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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是无情也动人——“红楼漫语”之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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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是无情也动人——“红楼漫语”之十三

龙桥村人
1楼
《红楼梦》中,宝玉的生日最为热闹。
宝玉的生日,宝琴也是这一天,平儿来拜寿,今儿也是平儿的芳诞,结果邢岫烟也是这一日。
拜寿,贺礼,互相酬送,然后红香圃中,筵开玳瑁,褥设芙蓉。宝玉、宝琴、岫烟、平儿上坐,宝钗、黛玉、湘云、迎春、探春、惜春、香菱、玉钏儿、鸳鸯、李纨、袭人、彩云、紫鹃、晴雯、小螺、司棋等围坐。行令喝酒,把湘云喝得“香梦沉酣”,醉卧在外面石凳上,
“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满头脸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闹穰穰的围着他,又用鲛帕包了一包芍药花瓣枕着。众人看了,又是爱,又是笑,忙上来推唤挽扶。湘云口内犹作睡语说酒令,唧唧嘟嘟说:
泉香而酒冽,玉碗盛来琥珀光,直饮到梅梢月上,醉扶归,却为宜会亲友。”
中场休息后,晚上又继续,又是莺莺燕燕、花花红红一大屋。
晚上喝酒来了个斯文的酒令,占花名儿。
宝钗第一个抓,从签筒里掣出一根——
大家一看,只见签上画着一支牡丹,题着“艳冠群芳”四字,下面又有镌的小字一句唐诗,道是:
任是无情也动人。又注着:“在席共贺一杯,此为群芳之冠,随意命人,不拘诗词雅谑,道一则以侑酒。”众人看了,都笑说:“巧的很,你也原配牡丹花。”说着,大家共贺了一杯。宝钗吃过,便笑说:“芳官唱一支我们听罢。”芳官道:“既这样,大家吃门杯好听的。”于是大家吃酒。芳官便唱:“寿筵开处风光好。”众人都道:“快打回去。这会子很不用你来上寿,拣你极好的唱来。”芳官只得细细的唱了一支《赏花时》:
翠凤毛翎紥帚叉,闲踏天门扫落花。您看那风起玉尘
沙。猛可的那一层云下,抵多少门外即天涯。您再休要剑
斩黄龙一线儿差,再休向东老贫穷卖酒家。您与俺眼向
云霞。洞宾呵,您得了人可便早些儿回话,若迟呵,错教人
留恨碧桃花。才罢。宝玉却只管拿着那签,口内颠来倒去念“任是无情也动人“,听了这曲子,眼看着芳官不语。
此处看点极多。首先是“艳冠群芳”。
我搞不懂为何有些人要往宝钗形象泼污水,认为她狡诈啦,有心机啦,要争宝二奶奶位置啦。他们看低了宝钗,云里鹓鶵要为草间腐鼠收翅栖落吗?
小说文字中,写黛玉有极高洁处也有不耐烦她的地方,写宝钗的文字却只见中正平和里烘托出一个不同凡俗、聪明机巧却又宽厚含蓄的美丽女子。这是宝钗高于其他女儿之处,此之谓“艳冠群芳”也。
第二个看点自然是“任是无情也动人”。
宝钗掣到牡丹花,题着“艳冠群芳”,“任是无情也动人”也是出自唐代罗隐的《牡丹》——
似共东风别有因,绛罗高卷不胜春。
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亦动人。
芍药与君为近侍,芙蓉何处避芳尘。
可怜韩令功成后,辜负秾华过此身。
罗隐是晚唐道家学者,这首“牡丹”诗,也牵涉到道家故事。据《酉阳杂俎》载:相传韩愈之侄孙韩湘,学道成仙后,曾劝韩愈也弃官学道,韩愈不肯,韩湘曾于初冬,令牡丹花开数色,预言韩愈未来之事,后皆应验,使韩愈为之震惊。罗隐这首《牡丹》诗,似取乎此。
“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亦动人。这两句以拟人化手法写花情动人。前一句说,牡丹要是能说话,果真是“牡丹仙子”,那简直是倾国倾城的美人了;下句更进一层说,就算牡丹无情,不能成为美人,就凭它的美丽的芳姿艳质也够人倾心喜爱了。
“可怜韩令功成后,辜负秾华过此身。”这里的“韩令”,即韩愈。“秾华”,繁盛的花朵,此处指韩湘当年劝韩愈弃官学道的牡丹花上的诗谶。“此身”,即此生。罗隐好作谶语,这两句是以韩湘的诗谶为韩令可惜。意思说,韩愈虽然在人世上功成名立,但终未脱俗超凡,成为仙人。辜负了韩湘用牡丹花的诗谶的规劝,度过了这样一生,予以惋惜。
一看这个“无情”字眼,有些朋友可能又会过敏地将其与“冷漠”“冷酷”啥的负面信息联系在一起。如果真这样,怎么会“动人”呢?
宝玉梦游太虚幻境时,见宝钗歌词是:
山中高士晶莹雪。
“山中高士晶莹雪”啊,跟“冷酷”“阴谋”等字眼有联系者能被称为“高士”吗?
此处的“无情”当为“无世间凡俗情”,这才扣“山中高士”。
当黛玉生怕宝钗的出现可能破坏她与宝玉之间的“好事”时,宝钗却从未动心,温和一笑,云淡风轻。她的心没有在贾府,没在宝玉,没在这红尘中。“仙人有待乘黄鹤,海客无心随白鸥”,宝钗“无心”,自然“高士”,自然“无情”。
这个“无情”似乎还勘破了生死。
金钏儿死,虽说只是一个丫鬟,但属非正常死亡,况又是一个年轻美丽女子,带给周围的人震动也不小。
忽见一个老婆子忙忙走来,说道:“这是那里说起!金钏儿姑娘好好的投井死了!”袭人唬了一跳,忙问“那个金钏儿?”老婆子道:“那里还有两个金钏儿呢?就是太太屋里的。前儿不知为什么撵他出去,在家里哭天哭地的,也都不理会他,谁知找他不见了。刚才打水的人在那东南角上井里打水,见一个尸首,赶着叫人打捞起来,谁知是他。他们家里还只管乱着要救活,那里中用了!”宝钗道:“这也奇了。”袭人听说,点头赞叹,想素日同气之情,不觉流下泪来。宝钗听见这话,忙向王夫人处来道安慰。这里袭人回去不提。
却说宝钗来至王夫人处,只见鸦雀无闻,独有王夫人在里间房内坐着垂泪。宝钗便不好提这事,只得一旁坐了。王夫人便问:“你从那里来?”宝钗道:“从园里来。”王夫人道:“你从园里来,可见你宝兄弟?”宝钗道:“才倒看见了。他穿了衣服出去了,不知那里去。”王夫人点头哭道:“你可知道一桩奇事?金钏儿忽然投井死了!”宝钗见说,道:“怎么好好的投井?这也奇了。”王夫人道:“原是前儿他把我一件东西弄坏了,我一时生气,打了他几下,撵了他下去。我只说气他两天,还叫他上来,谁知他这么气性大,就投井死了。岂不是我的罪过。”宝钗叹道:“姨娘是慈善人,固然这么想。据我看来,他并不是赌气投井。多半他下去住着,或是在井跟前憨顽,失了脚掉下去的。他在上头拘束惯了,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处去顽顽逛逛,岂有这样大气的理!纵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王夫人点头叹道:“这话虽然如此说,到底我心不安。”宝钗叹道:“姨娘也不必念念于兹,十分过不去,不过多赏他几两银子发送他,也就尽主仆之情了。”王夫人道:“刚才我赏了他娘五十两银子,原要还把你妹妹们的新衣服拿两套给他妆裹。谁知凤丫头说可巧都没什么新做的衣服,只有你林妹妹作生日的两套。我想你林妹妹那个孩子素日是个有心的,况且他也三灾八难的,既说了给他过生日,这会子又给人妆裹去,岂不忌讳。因为这么样,我现叫裁缝赶两套给他。要是别的丫头,赏他几两银子就完了,只是金钏儿虽然是个丫头,素日在我跟前比我的女儿也差不多。”口里说着,不觉泪下。宝钗忙道:“姨娘这会子又何用叫裁缝赶去,我前儿倒做了两套,拿来给他岂不省事。况且他活着的时候也穿过我的旧衣服,身量又相对。”王夫人道:“虽然这样,难道你不忌讳?”宝钗笑道:“姨娘放心,我从来不计较这些。”
金钏儿死,袭人哭,王夫人也在流泪(心有愧疚不安),宝钗仅仅是一句平淡的“这也奇了”。
“这也奇了”,话虽这样说,但语调语气想来平静无多异常,而且宽慰王夫人那番话也在情在理,心绪无多波动,因这“奇”也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如黛玉葬花歌吟,宝玉闻之大恸——
不想宝玉在山坡上听见,先不过点头感叹,次后听到“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等句,不觉恸倒山坡之上,怀里兜的落花撒了一地。试想林黛玉的花颜月貌,将来亦到无可寻觅之时,宁不心碎肠断!既黛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推之于他人,如宝钗,香菱,袭人等,亦可到无可寻觅之时矣。宝钗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则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则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矣!----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复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时此际欲为何等蠢物,杳无所知,逃大造,出尘网,使可解释这段悲伤。
既然都逃不开如此安排,那又何必过于计较?只不过金钏儿这一“走”稍微早了点而已。
这个“无情”也勘破了亲情。
薛蟠调戏柳湘莲反被暴打一顿,薛姨妈心疼儿子,喊打喊抓的,自然可以理解。宝钗却冷静劝解薛姨妈,这些混账事儿薛蟠自己就不在理,何必仗势欺人。冷静,理智,你说她“无情”自然也无不可。
抄检大观园后,宝钗第一时间搬了出去——
一语未了,只见人报:“宝姑娘来了。”忙说快请时,宝钗已走进来。尤氏忙擦脸起身让坐,因问:“怎么一个人忽然走来,别的姊妹都怎么不见?”宝钗道:“正是我也没有见他们。只因今日我们奶奶身上不自在,家里两个女人也都因时症未起炕,别的靠不得,我今儿要出去伴着老人家夜里作伴儿。要去回老太太,太太,我想又不是什么大事,且不用提,等好了我横竖进来的,所以来告诉大嫂子一声。”李纨听说,只看着尤氏笑。尤氏也只看着李纨笑。
……
凤姐笑道:“这可是太太过于操心了。若说他出去干正经事说正经话去,却像个傻子,若只叫进来在这些姊妹跟前以至于大小的丫头们跟前,他最有尽让,又恐怕得罪了人,那是再不得有人恼他的。我想薛妹妹此去,想必为着前时搜检众丫头的东西的原故。他自然为信不及园里的人才搜检,他又是亲戚,现也有丫头老婆在内,我们又不好去搜检,恐我们疑他,所以多了这个心,自己回避了。也是应该避嫌疑的。”
王夫人听了这话不错,自己遂低头想了一想,便命人请了宝钗来分晰前日的事以解他疑心,又仍命他进来照旧居住。宝钗陪笑道:“我原要早出去的,只是姨娘有许多的大事,所以不便来说。可巧前日妈又不好了,家里两个靠得的女人也病着,我所以趁便出去了。姨娘今日既已知道了,我正好明讲出情理来,就从今日辞了好搬东西的。”王夫人凤姐都笑着:“你太固执了。正经再搬进来为是,休为没要紧的事反疏远了亲戚。”宝钗笑道:“这话说的太不解了,并没为什么事我出去。我为的是妈近来神思比先大减,而且夜间晚上没有得靠的人,通共只我一个。二则如今我哥哥眼看要娶嫂子,多少针线活计并家里一切动用的器皿,尚有未齐备的,我也须得帮着妈去料理料理。姨妈和凤姐姐都知道我们家的事,不是我撒谎。三则自我在园里,东南上小角门子就常开着,原是为我走的,保不住出入的人就图省路也从那里走,又没人盘查,设若从那里生出一件事来,岂不两碍脸面。而且我进园里来住原不是什么大事,因前几年年纪皆小,且家里没事,有在外头的,不如进来姊妹相共,或作针线,或顽笑,皆比在外头闷坐着好,如今彼此都大了,也彼此皆有事。况姨娘这边历年皆遇不遂心的事故,那园子也太大,一时照顾不到,皆有关系,惟有少几个人,就可以少操些心。所以今日不但我执意辞去,之外还要劝姨娘如今该减些的就减些,也不为失了大家的体统。据我看,园里这一项费用也竟可以免的,说不得当日的话。姨娘深知我家的,难道我们当日也是这样冷落不成。”凤姐听了这篇话,便向王夫人笑道:“这话竟是,不必强了。”王夫人点头道:“我也无可回答,只好随你便罢了。”
早在香菱进大观园,宝钗便叫她挨着去露下脸,相当于报一个到,谨慎如斯,自然在抄检后,宝钗必会离开这是非之地,免得说不清道不明,毕竟连迎春、惜春都牵连了进取,何况自己属客居贾府。无情吗?我倒认为此乃“知机”。
整风运动终于扫到怡红院。王夫人亲来巡检。先前司棋去,此时晴雯去,四儿去,芳官去,宝玉心都碎落了一地。去看了晴雯回来,晴雯死了,宝玉又想去探视未果,又回到园中,找黛玉,黛玉不在,又去蘅芜苑——
只见寂静无人,房内搬的空空落落的,不觉吃一大惊。忽见个老婆子走来,宝玉忙问这是什么原故。老婆子道:“宝姑娘出去了。这里交我们看着,还没有搬清楚。我们帮着送了些东西去,这也就完了。你老人家请出去罢,让我们扫扫灰尘也好,从此你老人家省跑这一处的腿子了。”宝玉听了,怔了半天,因看着那院中的香藤异蔓,仍是翠翠青青,忽比昨日好似改作凄凉了一般,更又添了伤感。默默出来,又见门外的一条翠樾埭上也半日无人来往,不似当日各处房中丫鬟不约而来者络绎不绝。又俯身看那埭下之水,仍是溶溶脉脉的流将过去。心下因想:“天地间竟有这样无情的事!”悲感一番,忽又想到去了司棋、入画、芳官等五个,死了晴雯,今又去了宝钗等一处,迎春虽尚未去,然连日也不见回来,且接连有媒人来求亲:大约园中之人不久都要散的了。纵生烦恼,也无济于事。不如还是找黛玉去相伴一日,回来还是和袭人厮混,只这两三个人,只怕还是同死同归的。
此处又有“天地间竟有这样无情的事!”
初看似有宝玉恼怒愤恨之意,细看却非如此。此处的“无情”便是对人间烟火无多留恋之情。宝玉此时也只有一些怅惘不解,而绝非深恨。
第三个看点要说说《赏花时》。
说《赏花时》要先说宝钗先前的《寄生草》。宝钗生日,为让贾母高兴,专门点一出热闹剧目《鲁智深醉闹五台山》,里面有一支《寄生草》:
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有个说法认为这是“高士”宝钗对宝玉的点化。不是棒喝,而是机锋,看宝玉这个“痴儿”悟还是不悟了。
宝玉始终处于半悟半迷之间,还没到那个机缘。但宝玉仍深有感触。故宝玉先前最喜这支《寄生草》,多次念叨“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而此际,也是——
宝玉却只管拿着那签,口内颠来倒去念“任是无情也动人“,听了这曲子,眼看着芳官不语。
不俗即仙骨,多情乃佛心。
多情的上一层境界为何?是无情耶?
否则,如何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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