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明闲谭
东化村
1楼
六爷的一生
恭王府是北京城里最为人所共知，但又最为低调的一处景点。旅游的人多是奔着和珅的名声去的，恭亲王奕反倒不大引人注意。我看导游到处给游人讲解，几乎处处离不了和珅。我在深宅大院里行走，想奕多一些，也不知为什么。
也许恭王府地望不大好。奕不应该住进那宅子。
1
奕是道光皇帝的六儿子，自小聪慧敏捷，深得皇上喜爱，可以说，在一众皇子当中，六阿哥出类拔萃。奕不但学习好，明显优异于其他皇子，身手也不错，多少继承了满族人胡服骑射的文化秉性，称得上是文武双全了。大清朝皇帝即位行的不再是嫡长子继承制，而是取贤者上位。奕就有点儿众望所归的意思了。
皇子竞位历来是宫中大戏。每位皇子都有自己的导师以及一帮亲信，哪个皇子上位就意味着附属于那个集团的鸡犬升天。奕詝的老师一看，无论文武，四阿哥都不是奕的对手，遂改换新招。
1838年春，道光带着皇子们去南海子打猎，这正是六阿哥大显身手之机，纵马飞驰好不快活。而四阿哥则带着随从原地不动，皇上问怎么回事。奕詝回说，时方春和，鸟兽孕育，不忍伤生命以干天和。原本是四阿哥打不着啥东西，这样一来，藏拙示仁。皇上觉得，这是“帝王之言”，有大爱啊。1839年，道光皇帝重病，但榻上不忘皇子们的学业。奕面见父王，汇报的是学问。四阿哥一进了屋，则扶床痛哭流涕，话不能言。皇上一看，这是有大孝。
道光死前，在大臣面前宣读圣谕。立奕詝为皇太子，同时封六阿哥为亲王。道光是真爱六阿哥，打破惯例，出了两道上谕，他怕奕遭遇不测。
人纵使有大本事，也不见得心想事成。18岁的奕正值心高气盛，遭遇滑铁卢，痛苦自不为外人所知。看新闻，有学生考大学不如意，便投江自尽。想想大清的位子如果归了奕，那可是亿万人之上，大显身手便能自比祖上康乾。
2
弈詝即位，是为咸丰帝，他把和珅的府邸给了奕，遂一变而为恭王府。咸丰还把现在北京大学的朗润园一带赐给奕，并且出城后还到六弟的园子里转转，并题诗。1853年命奕在军机处行走，打破了皇子不干预政务的祖制。其实这得益于太平天国军北进的迅猛发展势头，大难迫临，咸丰帝觉得还是自家人可靠。军机处不是六部，但位高于六部，游过故宫的人都会看见太和殿下靠西边的一溜小房，那里是军机处办公场所，而六部都设在故宫以外的。军机处可比当今中办。
道光帝封六阿哥为恭亲王，这个“恭”字有深意，就是要奕恭谨出事。奕在抑郁和感伤中，利用所有的机会颂扬奕詝。
奕詝生母早亡，由奕妈妈抚养，所以四阿哥是和六阿哥一块长大的，打小就一起玩耍，感情还是不错的。但是权力摧毁人性。奕詝知道自己哪方面都不如奕，做了皇上，心里再就不是羡慕嫉妒恨那么简单了。
1855年，奕母重病。之前他多次请求咸丰封其母为太后，咸丰不允。奕觉得皇上有点儿不近人情。皇太妃病得越来越重，奕再询咸丰，皇上支支吾吾语焉不详。奕便以此为默许，通知军机处筹备册封大礼。奕此举，等于把皇上架在火上烤。同意呢，自己不高兴，本来就是借不同意压奕的。不同意呢，无疑表明自己薄情，怎么着也是奕母亲给带大的。
典礼一结束，愤怒的咸丰帝便以奕办理丧仪“疏略”为名，罢黜军机处一切职务。军机处是皇帝的心腹办事机构，奕虽然年轻，但他是皇上的六弟，汉族大臣哪个敢不给奕面子，换句话说，奕就是军机处的老大。
原本想把事业做大，没想到咸丰帝翻脸不认人，责成奕回上书房读书。其实这一年，北上的太平军在天津辖区内被僧格林沁亲王等一一剿灭。
飞鸟尽，良弓藏。这一年，奕24岁。
3
到了1860年，英法联军打进了北京城，咸丰帝果然中看不中用，吓得赶紧跑到承德，城里与英法交涉的事务一应交给奕处理。再出江湖，奕工作上更加兢兢业业，态度上更加小心谨慎，唯恐有闪失。
1861年，咸丰帝薨。临死前，他任命了8位顾命大臣，辅佐小皇帝施政。咸丰帝看得出奕的精明强干，为防其干政，8个人中竟然不要奕。奕怎么想，天知道。一个人如果不被信任，那感觉是极度悲哀愤懑的。
果然，机会来了。慈禧也不满八大臣主政，密谕奕往承德商量大事。接下来就是著名的“祺祥政变”，奕协助慈禧干掉肃顺八大臣，再帮慈禧实现垂帘听政。奕也达成目的，受封为议政王，在军机处行走，就是实际上的辅政大臣。为了联络奕，慈禧不停地给奕好处，让他管最肥的差事内务府，封其长女为固伦公主，和皇帝的女儿同样待遇。
这四五年，是奕最风光的时段，然而也是慈禧逐渐掌握权柄的时段。奕年轻，大权在手，难免有时傲慢几分。就是进了宫，偶尔也敢大声讲话，听不清楚的，还大声质疑慈禧。可是一旦慈禧大权在握，奕便如敝屣被弃。
1865年的一次军机大臣会议上，慈禧突然对奕发难，说有人弹劾你。奕当场厉喝，谁弹劾我？所谓的弹劾，无非是下人看准了慈禧的心思，随意奏上一本，给慈禧搭个台而已。奕是亲王，在朝中人脉正盛，为他说情的推不开门，况且弹劾的问题根本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两相折中，慈禧下发手谕，革去奕的议政王及军机大臣等一切爵职。
奕一定会后悔，因为他没想到慈禧的权力欲会如此之强，以至于远远超过他自己。卧榻之下，岂容能人酣睡？奕明白了。他大概会想起母亲临终前对他所言，一切皆为命。34岁的奕又一次离开了权力中枢，这次是彻底地走了。
4
英法和满清签署《天津条约》时，要求大清朝设立一个外交部门。满清以前，中国始终是世界的中心，四方来朝，都是些藩属国，朝廷根本用不着外交部门，一个礼部，外加管理民族事务的理藩院，足够了。属国来进贡，见了皇帝得磕头。现在洋人来了，以往的那套行不通。朝廷要求，洋人只能和地方督抚交涉，不能进京。地方督抚对涉外事务，左阻右拦，洋人使节始终见不到皇帝，办事不顺，特别愤怒。
《北京条约》规定，外国使节进驻北京。这样，涉外部门就不得不设了。1861年，清政府成立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这就是中国历史上最早的外交部雏形，是在洋人的逼迫下成立的。按照最初设计，这个总理衙门是个临时机构，由各部大臣兼总理大臣，等和洋人的事务办完之后，也就裁撤了。奕是主张设立总理衙门的元老，也是当仁不让的总理大臣。彼时，各总理大臣互不统属，自己管自己的事儿，大事往中央报，但奕还是相当于首席大臣，也就是类似外长的角色。
奕虽然离开了军机处，鉴于廷臣纷纷上书要求启用奕，慈禧便责成奕仍旧管理总理衙门。这也是得益于奕办了几年洋务，深得洋人支持，否则朝里再找这样的人绝不容易。总理衙门是个松散差事，好多总理大臣常年也不上班。懂洋务的人又不多，官员多是到衙门里过渡一下，为下步升迁做准备。总理衙门在东城区的东堂子胡同里，和宫里有点儿距离，慈禧给奕打发到这里，很放心。
奕开始了与洋人交涉的职业生涯。在他主政总理衙门期间，设立了同文馆，就是翻译学校。那个时代，搞外交的人奇少，以至于清政府首次派出的特使团，领队居然是美国人浦安臣，这在世界外交史上都是绝无仅有的。
奕洋务办得有声有色，但转机则来自于同治皇帝大婚和亲政。这两次大典都是恭亲王亲自指挥，在皇室财政竭蹶的情况下，奕在地方挤压资金，把大典搞得特别排场。同治亲政，慈禧没有了垂帘的借口，皇上身边少不了有经验的辅佐，奕又派上用场了。同治帝加恩奕世袭罔替，就是铁帽子王。慈禧若是不理政事，完全不是她的风格，她感到非常空虚。同治帝想个主意，重修被英法联军烧毁的圆明园，让慈禧去那里玩儿。但国家四面楚歌，根本就闲钱搞园林建设，奕联合大臣们进谏。这次把同治惹毛了，皇上对奕说：我把位子让给你，怎么样？接着，皇上就把奕的世袭罔替革了，降级为郡王。
可是同治这个人不大务正业，沉迷于淫乱，嫌宫里女人没意思，还借口跑到前门大栅栏那里去嫖娼。这样的人，身边不可能缺人辅佐，否则他立不起来。奕继续在军机大臣上行走。只是，上天不饶恕同治，很快他就病死了。光绪即位，两宫太后再次垂帘，奕靠边站。
5
43岁的奕，暮气日增，对国家的热情开始慢慢趋凉。毕竟是亲王，此后专事总理衙门事务。这期间，列强环伺，满清的国难家仇日增，奕不停地忙于救火。
多年的行政历练，奕也算看透了，自己再怎么样，也无非就这个样。这倒又不时地激发了他的斗志，在慈禧一手遮天的宫里，无论资历还是能力，唯有奕尚能发挥一点儿制衡作用，不至于让慈禧变成又一个武则天。
舌头碰牙，矛盾总是会积累起来的。1880年，慈禧派太监出宫送物件，太监没开门牌，过午门时护卫不让。太监撒泼，说太后的事，谁误谁负责，护卫那也不开门，太监就把提的糕点什么的洒一地。慈禧听了汇报，火冒三丈，我的令子都不行，难道这是要反么？下谕处死午门护卫。
刑部接过案子一审，发现按律护卫没问题。此时奕上折子，坚决支持刑部意见。这样，太监和护卫的事儿，最后变成了慈禧和奕之间的僵局，实际上还是权力之争，但道义在奕这里。来硬的不行，奕联合大臣抗旨。慈禧换招，来软的，哭天抹泪，撒泼耍赖，最后尽管要折衷处理，但慈禧是彻底恨死奕了。
只待时机。1884年，慈禧借口军机处在处理中法战事等方面办事不利，开去奕所有公职，令回家养病。
6
53岁，正是为政者的壮年，而此时的奕只能于郁闷中前往北京西山一带散心。无论是大觉寺、潭柘寺，还是上方山，都留下了奕的足迹。他给总理大臣宝鋆写诗道：千古是非输蝶梦，到头难与运相争。
奕当政时，恭王府车水马龙。政治既残酷，又无情。1891年12月，奕在恭王府庆祝60大寿，请城里的名角来演戏，外来客人仅6人。看看恭王府那个最有名的大戏台子，如此空阔且零落的场面，想必奕会暗自垂泪。说好的朋友呢？朋友都到哪里去了？
1894年中日战事再起。十年后，慈禧再次启用奕，可是奕对族对国的热情已全被耗尽。1898年戊戌变法前夕，奕病逝。
奕是满清皇族里的开化派，他的目的是维持大清统治，结果却又无意间充当了掘墓人。
成功是普世价值，人人奋斗都为了成功。可是我们回看奕，除了他的出身带来的荣耀以外，奕终其一生都在与失败作斗争，但总还是被打败。失意的人生有时候也没那么可怕。大学的中国近代史教材里，或有两处提及奕，也是奕垂史之处。一是设立总理衙门，二是全心支持曾左李张搞洋务运动。靠了这些，奕便没白混过一遭。
两年前，我去戒台寺，在大山里，游人很稀少的。回倒一百年光景，往戒台寺去的人会更少。奕失意时，有一段时间长期滞留在戒台寺，在那里只能听风声，听雨声，听鸟鸣。那时我想，即使为了吃口饭，人生也是要奋斗的。可是，成功的欢乐总是短暂的，而失败却永远是宿命。后来，我去恭王府玩儿，也总是想到奕，生命就是为失败才存在才有意义的。
2019/1/19
参考：
董守义：《恭亲王奕》，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
李文杰：《中国近代外交官群体的形成（1861—1911）》，三联书店，2017年
胡代聪：《晚清时期的外交人物和外交思想》，世界知识出版社，2012年
熊志勇：《中国近现代外交史》，世界知识出版社，2005年
恭王府是北京城里最为人所共知，但又最为低调的一处景点。旅游的人多是奔着和珅的名声去的，恭亲王奕反倒不大引人注意。我看导游到处给游人讲解，几乎处处离不了和珅。我在深宅大院里行走，想奕多一些，也不知为什么。
也许恭王府地望不大好。奕不应该住进那宅子。
1
奕是道光皇帝的六儿子，自小聪慧敏捷，深得皇上喜爱，可以说，在一众皇子当中，六阿哥出类拔萃。奕不但学习好，明显优异于其他皇子，身手也不错，多少继承了满族人胡服骑射的文化秉性，称得上是文武双全了。大清朝皇帝即位行的不再是嫡长子继承制，而是取贤者上位。奕就有点儿众望所归的意思了。
皇子竞位历来是宫中大戏。每位皇子都有自己的导师以及一帮亲信，哪个皇子上位就意味着附属于那个集团的鸡犬升天。奕詝的老师一看，无论文武，四阿哥都不是奕的对手，遂改换新招。
1838年春，道光带着皇子们去南海子打猎，这正是六阿哥大显身手之机，纵马飞驰好不快活。而四阿哥则带着随从原地不动，皇上问怎么回事。奕詝回说，时方春和，鸟兽孕育，不忍伤生命以干天和。原本是四阿哥打不着啥东西，这样一来，藏拙示仁。皇上觉得，这是“帝王之言”，有大爱啊。1839年，道光皇帝重病，但榻上不忘皇子们的学业。奕面见父王，汇报的是学问。四阿哥一进了屋，则扶床痛哭流涕，话不能言。皇上一看，这是有大孝。
道光死前，在大臣面前宣读圣谕。立奕詝为皇太子，同时封六阿哥为亲王。道光是真爱六阿哥，打破惯例，出了两道上谕，他怕奕遭遇不测。
人纵使有大本事，也不见得心想事成。18岁的奕正值心高气盛，遭遇滑铁卢，痛苦自不为外人所知。看新闻，有学生考大学不如意，便投江自尽。想想大清的位子如果归了奕，那可是亿万人之上，大显身手便能自比祖上康乾。
2
弈詝即位，是为咸丰帝，他把和珅的府邸给了奕，遂一变而为恭王府。咸丰还把现在北京大学的朗润园一带赐给奕，并且出城后还到六弟的园子里转转，并题诗。1853年命奕在军机处行走，打破了皇子不干预政务的祖制。其实这得益于太平天国军北进的迅猛发展势头，大难迫临，咸丰帝觉得还是自家人可靠。军机处不是六部，但位高于六部，游过故宫的人都会看见太和殿下靠西边的一溜小房，那里是军机处办公场所，而六部都设在故宫以外的。军机处可比当今中办。
道光帝封六阿哥为恭亲王，这个“恭”字有深意，就是要奕恭谨出事。奕在抑郁和感伤中，利用所有的机会颂扬奕詝。
奕詝生母早亡，由奕妈妈抚养，所以四阿哥是和六阿哥一块长大的，打小就一起玩耍，感情还是不错的。但是权力摧毁人性。奕詝知道自己哪方面都不如奕，做了皇上，心里再就不是羡慕嫉妒恨那么简单了。
1855年，奕母重病。之前他多次请求咸丰封其母为太后，咸丰不允。奕觉得皇上有点儿不近人情。皇太妃病得越来越重，奕再询咸丰，皇上支支吾吾语焉不详。奕便以此为默许，通知军机处筹备册封大礼。奕此举，等于把皇上架在火上烤。同意呢，自己不高兴，本来就是借不同意压奕的。不同意呢，无疑表明自己薄情，怎么着也是奕母亲给带大的。
典礼一结束，愤怒的咸丰帝便以奕办理丧仪“疏略”为名，罢黜军机处一切职务。军机处是皇帝的心腹办事机构，奕虽然年轻，但他是皇上的六弟，汉族大臣哪个敢不给奕面子，换句话说，奕就是军机处的老大。
原本想把事业做大，没想到咸丰帝翻脸不认人，责成奕回上书房读书。其实这一年，北上的太平军在天津辖区内被僧格林沁亲王等一一剿灭。
飞鸟尽，良弓藏。这一年，奕24岁。
3
到了1860年，英法联军打进了北京城，咸丰帝果然中看不中用，吓得赶紧跑到承德，城里与英法交涉的事务一应交给奕处理。再出江湖，奕工作上更加兢兢业业，态度上更加小心谨慎，唯恐有闪失。
1861年，咸丰帝薨。临死前，他任命了8位顾命大臣，辅佐小皇帝施政。咸丰帝看得出奕的精明强干，为防其干政，8个人中竟然不要奕。奕怎么想，天知道。一个人如果不被信任，那感觉是极度悲哀愤懑的。
果然，机会来了。慈禧也不满八大臣主政，密谕奕往承德商量大事。接下来就是著名的“祺祥政变”，奕协助慈禧干掉肃顺八大臣，再帮慈禧实现垂帘听政。奕也达成目的，受封为议政王，在军机处行走，就是实际上的辅政大臣。为了联络奕，慈禧不停地给奕好处，让他管最肥的差事内务府，封其长女为固伦公主，和皇帝的女儿同样待遇。
这四五年，是奕最风光的时段，然而也是慈禧逐渐掌握权柄的时段。奕年轻，大权在手，难免有时傲慢几分。就是进了宫，偶尔也敢大声讲话，听不清楚的，还大声质疑慈禧。可是一旦慈禧大权在握，奕便如敝屣被弃。
1865年的一次军机大臣会议上，慈禧突然对奕发难，说有人弹劾你。奕当场厉喝，谁弹劾我？所谓的弹劾，无非是下人看准了慈禧的心思，随意奏上一本，给慈禧搭个台而已。奕是亲王，在朝中人脉正盛，为他说情的推不开门，况且弹劾的问题根本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两相折中，慈禧下发手谕，革去奕的议政王及军机大臣等一切爵职。
奕一定会后悔，因为他没想到慈禧的权力欲会如此之强，以至于远远超过他自己。卧榻之下，岂容能人酣睡？奕明白了。他大概会想起母亲临终前对他所言，一切皆为命。34岁的奕又一次离开了权力中枢，这次是彻底地走了。
4
英法和满清签署《天津条约》时，要求大清朝设立一个外交部门。满清以前，中国始终是世界的中心，四方来朝，都是些藩属国，朝廷根本用不着外交部门，一个礼部，外加管理民族事务的理藩院，足够了。属国来进贡，见了皇帝得磕头。现在洋人来了，以往的那套行不通。朝廷要求，洋人只能和地方督抚交涉，不能进京。地方督抚对涉外事务，左阻右拦，洋人使节始终见不到皇帝，办事不顺，特别愤怒。
《北京条约》规定，外国使节进驻北京。这样，涉外部门就不得不设了。1861年，清政府成立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这就是中国历史上最早的外交部雏形，是在洋人的逼迫下成立的。按照最初设计，这个总理衙门是个临时机构，由各部大臣兼总理大臣，等和洋人的事务办完之后，也就裁撤了。奕是主张设立总理衙门的元老，也是当仁不让的总理大臣。彼时，各总理大臣互不统属，自己管自己的事儿，大事往中央报，但奕还是相当于首席大臣，也就是类似外长的角色。
奕虽然离开了军机处，鉴于廷臣纷纷上书要求启用奕，慈禧便责成奕仍旧管理总理衙门。这也是得益于奕办了几年洋务，深得洋人支持，否则朝里再找这样的人绝不容易。总理衙门是个松散差事，好多总理大臣常年也不上班。懂洋务的人又不多，官员多是到衙门里过渡一下，为下步升迁做准备。总理衙门在东城区的东堂子胡同里，和宫里有点儿距离，慈禧给奕打发到这里，很放心。
奕开始了与洋人交涉的职业生涯。在他主政总理衙门期间，设立了同文馆，就是翻译学校。那个时代，搞外交的人奇少，以至于清政府首次派出的特使团，领队居然是美国人浦安臣，这在世界外交史上都是绝无仅有的。
奕洋务办得有声有色，但转机则来自于同治皇帝大婚和亲政。这两次大典都是恭亲王亲自指挥，在皇室财政竭蹶的情况下，奕在地方挤压资金，把大典搞得特别排场。同治亲政，慈禧没有了垂帘的借口，皇上身边少不了有经验的辅佐，奕又派上用场了。同治帝加恩奕世袭罔替，就是铁帽子王。慈禧若是不理政事，完全不是她的风格，她感到非常空虚。同治帝想个主意，重修被英法联军烧毁的圆明园，让慈禧去那里玩儿。但国家四面楚歌，根本就闲钱搞园林建设，奕联合大臣们进谏。这次把同治惹毛了，皇上对奕说：我把位子让给你，怎么样？接着，皇上就把奕的世袭罔替革了，降级为郡王。
可是同治这个人不大务正业，沉迷于淫乱，嫌宫里女人没意思，还借口跑到前门大栅栏那里去嫖娼。这样的人，身边不可能缺人辅佐，否则他立不起来。奕继续在军机大臣上行走。只是，上天不饶恕同治，很快他就病死了。光绪即位，两宫太后再次垂帘，奕靠边站。
5
43岁的奕，暮气日增，对国家的热情开始慢慢趋凉。毕竟是亲王，此后专事总理衙门事务。这期间，列强环伺，满清的国难家仇日增，奕不停地忙于救火。
多年的行政历练，奕也算看透了，自己再怎么样，也无非就这个样。这倒又不时地激发了他的斗志，在慈禧一手遮天的宫里，无论资历还是能力，唯有奕尚能发挥一点儿制衡作用，不至于让慈禧变成又一个武则天。
舌头碰牙，矛盾总是会积累起来的。1880年，慈禧派太监出宫送物件，太监没开门牌，过午门时护卫不让。太监撒泼，说太后的事，谁误谁负责，护卫那也不开门，太监就把提的糕点什么的洒一地。慈禧听了汇报，火冒三丈，我的令子都不行，难道这是要反么？下谕处死午门护卫。
刑部接过案子一审，发现按律护卫没问题。此时奕上折子，坚决支持刑部意见。这样，太监和护卫的事儿，最后变成了慈禧和奕之间的僵局，实际上还是权力之争，但道义在奕这里。来硬的不行，奕联合大臣抗旨。慈禧换招，来软的，哭天抹泪，撒泼耍赖，最后尽管要折衷处理，但慈禧是彻底恨死奕了。
只待时机。1884年，慈禧借口军机处在处理中法战事等方面办事不利，开去奕所有公职，令回家养病。
6
53岁，正是为政者的壮年，而此时的奕只能于郁闷中前往北京西山一带散心。无论是大觉寺、潭柘寺，还是上方山，都留下了奕的足迹。他给总理大臣宝鋆写诗道：千古是非输蝶梦，到头难与运相争。
奕当政时，恭王府车水马龙。政治既残酷，又无情。1891年12月，奕在恭王府庆祝60大寿，请城里的名角来演戏，外来客人仅6人。看看恭王府那个最有名的大戏台子，如此空阔且零落的场面，想必奕会暗自垂泪。说好的朋友呢？朋友都到哪里去了？
1894年中日战事再起。十年后，慈禧再次启用奕，可是奕对族对国的热情已全被耗尽。1898年戊戌变法前夕，奕病逝。
奕是满清皇族里的开化派，他的目的是维持大清统治，结果却又无意间充当了掘墓人。
成功是普世价值，人人奋斗都为了成功。可是我们回看奕，除了他的出身带来的荣耀以外，奕终其一生都在与失败作斗争，但总还是被打败。失意的人生有时候也没那么可怕。大学的中国近代史教材里，或有两处提及奕，也是奕垂史之处。一是设立总理衙门，二是全心支持曾左李张搞洋务运动。靠了这些，奕便没白混过一遭。
两年前，我去戒台寺，在大山里，游人很稀少的。回倒一百年光景，往戒台寺去的人会更少。奕失意时，有一段时间长期滞留在戒台寺，在那里只能听风声，听雨声，听鸟鸣。那时我想，即使为了吃口饭，人生也是要奋斗的。可是，成功的欢乐总是短暂的，而失败却永远是宿命。后来，我去恭王府玩儿，也总是想到奕，生命就是为失败才存在才有意义的。
2019/1/19
参考：
董守义：《恭亲王奕》，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
李文杰：《中国近代外交官群体的形成（1861—1911）》，三联书店，2017年
胡代聪：《晚清时期的外交人物和外交思想》，世界知识出版社，2012年
熊志勇：《中国近现代外交史》，世界知识出版社，200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