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春雪晴霁京郊赏景 宸心暇逸微服巡街
郊游
洪武十一年正月间,京城下了两三日的雪。积雪消融之后,城中寒意袭人。城外的山色寥落黯淡,残雪间积水冷冽,映着枯树的寒姿,境界萧瑟,不见一丝生意。
次日天未亮,寒风凛冽,朝臣们都在奉天门值房待朝。胡惟庸见陈宁站在值房的角落,双手笼在衣袖中,神情黯然。
陈宁冷冷地瞥胡惟庸一眼。胡惟庸以为他仍在计较自己要辞相的事,笑了笑,近前与他寒喧。陈宁低声说了昨晚家中的意外。胡惟庸十分忙道:“这事切不可让他知道。”
陈宁知道他是指皇帝,冷笑道:“他如若知道了,定然要责我为父不仁!为父不仁者,必定为臣为忠。”胡惟庸抚慰他说:“节哀节哀。我再三权衡利害,暂不辞职了。”
陈宁有些意外,哦哦两声,细声地说:“相公不要负我。负我还可,不可负国呵!”
早朝散后,陈宁在甬道上与胡惟庸同行,边走边说。胡惟庸说:“古人说得好,有尧舜之民,方有尧舜之君。我们都不消太急躁,多劝劝皇帝,让他行事时放缓些个。”陈宁问道:“你又来!有何主意了?”
胡惟庸道:“入春以来,皇帝肝火旺盛。太医说他不时心悸,半夜里时常做梦,十分焦躁,心跳得像跑马一样,将人都惊醒了。他后半夜经常睡不安,日间烦躁,动不动便骂左右。”陈宁道:“他向来心神不宁。他的心不宁,朝野也自是不安。”
胡惟庸细语道:“不如劝他去宫外赏赏雪,散散心,顺便体察民情。平时赏些历代书画,听听丝竹,养养心才是。”陈宁笑了,手指着胡惟庸道:“相公还真是体贴,如此这般便能劝得了他么?我才不信。去年皇帝反复说朝廷政事先报与太子知道,分明是不相信你把持的中书省!”胡惟庸说道:“君待我们以疑,我们奉君以诚,如何不好?”陈宁摇摇头说:“这话你自己信不信?”说得胡惟庸讪笑起来。
正月间,皇帝只做了两件事,一是下诏改南京为京师,罢除汴梁的北京之名,仍称开封府。皇帝再无迁都汴梁之想,晚间能安睡了。
二是进封中山侯汤和为信国公。赐与汤和的诰文中写道:“尔汤和虽居旧将之行,惟守毗陵于忠有慊,朕念相从之久,泯前过而论见功,爵以中山侯。……今特授以信国公,食禄三千石,永为子孙世禄。於戏!人臣无将,可谓忠矣;威福不专,可谓智矣。”
汤和并无惊喜,早知道老皇帝的心思,倒是丞相胡惟庸有些疑虑,皇帝好像察觉到有些武将既不忠又不智。汤和是皇帝亲信的功臣,如今的座次仅次于徐达。皇帝现已年过五十,不免惦念旧情,以前封赏汤和有些苛刻,如今要弥补,万一朝廷有急还得倚重他。
近日中书省臣来报皇帝听,京城大雪,城里冻死十几个老弱贫病的人。皇帝想趁雪晴后微服去城中探访民情。郑泊领着五十名亲军,都扮着行人模样,远远走在皇帝前后。皇帝命胡惟庸、汪广洋、陈宁和六部尚书亦微服同往。
皇帝在城中转了几条街坊,访了几户人家,免不了嘘寒问暖。将回宫时,胡惟庸说:“陛下,今年好一场瑞雪,玄武湖边有景致,臣等愿陪陛下去赏雪。”皇帝犹豫片时,才说:“也好,去看看城外的景色。”
一行人来到太平门外。胡惟庸引着众人前行,赏了湖景,来到一处山麓下,前面有一座小小的寺庙。皇帝抬步进来,庙内陈设破旧,空无一人,不免有几分纳闷,嘀咕道:“你们事先便清场了么?”胡惟庸道:“不曾。”皇帝问道:“和尚们都到城中化斋去了?”胡惟庸答道:“臣去看看有人没有。”就伸着头去旁边的门内窥探。
皇帝看见塑像旁边的墙壁,上面画着一个布袋和尚,墨痕颇新,笑道:“这尊罗汉像做得粗,壁画却好。”画旁还有些字迹,就近前细看,是一首诗:大千世界浩茫茫,收拾都将一袋藏。毕竟有收还有散,放宽些子又何妨。
皇帝不由皱着眉,前二句是写布袋和尚,后二句却离题了,像是说与自己听。他将手指在字迹上摸了摸,像是新笔迹,莫不是有人知道自己要来,题诗讥讽么?顿时恼怒起来,回头看着胡惟庸等人,喝道:“这题画诗是写布袋和尚么?分明是在笑话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