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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晓惠》——光怪陆离事,花开有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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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晓惠》——光怪陆离事,花开有缘人

随缘在路
1楼
第一章
第一眼看见莫晓惠,是在公司一年一度的迎新酒会上。
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安静不起眼的女孩,竟然会给我的人生带来如此巨大的变化。不过现在想起来,和她一起度过的每一分一秒,是如此的艰难,沉重。如果上天给我重新选择的机会,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勇气再来一次,即使她是莫晓惠。
我们公司位于H市,是一家生产电子产品的日本独资企业,规模相当大,据说初期投资超过10亿人民币。公司有三个工厂,员工近两千,单是办公人员,就超过三百。而我,就是这三百人当中默默无闻的一员,正强忍着口水,眼巴巴地盼着总经理赶紧结束他的祝酒辞,可以让我抢下饭桌中央最大的那个汤盆里面最大的那块龙虾。
总经理叫松本,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胖子,说来惭愧,我来公司将近两年,还从未和他单独说过一句话,我猜他对我的了解除了名字,恐怕也不会有更多的内容。此刻的松本,正操着一般中国人听不懂的中国话,结结巴巴地说到最后一句。
掌声响起来,随后是酒杯和玻璃台面敲击发出的清脆的叮当声,让我想起学生时代军训时开饭的号子。我沉着地用左手举起酒杯,右手却不动声色地轻轻握住筷子。
松本一口喝干杯中的酒,笑容可掬地坐下,我刚要举筷,就看见哈部从座位上站起来,我默默松开手,清楚地听见同桌十个人,整齐地发出一声轻叹。
哈部姓哈,是公司人事部长,也是松本面前第一号红人,但我个人以为他这个“哈部”的称呼,很大程度上并非来自于他的姓。哈部比松本小几岁,体形像极了小一号的松本。说话的口气和腔调,也非常类似。他日语很好,胜过他所招来的任何一个专业翻译,除此之外都很烂。但这也没什么,这样的人,在我们的身边,从来都不少见。
哈部的讲话照例又臭又长,我可以看见连他那桌的两个日方部长都流露出明显不耐烦的神色,可松本却听得面带微笑,还不时点头。忘了说了,在这种场合,哈部向来是用日语的,我一个字也听不懂,正好不去理会。
终于等到哈部坐下,我的筷子又一次拿起——放下,因为旁边一桌又站起来一个满脸粉刺的毛头小伙,在许多双充满愤怒的目光下,战战兢兢地说“大家好,我叫李伟。。。。”我这才明白,原来哈部是要今年的新人做自我介绍来着。
值得庆幸的是,新人们的发言大都极其简短,说话的时间甚至比不上吞吞吐吐停顿的时间。一转眼完事了七个,第八个,也是最后一个站起来的,正是莫晓惠。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她,莫晓惠。
第二天一早,我又一次见到了莫晓惠,而且是非常近距离的。
8点差5分赶到办公室,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还没坐下,就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在身后说“早上好”,我回头一看,莫晓惠正端着杯水,怯生生地站在面前。
我看看她,随即发现自己边上原本空着的办公桌上放着一个模样古怪的背包,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见我的顶头上司,方科长,用他一贯尖细的声音说:“大家到齐了,我们开个短会。”
方科长名字叫方华,是我们生产管理一科的科长。他是个浑身充满阴柔之美的男性,不仅声音、像貌、性格如此,就连穿着打扮也偏女性。方科长手下有三个人,老赵,蒋红苗和我,不过看样子今年又要增加一个了。
方科长是中学老师出身,说起话来免不了有几分唠叨,我呆呆地听着他东拉西扯了二十分钟,几乎要睡着了,却被最后一句惊醒过来。
“那么,今天开始,莫晓惠就先跟着路凯熟悉我们科的基本业务,时间暂定一个月,期间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来找我。”
我茫然地看着大家,这么说,我成了莫晓惠的师傅了?
说到这儿,介绍一下自己。我叫路凯,二十七岁,大学毕业后做过四份工作,时间都不长,最后跳到现在的公司,已经待了快两年了。我当初学的是经济管理,梦想着到三十五岁能够成为某一家跨国公司有史以来最年轻的CEO什么的。可几年工作下来,不仅深深了解到这社会的残酷,也充分认识到自己的浅薄和无能。所以现在工作对于我,除了挣钱,没有其他任何意义。
说到挣钱,我个人以为,日本公司里混口饭吃实在容易极了,只要你胃口别太大,满足于每年一点点的加薪,这张饭票可以吃一辈子。当然也要付出代价,比如说尽量遏制自己的主观想法,对晋升少些急功近利,为了挣点加班工资而牺牲自己的业余时间等等。
我不知道自己的想法是否正确,可是马上有个女孩要来学习我的这些经验和想法了。不知为什么,一种异样的感觉在胸腔里膨胀,我竟然颇有些紧张。
开完会,我扔给莫晓惠一本生产计划的文件夹,让她先自己翻翻,对业务有个大致了解(天知道这文件夹有个屁用)。然后我装模作样地处理手头的几件业务,心里却在拼命地思考怎样上好我的第一堂课。
好容易熬过一个钟头,我总算在心里打好草稿,正好趁着科里另外三位都走开的空,摆出一副成熟老练的架式对着莫晓惠:“那么,我现在先给你介绍一下我们科室的主要工作?”
莫晓惠抬起头,用一对大大的眼睛看着我,犹豫了几秒钟,轻轻地说:“我想和你商量点事。”
“说吧。”我有点意外,但还是故作镇静。
“你能不能,不给我上课。我的意思是,表面上教我,实际上不教。”
“为什么?”这下我真的意外了。
想了一会儿,莫晓惠轻轻地回答我:“因为,我想我在这儿恐怕待不满一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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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楼
第二章
从任何一个角度来看,我都不应该答应莫晓惠的这个要求,更不可能替她保守秘密。可我偏偏答应了。点头的瞬间,我觉得脑子里有个声音在大骂自己愚蠢,可那一刻真是鬼使神差。我没有想到一个月之后,没有想到自己如何交待,所有的注意力,都聚焦到了一样东西上,那对乌黑的大眼睛。
见我点头,并且没有提问的意思,莫晓惠倒有些料想不到,她张开嘴看着我,却不知该说什么,两个人对视了一会儿,终于一丝笑意跃上她的鼻尖。
“我,可以解释的,以后,我会向你解释的。”她似乎有些内疚。
我不知怎么说,点点头,起身走了。
推开吸烟室的门,一包中华迎面飞来。我伸手接住,看着大刚,“发财了你小子。”
“昨晚手气好,赢了三千。”
大刚是我在公司里最好的朋友。这家伙东北人,性格豪爽,同时也很暴躁,好酒好色好赌,不过工作很有能力。他是品管科的,负责质量把关,从一个质检员干到副科长,足见他的工作能力。不过我觉得他这辈子都上不了正科——不是因为性格,也是因为能力。
没等我吸完第一口烟,大刚开门见山:“你他妈的走桃花运了。”
“你是说新来的?”我问他。
“这批五个小妞,就这个莫晓惠最好看,怎么分到你那儿去了?”
“你给我买烟,是不是要我帮你介绍?”
“我要泡她,还用你介绍?”大刚高傲地吐着烟圈,“我是提醒你小子,要泡她可得瞒着妮妮。”
大刚说的妮妮是我的女朋友,现任,也是第三个。妮妮长得很漂亮,而且丰满,我常常纳闷她怎么看上我,而不是大刚那种情场老手。不过说来也怪,我和妮妮交往半年多了,始终对她没什么感觉,即使是在床上。我总觉得两个人之间缺少一点儿什么,但又说不出个究竟,也许正如大刚说的,我追求的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吧。
正想着妮妮,手机响了,是她。
“阿凯,晚上陪我看电影。”
“噢。”
“你下了班来接我。”
“噢。”
“好,拜拜,嗯——卜!”她的吻很响,大刚在边上怪笑。
我突然觉得没劲,就匆匆掐了烟,回去工作。
电影难看死了,好像叫《洗头》,似乎是讲婚外恋什么的,我睡着了三次,终于等到散场,已经十一点了。
妮妮暗示可以到我那儿过夜,可我除了困,没有其他任何想法,便假装关心地要她好好休息,然后送她回了家。
等我回到公司宿舍楼下时,已经快十二点了。
说起来我们公司福利还不错,其中最现实的一项就是提供宿舍,不是一般的集体宿舍,是真正的商品住宅,装修带家电的那种。已婚职员每人一套,未婚职员两到三人一套,连工人都可以享受五六人合住的大套。尽管不是完全免费,但在H市里,也算小有知名度。
我们那幢楼有三个单元,住满了单身职员,我刚走到自己的单元门口,就看见一个人从楼梯上走下来。
是个男的,中等身材,穿着灰暗的衣服,脚步很轻。周围太黑,看不清他的脸,但不知为什么,我本能地觉得自己见过他,却又一时想不起来。
走到三楼进了自己的房间,听见同屋的小宋正在响亮地打着鼾。我走进厨房倒水喝,却无意中从窗户里看见了刚才擦肩而过的那个人,正低着头,走过我视野尽头的最后一盏路灯。
我呆呆地看着他的身影走进黑暗,努力地想,却实在找不到记忆。直到完全看不见了,才突然醒悟过来,我想他干什么,他和我又有什么关系?想到此不禁哑然失笑,喝干了杯中的水,正要出去,却突然看见又有一个人,也低着头,从那盏路灯下一闪而过。
这是一个我认识的人,或者我以为我认识,虽然不知道那么晚了还出去干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跟踪前面那个人(当时我就是这么认为的,跟踪),可我还是相当有把握。
我觉得,我看见了莫晓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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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楼
第三章
接下来的一周时间过得快而平淡。我的个性决定了我不会对莫晓惠身上的那些秘密穷追猛打,我只是从侧面注意她,并且小心地把这种注意控制在自己的私人领域。而她,依旧平静低调,大部分时候一个人对着电脑发楞。偶尔会当着方科的面故意请教我某个问题,我也会很配合地回答她,用方科刚好能够听见的音量。
期间有过一次业余时间里的交往,是大刚,靠他的组织才能,居然约到了八个新人,一起去唱了一次K。基于男女比例的关系,我也被叫去充数。因为天生缺乏音乐细胞,所以一个晚上都在当听众和看客。莫晓惠唱了两首老歌,声音细细的,还可以。大刚则拼命卖弄他的男中音,还有意无意地老往莫晓惠身边凑。不过到结束的时候,我从他脸上看到了明显的失败感。到了第二天晚上,我遇见他和叶佳——在大刚的新人派行榜上仅次于莫晓惠的一个大胸脯女孩,在一起吃饭。
打破这平淡日子的,是一起突发事件。
那天晚上,和妮妮告别回到宿舍,大概十一点,刚到楼下,就看见有辆110的巡逻车停在单元门前,警灯一跳一跳的。
上楼才知道,我住的宿舍被盗了。
同屋小宋是十点差五分回来的,十点报的警,等我到的时候警察已经勘查得差不多了。在一个协警的陪同下,我花了不到十分钟,对自己的房间做了一次粗略的梳理。一眼看去很可怕,几乎所有的东西都被翻出来,扔得满地狼籍。可是奇怪的是,我只丢了一套小说——《阿加莎。克理斯蒂全集》。得知这个结果,我觉得那个协警脸都绿了。
小宋就没我那么幸运了,他是公司信息科(也就是电脑房)的业务骨干,所以他那台手提是托人从香港带来的极品,用了不到两个月就便宜了那小偷,此外好像还有两千来块现金。
我不敢说当天晚上全公司都知道了这个消息,但第二天我至少回答了三十个人的提问,望着他们同情面具下充满兴奋和猎奇的脸,我重复了五次以后就有了想吐的感觉。小宋因为是主要受害者,所以受关注程度远高于我,而他居然似乎很享受这种被关注的感觉,弄到后来我都不知道他究竟把这当做好事还是坏事了。
对于我,毫无疑问是损失,相当大的损失。从初二看第一本《东方快车谋杀案》开始,我就成了阿加莎的书迷。丢的那套全集是我读大学时买的,九十年代的版本,纸张厚实,印刷精良,估计现在是没处买了。
古人云:人言可畏。我虽然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却没有想到人言,会可畏到如此程度。
大概是日本企业气氛常年压抑的缘故吧,我觉得在我身边有那么一部分人,对于小道消息和别人的隐私,有着异乎寻常的热情。我和小宋的遭遇被谈论了整整一个星期,非但没有退潮的意思,竟然渐渐有了质的飞跃。
整幢楼住的都是公司员工,小偷是怎么进去的?
手提还好拿,那套书有几十本,小偷又怎么把它带出去?
小宋经受了那么大的损失,为什么路凯如此幸运?
。。。。。。
到最后,所有的疑点自然而然地全部到了我的身上。
大刚告诉我,有一次吸烟的时候,哈部当着他和另外两位,很肯定地认为,是我监守自盗,并且暗示派出所也有同样的看法,已经对我严密监视,云云。
我笑笑,不知怎么回答。
其实心里还是难受的,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那滋味就像一脚踩上一摊狗屎,提不起也放不下。我只有盼望警察早日破案,或者等大家的热情逐渐消退。
可是这两点都遥遥无期,于是我又盼着能不能再来一个突发事件,转移那些过剩的精力。
万万没想到,这一点竟然很快就实现了。更令我想不到的是,这是一起恶性事件,应该说,非常恶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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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楼
第四章
老刘头的尸体,是在早上七点四十分,被一个工人发现的。
等我到公司的时候,也就是十五分钟之后,整个仓库里已经满是警察。
我们公司的日常保安工作,向来是交给外面的安保公司做的,可是几年前曾经发生过一次监守自盗,仓库被两个与外面串通了的保安撬进去,一夜搬走了价值上百万的材料。虽然很快就破了案追回赃物,但从那以后就在仓库的一角盖了间玻璃小屋,并增设了一个夜间值班的岗位。
老刘头,就从那时候起,每天晚上八点过来,早上八点回去。直到今天。
发现尸体的是一个库管员,也姓刘,到了仓库又是打水又是换工作服,忙活了快十分钟才无意中向那间玻璃房子瞥了一眼。
后来从别人嘴里听到了下面一段转述她的话:“我眼神不好,光线又暗,感觉有个东西在房子里晃啊晃的。走近看,是老刘头,挂在天花板中央的一根梁上,眼睛都还睁着,舌头吐出来好长。我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喊了半天没一个人,好容易爬起来跑出仓库叫人。”
警察一开始是当作自杀案来办的,但很快就被推翻了。原因很简单,小屋的门是锁的,所有的窗户也完好无损,但在里面没有找到钥匙。
可是他杀的分析也遇到一个问题,整个小屋里没发现任何其他外人进入的痕迹。
所以来了很多警察,封锁了整个仓库,据说在里面进行了地毯式搜查。我们厂也因此停产了两天半。
如果说我和小宋的被盗事件就像一块石头扔进一个平静的池塘,泛起的潋漪久久不散,那么老刘头命案简直就是一架飞机失事,从万米高空笔直地掉进这个池塘。
随后的日子,办公室里,车间里,食堂,停车场,当然还有男人们的吸烟室和女人们的洗手间,所有的场合都在谈论同一个话题,谣言满天,消息遍地,没有人能够置身事外,连日本人也在交头接耳。
群众的力量是无穷的,群众的智慧和想象力同样是无穷的。如果任由这场席卷全公司的大讨论无休止地持续下去,老刘头最终可能会成为一个潜伏多年的台湾特务,或是戴着人皮面具的外星生物。他的身份之所以没到这一步,仅仅定格在三角恋和殉情汉的程度,只有一个原因——大家又有了新的猎物。
在公司里,哈部当然是第一红人。但若要评选第一能人,估计十个人里有十个会说——楼总。
楼总的正式头衔是销售部长,但在场合上向来被尊称为楼总,我们内部也就跟着这么叫开来。楼总其实很年轻,长得斯斯文文,单看相貌他的年纪甚至大不了我几岁。但这可是非常厉害的一个人,不仅工于心计,做起事情也是雷厉风行。说起来这样的性格在日本公司里吃不开,可是人家的业务能力实在太硬了,以至于松本在他面前,也常常忍气吞声,更不用说哈部之流了。
在办公室里(日本式的,所有人同处一厅,部门间以文件柜分隔),销售部和我们科相邻,从我的位置抬头望过去,正对着楼总的办公桌。所以那天一早楼总出事,我看得一清二楚。
公司上班时间是早上八点,但楼总向来是九点以后才出现的。那天上午,差不多九点半,我端起杯子喝水,正看见楼总走过一排长长的办公桌,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来。
一切都正常得不能再正常,我放下水杯,刚把目光移到电脑屏幕上,就听见楼总发出一声惨叫。
抬头看时,他正在地上挣扎,不知是要站起来,还是爬开去。
边上的人纷纷跑过去,我是第一个到的,当时什么也来不及想,本能地冲上前去,一边扶他,一边四处打量,目光一下停在他打开一半的抽屉里。
然后,我也楞住了。
首先跃入视野的,是红,诡异的红。
抽屉里原本放的,应该是文具,用品,文件票据什么的,可现在却被一片血红覆盖了。仔细分辨,竟然是掌印,一个又一个,叠得密密麻麻,可每一个又都很清晰,似乎还有血在上面流动,扭曲着,狞笑着,以一种无比的邪恶冲击着我的神经。
我猜我呆了大约十秒的样子,等到回过神来,飞起一脚把抽屉踢回去,然后和另外两个人一起把楼总往窗户边上拖。
有人拨通了110,正在报警,楼总手下两个女职员捧着毛巾茶杯飞奔而至,更多的人在跑向这边。周围一片混乱,可我突然站起来,直觉要我把目光投向那个方向。
一眼就看到了,莫晓惠,正孤零零地站在她的办公桌前,眼睛微微眯着,脸上是一种极其古怪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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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楼
第五章
之后的两天,我利用每一秒钟偷偷地观察莫晓惠。应该承认,这个女孩的身上有一些让我害怕的东西,可与此同时,还有一种强磁场般的吸引力,让我近乎痴狂地想去探寻,在柔弱的身体外表下,隐藏的是怎样的性格和命运。
在心里设计过几个方案,但每一次都很快就被自己否定了。我从来不是一个主动型的人,面对女性尤其如此。就在我陷入绝望的时候,机会却在不经意间降临了。
那天下午,大刚突然跑到我的座位上,兴冲冲地说:“晚上请我吃饭啊。”
“啥事啊?”我问他。
“有很重要的内部消息。”语气又神秘又得意。
“哦,关于什么?”我有点好奇。
他低下头,压低声音:“关于公司里的几起案件,刚从派出所弄来的最新情报。”
我点点头,看着大刚离开,目光却又飘到莫晓惠的身上。她好像没听见我们的话,依旧很专心地对着电脑。可我随即发现,放在键盘上的手指一动不动。
四点五十分,大家已经开始关机,锁抽屉,收拾东西,莫晓惠突然轻轻地喊我。
“今晚,我想请你吃顿饭。”她轻描淡写地说,“谢谢你最近的帮助。”
“不行啊,我约了大刚。”我心里一动,嘴上却一口回绝。
“那就叫上他好了。”她的话听起来随意,实际上却很坚定。
我看着她,嘴巴张了有一分钟,终于叹了口气。
见我带了这么一个尾巴,大刚表现得特别兴奋。我估计一会儿吃完,搞不好他会主动买单。
点好菜进到包厢,服务员还没上茶,大刚就按捺不住,眉飞色舞地说开了。
“我有最新独家内部消息,关于我们公司这几起连环案的,这可是我费劲九牛二虎之力,从派出所内部搞出来的。”
“对不起。”莫晓惠突然开口,硬生生地打断了他,“还没结案,怎么可能有消息?”
大刚脸上有点挂不住,但终于还是隐忍不发,耐着性子和她说:“开发区派出所的副所长小郭是我哥儿们。。。。。。”
“凶杀案不是归市局管吗?”莫晓惠毫不领情地继续发难。
“没错,”大刚突然又得意起来,“不过我说的可不是光这起凶杀案。市局对我们公司的几起案子高度重视,已经成立了专案组,目前是作为连环案在办理的。”
“那个郭副所长,也是专案组的?”莫晓惠简直咄咄逼人。
“这,他倒不是。”大刚鼻尖上已经在冒汗了,“不过毕竟是他的辖区。再说,他们高所长,也就是正所长,他是专案组的。”
这话有理。如果郭所长是专案组成员,那么大刚和他再铁,恐怕也探不到消息了。
等到鉴定完大刚的消息来源,莫晓惠立刻又变回那个从容不迫的女孩,老老实实地听,一个字也不问了。
说到兴起,大刚以苍龙取水之式喝干杯中的啤酒,又使出鹰爪功撕下烤鸡的一条腿,放进嘴里一边大嚼,一边用含糊不清的言语继续演说。
“这三起案子,咱们公司里已经传的是越来越离谱了,但有一些情况,其实大家还是不了解的。不过公安局里掌握了这些情况,非但不比咱们明白,反而更糊涂了。”
说到这儿,大刚卖关子似的停下来狂啃了几口鸡腿,才接着往下说。
“就说老刘头那件案子,钥匙确实不在小屋里,警察是后来在厕所里找着的,难道说凶手是趁老刘头上厕所袭击了他,再弄到小屋里?可小屋里确实没有其他人的脚印指纹什么的。所以他们到现在也没法确定到底是自杀他杀。再说了,谋杀讲究动机,老刘头与人无怨无仇,仓库里也没丢一件货,如果真是谋杀,你说凶手的动机是什么?”
我扭头看看莫晓惠,见她听得很专注,脸上和我一样茫然。两个人都不说话,听大刚说下去。
“至于楼总那件,疑点更多。首先,白天办公室里人来人往,一定是晚上干的,可我们办公室装着报警器,晚上有人进去如果不知道密码,进去五分钟保安室里就响警报,即使按对了密码保安室里也有记录,可那天晚上他们压根就没听见一点儿动静。再说了,整个办公室就楼总的桌子被动了,而且里头没少一件东西,可见不是偷盗,但动机是什么,泄愤?恶作剧?至于搞得那么绝吗?对了,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这可是真正的内幕。”
说到这儿,大刚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沙哑,透着一股寒意。
“通过鉴定,那些血手印,”大刚直直盯着我,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里吐出来:“只有手印,没有指纹。”
我只觉得头皮一阵发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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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楼
第六章
这顿饭吃完,果然是微醺的大刚抢着付了钱。
我被他吓得着实不轻,基本上啥也没吃下去,直到回到宿舍躺在床上,胃还在一个劲地发紧。唯一让我感到一丝安慰的,是大刚最后说的一段话。
“你和小宋那件案子,倒是基本排除了你的嫌疑。因为虽然在房间里没取到指纹,但取到了两个清晰的鞋样,和你们俩的完全不一样,证明了确实有外人闯入。当然,小郭也说,基本排除并非完全排除,因为你也可以穿别人的鞋偷自己的东西。但他们认为你不具备这样的反侦察手段,所以基本排除。”
想到这儿,我突然觉得有些好笑,这些警察也未免太自信了,他们忘了我丢的是哪套书吗?穿别人的鞋真就那么高深莫测吗?也许他们习惯了高高在上地思考问题,而有些细节,不俯下身子是看不见的。
第二天一早,我刚坐到自己的位子上,耳边就响起尖细的声音:“人到齐了,我们开个短会。”
我的第一反应是立马扭头看桌上的台历,果然,今天正是莫晓惠见习满一个月的日子,只觉得一盆冰水从头顶哗的浇下来。
等大家都在会议桌前坐下,方科扶了扶金丝眼镜,慢条斯理地开口说:“最近一段日子以来,公司出了几件意外。大家都很关心,可能有些人还有思想包袱。所以,首先我要和大家说的第一点,就是要端正工作态度,做好本职工作,不要被那些意外事件分散了注意力,要充分相信公安部门和公司领导,一定会把事情圆满解决。”
方科停下来,看着四个手下。每个人都直挺挺地坐着,面无表情。
“第二点是传达人事部的通知,这一期人事考评本周进行,会后我会把考评表发给大家,请大家认真填写,周五下班前交给我。我特别强调一下,上次发现有人把以前的考评表复印了,原封不动,不对,只修改了日期就交上来,这是绝对不允许的,大家一定要。。。。。。”
我觉得自己的思维变得迟缓,全身不知什么时候完全放松了,我们科长不去做心理医生真是可惜了。
“好,散会!”
照例是这三个字把我从半催眠的状态叫醒,我茫然地站起来,心里拼命回想方科刚才有没有提到莫晓惠。
完全没有印象。难道说,他忘了?或者我们科的业务实在僧多粥少,他还没想好究竟安排什么工作给她?
不管这么多了,反正这个问题能这样对付过去,我有啥好担心的?
可是另一个问题随即浮上来:莫晓惠,她什么时候走?
H市的夏天,是我住过的几个地方里,最难熬的。尤其是七月,四十度以下倒成了凤毛麟角。所以一到夏天,大家都眼巴巴地盼着八月,不为别的,就为了台风。
内陆的朋友听到台风,往往把它当作洪水猛兽,可在我们这儿,只要不在海边,台风的破坏其实并没有电视上说得那么利害。相反,它能带来久违的凉爽和降雨。所以从三天前发布台风警报起,我就一直期待它的到来。
终于来了,风是从晚上八点刮起来的,大约刮了一个小时,就开始下雨,暴雨。这说明台风中心不是从我们这儿过的,也就意味着大家可以睡个舒坦的好觉。于是刚过十点,我就上了床,没开空调,拿了本书随意地翻。妮妮上了会儿网,爬到我身边,一会儿就睡着了。
我是被一阵手机铃声吵醒的,外面的风雨还在肆虐。一看时间,刚刚十二点。
是个陌生的电话号码,我有些恼火地按下了通话键:“喂!”
听筒里传来很响的风雨声,好像是在室外打来的。但是没有人说话。
“喂!”我更加大声地问了一声,妮妮翻了个身。
“喂,”有声音了,很轻,是个女的,“路凯吗?是我。”
我有些糊涂,她是谁?我听不出来。“你是谁啊?”
那边回了一句,可声音很轻,听筒里全是噪音。
“你是谁啊?”我已经在大喊了。
“莫——晓——惠!”对方声嘶力竭地回答,总算听见了,却把我吓了一跳。
“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一阵喘息声过后,她回答我:“我受伤了,你能不能来帮我一下?”
“没问题!”我从床上跳下来,一边找衣服,一边问她:“你在哪儿?”
“我在,我在,”她的声音断断续续,“我在你们楼顶上。”
衣服从我指间无声地滑落,我完全惊呆了,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时间,这样一个女孩,竟然在我的楼顶。
莫晓惠,你究竟要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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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楼
第七章
关门的那一刹,好像听见妮妮问我,这么晚,上哪儿去?
我没有回答,事实上当时脑子似乎完全不运转了。我机械地向楼上狂奔,一口气爬到七楼,竟然连气都没有喘。
新盖的房子,大部分是坡顶,可以防止夏天顶楼太热。可我们住的这幢楼大概颇有些年头,还是老式的平顶。在七楼过道中央的墙上,钉着一列铁梯子,顺着梯子爬上去,掀开盖住门洞的铁板,就是楼顶。
我毫不迟疑地使劲一撑,便进入了另一个风雨交加的世界。
第一感觉是黑,无边无际的黑。刚才在楼道里顾不上开路灯,就这么摸黑上来,可到了楼顶才发现,真正的黑暗根本看不见任何东西。我努力睁大眼睛,可密集冰冷的雨点扑面而来,又哪里能睁开?我本能地伸出双手,深一脚浅一脚地慢慢摸索,突然想起来可以喊,于是对着前方大声叫唤莫晓惠的名字,喊了几声停下来,用心地听,可除了风声雨声,什么也没有。
我只好继续向前走,眼睛渐渐适应这黑暗,可以模糊地看见很短的距离,却不防一脚踩塌了一块破烂的隔热板,身子一歪险些摔倒,我竭力稳住重心,把那只脚慢慢地提上来,才感到小腿外侧传来一阵热辣辣的痛。
一道闪电,毫无征兆地突然在空中划过,它离我那么近,感觉一伸手就可以抓住它。随即一声巨雷在头顶炸响,我被吓呆了。过了半分钟才回过神,发现自己俯着,全身都在发抖。我拼命用手在地下乱撑,挣扎着坐起来,突然发现我的手按着的不是楼板,而是一个人的身体。
我几乎要叫了,准确地说,我的叫声已经到了喉咙口,又生生地咽了回去。另一道闪电及时出现,给了我零点几秒的时间,看见了一把湿渌渌的头发和一支纤细苍白的手。
正是莫晓惠。
现在想想我自己都纳闷,当初是怎样把她弄下楼,背到社区的医务站的。一开始医生很紧张,非要我送去医院,可后来检查了之后,发现莫晓惠其实并无大碍。她的腿大概被一个楼板塌陷的坑卡住了,破了几处皮,脚脖子肿了一块,但只是普通的扭伤,筋骨都没事。于是医生简单地给她处理了伤口,想想不放心,又坚持挂了一瓶消炎药。
我向医生讨了条毯子,给莫晓惠盖上,自己弄了点药水往小腿上胡乱抹了抹,这才坐下歇口气。莫晓惠的脸上已渐渐有了点生气,歪在椅子上睡得很香。我也想睡一会儿,可心却跳得厉害,一想到刚才的那个惊雷,就有种死过一次的感觉。想到死,突然又对身边的这个女孩有了一种强烈的归属感,或许这就是生死与共的感觉吧。
雨停了,天还没有亮,我搀着莫晓惠慢慢地向宿舍走。周围一片寂静,只听到我们的脚步声在天地间回响。走着走着突然起雾了,来得很快,感觉只一步,便跨进了另一个世界。我正奇怪怎么大热天也会起雾,却听见前方的白茫茫中,传来一阵清晰的脚步声。
一个人,如鬼魅一般,从浓雾中钻出来,就站在离我不到十步的距离。他穿着一件模样古怪的黑色袍子,从头到脚遮得严严实实。高高的帽檐下,看不清他的脸,但我能感觉到一对邪恶的目光正冷冷地射向我。
恐惧悄悄地从心底弥漫开来。我觉得嘴里发苦,使劲地咽了口唾沫,转头去看莫晓惠。她竟然睡着了,靠着我的胳膊,嘴角还带着一丝若隐若现的笑。看着那笑容我突然有了勇气,把她紧紧地扶住,抬起头,正视那道目光。
“你是谁?你要干什么?”
没有回答,但我仿佛听到一声森森的冷笑。
我还没想好下一步该怎么做,黑衣人突然向我靠近。他前行的姿势实在怪异,我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寻找他的脚。可奇怪的是,始终有一道雾气挡住我的视线,没办法看个真切。等我抬起头才发现他已经到了跟前,和我的距离触手可及,但我仍旧看不见他的面目。帽子下面是一个深不可侧的黑洞,像一个幽灵,张开了大嘴,对着我的脸。
照理说我应该害怕的,非常害怕,这样才正常。然而当时,我居然没有一点儿怕的感觉,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离我太近了,我只要一伸手,谜团就可以解开。
这个念头是如此诱惑,我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脏因兴奋而狂跳的声音。没有丝毫犹豫,我一伸手,抓住他的帽子,用尽全身力气掀开来。
就像有个隐形的魔术师在旁边挥舞了一下魔杖,一张脸孔凭空出现在我眼前。苍白的脸庞,漆黑的眼睛,披散的长发,竟然是莫晓惠。
我大叫着醒来,全身都被汗水湿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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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楼
第八章
回到宿舍,是八点十五分,妮妮已经走了。她没给我留字条信息什么的,可当我躺到床上时,发现枕头是湿的。
我拿出手机打给方科,编了个理由请了一天假。刚挂电话就看见一条新短信。
是莫晓惠发来的:路凯你是个好人,我想和你谈谈,今晚七点来宿舍找我。谢谢!
我想了想,不知道怎么回信,就给妮妮挂电话,可她始终没有接。
我合上眼睛,立刻睡着了。
早上送莫晓惠回去时才知道,她其实就住我隔壁那个单元,顶楼。从她房间出来,我特意看了看,楼道里有些积水,上面那块盖板还开着一条缝。
这也许可以稍稍解释她昨晚出现在楼顶的原因,但要想搞清楚整件事,没有比和她谈话更好的法子了。
想到这儿,我不再犹豫,敲响了房门。
门后的莫晓惠和平时差别挺大,穿着一件淡黄的睡裙,头发挽成髻松松垮垮盘在头顶,眼睛还有点肿,看来一个白天的休息没能补回来。
我一边进屋,一边没话找话地问:“你和谁住啊?”
“朱家彩,”见我一楞,她又补充说:“技术部的,她家就在市里,所以很少在这儿住。”
我点点头,又问:“顶楼挺热吧?”
“还好,新人不都安排顶楼吗?”她淡淡地回答,“进屋坐吧。”
莫晓惠的房间收拾得很整齐,带着股恬淡的幽香。不过东西确实也少,有种随时可以拎两个包就走的感觉。我有些相信她说在这儿待不久的话了。
房间里只有一把椅子,我坐着,她就坐在床上。两个人默默地对坐了好久,终于,她抬起头看着我:“你大概觉得,我很古怪是吧?”
我没想到她会这么说,连忙摇头。可仔细想想,又不得不点了点头。
“你是个好人,路凯,你诚实,并且尊重别人。你帮了我很多,却从未问过我任何问题,这一点没几个人能做到。”见我流露出要谦逊几句的意思,莫晓惠非但不停下,反而说得更快了,“可对我来说,不能因为你的风度而继续瞒着你,尊重从来都是相互的。所以今天我找你,是想和你说一些我的事。”
我觉得她说得很对,便不答腔,听她继续说下去。
“其实我来你们公司,并不是为了这份工作。有些事情你看到了觉得奇怪,也并不是我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这一切,我有我的理由和目的,本来不应该和你说,因为完全与你无关。可是你帮助了我,不止一次,如果不和你说清楚,我觉得对不起你。”她有点激动,一口气说了许多,停下想想,又加了一句,“而且,如果可能,我还需要你继续帮助。”
我应该听她说清楚究竟是什么事的,可当时莫名其妙就点了头:“没问题。”
莫晓惠亲切地看了我一会儿,眼睛渐渐有些湿润,她低下头,轻轻地讲了一个故事。
我从小是个孤儿,是奶奶把我带大的。她对我很好,什么事都依着我,去那里都带上我。除了我,奶奶也再没其他亲人,就和我相依为命,那样的日子,虽说苦了点,可我还是很开心的。后来我长大,考上了大学,去到外面的大城市,奶奶自己一个人在乡下,在她的老屋里过着孤单的生活。我从大一开始就在外面打工,所有学费生活费都是自己挣出来的,我不怕辛苦,最大的理想就是工作以后把奶奶接到城里,和我一起生活。
在大学里我认识了一个好朋友,她叫小慧,智慧的慧。我们住一个寝室,从第一次见面就很投缘。四年大学生活,有小慧这样一个朋友,真是幸福。
可是毕业前的两个月,我的生活被彻底改变了。先是奶奶,我都已经在上海找好了一份工作,待遇相当好,足够我和奶奶两个人的开销。可是一天突然接到电话,说奶奶中风病危。等我赶回去,她已经不行了。她拉着我的手,拼命想和我说话,可是她已经丧失了语言的功能,也听不清我说的话,全身能动的只有右手的几个手指。奶奶不大识字,又不能说话,任凭我怎么猜就是不明白她的意思。就这么折腾了整整一夜,直到她咽气,我也不知道奶奶究竟要告诉我什么。她当时很着急,急得流眼泪,应该是相当重要的事情,也许是和我的身世有关的,但现在这个秘密已经随奶奶埋在地下,我永远不可能知道了。
等我回到学校,是小慧陪我度过了最难的一个月。她让我感觉到在这个世界上,我不是孤零零的,她就是我的亲人。多亏了小慧,我有了继续生活的勇气,我完成了毕业论文,完成了社会实践。而小慧,她为了我放弃了父母安排的公务员的机会,也在上海找了一家公司,我们说好一起去迎接新的挑战。
可离毕业只有两个星期的时候,小慧也死了。
她死得很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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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楼
第九章
根据警察的说法,小慧是自杀的。那天晚上八点左右,她从十二楼,也就是我们寝室的阳台跳下去,当场死亡。由于当时寝室里就她一个人,而且房门是从里面反锁上的,警察断定,小慧是自杀。又因为在阳台上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的指纹鞋印痕迹什么的,因此连失足坠楼的可能性都被排除。
可是我不相信,这完全不可能。我了解小慧,她是个积极乐观的人,怎么可能自杀?并且事情发生前毫无征兆,事实上我们一起吃晚饭时还在商量第二天出去逛街,买些毕业礼物送给几个要好的同学,你让我怎么接受两个小时以后她会跳楼自杀?
当时的我几乎就要崩溃了,我已经失去了奶奶,现在又没了小慧。只有一个信念支撑着我:找出凶手,为她报仇。我躺在床上一天一夜没有合眼,把一个月来小慧和我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细细回想,终于发现了一个线索。
那是大约半个月前,隔壁寝室的一个女生过来闲聊,说起她们班上的一个男生。那时正好有个招聘的电话打来,我就走开接电话了。回来后发现小慧神情有些异样。事后问她,她反常地没有正面答复,只是大概地说,大二的时候那个男生和她曾经相处过几次,后来发现他身上有些不正常,就没发展下去,之后也再没联系过。我当时完全没把这当回事,可小慧死后我想起了这件事,我很想弄明白,那个男生的“不正常”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开始调查那个人,甚至跟踪他。几乎没花什么力气就发现,出事那晚八点左右,他在女生宿舍楼下面出现过,之后就不知去向,直到夜里十二点才回去睡觉。我把情况告诉了警察,可他们根本不重视,尽管说会备案调查,但我知道他们只是敷衍。我想在他们眼中,一桩普通的自杀案,而且是结了的案子,是不值得付出更多精力的。
可是我不肯放弃,我不能辜负小慧,更不能背叛自己的誓言。调查没有时间继续了,因为我们接着就毕业离校。可这不是什么问题,对我来说,生活、工作都已经不那么重要了。我回绝了上海的那个岗位,来到H市,应聘进了你们公司,这一切,只有一个原因。
我要继续调查他,死死地盯住他。
说到这儿,莫晓惠停下来,低着头,胸口微微起伏着,不知在想什么。我正犹豫要不要说点什么,电话却不知趣地响起来,打开一看,是大刚打来的。
“路凯你在哪?”大刚的声音很响,而且有点怪怪的。
“在外面办点事儿。”我尽量让自己语气放松。
“马上来我的寝室找我,有重要的事。”
“现在吗?”我有点不死心。
“就现在!你他妈的赶紧给我过来。”
大刚就住我楼上,502。我气喘嘘嘘地刚进门,就被他一把拽进卧室,顺手关了门。
我见他全身上下没半点异常,嘴里叼了颗烟,一脸神秘的样子,心里有点不爽,就问他:“什么事这么急?还要关门说?”
大刚得意地扬了扬眉毛,“本人有一项重大发现。”
我“噢”了一声,不去理他,坐下来摸出根烟点着。
没等我吸到第三口,他果然按捺不住,又试探地问:“记得上回我和你说,哈部他们怀疑你监守自盗的事吗?”
“记得,”我淡淡地回答:“你不也说过警察基本排除我的嫌疑了吗?”
“可是现在我可以拿出证据证明你的清白。”
大刚拉了把椅子坐到我身边,兴奋地说:“今天我去701,找我们科新来的小陈,下载一个游戏。他屋里只有一张凳子,我就跑到隔壁房间去拿,谁知让我发现了一样东西。”
我看他实在得意,只好配合地问:“是什么?”
“一本书,就放在枕头边。”
“什么书啊?”
“《斯泰尔斯庄园奇案》。”
我心中一动:“你到底什么意思?”
看我终于有了反应,大刚激动得像个孩子,“没错,就是那本,被我不小心洒上墨水的那本,你小子当时还差点翻脸呢。”
“你,能确定?”我觉得心在砰砰乱跳。
“我翻过了,256页,墨水还在上面。”
这消息太突然,我连着抽了两支烟,让自己冷静下来。
“你进去的时候,他在不在房间里?”
“没在,可能临时出去一下,所以门都没锁。”
“那你是怎么处理的?”
“我?”大刚得意地吐着烟圈,“把书放回原位,凳子也没拿,关门出来了。”
我突然想起一个最重要的问题居然忘了问,“那房间住的是谁?”
“也是个新人,叫李伟。”
我突然明白那晚在厨房窗户里,看见的是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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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楼
第十章
依着大刚的意思,当场就要给他那位郭所打电话的。可我想起莫晓惠和她的故事,便不让他报案。
“为什么?”大刚很不理解,“万一他跑了咋办?或者销毁证据?”
我想了想,字斟句酌地回答:“我那起案子小意思,这家伙说不定是个惯犯,我想先查查他再说。”
“这种事警察不会干?你管那么多干吗?”
“总之你给我几天时间,查不出来我会让你报案的。”
看得出来,在个人英雄主义和兄弟意气之间,大刚还是犹豫了片刻,不过只是片刻,随即就痛快地选择了后者:“行,答应你。不过你可别乱来。”
我觉得心头暖洋洋的,一边暗暗感激大刚,一边觉得自己应该对他更好些。
从大刚那儿出来,已经十点多,我觉得再去找莫晓惠不大方便,就回到自己的房间,给她拨了个电话。
“你要调查的人,是不是李伟?”
莫晓惠显然吃了一惊,沉默了一会才说:“是他。”
“我会帮你调查他,今晚你和我说的话我也会替你保守秘密。现在不早了,你先休息,明天见。”
“明天见。”话筒里的声音突然有些沙哑,“谢谢你。”
第二天一进办公室,我就感觉气氛有些怪怪的。一开始我并没在意,直到邻桌的蒋红苗连着两次刁难我,我才突然明白——昨天我和莫晓惠同时请假的现象,估计又被某些人敏锐地捕捉到了。
蒋红苗大约三十二三,骨子里属于极其典型的荡妇,只可惜像貌平常,因此并没有特别多的绯闻。她原本是我们科的唯一一支花,每天上班的主要工作,就是对着方科、老赵和我发嗲。有时候说出的话我觉得简直就是赤裸裸的挑逗,真不明白她老公怎么受得了。那位就坐在离她五米左右的技术部,估计连蒋红苗在电脑上打的字都能看见,对她的举止行径却能心如止水。听说他是个气功爱好者,这份定力果然了得。
我不去理会蒋红苗的含沙射影,低头做自己的事。她倒不依不饶,趁着方科不在,又和老赵在边上大声说些无聊的话。我渐渐听得有些上火,正不知怎么反击,却听见有个人在身后说:“你们生管一科,上班除了聊天,就没别的事了?”
我吃了一惊,回头看时,原来是楼总,就站在我背后,目光凶狠地盯着那两个家伙。老赵见是楼总,哪敢回嘴,尴尬地笑笑,拿起茶杯就往开水房跑。蒋红苗则摆出一副不服气的架势,撅起嘴,脑袋转来转去,拿眼睛白了楼总好几下,终于还是没敢说话。
我只觉得意外,怎么楼总会有空走过来,还替我解围?正纳闷,楼总忽然问我:“路凯,带烟了吗?”
“有,带了。”我越发莫名其妙。
“走,去抽支烟,我忘带了。”
进了吸烟室,我拿出一支利群烟递给他:“楼总,这烟差了点。”
“不差,”楼总一把接过去,“我平时在家里,都抽这个,感觉比中华还好。”
两个人各自点着一支利群,坐下吸了两口,楼总开门见山地问我:“路凯,你想不想来销售部工作?”
我心里一阵激动,差点把烟都掉了。销售可是我们公司第一美差,公认的。首先,这份工作相对自由,不用朝八晚五地熬时间,常常可以跑出去,甚至长途出差。其次,楼总绝对是个好领导,他的护短和他的能力一样,在公司里也是出了名的。还有很重要的一点,谣传销售部里有不少额外收入,在某些人眼中甚至比采购还要肥,我倒不指望过去能发多少财,但假如真能赚点外块倒也不错。
于是我使劲吸了一大口烟,努力用正常的口吻对楼总说:“我,没有意见,我当然,是愿意过去的,可是我们科长那里。。。。。。”
楼总回答得很干脆:“你同意的话我去和松本说,估计问题不大。”
我想不出其他的话,两个人默默地坐着吸完了烟。我正犹豫要不要给楼总再发一支,他忽然和我说:“对了路凯,那天我出事,多亏你跑过来帮忙,我要谢谢你。”
我一楞,溜到嘴边的话来不及多想就说出了口:“你是因为那件事所以调我过去?”话没说完,心里已经在后悔,恨不得抽自己俩嘴巴。
楼总很认真地看着我,“我不是因为感激你而这么做,因为那件事情和工作无关。不过,那天出事的时候,你表现出的一些素质让我很欣赏。”
大家私下里谈论公司两大“华人领袖”的时候,对于他们的成功,最主流的看法是:楼总靠智商,哈部凭运气。
可是我从来不同意,我认为这种看法不仅错误,并且错得厉害。
我以为,楼总的成功是基于他的个性,而哈部能混到今天,靠的才是智商。
当天下午,楼总便找了松本,直截了当地提出了人事调动的要求。
面对如此重大的事件,松本当然是没办法决定的,于是按照大和民族的惯例,开会。
会议大约进行了一个小时,大部分时间都是我们科长在徒劳地抵抗。到了最后做决定的时候,哈部立场坚定地站到了楼总这边,因此结果也就没有悬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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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楼
第十一章
第二天一早,人事部的正式文件就发到了每一个科室,所有人都很意外,尤其是我本人。
意外的原因有两条,第一,虽然这件事我预感,或者说期望,能办成,但确实没想到原来日本公司也有如此高效率的时候。第二,更令我完全未曾想到的是,调到销售部的同时,我的级别由原来的二级职员跃升为副科长。
我仔细地把文件读了三遍,还是不能相信,我居然当官了。
周围大部分人都没能成功地掩饰他们的嫉妒,我也只好以傻笑去回应。
但有两个人的反应是我非常重视的,第一个就是大刚。我还没把文件放下,他的电话已经打过来了:“你小子有一套啊,赶紧来吸烟室!”
我们连着抽了三支烟,大刚一开始怪我跟他打埋伏,等我解释清楚后,他便很真诚地祝贺了我:“咱俩现在平级了,以后可不能老是蹭我的饭喽。”
我们相视大笑了一番,我觉得大刚还是打心眼里为我高兴的。不过从他话里也能感觉到,那天楼总出事的时候他不在现场,似乎是个挺大的遗憾。
回到科里,在位子上坐了差不多一个钟头,其间接受了不下十份祝福,才听见莫晓惠在边上轻轻地说:“恭喜你啦。”
我扭头望去,只见她也正看着我,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
其实我一直在等她和我谈这件事,不知为什么心里还挺别扭。此刻见她一脸开心,倒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谢谢。”我支吾着对她说,“我,你放心,我那天答应你的事,没问题。”
“我才不担心呢,”莫晓惠的语气兴高采烈的,“现在不是更有条件了吗?”
见我鄂然的样子,她笑得更欢了,“你过去应该就坐李伟边上呀。”
我恍然大悟,原来李伟就是销售部今年新招的实习生。
午饭后我给妮妮发了条短信,告诉她我的好消息,约她晚上出去吃必胜客。
她很快回了电话,简单祝贺了两句,告诉我昨天出发去了北京,参加公司的业务培训,说要半个月才回来。
我悻悻地挂了电话,回味着两个人客套冷淡的对话,突然对这段恋爱关系极度悲观。
晚饭还是去吃了必胜客,和莫晓惠。
和她吃饭当然有非常正当和充分的理由,但我的心情却明白无误地传递着这么一个信息——不管那理由是什么,它都是快乐的。
因此我这顿饭吃得非常矛盾,享受快乐的同时,又因为这种快乐而增加着我对妮妮的负咎感。
莫晓惠倒是兴致勃勃,尤其是知道了《斯泰尔斯庄园奇案》的消息,她的眼睛充满着狂热:“这样看来,你们宿舍的盗窃案就是他干的。这说明我从一开始就找到了正确的方向。我跟踪过他好几次,虽然没有找到确凿的证据,但他总是三更半夜在外面鬼鬼祟祟地游荡,这难道正常吗?你和大刚处理得非常正确,我们不能打草惊蛇,那本书最多只能证明他偷东西,可我们要抓的,是一个杀人犯,残忍又狡猾的连环凶手。”她说得杂乱无章,盘子里的一块匹萨早给她肢解得粉碎,可她毫无知觉,仍然无意识地把刀叉划来划去。
“你经常在楼顶监视他?”我觉得有必要帮她理理思路,“有没有发现什么疑点?”
“他几乎每晚都出去,有时半夜了才出去。”莫晓惠一边想一边说:“穿着黑衣服,老往阴暗的地方钻。很不好跟,所以我基本上都跟丢。”
“他有没有去过公司?”这是我早想到的一个突破口。
“我,不能确定。”莫晓惠犹豫着,“有两次他是向公司方向走的,可后来都没跟住。”
“那两次的日子你记得吗?”我怕她不明白,又补充道:“你想想,是不是老刘头和楼总出事的日子?”
莫晓惠低头思考了片刻,突然把刀叉往盘子上一扔,抬起头来,“老刘头那晚我没出来,但楼总出事的前一天晚上,他确实是向公司去的,我跟了他好久,直到四十路车站附近他突然不见了。”
“所以你认为楼总的办公桌是他动的?”
“当然!”莫晓惠瞪大了眼睛看着我,“还有小慧、老刘头,也是他杀的。”
“可是没有动机!”我不知不觉也提高了声音:“这么做,他为了什么呢?”
“楼总是他上司,可能对他比较严厉,所以他报复。至于杀人的动机,我还不清楚,但如果他是一个变态杀人狂,需要合理的动机吗?”莫晓惠的回答似乎也有些道理,可并不能让我信服。
我沉默无语,其实动机还不是最大的疑问,真正让我难解的是:如果李伟真的是杀人犯,他是怎样下的手,又是怎样完全不留痕迹地离开现场的呢?
如果他可以在杀人的时候做到,又怎么会在偷东西的时候留下鞋印呢?
李伟,你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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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楼
第十二章
第二天早上,方科为我准备的欢送仪式自然又是一个短会。
这个短会足足开了一个钟头,听着方科对我的评价,我忽然有种参加追悼会的感觉,只不过我这个主角没有躺着,其他似乎并没什么区别。
方科从我的工作表现讲起,一直谈到公司的诸多弊端,并对某些特权部门的嚣张作派义愤填膺了一把,最后语重心长地希望我今后好自为之,不要被身边的歪风邪气玷污了本性。直到平时最支持他的蒋红苗都听得花容失色,才心满意足地总结道:“那么,今天上午路凯把生产计划编制的工作移交给小蒋,海外订货这一块移交老赵。至于莫晓惠嘛,”他看了看手下几个人,似乎为难了一会儿,“接下来就跟着小蒋继续实习一段时间吧。”
看得出来,对于这个安排蒋红苗相当满意,当即用眼睛白了莫晓惠一下,仿佛在告诉她以后有你受的。莫晓惠继续面无表情地坐着,对那道挑衅的目光没半点反应。看着这一幕我突然有点担心。
是替蒋红苗担心。
移交花了半个小时就搞定。其实那些工作原本就是两年前对方交给我的,现在物归原主,自然简单。随后我开始收拾个人物品,到了午饭前,我已经坐在销售部的新位子上了。
虽然和原先的座位只隔了几米的距离,心里却觉得,人生的一大步,就这么随随便便跨过去了。
莫晓惠猜得没错,我果然就坐在李伟旁边。
第一印象,这是个极其内向的人,皮肤很白,把一脸粉刺映衬得益发明显。他年纪二十出头,穿得很朴素,应该是乡下出来的孩子。我在他旁边收拾东西,装电脑装电话,搞了差不多一个钟头,他竟连头都没向我这里转一下,更不用说打招呼了。
销售部有十几个人,大部分都没在办公室,包括楼总,一上午没出现。办公桌上的电话倒忙得很,此起彼伏,不过我马上发现这里似乎没有替别人接电话的习惯。除了我和李伟,部门里只有两个人在,和我基本上没打过什么交道的。一个叫老孙的,是个四十来岁的业务员,瘦小干巴,倒真有几分齐天大圣的模样。另一个叫董雪鹃,是公司里出名的美女,我记得好像就是那天拿毛巾给楼总擦脸的那位。
午餐时间到了,大家都站起来去食堂。我突然发现原来李伟是个体格强健的人,站起来块头很大,两个肩膀肌肉发达,与他斯文白晰的脸庞一点都不协调。两个人一起向外走的时候,我很随意地和他打了个招呼:“你好,我是路凯,今天刚调过来。”
“我叫李伟。”他的声音轻得出奇,只说了这么一句,脸上便起了一层红晕。
看着他匆匆而行的背影,我真不明白这样一个害羞的大男孩,怎么会分配来销售部。也许楼总有他自己的考虑吧。
当然,也许是哈部。
下午楼总把我叫去吸烟室谈了十分钟。他告诉我最近非常忙,马上要去上海办一个展销会,所以近期没时间安排我的业务培训。
“你就先帮我在办公室里看几天门吧。”想了想他又补充道:“不要急,等这阵忙完,我自己带你。”
这句话让我心潮澎湃了一下午。
晚上八点,我敲开了莫晓惠的门。
看来我的出现让她很开心,虽然什么话都没说,但把我让进房间的时候,她的眼睛特别明亮。我在上次坐的那把椅子上坐下,接过她递来的开水,问道:“我们几点出发?”
“先坐一会儿吧,现在早了点,我一般九点以后上去。”
我点点头,“其实上面也不错啊,肯定很凉快。”
“是啊,而且风大,没蚊子。”她说着,突然向我抿嘴一笑。我只觉得全身一紧,心底一股热量瞬间传遍每一个毛孔。
我连忙低头喝干杯里的水,还差点呛着,终于让自己的心跳稍稍缓和一些,没话找话地说:“今天,蒋红苗对你怎么样啊?”
“冷嘲热讽呗,”莫晓惠淡淡地回答,“还说下礼拜就由我来做生产计划,又不肯好好教,只让我自己看文件夹。”
“那你打算怎么办?”
莫晓惠又笑了,笑得有几分顽皮,尽管有心理准备,我还是呼吸停顿了几秒钟。
“我告诉她,下周我也要调到销售部去了。”
“啊?”我一阵惊讶,“她,相信了?”
“半信半疑,不过,她哪敢去问楼总。”
时间过得真快,莫晓惠告诉我可以出发的时候,我怎么也不能相信,才这么会儿,一个钟头就过去了?
不过在上面聊天兴许更舒服,而且,更安静。我想着,不禁又充满期待,抢先走出她的房间,一把拉开大门。
一个黑影,直挺挺地站在我面前,我被吓了一大跳,本能地退了两步,还没站稳,就听见一声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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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楼
第十三章
直到莫晓惠跑出来打开客厅的灯,我才看清楚,原来黑影不过是个身材魁梧的圆脸女孩。看来她被吓得比我厉害多了,两只手捧着胸口一直在哆嗦,手里拿的一串钥匙也就随之响个不停。
莫晓惠走过去小心翼翼地看着她:“朱家彩,你怎么今天过来住了?”
朱家彩大声地喘着气:“我,我家里有客人,所以,过来。他是谁?”
我已经恢复了镇定,对她笑笑:“路凯,我们一起唱过歌的。”
朱家彩使劲盯了我一会儿,终于长长松了口气:“刚才可吓死我了。”
这一段小插曲并没有影响我的心情,不过它影响了我们的行程。当着朱家彩的面,自然不可能往楼顶上爬,于是我和莫晓惠装着要出门的样子向楼下走。
而这位朱小姐,一旦从惊吓中恢复,便表现出巨大的热情,把我们送出客厅还不算,非要站在门外目送我们下楼。我都已经快到四楼了,还没听见她关门的声音。
我叹了口气,想着明天不知又有怎样的流言菲语。刚想和莫晓惠说点什么,头顶突然传来一声惨叫。
不是刚才那种尖叫,是真正的惨叫声。
跑到七楼,门还开着,客厅灯也亮着,一眼就看见朱家彩,仰面朝天躺在她的卧室门前。
我冲进去,一边观察朱家彩,一边用余光扫射周围。
没有别的人。。。东西都很整齐。。。她的脸很白。。。看不出有呼吸。。。那边是什么。。。莫晓惠进来了。。。她怎么了?
我回头看着莫晓惠,她的脸色比朱家彩还要可怕,嘴唇抖得利害,却说不出一个字,终于抬起手,指向我身后。
我鄂然回头,看见的是一片血红。
那是朱家彩的房间。
那是一幅我似曾相识的景象,就在楼总的抽屉里。
手印,小小的,红色的手印,没有指纹的手印,铺天盖地的手印。从天花板,到床底,墙上,家具上,整个房间的每一寸,覆盖着成千上万个血手印。
我猛地站起来,一个箭步上前,扶住了摇摇欲坠的莫晓惠。
十五分钟后,当警笛声把前后几幢楼的注意力都集中到这个单元的时候,七楼小小的客厅里已经站满了人。
都是住在本单元的女职工,有十几个,正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幸好我早已关上了朱家彩卧室的房门,否则那么多女人尖叫起来,我的耳膜一定受不了。
朱家彩已经醒了,看来刚才只是吓晕过去,并没有受到袭击,此刻正躺在一个比她更魁梧的女孩怀里,气若游丝。在我看来她其实没什么大碍,真正让我担心的倒是莫晓惠,从刚才到现在一个字也没说过,脸色也一直极其难看。我曾经建议她回房间躺一会儿,却被她毫不迟疑地否决了,从她摇头时的表情来看,她是真的害怕极了。不过往深里想一想我是很能理解的——谁知道她一个人伴着隔壁满屋的血手印住了多久?谁又知道做案的时间是不是就在某一个她正熟睡的午夜呢?
警察进来后的第一件事,是清场。所有人都被要求离开这间宿舍,莫晓惠和朱家彩被带去楼下一辆急救车里做健康检查,而我,却被一个皮肤黝黑,表情严肃的警官叫到了楼梯拐角,在那儿我人生第一次接受了警察的讯问。
“你就是路凯?是你报的案?”黑面警官说话直截了当。
“嗯。”我点点头,感觉自己像个嫌疑犯。
“把当时的情况给我描述一下。”
我想了想,就从朱家彩回来说起,尽量简单地把事情讲了一遍。黑面警官一言不发地听我说完,又问:“你和那个莫晓惠,什么关系?”
“朋友,我们是一个部门的同事。”我早预感会有这个问题。
“你今天来她的宿舍做什么?”
“没什么,聊聊天,我就住旁边那个单元。”
黑面警官低头想了一会儿,放慢了语速:“你,有没有发现,你的朋友莫晓惠身上,有什么异常或者不对劲的地方吗?”
对警察的最后一个问题摇完头,我被告之可以走了。
到楼下没看见她们俩,也许检查完身体被带去问话了吧。我漫无目的地顺着脚下的路向前走,一点也没有回寝室的意思。
脑子里翻来覆去只想着一个问题:莫晓惠,她真的有什么古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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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楼
第十四章
第二天早上,我走进办公室后第一件事,便是用目光寻找莫晓惠。
她穿着略显宽大的工作服,神色委顿地坐在椅子里,脸色异常苍白,我怀疑她昨晚压根就没有睡。
其实我昨晚也基本没睡,躺在床上想各种各样的事情,心乱如麻。后来我忽然想到莫晓惠的寝室恐怕被警察封了,不知她住哪里,是否需要帮助。当时想给她挂电话的,可一看时间已经凌晨三点,实在没敢打给她。
我到自己新的位子上坐下来,心里又急又痛,正想给她发个短信,却看见大刚风风火火地对着我冲过来。
他走到我身旁,大马金刀地拖了把椅子坐下。我这才发现整个销售部就我一个人,李伟居然也不在。
“说说,说说,”大刚一脸兴奋,“我是今天早上才听说的,怎么出事儿的时候我老不在啊?”
“按阿加莎的理论,你每次都不在场,反而说明你的嫌疑最大。”不知为何我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大刚楞了楞,给了我一拳,“妈的别卖关子了,你忘了那本书是谁帮你发现的?”
“那你先老实交代,你昨晚在干什么,为啥没在寝室里。”我故意刁难他。
大刚给了我一个很北方的笑容,咧开大嘴,露出黑黑的牙缝,“我嘛,昨天有点事,办完太迟,所以。。。。。。”
我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他的脸渐渐有些发紫,话也说不下去,终于把心一横,提高嗓门道:“妈的我昨天泡了个网友,先在江边吃饭,然后去宾馆过的夜,行了吧?”
我花了二十分钟,把昨晚的事说了一遍。大刚一开始的反应都还正常,可听到黑脸警官时忽然瞪大了眼睛:“啊!真的是他?”
“他谁啊?”我对黑脸的态度还有点心怀不忿,“少年包青天?”
大刚摆出一副追星族的样子,“他可是市局刑侦队头号人物,大队长,姓张,道上人称老黑,破案特厉害。那天小郭跟我说他也进了专案组,我还不信呢,想不到真的出马了。”
“那又怎么样?”我不以为然,“没看出来有啥高明之处。”
大刚摇摇头:“老黑亲自办这件案子,说明两点:第一,公安局高度重视,第二,此案看来非同小可。”
我想了想,觉得有必要深入交流一下,便问他:“我不管老黑老白的,你说现在我该怎么办?”
大刚没有立刻回答,憋了半天冒出来一句:“走,抽支烟去。”
吸烟室里坐着个人,是财务部的小丁,就住我楼下。一看我进来立马张大了嘴:“路凯,听说昨晚出事的时候你在场,怎么样?”
小丁平时和我关系不错,人也挺好,我把他的提问理解为对我的关心,于是大概说了两句。他摆出一副很夸张的表情,嘴里不停地吸气。
“不行,我看这个周末我得上庙里求个平安符。太可怕了!”小丁心有余悸地说:“谁知道下一个会不会轮到我啊。”
大刚吸了一大口烟,笑眯眯地对他说:“要是真轮到你,不用带平安符,带根电棍,能抓住凶手你小子可就发了。”
小丁惊讶地看着他:“这种东西也怕电吗?”
我有些摸不着头脑,就插了一句:“你说的是什么东西啊?”
“鬼呀。”小丁很认真严肃地回答:“难道你们觉得是人干的?”
大刚终于忍不住,爆发出一阵巨浪般的大笑,“鬼?”他顽皮地看着小丁,“你见过?”
小丁有点生气地站起来,看着大刚:“事实上,我还真见过。”
小丁走后,我和大刚就他的观点说了不少俏皮话,可说着笑着,心里却隐隐有一种沉重感,渐渐弥漫开来。到后来,我觉得胸口憋得有些难受。
“你说,这世界上真的有鬼?”我吞吞吐吐地问大刚,希望他以那种爽朗的大笑来回应,化解我心里那块郁积的凝重。
可大刚的反应却让我失望了,他皱起眉,脸上少有的严肃,好一会才回答道:“我个人是不相信的,可是你不觉得最近发生的几起案子确实有些古怪?李伟偷你的东西我还能相信,可他这么一个小孩子,会杀人?还能像职业罪犯那样神出鬼没?这一点我怎么都想不通。”
我沉吟着,不知从何谈起,“那只有等警察破了案,一切就水落石出了。”
“其实,说到警察,”大刚突然扭捏起来,犹豫了一会儿,终于下了决心,“刚才你问我的那个问题,我曾经问过小郭。”
“他怎么说?”
“他说有些事情,确实没法解释的。这件案子,他们只能尽力去办,可究竟能办成个啥样,他心里也没底。”
我沮丧极了,呆呆地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两个人默默对坐了两分钟,大刚站起来,“先回去上班吧。”
我点点头,还没来得及回答,忽然听见门外传来一声可怕的惊叫。
那一瞬间,我没有害怕,没有意外,心里居然是麻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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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楼
第十五章
叫声是从隔壁传过来的,声音是女性,感觉受到了强烈的惊吓,正在以一浪高过一浪的分贝持续地尖叫。大刚用一种“可叫我逮着了”的眼神匆匆看了我一眼,便夺门而出,留下我呆呆地楞着,不知这一次又会发生什么呢?
吸烟室的隔壁,是女厕所,等我赶到门口时,大刚已经冲进去,正笨拙地试图制止一个马尾巴女孩歇斯底里的尖叫,从外面看去倒像一个想掐死目击证人的凶杀犯。我使劲忍住不让自己笑出声,快步走进去帮忙。
女孩叫李文,是去年入社的准新人,平日里闷声不响,没想到叫起来如此一鸣惊人。我见大刚又是捂嘴巴又是摇肩膀,只差没真的掐她脖子,却只令她叫得越发凄惨,不禁又好笑又好气,走过去一把推开他,拉住李文的胳膊拽出了女厕所。她这才止住尖叫,一头扎在我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办公室里跑过来好几个人,大刚也从女厕所里走出来,一边擦着满头的汗,一边问我:“她,她怎么了?”
“我不知道,”我拍着李文的后背回答:“不过她显然受到了惊吓,所以我给她换个环境,先让她平静下来再说。”
“我,我第一次,实在没经验。”大刚结结巴巴地说,同时用崇敬的眼光看着我。
“里面有死人!”李文突然跳起来,用手指着女厕所,发了疯似的大喊。
自告奋勇进去的是大刚,这小子虽然做起事来毛手毛脚,不过胆子确实够大。不像其他几个同事,听见“死人”两个字,脸都就白了。
我把李文交给边上的人,自己守在门口,看着大刚进里面检查。他走得很别扭,轻手轻脚,好像过地雷阵似的。我正拿不准要不要进去陪他,就听见身后有个声音刺耳地响起来:“让开,让开,我来看看。”不用回头,我知道哈部到了。
哈部挤到门口,一脸临危不乱的表情:“小路,出什么事了?”
“不清楚,”我实在懒得理会他,“我也刚到。”
“大刚,你在女厕所里做什么?快给我出来!”哈部又冲着里面喊。
大刚回头瞅了一眼,没答腔。我看着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慢慢伸出手,拉开了最靠外一间卫生间的门。
门外所有人,包括哈部,呼吸都停了几秒。门打开,挡住了大刚,又缓缓关上,大刚什么也没说,冲着外面摇摇头,然后走向下一间。
这个厕所不大,只有四个单独的卫生间,中间两扇门是开着的,我刚才在里面扫过一眼,空无一人。最靠外和靠里的两间则关着门,大刚已经查了一间,这样看来,要真有死人,只能在最里头一间了。
大刚已经站在门前,隔那么远我可以清楚听见他喘息的声音,他扭头看了我一眼,伸手抓住门把手,定了定神,猛地拉开来。
门外的观众整齐地发出一声惊呼,随即拼命向里张望。大概过了五六秒钟,感觉上像过了一个钟头,大刚从门后面探出脑袋,对着大家努力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然后再一次,摇了摇头。
门外一片哗然,有那么一瞬,我感觉身后的情绪竟然是失望大于庆幸。哈部终于忍无可忍,一跺脚,冲进了女厕所,抓住大刚的手臂。
“你究竟在干什么?马上给我说清楚!”
大刚明显在克制自己,“我听说这里面死了人,所以来查一查。”
“谁说的?”眼看几个卫生间都空着,哈部胆气很足。
“就是外面晕倒的那位。”
“是谁?李文吗?”哈部对着门外嚷嚷:“你进来!”
李文死死拽住不知是谁的衣袖,没命地摇头。
哈部走到她跟前,品味着她的恐惧,“散布谣言可是非常严重的不法行为!”他得意地扬着眉毛,“你为什么要撒谎?”
“我没有!”李文突然喊起来,我有些担心她又会失控。
“那你所谓的死人在哪?”哈部毫不留情地质问。
“在,在,”李文的声音抖得厉害,“在那个拖把间里。”
所有人都是一怔,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向另一个角落的拖把间。那是个很小的储物间,确切地说应该是个很小的柜子,高度也就一米多点,感觉不可能放得下一具尸体,而且柜门关得很严实,因此我们压根就没注意它。
哈部很快恢复了镇定。“还在胡说八道!”他恶狠狠地瞪着李文,“里面怎么可能放得下,而且这门平常都是锁的,你看。”
说着哈部走向拖把间,似乎想去试试那道门。可他的手还没伸出去,柜门突然自己打开了。
从我的角度,完全看不见柜子里面。我只看见大刚的脸瞬间变得如一张白纸,接着是哈部,像一堆烂泥般瘫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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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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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楼
第十六章
想不到,这么小的柜子里真的有一个死人。
更想不到,死去的竟然是蒋红苗。
她微微低着头,坐在一个水桶上面,身上还穿着工作服,咋一看和平时开会也没什么区别。不过那么热的天气,脖子上居然系了一条粉红的丝巾,这就有些奇怪了。更古怪的是她脸上的表情,面目明明扭曲着,嘴角却似乎挂着一丝笑意。
我实在不敢细看,匆匆掩上柜门,然后和大刚一起把哈部向外搬。他完全不省人事,死沉死沉的,我们俩很费劲才抬起来,却发现身子底下有一滩稠黄的液体。
等我们把哈部抬到医疗室,总务科长早已拨了110,又派两个保安封锁了女厕所。整个办公室一派混乱,所有人都很激动,叫喊着,奔跑着,感觉像是战争片里即将沦陷的指挥部。我慢慢走到自己的位子坐下,突然看见李伟匆匆忙忙地走进来。
我顾不上别的,劈头盖脸地问他:“你刚才去哪儿了?”
“仓库啊。”李伟一脸茫然。
“哪个仓库?几点去的?几点走的?和谁在一起?”我感觉心里压抑多时的愤怒正在喷涌而出。
李伟下意识地退了一步,惊恐地看着我,“是,是成品仓库,楼总要我去那里,熟悉公司的产品。我一上班就去了,刚刚才回来。”
“谁能证明?”我继续迫近他,大声地问:“你和谁在一起?”
“朱班长,朱小华,我一直和他在一起,怎,怎么了?”李伟看上去就要哭了。
我没理他,转身向成品仓库跑去。
李伟没有说谎,朱小华很坚定地为他提供了旁证。确定了这一点,我心里倒有些踏实——如果这一切真是这个满脸粉刺的害羞男孩干的,那也实在太可怕了。
可整个公司的情绪是浮躁的,如果说老刘头提供的是刺激感,血手印带来的是好奇心,那么蒋红苗用她的死明白无误地告诉每个人,危险就在身边!办公室里绝对不安全!也许下一个就是你!
恐惧就像感冒,总是先挑抵抗力最差的下手。当天中午,松本召集了公司的日方常驻人员,开了两个小时的会,随后宣布接到总公司紧急通知,集体回国参加一个重要会议。代理总经理职权的,是楼总,他将于今天晚上赶回公司。
可不到一个钟头,这个决定便因为另一个而废止了——开发区管委会的主任亲自打来电话,根据市公安局的指示,我们公司本部工厂立即停产,包括保安在内的所有人员回家待命,工厂由警方全面接手。
大部分人对于这条消息的第一反应是:工资怎么算,是不是照常发?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兴奋感渐渐取代了恐惧和焦虑。大家开始收拾东西,顺便对上午的事件发表着各自的观点。在对蒋红苗沉痛悼念的基础上,大家一致认为,她用宝贵的生命为公司里的同胞谋取了巨大的福利。
我草草收拾好,一个人去了一楼的吸烟室(楼上与女厕所相邻的那几间房子现在还挤满着警察),只抽了半支烟便做了一个决定,随即掏出手机打给莫晓惠。
“喂。”她还在办公室,周围声音很嘈杂。
“你住哪里?”我大声地问。
“昨晚是在楼下和她们凑合了一夜,”她吞吞吐吐地回答,“今天还不知道怎么办呢。”
“下了班跟我走。”我干脆地说。
“好。”她的回答同样干脆。
带着莫晓惠在外面逛了一圈,最后还是回了我的宿舍。
两个人都心事忡忡,一路上无话,到了房间坐下,还是默默的。我看莫晓惠神色憔悴,心里不禁又痛起来。
“你今晚就住这里吧,恐怕你的寝室还要封几天。”我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对她说。
她怯生生地抬起头:“会不会不方便?”
“没什么关系,小宋家不远,估计回去住了,我睡他的房间。”想了想我又补充道:“我有他的钥匙。”
莫晓惠没有回答,半晌,轻轻点了点头。
我把上午李伟的不在场证据和莫晓惠说了一遍。她安静地听,什么也没问。等我说完,突然发现窗外已经差不多全黑了。
“你饿了吧?想吃什么我下去买。”我看着表匆匆站起来。
“我好像吃不下,要不你自己出去吃吧。”她说得没错,其实我中午也没吃饭,现在照样没一点胃口。
“还是多少吃点,否则身体扛不住的,我下去随便买些东西,你能吃多少吃多少。”我想了想又说:“你看要不要给你带点生活用品啥的?”
“不用,”莫晓惠指指她的包,“昨天晚上我去超市买过了,都在包里。”
我点点头,便出了门,到厨房看了看冰箱里的存货,刚走到客厅,忽然听见房间里传来清晰的哭声。
我急忙跑回卧室,莫晓惠正趴在书桌上,纵情地哭。
“怎么了?”我走近她。
她猛地站起来抱住了我,仰起头,脸上满是泪水。
“路凯,我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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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楼
第十七章
我是在山里长大的孩子,幼时胆子很小,记得家门前有一条山涧,平时没多少水,可我就是不敢蹚过去。直到有一天,下暴雨,涧水猛涨,我一个人在家,眼巴巴地盼着父母早点回来。好容易等到了,却是对岸母亲的哭喊声,我忘了一切,从家里跑出来,踩着已被淹没的那几块石头,一口气跑到母亲怀里,才发现脚上只有一只鞋——还有一只早被湍急的涧水冲得无影无踪。
许多年过去了,我一直不能忘怀那一晚。那天晚上,我明白了一个道理,许多看上去很可怕很艰巨的事,其实真正做起来并没那么难。
同样是那个晚上,我失去了自己的父亲。
记忆真是个捉摸不定的东西,一些似乎很遥远的事,会在某个瞬间,突如其来占据你的心灵。你回味着,感受着,忘了身边的一切。忽然你回到现实中,正想弄明白来龙去脉,却发现它早已沉下去,再也触碰不到。
此刻的我,躺在床上,满脑子想的,就是儿时的那一晚。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发现右手麻了,我试着活动它,却竟然不能动弹。转头一看,莫晓惠正蜷缩在我的臂弯里,睡得那样香甜。
我是不是刚从一个梦里醒来?或者,正在做着另一个梦?
事情的发生究竟是个意外,还是水到渠成,我不能确定,也不想探究。但它确实发生了。我只记得莫晓惠流泪叫我的那一刻,之后的过程是模糊的,杂乱无序的。也许要过很久,在另一个午夜浮出来,让我细细品味。
可结果是真实的,她和我之间,有些事,已经无可挽回地发生了。现实的一幕便是铁证——两个没穿衣服的人,挤在一张单人床上,抱得如此亲密,就像从记忆的源头便一路相拥,无穷无尽。
一股强烈的,复杂的感情慢慢涌上心头。首先是负罪感,一开始我以为是针对妮妮的,便忏悔自己对她的伤害。可想着想着,突然发现其实我愧疚的并不是她,而是莫晓惠,随即我想起来,她还是个处女。
幸福的感觉来得迅猛,瞬间把负罪和愧疚吞没了。我痴痴地看着她,用充满怜惜的目光触碰她。她的皮肤这般细腻,白的近乎透明,削瘦的脸庞勾出一道完美的弧,她睫毛又长又细,眼角的泪痕分明还在,鼻尖却挂着笑,隐隐约约一直流淌到她的唇。
我就这样默默地看着,浸泡在无边无际的幸福泉里,时间仿佛凝固了,除了她我脑子里一片空白,直到突然之间,另一种感觉升起。
那是身体的本能,真实而又强烈,把我一下带回现实世界。
我饿了,饿得厉害。
用了至少半分钟,我把胳膊从莫晓惠的肩膀底下一点一点挪出来,她侧了侧身,继续睡。我蹑手蹑脚地下床穿起衣服,拿出手机看时间,已经快凌晨两点。
厨房里还有半箱方便面,我给自己煮了两袋,又找出一根火腿肠扔进去。刚把面盛到碗里,卧房的门开了,莫晓惠裹了条毯子,小心翼翼地走出来,站在厨房门口。
“你,醒了?”我突然有些难为情,不敢正视她。
“嗯。”她用异常明亮的目光盯着我。
“你饿不饿?”我手忙脚乱地收拾着,“我给你下碗方便面吧?”
她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然后忽然笑着对我点了点头。
窗外月色如洗,把窗台照得雪白。两个人坐在窗前,津津有味地吃着各自碗里的方便面。
“有点辣,你,能行吗?”我吃得满头大汗,其实相当辣。
“很好吃。”她停下筷子,又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
“你,还好吧?我是说,我,我们。。。。。。”我都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一抹红色忽地跃上脸庞,她轻轻用牙咬着下唇,用低声但是坚定的语气回答:“我很好,真的很好。”
我顿时觉得心里轻快了许多,嘴里的方便面也突然有了滋味,“我这里只有这个,牛奶上礼拜喝完了。”我带着歉意对她笑笑。
“没关系,”莫晓惠低头挑起一根面条,“这是我度过的最美的一个晚上。”
她的声音很轻,在我听来却有如天籁一般。望着窗外皎洁的月光,我忽然觉得,这也是我一生中度过的,最罗曼蒂克的一夜了。
我是被手机吵醒的,外面已经大亮,强烈的阳光好像要撕碎那面可怜的破窗帘。
我迷迷糊糊坐起来,正不知手机在哪儿,它却自个儿跑到面前。抬头看时,莫晓惠俏生生地立在床边,手里拿着我的手机。
“你早就起来了?”我伸手接过来,“等我很久了吧?”
“没多久,”她温柔地说,“好像是短信。”
确实是短信,妮妮发来的,只有四个字,“你在干吗”?
我对着手机发了会儿楞,最后决定不回。莫晓惠关切地看着我:“有事吗?”
我的脸色估计比较难看,摇摇头没答腔。她乖巧地在我身边坐下,不再发问,轻轻握住了我的手。
手机又响起来,还是短信。
又是四个字,“我想你了”。
我的心一下子很乱,呆坐了好一阵,终于还是没有回。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但至少今天,现在,我不想面对这个问题。
做了决定,心里似乎放松了点。我把手机往枕边一扔,起身下床。
可还没迈出一步,手机又一次地响起来。
这回是电话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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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楼
第十八章
我怀着七上八下的忐忑,站了好久,手机也固执地响了好久。最后在莫晓惠疑虑目光的注视下,我终于走过去,拿起电话来接通。
“喂!”声音响得吓人,居然是大刚,我真想冲出去买块豆腐一头撞死!
“你小子怎么不接电话呀?”听口气大刚已经迅速从昨天的阴影中走出来了。
“前面有点事,”神经一放松,我发现刚才居然出了一身汗,“怎么说?”
“带你去个好地方,山清水秀,风景宜人,可以痛快玩两天。”
“这个时候,你还有心情出去玩?”我觉得这家伙简直不可理喻。
“这时候不玩,啥时候玩?又不用上班,正好享受带薪假。”大刚理直气壮,“我告诉你,现在是最需要放松的时候。”
我不得不承认,他说得也有道理,我们都需要换换心情。
“好吧,啥时候出发?”
“下午一点,我来接你。”见我答应,大刚兴致很高,“对了可以带上妮妮哦!”
见我身后跟着的竟然是莫晓惠,大刚很努力地把吃惊的表情收起来,啥也没问,故作轻松地一扬下巴:“上车,出发!”
我知道这家伙事后一定会逼问我的,不过也无所谓。上了车,发现副驾驶座上有个女的,没见过,穿得很刺眼,脸上红红白白抹得相当厚实,从一副巨大的墨镜背后瞥了我们一眼,勉强动了动脑袋权当招呼。
“路凯,莫晓惠。”大刚热情地介绍:“这位是小何。”
他说的也许是小荷,不过不管姓何名荷,我看年纪起码有三十五,对我们几个而言,即使不称老何,至少和“小”字搭不上边了。
在公司里,大刚好歹也算是有车一族,尽管只是辆老款的富康,并且还是二手。我记得他是去年买的,那天还特意拉上我去提车,一路开回来,除了喇叭不响其他到处都响个不停。不过经过大刚的精心改造,这辆车早已改头换面,油漆做得花里胡哨,换了皮沙发,还加了套不错的车载音响,我看他是要把这辆车变成一座移动的行宫来着。
车虽然菜了点,可大刚的车技却是一流,方向盘灵活地转来转去,小车在盘山公路上飞行一般。我强忍着胃里的翻腾问他:“你带我们去哪儿呀?”
“好地方。”大刚回头对我神秘地一笑。
“这种乡下地方有什么好的。”小何撇了撇嘴,一脸的不屑。
“到了你就知道了,”大刚很宽容地看着她,“包你满意。”
出了城,一路向南,从国道上省道,再从省道拐进一条山路,开两个小时,过一座大山,便到了大刚说的好地方。
第一眼望去,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居然在不到三小时车程的地方会有这么一个世外桃源。群山环抱中,一湖绿水,平净如一块翠玉。湖边全是毛竹,巨大的,高耸的竹林,一直绵延到山脚。林中一条小路弯弯曲曲,几户人家若隐若现。看着这一切,我突然有种很想喝酒的冲动。
下得车来,发现我们置身于湖的东南角,这是一个小码头,也是车道的尽头,再往里去,就只能沿着湖边的小径步行了。
“这里是什么地方?”我的赞许是由衷的,“亏你找得到。”
大刚用眼角瞟着小何,脸上满是得意,“QQ里一个朋友告诉我的,叫小碧湖,不错吧?”
“确实挺不错的,”那位小何阿姨用甜腻腻的声音说:“你那位朋友,是男的还是女的啊?”
码头边上有一幢孤零零的三层小楼,就是这小碧湖景区唯一的一家旅店了,老板是个矮胖的农民伯伯,见我们四个人进来,脸上立刻堆满了笑。
“我这里房间很干净的,又便宜,只要50块一间,”他操着别扭的普通话热切地介绍着,“晚饭你们要吃什么?有土鸡,甲鱼,还有野生的五步蛇,很补的。”
“给我们开两个房间,晚饭你看着安排,这几样都要的。”小何趾高气扬地说着便往楼上走。
我看大刚拎着包跟在她后面的样子实在滑稽,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大刚回头恶狠狠地盯了我一眼,又意味深长地看了看莫晓惠,从鼻孔里给了我一声冷哼。
房间的确还算干净的,虽然小而简陋,可床单被子整理得干爽整洁。我和莫晓惠坐在各自的床上,目光游移着,不敢看对方,可每次我有意无意瞧她的时候,她的视线总是很凑巧地对着我的方向。后来我实在觉得尴尬,便假意睡一会儿,谁知真的睡着了,还做了几个莫名其妙的梦,直到大刚把门敲得噼啪乱响。
“开饭啦!你们干吗呢?”他的音调很高,明显有故意的成份。
“下去吃饭吧。”我打开门,回头招呼莫晓惠。
大刚在门口,很阴险的样子。
饭菜意想不到的可口。老板特别推荐的那几样可能是很补,但真正让我吃得过瘾的却是青菜豆腐,又鲜又嫩,感觉和小时候妈妈做的一个味道。大刚则充分展示了东北人的胃口,一个人干了四瓶啤酒,吃下了至少三分之二的菜,最后当所有盘子都差不多素面朝天的时候,他还抓着一片甲鱼壳咂巴得津津有味。大家只顾着埋头猛吃,几乎没怎么聊天,只有小何说了句异常经典的话。
“哇,乌龟!”甲鱼上桌的时候,她突然兴奋地大叫,“大刚,把 给我,我最爱吃 啦!”
我当场把满满一口酒全喷在了莫晓惠的袖子上。
吃完饭,天已经全黑了,老板收拾好碗筷,给我们泡了茶,坐下来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
“你们城里人,真是想得开,到处跑到处玩,我这里这么偏僻,一个月也有七八十个客人的。”
“这里有些什么好玩的地方啊?”问话的是大刚,脸红得跟关公似的。
“也没什么,”老板笑嘻嘻地回答,“就是一个湖,可以划划船,对岸的竹林风景蛮好,有些客人会去散散步。”
“就这些,没别的啦?”小何似乎有点失望。
老板想了想,吞吞吐吐地说:“还有一个道观,在竹林的那边,不过很小,破破烂烂,没什么人去的。”
他的话让我突然想到了小丁,不知这里的道观,有没有平安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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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楼
第十九章
天公作美,第二天一大早,天空便飘起毛毛细雨,把小碧湖绘成一幅烟雨迷朦的国画山水,泛舟湖面的我们,仿佛也成了画中的仙人。
不知是因为如此美景,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小何一改昨日的轻狂,安安静静地坐在莫晓惠身旁,偶尔和大刚说上一句,声音也是柔柔的。我想起来时大刚说的“包你满意”,果然成了现实。莫晓惠一如既往地沉默,坐在船头一动不动,感觉她也成了一片水雾,融进了四周飘洒的雨丝中。
我痴痴地看着她,手中的桨在清澈的湖水里随意拨弄,真想就这样过一辈子。
大刚和我都是第一次划船,不过反正不赶时间,小船在湖上荡了不知多久,终于到了对岸。下得船来,便是无边无际的竹林,置身于这片青翠的世界里,连呼吸都成了一种享受。我们顺着林中的小路漫步而行,谁都不说话,周围安静极了,远处不时传来一两声悦耳的鸟鸣。
“咦,那是什么?”走在最前面的小何突然停下脚步。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果然,远远有一点红色,在绿油油的背景下跳来跳去,格外醒目,还带着那么一点点诡异。
走到跟前,我不禁哑然失笑,原来是一个鲜红的气球,被人系在一株高高的竹梢头,迎着风,飘来荡去。
“这家伙有点意思,爬那么高绑个气球,他也不嫌麻烦。”大刚乐呵呵地说。
“可能是来这里度假的恋人绑上去的,”小何今天简直化身成了情窦初开的花季少女,“你们看,上面好像写着字!”
我仰起头努力看,气球的表面果然有些黑色的痕迹,却看不真切,心里突然有一种冲动,很想知道这样一个气球上究竟写了什么。就在这时听见莫晓惠在身边幽幽地说:“不知那上面到底写的是什么呢?”
事后想来我当时脑子里浑浑噩噩,本能地脱了鞋袜,一伸手便攀上了竹竿。说起爬树我从小便是一把好手,在山里不知爬了多少树,这棵光滑的毛竹自然不在话下。最多只一分钟,我已爬到顶上,一把将气球抓了过来。
“上面写的啥啊?”大刚冲着我喊,我对他们笑笑,低头看那个气球,上面确实用黑色的墨水写了几个字,可是被雨淋过,早已模糊不清,我使劲地辨认,突然一股寒意从背脊散开,瞬间充满了我的全身。
在那几个无法辨认的字迹旁边,有一个非常熟悉的符号,尽管它是黑色的,尽管它也被雨水打湿而变形,可我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这已经是我第三次看见了,你这个小小的,该死的掌印!
我想我大概下意识地哆嗦了一下,或者那气球本就是个邪恶之物,反正系住它的细线突然断了,它从我手中滑出,狞笑着飞起来。我本能地伸手抓它,却没有抓住,同时听见下面三个人发出一声整齐的惊呼,我这才发现自己已经离开了竹竿,正飞快地坠落。
这段过程经历的时间应该很短,我甚至没有来得及害怕。我只是看着那气球越飞越高,“原来是个氢气球。”我在心里对自己说,随即便是猛烈的撞击和瞬间的剧痛,然后一片黑暗。
据说有很多人认为,这世上最恐怖的便是黑暗,也许正因如此,才会有古时的钻木取火和后来的爱迪生发明电灯。可我打小不怕黑,长大以后更是觉得,有些暴露在光明之下的东西,其实更可怕,更危险。
因此当我意识到自己已经醒来,只不过仍然置身于绝对的黑暗中时,心里并没怎么慌乱。我先是花了点时间,确定自己还活着,或者说,还有思维和意识,随后睁大了眼睛很认真地看,确实没有丝毫的光亮。我想了想,试着轻轻咳嗽了一声,然后凝神静听,还是没有一点儿动静。
我决定使用我的触觉来探究周围的环境,一使劲却发现,右边的整条胳膊竟然不能运动,并且毫无知觉。这下我有些慌了神,连忙试着活动左手,幸好,左手能动,很灵活,和平时没什么两样。我稍稍放下心来,立刻用左手去摸右边,右手还在,胳膊摸起来也很正常,只是在右肩处鼓起一块,好像包扎过的样子。
这时我终于想起了自己从竹子上摔下的事,看来有人为我治疗过,水平应该很高,因为全身上下没有一点疼痛。可眼前的黑暗又是怎么回事呢?我继续摸索着,我身上盖的似乎是一块布,躺在一张草席上,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等一下,这是什么?我感觉自己碰到了一样冷冰冰的东西,顾不上害怕,一把死死纂住,用指尖迅速触摸着。
那是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像蛇的表皮,冰冷,却有生命。等我知道它是什么东西的时候已经迟了,透骨的寒意顺着它传遍我的身体,它突然动作了,一下反握住我的手,小小的,僵硬着,是的,就是它,就是那掌印的主人!
我张大了嘴,却发不出声音,那只手掌紧紧握着我,不知过了多久,慢慢松开了,接着突然有了光,不知是哪儿发出的,只是一瞬间,我看见身前站了一个人,是个女人,她背光立着,没法看清面貌,只有身体的轮廓,一动不动地对着我。
我该感谢上天给了我一副强健的心脏,虽然它已经在胸腔里上蹿下跳,可至少我还能呼吸,还能保持必要的清醒。我不知该做什么,目光便惯性地盯着她,足足过了有两三分钟,我突然发现,这个女人,竟然穿着公司里的工作服!
这下我终于被恐惧彻底征服了,全身急剧地颤栗着,费劲所有的力气总算喊出了她的名字:“蒋红苗,你是蒋红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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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楼
第二十章
真的是蒋红苗!
她还是一动不动地站着,可蒋红苗的声音却从阴暗的面孔后传了出来,空洞而又生涩。
“路凯,救我——”
“你要我,做什么?”我突然觉得晕过去也未尝不是件好事,“你要什么?”
“救我——”
“你已经......不是,怎么救?你说。”我语无伦次地问。
“我冷——我怕——我要回家——”
我正不知怎样回答,她突然声嘶力竭地叫起来:“带我回去!我怕!他来了,来了!”
伴随着叫喊声,蒋红苗伸出双手,对着我扑过来。可刚刚跨出一步,我甚至都没来得及害怕,她却一个转身,凭空消失了。我正鄂然,只听不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人正对着我快步走来。
是个老太太,满头白发,一脸怒气。她是谁?蒋红苗为什么怕她?她要做什么?我脑袋里乱七八糟的疑问还没完成排序,她已经来到我面前,伸出一只黑瘦干枯的手。
“你是谁?”我用尽全身力气,只来得及喊出这一句,她已经一把推向我,我只觉得一阵剧烈的震动,本能地闭上了眼睛。
睁开眼时,仍然听见自己的叫声正在房间里回荡,“你是谁?”
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第一眼看见的是一盏油灯,摇摇晃晃挂在头顶的屋梁上,四周的土墙被烟熏得乌黑。我躺在地上,一张草席上,胸前盖着块脏兮兮的类似被单一样的棉布。再看周围,堆满了东西,净是些稀奇古怪的家什。还有个人,是个老头,半蹲在地上,正转过脸看着我,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回答:“你问我啊?我是这青羊观里的道士。”
我刚才是在做梦?可感觉如此真切,真的是梦?这又是哪里?怎么来了个道士?
我正茫然,那老道又说了一句让我心惊肉跳的话。
“你问的不是我吧?她呀,怎么说呢?她是个故人,已经死了。”
我全身的肌肉立刻又收紧了,却没能从地上弹起来,这才发现自己的右肩被包扎过,整条右臂还是没有知觉。这么说,刚才不是梦?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老道似乎感觉到了我的混乱,走过来,对我咧嘴一笑:“别怕,小伙子,你从树上摔下来,膀子脱臼,是我帮你接的。”
“你刚刚说的故人,那个老太太,你也看见她了?”我顾不上别的,急切地问他。
“那是你的梦,我看不见。”老道又冲我咧开嘴笑,露出一口黄牙,“不过,我知道你看见了。”
“可是,那是梦,是幻觉,你怎么知道?”我完全不明白,“你又怎么知道她是个死人?”
“这个嘛,”老道一脸为难的样子,挠了挠头,“其实我说是梦,也不对,似梦非梦,也不全是幻觉。”
他这一解释我更迷糊了,老道见我呆呆的样子,又开始猛烈地挠头。我发现他可能有挠头的癖好,那一头白发根根直立,仿佛一盆生命力旺盛的野草。
“这么说吧!”他盘算了好一阵,终于想好了怎么说,“比如你们现代人看电视,看见几千里外有个人,可是你看见的不可能是他本人,你看见的是电视机里的光啊影啊啥的,可你又确实看见了,因为电视里放出来的和他一模一样。明白了吧?”
我被他说得似懂非懂,感觉这老道表达能力有些障碍,恐怕是不大容易交流了。突然想起他说“现代人”,便开始观察他。第一眼看他的样子得有七十岁,可行动起来灵活敏捷,又似乎连五十都没到,再看眼神,完全猜不透他的年纪,我不禁对这个古怪的老道有了兴趣。
“不管怎么说,道长救了我,非常感谢。”我在肚里搜刮着自以为得当的措词,“不知您的道号如何称呼?”
老道用嘉许的目光看了我一眼:“现在的年轻人,知恩图报知书答理的不多啦。我的道号几十年不用,早忘记了,这里的人都喊我作疯老道。”
几年前我曾经去过一次成都,那里有个很大的道观,叫青羊宫,人来人往香火鼎盛,令我印象深刻。没想到在这么个山里头碰上个青羊观,也不知和成都那家是不是连锁,不过看样子应该没什么联系。我怀疑我所在的这间屋就是这道观里唯一的建筑,因为屋里东西虽然乱,却是一应俱全,炊具,餐具,铺盖,用品,甚至在角落里还挤了一副神龛。至于这老道,我相当确定他是观里唯一的道士,因为三更半夜的,我们大声吵吵,周围没一点反应,要是大刚和莫晓惠他们在......
我居然直到现在才想起那三个人,看来脑袋也被摔得有些不好使了。我连忙转向老道,急切地问:“道长,我有几个朋友,他们在哪儿?”
“那三个啊,”老道终于逮着一个他知道答案的问题,登时来了精神,“回旅店去了。”
“回去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别说莫晓惠,大刚也不可能放心留下我啊。
“是啊,死活赖着不肯走,我这青羊观怎么能留这些乱七八糟的人?让我硬给撵跑了,说明天一早来接你。”老道说得洋洋得意。
“那我,我不是留在这儿了?”
“你的肩膀还不能动,我给你上了药,不疼吧?”
“一点不疼,就是没感觉。”我突然有些担心,这老道疯疯颠颠,别给我瞎治一通,于是我试探着问他,“道长您是治病救人的吧?”
“我可不是大夫,不看病!”老道不屑地摆摆手,随即看到我的肩膀,便说不下去,又挠了一阵头,挤出来一句,“我只看有缘人。”
要说我和眼前这位蓬头垢面行止古怪的疯老头子有缘分,真是打死也不能相信。他大约从我脸上看出了我的疑问,皱了皱眉,又开口解释道:“你看,你大老远跑来这小碧湖,又摔在我青羊观外,这就是缘分。”
听他这么说,仿佛我此次出游的唯一目的,就是跌这一跤似的,我更不能接受,就和他强辩:“这样说来,我那三位朋友,和我一起来小碧湖,一起到青羊观,与道长也有缘分。”
“这个嘛,”老道吃我一将,一时竟答不上来,便把两只手都派上头顶,足足挠了有一分钟,直到把每一寸头发都移个位置,才停下来,突然叹了口气。
“你说的,不无道理。只是每个人天命注定,我也管不了许多。你的肩膀不过小伤而已,我留你无非还想看看,能不能做些别的什么。不过,也未可知。唉,头痛啊头痛!”
不用看,我知道他一定又在挠他的宝贝头发了。不过我没心思看他,一个劲地琢磨那两句高深莫测的话——我身上究竟有什么,让这老道如此头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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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楼
第二十一章
外面突然起了一阵风,把屋门整扇推开,油灯益发摇晃,火苗仿佛一个过气的明星,用尽所有的努力,坚决不肯退场。老道走过去掩上门,顺便对着外头漆黑的夜色瞅了一眼,自言自语般说了一句:“是时候了。”
我觉得他应该不是在对我说话,也不知如何作答,只有呆呆躺着,看着他走进一堆杂物中间,蹲下身在地上乱翻。心里却不知为何有点发毛,他什么意思?是什么时候了?睡觉,还是别的什么?他不会伤害我吧?这么黑的天,外面风那么大。。。。。。
我正胡思乱想,老道已经站起来,手里拿了个黑乎乎的东西,对着我走过来。
我拼命控制着自己的思绪,仔细观察他手里的家伙,像个瓦罐,又像是一件法器。这时他已经走到我跟前,一屁股坐在地上,抬手揭开瓦罐的盖子,凑到嘴边仰起头喝了一大口,然后笑嘻嘻地问我:“小伙子,来一口?”
一股浓郁的酒香扑面而来,竟然是酒!这疯老道,三更半夜在喝酒,还给我这个身受重伤的病号喝!真不知他还会做出怎样出格的事。
我对着他很严肃地看了半分钟,然后,点了点头。
果然是好酒,也是烈酒,但入口很软,没有一点儿呛的感觉。几口下肚,我只觉得浑身暖洋洋的,肩膀也轻快起来。
老道则表现出极高的兴致,我猜平时很少有人陪他喝酒,因此我这个既不怎么能喝,又不怎么能动的酒伴也显得弥足珍贵。
“小伙子,你叫什么?”别看老道疯不拉几,酒量实在惊人,只一会功夫已经干完了那罐酒,脸上微微泛着红,两只眼睛也发出光来。
“我叫路凯,”我突然觉得现在是一个了解情况的大好时机,“还请道长多多指教。”
“你不要担心,”老道看着我,一脸热切,“你像貌端正,天方地圆,自然福泽深厚,纵有小灾小难,无碍大局。”
我在心里仔细体味着他的话,又问:“道长说的小灾小难,不知是什么?”
“这个嘛,”老道的手又上了头顶,“我也说不上来。只是见你眉宇间有青气隐现,似乎有邪物傍身,不过,就算有邪物,也不该神游阴界,这就说不通了,而且,去多了伤元气。”
他的声音越说越低,我更加不明白,便犹豫着问他:“如果有邪物,不知道长,能不能帮忙......帮我那个,驱走什么的......”
“不行!”老道回答得斩钉截铁,见我可怜兮兮的模样,又有些不忍,“不是我不肯帮,确实帮不了你。再说了,你命里有大运程,即便真遇上灾难,也会有贵人相助,不会有错。”
这几句话说得我稍稍放下心,但想起刚才的似梦非梦,又起了一身寒意,很想从这疯老头子口里多套点东西出来。
“最近,”我吞吞吐吐地说:“我身边发生了一些可怕的案件,警察也查不出个究竟,有两个同事死了,大家都很害怕。”
“死人了?两个人?”老道腾地站起来,在屋里来回地走,嘴里不停嘟哝着,“这可如何是好?竟然伤了人命!这可如何是好?难道说......不行......相生相克......”
我被他转得头昏眼花,又不敢打断,眼睁睁看着他走了十来圈,总算停下了脚步。
“小伙子,”老道终于下了决心,很认真地望着我,“你不会有性命之攸,这一点我不会看错。不过,为防万一,我赠你一样东西。”
老道说着蹲下身子,不知从哪里抓过一支笔,又摸出一张黄纸,涂抹起来。我正犹豫要不要问他是什么东西,该如何使用,却突然被一股困意包围了。
这困意来得如此怪异,在我完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轻易将我擒获。只觉得身体一下变得很轻,草席则变得很软,语言和运动的功能离我而去,眼前的景象也越来越模糊。脑子里隐约有些害怕,可同时又很放松,很享受。
老道站起来,回头看着我,大概从我眼睛里看出了我的心思,俯下身低声说道:“酒里有药,你放心睡一觉,醒来肩膀就全好啦。”
我只听得心头一暖,感觉立刻便要睡去,恍惚间老道似乎给我口袋里塞了什么东西,又听见他的话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平时带在身上就行,万一有事......”
眼皮终于支撑不住,轰然合上,我也随即进入了深度睡眠的状态。
这一觉睡得真是香甜,连梦都没一个,感觉只打了很短的一个盹,可睁开眼睛,早已是大白天了。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的脸,长发在两颊微微摆动,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正全神贯注地盯着我,见我醒来,目光里登时充满了喜悦。
我还没来得及向莫晓惠点一点头,或者用一个微笑诉说我的感受,另一个熟悉的声音已在耳畔响起。
“什么?不是吧?”是大刚,正用他标志性的大嗓门对着手机嚷嚷,“明天?没问题,不过......好,我知道了!”
我终于完全清醒了,看来我已经回到自己的世界,不再有古怪的道士,可怕的幽灵,还有那些莫名其妙的对话。我定下神来观察身边的环境,我在车上,大刚的车,后排座,我躺着,头枕在莫晓惠的腿上,舒服极了,车子摇摇晃晃,正在山路上疾驰。
“现在几点了?”我轻轻地问。
大刚和他身边的小何同时转过头来看着我,一脸惊喜的样子,“你小子总算醒了?”大刚乐得几乎忘了方向盘,“那老头喂你吃了啥?抬你的时候死沉死沉,我正琢磨要不要直接拉你去医院呢!”
没等我开口,莫晓惠在一旁轻声说道:“现在是中午了,我们正在回去的路上。你,觉得怎么样?”
我坐起来,小心翼翼地活动右肩,居然能动了,也没什么别扭的感觉,这老道还真有两下子!
“那么高的竹竿,你小子还真敢往下跳啊?想吓死我们哪?”大刚性急,咬牙切齿地对我吼。
“一不小心,没抓住,自己也吓了一跳。”说不上原因,我当时本能地觉得,还是先不告诉他们气球上的掌印为好。
“那个老头,”小何好不容易挤进来问我,“他是道士吗?他怎么治的你?为什么不让我们看?”
“嗯,”我略作迟疑,迅速决定继续瞒下去,“我基本上没怎么清醒过,只是模模糊糊看见一个人,其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回答完问题,我还在做贼心虚地等着下文,可他们连起疑心的工夫都没有,大刚又连珠炮一般开口说道:“前面公司来电话,你猜怎么着?叫我们明天回去上班!”他停了停,用罕见的严肃口气一个字一个字地宣布:“据说,警察已经抓住了一名嫌疑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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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楼
第二十二章
这个消息太过突兀,车厢里瞬间静下来,只有马达声低沉地轰鸣。
半晌,一个声音怯怯地响起来,是莫晓惠,“那......警察抓的是谁啊?”
大刚摇摇头,顺手拿起手机,又拨了一个电话,感觉过了好久,对方终于接通了。
“喂,小郭,是我,大刚啊。”
我机械地听着大刚对着电话那头问个没完没了,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脑子被许多个问题同时冲击着——谁是嫌疑犯?是公司内部的吗?有没有同伙?是不是李伟?警察有证据吗?这案子是不是已经破了?这么说来,我们安全了?那么老道给我的又是什么东西?
最后一个问题就像一根刺,突然扎了我一下,把我从思考中拉出来,对呀,昨晚老道似乎给我塞了些什么。我立刻在衣服口袋里摸索,几乎一伸手就摸到了。
咋一看还真有几分平安符的样子,是个小小的黄纸片,叠得四四方方,上面用丹红色朱砂画了些奇怪的符号,甚至不能分辨是文字还是图案。我正想拆开看个究竟,却听见啪的一声,大刚重重地挂了电话。
“妈的,”他带着几分恼火回过头来,“小郭这家伙,死活不肯说!”
“可能他也不知道吧。”我觉得公安局内部消息封锁也很正常。
“有可能,不过他就是知道,还是会说不知道,这是职业病!”大刚恨恨地回答,一边猛轰油门泄愤。
我正不知该说什么,忽然发现莫晓惠正直勾勾地盯着我,眼睛里满是问号。
“你,你怎么会有这个?”她指着我手里的黄纸片,声音竟然是颤抖的。
大刚和小何立马把目光聚焦在我的手上。
“我也刚发现,可能是那个疯老道在我昏迷的时候塞在我口袋里的。”我硬着头皮回答,“怎么了?这是啥东西?”
“可是,这是我的,”莫晓惠的脸已经变得像一张白纸,“是奶奶给我的。”
我望着她的脸,足足看了一分钟,确认她没有精神错乱,这才默默地把黄纸片递了过去。
她一把接过,捧在手里细细研究起来。大刚一脸错鄂地频频回头,车子开得东歪西扭,直到小何重重拍了他一巴掌,他才依依不舍地回过头去认真开车。
莫晓惠翻过来掉过去地看了好一会儿,终于长长出了一口气。
“我弄错了,这不是我那个,”她的表情和语气明显舒缓下来,“这个很新,像是刚做的,我以前那个放了好多年。不过,”她皱了皱眉,又加了一句,“真的很像,简直一模一样。”
“这是啥玩意儿?”大刚按捺不住,飞快地回过头来问了一句。
“我不知道,”莫晓惠幽幽地回答,“在我很小的时候,奶奶给过我一个,我保存了好多年,不过读大学的时候丢了。”
“给我,”我觉得怪事总是挥之不去,心里有点烦躁,“我打开看看里头是什么东西。”
“不可以。”莫晓惠死死纂住那黄纸片,很认真地说:“奶奶说的,不可以打开,平时带在身边就行了。”
想了想,她又递了过来,“应该就是那老道给你的,还是放在你身上。不过,真的不要打开啊!”
就这样,我们甚至还来不及为破案的消息高兴,心情便又被这该死的小纸片弄得七上八下。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大家闷声不响,我呆呆地望着车窗外飞快倒退的景象,脑子里一团乱麻,却什么也想不明白。
直到周围的环境越来越熟悉,我才从恍惚状态中回过神来,大刚一打方向,拐进一条小路,又转两个弯,便停在了宿舍楼前。
这趟小碧湖之旅看来圆满完成了,心里说不出是怎样的滋味,但我想,这一次旅行,一定是终生难忘的经历。
下了车,告别了大刚小何,我和莫晓惠拎着包,默默地走向楼道口。刚打开下面的大铁门,还没来得及跨上第一级楼梯,背后传来一声低沉的招呼:“路凯!”
我回过头,只见一个人从路边的一辆深色桑塔纳里走出来,他戴着副墨镜,长得黝黑高大,没几步便来到我的面前。
“请问你有时间吗?我想和你谈谈。”
“你哪位啊?”我似乎对他有一点印象,但又记不起来。
对方没有回答,只是抬手摘下了墨镜,一看见他的眼睛,我立刻认出了他。
虽然只是在很仓促的情况下见过短短的一面,虽然他今天穿了便装,但我还是从眼神中认出他来。站在我面前的,正是市公安局刑侦队的大队长,我们这个案件的专案组负责人,著名的侦破专家,老黑。
我把手里的包交给莫晓惠,轻声说:“你先上去吧,钥匙在包里,就在最上面一格,打开拉链就能看见。”
她点点头,接过我的包,刚要走,却又转过身来,“等下我去买点菜,做好晚饭等你。”
说完,她吃力地拎起两个包,迈步上楼,很快便消失在楼梯的拐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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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楼
第二十三章
二十分钟之后,老黑领着我进了一家茶馆。
这是一家装修得古色古香,很有品味的茶馆,墙壁和门窗用黑漆木板做材料,镂刻着各式花纹,地上铺的是大块的青砖,名字也起得很有意思,叫“壶说天地”。
老黑显然是这里的常客,熟门熟路地穿过阴暗的走道,上了一部踩起来咚咚作响的楼梯,到了二楼,径直走到最里头一个靠窗的座位,早有一个服务员迎上来。
“一壶铁观音。”老黑头也不抬地说着,一屁股坐进一张宽大的藤椅,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点上一支,自顾自地吸起来。
我默默地在对面坐下,心里很有些恼火,这算什么?审讯我的话,直接抓到局子里去。要是约我谈话,怎么着也该有点待客的样子啊。
服务员很快上来一壶茶,两个杯子,熟练地给我们斟上,一言不发扭头就走。老黑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抬起头来看着我。
“我姓张,市公安局刑侦队的。”他轻声做自我介绍。
“大名鼎鼎的老黑队长,我听说过。”我毫不客气地回了一句。
一丝浅笑牵起他的嘴角,但立刻,他又回复到阴沉沉的样子,目光紧紧盯着我,“我今天请你过来,是想就你们公司的几起案件了解一些情况,希望得到你的配合。”
“可是,案子不是已经破了吗?”我有些不明白,便问他:“我接到通知明天回去上班,还听说,你们已经抓住了嫌疑犯?”
“没有破,也没有疑犯,”老黑面不改色,“是我放出去的假消息。”
他说得如此轻描淡写,仿佛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我却吓了一大跳。没有破案,又叫我们回去上班,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再说了,这么重大的内幕,居然随随便便就告诉了我,他到底安的什么心?
也许是看出了我的疑问,老黑爽快地接着说下去:“这几件案子,不是三五天破得了的,你们公司情况特殊,还牵扯到国际关系,方方面面的压力很大。我这么做,一来暂时缓解上面的压力,二来给作案人一个假象,让他自以为安全,或许又会有行动。”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回去上班,但还是有危险?”我忿忿地问道。
“我想不会。”老黑的声音冰冷生硬,不带一点感情色彩,“我安排了超过二十名警察,二十四小时监视着,不怕他做案,就怕他不动手。”
我忽然想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低头在心里理了理思路,才小心翼翼地问他:“你把这么重要的情况告诉我,是不是意味着我没有嫌疑?”
老黑没有立刻回答,全神贯注地看了我好一会儿,终于微微点了点头。“是的,”他一副下定决心的样子,“我是这样认为的。”
“为什么?”听到这个好消息,我居然好奇大于宽慰,“能说说你的原因吗?”
他又沉默下来,似乎在肚里盘算如何跟我说,足足等了有两三分钟,他终于开口说道:“其实要找到没有嫌疑的人是容易的,难的是找到有作案嫌疑的人。”
我点点头,听他接着说下去。
“我一接手这个案子,就觉得凶手应该在你们公司内部,所以通过初步排查分析,首先把怀疑重点集中在两个人身上。”
两个?我的脑子飞快地转动起来,第一个不消说,自然是李伟,那么警察怀疑的另一个嫌疑人会是谁呢?
“一个是今年招的新人,你很熟悉的莫晓惠。”老黑滔滔不绝地说着,没注意到我已经惊讶地张开了嘴。
“另一个嘛,”老黑扬了扬眉毛,“就是你,路凯。”
说完这一句,老黑便闭了嘴,端起茶杯装模作样品他的铁观音,其实两道目光一刻也没离开我的脸。我瞠目结舌地坐着,嘴里憋不出一个字。直到一阵刺耳的铃声打断了我们之间的沉默。
是老黑的,他略显恼火地摸出手机看了看,犹豫了一会儿,终于站起身来,“我接个电话。”
我点点头,看着他走开好远,才接通了电话。心里庆幸居然有个喘息的时间,让我可以好好琢磨琢磨。
老黑的电话接了至少五分钟才回来,那张黑脸似乎更阴暗了几分。不等他坐稳,我便把刚才想好的问题抢先提了出来。
“我有几个问题想问问。”
“问吧。”他做出百般配合的姿态。
“为什么说莫晓惠有作案嫌疑?”
“三个原因,”老黑回答得干净利落,“第一,她是新人,你们公司的案件正是从新人加入之后陆续发生的。第二,她形迹可疑,我的人不止一次发现她深夜外出,目的不明。第三,这几起案件,从技术角度来说,做案难度最大的,是朱家彩寝室的血手印。假定作案人只有一名,我们测算过,要把整个房间变成那个样子,至少需要三个小时以上的作案时间,而她,恰恰拥有这个时间条件。”
我一下子找不出反驳的理由,便继续问下去:“那么我呢?为什么怀疑我?”
“五起案子,你是在场最多的人。事实上除了老刘头那起,其他每一起案子你都在现场。”老黑不假思索地回答。
“是凑巧罢了。”明知没有意义,我还是本能地反抗。
“我不相信巧合,只看证据。”老黑的声音坚如岩石,“另外还有一点,你和莫晓惠关系密切,不排除合谋的可能。”
“关系密切”!这四个字就像一枚钢针,冷不防扎在背心,我像一只受惊吓的猫,猛的弓起了腰,嘴里正不知说些什么,脸上早已火烧火燎。
这个该死的家伙,他一定早已监视我们了。他知道些什么?又在暗示着什么?我对面前这个黑大个儿的厌恶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一团怒火在身体里激荡。
面对我的愤怒,老黑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从烟盒里又摸出一支烟,静静地点上。
“那么,”我竭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不去正视那张讨厌的脸,“我又是怎样从重点嫌疑人变成清白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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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楼
第二十四章
老黑的答复简直让我哭笑不得。
“直觉。”他考虑了好一会儿,答案居然是这两个字。
“你刚刚说,办案讲的是证据。”我尽量放慢语速,心里一阵快意。
“我是个二十几年的老警察,我的直觉很准。”老黑回答得很坦然,没有一丝难为情。
我简直要气炸了,这家伙分明是在愚弄我,并且用的借口如此拙劣。他究竟想要从我身上得到什么?我已经没有办法忍下去,索性挑明了问他。
“张队长今天找我,不会只是和我分析案情吧?”
“当然不是。”老黑的眼睛突然变得很亮,让我联想到一只发现猎物的豹,“我今天请你来,是希望得到你的帮助。”
“我?”我被他的话吓了一跳,“我连自己究竟是不是嫌疑犯都不能确定,怎么帮你?”
老黑把没吸完的半支烟在烟缸里匆匆掐灭,很认真地看着我,“不对,你是不是罪犯,可能别人不能确定,但你自己心里很清楚。”
他说得没错,我否认不了。
“现在我很严肃地问你,这几起案件是你做的吗?”老黑的样子一点不像开玩笑。
“不是。”我只好慢吞吞回答。
“你希望我们尽早破案吗?”他飞快地问下去。
“是的。”想到莫晓惠,我便很坚定地点了点头。
老黑倾过身子,紧紧地盯着我,“那么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对这些案子的看法?”
对于警察,我向来没有好感,不管是从职业还是社会性的角度,在我心里的评价都相当低。
我想起源应该是阿波那件事。
阿波是我大学里的死党,大三那年和一个低年级的女孩发生了一段疯狂的初恋。不过结局是个悲剧,他被情敌海扁了一顿,在医院里躺了大半个月,女朋友也被横刀夺爱。
这本来是个很普通的故事,自从人类建立婚姻制度以来,便在不同的年代,不同的地点一次次上演。只不过阿波的情敌没有选择公平的单挑,叫了几个家伙围殴他,这还不是最让人不齿的,更甚的是,那几个卑鄙的家伙是我们学校对面那所公安专科里的纨绔子弟,是将来要代表国家维护公平和正义的执法者。
我当时有过报仇的冲动,但考虑再三,我们俩都没有这个勇气去挑战那群恶魔,只有选择逃避。我不知道阿波在经历过这个打击后,会怎样看待警察,反正我从那以后,就再也不想和穿警服的人扯上任何关系,甚至不愿看见他们。
可惜事与愿违。而且,往往如此。
问完最后一个问题,老黑倒不着急得到答案,他放松身体靠回椅背上,端起茶杯喝他的铁观音。我忽然发现这家伙的智商和他的肤色没一点儿关系,看来大刚对他也不全是盲目崇拜。
我很快便做了决定,说真话,全部说出来。我相信在这样一个可怕的对手面前编造谎言,是一件风险系数极高的事,我也承认他确实说到了点子上——我的确希望能早日破案,不仅为了我自己,更是为了莫晓惠。
于是我坐直身子,一口喝干杯里的茶。老黑早已竖起耳朵,笑眯眯地看着我。
怎么也没想到,一开口便有种停不下来的感觉,我居然说了整整一个小时。老黑听得非常专注,没有任何提问和打断,甚至连茶都没喝一口,听我滔滔不绝地从莫晓惠,说到李伟,说到大刚,说到我的书,还有楼总哈部方科蒋红苗这些同事。事实上要不是出于隐私,我几乎要把妮妮也包括进去。同样没提的,还有那位古怪的疯老道,对于他我倒没什么避讳,只是实在无从谈起。
倾诉的感觉真的很美妙,说完最后一句,整个人轻松得像要飘起来。我由衷地佩服老黑的定力,那张黑脸仿佛一座千年古井,自始至终没有半点变化,即便是在我说到那些我认为很重要的线索的时候——比如大刚发现的那本书,又比如小慧与李伟的关系,他的五官依然纹丝不动。
不过等我终于说完,得出最后的结论(也就是李伟)后,我突然从对面那双锐利的眼神中感觉到一丝亲切。
“你说的情况,很有价值。”老黑诚恳地对我说:“我非常感谢。”
“还有什么其他要问的吗?”我倒有些意犹未尽。
“目前,没有了。”老黑沉吟着说,“根据后面的发展,如果需要,我再联系你。”
“发展?”我有点意外,“你们不抓李伟吗?”
“这个,”他的脸上露出为难的样子,“我们会仔细研究。还要请你配合,今天的事不要对外。。。。。。”
“不是吧?”我有些恼火地打断了他,“李伟房间里有我失窃的书,这是物证!他与小慧的死有关,莫晓惠是人证!他也是新人,每晚形迹可疑,你们。。。。。。”
我说不下去了,我突然发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很大,很蠢,很明显。
我深深吸了口气,望着老黑:“你们早就怀疑他了,是不是?”
老黑的嘴角动了动,却没回答。
“你们已经在监视他了吧?在监视我和莫晓惠的同时?”
还是没有回答。
我有些生气了。虽然理智告诉我,作为警察,老黑有权利,甚至应该有所隐瞒,可我还是难以接受,毕竟我刚刚把自己掌握的情况向他合盘托出。
“那我再问一个问题,请你如实告诉我。”我气鼓鼓地开口,仿佛自己成了警察。
“你问吧,我尽量。”老黑似乎有点不忍。
“究竟是什么原因把我从嫌疑人变成清白的,请不要骗我。”
沉默良久,老黑长长吐了口气,“对不起,无可奉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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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楼
第二十五章
愤怒是什么?是情绪,是感受,还是一种温度?
我觉得,愤怒就是一股气,一股来无踪去无影的气。当它汹涌而至时,你会膨胀得无法忍受;当它喷薄而出时,你又会狂暴到失去控制;而当它突然凭空消失,你便如同一辆爆了胎的自行车,沮丧,乏力,没精打采。
一如此刻的我。
如果把这场谈话当作一次交锋,我败了,落花流水。老黑从我脑子里掏去他想要的一切,而我,仅仅确认了一点:他有事瞒着我,很多事,几乎是所有的事。
明白了这一点,出乎意料的,我的心情反而平静了。我不再幻想从他嘴里得到案情的任何线索,更不敢奢望用我的观点影响他的判断,我只有紧紧地闭上嘴,跟着他又走下那部咚咚作响的楼梯,沿着青砖走廊一直来到茶馆的黑漆大门前。
“谢谢光临,请慢走。”说话的是一个身穿宝蓝色旗袍的礼仪小姐,长得算不上漂亮,笑起来却很动人。
“等一下。”我忽然想到一件事,不假思索地开了口。
“怎么了?”老黑转头看着我。
“我们,好像还没付钱。”是真的,刚才说走就走,服务员都没招呼一声。
老黑还没来得及回答,礼仪小姐抢着开口说道:“张先生的单,不用买。”
她笑得很甜,声音也很动听,可我只觉得一腔热血直冲头顶。
警察了不起,警察不用付钱,警察可以打人,警察可以欺负你、愚弄你。。。。。。刚才不知所踪的那股气转瞬又回到身体里,我感到胸口一阵胀痛。
“张先生不用买单,我买!”管他什么大队长小队长的,我一伸手掏出皮夹。
“真的不用了。”礼仪小姐笑吟吟地看着我,眼里却闪过一丝慌乱。
“要的,一定要。”我带着几分狰狞咬牙回答。
礼仪小姐脸上的甜笑早被吓到九霄云外,对着我一个劲地摆手,却说不出话来。老黑在边上看不下去,轻轻咳嗽了一声。
“去,把你们老板叫来。”
听了这句话,那姑娘如蒙大赦,飞一般跑了,留下我气乎乎地瞪着老黑。不一会儿,楼梯声响,下来一个胖子,老远便朝我们挥了挥手。
他走得很急,气喘嘘嘘地过来:“怎么了?什么事?”
老黑冲他点点头,转过脸看着我:“我来介绍一下,这位小伙子叫路凯,我朋友。”
胖子一把攥住我的手使劲摇晃。
“这位是茶馆老板,姓徐,”老黑的声音沉稳有力,不起一丝波澜,“也是我的小舅子。”
老黑坚持要开车把我送回去,一路上全是沉默。我觉得很累,心里满是羞辱和挫败感,便闭上眼睛假装休息。没多久便到了宿舍楼前,老黑停下车,一拧钥匙熄了火。
我有点儿奇怪,不过也懒得多想,伸手打开车门,刚要跨出去,却听见老黑在身后开口道:“请等一下。”
我有些诧异地回过头,他正一本正经地看着我,眉心皱成一个黑黑的结。
“我,还有几句话。”声音很低,一副欲语还休的样子。
我没有回答,静静地看着他。
“这是我的名片,”他抬手递过来,“有情况随时打给我。”
我默默地接过名片,还是没搭腔。
“如果需要帮忙,我是指与案件无关的,你自己有什么事,也可以随时找我。”想了想,他又重重加了一句,“我们不妨交个朋友。”
我满脸狐疑地望着他,不知他究竟想说什么。
老黑的眉头皱得更紧了,那张黑脸渐渐胀出一丝暗紫,半晌,终于接着说道:“因为工作的原因,我必须对你有所保留,这一点,相信你也能理解。”
我点点头,用目光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但是刚才谈话中,我没有对你说任何不真实的话,希望你明白。”
“可是为什么?”我本能地反问,“我是这案子的当事人,你对我保留也好,说假话套我也好,都很正常啊。”
“我说过了,你的嫌疑已经排除!”老黑的语气带着几分恼火,但又不是针对我,倒更像在生自己的气。
我很想再问一次为什么,终于还是忍住了。
他的脸色越来越沉,凝视了我好一阵,最后从嘴里吐出一句很奇怪的话:“今天我们谈的事情,请你不要对其他人提起,尤其是莫晓惠。”
为什么?为什么“尤其是莫晓惠”?难道在警方看来,她才是最大的嫌疑人?那么李伟呢?老黑的意思是想让我帮他监视莫晓惠吗?他们掌握了哪些情况?明天回去上班真的安全吗?无数的问题,一个连着一个,就如同脚下那一级级楼梯,无穷无尽。
可等我终于走到三楼自己的房门前,所有的问题,所有的沉重和烦恼,却突然奇迹般消失了。管他呢,想这么多干嘛?我只想和莫晓惠一起,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吃一顿浪漫的晚餐,不知冰箱里还有没有啤酒?
这个念头是如此生动鲜明,充满诱惑,我感到自己的胃已经在拍手称快了,笑容不自觉地跃上眉头,我使劲咽下一口口水,用力敲响了房门。
我记得,敲到第六下,门开了。
门后站着的人,是妮妮。
许多年以后,我还是能清楚地记得那一幕,多么奇怪的感觉,像梦,却又那么真实,时间仿佛停滞,定格到永恒。
妮妮穿的是一件杏黄色连衣裙,漂亮的脸蛋上布满复杂的表情,眼睛里有无数个问号,却什么也没问。她身后,客厅中央的餐桌上,整齐摆放着四个菜,一盘青椒炒腰花,一盘雪菜千张,一盘西红柿炒蛋,边上是一盆黑鱼豆腐汤。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莫晓惠做的菜,看上去很美味,闻起来也很香,气味一直保存在我的记忆里,可惜没有尝。
更遗憾的是,那也是唯一的一次。
餐桌后面坐着莫晓惠,清秀恬静的莫晓惠。她穿着一件普普通通的衬衫,细长的衣领映出雪白的颈,她的头发向后扎起,两缕青丝从侧面挂下来,勾勒出柔美的脸庞,那对乌黑的大眼睛正望着我,眼神里满是温柔。
这幅画面是如此深刻,以至于后面的事情倒有些模糊了。我所能确定的,是接下来的很长时间,都是在寂静中度过的。先是莫晓惠静静地离开,然后是我和妮妮,默默地在餐桌前坐了好久,直到那四个菜变得冰冷,我突然看见,妮妮的胸前,已经被泪水完全湿透。
我望着妮妮,惊恐地发现,我正在想另一个人。
莫晓惠,你去哪儿了?你是不是在一个无人的角落里,静静地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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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楼
光怪陆离事
花开有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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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楼
第二十六章
接下来的一周,是在一种高度恍惚的状态中度过的。公司恢复了生产,可第一天回来上班的人,连一半都不到,虽然随后人渐渐多起来,但工作气氛却始终压抑。
日本人还在本国开会,哈部则一直不肯出院,只剩楼总独力支撑。说起来我应该帮他的,可自己又哪有半点儿心思?妮妮那晚离开后再也没有联系,相信她是在等我主动找她,而我,怯懦又无耻地选择了逃避。更要命的是莫晓惠,她已经连着几天没出现,电话短信都联络不上。我几次想求助于老黑,却终于没有行动,也许在内心深处,我其实很清楚她失踪的原因。
只有大刚,给了我最大的支持与关怀,尽管他在劝解男性方面,能力比较弱,用的法子也是牛头不对马嘴——比如说,有天晚上硬拉我去泡吧,还安排了两个不知哪来的女孩陪我们喝酒。但他对我的理解和关心还是很令人感动的,甚至可以这么说:在他汹涌澎湃的热诚之下,那些拙劣的举止和可笑的言语,都变得愈加温暖,愈加珍贵。
我小心翼翼地在大刚面前掩饰自己,尽量表现出快活开朗的样子,可是每到深夜,我都会从恶梦中大汗淋漓地惊醒,梦里有老黑,有李伟,有蒋红苗,还有妮妮,可到最后,每一张脸都化作莫晓惠。
事情是从那天中午有了新的发展。
我们的办公楼,只有两层高,但面积很大。楼上是办公室,一楼整个都是食堂,一次可以容纳近六百人。那天的事件,就是从食堂里开始的。
吃午饭的时候,我的心情还不错,因为上午和大刚在吸烟室聊天,他的情绪很低落,眼睛红红的,显然没睡好。他花了大半个钟头,告诉我跟小何OVER了,原因是这个女人狠狠地骗了他,事实上她不但早已结婚,而且都有孩子了。
“我是风流,可也不能勾搭有夫之妇,这是我的原则!”他恨恨地总结道。
我倒没觉得是多严重的问题,毕竟主要责任在对方,说起来大刚可以算是受害者了。可不知为什么,看着他灰头土脸的难受劲,我忽然觉得自己的心情轻快起来。
所以吃完饭,我约大刚在厂区里走一圈,再给他一个倾诉的机会。他满脸感激地看了我一眼,使劲点点头。
走出大门口,大刚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一个字,突然瞪大了眼,停下脚步。
我也看见了,很多人,少说也有两三百,都是刚吃完饭要回车间的工人,聚在食堂门前的空地上,仰头向上看,不少人还在指指点点。
顺着他们的目光望过去,在办公楼顶,立着一个女人,穿一件白色的长裙,站在外沿的护栏边上一动不动。
我的思维突然变得很慢,视野也不知游离在何处,只看见晴朗的天空,灿烂的阳光,然后是那件洁白的长裙,在明亮的背景下显得如此纯粹。她的黑发洒落在肩头,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没错,就是我。尽管我们相隔那么远,尽管身边站满了越来越多的围观者,可我能感觉到,她的眼中只有我,全是我。
正是莫晓惠!
我几乎完全痴迷了,耳中不再听到周围的声音,眼里也没有任何的其它,只有一身雪白的莫晓惠,在风中轻轻舞蹈,划出一道绝美的弧。
人群发出一声巨大的惊呼,把我从迷离状态中猛地唤回现实。与此同时,那道白色的倩影如流星一般,坠落在办公楼前那片矮树丛中。
我的大脑已经完全停滞了,恍惚中看见大刚冲着我大吼,却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大刚跺了跺脚,一把拉起我便向前跑。
距离很短,只十几秒钟,我俩已经跃进树丛,只见满眼翠绿中触目惊心地映着一抹白。我顿觉一股热血涌上头顶,思维也随之运转起来,刚加速冲了两步,却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拦腰抱住。
是个园丁打扮的中年人,此刻一脸严肃,“别过去!”他斩钉截铁地说。
我和大刚对视一眼,心里掠过的,是同样的念头——便衣!是老黑的人!
说起来这一周里,我们确实发现,也相互交流过,公司里多了不少生面孔,有清洁工,库管员,车间工人,甚至食堂里都有。看来老黑那天在茶馆里和我说的绝非虚言。而我,尽管也犹豫过,可还是遵从他的要求,没向大刚透露我们的谈话。
事后确认,在树丛里拦住我俩的那个园丁,的确是个便衣。拦下我们不一会儿,又来了一帮警察,一部分封锁了现场,并把昏迷中的莫晓惠送上了救护车。剩下的,全都上了楼顶。
在那上面,还有一具尸体,穿着公司保洁员的工作服,手里还攥着一把扫帚。
也是个便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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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楼
第二十七章
当天晚上,我跑遍了市里的每一家医院,却找不到莫晓惠。
打老黑的电话,始终是忙音。拨110,每次得到的答复都是“暂无信息,请耐心等候”,后来大约是被我骚扰得狠了,那位语气冰冷的女话务员威胁我:“再打过来就是妨碍司法,要负法律责任!”
妈的!我管它什么责不责任的!莫晓惠是生是死都不知道,现在竟然还失踪了,却没有一个警察出来给个说法!最好把我也抓进去,干脆和莫晓惠一起直接枪毙得了!
我的疯狂大概很严重,反正大刚明显是被吓到了,一边拼了命地阻止我,一边在电话里对他那个拜把子的郭副所长大吼:“你们警察还是不是人哪?就算是杀人犯,也有见一面的权利吧?我知道不在你那里,可你总知道在哪儿吧?什么狗屁纪律,你小子再这么说兄弟不用做了!下回篮球赛你看我还放水不?”
到最后,跟小郭通完不知第几个电话,他终于转过头来,对我强挤出一脸难看的笑,“莫晓惠没事,现在只是被隔离了,除了老黑没人知道她在哪。你就再等等,行不?”
我望着他,满头是汗,手机还僵硬地举得老高,陪着一脸的小心。突然觉得这个人就是自己的亲兄弟,于是再也忍不住,一把揽住他的脖子,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
第二天一大早,准确地说不到七点,我已经坐在公司里,机械地看着办公桌上自己那部安静的诺基亚。
我也不知道那么早来公司能听到些什么消息,更没有奢望老黑大清早的想起来给我打电话。我只是没法一个人在宿舍里待着,已经枯坐一夜,我不能再傻等下去。我必须做点什么,哪怕毫无意义。
办公室很安静,只有我一个人。东张西望了一阵,我忽然发现即使是在这样的局势下,卫生状况还是保持得很好,地面一尘不染,窗户光洁明亮,连每一张办公桌都收拾得井井有条。
不愧是日本公司,在一些细节方面真是做到了家。我随即又想到了楼总,对啊,关日本人什么事,他们早已临阵脱逃,还不是楼总,一个人扛起了那么大的一摊子。说起来他也算是我的伯乐,等这件事过去,我该怎样表达我的感谢呢。。。。。。
别说,胡思乱想还真是一种放松,我靠在椅背上睡着了,叫醒我的是个熟悉的声音:“小路,今天怎么这么早?”
睁眼看时,正是楼总,没等我答腔,他又说:“你来,我和你谈点事。”
我想楼总一定是对我最近的工作表现忍无可忍了,所以便老老实实跟着他走进吸烟室,接过楼总递过来的一支软中华,然后在他对面坐下,准备接受他对我的训斥。
“这一阵子,公司可真是乱成麻了。”楼总的语气很随意,对着我的眼神却是坚定的,“你刚刚调过来,就发生那么多事情,对于新工作,有什么看法?”
和风细雨般的态度,反而加重了我的负疚感,我埋头吸着烟,都不敢正视他,只有吞吐着回答:“其实,我最近。。。对工作。。。我基本上还没有。。。”
楼总点点头,飞快打断了我,“我明白,非常时期,非常事件。说起来我都没给你安排正式培训呢。所以,主要责任在我。”
我简直羞愧到了家,使劲摇头,却说不出一个字。
“今天我找你,就是想把接下来的工作计划排一排。”楼总故意没看我,接着说下去,“我打算花一周左右,让你把基本的业务内容熟悉起来。我恐怕没有太多时间,所以主要靠你自己。不过我昨晚已经列了一份提纲,方便你学习,另外有几项关键的业务,我会带你出去跑一跑,认识几个客户。”
楼总的关怀很让我感动,但是不需要考虑,也没有片刻的犹豫,我明白自己根本做不到。
“谢谢你楼总,”我直截了当地对他挑明:“不过我最近实在没有工作的心思,莫晓惠的事你也知道,在她的问题解决之前,我做不了其他任何事情。”
我的回答很决绝,谈话也因此停顿了一小会儿。沉默中我又回想了一遍刚才说的话,没有丝毫的后悔,于是轻声加了一句:“我很抱歉。”
楼总掐灭手里的烟蒂,抬头望着我,半晌,微微叹了口气:“这样吧小路,我给你说个故事。”
“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我还在南京读大学。我是新闻专业的,系里的女孩子很多是艺术特招生,个个都很漂亮,所以我们系是全校所有男生趋之若鹜的地方。
其中有个女生叫莹莹的,是公认的一朵校花,练舞蹈出身,不但长得极美,而且性格温柔安静,成绩也好,追求她的男生不计其数。
从第一眼见到她,我就被莹莹深深吸引住了。不过我把这份情感放在心底,藏了三年。我那时家里条件很普通,又没有高大帅气的外表,也不是什么球队精英、舞会王子之类的风云人物。我只是个平凡得不起眼的书呆子,除了上课,唯一在做的只是校刊的一名所谓记者。从任何角度去看,我都不可能追到莹莹,又何苦自讨没趣呢?所以整整三年,我连话都不曾和她说过一句。
大三的时候,在一次系里组织的野外拓展活动中,很偶然的,我和莹莹被分在了一组,那是锻炼勇气和协作的一个项目,两个人相互配合,在水上搭建的一个大木架上,越过一系列关卡。那个项目难度很大,前面有好几对都跌进了水里,当然我们穿了救生衣,边上也有专门的救护人员,所以除了全身湿透,倒也没有真的危险。
可是我怎么会害怕呢?简直是梦里才有的场景。说起来我倒是担心莹莹不肯和我同组做这个项目,看着她一言不发穿救生衣的时候,我已经心花怒放了。于是在无数妒忌的目光簇拥下,我和校花爬上了木架。
莹莹不愧是练舞蹈的,身体协调性很好,好几次要不是她,我早已掉下水了。可到了最后一关,面对很长的一段距离,女孩子终究胆小些,她脸色发白,呼吸也急促起来。我当时脑子里除了兴奋啥也没有,傻乎乎抓住缆绳奋力一跃,居然荡过去了。她犹豫了很久,过来的时候还是差了一点,就在要落水的那一瞬间,我拼命伸手,一把抱住她,两个人一起滚到了终点。
当时周围一片哗然,我顾不了许多,只感觉到满怀的幸福。等同学们将我俩扶起来,莹莹的一个死党叫阿丽的,突然冲我们使了个鬼脸,然后说了一句我这辈子都难以忘怀的话——她说:“这下子你今晚睡不着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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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楼
第二十八章
“听了阿丽的话,我第一反应是对我说的,正摸不着头脑,突然看见身旁的莹莹,飞红了脸,扬手拍了她肩膀一巴掌,便跑开了。我一个人呆呆立着,越想越不对劲,心也跳得越来越快,我决定,必须找阿丽问个究竟。不管她说的是谁睡不着,反正不把这事弄清楚,我想我这辈子都睡不好觉了。
我鼓足勇气找到阿丽,这姑娘是湖南人,心直口快。她告诉我,其实莹莹暗恋我快两年了,起因是我在校刊上写的几篇散文,竟然打动了她的芳心。不过每次见到我,都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加上女孩子脸皮薄,所以一直没敢向我表白。“这件事,我们全寝室都知道,今天有机会和你同组,还让你抱过了,她晚上一定兴奋地睡不着!”末了,阿丽斩钉截铁地总结,满脸得意的样子。
我当时真的是完全懵了,一个人游荡了好久,后来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坐下,连着抽了半包烟。最初的激动和狂喜渐渐消退之后,一个冰冷的现实浮现到眼前——我已经有女朋友了。
女友小我一级,是个相貌平凡、想法简单的女孩子,交往半年,她对我很好,已经提出来暑假要带我去家里见她父母。我说不出对她有多少爱,反正肯定比不上她爱我,更比不上我爱莹莹,可平时两个人一起逛街,一起看电影,一起去图书馆,感觉也不错。而且她虽然不漂亮,更没什么激情,但本分朴实,在那些花枝招展的女生堆里也很难得。
我就这么默默坐着,忘了吃饭,忘了其它任何事情。思考得越久,我和莹莹的距离就变得越远。我给自己列举了一堆的理由,比如说她对我可能只是叶公好龙,真正交往恐怕很快就会厌倦。又比如女友对我一往情深,抛弃她未免冷酷无情。
可内心深处,我知道这些都只是借口,真正让我放不下的,是与爱情完全不相干的另一件事——我马上大四,要找工作了;而女友的父亲,是省委组织部的部长。
我不知道莹莹那晚是否真的没睡着,反正我是失眠的。我逼迫自己,把这件事从自己的脑袋里连根拔出。后来,我一直没找过莹莹,偶尔遇见也低下头匆匆而过。我和女友的感情很平稳地发展,毕业三年以后我们结婚,到今天已经有两个孩子。”
“故事说完了,有什么看法?”我正听得入神,却不料楼总嘎然而止。
“嗯。。。”我绞尽脑汁搜刮着语句,“这个,男人当然要以事业为重。。。”
“没错!”楼总打断了我,“但你没明白我的意思。听我说,如果让现在的我,再一次面对当年的选择,我还是会毫不犹豫,选我的妻子。因为我对自己拥有的生活非常满意,工作,家庭,孩子,所有的一切。我不认为和莹莹在一起会过得更好。”
“可是,你爱她。”我慢吞吞地说。
“对,这就是你我的差异!”楼总说到关键处,很有些热切,“你年轻,把爱情凌驾于一切之上。而我,已经过了对爱情迷信的年纪。我明白,人生最重要的,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爱情,而是那些我们可以实实在在把握的东西!”
我带着疑惑看着他,想不明白年轻到底是好还是坏,楼总又接着说道:
“最近你和莫晓惠的事,公司里沸沸扬扬,我也看在眼里。你是个有前途的年轻人,我不想你因为这件事失去自己的机会。”
我不知该说什么,只好轻轻点头。我明白楼总说得无论对错,出发点总是为我好。
“事实上,我是打算培养你接我的班的。”楼总又补充道,“其实我原本计划过完夏天辞职的,现在出了那么大的事,恐怕得延后个半年。”
“什么!你要走?”我很震惊。
楼总点点头,微笑地看着我,“当然要走!这公司我已经待了五年多,也积累了不少经验和人脉。再不出去自己创业,岳父大人要骂我没出息了。”
说的也是,有这样一个靠山,不管做哪一行,又怎么可能不成功。
或许是感受到我的想法,楼总继续耐心地教导:“在这个社会里,最重要的绝对不是能力,而是关系和地位。我这个人骨子里太高傲,不想靠裙带关系,所以辞去公务员进了外企。可你想想,我能取得今天的成就——在外面跟我买货的人一个个都客气得不得了,在公司日本人也给足面子——靠的真是我的能力吗?要是我当年娶了莹莹,没有这么一个老丈人,还会是这样一种局面吗?”
这问题过于深奥,我实在不敢妄答,两个人沉默片刻,楼总又拾起话头说下去。
“和你说这些,只是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给你一点建议,现在有机会摆在你面前,你就该努力把握,否则以后迟早要后悔。”
“谢谢楼总!”这是我的真心话,不过也还有疑问,“既然你不打算干下去,为什么不早点离开呢?现在公司不仅混乱,而且也很危险啊。”
“做了那么久,总有些感情。”楼总不假思索地回答:“另外临阵脱逃不是我的性格,一个人可以被别人鄙视,但千万别让自己瞧不起。”
最后这句话让我对楼总的敬佩又上了一个台阶。没错,虽然刚才他的故事,他的观点,有一些我不能理解和接受的地方,但我必须承认,他真的是一个充满自信和斗志的强者。
而且,也真的很高傲。
当我们起身走出吸烟室的那一刻,一个问题突然从脑海蹦到了舌尖,我毫无意识地脱口而出:“那个莹莹,她后来怎么样了?”
楼总的脸色瞬间变得很暗,他停下脚步,锋利的目光直挺挺盯了我好一会儿,终于慢慢放下戒备,从嘴里轻轻吐出几句话。
“毕业以后分回老家的小县城,也始终不曾联系过。不过前几年听一个老同学说起,她一直没结婚,后来被一个副县长包养做了情妇。谁知没多久那个副县长犯了贪污被抓,她受牵连也被判了个从犯,据说判了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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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楼
第二十九章
之后的几天,我过得非常忙碌,真是没想到,销售业务里有那么多学问和讲究。楼总不仅是个好领导,也绝对是个好老师,在他的指导和鞭策下,我感觉自己上手得挺快。
见我全心全意扑在工作上的样子,楼总心里自然是得意的,夸奖之余,有时也会多说两句,加强对我的思想教育。每到这个时候,我总是会想起他的故事,真是多亏了这个故事,我的心态变得平和而又坚定。
在我兢兢业业的外表下,楼总当然不可能知道,他那天说的故事,真正触动我的,其实是最后那淡淡的几句话。
“未婚”、“情妇”、“从犯”、“七年徒刑”,天哪!一想到把这几个词放在莫晓惠的身上,我绝对可以做任何事,付任何代价,去保护她,陪伴她。我曾经有负担,妮妮是一个,工作是另一个,还有最近这些可怕的案件。可一想到莹莹那悲惨的结局,我立刻变得无比勇敢,无比坚毅。我要等,静下心来等,我相信用不了多久,一定会见到你,莫晓惠。
当我想明白这些道理,日子随即过得流畅起来。
周五下班,大刚约了我去打篮球。我的那点球技还是大学里入门的,用大刚的话来形容——在场上发发球,防守时站个桩,也就完了。
到了球场,刚换好一只鞋,手机响了。拿起一看,没有号码显示。
说不上什么原因,我的心腾腾地跳起来,本能地有一种预感。
果然,是老黑打来的。
“十分钟之后,我来公司门口接你。”
得知这个消息,大刚立马把外套长裤又穿了回去。我正不知说些什么,他早已一拳捶过来。
“还愣着干吗?换鞋啊!”
不过大刚的义气在老黑那儿碰了个大大的钉子。
“事关重大,就你一个人过去。”老黑的声音冰冷依旧,脸上也没一丝表情。
大刚的表现相当光棍,二话不说扭头就走。没几步却又回过头来冲我喊了一嗓子:“兄弟,明早通电话!”
我望着他大马金刀的背影,使劲点了点头。
和上回一样,老黑还是一个人,开着那辆半旧的桑塔纳。看着他胡子拉碴一脸倦容,我对他的怨气早已不知所踪。
“这是去哪?”我轻声问他。
“医院。”老黑的声音略带嘶哑,顿了顿又补充道:“带你去见她。”
我点点头,不再说话,望着车窗外,暮色已不觉笼罩天际。
八月末的H市,天气依然闷热,加上大大小小台风所带来的水气,高温里又添了一份潮湿,一般人很难适应。老黑把空调拧到最大,发出老牛喘气般的轰鸣。枯坐了快一个小时,眼看着路上来往的车流越来越稀疏,我突然发现,他正载着我向市郊疾驰。
“是去哪家医院啊?”我故作闲聊状,心里却抑制不住地有些不安。
“省属三院。”老黑目不转睛地开着车,“地方有点儿偏远,已经走一多半了。”
我不再追问,低下头自个儿琢磨。这么远的路程,当天救护车不可能花一两个钟头送去急救,看来是后面转院的,可原因何在呢?这家省属三院是一所怎样的医院?难道说戒备森严,是专供警方使用的?
所有的疑问又过了半个小时,便迎刃而解。雪亮的车灯下,在最后拐上去的那条蜿蜒坡道的尽头,大门口那块招牌清晰可见。上面是粗黑的一列大字:省精神病医院。
我的满腹疑惑顿时化作极度的震惊:坠楼受伤的莫晓惠,竟然住进了精神病院!
跟着老黑走进那幢三层高的住院部大厅的时候,门口一架老式西洋钟突然叮叮当当地响起来,正八点。
我一边走一边打量着这幢房子,第一印象是老旧,感觉是建国初期的苏联风格,层高很高,走廊又大又深,墙上贴的瓷砖早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青黄。第二个感觉是安静,应该说安静得很不寻常,才刚八点,医院里正是热闹的时候,而且精神病院不都是嘈杂不安,充满稀奇古怪的地方吗?可这儿,静悄悄的没一点响动,从上楼梯开始,我就没看见一个人,耳边只有自己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咚咚地回响。我突然有一个奇怪的念头,难道老黑带我去的,并不是莫晓惠的病房,而是冰冷阴森的太平间?
不知老黑有没有感觉到我脑袋里的问号,即使有也丝毫不予理会,迈着大步埋头向前,上了两部用宽大石板铺筑的楼梯,又拐了几个弯,终于停在三楼走廊尽头的一扇门前。
我以为老黑会交代我几句,可他只是回头瞅了我一眼,便一把推开了病房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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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楼
第三十章
这是一间很大的病房,中央横摆着两张床,但门口这张是空的。靠窗的床上躺了一个人,我啥也顾不上,三步两步冲过去,眼睛猛地湿润了。终于见到你了,莫晓惠!
床很大,愈加显出她的娇小。她安详地躺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张脸和满头黑发;她的脸色红润,呼吸也平稳,嘴角似乎还挂着淡淡的笑。可我突然觉得不对劲,才刚八点,房间里灯火通明,并且我和老黑刚刚开门走进来,而她居然还能睡得那么熟?
身后响起老黑的声音,“没什么状况吧,小孟?”
回头看时,才发现房里原来还有一个人,是个块头很大的年青警察,就坐在进门右手的一把椅子上,真不敢相信我居然一直没发现。
那个叫小孟的警察毕恭毕敬地回答:“报告大队长,一切正常,医生护士各来过一次,病人无异常情况。”
老黑点点头,“行,你先出去吧!”说完回过脸来,用一种说不出味道的复杂眼神看着我。
我有一肚子问题要问他的,可被这样的眼神看着,仓促间又不知从何处开始了。默默对视片刻,老黑突然先开了口。
“我入行以来,还从没碰到过如此诡秘的案件,老实说,能不能破案我一点儿把握都没有。”他的声音很轻,但语气十分诚恳,“到目前为止,已经死了三个人,包括一名警察,而莫晓惠是我们掌握的唯一一名目击证人。所以,我必须把她彻底隔离,十二万分的小心,希望你理解。”
我忽然觉得老黑这几天一定比我过得更辛苦,感觉同他的距离又拉近了些。
“从把她抬上救护车起,莫晓惠就是这样一种莫名其妙的昏迷状态。”老黑接着说下去,“我给她转了三次院,找了十几位专家大夫,别说治疗,甚至没有一个人能解释她的状况——生命体征完好,心跳血压脑电波一切正常,可就是昏睡不醒。最后实在没折,我把她转到这里,看看精神科的医生有没有什么办法。再这样下去,她还没出院,我先进来住院了。”
最后一句当然是句笑话,可他说得如此苦涩,我不由有几分同情,“那么,我能做点什么?”
老黑有些欣慰地望着我:“这里的医生同样查不出病源,只说家人朋友的陪伴沟通或许能唤醒她。我也不知是真是假,但现在也没有其他办法,只有把你叫来陪在她身边,经常说说话聊聊天,看看能否发生奇迹吧!”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我想在这一点上,你我的目标应该是一致的。”
那是自然,百分之百一致。就算不为老黑,我又怎能不为了莫晓惠,付出我全部的努力?
当天夜里,我就把自己安排在了莫晓惠隔壁的病床上。
真是一种完全矛盾的感觉。一方面,我对她的情况相当担心,毫无理由地昏迷了那么多天,会不会给她的身心带来什么不良影响?她要这样昏睡多久,难道就此长眠不醒吗?医生们都束手无策,我能有什么法子唤醒她呢?可另一方面,躺在安静的空调病房里,听着她清晰绵长的呼吸,门口还有警察二十四小时守卫着,突然感到一种久违的安全感。没有凶案,没有惧怕,没有嬉闹的人声和难行的道路,有的,只是我和她,在浓郁厚重的黑暗里,并排躺着,时光如河水,在身下静静地流过。
我以为自己会睡不着的,可事实上不仅睡着了,还睡得特别香甜。我甚至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在梦里,我回到了大学校园,坐在自己的寝室里,妈妈和妹妹带了好多我从小爱吃的零食来看我。每个人都很开心,大家不停地说,不停地笑。直到我突然发现,妈妈说的,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我就这样从梦中醒来,仰卧的身体还无法动弹,可脑子开始一点点清醒。我可以从眼缝中看见窗外的天色已经明亮,随即听见院子里无数的鸟鸣,还有莫晓惠,依旧在我身边,轻柔地呼吸。
可是不对劲,房间里有什么让我不安的东西。我努力找寻着,同时费劲地让自己完全醒过来。可是梦里的妈妈不愿意,她继续对着我说话,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急。
一千支冰冷的针,毫无征兆的,猛地刺进我的后背。对,就是这种感觉,我被那阴冷和突兀吓得全身蜷缩起来,随之而来的冷汗瞬间湿透了掌心。
我醒了,是真的醒了。我立刻知道房间里让我不安的是什么了,是声音。
一个既不属于我,也不属于莫晓惠的说话声。
此刻,那声音仍在房内回响。
不知是因为之前几次恐怖经历得到的经验,还是身边莫晓惠给我的勇气,在短暂的惊吓和慌乱之后,很快我便控制住了自己的呼吸和情绪。我微微抬头,目光在四处游走,房间里一切正常,可那说话声还在继续。音量不高,语速很快,夹杂着不知何处的方言,我几乎完全听不懂,只能大概判断源头在窗户的方向。可上上下下看了几次,没有任何发现。
恐惧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愤怒。究竟是什么人,或者,什么鬼,在这里叽叽歪歪打搅我们。它在说什么,到底想干什么?天已经亮了,我已经醒了,掀开被子坐起来了,可它,依旧细细簌簌说个没完。
我终于按捺不住,从床上一跃而起,光脚跳到地板上。那声音吃我一吓,立马消失了。可我哪肯善罢甘休,一个大步冲到窗前,四下打量了几眼,弯下腰,一把掀开了莫晓惠病床上那条几乎垂到地面的白床单。
床底下竟然/果然有一个人!
再仔细望去,没错,应该确是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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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楼
第三十一章
是个相貌古怪的老太太,穿着一套类似工作服的蓝色衣裤,正四仰八叉躺在莫晓惠的床下。在这样一种情形下被我突然发现,她居然没有丝毫诧异或者羞愧的神色,反而裂开一张大嘴冲我笑起来。并且,让我尤其不解的是,那笑容很是顽皮。
“你是什么人?在这里做什么?”我顾不上熟睡的莫晓惠,对着她恶狠狠地问。
“咦,你不认识我吗?”她换了一幅惊讶的表情,一边有些费力地从床底爬出来。
“我为什么要认识你?”我用戒备的目光瞪着她,故意不让开,任凭她狼狈地绕过我的脚。
“我就是云姨喽。”她终于站起身,面无愧色地整理头发和衣服,又接着说:“这所医院没人不认识我。”
“我就偏偏不认识!”她那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让我愈发上火,“你说,你在我们房间,在床底下,做什么?”
“聊天喽。”她似乎有点委屈,歪头瘪了瘪嘴。
聊天?我听得真真切切,明明是她一个人自言自语,居然说成了聊天!我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好!你说,你跟谁聊?”
这位自称云姨的老太太斜着眼,从头到脚把我全身扫描了至少三遍,才叹了口气,用手指了指病床上的莫晓惠,用一种悲天悯人的口吻说:“当、然、是、她、喽!”
现在想起来,我当时肺都要气炸了。要不是目测她的年纪怎么也上六十多,说不定直接就动手了。我强压怒火,咬牙切齿地问她:“你们,聊,什么?”
她完全没理会我的愤怒,很认真地答道:“聊了很多啊!聊天气喽,聊心情喽,还有这里的医生护士喽。对了,她很不开心,我劝了她好久。”
完了,被这老娘儿们彻底打败了!如果说我刚才的怒火已经鼓胀成一个气球,她轻描淡写的回答就像一枚细小的别针,噗的一下整个扎爆。我顿时觉得泄了气,整个人没精打采,再也不想多说一个字。
我指了指房门,正准备请她赶紧消失,突然想到一个很严肃的问题,这问题仿佛一根救命稻草,又让我鼓起精神,“那么,你是怎么进来的?”
这次云姨足足扫描了我五遍,才苦口婆心地回答:“当然是走大门喽。”
我顾不上她那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忙着追问:“可是门口有人看守的。”
“哦,你说那个年轻警察吧?”云姨掩嘴一笑,颇有几分妩媚,“睡着啦!我见他困得不行,怎么忍心叫他,只好自己进来喽。”
当我打开门把云姨半推半送出去的时候,门口的小孟一脸惊愕。我不想和他多说,便转过头对着云姨:“那么,您走好!”
“不用送啦!”她笑眯眯地朝我摆摆手,“其实我就住对门,咱们是邻居呢!”
邻居?病人??省精神病医院???我呆呆望着她走进对面的病房,关门那一刻还冲我回眸一笑,突然想跑出去买块豆腐来一头撞死。
可转身看见小孟紫胀的脸,又觉得或许还是买两块。
两个钟头之后,老黑黑着脸,推开了房门。
看来今早的小插曲对他的刺激远大于我,因为不仅门口值班警察换成了一个跟他差不多黑的小郑,而且他执意要带着我去“摸摸那老太太的底”。
想到云姨的夹缠不清,我是相当不乐意的。可拗不过老黑的坚持,并且心底里也想见识一下警察办案的场景,我还是跟着他,走进了对面的317病房。
这间病房同我们那间一般大小,但摆放了四个床位,整体就显得拥挤。云姨正盘腿坐在门口第一张床上,同一个戴眼镜的白大褂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
这位医生约莫五十上下,胖胖的圆脸,样子很和善。事后我才听说,人家可是全国闻名的专家,本院一分部的主任,同时也是莫晓惠的主治大夫。许多知名的外科医生都有“王一刀”、“刘一刀”之类的绰号,而这位胡主任因为不消提手术刀,所以得了个“胡大嘴”的花名,意思应该是指他动动嘴皮子就能治好病,不过私底下我觉得也许跟他的体型和胃口不无关系。
见我俩进来,胡主任收起笑容,用严肃的语气说:“云姨,听说你今天一早跑到对面病房去了,这两位警官来问问情况。”
这位胡主任看来平时和病人们打成一片的,而且天生一副和气生财的相貌。所以尽管他端起架子沉下脸,却还是没有丁点严肃的感觉,倒显得很别扭。
云姨也丝毫没感受到什么压力,用眼角瞟了我们一眼,不屑地说:“哪有那么多警官喽?这小伙子一定不是警察。”
这疯老太还挺机灵的,老黑和我穿的都是便衣,而且最近莫晓惠病房里出入的,除了医生护士也净是警察,她怎么一眼就能看穿我的身份?
老黑不动声色地回答:“没错,我是警察,他是病人家属,协助我们调查。”
云姨低下头,躲避着老黑的目光,在床上装模作样拾掇了半天,(我都怀疑她的被子里是不是藏了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又从嘴里轻轻吐出让我们更为吃惊的一句话,“那姑娘无亲无故,哪来什么家属喽?”
老黑和我愕然对视,心里转过的,是同一个念头:这老太太,不简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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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看虽然方便
但排版和阅读感受还是电脑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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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老黑的反应,迅速而又职业,他当机立断把这次摸底行动升级成为一场变相的审讯。十五分钟以后,云姨、胡主任、老黑和我已经坐在了医院办公楼的一间会议室里,门口站着的,是本已沦为一楼门厅警卫的小孟。他看起来很珍惜这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兵马俑一般站得笔挺,满脸庄重的神情分明就是四个大字:生人勿近。
云姨本不同意过来的,她似乎对老黑很是忌惮,甚至都不愿直视他。胡主任做了半天工作,最后提出一个她无法拒绝的条件,才说动了老太太。
所以一进会议室,她便皱着眉头嚷嚷起来:“我的酸梅汤呢?你答应给我吃酸梅汤我才来的!你不要哄我啊!”
胡主任再三保证,马上就到,可还是安不了她的心,一直嘀嘀咕咕坐立难安。直到小孟吃力地捧了一大盆酸梅汤进来,这才龙颜大悦,匆匆忙忙给自己打了一碗,惊天动地地喝起来。
胡主任也终于可以喘口气,向我们介绍这位有着神秘光环的老太太。
“说起云姨,那可是这家医院的元老级人物了,上至院长下到清洁工,包括我在内,算起来都是她的晚辈了。”
老黑不响,用眼神鼓励他说下去。
“根据病历上的资料,她就是本地人,今年六十八周岁,却已经在我们院里住了将近四十年。据说她年轻时候,是这方圆百里,很出名的一个神婆,直到今天,你到附近村里问问,很多上年纪的人都知道她的大名。”
听到这儿我不由转头看了云姨一眼,她刚喝完了那碗酸梅汤,正手忙脚乱地要装第二碗,下巴上还挂着一行深红的汤汁。
“文革时期,他们这种人受的迫害很严重。”胡主任的语气从景仰变为同情,“听说她吃了不少苦头,有一天突然就疯了,也不知是被折磨疯的,还是她假装的,于是就被送进来了。”
老黑当即皱起了眉:“你是医生,不知道她真疯假疯?”
胡主任耐心地解释:“我是说当时的情况。至于现在嘛,一个人在精神病院待了那么多年,也就多多少少有些不正常了。”
老黑继续追问:“那么现在你们对她的临床诊断什么结果?”
“中度精神分裂,”胡主任不假思索地说,“间歇性的。其实在住院病人里程度算轻的了。”
“既然不严重,为什么住了那么久?”老黑又问,“她没有家人吗?”
“这倒不是很清楚,反正我是没见过。”胡主任沉吟着回答,“既然她一直住着,本人也很乐意。。。。。。”
老黑扬了扬手,迅速换了个角度,“她的住院费,谁在付?”
“这个嘛,要去财务查一下,”胡主任似乎有些局促不安,偷偷拿眼角瞄了老黑一眼,又吞吞吐吐地补充,“我好像听说,应该是院方负责的吧。”
老黑没说话,他直起身子,用刀锋一般的目光冷冷地打量胡主任,就像一条嗅到兔子的猎犬,随时准备扑上去。在他的威压下,胡主任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僵硬,额头也渐渐亮起来。
打破这尴尬局面的,是云姨,用一个清脆无比的嗝。
“我吃了,”她摇摇晃晃站起来,伸出五根手指头,“不对,是六碗。”说着她又加上了一根。
六碗酸梅汤,让云姨暂时放下了对老黑的戒备。老黑当然不会错过这大好时机,开门见山对她说:“老太太,我有几个问题想问问你。”
“行,问吧。”云姨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你怎么断定这小伙子不是警察?”我没想到老黑一上来,问的居然是这个。
“看到的喽。”云姨懒洋洋地回答,“你头顶有皇气,他没有,还想骗我?”说毕摆出一副很权威的架势。
皇气?那是啥东东?我疑惑地看看老黑。他倒很沉得住气,只是点点头,接着问下去:“你在这里已经住了许多年,想不想出去?”
“出去?我为啥要出去?”云姨笑得花枝乱颤,“外面净是些疯子,哪比得上这儿清净舒坦。”
这句疯话未免离谱得过份,我简直想要抢白她两句,却见老黑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这才恍然大悟,他哪里是讯问来着,分明是在步步为营,放松老太太的警惕呢。
“那你平时在这里,都做些什么呀?”果然,老黑开始向目标逼近。
“吃饭,睡觉,看电视。”云姨浑然不觉,掰着手指很认真地作答,“其他嘛,就是聊天喽。”
“和谁聊呢?”老黑的语气听起来那么随意。
“谁愿意和我聊,我就和谁聊喽。”云姨忽然有些不忿,“不过二楼那个新来的护士,一点礼貌都不懂!我找了她好几回,她都爱理不理的。前天我好心劝她别为那事儿烦恼,她不领情也就罢了,居然开口骂人!”
见她冷不防地激动起来,老黑也有些措手不及,正想岔开话题,却哪里接得上嘴。云姨说得起劲,突然站起了身,手舞足蹈,“你说这丫头,不跟人聊天,却对着个破手机成天说个没完,还怕人听见,动不动就往院子里跑,其实我早看在眼里。”说着扑哧一笑,又换了副得意的表情,“哼!我藏在那棵大槐树后面,把她说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这老东西!竟然还说人家不懂礼貌!我正恨不得上去踹她两脚,她又接着说起来:“小丫头片子,什么都不懂,去学人家谈情说爱,前天还哭哭啼啼的,昨晚上又高兴啦,拿着手机讲了一个多钟头呢!害得我在边上站得腰疼。”
老黑终于忍无可忍,用一声明亮的干咳打断了她,“行了,我们先不说这件事,今天早上。。。。。。”
可云姨毫不理会,只停顿了两三秒又开始自言自语,她说得很快,声音也渐渐低下去,“真是傻乎乎的,啥也不知道,还骂我。前几天我还看见她推了206的老杨一巴掌,真是没大没小!这样下去我也懒得管了,让他把她弄死,倒也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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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楼
第三十三章
冷不防听到云姨蹦出这么一句话来,吓了我一大跳。扭头看老黑,他倒还没什么,一旁的胡主任,刚有些放松的脸色立刻又紧绷起来,不安的眼神左顾右盼,看来受到的惊吓不亚于我。
就连门口的小孟,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也偷偷地把头探进来张望。
我长吸一口气,尽力让自己的心跳缓和一点,这时听见老黑不紧不慢地开口问道:“老太太,你刚才说的是谁啊?我没怎么听明白。”
我真是越来越佩服这黑大个儿了,看他那副淡然的表情,说话语气就像打个哈欠一般自然写意,我相信他此刻的心跳速率不见得比我慢。随即我又想到,或许那天在茶馆里,隐藏在那副石像面具后面的他,会不会也有过一两回的心潮起伏呢?
老黑的道行虽高,可碰上这么个装疯卖傻的老家伙,完全施展不开。只见云姨的脸上突然由晴转阴,一屁股坐回椅子上,“不行,吃饱了犯困,我得睡一会儿。”
我愕然地望着她,在那把巨大的靠背椅里扭来扭去,终于给自己调整到最舒服的姿势,头一歪便真的睡开了。一旁的胡主任看不下去,跑过来拽着她的胳膊大声吆喝,可他的努力泥牛入海,或者说,甚而起到了催眠的作用,最多两分钟,那疯老太的呼吸已经变得缓慢凝重,进而演化成低沉的呼噜声。
胡主任终于顾不上形象,抬手抹了把额上的汗,“这叫自我心理暗示,属于她这类病人的典型症状。”他嘟嘟囔囔地说,带着几分为难看着我们。
老黑不作声,好一会儿才把目光从云姨身上收回来,慢慢移向胡主任的脸。
我突然发现,他的目光更亮了。
都说虚胖容易出汗,这个理论用在胡主任身上绝对正确,会议室里空调开得很足,可被老黑瞪了还没三十秒,脑门便又被汗水湿透。
“张队长,”胡主任小心翼翼地躲避那两道凌厉的目光,“病人恐怕一时半会睡不醒,我们是不是另外找个时间?”
老黑轻蔑地冷笑了一声,“让她睡!”他拿出国家公务员的语气说道:“你应该还有些情况要反映吧?”
“没,没有啊!”胡主任大惊失色,说话变得结结巴巴,全无胡大嘴的风采,“张队长你这是什,什么意思?”
老黑仰头活动了下脖颈,自言自语般轻声说道:“不管是什么情况,主动交代的,我们也会酌情考虑。要是欺瞒抗拒,大家公事公办。”说着突然转头面向我,“你说对不对,小路?”
我给他说得一愣,不知如何应答。乍一听以为他话里有话针对我,可看看老黑的脸色,平静如常,才又慢慢放下心。那边胡主任可就没那么轻松,战战兢兢地把整个脑袋抹了个遍,却还是满头大汗,我几乎可以看见在他头顶盘旋的一团水气。
犹豫良久,他终于下定了决心,摇摇晃晃走过来坐到老黑身旁,压低了声音,“张队长,那我就实话实说,你可得替我保密啊!”
必须承认,我被他那副样子勾起了十分的好奇心,甚至一度超过了对破案线索的渴求。可是听他说完,真是大失所望,我都懒得复述。
简单总结一下吧,胡主任交代的情况可以归纳成三句话:第一,刚才云姨说的小护士叫小梅。第二,小梅是他新上手的女朋友。第三,他完全不知道小梅跟云姨,或者跟案子有什么关系。
显然胡主任的招供也完全出乎老黑的意料,只见他皱着个眉头,努力克制自己的失落和不屑,就像一条一不小心吞下蟑螂的猎犬。而胡主任还在边上翻来覆去地念叨,为了他的家庭幸福和专家身份,一定要给他保密,什么什么的。
到了最后,沉稳如老黑者也终于受不了,只好一扬手,打断了胡主任痛心疾首的自我批判,“好了!你说的情况我会调查,如果与案情无关,我们也不会挖地三尺去追查你的私生活。”说到这里他摇了摇手指,把对面大喜过望的感激之辞挡了回去,“我想知道的不是这个,其他还有什么情况?”
“其他?”胡主任硬生生收起阿谀的笑,换成错愕的表情,“其他没有了,我发誓,就她一个!”
这时我实在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
专家?真他妈的狗屁砖家!
记得读小学的时候,老师在课堂上问我们:“长大了想做什么啊?”
班里三十几个学生,有一半的答案是“老师”。
剩下的一半里,又有一半是“医生”。
我因为小小年纪就想着长大做“男人”,被我们那位一辈子未嫁的山村女教师判定为有向流氓发展的倾向,于是被罚站了一节课。
现在想想,“男人”这个答案暂且不论,“老师”,“医生”,在孩子们的眼中是多么崇高多么光荣啊!
直到今天,我依然认为这是世上最最伟大的两个职业。不以金钱来衡量价值,甚至不以收入作为就职动机的职业,又怎会不伟大?
可是,瞧瞧我们现实中的这位名医,无论如何也同“伟大”两个字扯不上任何关系。当然,我知道不是每个医生都像他这样,可换个角度,我们这位胡主任应该也不是最差劲的一个吧?
至于老师。。。。。。唉!不说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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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老黑费尽地维持住脸上的严肃,同时用目光切断我的笑声。
“我想了解的,是云姨。”面对如此不开窍的精神病专家,他也只好换成了单刀直入的策略。
“云姨?”胡主任有些摸不着头脑,“刚才不是介绍了吗?”
“可你有意带过了一些情况。”老黑放慢语速,直视对方的双眼。无奈胡主任早已被小梅事件搞得神智恍惚,任凭老黑再三施压,愣是反应不过来。
“你刚刚说,”老黑继续加重语气,“云姨的住院费用,是医院负担的。”
“是啊。”胡主任一脸茫然地点头,“有什么问题?”
老黑那两道浓眉几乎连成一线,把胡主任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才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一句话来:“我就是想知道,这里面到底有什么问题?”
胡主任大概是“只缘身在此山中”,而我作为一个局外人,绝对理解老黑的疑问。
差不多大半年之前,在一次开发区篮球赛上,我们队里一个年轻小伙子,争抢篮板时被对方一扛,摔得很厉害,不仅肩膀脱臼,小臂也当场骨折。
双方先群殴了一场,身为队长的大刚见势不妙,只好放下拳头,叫辆车送伤员去了边上的一家医院。
直到进了急诊室,大家才发现,一干人等都穿着球衣球裤,别说钱包,连张身份证都拿不出来。
大刚先派了个能跑的回去取钱,然后找护士,找护士长,找医生,找主任,最后甚至拨打了120。
不过任凭我们理论怒骂哀求威胁,直到那个取钱的气喘嘘嘘地送来大刚的背包为止,一个全身雪白,带着顶蓝色小帽的年轻护士愣是挡住了我们十多条气势汹汹的大汉。
回想起来,那是何等的自信,何等的张狂。
我依稀记得,那次所有的医药费诊疗费,加起来还不到两千块。
这个老家伙,包吃包住地待了几十年,得花多少钱?
胡主任的脸,青一阵白一阵,一对小眼睛转了不知几圈,终于弄明白,原来老黑问的,跟自己的私生活无关。
想通此节,他的脸色立刻恢复了红润,声音也宏亮了许多。
“这个啊,怎么说呢?”胡主任沉吟着,“这事说起来有些复杂了。”
老黑靠回椅背,默默地望着他。
如果说之前胡主任交代的小梅事件带给我们的只有失望,那么此刻他所说的云姨的典故,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直到很久以后的今天,当我打出下面的文字时,仍有一种亦真亦幻的超现实感。
根据他的描述,在精神病院里,有时会遇见一些无从下手的病例,或者不可理喻的症状——最近的一例应该就是莫晓惠了。当所有的医生、药物、仪器设备,甚至医学大辞典都束手无策的时候,云姨这个退休的神婆,会被安排以一种看起来很偶然的方式,带到病人跟前。而最神奇的是,她的法子虽然千奇百怪,成功率却高得吓人。这件秘密武器不知是胡主任的哪一位前辈开发出来的,反正已经用了很多年,至今宝刀不老。院方历任领导在亲眼目睹了云姨的手段之后,不约而同地在费用结算单上签字盖章。可以这么说,好吃好喝伺候这位老太太,不仅是省属三院的传统,在某种意义上已经成了一门必修课。
胡主任打开话匣子,渐渐恢复了胡大嘴的风范,越说越清晰流畅。我在一旁,却听得是越来越震惊,想不到这老家伙还有这样的神通。果真如此的话,她早上在我们病房里是怎么个意思?难不成是安排好的?
老黑没有任何反应,纹丝不动地坐着,听胡主任说下去。
“其实精神病这门学科,属于标准的西医。可即使是在发源地的欧洲,也有一些非主流的诊疗方法,像催眠、驱魔、心理暗示之类的。本着治病救人的原则,虽然我们不理解云姨的那一套,但只要能帮助患者,我们还是愿意加以尝试,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胡主任说得兴起,颇有些眉飞色舞,突然想起边上还睡着个云姨,又匆忙补充道:“当然,对于她本人,目前的环境和生活,真的很适合,毕竟与外面脱节那么多年,而且本身的确有病。在这里衣食无缺,又能发挥余热,对她何尝不是件好事。”
必须承认,他说得不无道理。
搞定了胡主任,我想老黑接下来要集中火力对付云姨了,不过这老家伙半神半鬼的,撬开她的嘴怕没那么容易。
谁想他只是对胡主任说了句:“今天先到此为止,回头老太太醒了你就领她回去吧。”
我一头雾水地跟着老黑走出会议室,看着他把小孟拉到一旁,神色严肃地低声叮嘱,那小伙子摆出一副刀山火海,在所不辞的架势,不住点头。
我突然明白了。
云姨自然是要对付的,可她在这里住了几十年,又能跑到哪儿去?在行动之前,老黑一定是想看看这老神婆究竟有多大能耐,万一误打误撞治好了莫晓惠,岂不是意外收获?
姜,还是老的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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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楼
有事出门,停更几天,很快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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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楼
第三十五章
送我到住院部的门口,老黑摆了摆手,便一头钻回那辆半旧的普桑里。望着他匆匆而行的背影,我忽然觉得,也许对警察不能一棍子全都打死。
他的行为,他的能力,甚至他的个性,果然没有辜负大刚的景仰。
想到大刚,心里突然暖洋洋的,他一定很担心我,应该打电话说一声。可直到把全身摸了个遍,才想起手机还搁在病房的床头柜上。
回到房间,莫晓惠依旧平静地躺着,不过我能看出护士来过,还给她换了被褥。
看来老黑对她的重视程度真的很高,不仅戒备森严,护理也很到位。我一边想着,一边走过去拿起手机。
十七个未接来电!我吓了一跳,赶紧翻看,有十六个都是大刚打来的。
我心里又是感动又是愧疚,不消说,大刚一定急死了,我赶紧按下回拨键。
果不其然,听见我的一声“喂”,大刚立马在电话那头给了我好一顿疾风骤雨式的臭骂。在把我的家人和祖先都问候一遍之后,他总算平静下来,想到问候我本人,“那么你怎么样?什么情况?”
我把昨晚以来的事拣要紧的说了几句,大刚的怒火早已燃烧殆尽,语气里又是紧张,又是关切,等我讲到跟老黑一起审问云姨的时候,他简直妒火中烧了。
“早知道昨天就开车跟踪你们过去了!”他咬牙切齿地说:“怎么这些好事净让你给撞上了?”
好事?我苦笑着叹了口气,又交代他:“我恐怕得在这边住几天,你帮我和楼总请个假吧。”
“行!”大刚一口答应,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兄弟,小心点儿啊。”
挂断电话,大刚那一惊一乍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我忽然想起那天他在女厕所里抓着李文使劲摇晃的傻样,不禁哑然失笑。
然而,这种轻松的感觉持续了没到两秒钟,便不翼而飞,笑容还堆在脸颊,可心却突然一沉,一股僵硬的感觉从指尖遍布全身。
手机屏幕上,最后一个未接来电,是妮妮。
说起来我一直没有详细介绍过妮妮,作为我的正印女友,对她似乎过于冷漠了。不过每次想到她,心里确实很乱,像一把小刀子,在里面慢慢地刮。我于是刻意地不想,或者说,干脆逃避。可每隔一阵,总在我最不防备的时候,她就忽然跳出来,用她独有的表情无声地望着我,然后很快地,眼圈一红,大颗大颗的泪便涌了出来。
和莫晓惠一样,她也是个不怎么说话的女孩,不过她比较爱哭。
花了整个下午,最终我决定给妮妮打个电话,虽然其实还是没想好该如何处理她和莫晓惠的关系。只是我的心告诉我,不能再拖下去,必须拿出快刀斩乱麻的勇气。并且,在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之后,我突然觉得,跟目前所面对的一堆麻烦相比,妮妮那儿,并不是什么天大的问题。
可等我拿起手机,却发现了另一个问题——那就是身边的莫晓惠。
我知道,她正处于完全的昏迷状态,不可能听见我说话。我也知道,万一把她吵醒了,反倒是件好事。可我还是做不到,在她面前给妮妮打电话,即便是此情此景。
我只好出门,走下楼梯,来到外面的院子里。
正值晚饭时分,一路上三三两两的不少人,捧着饭盆行色匆匆,让我恍惚中像是回到了大学校园。直到在一楼大厅的门口,看见一个中年男子突然把饭菜丢在地上,双手抱头恸声大哭,我才猛然回到现实,这里可不是学校,是如假包换的精神病院!
我顾不上看热闹,径直跑进院子里。幸好,这儿倒很安静,黄昏的树下也不怎么热。我掏出手机,在屏幕上翻到妮妮的号码。
拨打电话,是?否?一行提示性的文字在眼前跳动着。
事到临头,我还是犹豫了。真的打电话吗?究竟该怎么说?
我慢吞吞地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找了处干净的台阶坐下,然后点了一支烟。
和妮妮认识的时候,我刚刚结束了一段短暂的恋情。
因为短暂,所以也没有多少失恋的痛苦。当时只是觉得压抑,又很无聊,就在网上找了个同城聊天室进去瞎逛。
引起我注意的,是她的网名,叫“寻找失恋”。我有些好奇,又觉得自己刚好符合条件,便去和她搭讪。
两个人聊得倒还投机。她告诉我,一见钟情和包办婚姻一样,早已在如今的社会绝迹,她不怕失恋,只有从失恋中学习经验教训,才有可能找到真爱。
听了她的高论,我觉得这女孩挺傻,但也挺真。于是便回答她,我刚刚失恋,当然同意你的观点,你要寻找真爱,我恐怕不够资格,但要寻找失恋的话,我应该能胜任的。
她被我逗得笑个不停,说好啊,可以尝试一下。
就这样聊了一夜,鬼使神差的,我们居然第二天就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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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楼
第三十六章
那天的情景我记得很清楚,是一个初春的正午,在一家上岛咖啡馆里。妮妮给我的第一印象很深刻,穿了件暗红色的风衣,配着过膝的长靴,亭亭玉立。
见到她光彩夺目的样子,我当时很确定地以为,我和她的缘分只限于这一面而已。也许是没什么压力的缘故,我也就彻底放开来,海阔天空地胡扯一通。她本人不像在网上那么开放,基本没说几句话,只是坐在对面笑吟吟地听我高谈阔论。
之后的发展,波澜不惊。妮妮似乎安然接受了我这个没房没车,没家境没背景,甚至连身高都不大够格的男友。而我,大概是因为从一开始就对这段关系信心不足,始终不能全身心地投入。所以我常常觉得,两个人之间,总是缺了点什么。
以至于大刚常常在吸烟室里语重心长地教育我:“论身材论相貌论工作,妮妮那一点不比你强?你小子是瘌蛤蟆吃到了天鹅肉,别再贪心不足啦!”
我明白他说得完全正确,可是为什么,一见到莫晓惠,这段积累了两年的感情会变得如此不堪一击?在那个瘦瘦小小女孩的乌黑眼神里,隐藏着怎样的秘密,能点燃我心灵最深处的火苗,令我如痴如醉,义无反顾?
打断我沉思的,是一只巨大的蚊子,毫无征兆在我颈后叮了狠狠的一口。
刺痛之下,我本能地一掌将它拍死,抬手看时,掌心好大一团血污。
随即发现,天已经全黑了,前方的住院部大楼早已灯火通明。
我一边自责,竟然让莫晓惠在病房里孤零零躺了那么久,一边掏出手机,急匆匆按下妮妮的号码。
顾不了许多了,先打电话再说。
“喂。”妮妮的声音带着些许异样。
“喂。”我本想告诉她,最近发生了许多事情,我这几天也不在城里,等我回去会找她,好好谈谈。。。。。。可话到嘴边,却说不出一个字。
两个人无言了一阵,妮妮的声音又传过来。
“你,是不是喜欢她了?”她轻轻地,慢慢地问我。
我考虑了几秒钟,认真回答:“是。”
电话那头立刻沉默了,没多久便传来细细的抽泣声,我可以想像出她泪流满面的模样。每次她梨花带雨的时候,总让我手足无措坐立难安,而今天,我感觉几乎要窒息了。
“对不起,”我慌乱地试图说点什么,“我。。。。。。我。。。。。。”脑子转了好几圈却找不到一句有用的话,只好喃喃地又道了一遍“对不起”。
妮妮哭了一会儿,突然停下了,在话筒那边用力吸了吸鼻子,“路凯,我不会轻易放弃的。我,还会再找你。”
说完这句,她便挂断了电话。
纠结了大半天,真正通话不过三分钟。放下手机,我不知道自己是解决了一个问题,还是又制造了另一个。
但现在不能再胡思乱想下去了,我把思绪重新拉回到莫晓惠的身上,同时加紧了步伐。
大概已经八点多了吧,院子里没见到人,几只知了在身旁的一棵大槐树上声嘶力竭地唱和着,像是在拼命拉住夏天的尾巴。
看见这棵槐树,我突然想起云姨白天说的疯话,这老东西不会又躲在树后,偷听我和妮妮的电话吧?
想到这儿,我不由停下脚步,抬头端详这株大树。真是又高又大,树干得有两三个人合抱粗细,顶端茂盛的枝叶都赶上住院部的楼顶了,地面上专门给它搭了一个水泥砌的圆台,也有五六米的直径,几段树根从泥土里不甘寂寞地探出身子,在树冠的阴影下张牙舞爪,更添几分阴森。
我盯着它,越看越觉得后面有人,而且十有八九,就是云姨。一想到明天这老家伙,和不知哪个精神病人,津津有味地分享我的隐私,我突然觉得身体里充满了愤怒,不顾一切地向树后跑了过去。
然后我就看见了那幅场景。
让我直到今天,都还会偶尔在梦中被吓醒的场景。
严格说来,我一直不认为自己有多么勇敢,尤其是在大刚身边的时候。
然而事与愿违,那些可怕的事情,偏偏不去找他,反倒排着队冲我来。
不过这两个月,见到太多血腥恐怖的画面,让我在惊骇过度之后,有时也会冒出“原来我的胆子还不小”之类的念头。
可那一刻,我被结结实实地吓着了,最直接的反应便是——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树后果然有人,却不是云姨。
甚至都不是个完整的人。
没错,在第一时间,我的眼睛告诉大脑,那是半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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