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冬季。
四季温和的海滨气候,似乎不属于上海,上海的冬季湿冷、凌冽,就像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那般,极有棱角。
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刘生辉匆匆在ABCD之间做了抉择,盖上笔帽,把卷子上交给了前来收卷的老师。
写了一个多小时,刘生辉的手指冻僵了,指尖红彤彤的,就像家乡田野地里的芋头根,她呵了口气,稍微暖了下手,就开始收拾桌子。
教室里闹哄哄的,大家三五成群聚到一块,吐槽考题变态,顺便交流试卷答案,结果自然是有人欢喜,有人捶胸顿足。
刘生辉怕挂科,听着他们的聊天,总是有些胆战心惊。
刘生辉读的是图书档案管理,一个光看名字就知道没前途的专业,班里的同学一大半是调剂过来的倒霉人,只有几个同学梦想当图书管理员,天天上班看小说,就十分想当然的选了这个专业。
刘生辉家境不好,父母从国企下岗之后,一直人生坎坷,做不好生意,找不到好工作,可以说是相当的贫穷,门口小卖部的零食大多没尝过滋味。
贫穷的现实让刘生辉不敢任性,选专业的事,听了家里人的话第一志愿选会计,会计好找工作,哪里都要,毕业之后起码有个饭碗。
普通人家的普通女孩,对于生活的要求不过如此,命运却不让她太平顺。
家乡有太多的人想要考到上海,录取分数水涨船高,刘生辉分数不够,被学校调剂了,进了就业困难户专业,图书档案管理。
刘生辉在这个专业里浑浑噩噩读了一年多,如今大二上半学期结束,学校公布了一个好消息,可以参加辅修班,再学一门学科,刘生辉毫不犹豫的报了名,选了国际贸易专业。
刘生辉选它,是因为自己有外语特长,英语好,日语也认得一些,以后应该能端上饭碗,回到老家也能找到工作。
待到刘生辉收拾好书包,教室里只有几个人还在磨蹭,大家聚在一起讨论,今天的晚饭去哪吃,食堂是早就吃腻了,外头的十里洋场才是美食的天地。
刘生辉钱包太瘪,听着各种美食的描述,不为所动,背着书包路过他们,径直走出教室,外面的冷空气迎面而来,她不禁打了个寒颤,将穿了几年的灰色羽绒服裹紧了一些,加快了脚步。
教学楼外,道路两旁高大的梧桐树,落光了叶子,树枝直指铅灰色的天空,学校建立得很早,女生宿舍门口附近栽种的铁树,经过几十年的成长,高度已经超过两米,油绿的硬叶上残留着皑皑白雪,风从残雪上吹来,冷得十分凌冽。
刘生辉将冻得发红的手揣进口袋里,迎着冷风回到宿舍里面,推开了紧闭的门,上海的学生宿舍条件不错装有空调,刘生辉迎面遇上了一阵空调热风,她赶紧把门关上保存室内温暖的空气。
小时候她寄养在乡下的爷爷家里,上了小学才被接回城市,那时候她才知道世上暖气和空调,冬天冷了不是只有围着火炉取暖一条路。
三名舍友一个是本地人,两个是省城姑娘,家境都不错,一个月常常两千多零花钱都不够花。
宿舍长刘淼公务员家庭出身,很会团结同学,上次双十一,她从网上买了一大包立顿奶茶,足有一百多条,经常发给室友们,大家一起分享。
刘生辉刚回来,就看到桌上放着一根抹茶口味的奶茶包,而那三名室友正端着奶香四溢的马克杯,围在一起浏览网站上的团购信息。
礼尚往来,刘生辉把装着砂糖橘的塑料袋,拿到她们面前,招待室友:“吃橘子吧,挺甜的。”
室友们看了看塑料袋里的砂糖橘,有的摆摆手,有的摇摇头,看上去都不太想吃水果。
“小橘子不凉的,你们尝尝。”刘生辉拿出几个橘子,放在桌上推到室友们的面前。
室友们忙着看电脑屏幕上的大餐,桌上几个不起眼的小橘子,被她们忽略了。
室友们指着屏幕上的一张张美食图片,兴奋的议论:
“小肥羊火锅怎么样?几十块钱就行了。”
“又是火锅……”
“火锅不好吗?”
“日料呢?看上干净又高级。”
“人均两百,太贵了吧……日料很贵的,两百块别指望干净了,听说还吃不饱。”
“我想吃鳗鱼饭,蜡笔小新里面小新可喜欢吃鳗鱼饭啦,你们吃过没有,好吃吗?”
“那得看怎么做了……我觉得这家不错,人均一百块,还有别的可以吃,不算贵耶。”
刘淼凑过去看了一眼,点头认同:“真的很不错,我上次吃过,还有优惠券可以用,你们等一下我找找。”
一百块,大约是刘生辉五天的伙食费,上海处处高消费,逼得她习惯性省钱。
刘生辉想到来年,辅修学费要花四千块,又是一大笔支出,宿舍聚餐大概是去不了了。
刘生辉暗自摇头,对着镜子扎好马尾,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感觉不够精神,就从收纳盒里,捡出几块钱一只的唇膏,拧开盖子把冻得发白的唇涂得稍微红润了一些,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听三名室友热烈的讨论晚上聚餐的事。
刘淼注意到刘生辉化妆了,觉得有些新奇,看向她的视线不禁有些目不转睛:“辉辉,聚餐你去吗?我们想去吃鳗鱼饭。”
刘淼这一问,寝室里三双眼睛齐刷刷的看向自己,刘生辉有些难以拒绝,可是她真的没钱,只能抱歉的摇了摇头。
室友们只是轻轻的哦了一声,没有多问什么,似乎是习惯了她的贫穷,紧接着宿舍里的三人继续嘻嘻哈哈讨论刚才的美食。
刘生辉看了下表,该出发了。
她把收拾出来的东西塞进,夜市地摊上买的人造革双肩包,刺啦一声拉上拉链,甩在肩上背好。
刘生辉走到宿舍门口,转身向大家道别:“那个……我走了。”
这时,室友们才注意到,刘生辉这是打扮好了,要走了。
室友们望向宿舍门口,只见稍作打扮的刘生辉唇色鲜艳,容貌清丽可人,比平时少了几分土气,多了几分动人的时尚气质。
室友们愣住了,呆呆的看着刘生辉,过了一会才想到和她告别。
“再……见。”
“拜拜。”
这时,只有刘淼多问了一句:“辉辉……你这是要出门逛街吗?”
刘生辉摇了摇头:“老乡给我介绍了工作,我想趁着假期赚些学费,等下去面试。”
室友们深吸一口气,纷纷感慨:
“你好拼哦,假期还要打工,不能回家过年。”
“外面好冷啊,估计手会冻僵吧。”
室友们家境优渥,有亲爱的父母为她们打点好一切,假期不用打工,平时好好学习就可以,刘生辉这样的生活,她们是想都没有想过。
刘生辉不在乎的笑了:“没事的,我找的工作在室内,还有空调呐,反正寒假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出去赚点钱好过年呀。”
室友们稍微理解了些,点了点头,刘淼不忘贴心的叮嘱:“注意安全啊。”
“我会的,赚到钱请你们吃饭。”刘生辉朝她们挥了挥手,准备做最后告别。
就在她出门的前一脚,有人多嘴问了句:“吃食堂还是吃烧烤啊?”
刘生辉扶着门框反问:“我赚到钱了,好意思请你们吃食堂吗?”
室友们一阵哄堂大笑:“哈哈哈,那是啊……”
刘生辉走出很远,走到走廊的尽头,还能听到宿舍里那帮室友嘻嘻哈哈的声音,转角处一阵冷风从窗口灌入,迎面吹得她一个哆嗦。
刘生辉拉了拉领口,快步下楼,弱小的身影很快汇入蜂拥出校的学生洪流当中。
校门靠近市中心,外面人行道很窄,几根硕大的水泥墩子拔地而起,撑起三条交叠的交通要道,其中一条是地铁,是上海最方便的交通工具。
刘生辉随着人流走上天桥,走入这片钢筋水泥的丛林当中。
地铁站里乌压压一片挤满了人,刘生辉站在人群后面安静等待,等待的过程中,她想起了自己小时候。
九十年代,计划生育极为严格,她生于县城医院被重男轻女的父母,当天送到乡下爷爷奶奶家,对外宣称是生了个死胎,方便以后生个男孩。
刚出生的婴儿不记事,不懂得什么叫抛弃,刘生辉在农村的爷奶家里自由自在的成长,生活尽管不富裕,老人对她也算宠爱。
后来弟弟遭遇车祸,成为残疾,拖着一条残肢跳了河,父母哀伤了大半年,终于是把唯一的女儿,刘生辉,从农村接回了县城。
如今她来到上海,算是完成了从农村到县城再到大都市的转变。
大城市多数情况下是好的,可是挤地铁的时候,她却能清晰的体会到人口爆炸的恶果,人流从四面八方挤向地铁,刘生辉身处其中就像是泥沙之中的一颗鹅卵石,被人东倒西歪的裹挟着,身不由己的奔向地铁快要紧闭的入口。
呼——
刘生辉双脚踏进地铁,长舒了口气,可是脚下的感觉有些不对劲,向下一看鞋带开了,鞋带的一头正被一个身形高大的男生踩在脚下。
男生也是在校学生,发型清爽,插着耳机,背对着刘生辉站立着,沉浸在音乐的世界里,并没有挪动的意思。
车厢挤成罐头,稍微动一动就会冒犯别人,刘生辉不敢冒犯别人,在四面羽绒服人墙中,她艰难的抬起手用食指戳了戳对面的男人,隔着一层质感极好的黑色羽绒服,手指刺戳似乎差着一些力道。
男生站在那里听音乐,一动不动,过了一会才想起刚才是不是有人戳了一下自己,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
不管怎样,他是个有距离感的人,最终向前挤了一小步,与后方的人保持距离。
刘生辉的鞋带终于从男生脚下解放,刘生辉想要弯腰系鞋带,可是她稍稍弯腰试了一下,手肘和头分别蹭到周围其他三人,很快她收获了三份白眼。
“对不起……”刘生辉双手合十,向四周的人做了个抱歉的动作,紧接着手伸向散乱的鞋带,快速在鞋面上打出两个蝴蝶结。
就在这时,地铁忽然播出到站信息。
刘生辉终于把鞋带系好,刚想站直身子,却被地铁到站的巨大惯性强力拉扯,她本就不稳的身体,更是直直的向前倾倒,正好砸中刚才踩她鞋带的男生。
背后的撞击来得太突然,男生猝不及防间失去平衡,好在他临近扶杆,顺手抓住扶杆保持了平衡,可是手机和耳机,却脱手而出甩得老远,当啷一声重重的砸在钢管扶手上。
手机碎屏,耳机和手机分离,女孩质问的声音从手机听筒中传出:“你干嘛摔手机?林勉,你这个喜怒无常的男人,是不是对我有什么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