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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有一个诗坛在 杞人转载 寥天排版重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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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有一个诗坛在 杞人转载 寥天排版重贴

寥天
1楼
另有一个诗坛在●舒 芜
你来到一家变压器修造厂,遇着一位青年职工,大概二十岁过一点,有人介绍他爱好文学,勤于写作,他说要拿作品给你看。这时你不会意外,青年职工写写新诗、散文、小说的多得很。可是,他说写的是旧体诗词。你也许立刻作了估计:可能是起码的格律都不懂,凑成五字七字一句就行吧。于是,他拿出一本《海岳风华集(修订本)》,说这上面就选录了他的诗词。他翻到第221页,先请你看他的小传,是这样写的:
张树刚,字引之,号哑僧,一九七四年一月十九日生于辽宁鞍山,原籍辽宁海城。现任职于鞍钢电气制造工程公司变压器修造厂。十九岁师从津门王蛰堪先生,词宗南宋。有《莺天笛夜庵词》。
原来,粉碎“四人帮”那年,他才两岁,今年才二十四岁。可是,竟然就有“词宗南宋”之说,居然就有《莺天笛夜庵词》之名!这时,你调整了你的估计,赶快认真翻看。最便捷之法,是看他的词填的是哪些词牌。原来是:《踏莎行》、《鹊踏枝》、《浣溪纱》、《石州慢》、《高阳台》、《台城路》、《渡江云》、《霜叶飞》、《庆春宫》、《满江红》。你当然明白,《石州慢》、《高阳台》、《台城路》已经不简单,至于《渡江云》、《霜叶飞》、《庆春宫》,尤其不是一般会填几句词的人敢试的,即使词宗南宋,倘非走梦窗一路者,也不大会感兴趣的。其《霜叶飞》一阕题下注云:“丙子重九用梦窗韵”,果然亮出了梦窗的旗号。你再看《庆春宫》:
庆春宫(丁丑重午)
筛月榴阴,移窗蒲影,藓衣皱绿帘前。灯梦低摇,嫠蟾偷视,倦怀怕忆当年。翠屏深护,乍新浴、肤凝蕙兰。瞒愁杯酒,鸳枕余薰,诉与花笺。
歌云散尽谁怜。罗扇邀凉,尘瑟慵弹。角忝萦芳,霜刀分玉,素纤曾荐冰盘。故园心眼,料望断、清铅暗潸。漫思遥夜,彩缕关情,渐褪香瘢。
看了这样的烹词炼字,你也许一下子还说不准他升梦窗之堂,入梦窗之室,已到什么进境;但是你完全可以告诉他,假设疆村、蕙风诸位词宗尚在,他送这样的词去请教,是完全拿得出手的。
《海岳风华集(修订本)》,是毛谷风、熊盛元合编,浙江文艺出版社在1998年3月第2版第1次印刷,专选中国当代中青年作者的旧体诗词。作者年龄最大的生于1940年,今年58岁,最小的生于1975年,今年 23岁;其中,今年35岁以下的有十三位,看他们的作品再看小传,令人大感意外的,还不止张树刚一位。例如:
翠楼吟(丙子新秋与蛰堪、梦芙、成纲、引之诸君聚于柏森先生双枣书屋,相约同赋此调)
选韵邀秋,衔杯属客,匆匆饯了残暑。吟边重执手,漫同听、京华风雨。津桥沙浦。是断雁来时,孤云归处。关山路,秣陵烟水,灞陵烟树。
小聚。心弘三分,作一分欢乐,二分凄苦。一分相见好,二分是、临歧愁语。多情多苦。怕梦与花飞,魂随花舞。花知否,几人流涕,与卿为主。
这位作者的小传是:
魏新河,一九六七年一月十五日生于河北河间。空军飞行学院毕业,现为空军职业飞行员。十五岁学诗,十七岁学词,宗白石、玉田。师从北京孔凡章、天津王蛰堪先生。有《小红楼吹笛谱》、《孤飞云馆诗抄》、《秋扇词话》。
原来是一位空军飞行员;今年才三十一岁。粉碎“四人帮”那年,他才九岁。他十五岁学诗,那是1982年;十七岁学词,那是1984年。好像记得那还是小青年们追求喇叭裤虾蟆镜之时,却有这么一个中学生沉下心来学诗学词。这又没有使他成为文弱书生,他也没有上大学中文系,却进了空军飞行学院。能写出这样清幽绝俗“梦与花飞,魂随花舞”的好词的,竟是一位雄姿英发的二十九岁的空军飞行员,我是无论怎样想不到的。还有另一位也是飞行员:
徐先龙,一九六五年三月三十日生,安徽望江人。大专文化。现为空军某部飞行员。词宗姜白石。师事北京孔凡章先生、天津王蛰堪先生。
这位词人今年三十三岁,粉碎“四人帮”那年他才十一岁。请看他的词吧:
花犯(秋兴依碧山四声)
柳腰肢,谁怜瘦舞,孤村暮鸦乱。玉关低晚。正地卷惊沙,吹度归雁。戍楼挂冷青芦短。离怀谋醉遣。料篆缕,也应知我,无魂和梦浣。
凝思淡月藕花洲,风荷似唤起,凌波歌扇。空自喜,西风恶,翠华都换。苍苔共、夜霜半老,窗暗锁、灯花聊自剪。漫看取,一川秋草,斜阳山外远。
故词人吴白教授有一次谈起今人填词依四声,颇不以为然,他的理由,惜当时未曾详问。但在今天,报刊上的五七言诗不必说了,连号称词的也有根本不知平仄为何事的,现在看到居然有依四声的词,且出自青年飞行员笔下,不能不敬佩其认真严肃。遥想“凝思淡月藕花洲,风荷似唤起,凌波歌扇”这样隽句的灵感的闪现,也许正在他驾军机凌长空之时,更不能不惊叹人的无限的丰富性。还有近年来常常闻名的靳欣女士,一九七二年生,今年二十六岁,现在首都机场海关工作,她的年龄和职业,大概使你立刻想象出一位非常现代化的女士形象,你很难想象她的诗是这样的:
无题绝句三十首(选六)(录三)
尘缘未了自心知,几度红楼梦醒时。我是多情天上客,人间随处种相思。
归雁声高向碧空,一林幽梦一林风。眼前心事凭君问,笑指山间枫叶红。
情天飞鸟去难留,梦断香魂几度秋。欲觅六朝金粉迹,空怜风月满红楼。
如果去翻《全唐诗》、《全宋词》,作者的职业身份,什么样的都有,本不希奇;年纪轻更不希奇,李贺也才只二十六岁哩!但是,现在是“文化大革命”之后,改革开放之后,市场经济大潮之中,居然还有这么多青年人,其中包括空军飞行员、变压器修造厂职工、首都机场工作的女士,都这么认真勤奋地在作诗填词,成绩且如此可观,这就很不一样。这本《海岳风华集(修订本)》,大大改变了我的一些想法。
我是安徽桐城人。桐城在清代和民国初年,以“桐城派”闻名。桐城派是散文的一个流派,而亦自有其诗学。姚鼐的诗,在清朝是一位名家。曾国藩的《十八家诗抄》,是影响很大的选本。姚鼐的弟子方东树的《昭昧詹言》,被认为桐城派诗歌理论的代表作。方东树是我的曾祖父方宗诚的老师,他们又是本家远房兄弟辈。我的伯祖父方守彝,我的祖父方守敦,可以说是桐城派诗人的殿军。到了我父亲一辈,作诗填词自然都会,但没有成名成家的诗人。倒是两位新诗人出在我家,一位是方令孺,最初以新月派女诗人的身份出现,是我的姑母;一位是方玮德,当年与陈梦家齐名并称为新月派的两个后起之秀,是我的堂兄。我幼年非常崇拜这两位。我注意到,祖父明知他的这个女儿,这个孙儿,(特别是玮德大哥是祖父最钟爱并亲自教育成长的长孙)是在写新诗,祖父丝毫没有反对的表示,而与他同辈的桐城诸老,大抵都还是视白话诗文为不能容忍的异端邪说。玮德大哥在抗战前不幸早逝,祖父有沉痛的挽联,第一句就是“才名风度早惊人”。我特别注意这句话,认为这是祖父以文字形式肯定了大哥的新诗,这“才名”当然主要是作为新诗人的才名。
从家庭的这种影响中,我从小就形成了几个观念:一、新诗要代替旧诗词,是自然的,无足怪的,必然的,无法阻止的。二、并不是不会作旧诗词的才去写新诗,许多新诗人本来能作很好的旧诗词,他们是在新时代,觉得新诗才更适合表达自己的诗情诗意。三、现在既已有了新诗,你要有诗意诗情,而不愿受旧诗词格律的束缚,你可以写新诗,不必勉强作旧诗;如果要作旧诗就得遵守基本格律,那是历史形成的,不能也不必改变。
我也知道,新诗兴起以后,仍有一直认真作旧体诗词,以此为主要事业的,包括我的同辈,甚至比我还年轻的,其中有的达到了相当成就;但是我觉得他们的努力,并不能改变中国旧诗词要被新诗代替的总体命运。我更没有忽略,中国新文学家,从鲁迅、周作人开始,旧诗词作得好的,可以开出一长串名单,但他们的主要事业仍是新文学;即使郁达夫那样发表旧体诗最多的,也仍是以余事为之。这些新文学家的旧体诗词,全都遵守旧诗词的全套基本格律,没有谁在这上面再搞什么“新格律试验”。
我后来做了一些中国古典文学的教学、编辑、研究工作,我常向学生说:第一,研究中国古典文学的目的,不是要成为旧诗词文言文的作家。但是,第二,为了研究,都应该学着写旧诗词,作文言文,写得好不好在其次,重要的是你自己尝过此中甘苦,对古人的作品才有亲切体会,否则总隔一层。第三,现在的青年人,除了研究中国古典文学的,要写诗还是应该去写新诗,完全不必把精力用在束缚太多的旧诗词上;即使是研究中国古典文学的,如果他想兼搞诗歌创作,也还是应该以写新诗为主,上述为了研究而写旧诗词,仍然是辅助的研究手段而已。第四,谁要是真对旧诗词写作感兴趣,要把主要精力放在这上面,当然都有自由,但是希望他们对于旧诗词的基本格律要遵守,不能不管,不能随意改变,诗中情意则应该是新的,现代的。概括起来,也可以说就是要做到“旧瓶装新酒”。
近二十年来,旧体诗词在报刊上发表的很多,出专集的也不少,我接触的有限,只知道平生师友当中,能作很好的旧体诗的,大约可归为两个系列:一是聂绀弩、荒芜、黄苗子、邵燕祥、吴祖光、杨宪益(以交游先后为序)这一系列,以聂绀弩为代表。他们的共同点是“以杂文入诗”,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形式上近似“打油”,而皆遵守旧体诗词的基本格律,聂绀弩的对仗之精工新颖,每令人拍案叫绝。老诗人虞愚论聂诗曰:“放马驰骋,有意跑到‘打油’的边界,一勒马就兜回来,一步也没有过界。”此评多少都可以适用于其他几位。他们的旧体诗词,可以说是当今“旧瓶新酒”的最高成就:这不是我一人之私言。另一个系列是吴孟复、吴白、台静农、姚奠中、柒德赓、管劲丞、启功、陈迩冬、顾学颉、钟敬文、吕剑、虞愚、程千帆、沈祖、霍松林、刘峻、刘逸生、胡希明、钱仲联、常任侠、王以铸、宋谋、孙玄常、陈次园、林锴、陈兼与、宋亦英、刘柏丽、何永沂、彭拜、李汝伦(以交游先后为序),他们的旧体诗词不像聂绀弩等那么“异端”,而亦有新意,艺术上各有相当成就,有的完全可以列入历代名家之林。这里面,吕剑主要是新诗人,沈祖、程千帆、常任侠、陈迩冬年轻时都曾是新诗人,刘柏丽、刘峻也写新诗,他们都是写新诗就是新诗的样子,写旧诗就是旧诗的样子。启功近二十年大写白话的词,他可以兼入“以杂文入词”的系列。
上述师友的旧体诗词,近二十年,除个别情况不详的,我知道都有专集或合集出版,(包括油印和手稿影印),绝大部分都承惠赠,我都喜欢。我不喜欢的,则是报刊上那些应制应教应令应令应景应酬应付之作,口号标语表态交心之作,叹老嗟卑、工愁善病、顾影自怜、恨恨而死之作。还有那些既要作旧体诗词,却连平仄对仗都不懂不讲,连入声都不辨,连大致相近的韵都不押的,我认为,大可以不作,或者去作新诗。旧体诗词本来就是“带着镣铐跳舞”,如果不肯带一点镣铐,又要来跳这个舞,跳又跳不像,那是何苦呢?
几年前,我曾写小文发表这个意见,招来一些反对。我觉得我说的是常识之谈,想不出有什么不对,但是也没有再去申说。因为,我估计,旧体诗词横竖要“断种”,提倡也好,反对也好,坚持起码条件也好,随意乱来也好,都没有实际意义。今后还会有哪个青年人对此感兴趣呢?至于希望研习中国古典文学的青年,要学着作旧诗词和文言文,那恐怕也只是幻想。不是听说七十年代出生的小说家,公然宣称他根本不看中国作家的小说,从鲁迅到“知青”作家的都不看吗?
现在,一本《海岳风华集(修订本)》,一下子推翻了我的估计,这些粉碎“四人帮”那年才十一二岁,甚至两三岁的青年,干的职业是空军飞行员、变压器修造厂职工、首都机场海关职员,本来似乎离任何诗词远而又远,却写得出这样精工细致的旧体诗词,我当年相仿年龄时远远做不出,现在仍然自愧大大不如,这还能说旧体诗词横竖会“断种 ”么?此集入选作者五十二人,诗七百八十七首,词四百零四首,我读一过,不敢说有什么深的领会,但是敢说这里除了个别篇章,例如有一首称美陈立夫的诗,实在非我所能理解欣赏而外,没有应制应教应令应节应景应酬应付之作,没有一首口号标语表态交心之作,诗品之高,首先令人佩服。这些作者之中,颇有些互相往来、切磋交流的关系,其中隐隐有几位中心人物,可以说有一个“诗坛”。前引这几位青年词人,显然都与这个“诗坛”有密切关系,而且都师从北京孔凡章先生、天津王蛰堪先生,互为同门,共承薪火之传。这些事实,更加否定了我的 “断种”的估计。
看来,中国诗歌的攸长连绵的历史,已经在中国人的文学艺术生活中植下了深深的根。不管时代如何变迁,真正爱好这个传统,肯下大功夫苦功夫去学的人,总还是有的;尽管这些人会越来越少,但不会绝迹的;尽管他们在全国文学界所占的比例很小,但以中国之大,“基数”之大,这个比例的绝对数还是可观的。他们肯学,肯钻进去沉下去踏踏实实地作吟哦讽咏、推敲烹炼功夫(没有这个功夫绝对学不好),无利可图,无名可求,只是由于兴趣所在,由于有诗情诗意而非此不足以表达之,这不是文艺创作的最纯正的动机、最强劲的动力么?我先前认为今之青年除了研究古典文学的,要写诗最好写新诗,不必费功夫学旧诗,这个主张现在还不变。但是,现在要补充的是,有些青年只对旧诗词有兴趣,只认为旧诗词适宜表达自己的诗情诗意,宁肯下苦功去学,自然有他的自由,我也完全尊重他们的选择,赞赏他们的成就。并且,我因他们已有的成就,更坚定了我的要做旧体诗词就要做得像个样子的主张,更不赞成不守起码格律的胡做乱做。我的“旧瓶新酒”的原则也不变,所以私心甚望《海岳风华集(修订本)》中这些青年诗人,在力除陈味,特别是根除一切“恨恨而死”气味,酿出全新之味这方面,更进一境。
我还想了一些问题:既然旧体诗词的薪火之传,至今未绝,那么,我们讲现代中国诗歌史,是不是不能单讲胡适、周作人、郭沫若、宗白华、徐志摩、闻一多、戴望舒、艾青、田间等等,也应该讲到王运、陈三立、郑孝胥、陈衍、樊增祥、易顺鼎、苏曼殊、王鹏运、朱祖谋、况周颐、吴梅、夏承焘、胡小石等等呢?过去大都没有这样讲,我自己也没有这样讲。现在,如果说一个时代的文学史,应该是这个时代一切文学现象的历史,研究者可以有评论,有品量,有褒贬,有爱恶,但不能根据任何成见来剪裁事实,不能把确是存在的文学现象硬排到文学史之外去,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应该改变过去的讲法了。不仅如此。过去我讲中国古典文学史,也照流行的讲法,认为“唐以后无诗,宋以后无词”。明明宋诗有那么大成就,明诗清诗清词也有很显著的成就,我们讲的文学史里,却给他七折八扣,大大贬低,草草带过,乃至一字不提,这也不是科学的态度。文学史要重写的地方实在多得很,为什么有的论者深恨“重写文学史”的提法,实在难以理解。
作者:杞人 回复日期:99-12-30 1:12:09
灌水。抱歉,版没有排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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寥天
2楼
平实有理,好文章!!!不枉我废这么大劲重排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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