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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纨诗评冠红楼——“红楼漫语”之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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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纨诗评冠红楼——“红楼漫语”之十九

龙桥村人
1楼
李纨在《红楼梦》中是一位很容易被忽略的人物。
小说第四回交代了李纨的根脚:
原来这李氏即贾珠之妻。珠虽夭亡,幸存一子,取名贾兰,今方五岁,已入学攻书。这李氏亦系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曾为国子祭酒;族中男女无不读诗书者。至李守中继续以来,便谓“女子无才便是德”,故生了此女不曾叫他十分认真读书,只不过将些《女四书》、《列女传》读读,认得几个字,记得前朝这几个贤女便了。却以纺绩女红为要,因取名为李纨,字宫裁。所以这李纨虽青春丧偶,且居处于膏粱锦绣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不问不闻,惟知侍亲养子,闲时陪侍小姑等针黹诵读而已。
国子监祭酒之女,更何况自幼让其在《女四书》、《列女传》的熏陶下长大,家风家教是上上好。李纨青春丧偶,夫死从子,便“惟知侍亲养子,闲时陪侍小姑等针黹诵读而已。”
虽然李纨秉持“女子无才便是德”之念,其实她也是一位有才之人。
凤姐一次操劳太过,失于调养,李纨受命协理荣府大小事,后来又添加了探春,再后来又增宝钗,组成三人“内阁”。只是这三人内阁中,探春和宝钗都很出风头,李纨颇有些赶鸭子上架的感觉。
李纨的“才”更多显露于与大观园姐妹们(连同宝玉)的诗社中。
说到诗社,给我们印象最深的当然是宝钗、黛玉、湘云这几位尖子生,探春中流,其次宝玉,李纨、迎春、惜春基本垫底。
但是,李纨的诗评却是众人中最中肯也最令人接受的。她是一位优秀的评论家。说一句“李纨诗评冠红楼”,一点不为过。
《红楼梦》第三十七回,探春偶动雅念结诗社,恰逢贾芸孝敬宝玉两盆白海棠。大伙儿商议中,
李纨道:“就是这样好。但序齿我大,你们都要依我的主意,管教说了大家合意。我们七个人起社,我和二姑娘四姑娘都不会做诗,须得让出我们三个人去。我们三个人各分一件事。”……李纨道:“立定了社,再定罚约。我那里地方儿大,竟在我那里作社,我虽不能做诗,这些诗人竟不厌俗,容我做个东道主人,我自然也清雅起来了;还要推我做社长。我一个社长自然不够,必要再请两位副社长,就请菱洲藕榭二位学究来,一位出题限韵,一位誊录监场。亦不可拘定了我们三个不做,若遇见容易些的题目韵脚,我们也随便做一首,你们四个却是要限定的。是这么着就起,若不依我,我也不敢附骥了。”迎春惜春本性懒于诗词,又有薛林在前,听了这话,深合己意,二人皆说:“是极。”
……
李纨道:“方才我来时,看见他们抬进两盆白海棠来,倒很好,你们何不就咏起他来呢?”
此处可见,李纨极有知人及自知之明。她也热衷于诗歌之道,但偏于鉴赏吟咏,但自己的创作远不如薛林等人,故正好分派下来,她来组织,迎春惜春协助,参与诗社但又藏了拙。思维周密,且见白海棠便提议咏之,敏捷如探春者也未及之。
写诗完,
李纨道:“我们要看诗了。若看完了还不交卷,是必罚的。”宝玉道:“稻香老农虽不善作,却善看,又最公道,你的评阅,我们是都服的。”众人点头。
于是先看探春的……大家看了,称赏一回,又看宝钗的……李纨笑道:“到底是蘅芜君!”说着,又看宝玉的……
大家看了,宝玉说探春的好。李纨终要推宝钗:“这诗有身分。”因又催黛玉。黛玉道:“你们都有了?”说着,提笔一挥而就,掷与众人。李纨等看他写的道:
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
看了这句,宝玉先喝起彩来,说:“从何处想来!”又看下面道:
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
众人看了,也都不禁叫好,说:“果然比别人又是一样心肠。”又看下面道:……
众人看了,都道:“是这首为上。”李纨道:“若论风流别致,自是这首;若论含蓄浑厚,终让蘅稿。”探春道:“这评的有理。潇湘妃子当居第二。”李纨道:“怡红公子是压尾,你服不服?”宝玉道:“我的那首原不好,这评的最公。”又笑道:“只是蘅潇二首,还要斟酌。”李纨道:“原是依我评论,不与你们相干,再有多说者必罚。”宝玉听说,只得罢了。
宝玉的诗才早在大观园题咏中已经展现,大放异彩,其眼光自是不俗。宝玉代言众人“稻香老农虽不善作,却善看,又最公道,你的评阅,我们是都服的。”那自然一丝不差。只是宝玉此刻不知此刻他对李纨的评语给自己下了一个套,后面他欲为黛玉力争第一被驳,也只得罢了。
先看探春的,只是众口称赞,没有评语。接着是宝钗的,李纨笑道:“到底是蘅芜君!”看宝玉的,也无评语。宝玉说探春的好。李纨终要推宝钗:“这诗有身分。”再次评宝钗,而且字眼不多。
黛玉此时有点拿腔作势。别人写了,她还没写。催她时,才道:“你们都有了?”说着,提笔一挥而就,掷与众人。
看得黛玉的一句,宝玉便开始喝彩,极尽“捧哏”之能事,接下来,大家都叫好,于是,黛玉的诗那是真的好了。众人皆言黛玉诗为上,但李纨认为终是宝钗更胜一筹。探春当即附议。宝玉对自己诗作咋的无所关心,但还想为黛玉争,被李纨一驳阻,也无话可说。
黛玉的风流别致,宝钗的含蓄浑厚,这些评语,结合诗歌而言,甚至结合黛、钗之个性而言,均为的评,不由得人不服。
这其间,没有任何人为的因素掺杂,李纨全是就诗论诗。
《红楼梦》第三十八回中,
众人看一首,赞一首,彼此称扬不绝。李纨笑道:“等我从公评来。通篇看来,各人有各人的警句。今日公评:《咏菊》第一,《问菊》第二,《菊梦》第三,题目新,诗也新,立意更新了,只得要推潇湘妃子为魁了。然后《簪菊》、《对菊》、《供菊》、《画菊》、《忆菊》次之。”宝玉听说,喜的拍手叫道:“极是!极公!”黛玉道:“我那个也不好,到底伤于纤巧些。”李纨道:“巧的却好,不露堆砌生硬。”黛玉道:“据我看来,头一句好的是‘圃冷斜阳忆旧游’,这句背面傅粉;‘抛书人对一枝秋’,已经妙绝,将供菊说完,没处再说,故翻回来想到未折未供之先,意思深远!”李纨笑道:“固如此说,你的‘口角噙香’一句也敌得过了。”探春又道:“到底要算蘅芜君沉着,‘秋无迹’,‘梦有知’,把个‘忆’字竟烘染出来了。”宝钗笑道:“你的‘短鬓冷沾’,‘葛巾香染’,也就把簪菊形容的一个缝儿也没有。”湘云笑道:“‘偕谁隐’,‘为底迟’,真真把个菊花问的无言可对!”李纨笑道:“那么着,像‘科头坐’,‘抱膝吟’,竟一时也舍不得离了菊花,菊花有知,倒还怕腻烦了呢!”说的大家都笑了。宝玉笑道:“这场我又落第了。难道‘谁家种’,‘何处秋’,‘蜡屐远来’,‘冷吟不尽’,那都不是访不成?‘昨夜雨’,‘今朝霜’,都不是种不成?但恨敌不上‘口角噙香对月吟’、‘清冷香中抱膝吟’、‘短鬓’、‘葛巾’、‘金淡泊’、‘翠离披’、‘秋无迹’、‘梦有知’这几句罢了。”又道:“明日闲了,我一个人做出十二首来。”李纨道:“你的也好,只是不及这几句新雅就是了。”
此处文字,一是写到李纨评诗的公平正大,二是写到李纨比较诗作时深厚的功底和精准的眼光。黛玉菊花诗夺魁,宝玉喜不自胜,但跟李纨无关。李纨只是秉持着两个“凡是”——凡是诗歌都可以评,凡是好诗都不能抹杀。
《红楼梦》第七十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 史湘云偶填柳絮词》,因黛玉的《桃花行》大家受到鼓舞,诗社散了一年,重新收拾起来,准备改结桃花社,众人都又说:“咱们此时就访稻香老农去,大家议定好起社。”可见李纨的地位(她本乃诗社社长,何况评论最精最公)不容忽视。
次日是探春生辰,桃花社未能结成。
时值暮春之际,湘云无聊,因见柳花飘舞,便偶成一小词,自己做了,心中得意,便用一条纸儿写好给宝钗、黛玉看。于是起社填词。
一时黛玉有了,写完。接着宝琴也忙写出来。宝钗也有了。探春才有了半首。宝玉虽做了些,自己嫌不好,又都抹了,要另做,回头看香已尽了。李纨等笑道:“宝玉又输了。蕉丫头的呢?”探春听说,便写出来。众人看时,上面却只半首《南柯子》……李纨笑道:“这却也好。何不再续上?”宝玉见没完时,反倒动了兴,提笔续。
看黛玉的《唐多令》,众人看了,俱点头感叹说:“太作悲了。好是果然好的。”因又看宝琴的《西江月》众人都笑说:“到底是他的声调悲壮。‘几处’、‘谁家’两句最妙。”看宝钗的《临江仙》众人拍案叫绝,都说:“果然翻的好。自然这首为尊。缠绵悲戚,让潇湘子;情致妩媚,却是枕霞;小薛与蕉客今日落第,要受罚的。”
此处李纨之评并未大显,多为众人众口评说,但文字里,李纨的主持评论的地位依然可见。
说红楼,动辄便是宝玉、宝钗、黛玉、湘云等,似乎他们抢完了所有的风头。作者乃大有丘壑者,竟把红楼第一诗评家给了李纨。
写到这里,我突然在想,诗如其人,钗、黛们的诗词其实都暗自关合着她们的个人气运,李纨在评她们的诗歌,其实也是对她们的个性、人生进行着评判。
第五十一回,宝琴将素习所经过各省内的古迹为题,作了十首怀古绝句,内隐十五,皆说这自然新巧,大家争着看。看后,大家都称奇道妙。宝钗言前八首史鉴有据,后两首无考,不如另作两首。其实,宝钗见后两首用《西厢记》《牡丹亭》典故,似觉得这不应出自闺中手笔,怕有看少儿不宜书籍之嫌疑。先前她为黛玉无意中说出《牡丹亭》中“良辰美景奈何天”语句便给黛玉上了一堂伦理课。黛玉反对宝钗此处的建议,此地无银三百两似的说“我们虽不曾看这些外传,不知底里,难道我们连两本戏也没有见过不成?那三岁孩子也知道,何况我们?”探春赞同黛玉的说法。资深诗评家李纨作定性评论:
“况且他原是到过这个地方的。这两件事虽无考,古往今来,以讹传讹,好事者竟故意的弄出这古迹来以愚人。比如那年上京的时节,单是关夫子的坟,倒见了三四处。关夫子一生事业,皆是有据的,如何又有许多的坟?自然是后来人敬爱他生前为人,只怕从这敬爱上穿凿出来,也是有的。及至看《广舆记》上,不止关夫子的坟多,自古来有些名望的人,坟就不少,无考的古迹更多。如今这两首虽无考,凡说书唱戏,甚至于求的签上皆有注批,老小男女,俗语口头,人人皆知皆说的。况且又并不是看了‘西厢’‘牡丹’的词曲,怕看了邪书。这竟无妨,只管留着。”
于是乎“宝钗听说,方罢了。”李纨的评说比黛玉的评说理性并高一层次,有理有据,举证合理,令人信服,此为大观园诗评中的定音锤。
在作者原文的亡轶章节中,李纨还将如何出场?如何妙语评判?
这是必然的,只是都存在于目前留给我们的空白与遗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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