在还剩几册,在网上出售,此书售价105元人民币(包邮),读者如需购买,请加微信18582132375联系。
avatar
苏平周2016
11楼
@拉苏嘴一大 2019-04-28 23:38:17
一下子知道结果了……你这书还怎么看
-----------------------------
怎会知道结果?结果是什么?说说看。
avatar
苏平周2016
12楼
10 亲属逼迫庄爱书,邻居亲近吴继祖。
我爹在毕业照上没有看出我的对象,把照片还给我说:“你在师范学校两年,有没有认识的女同学?也就是说稍稍靠近一点的女同学?”我非常讨厌,生气说:“没有!”我爹说:“我不信简直没有一点瓜葛?”我连忙起身,走出屋去。刚到门口,我爹喝道:“转来!”我不敢再走,磨蹭一阵终于转去。我爹说:“老人问话,想走就走!”他又吸一阵烟,怒气消了些,说:“当然,人生在世,结婚也不是什么丑事,迟早都要结婚。人不结婚,天地间哪有人烟?人不结婚,祖宗的香火谁来继承?……”
我爹讲完大大一篇道理,证明他应该过问儿子婚姻之后,才把他和吴书记定的婚姻告诉我。吴书记的半傻女儿叫吴继祖,胸部发达起来不好意思,老妈给她缝了一块口罩似的大白布,叫她在里面紧紧捆了,因此她的胸脯像武士穿着胸甲,饱满而平坦,但是小肚天生像个大西瓜,方屁股左右凹陷,向前挺着,使她宽阔的虎背熊腰呈现出曲线丑,这些老妈就无能为力了。我听说吴继祖,坚决不答应,我爹把烟管啪地拍在桌上:“你娃娃忘恩负义!”于是前前后后,长篇大作,细致入微地讲起推荐读书,我家犹如落深水,一根稻草也想抓,吴书记顶着多少阻力,费了多少心思,才把我推荐去读书。
我爹讲完推荐读书,又夸这门婚姻的种种美满:“第一,让社会知道我们不是忘恩负义之人;第二,吴书记是兴镇一把手,他家沾亲带故,党员都是八个,单位人员一席多;第三,这姑娘脾气好,过门来不会和你妈扯筋;第四,这姑娘劳动好,背挑不成问题,不会连累我们两个老人……”
我仍然反对我的婚姻,我爹请来亲戚劝说我。这天晚上他开家庭会,他讲话凤头、猪肚、豹尾,起承转合,旁征博引,讲了好几个钟头还远远没有讲到正题。亲戚和家人有的打哈欠,有的伸懒腰,有的打瞌睡,有的出门看天色,却都不敢劝他少说点,只有我姐夫截住他说:“亲爷,天都快要亮了,你让别人说几句!”我爹才匆匆结尾,归宗明义,要我服从他包办的婚姻。
接着是亲戚们劝说我。姑母对我最不满:“爱书,你生在福中不知福!全公社比你能干的青年多得是,但是都没读成书,你读成了,你不靠你爹,能去读师范?所以你要听你爹的话,答应这门婚姻……”我听得难受,很是怄气,姑母是聪明的文盲,谁的社会能力强,谁的现实脑子差,她一眼能看出,但是我的满腹诗书,她一个字也识不得,我的满肚文才,她一点儿也看不出。我真想说出这话,但是太不谦虚,太不自量,谁也不会相信我,我只能哑巴吃黄连,把苦忍在肚子里。
其他亲戚也没轻没重教育我,劝说我,我还是不答应。幺爹桌上一巴掌:“哥哥,不跟他说那么多,拿毛大索来捆在柱头上打!他能干上天,四大骨总是爹妈给的……”姑母说:“他不答应,就叫他算伙食账!把爹妈供养他二十几年的伙食账全部算清!”我爹连忙拿出纸笔摆在我面前:“算!把老子和你娘供养你二十几年的饭食钱算清,当着亲戚们交了,我们断绝父子关系,你就滚出这个家庭!老子和你娘今后老了没人供养,我们去讨口,你当官前铺后拥,你发财肥得油流,老子和你娘讨口不到你那方向来,我们沟死沟埋,路死路埋,狗肚子就是棺材……算!快点算!”
我姐夫前天听说这婚姻,心里非常高兴,他的社会关系又多了一个重要人物。现在他也想逼我算账,但是我姐也吃父母饭,也该还父母,因此他只字不提算账,而大势讲说兄弟姊妹三人中,我读书几年,我哥读书几年,而我姐一天书都没读,大势讲说我推荐读书,父母费了多少心血,花了多少钱财,我哥我姐好吃亏。他说:“今天晚上这屋里都是亲戚,关着门是一家人,我问你:家里给吴书记送多少礼!给其他干部送多少礼!还不说平时的烟酒茶饭……”最后他归宗明义,义正辞严,“老人为你付出这么多,家庭为你付出这么大,你该不该听老人的话,该不该为家庭作想,接受这门婚姻!”接着他又换了委婉语气:“老弟,中国的婚姻都是凑合,哪有外国的什么爱情呀,浪漫呀等等。你看我和你姐,你姐说文化没文化,说脑筋没脑筋,说长相……没长相,但是我们还是在一起生活。”亲戚们听得难受,尤其是我爹,真想马上翻脸,但是他怕影响今天的主题,又怕影响我姐的婚姻,俗话说“好马不吃回头草”,我姐已经有孩子,离婚回来多丢脸,邻里乡党要笑话,我爹想了一阵,终于忍气算了。
我真想大哭,真想大骂,真想还清饭钱,离家出走,但是我只有国家发给的暑假生活费,怎能还清父母二十几年饭钱?我只能忍气吞酸,一言不发。这时天已大亮,亲戚们都想睡会儿,姑母说:“哥哥,爱书现在没反对,说明他已同意了,他的婚姻就是这样定了!”
我跟吴继祖结婚的消息很快传开,人们都佩服我爹能干,给儿子挣到铁饭碗,跟吴书记成了亲家。我爹地位骤然提高,赶场老远有人招呼他,进茶馆这桌那桌喊他去坐,有一次两个男子争着给他开茶钱,竟然打了起来。他跟邻居争屋基,明争暗斗十几年,现在邻居不战而退,让出屋基,每顿端着饭碗来我家桌上吃饭聊天,又说又笑,非常友好。
婚姻登记在公社。我爹去和吴书记商定婚期,叫他在老梁那儿帮我们登记结婚,拿来结婚证。吴书记想了想说:“算啦,还是让两个娃儿自己去。”我爹说:“亲家您放心,爱书没有一点问题!”吴书记便去拿来两张结婚证。我爹回家,给我一张结婚证说:“拿去,收拾好。”我差点撕得粉碎,但是不敢,只是不满说:“政策规定,参加工作满一年,转正定级以后才能结婚!”我爹说:“吴书记说了,他到县上去说情,你的转正没影响。”
婚期定在暑假里,两家开始忙婚礼。我爹请亲戚,请朋友,买这买那,精打细算,要在庄家湾办宴席,他和我妈每天忙得吃饭也没时间,我哥我嫂分了家,也来帮忙借蒸笼,借大锅,借桌子,借板凳,逮猪杀猪,汤毛刮毛,像干自己的事一样,而我一点儿积极性也没有,一想到我的婚姻就烦恼,就气躁,真想远远躲开。
云岩寺几百间大大小小的房屋连成一体,千年古刹,冠盖山顶,汉柏唐槐,堆绿叠翠,环境最是清幽。文化大革命初期一群造反派打烂菩萨,斗死僧尼,正要点燃房子观大火,幸好内伙有人劝阻才算了。改革后各地寺庙兴起,云岩寺幸存的善男信女又回来,古刹只有几人居住,非常空旷寂寞。我决定藏到那里,忘掉婚姻,静心创作《精卫衔微木》,因此婚礼前几天,就偷偷离开了庄家湾。我来到云岩山下,碰见爱武老婆烧香回去,我们站着聊了几句,就各自东西。我且行且看,心情颇是愉悦:
走进沟里,密叶能遮枝上雉莺;爬到岗上,疏林难掩山下田舍。石径砌云梯,接着是里多长的岩腔,头上千钧巨石滴清水;栈道横雾壁,继而有尺把宽的山脊,脚下万丈深渊窜野兽。远山洗过牛乳,起伏于天际;近树吹着山风,俯仰在寺旁。观音洞前,几只顽猴在树上探头缩脑,觊觎洞中果品;佛祖殿里,一个病僧于台下焚香点蜡,祈祷心里神灵。
我在寺里给了食宿费,选住山顶那边楼房,老尼带我爬石梯,过僧房,踏栈桥,穿巷道,七弯八拐来到一间敞开的楼房门口,只见古林荫于窗前,新枝伸到桌上,床头一只松鼠从木窗逃跑出去。我非常喜欢这小屋,老尼走后,剩我一人,整个世界仅有窗外的鸟语蝉鸣,以及头上偶尔一声树果砸瓦然后滚动的细响。
第二天,我正在行云流水写小说,听得门外来了说话声,接着老尼带着我妈推门进来,我还未叫妈,我妈丢了杵路棒,突然给我跪下磕头:“冤孽呀,你要把你老子逼死啊!你老子在屋里拿刀抹颈呀……”老尼忙喊:“跪倒!给你妈跪倒!给你妈跪倒!”我气得嚎啕大哭,砸笔要走:“如果能选择,我不愿给你们当儿子啊……”我妈抱住我的腿杆不停磕头:“冤孽,我多给你磕几个头啊!吴书记大人大脸,二天吴家送亲来不见新郎倌,这场事啷个得了啊……”我咆哮着双手拉我妈:“起来!起来!我跟你回!我跟你回呀……啊呵呵呵呵呵呵……”
我和我妈同路回家,我妈一路劝我:“娃娃,我们原来过的啥日子啊?现在吴书记的姑娘跟你结婚,你还有意见!每个人好说婚就那几年,过了那几年,岁数大了,就越来越不好说婚啦,找不到婆娘,一辈子当光棍,把人家牙齿笑落呀!吴书记的姑娘条件这么好,全公社好多人家托媒提亲,吴书记都没答应,你还在选啥呀?俗话说‘左选右选,选个漏油灯盏’,错过了这门婚姻,你没法回头啊,人家不会等你呀……”
我交往很少,不晓世事,我不知道别人的婚姻有无爱情,我只知道我的婚姻是枯树,是僵尸,我糊里糊涂心里说:“也许现实里原本没有爱情,只有结婚完成任务,爱情只是小说家构造的海市蜃楼啊!”我渴望爱情,可是没有一个恋爱对象,我不跟吴继祖结婚,跟谁结婚?我人生阅历很浅,生活经验全无,我被我妈说虚了,害怕真的当光棍,我想:“管他的,讨个老婆做样子,免让人家笑话我。”
婚宴那天,坝子里十几桌客人忙着吃喝,填饱饥肠,主家和帮工端着一碗碗一盘盘,在厨房和席桌之间往来穿梭。我不顾外面忙碌,关门藏在屋里欣赏《西厢记》,沉醉在崔张爱情里。我爹在外面讲话敬酒完了,拿着酒瓶酒杯进来给我,逼我出去讲话敬酒。我也认为该应酬,努力寻找敬酒辞,我平时谈论诗书,口若悬河,争辩学问,滔滔不绝,但是我对我的婚事没有积极性,脑子一下变笨,现在一句话也找不出来。我爹恨铁不成钢,又急又怄催我说:“快点嘛!外头客人要散席啦!”我非常着急,继续搜找,可是搜了半天,还是找不出一句话来。
外面客人等我敬酒,有的说:“啷个不见新郎倌呢?”有的说:“老子讲了话,儿子还是该出来说几句,才象话呢!”有的说:“马上要当老师了,随便也能找几句话哇!”有的说:“明理一辈子多能干,生的儿子不争气!”有的说:“‘上辈出,下辈弱’,这话一点不假。”
第二天,按照礼俗,我爹安排我跟着送亲队伍去吴家“回门”,我很不情愿,如服苦役,但是不得不去完成任务。第三天,我和吴继祖从吴家回庄家湾,人们以为我俩很幸福,谈情说爱一路走,我却上路之后忙前行,把她远远甩在后。
迎面来了一个漂亮女人,我非常眼馋,很想饱览,却又假装正经,目不斜视,直到已经走过了,才回头去看一眼。我想:“跟这女人恋爱多么幸福啊,但是我已结婚,没这权利!”我心里充满渴望、空虚、忧郁、惆怅和烦恼,感到生活多么平淡、乏味、死板、枯燥和无聊,我一路问自己:“难道后面那个傻子真的是我老婆?难道我真的要和她生活一辈子?难道我这一生真的没有爱情了?”人生多么漫长啊,我不知道自己能否把这乏味的人生熬到最后。我后悔自己没有扛住逼迫,跟吴继祖结了婚,“九州生铁铸成大错”,如何才能改变啊!
我们回到庄家湾,还有亲戚没走完, 我爹陪客人,我妈忙客饭。姑母看见我,想起她的儿子苏平周从小比我聪明狡猾,现在却在农村!她羡慕我多么命好,多么幸福:“唉,你苏姑父如果像你爹这么能干呢,你平周弟也跟你一样,端上国家饭碗了哇!你苏姑父一辈子只晓得背挑,叫他到公社盖个章,他都不敢去!”我说:“国家恢复招生考试制度了,叫平周去考吧,考上了照样端国家饭碗。”姑母怄气说:“我农活都不要他干,叫他看书复习去考试,他不呢……算啰,还是在公社医院给他找个老师,让他去学医,找一口轻巧饭吃啊!”
亲戚们都跟继祖说话,继祖笑着答完,不知该干什么,就在门坎上闲坐。她看着我妈在灶房内外忙得手舞脚蹈,看着灶房门外摆着从各家借来的蒸笼案板和锅碗瓢盆没有洗,看着旁边两筐玉米棒子快生霉,看着房前晒坝在烈日下空晒,看着晒坝边我家菜地喂猪的红苕藤疯长,听着我家猪儿在圈里饿得声声长叫,她想:“这会儿有点事干多好啊,可惜没有事干。”
她正想着,我妈说:“继祖,来帮我烧锅。”继祖就去烧锅。她坐在灶前,把我妈舍不得烧的宝贵木柴全部加进灶孔,锅底燃着熊熊大火,我妈连忙细声说:“煮面条,你加木柴干啥?快些退出来……”继祖笑着,就把木柴退出来。我妈说:“木柴还在燃,万一惹燃柴草不得了,快点埋到灰堆里!”继祖笑着,就把木柴埋到灰堆里。我妈见草木灰上冒着烟,柴烟熏得继祖流眼泪,又点拨她说:“把柴灰盖厚点。”继祖笑着,就把柴灰盖厚点。
几个邻居女人都来我家玩耍,想跟书记的女儿亲近。她们以往很难靠拢书记家,这下要跟继祖天天在一起,今后她们在街上招呼吴书记,吴书记要答理了。我妈说:“继祖,把背篼头的玉米剥了。”继祖笑着,就剥玉米。几个女人帮她剥,一面拉起家常来,有个女人说:“我的母鸡昨天下两个蛋,今天下两个蛋,一共就有五个蛋……”继祖笑着说:“是,你的母鸡昨天下两个蛋,今天下两个蛋,一共就有五个蛋。”另一个女人笑着说:“婆娘,两个加两个,是五个?”那女人大笑:“我才昏哟,两个加两个该四个,这么简单的账都算错了。”继祖笑着说:“你真的昏,两个加两个该四个,这么简单的账都算错了。”第三个女人说:“我家那老婆子要死了……”继祖笑着问:“你家那老婆子要死了?”那女人说:“嗯。已经三天没进一口饭了……”继祖笑着问:“已经三天没进一口饭了?”那女人说:“嗯。依我心想,连开水都不给她烧一碗!那些年她对我那么可怒……”继祖笑着说:“对,连开水都不给她烧一碗!那些年她对你那么可怒。”别的女人都劝说:“算啦,同船过渡都是八百年修造的缘分,你和她同锅吃饭这多年,还是给她烧碗开水。”继祖笑着说:“算啦,同船过渡都是八百年修造的缘分,你和她同锅吃饭这多年,还是给她烧碗开水。”
玉米剥完了,继祖又无事干,跟几个女人围着半筐玉米粒继续闲聊。我妈洗着灶房门外的蒸笼案板和锅碗瓢盆,说:“继祖,太阳这么大,把玉米背到晒坝去晒。”继祖笑着,把玉米粒背到房前晒坝。她倒下玉米粒转身就走,玉米粒四周散开,中央成堆,我妈说:“用推耙子推开。”继祖笑着,转身回到晒坝,拿起推耙子把玉米粒推开。几个女人都看她笨,但是都想,人家那么和好,全然没有书记家的架子,轻视人家干啥啊。
avatar
苏平周2016
13楼
@拉苏嘴一大 2019-04-28 23:38:17
一下子知道结果了……你这书还怎么看
-----------------------------
主人公为什么死在深山树洞里,这是引导读者阅读的悬念。先讲果,再讲因,何尝不可。文学精品哪是单有情节,就算先果后因这种写法会丢掉一部分只看情节的读者,但是《毁灭》的思想、生活和文采会留住那些具有较高文学素养的读者的。
相关阅读
logo
联系我们隐私协议©2024 redian.news
Redian新闻
Redian.news刊载任何文章,不代表同意其说法或描述,仅为提供更多信息,也不构成任何建议。文章信息的合法性及真实性由其作者负责,与Redian.news及其运营公司无关。欢迎投稿,如发现稿件侵权,或作者不愿在本网发表文章,请版权拥有者通知本网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