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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小竹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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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小竹读书

竹小桥
1楼
《美国》是卡夫卡的一部小说,第一章《司炉》曾单独作为一个短篇发表。
卡夫卡的伟大毋庸多说,但很多人其实根本看不懂卡夫卡,还有些人是在肆意发挥胡作解释,就连很多所谓的中外各地的学着研究者之类也不外如此。
其实看懂卡夫卡的作品,一个高中生就可以做到,甚至都不需要去了解什么作品创作年代和历史背景,什么文学性,什么高深的哲理之类。
只要你对自己,对自己的生活,有经常做觉醒式冷静观察的习惯,你就能看懂卡夫卡。
卡夫卡作品最大的特点,就是写出了人的潜意识是如何影响人做出种种言行的。他的小说,就是在对这种潜在意识认识之后,再把这种意识现象还原成我们平时所见的表面的生活状态。
换句话说,你可能根本不认识你自己,但卡夫卡可以通过他的小说,帮你认识你自己。
佛经云,万法皆是佛法。此言真实不虚,你读懂了卡夫卡,不亚于看懂了一部佛经。
且听我慢慢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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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小桥
2楼
(原文一)
美国
作者 卡夫卡
翻译 涛声
十六岁的卡尔罗斯曼由于被一个女仆所引诱,并同她生了一个孩子,便被他并不富裕的父母送往美国。
当已经减缓航速的轮船驶入纽约港时,他发现早已在望的自由女神像好似处在一道突然变强的阳光的照射之下。她那只执剑的手臂仿佛刚刚高举起来,在她周遭吹拂着自由的风。
“真高大啊!”他心中说道。
他自己根本没想离去,却被从他身边挤去的、越来越蜂拥的提箱扛包的人群慢慢地推到了甲板处的栏杆旁。
一个他在旅途中偶然相逢的年轻人偶然走过他的身边时说道:“喂,你还不想下船吗?”
“我正准备走。”卡尔说着向他微微一笑,由于一时高兴,也因为他是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他就把自己的箱子扛上了肩。
和他打招呼的年轻人挥着手臂,已经随着人群向前走了一小段路。卡尔抬头向他望去时,突然想起他自己的一把雨伞给忘在船舱里了。
卡尔连忙叫住那个年轻人,请他帮忙看着一下自己的箱子。那个年轻人看来不是很乐意,但还是答应了。
卡尔四处打量了一下这个地方,以便自己等下回来时不要找错地方,随后就急匆匆地往回赶。
他找到了一条捷径,可惜这时被堵住了,也许与全体旅客都拥着下船有关。
他不得不走另一条路,穿过无数小房间,下了一道接一道的短楼梯,经过老是要拐弯的走廊,又穿过一个孤零零的摆着一张写字桌的空房间,费力地寻找着,因为这条路他只走过一两次,而且总是和很多人一起走的。
他终于完全迷路了,他无计可施,又碰不到任何一个人,而且总是不断听着自己头顶上成千只脚擦着地板发出的声响,以及已经关掉的机器最后转动时产生的犹如一阵阵哈气的声音。
这是,他在到处瞎转中,正好在一扇小房门前站住了脚,于是,他就不假思索地敲起门来。
“门开着的。”有人在房间里嚷道。
卡尔真是松了口气,打开了门。
“您干嘛这么发狂一样的敲门?”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一见卡尔就问道。
从上面船舱里经过了多次折射才透过来的昏暗的光线,照射进了这间简陋的小屋。小屋里有一张床,一个柜子,一把圈手椅,再就是那个男人。就像一件挨着一件堆放的货物。
“我迷路了,”卡尔说,“之前在船上时我从没发现这条船真是大的要命。”
“是啊,您这话不错。”那个男人带着几分骄傲的神情说道,他的两只手却在忙个不停,反复在摆弄着一个小箱子上的锁。
“您可进屋来啊!”那个男人继续说道,“您可别站在门口。”
“我不会打扰您吗?”卡尔说道。
“嘿,哪的话。”
“您是德国人吗?”卡尔又问了一句,因为他已经听说过好几起关于初到美国的人横遭不测的事情,尤其是爱尔兰人喜欢干这种坏事。
“是的,是的。”那个男人说。
卡尔还是有点犹豫,那个男人突然抓住门把,连门带卡尔拉进来,然后迅速关上了门。
“我可受不了别人从过道里探头探脑朝我张望。”那个男人说着又开始摆弄箱子上的锁,“打这儿过的人,没一个不往里面瞧的,谁能受得了!”
“可是过道里一个人也没有啊。”卡尔说,他被挤得靠在了床柱子上,很不舒服地站着。
“那是现在。”那个男人说道。
“我说的就是现在嘛!”卡尔心里想着,“跟这个男人说话真费劲。”
“您躺到床上去吧,那里地方大点。”那个男人说。
卡尔打算纵身跳上床去,但试了好几次都没有成功,只好往里面爬去,一边不由笑起自己的笨拙来。
等他爬到床上,忽然失声喊道:“天啊,我把我的箱子都忘掉了!”
“箱子在哪里?”那个男人问。
“上面甲板上,一个在船上认识的人帮我看着。对了,他叫什么名字来着?”卡尔从他母亲为他这次出远门给缝在上衣衬里上的一个暗袋里,掏出一张名片,“布特鲍姆,弗兰斯布特鲍姆。”
“您这箱子是不是非常重要不能丢的?”
“当然啦。”
“那您干嘛把它交给一个陌生人呢?”
“我把雨伞忘记在下面船舱里了,就跑回来取,但又不想背着那个箱子,后来我还迷了路。”
“您是单身一人,没有同伴?”
“是啊,单身一人。”
卡尔忽然想到,也许我可以依靠眼前这个男人,眼下我还能到哪里去找比他更好的朋友呢?这个念头在卡尔脑海里一闪而过。
那个男人道:“现在您还把箱子给丢了,至于那把雨伞,就更甭提了。”
那个男人坐到了圈手椅上,仿佛卡尔的事情现在已经引起了他几分兴趣。
卡尔道:“但是我相信,我的那个箱子还没有丢。”
“信念使人幸福。”那个男人说,一边抬手使劲在他那短而密的头发间瘙着,“在船上生活,换一个码头,就换一种风尚。在汉堡,您那位布特鲍姆或许会照管着你那个箱子,在这儿,十有八九连人带箱子都无影无踪了。”
“那我得赶紧上去看看。”卡尔说着环顾四周,看自己怎么才能从这狭小的地方走出去。
“您只管待在这儿吧!”那个男人说着,用手顶住卡尔的胸口,粗鲁地把他推回床上去。
“为什么?”卡尔恼火地问道。
“因为毫无意义!”那个男人说,“过一会我也走,咱俩一块走,要么你的箱子已经给人偷走,那也就没什么办法了,要么那个人把箱子留在了原地,这样的话,等到大家都下来船,我们反倒容易找到它,你的那把雨伞也一样。”
“您知道上甲板的路吗?”卡尔用不信任的语气问道。船撤空以后更容易找到他的失物,这种说法本来很有说服力,但他又觉得,事情没那么容易。
“我可是船上的司炉!”那个男人说。
“您是司炉?”卡尔高兴地喊起来,似乎他万万没想到,他不由得支起胳膊,细细地打量起这个男人来,他继续道:“就在我同那个斯洛伐克人睡觉的舱房里,有一个窗户洞,可以看到机舱房。”
“不错,我就在那儿干活。”司炉说。
“我一向对技术感兴趣。”卡尔说,“如果我不是非来美国,我日后肯定会当上工程师的!”
“您干嘛飞来不可?”
“那还用说!”卡尔说着,挥了挥手,把这事搪塞过去。
随后,他朝着司炉微微一笑,仿佛在请他原谅自己的避而不谈。
“总会有原因的。”司炉说。他这句话的意思究竟是要求卡尔讲出原因呢,还是不需要卡尔见,有点难以捉摸。
“现在我也可以去当司炉。”卡尔说,“我当什么,现在我父母全都无所谓了。”
“我的职位就要空出来了。”司炉却自顾自说着,一边将他的一只脚搁到床上,把裤子拉拉紧。
卡尔只得再往墙角里挪了挪身子。
“您要离开这条船吗?”
“不错,今天就走人。”
“为什么?您不喜欢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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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小桥
3楼
提示——————————
因为要抽空把全文逐字逐句打出来,很费时间和功夫,打完全文可能需要一周时间。心急的朋友可以自己先去看这部小说,但网上没有,只有实体书。希望先看完这部小说的朋友,能理一下思路,看看你自己从这部小说体会到了什么,之后看我的解读,可以做一下比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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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小桥
4楼
(原文二)
“不,是由于环境的关系,做出这样的抉择并非总是凭个人的喜欢或不喜欢,不过你也没说错,我也并不喜欢这里。您恐怕不是真的想当司炉吧,但是,如果您真的这样想的话,那么,当司炉最容易不过了。所以,我坚决劝您不要干这一行。在欧洲的时候,您想上学念书,到了这儿,您为什么要放弃这种打算呢?美国的大学更好,是欧洲的大学没法比的。”
“也许是这样。”卡尔道,“不过我没钱念书,虽说我在报纸上读到过,有这么一个人,他白天在商店里干活,晚上上学,直到考上博士。我记得,他甚至还当上了市长。但是,这需要很强的毅力,不是吗?我担心自己缺乏这种毅力。此外,我可不是特别好的学生,同学校一刀两断,对我来说,确实已经不是一件难事了。而这里的学校恐怕更严格,我几乎根本不会英语。再说,我认为这儿的人对外来的人抱有偏见。”
“这个你也听说了?那就好。这样咱俩就能合得来,你看,咱们是在一条德国船上,这条船是汉堡—美国航运公司的,但是,为什么咱们这不是清一色的德国人?为什么总机械师是个罗马尼亚人?他名叫舒巴尔,简直没法相信,这个无赖竟然在一条德国船上虐待我们德国人!您可别以为——”他接不上气了,摆了一下手,又往下说,“我是为发牢骚而发牢骚。我知道讲给你听是没啥用的,因为您自己也是个穷小子,但是,这的事情可是太糟糕了!”
他好几次用拳头捶桌子,在捶桌子的时候,他的眼睛还一直盯着他的拳头。
“我可是在许多船上干过活的人。”他一口气列举了二十个船名,卡尔听的脑袋都发昏了。
“我干的很出色,受人称赞,是个深得船长赏识的工人,我甚至在一条经商的帆船上待过好几年。”他站起身来,仿佛那段时光是他一生的顶峰,“可是在这条船上,干什么都得循规蹈矩,不能幽默打趣,在这里,派不了我的用场,在这里,我总碍舒巴尔的事,我是个懒虫,只配被人打发走,靠人家开恩才挣得一份工资。您能搞懂吗?我可搞不懂!”
“您可不能忍气吞声啊!”卡尔激动地说。他本来以为自己在一条船上,在一个陌生国家的海岸,无依无靠,很不安全,但他现在几乎不再有这种感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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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小桥
5楼
(原文三)
他待在司炉的床上,感觉如同在自己家乡。他道:“您去找过船长了没有?您找他说过这些没有?”
“呸,您趁早走吧,我不要您待在这儿。 您不仔细听我讲的话,还给我乱出点子,我找船长干嘛!”司炉疲乏地又坐了下来,用双手捂住了脸。
我还能给他出什么更好的主意呢?卡尔寻思道。他感到自己本来就该去找回箱子,而不该在这给人出主意,而且出的主意又只能被人家认为是愚不可及的、
他的父亲把这只箱子永远地交给他时,曾经开玩笑地问道:“这口箱子在你手里能呆多久?”
现在这个重要的箱子也许当真已经丢失了。唯一的安慰是,他父亲不可能知道他目前的处境,即使来信询问,除非他父亲一起坐船到纽约来,这样,船上的乘客还能告诉他父亲。
卡尔感到可惜的是,箱子里的东西他还没有用过,尽管他早就该动用了,比如说换件衬衣之类。他在不该节俭的地方倒是节俭了。
而现在,正当他准备开始自己新的生涯,应该穿上整洁的衣服抛头露面的时候,却不得不穿着肮脏的衬衣去同别人打交道。
否则的话,丢失这只箱子,也并不见得有多糟糕,因为他穿在身上的这套衣服,比箱子里那套要好。那一套,在他临出发前,他母亲不得不又帮他缝补了一次,本来是准备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将就着穿穿的。
现在他还记起来箱子里有一窜维罗纳熏肠,是他母亲特地放在里面的,可是他只吃掉了很少一点,因为在旅途中他根本没有胃口,光喝在统舱里分发的汤就足够了。
现在他多么希望在自己手里有这么一截熏肠,好来孝敬这位司炉,因为这样的人是很容易笼络的,只要塞给他点小东西就行。这一点卡尔还是从他父亲那儿知道的,他父亲就是用分送雪茄的手腕,把他在生意上要与之打交道的低级职员统统笼络了。
现在卡尔手上能用来送人的就只有钱了,眼下,在他箱子已经丢失的情况下,他还不想动用这些钱。
他的念头又转回了箱子上来,他现在实在弄不懂,为什么自己在旅途中那么小心翼翼地看守着这只箱子,甚至几乎牺牲了睡眠,现在却又让人如此轻易地拿走了。
他回想着船上的五个黑夜,自己无缘无故地怀疑睡在左边隔着两个铺位的一个矮小的斯洛伐克人存心不良,正盯着他的那只箱子。
这个斯洛伐克人一直在窥探着,只等卡尔精疲力尽,终于支撑不住,打起瞌睡来的那一会儿,便用他在白天不停地耍弄或者练习的一根长杆把箱子够过去。
白天里,那个斯洛伐克人倒真像个好人的模样,但是,一到夜里,他就常常从铺位上坐起身子来,愁眉苦脸地望着卡尔的箱子。
他的这些举动,卡尔都能清楚地看在眼里,因为这里那里总有某个人怀着移民的不安的心理,点亮一盏小灯(尽管按船上的规定,是禁止这样做的),想要看懂移民局那本看不懂的移民指南。
如果近处有人开了灯,卡尔就可以闭上一会眼睛,如果开灯的在远处,或者无人开灯,他就得睁大着眼睛,这种紧张状态弄得他疲惫不堪,现在看来,也许完全是白费劲。
这个拿走他箱子的布特鲍姆,要是有朝一日在哪儿撞见他的话,哼,等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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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小桥
6楼
(原文四)
就在此刻,外面较远的地方传来了短促的声响,像是小孩子走路的声音,打破了先前的一片沉寂。
声音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响,现在听得出来,是几个男人平稳的脚步声。他们显然排成一排走着,在狭小的过道里也不得不如此,此外,还传来了武器的碰撞声。
卡尔此刻已经不耐烦再去想那只箱子和那个斯洛伐克人了,他伸展四肢,躺在床上,差一点就要睡着了。
这时,他猛然惊醒,推了一下司炉,要他注意。因为这一队里打头的那个正好走到门口。
“这时船上的乐队。”司炉说,“他们在上面演奏完了,现在去收拾行李。现在一切都停当了,我们可以走了,你起来吧。”
他抓住卡尔的手,在最后一刻,还从船头的的墙上摘下镶着框的圣母像,把它塞进前胸的口袋里,然后提起箱子,拽着卡尔,匆匆走出了那间狭小的房间。
“我现在到办公室去,向那些先生们谈我的意见,船上一个旅客也没有了,所以不必再有任何顾忌。”
这个意思思路用不同的话重复了几次,正走着时,一只耗子在前方横穿而过,他横跨一步想踩着它,却把来不及钻进洞里的耗子一脚踢进了洞里。
一般来说,他的动作很缓慢,他的双腿虽然很长,但分量很重。
他们穿过炊事房的一间屋子,那儿有几个姑娘穿着肮脏的围裙,她们是故意溅脏的,在一只大圆桶里洗餐具。
司炉把一个叫莉娜的姑娘叫到身边,伸出一条胳膊搂着她的腰,一同走了一小段路。
那个姑娘也卖弄风情,越来越往他胳膊上靠。
“现在领薪水,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司炉问道。
“干嘛要我也跑一趟,替我把薪水捎回来就是了。”她回答着,从他胳膊地下溜了出来,跑开了。
“你从哪里找来这么一个漂亮小伙子?”她高声嚷道,但并不是要人回答,就听已经停下手里活的姑娘们一起放声大笑。
他们继续先前走,来到一扇门前,门的上方有镀金小女神像挂着小三角顶饰物。就一艘轮船的内部装饰来说,这是想当奢华的。
卡尔一如自己所发觉的,还从未到这个区域来过。在旅途中,这可是转为头等舱和二等舱的客人开放的,而现在,在全船大扫除之前,那些隔板们都已经被人拆除。
他们也确实遇到了几个男人,肩上扛着扫帚,向司炉打招呼。
卡尔见到这么多人在忙碌,很吃了一惊,待在统舱里的他,自然知道的很少。
过道里拉着电线,还可以听到一只铃在不断的响。
司炉很有礼貌的敲了敲门,当里面有人喊了声“进来”时,他打了个手势,要卡尔别害怕,只管进去。
卡尔也进去了,但是一进门就站住了。他看到这个房间的三扇窗户外是海的波浪,由于看到了海浪欢快的波动,他的心也突突地跳个不停,仿佛他未曾有吴天之久时时刻刻见到大海似的。
大轮船往来穿梭,并且只是在自身重量允许的范围内对海浪的冲击做一点退让,如果眯缝着眼睛看去,这些船纯粹是因为自身的重力而在摇晃。桅杆上挂着的狭长的旗帜,由于轮船在行驶,虽说都被绷直了,但是仍旧在来回摆动。
响起了礼炮声,可能是从军舰上传来的。不远处,一艘军舰从旁边向前驶去,平稳但略有颠簸。船上的炮管,因刚壳的反射而闪闪发光,仿佛备受宠爱地被抚摸着。
至少站在房门口向外望去,卡尔只能看到远处的小轮船和小艇成群结队地在大轮船之间驶入海口。
这一切的背后,耸立着纽约城,它那摩天大楼的万千窗户正凝视着卡尔。是啊,待在这间房间里,就知道自己在哪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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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小桥
7楼
原文五)
屋里一张圆桌,坐着三位先生,一位是海军军官,身穿蓝色制服,另外两位港口当局的官员,身穿美国的黑制服。
桌上摆着高高一摞文件,那位军官,一手执笔,由他首先过目,然后递给另外两个人,这两个人时而阅读,时而摘录,时而把文件塞进公事包里,要不就是几乎几乎一刻不停地用牙齿造出小小噪声的那一个人口授什么,让他同事做记录。
窗下一张写字台边,背冲房门坐着一个矮小的先生,正忙着整理对开的账本,这些账本挨个地排列在他眼前齐脑袋高的一块厚木板上,他身旁放着一个钱箱,盖子打开着,至少第一眼看去里面是空的。
第二扇窗户下空无一物,因此适合远眺,第三扇窗附近,站着两位先生,正在低声谈话。
一个靠在窗边,身穿海军制服,抚弄着身侧的剑柄。他的谈话对象则面向窗口,有时身子一摆动,正好挡住前一个胸前一排勋章中的若干个。
此人身穿便服,拿着一根细细的竹手杖,由于他两手叉腰,这手杖看起来也像一把剑似的挂着。
卡尔来不及把一切全看一眼,因为马上有一名侍者向他们走了过来,并问司炉来干什么。他那种瞧人的眼神仿佛在说,司炉不配来这里。
司炉回答说,他要同总出纳员先生谈话。他的声音之轻完全同侍者的声音一样。
侍者一挥手表示他自己是不会同意这种请求的,但仍然踮着脚,绕了一个大弯躲过那个圆桌子,向正在摆弄账本的那位先生走去。
在侍者同总出纳员先生说话时,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位先生惊呆了,但他终于朝期望同他说话的司炉转过身来,对司炉,同时为了保险起见,也同那名侍者连连摆手,表示坚决拒绝。
侍者随即回到司炉身旁,用一种像是讲什么心腹话的声音对司炉说:“马上滚出去!”
司炉一听这话,便低头瞧着卡尔,仿佛卡尔是他的心,他正无声地向这颗心诉说着自己的委屈。
卡尔没有多加考虑,拔腿就跑,穿过房间,甚至轻轻地擦着了那个军官坐的圈手椅。
侍者弯着腰,张开双臂追去,仿佛在追赶耗子之类的有害的小动物,但是卡尔已经先跑到了总出纳员的桌子边,紧紧抓住桌子,以防侍者把他拽跑。
不用说,整个房间顿时活跃起来了。坐在桌旁的那个海军军官一跃而起,港口当局的先生们稳坐不动,但却注意地瞧着,站在窗口的两位先生也转过身子,变成并肩站着。
那个侍者见到长官先生们都已经注意到了,觉得自己再插在里头就不合适,就往后退去。
司炉站在门口,紧张地等着需要他帮忙的时刻,总出纳员先生终于坐在他的靠背椅里向右转了个半圈。
卡尔从他的衣服暗袋里掏出旅行护照,他觉得让这些先生们见到自己有个暗袋是不必顾忌的,他也不做自我介绍,只是打开护照,摊在桌子上。
总出纳员先生似乎觉得看护照是次要的,因为他用两个手指把护照挪到了一边,卡尔随即把护照又塞回了暗袋里,仿佛这套手续已经满意地办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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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楼
(原文六)
“我冒昧地说几句,”卡尔接着开口道,“依我看,这位司炉先生受到了不公正的的待遇,在这儿有个叫舒巴尔的,是他的上司。司炉本人已经在许多船上服务过,他可以向诸位一一列举出来,无不令人满意。他勤快,自认为工作的很好,因此,确实能不能想一想,为什么他偏偏在这条船上没法再待下去了,而这里的活又不过分繁重,比如说,像在经商的船上那样。所以,只能是有人在诽谤他,妨碍他的晋升,使他得不到赏识,要不然,他是肯定能得到赏识的。我方才说的只是一般情况,他具体受了些什么委屈,由他自己向诸位诉说。”
卡尔说着向在座的先生们转过身去,因为大家也当真都在听他说话,而且看来公道人不是这位总出纳员先生,在那些先生们中,反倒更有可能有一位主持公道的人。
此外,卡尔机灵地避而不谈自己认识这位司炉并没有多久。再则,他由现在所站的位置第一次瞧见了那位拿竹手杖的先生涨红了脸,要不是这张脸弄得他迷惑不解的话,他肯定会讲的更加出色。
“他所讲的字字句句都是对的。”司炉说道,虽说并没有人问他,也没有人瞧过他一眼。
司炉这种操之过急的态度,差点铸成大错,幸亏那位佩戴勋章的先生—现在卡尔恍然大悟,这位准是船长无疑—显然已经打定主意,要听一听司炉的诉说。
他伸出手,叫司炉过去:“请您过来!”那声音之坚硬,好像就是为了让人用锤子去敲它似的。
现在一切都取决于司炉的态度了,因为卡尔深信司炉在这件事情上是占着理的。
总算走运,因为在这当口,司炉表明自己确实是见过世面的,他十分镇定地一下从小箱子里拿出了一叠证件,像是一个笔记本,拿着它,仿佛这样做是理所当然的,并完全把总出纳员撇在一边,朝船长走去,把他的证件材料一件件摆在窗台上。
总出纳员没有别的办法,只好自己出马。“这个人发牢骚可是出了名的。”他介绍说,“他来会计房的次数要比去机器房的次数还要多。他把舒巴尔,这个老实人,弄得毫无办法,听听他们是怎么讲的吧!”
他转身对着司炉道:“您老是纠缠不清,也实在太过分了。人家已经多少次把您从工资室赶了出去,您活该如此,因为您的要求完完全全没有道理,统统没有道理!您已经多少次从那儿又跑到总会计室来!人家多少次好声好气地对您说过,舒巴尔是您的顶头上司,您是他的下级,得甘心听他的!现在,您还趁着船长先生在的时候又跑来了,不顾羞耻,还来麻烦他,而且厚着脸皮,带来了这么个小家伙,也照着您那套人家早已听腻的牢骚话,鹦鹉学舌,当您的代言人,在这条船上,我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个小家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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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小桥
9楼
(原文七)
卡尔使劲控制自己不跳上前去,但这时船长已经开了腔:“我们就听听这个人讲吧!反正我也越来越觉得这个舒巴尔太过自作主张了,但是我讲这个,丝毫不意味着在帮着您说话。”
这后一句是对着司炉讲的,船长不可能马上替司炉撑腰,这也是很自然的,但是看来事情很顺当。
司炉开始诉说,他一上来就克制住自己,称舒巴尔为“先生”。卡尔心中是多么的高兴,他站在被冷落的总出纳员的桌子旁边,纯粹出于喜悦而压着桌上一台邮件磅秤。
——舒巴尔先生没道理!舒巴尔先生偏向外国人!舒巴尔先生把司炉赶出机器房,让他去打扫厕所,这当然不是司炉该干的事情!
——司炉甚至怀疑舒巴尔先生的才干,说他表面看起来精明强干,实则不然。
司炉讲到这里时,卡尔使劲瞧着船长,亲切地,仿佛船长是他的同事似的。他这样做,是为了不让司炉不利落的嘴给船长产生不利于他的影响。
总而言之,司炉讲了一大堆话,人家还是不得要领,尽管船长始终面对着司炉,眼里流露出坚定的眼神,决心听他把话讲完,可是,另外几位先生已经不耐烦了,过不了一会儿,在这个房间里,司炉的声音不再独占统治地位了,这让人有几分担忧。
穿便服的那位先生是头一个,他摆弄起自己的竹子手杖来,虽说只是轻轻地敲了敲木头地板。其余几位先生自然也在东张西望,港口当局的两位先生,显然有急务在身,便又拿起文件,开始阅读,尽管还有点心不在焉。那位海军军官又把座椅挪到桌边。满以为自己稳操胜券的总出纳员,出于讥讽,在一旁长叹。
别人都开始分散注意力了,唯独侍者例外,他对这个在大人物底下的可怜家伙的苦恼有部分同感,并严肃地朝卡尔点头,仿佛他也想说点什么。
期间,窗外港口的繁忙景象正一幕幕地继续下去,一艘平板货轮,上面是堆积如山的木桶,想来那装法一定高明,木桶一点都没有滚动。
这艘货轮驶过时,几乎使室内一片黑暗。
还有一艘小汽艇驶过,卡尔现在如果有时间的话,是可以看个仔细的,它像直线似的突突突驶去,驾驶盘旁笔直地站着一个男人,两手震得直抖。
从不平静的水里,或这或那自行冒出一些奇特的漂浮物。你刚刚吃惊地瞧向它,它又被海水淹没,沉了下去。
远洋轮的小艇,由卖力的水手向前划去,上面坐满了乘客,默不作声,焦急等待,好像人家强迫他们坐上去的。虽说有那么一些人,脑袋不停地转来转去,瞧那些多变的景象、
一种无尽头的运动,不平静,并由不宁静的因素传染给了束手无策的人和他们的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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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小桥
10楼
原文八)
这一切都在提醒着,说话要快,要清楚明白,要十分准确地叙述。但司炉又是怎么做的呢?他讲的满头大汗,由于双手颤抖,窗台上的证明文件他早已捏不住了。
对于舒巴尔的怨言,从四面八方涌上他的心头,按照他的意见,只要有一条,就足以葬送舒巴尔的前程,但是他所能讲给船长听的,不幸地只是一锅粥。
那位拿竹手杖的先生早已经对着天花板轻轻吹起口哨来了,海港当局的先生们也已经把那位军官先生稳在桌边,脸上没有丝毫想让他再次脱身的表情。
总出纳员显然只是因为船长不动声色才没有插嘴。侍者笔直地站着,随时随刻等待着船长发出与司炉有关的命令。
这时,卡尔不能在袖手旁观了,于是他慢慢地向司炉他们走去,边走边加紧地考虑,如何尽可能巧妙地处理这件事。确实不能再耽误了,只需片刻功夫,他们就会痛痛快快地把他和司炉赶出办公室去。
船长可能是个好人,卡尔感觉到,如果船长想要找个特别的理由来表明自己是个正直的上司的话,也就在此时此刻。
但是,他毕竟不是别人随意拨弄的一件乐器,而一肚子火气的司炉偏偏把他当做这么一把乐器来对待。
于是卡尔对司炉说:“您应该讲的简单点,明白点,照您这么讲下去,船长先生是不屑听的,他知道所有的机械师和听差的名字甚至教名吗?您讲出一个名字,他能马上知道是谁吗?您把自己要诉的苦整理一下,先讲最重要的,把其余的略掉不谈,绝大部分的事情,恐怕连提都不必提。您向我讲的时候,不是讲的很清楚吗?”
要是在美国可以偷箱子的话,那么,说几句谎话也未尝不可,卡尔这样想着原谅自己最后一句话中虚构的事情。
这番话要是有用就好了!难道已经太迟了?司炉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时,虽说立即打住了他的话,但是,他的双眼已经被泪水蒙住了,由于男子汉的荣誉感被侮辱,可怕的回忆,以及焦急万分,使他泪水汩汩涌出。他已经认不出卡尔来了,
他现在该怎么办——卡尔默默地站在这个此刻默不做声的司炉面前,并且看到了这一点——他现在该如何突然地改变自己的诉说方式呢?
因为司炉感到,他该说的全都说了,对方却毫无反应,仿佛他什么也没说,因此不可能指望这位先生会从头到尾再听一遍。
而就在此刻,卡尔,他唯一的支持者,还走过来,想要给他出谋划策,但是事与愿违,给他指出的仅仅是告诉他一切都完了。
“我要是不看窗外的景物,早一点过来就好了。”卡尔寻思道。他在司炉面前低下了头,双手拍拍裤缝,表示没希望了。
但是司炉理解错了,他感觉到卡尔在暗暗责怪他,而且正打算把责怪的话说出口来。于是,司炉开始同卡尔争吵来结束他的这出戏。
这时,圆桌旁边的先生们早已被这无谓的吵闹声激怒了;总出纳员慢慢地感到船长的耐心太不可理解了,正准备发作;侍者又完全站到了他主子们的一边,用粗鲁的目光打量着司炉;那位拿竹手杖的先生——甚至船长也时而向他投去尊敬的目光——对于司炉说的话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了,他被司炉吵得腻烦,这时,他掏出一个笔记本,显然在想着完全不相干的事情。他瞧一眼笔记本,又看一眼卡尔,他的目光在这两者之间移来移去。
“我明白,我明白。”卡尔和司炉说着,使劲地把司炉冲着他讲的一连窜话挡回去。
尽管是在争吵,但卡尔仍向司炉友好地微笑着道:“您有道理,有道理,我从来没有怀疑过。”
他害怕司炉会挥拳打来,真想抓住他胡乱挥舞的双手,更想把他逼到墙角里去,悄悄向他讲几句安慰的话,并且不让旁人听见。
但是司炉已经失去了控制的能力。卡尔现在甚至这样想着来安慰自己,在必要的时候,司炉会凭着他绝望挣扎的力量制服房间里这七八个人的。写字台上一眼便能看到有一个装着许许多多电线按钮的底座,只消用一只手把按钮摁下去,就可以使全船各个过道里心怀敌意的人们造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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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小桥
11楼

原文九)
这时,本来拿手杖的,对眼前事情一点也不关心的先生,朝卡尔走来,并问道:“您到底叫什么名字?”
就在这时,传来了敲门声,仿佛有人站在门背后等着这位先生开口似的。
侍者朝船长瞧了一眼,船长点了点头。侍者于是走到门前,打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中等个子的男人,身穿一件老式的黑上装,从外表看,他不适合在机器房工作,可他确实就是——舒巴尔。
要不是卡尔在所有人——连船长也不例外——的眼睛里,看到某种满意的神情的话,那么,当他看到司炉那副样子后是会吓一跳的,司炉绷紧胳膊上的肌肉,捏紧拳头,似乎这双捏紧的拳头是他身上最重要的东西,并准备为它们牺牲自身的一切。他所有的力量包括使他站直身子的力量,都用到握拳头上去了。
仇敌来到了眼前,安闲自在地穿着干净的礼服,手臂下夹着一个账本,可能是司炉的工资单和工作表,他一个挨一个地瞧着在场人的眼睛,丝毫也不掩饰他首先要断定每一个人的情绪。
这七个人都已经是他的朋友了,因为连船长也不再像要指摘舒巴尔了,虽说他刚才还非难过他,但这或许只是他的手段,以防司炉找他的麻烦。
对待像司炉这样的人,可能不够严厉,如果舒巴尔该受到什么责备的话,那就是他在这段时间之内对司炉的倔强态度还治理的不够,所以这家伙今天还胆敢到船长这里来。
现在也许还可以做这样的假设,司炉同舒巴尔在众人面前对质,会起到在高级法院上对质的那种作用,虽说舒巴尔一味装好人,但是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伪装到底。
只要他那种恶劣的作风稍微露一点头,就可以使这些先生们看清他的本来面目,而卡尔已经开始设法做到这一点。只要司炉的状况稍微好一点就行了,但是看来他已经完全没有战斗力了。
如果人家把舒巴尔送到他面前去,司炉可能会用拳头砸开他的脑袋。但是司炉连朝舒巴尔走几步过去的能力都没有了。
舒巴尔一定会来的,不是他自己来,就是船长把他叫来,这一点事先不难料想到。但这一点卡尔为什么偏偏没有考虑到呢?为什么他没有在来的路上同司炉商量好一个周全的作战计划?而是像他们之前所干的那样,毫无准备地直接进了这扇房门呢?
司炉究竟还能不能说话呢?能不能说“是”和“不是”,一如在盘问时所必须的那样?——要能这样,当然是最有利的。
司炉站着,两腿叉开,膝盖在颤抖,头微微抬起,空气从他张开的嘴里进进出出,仿佛他体内已经没有呼吸空气的肺了。
卡尔当然感到自己浑身是劲,头脑清醒,这种状况他在家里也许从未有过。如果他的父母见到他在国外,在体面的先生们面前如何主持公道,打抱不平,尽管还没有获胜,但已经充分准备去赢得最后的胜利的话,那该多好啊!
他们会改变对他的看法吗?会让他坐到他们中间并称赞他吗?会瞧一瞧,瞧一瞧他如此顺从父母的眼色吗?
干嘛在这种不恰当的时候提出这样没有把握的问题来呢?
“我到这里来,是因为我相信司炉在控告我不可靠。炊事房里的一个姑娘告诉我,她看到司炉上这来了。船长先生和诸位先生,我准备用我的书面材料,必要的时候,用没有偏见,不受任何人左右的证人——他们都在门外——的证词,来反驳他的任何控告,”舒巴尔这样说道。
这当然是一个男子汉讲的话,一清二楚,从听者脸上表情的变化来看,可以认为,在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之后,他们这才又听到了正常人的声音。
他们自然没有觉察,这番话虽然漂亮,但仍有漏洞。为什么他想到的第一个与公务有关的字眼是“不可靠”?也许本来应该是对他这方面的问题而不是民族偏见进行控告?
炊事房的一个姑娘看到司炉朝办公室去,而舒巴尔马上就知道是怎么回事,这是为什么?使他这么敏感的,不正是因为他自知有错吗?
他马上把证人都带到了,还说他们是没有任何偏见和不受任何人左右的,这是为什么?
骗局,纯粹是骗局!难道这些先生们竟加以允许并认为这是正当的行为吗?
从炊事房的姑娘告诉他起,到他来到这里,中间有许多时间,毫无疑问,他让这些时间白白地过去了,这又是为什么?
他无非是存心想让司炉把这些先生们弄的疲惫不堪,慢慢地失去清醒的判断力,而清醒的判断力正是舒巴尔最最害怕的。除此之外,他还能有什么别的目的呢?
他肯定早就站在门外了,直到那位先生提出了不相干的问题,他便认为司炉已经被撇在一边了,到了这时候他才敲门,难道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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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楼
(原文十)
事情很清楚,而且是舒巴尔存心搞成这样的,但是,必须换一种方式使这些先生们看到这一切,必须使他们一看就明白。需要让他们清醒清醒。因此,卡尔现在至少得迅速利用证人进来并混淆黑白之前这一段时间。
但是,船长却挥手止住了舒巴尔,他立即——因为他的事情看起来得往后挪一会了——退到一边,同马上凑上去的侍者低声聊了起来,一边斜眼瞧着司炉和卡尔,做着斩钉截铁的手势。看来,舒巴尔正在练习他待会儿想发表的宏篇大论。
船长在一片寂静之中问那位拿竹手杖的先生道:“您不是想问这个年轻人点什么吗,雅克布先生?”
“是的。”雅克布先生微微躬了躬身,感谢船长的细心,接着便再次问卡尔道,“您到底叫什么名字?”
卡尔心想,如果能尽快把这位执拗的先生插进来提问的事对付掉,对司炉的事也是有利的,便不按自己的习惯出示护照——不然的话,他还得到暗袋里掏一阵呢——简单地回答道:“卡尔,罗斯曼。”
“是吗?”这个人家叫他雅克布的人说,几乎不相信地微笑着往后退去。
船长,总出纳员,海军军官,甚至那名侍者,一听卡尔的姓氏,也都明显地表现出非常惊讶的神情。只有海港当局的先生们和舒巴尔还一脸漠然。
“是吗?”雅克布先生又重复了一遍,迈着有点僵硬的步子朝卡尔走去,“那么我就是你的舅舅雅克布,你就是我亲爱的外甥。方才那段时间里,我可一直有这样的预感!”
他对船长说着,一边拥抱着卡尔并亲吻起他来,卡尔则有些不解地任由他这样做。
“您贵姓?”卡尔在被松开以后就开口问道,虽然非常有礼貌,但是一点也不激动,并努力不去想新出现的这件事情会给司炉带来什么后果,暂时还看不出来舒巴尔能从这件事情中捞到什么好处。
“小伙子,您可得好好想想自己是多么走运!”船长说,他认为卡尔这一问伤了雅克布先生的自尊心,而雅克布先生已经向窗子转过身去,显然不想让别人看到他激动的面孔,并且正用一块手帕轻轻地擦着自己的脸。
船长道:“这位是爱德华,雅克布参议院,他已经向您承认是您的舅舅。现在等待着您的,同您到现在为止的期望截然相反,是一个光辉的前程。您好好想想,这是多么美好的初次见面的时刻,您得冷静点!”
“我是有个叫雅克布的舅舅在美国,”卡尔转过脸对着船长说,“不过,要是我没有搞错的话,雅克布可是这位参议员先生的姓氏。”
“没错了!”船长说,好像就盼着卡尔说这句话似的。
卡尔不解地道:“什么?我的舅舅雅克布,是我母亲的兄弟,他的教名是雅克布,他的姓氏自然同我母亲一样,我母亲娘家姓本德尔迈尔。”
“诸位先生!”原本在窗口下恢复平静的参议员,一听卡尔这番说明,不禁失声喊道,并精神焕发地转过身来。
所有的人,除去港口当局的官员之外,都放声大笑,有的像是有所感触,有的却是莫名其妙。
“我讲的话有那么可笑吗?”卡尔心想。
“诸位先生,”参议员重复道,“各位都参与到一件小小的家庭事务中来了,这是违反鄙人意愿的,诸位也不见得情愿,因此,我不得不向诸位做一番解释,因为,我相信,唯独船长先生”——讲到这里,他们互相鞠了一躬——“是完全知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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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楼
原文十一)
“现在我真是每句话都得留神了。”卡尔自思道。
他斜眼一瞧,发现生命又开始返回到了司炉的躯壳里去了,不禁很高兴。
参议员继续说道:“自从我居住到美国这么多年以来——居住这个词用在美国公民身上,显得很不妥当,而我则是个地地道道的美国公民,自从这么多年以来,我同欧洲的亲戚完全断了来往,原因呢,第一,同眼前的事情无关,第二,讲起来确实很费神。我甚至害怕这样的时刻,我或许不得不把这些原因讲给我亲爱的外甥听,而与此同时,遗憾得很,我还会不可避免地坦率地谈到他的父母和亲戚。”
“这是我的舅舅,确定无疑了。”卡尔边听边心里想到,“他可能改了姓。”
“我亲爱的外甥如今被他的父母——我们现在只说同事情真正有关系的话——干脆地抛弃了,就像把一只惹人生气的猫扔出家门一样,我一点也不想掩饰我外甥所干的事情,这件事使他受到这样的惩处,但是,他的过错是这样的,只需简单的提一提,就足以让人听后原谅他了。”
“这倒要听一听,”卡尔心想,“不过我不愿意他原原本本地讲出来。此外,他也不可能知道,他从哪里知道呢?”
“就是说,他,”舅舅接着说,他微微躬身,倚靠在身前的竹手杖上,这样一来,他确实去掉了这件事情目前不必要的庄重气氛,要不然的话,肯定是会有这种气氛的,“就是说,他被一个大约三十五岁的女佣人约翰娜,布鲁摩尔勾引了。我决计不想用勾引这个词来伤我外甥的心,但是,要找出另一个同样恰当的字眼来,也确实不容易。”
已经相当靠近舅舅的卡尔,这时回转身来,要从在场的人们的脸上看看这番叙述给他们造成了什么印象。
没有一个人在笑,个个都耐心地认真地听着,人家毕竟不能趁此机会去笑一个参议员的外甥。人家倒是会说,司炉正对着卡尔微笑,尽管只是那么一丝微笑,但是,第一,这说明他有了新的生机,因此很可喜。第二,他这样微笑是可以原谅的,因为方才在司炉的小房间里,卡尔还秘而不宣的事情,现在完全公开了。
“这个布鲁摩尔,”舅舅继续说道,“同我的外甥生了一个孩子,一个健康的男孩子,做洗礼的时候取名雅克布,无疑想到了在下。我的外甥无疑什么时候顺带向这个女佣人提起过,但却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是说,幸亏如此,由于我外甥的父母为了不负担私生子的抚养费以及避免其它会沾上他们自己的丑闻——我得着重指出,对于那里的法律以及他父母的其它情况我一概不知,由于他们不愿意负担抚养费和为了避免丑闻,便把他们的儿子,我亲爱的外甥送来美国,不负责任地只给他少得可怜的行装和旅费,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这个小伙子,要没有恰恰还在美国经常出现的奇迹,将只好依靠他自己,这样的话,他就会在纽约港的哪条小巷里堕落下去。多亏那个女佣人给我写了一封信,但是投错了地方,转来转去,经过好长时间,前天才到我的手里。她在信上向我讲了事情的经过,描述了我外甥的容貌体型,还很周到地写上了他所乘坐的轮船的名字。如果我想多打扰各位先生的话,是可以把那封信的某几个段落”——他从口袋里取出两张写的密密麻麻的大信纸晃了晃——“在这儿念一念的。肯定会有效果的,因为这封信写的聪明机灵而又不大老练,但还是怀着一番好意,以及对婴儿的父亲的体谅恩爱,但是,我既不想同诸位多谈,只要能说明情况也就够了,也不想伤害我外甥可能还存在的愿意接受这封信的情感,如果他愿意的话,可以在已经为他准备好的房间里,静悄悄地独自去念这封信,并引以为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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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楼
原文十二)
但是卡尔对那个女佣人并无感情。往事又一件件涌上心头,她坐在厨房里的食物柜子旁,两肘撑着柜面。卡尔有时到厨房里去,或是替他父亲取喝水的杯子,或是替他母亲办什么事,这时,她总要瞧着他。
有几次,她姿势别扭地在柜子上写信,并从卡尔的脸上吸取灵感。有几次,她用手捂住眼睛,使卡尔没法招呼她。有几次,她跪在厨房边上自己狭小的房间里,对着一个木制十字架祈祷,卡尔走过时,仅仅只是怯生生地从没有关严的门缝里瞧她。有几次,她在厨房里乱转,当卡尔向她迎面走来时,她像个女巫似的哈哈大笑,往后退去。有几次,卡尔进了厨房后,她便关上门,捏着门把,直到卡尔要求离开。有几次,她取来一些卡尔根本不想要的东西,默默地塞进他的手里。
有一次,她叫了声“卡尔”,他冷不防听了这声招呼,还惊魂未定时,就被她扮着鬼脸,叹着气,拖进她的小房间里,随手关上了房门。
她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一边叫他给她解开衣服,一边自己动手脱掉了他的衣服,让他躺在她的床上,仿佛从现在起她决计不再把他让给别人。她要抚摸他,照料他,直到世界末日。
“卡尔,你啊,我的卡尔!”她喊道,似乎她正在瞧他,并证实自己属于他所有。
可他呢,正相反,什么也不看,只感到躺在太温暖的床褥上很不舒服,看来这床褥是她特意为他加厚的。
随后她也躺到他的身边,要让他吐露什么秘密,但是他没有秘密可以告诉她。她便生气了,半真半假,一边摇晃他,脑袋放到他的胸口去听,也凑过胸脯让他听,但她没能使卡尔这么做,便动起手来,十分令人厌恶,弄的卡尔使劲把头和脖子都摇到了枕头外——他觉得,仿佛她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也许出于这个原因,他突然感到害怕并急需别人救助。
末了,在她几次三番地希望再度相会后,他哭泣着躺到了自己床上。这就是过去发生的一切。可是,舅舅却拿它来大做文章。
这么说,厨娘的确惦记着他,并把他要到美国去的事情告诉了舅舅。她干得很漂亮,而他可能还得再报答她一次。
“现在,”参议员说,“我想听你当众讲一讲,我究竟是你的舅舅不是?”
“你是我的舅舅。”卡尔说着,吻了对方的手,并被对方吻了一下额头。
“我碰上了你,真是非常高兴,但是,如果你以为我的父母只讲你的坏话的话,那你就错了。撇开这一点不谈,你方才还讲错了几个地方,这就是说,我认为,事实并非完全如此。不过,你在美国,也确实不可能把事情弄的很清楚,此外,我相信,由于这些事情同这些先生们没有多大关系,因此在向他们讲述的时候,如果细节上有那么一点点出入,也没有什么大错。”
“讲的好,”参议员说着领卡尔到那位显然一心关注着事态的船长面前,并问道,“我不是有一个出色的外甥吗?”
“我有幸,”船长边说边鞠躬,而且以只有受过军事训练的人才会有的姿势,“结识您的外甥,参议员先生。我的轮船能成为这样一次会面的场所,乃是一件殊荣。不过,他这一路待在统舱里是非常糟糕的,是啊,谁能知道船上载的是谁呢。可是我们尽了一切努力,尽可能减轻统舱里乘客的劳累,在这方面,比如说,比起美国航运公司来,我们想的办法多得多,但是,把这样一次远航变成一次娱乐消遣,我们始终还未能办到。”
“我没有受什么罪。”卡尔说。
“他没有受什么罪!”参议员大声笑着重复了一遍。
“我只担心我的箱子丢了——”卡尔说着想起了已经发生的和还要去做的事情,并环顾四周,看到所有在场的人都出于尊重和惊讶,默默地站在原来的位置上,眼睛都瞪着他。只有海港当局的官员,当他们让别人看到他们严厉而自满的面孔的情况下,才能看出他们有一种来的不是时候的遗憾神情,对于他们来说,现在放在桌上的怀表,可能比房间里正在进行以及还要发生的事情更为重要。
继船长之后,第一个表示自己关怀的是司炉,这真叫人感到惊讶。“我衷心祝贺你!”他说着,握住卡尔的手摇了摇,他也要以此表示诸如承认之类的意思。
当他接着也想对参议员说同样的话时,参议员往后退去,仿佛司炉这样做是逾越了他的权利,司炉也马上作罢了。
但是其余的人现在都领悟到了该干些什么,便立即乱糟糟地把卡尔和参议员围在中间。于是出现了这样的事,卡尔甚至受到了舒巴尔的祝贺,这个他也接受了,并表示感谢。
在重新安静下来后,海港当局的官员最后走上前来,说了两句英语,给人一种可笑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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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楼
原文十三)
参议员先生兴致勃勃地享受着这份快乐,又想起了一些次要的事情告诉大家,自然罗,大家不仅耐心地而且饶有兴致地听了。
参议院讲给大家听,他把厨娘信中提到的卡尔的相貌特征记在了他的笔记本上,以备急需。在司炉唠唠叨叨个没完的时候,他掏出笔记本来,把厨娘的观察结果(当然不像侦探那样准确无误)同卡尔的外貌对照起来。
他本来只是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并且为了闹着玩,可是,“外甥就这样找到了!”他结束这番话的语调,仿佛他还想再接受一番祝贺。
“司炉该怎么办呢?”卡尔绕过舅舅最后所讲的事情问道。他以为自己处在一个新的地位之上,心里想什么,都可以讲出来了。
“司炉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参议员说,“船长先生认为怎么对就怎么办。依我看,我们对司炉已经感到厌烦了,厌烦透了,在场的每位先生肯定都会同意我的。”
参议员忘记了,正是因为司炉,卡尔才到了这里,才见到了参议员舅舅。
“一件需要主持公道的事情,不能取决于这个啊!”卡尔说。
他站到了舅舅和船长中间,并以为或许站在这个位置上可以掌握决定权。
尽管如此,司炉看来不再指望别人替他说话了。他把双手插在裤子的皮带里,那皮带是由于他那些激动的动作而和破了的条纹衬衫一起露出来的。这个他一点也不在意。他受的苦已经全部诉说完了,现在人家应该还看看他身上穿的破衣服,随后在把他带走,他心想,侍者和舒巴尔在这里是级别最低的两个,多半是由他们对他实施这最后的恩典。
舒巴尔从此可以放心了,不会再像总出纳员说的那样毫无办法了,船长将可以清一色地雇佣罗马尼亚人,船上到处都讲罗马尼亚话,这样一来,或许当真会事事都好起来,再也不会有哪个司炉到总会计室来唠叨了,而他最后这一次所发的牢骚,也将会留在人们的记忆里,成为一段让人感到相当愉快的往事,因为,如参议员所说,他直接促成了他们外甥和舅舅相认。这个外甥在相认之前曾多次设法替他做好事,因此,对他为他们相认所出的力,早已经充分地表示过了回馈,因此司炉根本没有想过,现在还要向卡尔提什么要求。此外,卡尔也愿意当参议员的外甥,而且他又不是船长。
但是,不祥的话最终还是将从船长嘴里说出来——司炉本着自己的想法,尽量不去瞧卡尔,但遗憾的是,在这间仇敌环绕的房间里,再没有其他的地方可以让他的目光停留下来。
“别把事情搞错了。”参议员对卡尔说,“这也许是一件该主持公道的事情,但同时又是一件有关纪律的事情。这两者,尤其是后者,在此地都将由船长先生来裁决。”
“是这样。”司炉嘟囔着说。
觉察到他在嘟噜并听清楚他的话的人全都诧异地微笑了。
参议员继续道:“此外,轮船刚刚抵达纽约港,船长先生肯定有一大堆公务要办,我们已经麻烦他半天了,因此我们现在无论如何得离开这条船了,别在节外生枝,毫无必要地介入到那两个机械工这场毫无意义的争吵中去,又闹出什么事情来。亲爱的外甥,我完全了解你的作风,正因为如此,我有理由赶紧带你离开这里。”
“我马上为您放一条小船下去。”船长说。
卡尔感到微微吃惊,船长压根也没有对舅舅的话表示任何异议,因为这番话无疑可以被人看作是舅舅自己的谦卑的表示。
总出纳员连忙冲到写字台边,打电话把船长的命令传达下去。
“时间紧迫,”卡尔暗暗想到,“我要是不得罪人,就什么也休想干成。我现在可不能离开舅舅,他刚刚把我找到。船长虽说客气,但仅此而已,一讲到纪律,他就不客气了。而舅舅之前已经同他倾心谈过了。我不想同舒巴尔谈,我甚至应该感到不满,方才同他握了手。此地其余的人都是废物。”
卡尔这样想着,慢慢地走到司炉跟前,把司炉的右手从裤袋里拉出来,握在他自己的手里抚摸着。“你为什么一声不吭?”他问道,“你为什么咬牙忍受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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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楼
原文十四)
司炉只是皱着眉头,仿佛他在寻找他所要说的话的表达方法。同时,他低头瞧着卡尔的手和他自己的手。
“你受了不公正的待遇,船上没一个像你这样,这一点我完全清楚。”卡尔把自己的手指在司炉的手指间来回移动。司炉则用带着泪光的眼睛环顾着四周,仿佛他得到了幸福,谁也不会因此而生他的气。
“你得自卫,你得说是或者不是,否则人家是不会明白真相的。你得答应我,你得听从我,因为我有许多理由感到担心,我自己不能再帮你的忙了。”说到这里,卡尔哭了,一边吻着司炉的手,把这只几乎没有生命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仿佛这是一件不得不放弃的宝贝。
这时,参议员舅舅已经来到他的身边,把他拽开了,略微有点强迫。
“看来司炉把你迷住了。”舅舅说着,从卡尔的头顶上向船长送去会意的眼色,“你曾经感到无依无靠,那时,你找到了司炉,现在你感激他,这是很值得称赞的。但为了让我高兴,你不要做的过了头,你要学着了解自己的地位。”
门外响起了一片吵闹声,还可以听到有人在喊叫,甚至像是有人在粗鲁地撞门。走进来一个水手,有点撒野的样子,围着一个姑娘的围裙。
“弟兄们在门外!”他喊道,并用胳膊肘撞着门,仿佛他还在人丛中。最后他镇定下来,正想要对船长敬礼,却发现了自己身上那条姑娘的围裙,便扯了下来,扔到地上,嚷道:“真恶心,他们给我系上了姑娘的围裙!”
随后他碰了碰脚后跟,敬了个礼。
有人想笑,但是船长却严肃地道:“这才像样!谁在外面?”
“是我的证人。”舒巴尔走上前来说,“我请求原谅他们不适当的举动。航行结束后,弟兄们有时像疯了一样。”
“你马上叫他们进来!”船长命令道,同时朝参议员转过身去,有礼貌但很快地说道,“尊敬的参议员先生,劳驾您带着您的外甥跟这名水手走吧,由他领您上小船,我大概根本不需要说,我个人能认识您,参议员先生,是多么愉快,多么荣幸。我只希望,不久能有机会同您,参议员先生,将我们被打断的关于美国舰队情况的谈话继续下去,到那时,也许又会像今天一样被以这种令人愉快的方式所打断。”
“暂且如此吧!有这样一个外甥够使我满意的了。”舅舅笑道,“感谢您的一番盛情,祝您平安。完全有可能,在我们”——他亲切地搂住卡尔——“下回去欧洲旅行时,或许会更长时间地同您会晤的。”
“那我将感到由衷的高兴。”船长说,这两位先生握了握手,轮到卡尔时,他只能草草地把手伸向船长,没来得及说一句话,因为这时大约有十五个人要求见船长,这些人在舒巴尔的带领下,虽然有点慌慌张张,但却非常嘈杂地涌了进来。
水手请参议员走在前面,随后为他和卡尔分开人群,他们毫无困难地从躬身行礼的人们中间穿过,看来,这些平常性情温和的人把舒巴尔和司炉的争吵看作一场滑稽戏,即使在船长面前仍然不失其可笑的性质。
卡尔发现那个厨房的姑娘莉娜也在这些人里面,她开心地朝他眨眨眼,一边系上水手扔掉的那条围裙,因为这条围裙是她的。
他们继续跟着水手,离开了房间,拐进一条小过道,走了几步以后,就是一扇小门,一条短梯由那里通向下面为他们准备好的那条小船。
小船里的水手都站起来向他们敬礼,他们的队长一纵身跳到船上。
卡尔刚踏上最高一级阶梯,参议员正开口叫他下梯子千万小心时,他却放声大哭起来。
参议员用右手托住卡尔的下巴,让他紧紧地贴在自己身上,并且左手抚摸他的头。他们就这样一级一级地慢慢走下去,两人紧贴着下面的小船,参议员给卡尔找了一个好位置,正好面对着他。
参议员一挥手,水手们便把小船从轮船旁撑开,随即划了起来。
他们刚离开轮船几米远,卡尔突然发现,他们正在总会计室窗户的那一侧,三扇窗户里满是舒巴尔的证人,他们非常友好地挥手向小船致意,舅舅甚至还道谢了一声。一个水手露了一手,他向上面送去一个飞吻,但没有中断同别人节奏一致地划桨。
真的,司炉好像已经不在场了。卡尔仔细地瞧着他的舅舅,舅舅的膝盖差点儿就碰上了他的膝盖。卡尔产生了怀疑,这个男人究竟能不能代替司炉呢?舅舅也躲避着他的目光,去瞧那摇晃着小船的波浪。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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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楼

第二篇 卡夫卡的《乡村医生》
原文
我十分窘迫:我要作一次紧急的远行;一位重病患者在十里之外的一个村子里等我;漫天大雪铺天盖地地飘洒在病人和我之间那广阔无垠的大地上,我有一辆马车,轻巧且车轮大,在我们乡间的道路上行驶完全合适;我穿好皮外衣,手里拿着医疗箱,站在院子里整装待发,可就是没有马,没有马。
我自己的马在昨天严寒的冬夜里劳累过度死了。我的女佣现在满村子里跑东跑西,想借到一匹马,然而我知道这纯属徒劳。雪越积越厚,行走越来越困难,我茫然地站在那里。这时那姑娘出现在门口,独自一人,摇晃着马灯。当然,有谁在这种时候会借他的马给别人跑这差事?
我又在院子里踱来踱去,不知所措。我心烦意乱,苦恼不堪,用脚踢了一下那已经多年不用的猪圈的破门。门开了,摆来摆去拍得门枢啪啪直响。一股热气和类似马的气味扑面而来,里面一根绳子上一盏厩灯晃来晃去;低矮的棚圈里有个人蜷曲蹲在那里,脸上睁着一双蓝眼睛。他葡匐着爬过来,问道:“要我套马吗?”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弯下腰,想看看这圈里还有没有其他什么东西。
女佣站在我身旁,说道:“一个人总不知道自己家里到底会有什么东西。”
我们两个都笑了。  “喂,兄弟!喂,姑娘!”马夫喊着。
两头高大而又强壮的牲口,一匹接一匹互相推搡着拼命往前挤,马腿紧贴着身子,漂亮的马头像骆驼一样低垂着,把门口完全堵严实了,只有使劲将它们的身子转个个儿才能走出来。不过,它们马上就站直了,马腿很长,身子直冒热气。
“去帮帮他,”我说,听话的女佣便急忙过去给马夫递挽具。
可是,不等她走近,马夫就抱住了她,把脸贴向她的脸。她惊叫起来,跑到我身边,脸颊上深深地留下两道红红的牙印。
“畜生!”我愤怒地喊道:“你想挨鞭子吗?”但转念又想,他是个陌生人,我不知道他从哪里来,而且在大家拒绝我的时候自愿来帮助我。
他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所以并不计较我的威胁,只是向我转了一下身体,手里不停地套着马车。
“上车吧,”他说。一点不假,一切已准备就绪。我发现这套马车非常漂亮,我还从来没坐过这么漂亮的马车呢。我高兴地上了车,说道:“不过,车我来驾,因为你不认识路。”
“那当然,”他说,“我压根就不跟你去,我留在罗莎这里。”
“不!”罗莎叫起来,准是预感到她的命运已无可避免,跑进屋里;我听见她把门链当啷一声挂上;听见她把门锁锁上;此外我还看见她在过道里继续急如星火地穿过屋子,把所有的灯都关上,使别人找不到她。
“你跟我一起走,”我对马夫说,“否则我不去了,不论怎样急迫。我不能想象为此行而把那姑娘送给你作为代价。”  “快走。”他吆喝道,拍了拍手,车子便向前飞跑了,就像木头在潮水中漂游那样。
我还听见我家的门怎样在马夫的撞击下发出破裂的声响,接着我的眼睛也好,耳朵也好,所有的感官都在狂风暴雪的侵扰下什么也没有反应了。但这也只是一刹那的工夫,因为我已经到那儿了,病人家的院门仿佛就在我家的院门口开着呢。
两匹马安静地站住了,风雪已停止了,周围月光融融。病人的双亲急忙从屋子里出来,他的姐姐紧随其后,他们几乎把我从车子里抬了出来。大家七嘴八舌,我一句也听不清楚, 病人房间里的空气几乎要憋死人,无人看管的炉子仍冒着烟,我想推开窗子,但我首先得见一见病人。
他是个少年,十分消瘦,不发烧,身上不冷也不热,两眼枯槁,他没有穿衬衣,从羽绒被子里坐了起来,搂住我的脖子,在我耳边悄悄说:“大夫,让我死吧。”
我环顾了一下周围。没有人听见他说这句话。父母默默地欠着身站着并等待着我的诊断结果,姐姐搬来一张椅子让我放提包。我打开提包,寻找医疗器械,男孩则总想从床上向我挪过来,以便提醒我记住他的请求。
我拿出一把小镊子,对着烛光试了试,又把它放了回去。
“是呀,”我怀着亵渎的心情想到,“众神们在这种种情况下给予了帮助,送来了所缺的马,由于紧急还加了一匹,甚至还额外给了个马夫——”
现在我才又想起了罗莎;我该怎么办,我怎样才能救她,怎样才能将她从马夫身子底下拽出来,而离她有十里之遥啊,加上所套的两匹马又不听使唤!
现在这两匹马不知是怎样送开了缰绳的,我不知道这两扇窗门是怎样被它们推开的,每一匹都通过一扇窗户把头伸了进来并观察着病人,而对于家人的喊叫置若罔闻。
我想:“我马上又要乘车回去,”好象那两匹马在要求我走这趟路。
但我默许病人的姐姐替我脱下了皮大衣,她以为我已经热得不行了。老人拍拍我的肩膀,他为我准备了一杯罗姆酒,舍得用这样宝贵的东西款待客人,表明他对我的信赖。我摇了摇头,我觉得老人以为我不舒服,仅仅出于这个理由我拒绝喝他的酒。
母亲示意我过去,我听从了,而当一匹马对着天花板高声嘶鸣的时候,我将头贴在男孩的胸口,他在我湿漉漉的胡子下面颤栗起来。这证实我所知道的情况:这男孩是健康的,血液循环方面有点儿问题,被操劳的母亲用咖啡灌成这样的,但还是健康的。最好就是从床上把他推下来。
但我不是想改变世界的人,因而就让他躺着吧。我是本地区聘用的医生,尽心尽责,甚至都有点过了份。我工资菲薄,但我很慷慨,对穷人乐善好施。我还得养活罗莎,所以难怪这少年不想活,我自己也想死呢。在这个无穷尽的冬日里,我都在干些什么呀!我的马已经死了,而村子里谁也不肯把马借给我,我不得不从猪圈里牵出马来套车;要不是猪圈里偶然有两匹马,我只得用猪来拉车了。
事情就是这样。于是我向这家人点头。他们对这些一无所知,就是知道了,他们也不会相信。开开药方是容易的,但人与人要相互理解,那就难了。
好了,今天在这里的出诊算结束了,人家又让我白折腾一阵,这我已习惯了。全区的人都用夜晚的铃声来折磨我,可这一回我还得搭出一个罗莎,这个美丽的姑娘,多年来一直在我家里生活,可我几乎没有留意过她,这个牺牲太大了,我必须在头脑里仔细琢磨一下该怎么办,指责这家人是没用的,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把罗莎送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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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小桥
18楼
可当我关上我的手提包,伸手去拿我的皮大衣时,一家人全站在一起,父亲闻着拿在手中的那杯甜酒,母亲看来对我感到失望。是啊,老百姓能指望什么呢?她眼泪汪汪地咬着嘴唇。姐姐挥动着血迹斑斑的毛巾,于是我有几分准备在某中情况下承认这个少年也许确实有病。
我朝他走去,他对我微笑着,仿佛我端给他极富营养的汤汁似的,此时两匹马一齐嘶鸣起来,这嘈杂声仿佛是上苍专为派我来看病而发出的。现在我发现:没错,
这少年是有病。在他腰间的右侧敞露着一个手掌大的伤口,像朵玫瑰,颜色不一,暗处最深,周围边缘较浅,呈细粒状,混合着随时凝结成的血块,一如露天矿的矿石。
这是从远处看去的状貌,若从近处看,则情况更不忍目睹。谁看了能不唉声叹气呢?满是蛆虫!像我的小手指那么粗壮那么长,浑身亦是玫瑰色,在血污里蠕动着,密集在伤口深处,同时用白色的小脑袋和许多小脚爬向亮处。
可怜的男孩啊,你是没救了。我已经找出了你的伤口,你身上的这朵鲜花使你毁灭。
一家人高高兴兴,他们看着我忙活:姐姐把这告诉母亲,母亲告诉父亲,父亲又告诉那些在月光下踮着脚从敞开的门扉走进来的客人们,他们张开双肩,以保持身体的平衡。
“你准备救我吗?”少年抽噎这轻声说,他被伤口折磨得头晕目眩。
住在本地区的人都是这样,他们总是向医生要求一些不可能的事情。旧日的信仰他们已经失去了,牧师坐在家里一件接一件地撕拆自己的法衣,但医生凭着一把灵巧的手术刀无所不能。
那好,就随它的便吧:我并非不邀自来的,假如你非要我充当圣职,我也只好听其自然;一个上年岁的医生,侍女都被人夺去了,还有什么更好的奢求!你看他们来了,这一家人和村里的年长者,他们脱掉了我的衣服,一支由老师领着的合唱队站在家门口,用一种极简单的旋律唱着一段歌词:
脱掉他的衣服,他就会治好病
要是他治不好病,就把他杀掉
他仅仅是个医生,他仅仅是个医生
然后,我被脱了衣服,我用手指捋着胡子,侧头静观着众人。我镇定自若,胜过所有的人,尽管我孤立无援,被他们抱住头、抓住脚、按倒在床上,但我仍然这样。
他们把我朝墙放下,挨着病人的伤口,然后,都退出小屋,并关上了门;歌声也嘎然而止,云块遮住了月亮,暖暖的被子裹着我,马头在窗洞里忽隐忽现地晃动着。
“你知道,”我听见男孩在我耳边说,“我对你的信任已经微乎其微了。你只是在什么地方被人甩掉的,并不是自己来的。你不帮忙,反而把我这个垂危病人的床弄窄了。我恨不得挖掉你的眼睛。”
“不错,”我说,“这是一种耻辱。但我现在是个医生,你要我怎样呢?相信我,事情对我也不容易。”
“难道这样的道歉就会使我满足吗?哎,也许我只能这样,我一向都很知足。带着一个美丽的伤口我来到人世,这是我的全部行头。”
“年轻的朋友,”我说道,“你的错误在于看不到全部的事实。我这个人去过附近所有的病房,我告诉你,你的伤并不那么可怕,只要在尖角处砍两斧子就行了。”
“事情真是这样吗?还是你趁我发烧在欺骗我?”
“确实如此。我以一个医生的名誉担保。”
他相信了,安静下来不再做声。然而,现在是我考虑自我解救的时候了。马匹依然忠实地站在原位,我很快收集起衣服、皮大衣和出诊包,也顾不上去穿衣服。马儿如果还像来时那样神速,那么在某种程度上我就是从这张床上一下就跳上我的床。
一匹马驯服地把头从窗户中退回去。我把我那包东西扔进车里,皮大衣丢得好远,只一个袖子紧紧挂在一个钩子上。这样就可以啦。我飞身上马。缰绳松弛下来,马匹也没有互相套在一起,而马车则晃晃悠悠地跟在后面,再后面皮大衣也拖在雪地里。
“驾!”我喊道,但马并没有奔驰起来,我们像老人似的慢慢地驶过雪原,耳后久久地回响着孩子门唱的一首新歌:
你们这些病人,
高兴吧。
医生陪你们上了床!
我这样永远也到不了家的;我那门庭若市的诊所完了,一个后继者在抢我的饭碗。令人讨厌的马夫在我家里胡作非为,罗莎是他的牺牲品;我不愿再想下去了。我这个老人,赤裸着,遭受这个最不幸时代的严寒霜冻,坐着人间的车,驾着非人间的马,到处漂泊。我的皮外衣吊在马车后面,可我够不着它,那些手脚灵活的病人没有一个人肯帮忙。上当了!上当了!只要一次听信夜间骗人的铃声,就永远也无法挽回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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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楼
《乡村医生》——————解读
五六年前的某个清晨,我从睡梦中醒来,忽然想起了这篇小说(以前只是粗略的看过卡夫卡的一些文字,并没有什么感觉)。像是得到了某种启示般的,我从被窝里爬起来在书架上找到它,然后匆忙钻回被窝开始阅读。在清晨头脑最干净的时候,在黑夜中梦境的感觉依然残留——我们最接近自己的时候,我进入了卡夫卡。
下面请听我的解读——
“我十分窘迫:我要作一次紧急的远行;一位重病患者在十里之外的一个村子里等我;漫天大雪铺天盖地地飘洒在病人和我之间那广阔无垠的大地上,我有一辆马车,轻巧且车轮大,在我们乡间的道路上行驶完全合适;我穿好皮外衣,手里拿着医疗箱,站在院子里整装待发,可就是没有马,没有马。”
《乡村医生》首先是一个梦,一个乡村医生的梦,只有以梦的逻辑来理解才能真正进入它。第一个出现的情绪是“焦虑”,这是每个人梦境的主题之一。因找不着某样东西或某个人而焦虑异常,我想这是大家在梦里都出现过的情形。接下来,“我”随意地踢了一下猪圈的门,没想到一个马夫从里面拉了两匹马出来,女仆在一边笑着说:一个人总是不晓得自己家里有什么东西。
这正是梦境的逻辑之一:以一种想象的方式自我解除焦虑。但是焦虑只是得到暂时的缓解,接着它又以另一种方式更加凶猛地扑来——马车夫企图占有“我”的女仆,而“我”却无能为力地被他赶走了。从这种情节的设置已经可以略窥这篇小说的主题了,那就是个人面对外界的无能为力和由此产生的难以解除的焦虑。
开头的这段叙述还表现了梦境的两大特点:强烈的情绪和强烈的想象力。
以前看好莱坞电影《沉默的羔羊》,里面有一个细节很有意思:霍普金斯指导朱迪福斯特如何去抓那个为了想要变成女人,而剥女人皮做衣服的变态杀人者。他说——“人的想象是从身边最熟悉之处开始的”,暗指罪犯杀的第一个女人一定是他认识的熟人。平时我们总以为想象力是最天马行空不可捉摸的,其实最能引起我们想象、想象的最多的,恰恰是我们每天见到的最熟悉的,它们总在我们的梦境里以另一种面目出现。在这个梦里,作为一个乡村医生,他把自己焦虑的情绪表达为两种情况:要出诊时却没有出行的公具;自己喜欢的女仆有被恶奴侵犯的危险。前者是日常生活情形的直接再现,后者更像是他日常生活中的潜意识在梦境里的延续性思维。
马从猪圈里钻出来,这违背日间生活的常识,但却又是梦境的逻辑之一:事物的发生发展具有自我设定的、荒诞随意的转移和嫁接。——“我”为了解除焦虑,给自己找出了两匹马,而它们从随意的任何某个地方变出来都行。梦境的这种逻辑很像小孩子时的撒谎和圆谎,大人听了觉得可笑荒诞,我们自己却认为天衣无缝。如果把梦境的这种想象称为“突发式”或“灵机一动式”,那么下面两段想象可以称为“扩展”式的:
“那两头高大而又强壮的牲口,一匹接一匹互相推搡着拼命往前挤,马腿紧贴着身子,漂亮的马头像骆驼一样低垂着,把门口完全堵严实了,只有使劲将它们的身子转个个儿才能走出来。不过,它们马上就站直了,马腿很长,身子直冒热气。”
“罗莎叫起来,准是预感到她的命运已无可避免,跑进屋里;我听见她把门链当啷一声挂上;听见她把门锁锁上;此外我还看见她在过道里继续急如星火地穿过屋子,把所有的灯都关上,使别人找不到她。”
毫无疑问,这两段扩展式的想象都是极其精彩的,前面一段镜头像贴着马在拍摄,后面一段是个远景:黑夜中高大的老屋,罗莎的剪影在窗口快速闪动,门锁哐哐作响,灯光依依灭去。
《乡村医生》最初吸引我是因为它是一个梦,现在也依然是这个原因。我不认为它里面有作者刻意安排的象征、隐喻或者所谓深刻的逻辑思辨,这一切都是梦境本身所具有的,不是作者为了表达其它重大的主题而假借一个乡村医生的梦来刻意安置的。这正是这篇小说的奇妙之处——它为一个乡村医生做了一个梦。其实这已经是非常了不起了,换了我们,连自己的梦都搞不清楚无法知道来龙去脉,怎么替别人做梦呢?而卡夫卡正是洞悉了梦境与个人生活的关系,掌握了头脑做梦的规律,才能为别人做梦。所以对这篇小说的任何解读都不能离开“乡村医生”这个特定的角色。
作为一个乡村医生,他的梦境和他的生活是密切相关的,梦里的一切也都是由他日常生活的变形而来——场景、人物、事件、心理、情绪,人物之间的关系和由此而起的情感也都是由日常生活里的人物关系演变、强化而来的。“我”与女仆罗莎的关系,与马夫的关系,在真实生活中可能是非常风平浪静的,对女仆的喜爱与对马夫的厌憎仅仅只是一些被忽视的潜意识,而在梦境里“我”把这些潜意识编织为一个惊心动魄的情节——马夫赶走了我而欲对女仆施暴,在这个情节里,喜爱、厌憎、恐惧、懊悔、担忧、焦虑这些情感都被激发了出来。
同样,作为一个乡村医生,他与病人以及病人家属的关系也在这个梦里夸张变形。
先看这一段:
“我”到了病人家里,病人(男孩)“从羽绒被子里坐了起来,搂住我的脖子,在我耳边悄悄说:大夫,让我死吧。
这段话传递了两个信息:第一,医生和病人的关系常常有着一种特殊的亲切;第二,病人的这句话应是出于乡村医生在日常行医中感觉到的病人痛苦的眼神,那种因痛苦而求死的哀伤在梦中变为实际的恳求。
第二段:
“我”在给病人治疗时依然为女仆罗莎的事情焦虑,而病人家属却误会我不舒服;“我”觉得这个病人根本就没有病,在证实了这个想法后更加充满抱怨,觉得自己对工作已经太过尽职了,而“我”的付出并没有得到相应的理解和回报,
为了一个没有病的人我却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失去自己心爱的女仆)。
这种抱怨的心理我想由做医生的人来体会理解更真切,他们日常工作中一定有许多此类的怨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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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小桥
20楼
第三段:
“我”决定走时,被姐姐的恳求打动(请注意:家属的表现是不同的——父亲无动于衷,母亲无可奈何,唯有姐姐含着眼泪咬住嘴唇拿出一块血淋淋的毛巾),再次检查病人,发现了他的伤口。
关于这个伤口,一直是被认为有隐喻和象征的——“你身上的这朵鲜花使你毁灭”,我的理解首先依然是排除作者创作之初有预设的隐喻和象征。那种细致的描绘只是出于医生潜意识里对伤口的恐惧,而把它和鲜花联系起来,是梦境式的错位联想。在做梦时我们的思维和想像常常有“错位”的情形出现。以前的同事出现在现在的公司,死了的人来和我们见面说话,这些是属于时空的错位;而把毫不相干的事物联系到一起,也是“梦境”特有的本领,这种联系有种纯粹是由于思维模糊时造成的幻觉,而有种却是因为洞见了事物之间特殊奇异的关联,而伤口和鲜花的关联正是后者,这个比喻充满了神奇的象征和隐喻,令人震惊。
第四段:家属看到我在工作,兴奋起来,不顾病人毫无救治可能的事实,把病人完全托付给我,他们用唱歌逼迫我,甚至把我关在病人的房间里,架到病人的床上。
病人和家属对医生过高的要求,作医生的都会经常遇到。作了医生似乎就必须承担救治病人的天职。歌词的含义很有意思:
脱掉他的衣服,他就会治好病(这句表示了人们认为医生治好病是很轻易的)
要是他治不好病,就把他杀掉(这句表示了“我”对他们的过高期待感到的压力)
他仅仅是个医生,他仅仅是个医生(他们的心态是复杂的,既把医生当成无所不能的神,又把他们仅仅当成一样救活病人的工具)
第五段:“我”躺在病人床上,马又出现在窗口(不断出现的马意味着“我”时刻无法消失的焦虑情绪)。病人责怪我的无能,我对他进行哄骗和安慰。
这段很有意思,病人的抱怨被变形成“我对你的信任已经微乎其微了。你只是在什么地方被人甩掉的,并不是自己来的。你不帮忙,反而把我这个垂危病人的床弄窄了。我恨不得挖掉你的眼睛。”而医生对病人的哄骗荒诞到“在尖角处砍两斧头就行了”。
第六段:病人被哄骗得安静后,我逃了出来想要回家,可是却只能在荒野上漂泊。
这段中,马系不到一起,皮衣不能完全抛到马车、耷拉在雪地上,马不听话漫无目的瞎跑,都是“我”感到自己“无能”的一种表现,而孩子们唱的歌:
你们这些病人,高兴吧
医生陪你们上了床!
明显是“我”对自己的无能感和由此而起的自责的一种自我安慰——“我”虽然什么都不能为病人做,毕竟还上了床陪他躺在一起过。这种自我解脱确实荒诞,但在梦里我们常常能为自己找到这样荒诞的借口。
最后一段:
我这样永远也到不了家的;我那门庭若市的诊所完了,一个后继者在抢我的饭碗,不过毫无用处,因为他无法替代我;令人讨厌的马夫在我家里胡作非为,罗莎是他的牺牲品;我不愿再想下去了。我这个老人,赤裸着,遭受这个最不幸时代的严寒霜冻,坐着人间的车,驾着非人间的马,到处漂泊。我的皮外衣吊在马车后面,可我够不着它,那些手脚灵活的病人没有一个人肯帮忙。上当了!上当了!只要一次听信夜间骗人的铃声,就永远也无法挽回了。
在现实中这位医生的处境可能还可以,但在梦中他把悲惨的一面强化表达了出来,他对生活感到的压力、担忧、失落、厌倦、孤苦,这些背离正常生活的心理和情感在现实中不是被淡化就是被自我压抑了,而这个梦把它们释放了出来。
《乡村医生》这篇小说里,卡夫卡把潜意识在梦境中所发挥的特征,梦与个人现实生活的关系,梦的逻辑,梦的意境都展露的淋漓尽致。这也是他自己曾经愿意挑选出来留给我们的五篇小说之一。但愿我们不要再误读它吧,好好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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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小桥
21楼

之后的预告——————
之后可能在这里贴两篇废名的小说,废名是和沈从文同期的作家,被归为乡土作家一类,但这其实是个大错,废名小说的艺术成就,远在他这一代的小说家之上,甚至到现在都可以说没有人能超越他,他的小说,是真正东方艺术的最高成就。
我打算每天打字一点,把他的中篇小说《桥》的下篇打出来,让这部小说有个网上的版本可以供大家阅读。
要说明的是,废名也学佛,曾经写过长篇论文《阿赖耶识论》。我个人体会,他的小说《桥》,就是从他的阿赖耶识里流出出来的文字,那个意境,是真正的禅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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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楼
看卡夫卡的小说会有点压抑,贴上一片轻松点的短文调剂一下,契科夫的短篇《戏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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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小桥
23楼
戏后
在剧场看完『尤金•奥涅金』的演出,娜塔亚和妈妈一起回到家中。走进自己的房间,她飞快地脱去外衣,披散下头发,然后,就像塔吉娅娜一样,只穿着衬裙和白色的紧身胸衣,坐到桌前写信。
“我爱你,”她写到,“但你却不爱我,你却不爱我!”
写下这些,她笑了出来。
她才只有十六岁,还从来没爱过任何人呢。她知道乔尼(一个军官)和格雷德耶夫(一个大学生)都对她怀有爱慕之心,但是现在,看完了演出之后,她却想要自己怀疑他们的爱情——不被人爱,愁苦可怜――这是一个多么有吸引力的想法!在A爱上B而B却对A毫无兴趣的故事里,有一些东西是多么美丽,动人而浪漫啊!当塔吉娅娜正醉心于她自己强烈的爱时,奥涅金却丝毫也没有被爱攫住。假如他们相爱并且快乐,他们看起来该会多么乏味。
“不要再对我说你爱我了,因为我不相信你。”娜塔亚接着写下去,脑子里想着乔尼,那个军官,“你是那么有才华有教养,那么庄重,你是一个出众的男人——也许会有令人目眩的前程——相反,我却是一个愚笨的女孩,一个平庸的小人物。就如你清清楚楚看到的,我对你只会是一个累赘。是的,你喜欢我,我知道这点,你认为你已经找到了你理想中的女人,但这完全是一个错误。在激动过后你肯定会想,为什么你偏偏要遇上像我这么一个女孩,只是你善良的本性阻止你,不愿承认这一点罢了。”
娜塔亚开始为自己感到悲哀,禁不住泪如泉涌。
“我不能抛下我的妈妈和弟弟,”她接着写到,“否则我情愿戴上面纱,悄悄离开,投身到大海里,那么你就可以自由地去爱别人了。噢,如果我死了该有多好啊!”
泪水模糊了娜塔亚写下的文字,书桌,地板,天花板都闪着雨后彩虹般五彩缤纷的光,仿佛她正透过菱镜在观望。信写不下去了,她仰靠在扶手椅中,开始想念乔尼。
噢,上帝,他是多么吸引人多么有魅力的男人啊,娜塔亚记起乔尼常有的那种动人表情——恳求,内疚,温柔。
每当有人找他讨论音乐,他都要努力控制他的声音,在把冷淡和傲慢作为有修养和举止得体的社交圈子里,人必须隐藏起他的激情。掩盖激情,他做了,但并不成功。他对音乐的狂热几乎尽人皆知。那些关于音乐的无休止的争论,那些无知的人无礼的论断•••他们使他激动,焦躁;他们使他惊讶,羞怯,缄默。他弹钢琴和专业的钢琴家不相上下,如果不在军队服务,他也许已是一个著名的音乐家。
娜塔亚的眼泪干了。她又记起乔尼向她表白爱情的一幕:在一个交响音乐会上,他们顺着衣帽间走下楼梯,干冷的风从四面吹来。
“我很高兴至少你曾见过我的同学格雷德亚夫,”她又接着写信,“他非常伶俐,你肯定是喜欢他的。昨天他过来看我,一直呆到凌晨两点。我们都很快活,我非常遗憾你没有和我们在一起,他谈了许多不同凡响的见解。”
娜塔亚把手放在桌子上,头斜靠着手臂,头发垂下来盖住了信纸。她想起格雷德亚夫也是爱她的,和乔尼同样有权力得到她的一封信。实际上,给格雷德亚夫写信,是不是更好?油然而生的快意在她胸中翻滚滋长。开始这快意只有一点,象一只小皮球在滚动,接下来越滚越大,最后就如彭湃的巨浪。此刻,乔尼和格雷德亚夫都被娜塔亚抛到了脑后,她的思绪被她那不断滋长的隐隐快意搞得纷乱模糊。快乐的感觉从胸中漫延到四肢,她觉得似乎有一阵清凉的微风徐徐拂过她的头顶,扬起她的头发。她轻轻地笑了起来,肩膀随之轻轻抖动,书桌和灯罩也微微地有些颤动,泪珠落下来,洒在信纸上。她没办法停止笑,于是赶紧去想一些可笑的事情来证明她的笑并不是无缘无故的。
“多么好玩的狮子狗啊!”她想着,人笑得几乎喘不上气来,“那条狮子狗是多么可笑啊!”
她想起了昨天午茶后,格雷德亚夫和马克西蒙——那只家养的狮子狗——在一起玩耍的情景,他还讲了一个故事:一个狮子狗跑了耗几里去抓一只乌鸦,最后乌鸦转过身叫道:“喂,你真是只可怜的小狗。”狮子狗一下变得不知所措——它实在不知道它是在追一只会说话的乌鸦。它后退了,非常窘困,然后开始咆哮。
“不,我还是情愿爱格雷德亚夫。”娜塔亚决定。信被撕成了碎片。
她开始想那个学生,想他的爱,想自己的爱,结果她的头有些晕眩。所有的事情一起涌到她的脑海里:妈妈,街道,铅笔,钢琴。她愉快地想着,发现一切都很好。这仅仅只是开始,快乐在她耳边低语,一长串的事情都会更好。不久春天就会来了,然后是夏天,她和妈妈将一起去哥比基,乔尼会从部队回来,和她一起在花园漫步,一起跳舞。格雷德亚夫也会来,他们会在一起玩球,溜冰,他还会讲一些滑稽,出人意料的话。花园,夜色,闪亮的天,星星•••••她激动地想像着。她又一次笑起来,笑得全身颤动。她似乎闻到屋子里有苦艾的气味,似乎听到窗外风掠过树丛的沙沙声。
她站起来,坐到床上,她心中无比的快乐几乎要把她压垮了,她简直不知如何是好,她凝视着床头挂着的耶稣像。
“噢,上帝,这一切是多么美好呀!”她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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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小桥
24楼
《桥》下
废名
第一章水上
这个故事写到这里要到另外一个地方。
这同以前所写的正是一年的事情。节序正是中元,乡人妇男老幼上什刹山朝山的日子。
前年史家奶奶曾携了琴子细竹去过什刹山一遭,那时细竹方学会自己梳头,住在一个庵里得意得了不得,那里的修竹流泉在此乡是最有名的,天气又是炎阳未尽,秋风晚凉,二位姑娘带着新做的衣裳,一日要几易装,大现其少女身手,秋色也都是春光了。
但细竹又颇有点生气的事,那个庵堂名叫“天后庵”,在她的日记里有一则这样写:“真可气,天后庵的当家总是把我当成一个小孩子看待,今天早起又给云片糕叫我吃,我还没来得及梳头哩。等琴姐起来我给她,看她要不要。”
云片糕是打发小孩子的一种糕果,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理由,今年天后庵的老尼又带信来请客,细竹她不同意去了。她说她喜欢到那里去玩一趟,但什刹山她今年不去。
她说她很想坐船玩。于是小林笑道:“你们其实都是大人物,而足迹未出百里以外,真是叫人不敢当,这回我陪你们走远一点好不好呢,我们到天禄山去?天禄山有山有海,秋天的红叶听说非常好,还有一个地方叫做虎溪,夹岸桃花十里路的颜色,我也只是听见人家讲,现在这时候我们去也看不见。”
说着他倒好像梦见过天禄山虎溪桃花似的。
细竹欢喜地道:“那好极了,我们就到天禄山去,即日就启程,奶奶也一定让我们去,她老人家常说她从前还是做小姑娘的时候,天禄山传戒,跟着大人去了一些日子,现在我们三人去,奶奶一定欢喜。我就想看海!”
琴子听来也有点动心,但她不出主意,她捏了一本书在那里看。
此时三人盖坐在客厅里谈“朝山”。细竹看着琴子不理会,不觉扫兴道:“琴姐,你不答应去,我以后总不同你玩。”说得琴子笑了。
她又连忙凑近姐姐的耳朵唧咕:“只要你说去,奶奶一定非常喜欢,你跟我们一路出去玩一趟,住多住少都随你,回来你就做新娘子——反正事情我都知道。”
她这一说时,各人于一阵天真的欢喜之上,加了一个沉默。世间的不则一声,也正是大千世界——灵魂之相,所以各人的沉默实有各人的美丽了。
小林与琴子,大概菊花开时,将成夫妇之礼,这自然是一件赏心的乐事,而且,天下万般,轮到善于圆梦之人,当前又格外的容易是一个奇迹,得而复失的江山,而且是别时容易见时难,何况未知的国度呢?
细竹的欢喜之花,好像不在这一棵树上,但少小相从的女伴,最是异梦而同彩色,每每对映为红,她与琴子更是有着姊妹的绿叶之荫。
小林常说她实在是一个仙才,或者正因此,此刻三人面面相觑,好不可说的大大的一个人间的冷落。
琴子的心境很有一种福地,她相信,由得她,她把她的闺门一手建筑得一座好楼台,但再一望,一个人怎么的又丝毫无把握似的,只有她的女儿之泪倒实实在在地可以洒净她自己的心胸。
大概世间女子都是命命鸟,善有听命之情,不负戾天之翼。她爱小林,同时就有一个稚气的骄傲,仿佛自居于天之骄子,接着又每每的暗自落泪了,她也说不出是为什么来。她知道,自从小林回乡,她一点感伤情绪都没有,泪珠儿也正是她的温情。
有一次她却无意之中向小林说玩话道:“我们家的人命运都不好,奶奶替我算命,算命先生说这位小姐八字好,小姐却想不出这个好字要怎么写法才算好。”
实在她不是说自己,自己倒是忘记了,她的意识里头总有向小林致一个祝福之诚,仿佛怕小林前途不平安,自己又可气自己这么一个女孩子气。
当下小林笑着答她的话道:“我记得我们小孩子的时候,我教 字,小姐如今长大了,也请不要骄傲,请拿妙手出来,让我在手心里写一个好字。”
说得琴子面上吹着爱情之风了。然而不是今天的话,今天且不多讲。今天他们三个同意,将游天禄山了。史家奶奶也说那很好,只是叫他们去了就得住一月半月,不可尽在路上累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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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楼
天禄山有一鸡鸣寺,史家奶奶曾经是一位施主,他们去可以受鸡鸣寺的招待。天禄山不在此邑境内,是三百里知名的丛林,位于海边,佛寺一十二处,其最大者曰“明光寺”,一年四季,烧香许愿,游山玩水,不少人来往,尤其是在明光寺传戒的时候,来客都是毗连四洲县有名之家。由史家庄动身到天禄山,有三日之程,这个故事的三个人物,是七夕以前走的,因为细竹的生日刚好是这一个巧日,我们有她在天禄山的笔记可考了。
我们可以说一说到天禄山的地势。此邑分山区和水乡,亦称上乡与下乡,下乡人惯在船上过生活,上乡路行乘车,邑城一带介于山水之间,既无高山,亦无大泽,算得是个山明水秀,流水架以小桥,沙滩每映竹林,亦不知舟为何物了。
上乡与邑城最通往来,邑城与下乡,除了士子远游,或者买卖人,或者朝山拜庙之客,其余的真是不辨方向了,又罕通姻亚。
由史家庄去天禄山,大早起身,车行十五里,达一船埠,往下便是下乡地界,穿湖入港,昼夜兼行,经过三个码头,第三日已入他乡之境,再乘竹轿直达天禄山。小林对于这些路程是颇有习惯的,虽然天禄山他也是第一回的游客。琴子细竹,初次到了水上,与不自由之下真有一个自由之态,两人交头接耳,说话的声音也格外小,水阔天空也格外听见人的声音似的,令人有海燕双双茫茫秋水的印象,而临风独立,绝岸倩影,惟人生有此美画图。
琴子有点晕船,她一坐在船内,就无话说,慢慢地人的灵魂仿佛忽然成一个蜘蛛之网,随烟水为界,无可着目之点,她的两位游伴就是她的自身,是她最所亲爱的,两人絮絮叨叨地说一些什么,她如在梦中听过去了。
这样舟行大概有十里,忽然细竹招呼姐姐,叫姐姐一声,她不知她为什么这么的无精打采了。于是她自己也无精打采,看着姐姐病了似的。
小林没有见过琴子这么个面容,明眸淡月,发彩清扬,若不可风吹,于是他也望着琴子出神,
琴子浅笑道:“我们再也不能回去!”
说着她倒身细竹怀里埋头伏着妹妹的膝头。
“姐姐,你起来!”
“我晕船。”
奇怪,细竹从来不像此刻这样离不开琴子,琴子就在她身前,但她觉得看不见琴子似的,她要她抬头,一会儿两眼天真的有些泪相。于是她拿手撩琴子的发,让她睡,一面又抬眼望,同小林说话。
“这么多的水,我们在家里怎么看不见?”
小林不由得有一个寂寞之感,他在这姊妹二人跟前顿时好像一个世外人,听了细竹这一问,他又笑了,欢喜着道:“你这话我完全想象不出,照你这意思,我们住在舆地,就好比手上拿了一幅画图,随便指点的什么出来。你们两人现在是坐在船上,还是你们家门的影子很深,我听了你们的话,也很孤寂地站在门外。”
“你这话才说的好玩——你虽然是在我们家里做客,可不也是我们家的人吗?我倒真算得一个客人。”
细竹这一说,她倒一个人坐在那里起着得未曾有的寂寞了。姑娘生来是绿叶蓬勃,密密无着红之点,一旦最高一朵,大是一个忘忧的杜鹃,无风惊绿了。但小林一心说他的话——
“我好像风景就是我的家,不过我也最有我的乡愁。”
说着他不解细竹为何这么一个先入为主的神气,于是水上最现得沉默了。他慢慢在那里画画,细竹今天格外打扮得好看,轻描淡写之衣,人世不可有梦中颜色,当面的美女子只好低头不语了。真的,眼前见在,每每就是一个梦之距离,造物的疏忽最为绝对的完全了。细竹一抬头,懒懒地说一句道:“我也要困。”
“你们两个都困,让这个船载我一个人走。”
“怎么是载你一个人走呢?我看你也不够做一个风景的画家!我们各人有各人的烦恼,反正也是陪你走到岸上。”
此言其实是天籁,她一说完她也不理会她说了一句什么,但她看到小林两眼盈眶了,泪珠儿一吊就掉了。
“小林,你哭什么呢!”
于是她也哭了。小林听见她第一次这样叫他的名字。琴子伏膝实未入睡,昏沉着也未听他们两人说话,人世泪意仿佛能够惊动人,琴子仰首了。细竹不去看她,一看姐姐她将又要哭,她也不知为什么。
琴子心想:“这丫头干什么?”但精神为之一爽,思有以安慰妹妹,凡事都如梦里醒来,亦无觉处了。
“细竹,我这么多年来还没有离开过奶奶一天。”
“你还晕船不呢?”
“不——你靠我睡一会好不好?”
“我不困。”
“晕船最好是朝两岸去望,不要一心想在这个船上。”荡船的从船后头同他们打一句招呼了。
他们好像很久不听见人言,感到声音的可爱。
这时船已经从宽阔的水面走在一个洲神的近旁,秋云叆叆,草野如锦,水牛星散,是他们很少见过的耕牛,琴子望着远远的牛说道:“细竹,你看,大的东西看得小,很可爱——怪不得庄子的秋水说不辩牛马,他大概也是在水边下看见过牛。”
“我喜欢苏武牧羊,将来我一个人到塞外放羊去。”
“那我可天天写信给你,你看见天上的雁儿就得仔细地观睄。”
琴子说着自己真个望到天上去了,仿佛想仔细地认得出一个雁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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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楼
慢慢洲上又出现一个牵牛花堆,云天淡远,叶绿相丛,红蓝出色,细看却是一茅草棚,牵牛花牵得这个样子,门上今年的春联尚看得见。
琴子又道:“这个草堂倒是很别致,我们歇一会儿上去玩一玩好不好?”
“我不去,回头人家说我们是避难的人,哪里像个旅行者呢?”
细竹这么答,她还是记得她的眼泪了。琴子乃笑而不语。慢慢她又凑近妹妹的面孔轻轻一句:“我们到这里头做一个隐士也好,豆棚瓜架雨如丝,做针线活看聊斋解闷儿。”
“你一个人不怕强盗吗?我告诉你,女子只有尼庵,再不然就是坟地。”
她今天简直是在这个船上参禅,动不动出言惊人了,使得琴子不好再怎么说,想埋怨她一句。
小林静看水上绿洲,两位女子絮语,若听见若不听见,掉过头来,他却说他的话:“这个草舍令我记起一位无名女子的一句诗来,牵牛棚底饲秋虫。实在我也不知道作何解,但我觉得诗句甚美,很是一个女子之笔,有一回我翻得这一位女诗人的集子,记得有这一句。”
他这一说时,姐妹两人瑟缩一隅,大有愿听小林说一个故事的神情,而他也看着两人偎依而坐,都不开口了。细竹瞥见那个牵牛棚里走出来一个小孩,不觉稀罕一声:“你们看,那里还有一个小孩。”
她觉得那个小孩站在那里很好玩,抬头到舱外拿手去招他。她又弯下腰去拿手掬水玩。
“细竹,你进来,奶奶就怕你出门淘气。”
她一面还低声地唱些什么,但也就听姐姐的话回到原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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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楼
第二章 钥匙
一路上有很多好写的,尤其是船到码头他们所住的客店,遇到一些村里的俏的、不重要的人物,对于他们可很是新鲜别致,那些人物也不晓得天下还有什么,大家在这个舞台上各显神通了。
但我们还是到天禄山要紧。可是,细竹路上遗失了一件小小的什物,这关乎一首诗的题目,却得一表。是的,于一个坟地也有关系。
他们第二日的舟行,经过了名叫“白渡”的地方,然后转入七里港,西方渐挂落日,离一个码头只有七里。三个人,孤舟一日,水天不见别的颜色,便是小林居常爱逞其想象,置身于茫茫烟水,亦为有情无思了。乃至船在港里头走,忽而好像一个家禽似的,大是一个游泳的安闲,半篙之水,两岸草坪,还有人无事垂钓竿,船上人乃探头相顾可喜。
琴子又想到吃东西,于是把随身携带的糕果拿出来吃。前面到了一个好所在,在他们去路的右旁,草岸展开一坟地,大概是古坟一丘,芊芊凝绿,无墓碑,临水一棵古柳,有一个小孩牵了一只羔羊坐在柳下望着行船来。
一抹淡阳也真是可爱了,好比就是画家的光线,对于这个地方之草生出一种依恋。
观者得了这个印象,默默无可言语,但也自然而然的各人有所认,这样便成了各人自己的意识范围了。
小林偏向对岸的树林看日头,很是一个晚祷的微笑,记得他曾经坐着一块石头的照相,因而又起一个“刻舟求剑”的自哂,此刻他是坐在一个船上。
琴子细竹姊妹比肩,笑视此岸牵牛的孩童。细竹口里还嚼着一颗糖,伸腰到船外望着那小孩说话道:“你姓什么?-”
小孩不答,但他熟视着这位姑娘。此时船傍着这一岸走,离岸不过二三尺。小林听得细竹说话的音调,知道她口里嚼着什么东西,一个会说话的人故意学舌的调子,他乃望着那树上的栖鸦出神,想着一个故事,他自己就好像一只狡猾的野狐,心想着把那舌上之物落为自己的一啖了。
冷不防他吃了一惊,因为船忽然站住不走了,同时细竹却已经跳到岸上哈哈一笑,荡船的人惊喜交集地叫道:“姑娘,这可不是玩的,倘若有一个差错,那叫我怎么办!”
原来细竹忘记她坐在船上,攀了那个柳枝同小孩招手,几乎失足,而舟子一桨把船靠岸稳定了,她则趁势一跃登上了岸。于是她那么站着,俨若人生足履大地很是一个快乐,墓草沉默亦有来人之意,水色残照都成为人物的妆点了。此人更指手而言曰:“你们都上来!你们都上来!我们就在这里歇一会儿,一天船坐的我闷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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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楼
小林琴子听他的话都上了岸。琴子伸一个懒腰,精神为之一振,以一个娇滴滴之音出言道:“这不知道是一个什么人的坟,想不到我们到这里……”
她很是一个诗思,语言不足了,放眼到那草上的一只白羊,若画龙点睛,大大的一个佳致落在那个小生物的羽毛了,欢喜着道:“这羊真好看。”
细竹低下身握那小孩的手,嘀嘀咕咕地问他许多话。于是琴子也围拢来,她倒真是一位大姐姐,俯视着他们两人笑,细竹的天真弄得小人儿格外是一副天真模样了,微笑的脸庞现得一个和平,又很是窘。
“你告诉我,我以后总记得你,你叫什么名字呢?”
姑娘自己弄得窘了,站起身来,笑着向小林说话道:“这个小孩大概是一位神仙,他怎么不说话呢?”
小林惘然得很,他好像失去了一个世界,而世界又无所失去,只好也很欢喜地回答她道:“哪里能像姑娘这么能说话呢——你刚才吃一个什么?怎么就没有了?”
她说着笑,看着她。细竹心想:“你这么的看我!”所以她不知不觉地注目而不开口了。
小林以为她是故意抿着嘴,于是一颗樱桃不在树上,世上自身完全之物,可以说是灵魂的画题之一笔画吧。
这时舟子坐在船尾吸烟斗,吞了一口吼着鼻子要向细竹说什么,细竹站立的方向是以背向他,他乃望着琴子指了那个不答话的小孩说道:“姑娘,这个孩子是哑巴。”
听了荡船的这一报告,三人一齐看这个小孩一眼,都有一个说不出的悲哀,这一个官能的缺陷,不啻便是路人亲手的拾遗,人间的同情却是莫可给予的了。
细竹忽然一个焦急的样子,问着她的姐姐道:“他是一个哑巴,怎么还要他在这里放羊呢?”
话一出口,她也知道问的毫不是己意,自审有一个感情而已。
琴子低声回答她——
“你不要这样叫。”
琴子也只是表现她的柔情,也说不出理由来,她叫细竹不要说“哑巴”这两个字了。
荡船的又插话道:“姑娘,他家就在那里——你看,那里不是有一个树林吗?”
两位姑娘就朝着那个树林望,细竹的望眼忽然又一丢开,自己觉得有一个什么事的神气,转头向姐姐的耳朵唧咕了几句。好女子,她的意思真是像风一样自由,吹着什么就是什么了。
接着姐妹两人连袂而动履,走出这个坟地以外去了,弄的小林莫名其妙,但他不可以开口追问她们一句,“大家既然不招呼我,我就不能够问人家了。”两人摇步的背影,好像在他的梦里走路,一面走一面还在那里耳语,空野更度细竹的笑声,一直转过一个灌木丛了。
他乃忽然若有所得,他知道这正是许多小说家惯写的材料,女子之溲溺是了。于是他把这个题目想的很有趣,不觉一阵羞愧了,以为有什么洞穿他的凡想,一看还只是那个不说话的小孩坐在一旁。他也就籍草而坐,等候两位旅伴来。
那个小孩的母亲走来了,招小孩回家,她似乎同这一位荡船的熟识,问他今天载的是什么客人。荡船的衔着他的烟斗目光1转向小林,意若曰那坟前坐的就是他的客人。小孩的母亲便也不好怎么细问了。
小林笑着向这一位妇人表示他爱好这一只小小的白羊,她也很和气地告诉给小林听,说这羊是小孩从外祖母家牵来的,并说他是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
小孩携着母亲的手自己牵羊回家去了。
小林动了一阵的幽思,他想,母亲同小孩子的世界,虽然填着悲哀的光线,却最是一个美丽的世界,是诗之国度,人世之“罪孽”自此得到净化——隐隐约约地记起了另外一个父子的关系,数年前他在一个乡村马路上看见一个瞎子在井旁取水,年龄三十左右,衣装褴褛,一个苦工模样,小林让路等他提水走过,前面又来一个过路人,此人便是盲人的父亲,游手好闲,家为世家的败落,同小林点头一招呼默不一声地走过去了,盲人当然无从知道此际有三人行,小林感到一种人世可怜的丑恶,近乎厌世,以后窘于不可涂抹这一印象。
这一个记忆刚朦胧地袭来,对面原野一轮红日恰好挂在一个树林之上,牵引他了,简直是一个大果子,出脱得好看,不射人以光芒,只是自身好彩色,他欢喜地想到“承露盘”三个字,仿佛可以有一个器皿摘取这个美丽之物了。接着他很是得意,他的神仙意境,每每落地于世间的颜色。
终于是黄昏近来,他又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有意无意之间今天在这一个坟地里逗留得一个好时光?”
其实他并不是思索这个“为什么”,倒是有意无意之间来此一问,添了他的美景罢了。
当琴子细竹又走回原处,看他悠闲自在坐着不肯起来,他盖坐在那里默想,两人的意识顿时也空空洞洞的,又一点没有倦旅之情,对了他乃眉目一盼,分明相见,如在镜中,他微笑着念一句诗道:“青草湖中月正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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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楼
细竹忽然有点着急,这个时分他们还在路上,以一个愁容出言语道:“天快黑了,我们走吧。”
小林又急于要解释他那句诗的缘故,他怕她们以为他把她们两人比作月亮看了,这足以足见他自己的意识不分明,他解释着道:“我的意思是这一座坟,你们一来我就毫无理由的记起这一句渔歌了。”
琴子道:“你这一来倒提醒了我一个好意思,天上的月亮正好比仙人的坟,里头有一位女子,绝代佳人,长生不老。”
小林看着琴子说话眉梢微动,此人倒真是一个秋月的清明了,那眉儿,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吧,他自己好笑了。以后他常常记得琴子这个说话的模样,至于琴子的这一个“好意思”,当时竟未理会了。
他又向她们两人说道:“刚才我一个人这样想,我们这些人算是做了人类的坟墓,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情,然而没有如此少数的人物,人类便是一个陌生的旷野,路人无所凭吊,亦不足以振作自己的前程。”
琴子若答他,若自忖道:“印度的风景不晓得怎么样,他们似乎总没有一个坟的意思。”
这话启发小林不少,他听着欢喜极了,连忙加一个解释——“是的,那个佛之国大概没有坟的风景,但我所怀的这一个坟的意思,到底可以吊唁人类的一切人物,我觉得这是一个很美的诗情,否则未免正是我相。”
这大概是一个顿悟,琴子不大懂得。细竹看他们两人说的很有兴致,她却生气,出言道:“你们真爱说话!你看刚才那个哑孩子一句话都不说!喂,那个孩子他怎么走了?”
“他回家去了。”小林回答。
“我们也走吧。”细竹无精打采地说。她大概有一个兴奋后的疲倦,眼前的事都懒得追究,便是前面所要到的一个目的地似乎也不在意中了。恰似黄昏之将度夜。
于是他们又上了船,船又一橹一橹地拨得水上响,这个声音对于暂时驻陆的三位行客来得很亲昵,更是给了细竹一个清新,如梦之飞虫,逗得她的处女之思一星一星的出现——她原来正在仰望着夜空,天上的星可以看得见一点两点了。
忽然她把她的手儿向荷包里摸索,忽然正面招呼她的同伴一句——
“我的钥匙丢了。”
“你装在荷包里怎么会丢呢?”
“我不晓得什么时候丢了!”
“那我不管了!”
这个钥匙大概与琴子也有关系,然而不得其详,因为接着并没有声张,姐妹两人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别的话,往后又没有提起这件事,日用之间似乎也并不因遗失此物看得见什么缺欠。
小林此时独坐船首,看夜景,听得细竹那一句失声之言,他本来应该也有一个响应,而且话已经说到口边——他却又收住这个回声的努力了,因为他好像油然写得了一首诗,诗题就是这一枚钥匙。这个笔影,明明是五色,而夜色无论如何点不破彩云——此夜大是女子的发之所披洒,于是他很是纳闷,一字没成,思索之中舟子说他们到了码头。
第二天清早,朝阳即出,三人在一个茅店里,昨日之事如同隔世了,另外有一个新鲜,琴子细竹跑到一个村户人家去玩,假村女子窗前理妆,小林去找她们,登堂即是入室,瞥见细竹正在那里纤手捻红,他的诗于是立即成功了,但是一个游戏之作,待一会儿他笑着给细竹看——
我看见姑娘的胭脂
我打开一个箱子
世人没有钥匙
镜子藏一个女子
细竹一看竟想不起他的诗题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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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楼
第三章 窗
鸡鸣寺为天禄山十二伽蓝之一,小林、琴子、细竹三人,拄着鸡鸣寺一株腊梅的小院,,梅树倚墙甚高,现得这个院子十分静默,古人说桃李无言,但这话好像是在帮这株梅树说话似的,让人倒觉得桃李偏是最爱饶舌的神情。
碧天之下,此梅确是见孤高,因其古老而格外沉着,记得有人以一言来描写草与树,前者依地求群,后者仰空求独,鸡鸣寺之梅真个不知不觉地叫人望到枝上的苍穹了。
见过它开花的人,与没有见过它开花的人,对于它的依依之情又不同,当它群枝画空,万点金黄,所谓生香真色,就同看夜间的繁星一样,星星是那么的空灵,星星看得人的意思,繁华而又多指点之妙了。
琴子细竹初次远游,登上天禄山,虽然时节到了秋初,山水都还是夏景,无处不感到新鲜,小林简直说细竹是一个“雀舌”,她看见什么说什么,一草一木,唧唧不休,乃至鸡鸣寺的“知客师”把他们安排在这个梅院里,他们自己又各自收拾一番之后,倒不见得三日的旅途有什么劳顿,细竹又首先跑到院子里打量这株梅树了。
她却完全是一个少女之静,自己告诉自己一声,“腊梅”,言下是一年花开的空白,美女子之目便好似一具雕刻的生命,不能当作何曾看得彩色了。
琴子这时正在明窗净几下写信,出外写信给祖母,是她生平第一遭,很是一个天真的快乐,别的事就都无心去理会了。
她一写写了好几页纸,忽然停笔向窗外一瞥,看见细竹一个人在那里伴着一株树做哑剧似的,捕风捉影之势,慢慢地又看见一只花蝴蝶飞,细竹原来想捉那个蝴蝶。
琴子乃把窗玻璃敲一下,惊动细竹回头一看,于是姊妹二人隔着玻璃打一个照面了。各人又都是先入为主,她还是注意她的蝴蝶,她还是埋头闪她的笔颖,生命无所不在,即此一支笔,纤手捏得最是多态,然而没有第三者加入其间,一个妙妙的光阴便同流水逝去无痕,造物随在造化,不可解,是造化虚空了。
这个梅院通到鸡鸣寺的观音堂,小林起初只看见有一扇门,不知有观音堂,这门却给了他一个深的感觉,他乃过儿探之,经一走廊,到观音堂,细竹在前院梅树底下玩,他则徘徊于观音堂,认识佛像了,这里没有的是声音,但这里的沉默是一个声音的宇宙,仿佛语言本来是说得这一个身手的出脱了。
他一看看到佛前之案,案上有一木鱼,立即明明白白地表示欢欣,他爱这个什物,微笑着熟视木鱼,世间的响声只在弹指之间了,他真是踌躇满志,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若自倾听。人的境界正好比这样的一个不可言状,一物是其着落,六合俱为度量了。
这个当儿一个和尚跨门槛而入,向小林施一礼,他是打扫观音堂的,有客至他就讨一点钱,小林一见,油然动一个哀情,他是一个老人,人世的饥寒披在僧衣之下,殊是可怜相了。
小林实实在在地纳闷,天下的事都出乎意外的样子,老和尚就在面前,什么又都莫逆似的,看见他就认得他,他是这样的。慢慢地他以为老和尚的胡须最为可怜,联想到他儿时看到过的一个戏子,年在六十以上,扮生角的,那时乡间的社戏,招来的戏班子都住在一个庙里。一日小林去这庙里玩,看见他,——“我认得他,他就是那个生角,他怎么没有胡子呢?”一个幼稚的心灵画上一个不可磨灭的悲哀,但当下他不知是说这位戏子扮戏时挂着胡须而现在没有呢,还是说舞台下这一位老人,自然,一看应该是一个老相,而因为职业的关系他不留须格外现得他的头童齿豁,好像自己捉弄自己的年老呢?总之台上这个戏子对于小孩没有问题,这人的本来面目引起他的寂寞,他不会诉说滑稽了。此刻这个老僧又使得他把那个戏子浮现眼前,人生给他一个狼藉的印象了。于是他又独自走回梅院,庙堂的清净一时都不与他相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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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楼
他走进梅院,不看见琴子,客榻之上却见有细竹和衣而寐,而且真个的睡着了,原来她捉蝴蝶没有捉住,自觉有点倦了,进到屋子里来,自己就躺一会儿,一睡就睡着了。
琴子做了主人,史家奶奶为鸡鸣寺为鸡鸣寺办的施礼,写了奶奶一封信,她就到方丈那边去送礼了。
细竹之睡,对于小林——他简直没有把这个境界思索过,现在她这一个白昼的梦相,未免真是一个意外的现实了,古人诗有云,“花开疑骤富”,他顿时便似梦中看得花开,明白又莫过眼前了。他仿佛什么都得着了,而世间一个最大的虚空也正是人我之间的距离,咫尺画堂,容纳得一生的幻想,他在这里头立足,反而是漂泊无所,美女子梦里光阴,格外的善眼天真,发云渲染,若含笑此身虽梦不知其梦也。实在的,这一个好时间,是什么与她相干?
忽然他凝视着一个东西——她的呼吸。他大是一个看着生命看逃逸的奇异。他不知道这正是他自己的生命了。于是他自审动了泪意,他也不知为什么,只是这一个哀情叫他不可与细竹当面,背转身来坐在那个写字台之案,两朵泪儿就掉下了。
这时两下的距离倒是远得很,他想着不要惊动了她的寤寐,自己就划在自己的感伤之中,因为这一个自分,自己倒得了着落,人生格外的有一个亲爱之诚,他好像孤寂的在细竹梦前游戏画十字了。
他在那里伏案拿着纸笔写一点什么玩,但毫无心思作用,手下有一支笔,纸上也就有了笔画而已。胡乱的涂鸦之中,写了“生老病死”四个字,这四个字反而提醒了意识,自觉可笑,又一笔涂了涂到死字,停笔熟视着这个字,仿佛只有这一个字的意境最好,不知怎的又回头一看睡中的细竹,很有点战兢的情绪,生怕把她惊醒了,但感觉着得未曾有的一个大欢喜,世间一副最美之面目给他一旦窥见了。
院子里有着脚步声,他以为琴子回来了,抬头一看却正是刚才在观音堂看见的那个老僧打这里经过。他只看见他的后影,他的步子走得很轻,于是透过玻璃望着走过去的老和尚不禁一声叹息,一瞬间他能够描画得他自己的一个明净的思想了,画出来却好似就是观音堂的那一座佛像,他想,“艺术品,无论它是一个苦难的化身,令人对之都是一个美好,苦难的实相,何以动怜恤呢?”
想着又很是一个哀情,且有点烦恼。“我知道,世间最有一个担荷,雕刻众形,雕刻众形,正是这一个精神的表现。”
想到“担荷”二字,意若曰,现实是乞怜。“是的,这担荷二字,说得许多意思,美,也正是一个担荷,人生在这里忘我,忘我,斯为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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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楼
他这样想时,望着窗外,苦不胜寂寞,回转头来,想同细竹说话似的,看她睡的十分安静,而他又忽然动了一个诗思,转身又来执笔了。
他微笑着想画一幅画,等细竹醒来给她看,她能够猜得出他画的什么不能。此画应是一个梦,画得这个梦之美,又是一个梦之空白。
他笑视着那个笔端,想到古人梦中的彩笔,又想到笑容可掬的那个“掬”字,若身在海岸,不可测其深,然而深亦可掬,又想到夜,夜亦可画,正是他所最爱的颜色。此梦何从着笔,那里头的光线首先就不可捉摸,然而人的一生总得有一回的现实。
想到这里,他望着窗外的白昼,对于这一棵树上的阳光感着从来未有的亲近,大概想从那里得到启发,于是他很是悲哀,不知其所以,仿佛生怕自己就在梦中了。最后又记起细竹在路上丢的钥匙,昨日的诗题反而失却此刻的想象,他的心灵简直空洞极了。
细竹的箫挂在壁上,她总喜欢她的箫,出门要携带出来,他乃拿起这个乐器,好像折一枝花似的,一个人走到院子里去玩,苍苍者天,叫人很是自由,他自己怀抱自己的沉默了。
一会儿琴子回来了,细竹也醒了瞌睡,他偃卧着同姐姐说话:“姐姐,我们去看海吧。”
“他们说从这里到海边还有四五里路哩——我们过两天再去玩,你说好不好?”
“我说好。”
她抬头掠发一跃而起,这么的一个学舌,连忙又拿出镜子来自己一照,仿佛这里头是她们姐妹二人的世界,一个天伦之乐出乎无形,别的都在意外了。
“姐姐,我睡醒来,真觉得是到了一个新地方,好像刚生下地一样,什么都这么新鲜不过。”
“你生下地来你晓得吗?我就不晓得细竹你是一个什么小毛毛。”
“我记得我妈妈说我五个月就晓得认小鸡儿,你会吗?”
这是小林也加在一起,他真是好久没有听人间说话似的,对于声音有一个很亲昵的感觉,笑着向她们说道:“你们的话都说的新鲜,连声音都同平日不一样。”
“那才奇怪——真的,我睡在那里伤了风!”细竹这么答他,她这才知道自己伤了风,自己好笑了。
“有很多事情的改变都神秘得很。”他又这么地说一句。
“我不晓得你想起了什么?”
“好比一位女子忽然长大了,那真可以说是园柳变鸣禽,自己也未必晓得自己说话的声音从哪一个千金一刻就变得不同了。”
“你怎么想起这个?那我真是不记得。”
琴子想笑她一句——你也不记得害羞!但她还是不说了。
小林又笑道:“我再想起了一个很好的变化,古人梦中失笔,醒转来不晓得是什么感觉?有一个痕迹不能?”
“他从此再也不会作诗。”
琴子道:“他不会作诗,总一定不像我们生来就不会的人一样,他大概是忘记了。”
“你哪里是不会呢?你才是谦虚,只有我捏了笔一点也不自由,叫我胡乱画几笔我还行,叫我写几句我真是不会。”
她们两人的回答,其实并没有会得小林的意思,但他们的话格外的对于他有所启发,他好像把握着一个空灵了,向琴子道:“你说的忘记,与细竹所说的不会,都是天下最妙之物,我可以拿一枚想象之笔画得出。”
细竹又连忙答道:“那你也是不会!”
小林看她说话的模样,心里很是稀罕,人生梦幻不可以付之流水,触目俱见天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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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楼
第四章 荷叶
这时正是日午,所谓午阴嘉树清圆,难得在一个山上那么的树树碧合画日为地了。真个的,在这个时候,走出鸡鸣寺之门,弥天明朗在目,千顷浓深立影,有一个光阴不可一风吹的势力了。
茂林秋蝉嘶鸣,反而不像在这个画图以内,未越浓淡的分寸,令人在一个感觉里别自谛听。
小林站着那个台阶,为一棵松荫所遮,回面认山门上的石刻“鸡鸣寺”三字,刹时间,珈蓝之名,为他出脱空华,“花冠闲上午墙啼”,于是一个意境中的动静,大概是以山林为明镜,羽毛自见了。是的,这未必是他的心猿意马,倒最是一个沉默的力量,千树墨渖,独立颜色。
一会儿他看见琴子细竹出来了,原来她们在梅院稍憩之后,细竹要到大门外来玩,小林先来了,现在她们二人联袂而来。
他又很稀罕,两位女子都换了衣裳,细竹的胭脂更是点得新鲜,一面移步一面向琴子说一些什么话,琴子只是抿嘴笑,笑得一朵淡红,他不甚听得语音,若世外风至,先在那里掠过,他却大是一个池岸垂钓竿之静了。
鸡鸣寺的山门,在台阶的一边,一带竹林,竹林又环以流泉,从底下望这个台阶,真是引领而望,一步一步的石级,青云直上之势,从高上望下去,则一个缥缈落在自己的身上,有点高处不胜了。门前竖着的一双旗杆,百尺之木,与晴空同静。
此外便都是树林,翠柏苍松映着来去之路,站在这个台阶上头都辨得出,最现一个空山之致。
琴子一边走到水泉旁边,有着说不出的喜悦,便好比流水无心照不见倩影一样,却是冷冷成音。小林看她临水的风度,顿时他换了另一副光景,只是人的思想之流就是那一张纸,落红不掩明月,与时间并无关系了。
他向琴子说话道:“这水泉真是轻便得很,你站在这里,它好像并不是身外之物,可以说是一衣带水。”
琴子并没有听清他的话,因为她一心看水,等他再来回看他,他的话已经说完了,看他他却有点脸红,于是她也脸红,不知道为什么,以为他大概说了一句什么笑话,逗得她平白的起一个少女的爱情之欢悦了。
起初他看得琴子站在水上,清流与人才共为一个自然,联想到“一衣带水”四个字,接着没言语,倒是在那里起一个顽皮的怀想,琴子的身材是一段云,乃至两个羞赧一当面,又化作乌有了。
慢慢他笑道:“我记得一个仙人岛的故事,一位女子,同了另外一个人要过海,走到海岸,无有途径,出素练一匹抛去,化作长堤——我总觉得女子自己的身边之物,实在比什么都现实,最好就说是自然的意境,好比一株树随便多开一朵花,并不在意外,所以,这个素练成衣,连鹊桥都不如。”
说得琴子有一点笑,同时她身边就隐藏着她们女儿们的许多私话似的,一个人站着很是怯弱,不觉之间回转头来看见细竹在旗杆旁石狮子影下望着她笑了。
细竹喜欢那个旗杆竖的高高的,后来看见他们两人背着好说话的模样,她就不动而来,琴子回头看见她,她还是不动,毫不声张地笑,这一来琴子倒无精打采地可笑那么呆呆地站着的她的淘气的妹妹了。
小林在琴子转面的当儿,注意到她那一手插在荷包里,她常有这么一个若无其事的习惯。
他的思想范围随着这个荷包丰富极了,仿佛这时随听天上飞一个什么东西都是的。
低头他却为他所站立的那棵树影牵引,于是许多兴会一时都变化在这一个影子上头,很是一个大树的情绪,他欢喜着想表示一句什么,什么又无以为言,正同簇影不可以翻得花叶,而沉默也正是生长了。
琴子望着细竹问道:“你笑什么?”
于是细竹也懒洋洋地答道:“我笑你长得很高——真的,难怪我的衣服你穿要短一点,平常我总是生气,你未必就比我高,刚才我看你站在那里,你是要高一些,好看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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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楼
这一番话她说了也就算了,可谓毫无成心,连忙她又问琴子道:“姐姐,这山不就在海旁边吗?怎么我一点也不觉得它在海旁边。”
小林听了这话,一旁很是赞赏,他虽也还没有与天禄山的海当面,但他是见过海的,所以目前他的巍峨之山,倒是引起了海的天地了。然而这个天禄山的山海之滨,此时总也是少女一般的贞静,怒涛自守其境界了。
琴子回答细竹道:“山它自己总一定知道它在海旁边,只是我们太渺小了,在海旁边自己不能知道。”
说着她有一个很好的山的感觉,大概因为谦虚的缘故,失却自己的渺小了。
小林笑着向她们两人说道:“观乎海者难为水,然而你没有看见它,它也不能自大,大概也只好自安于寂寞。”
“我说今天就到海边去玩,琴姐她不肯——你们不引我去,我再去了我就总不回来!”
她说着,小林就俨然望她,一人在一海上,当面之人倒如在梦中了。其间很是一个沉默。
慢慢他这样说:“有一回,是深秋天气,我在一个地方,上到一个高塔上去玩,并没有想到对面山上正挂落日,我放眼见之,若置身沧海,记起一张图画,一位女子临海而立,那一幅寂寞的自然与人物,真是并世绝代,令我最感得怀抱二字。”
“你说话总是说那么远——叫我一个人到一个生地方去我就不敢。”细竹又这么答他,她说着简直就无故生气,好像再也想不到有第二句话可说,阖口是花不解语的一瓣了。
这一来小林看着她的天真模样很好玩,马上他又异想天开了,记起另外一件事道:“有一回,一个下雪天的早晨,我出门踏雪,经过一户人家,看见一位女子倚门而望,她大概刚从妆台上下来,唇上的胭脂一樱多——我想凡事背景很有关系,一个雪世界女子不开口。”
“下雪的天,树上的鸟儿不知都飞到哪里去了?”她连忙又这一问,惹得琴子笑了。
琴子看小林说话的那个神气,知道他的非非想,暗地里好笑,而且,听得空空洞洞的言语,简直染了一点实在的忧愁,明明是她自己妆台上的好扮相,在此刻可以说是一幅遗世面目,移步更倚近那一竿之竹,若不愿与人为群了。绿竹猗猗,应该含笑正是女子的脂粉气。乃至细竹的话来得那么突兀,自在的飞着下雪天树上的鸟儿,她又真真的友爱她的妹妹,嫣然一笑了。于是她的光景回到家里去了,还是做小姑娘的时候,下雪的天,细竹一个人悄悄地在门外张望,她问她瞧什么,她说:“姐姐,这时的鸟儿都飞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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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楼
竹林上微动一阵风,三个人都听得清响,而依傍琴子,一竹之影,别是一枝的生动,小林倏然如见游鱼——这里真是动静无殊 ,好风被人画灵了。是的,世间的声音落为形相,摇得此幽姿。小林简直入了一个画家的涅槃,指着这个竹影说道:“这影子好看,我向这里头画一个雀跃。”
言下又暗自惊异,隐隐约约地若指得古代公主睡里那个梅花落。他的意中之鸟是一只彩禽。于是重复指着竹影说道:“我感得哀愁——我爱这个灵秀,我实在不记得这只是影婆娑,一心以为画一个鸟儿,给一种羽毛的彩色把我叫唤过来了。”
细竹听了他说鸟,自为游戏,便蹲在地上画了一个鸟儿,但她只是出了一个鸟的样子,等待她的口边轻描淡写地吐露几句佳言,却完全道得小林的灵魂了,她说:“我看你这鸟儿还不算奇,你这鸟林却太好了,你的竹影比竹子还要好看,——我这话说错了,你的竹子其实是望了这个影子说,你所说的红红绿绿都是好看的影子。”
小林乃笑道:“我喜欢竹子的叶子——奇怪,竹叶为酒,可以点红颜。”
他这样说时,对了鸡鸣寺那一个竹林出神,山上的竹叶此时是他尊前之酒,叶叶波间如泛桃花,很是一个莲花境界了。是的,“绿酒一卮红上面”,添了他的颜色的生命。
这时有两个女子走出于下面的树林,而且站在高阶之下暂时裹足不前,他们三个人一看都看见了,细竹一见就赶紧移身到琴子的身旁,向琴子低语:“那两个人来了!”
空山的来人动了她的好奇心,她巴不得她们快一点上来,至于那两人的衣装,远远望来都一定是大家的女子,同她们自己差不多的身份,只是瞬间的一个认识,使她的意兴自然而然地热闹起来了。
姊妹二人表现的样子渐渐一致,都在注意那两个来人,且都不说话,站在一块儿。这是就动作来说,若夫两样的面目,正如镜中相形,越静越现得生命的奇异了,但是一个生命。
小林也在那里朝来人望,他又另外是他自己的一个静默,大约就同此深山,有人来不足奇,添出了美景却也就是刚才那一张画了。然而,最美的自然,还是人类的情感,于是一步一步的阶石也静候空谷中的足音似的。
他又有心来回看他的两位同伴,仿佛为这个山光之静所打动,这一来恰与琴子寓目,看得琴子很是亲蔼,他的心境空无所有了,幻得光阴之又一叶。庙前的旗杆止定人的意思,一旦仰空看不足了。
他低声向琴子道:“空灵的世界好看,好比我们的意思里有时只有一个东西,一只雁,一株树,一个池塘——我觉得这个东西好看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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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楼
琴子微笑不语,她参不透他是望了那站立时间剥蚀的木末说话,听着他数一件一件的东西,她心里就计算着,件件东西都不出意外,件件也不在意中,她以为他应该说一个什么,她却也说不出这个什么了。
她又默默地注意那两个女子,她们已经慢步地踏着石级,一人两手撩弄手帕儿玩,一人执一扇,不时在空山之中点滴一字的言语。
小林又指着那旗杆同他的同伴低语——“这旗杆,令我记起小时在放马场山上看见的一块石头,我并没有上到那个山上去,只是走路向山上望,山顶有一块石头孤立,我做小孩子,看下雨,心想雨从天上下来先在什么地方响?我自己得了一个断案,先在瓦上响,因为听见雨初下来在瓦上的声音很欢喜,自从看见放马场山上那块石头,我以为我以前错了,雨是先在这石头上响,一时真是狂喜,以后心里爱想这石头,同时又仿佛倾听音声。”
这一番话完全出乎琴子的意外,她却真是乐意听,于是也有一个意思浮现她的心灵,她很欢喜地说道:“你说一个东西,倒提醒我一个东西,池荷初贴水,我觉得这一片叶子好看,真是写得空灵极了。”
于是细竹也低声答话:“你这一叶荷叶真是一个东西,有了这个叶子,天下的雨也是一个东西,落在叶子上是一颗珠子,不然,无边丝雨细如愁。”
她一言说得大家都有点忧愁,但都笑了。她当阶而立,对于小林是一个侧影,他不由得望着她的发际,白日如画——他真是看得女子头发的神秘,树林的生命都在一天的明月了。
上来的那两个女子已在阶前最后几步,他望着她们很明白,但惊视着,当前的现实若证虚幻。于是来人过去了。最奇的,两女子已经走进庙门,他们三人依然站着未移身,面面相视,他确凿的是另外记得一个美丽,一个陌生人的印象,分明是他自己的情爱的图形了。
是的,人生之美,不可于镜花水月同之,有一个寂寞之空虚了。此时亦无有言语,但正是言语之消息不可思议,何以生动思维。
细竹同琴子说话:“姐姐,你信不信,这两个人一定是两姊妹,捏扇子的是姐姐。”
这一声扇子,对于小林真个是画龙点睛,他的灵魂空洞而有物了,不禁很自由地说道:“这个手工,一把扇子,在空间占的位置,咫尺之间而已,但给一个人捏着就好像捏着一个宇宙。”
这话使得琴子吃惊不小,而且把那捏扇子的女子分明再现了。当那两人从面前走过时,她同细竹一样,看得两个女子,一见未曾分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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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楼
第五章 无题
他们都是同邻哩。那两个女子方在观音堂里头,他们三人也不期而走来了,两方面,彼此听见语音。于是五人之间,刚才在庙门外不交言,此刻公共的去拾得那个乡音的沉默了,而又都是暗自惊喜。
小林则另外堕于一个神秘,他骤然听得一个生人开口的说话,分明的音乐与绘画是两样的灵异,简直的可以各不相入,大约就好比两个世界自为完全,而怎么不前不后,当此际,正是这一副面目。从此这声音,也便是颜色,一个灵魂分不开了。
接着五个人又都不说话,而且,他们三人,尚在佛堂之外,留步不前。他默默地又是一个神秘,仿佛在那里留神他自己的另一个印象似的,空间的不声响倒是意中的惊动了。
细竹禁不住撒了手掉过而来挡住琴子,原来她是搀着琴子缓步而来,掉过来她且埋怨且笑道:“你不进去就回去,站在那里干什么呢?我们都是同乡。”
她这一声张,琴子倒若无其事,笑她,分明是她自己淘气而又格外的怕生罢了。于是那姊妹二人都出来了——细竹猜的是的,她们是姊妹,“捏扇子的是姐姐。”
琴子已经同她们当了面,彼此点首笑,细竹则立于其间,还是以一个背面向那两个人,迎着琴子的面笑,笑得不能自己了,连忙自己拂一拂头发,掉过身来道:“我这个人真不好。”
那姊妹二人已经猜得她是一位妹妹,她有着令人见了她没有隔阂的势力。那位姐姐同她招呼道:“这位姐姐真是一个好妹妹——恕我的话说得冒昧。”
细竹乃把自己一指,又把琴子一指,又把那姊妹二人一人一指,一指便一言,而是望了那捏扇子的答话:“我同她,不是你同她……”
她好像一个学言语的小孩子,话说不好,话里的意思是很充满的了,说得旁人都笑了。
那姊妹二人心想,“她们二人不是亲生的姊妹。”
她们虽是首先同细竹说话,暗暗地却是伺探小林和琴子,尤其是琴子镇静明澈而如一面镜子起人洞视之情,及至细竹指点得好玩,大家都在她的天真里忘形,真是一见如故了。
“我同我的妹妹两人在这山上住得寂寞,想不到来了你们三位佳客,我们都是同乡!”那人学着细竹的话说着一笑,接着她又说:“你们什么时候来的?我们怎么不晓得!”
琴子答以他们今天刚到,于是那人道:“那我们真是失迎得很——你们就住在鸡鸣寺吗?都搬到我们那里去住好不好?”
这姊妹二人住在“扫月堂”,那是一个别墅,为天禄山名胜之一。她们的祖父,在本乡是有名的,扫月堂系其当年来天禄山所建,至今有百年之久。所以,等到他们自己都说出名姓,而且略略地道及先人,彼此真是高兴得很。那位姐姐并说家中还藏着小林父亲画的画。小林当下有一个不可以自解的感觉,他对于此人,虽然生疏,但她同那位女子分明是两样的衣冠人物,她之前人我无碍。那女子,于他也是生疏的,却同琴子细竹具着一致之威仪,这威仪,叫他空空洞洞的若思索一境界,奇怪,若想到“死”之不可侵犯。总之是一个距离,大约其间画着各人的一生。
于是那个女子之春装,照在他的眼里光辉明灭,他忽然的得了断定,自忖道:“世间的华丽也便是人生之干戈,起人敬畏。”
而那捏扇子的女子,衣裳确是淡素一流。他的视线乃再翻一叶那手中扇,其摇落之致,灵魂无限,生命真是掌上舞了,但使得他很有一个幼稚的懊丧,人家再也不同他说话了。那人同琴子交谈。那人是一个妇人,这个关系,小林随后也便知道,这个关系铸定了女子的性格,一人的天资每每又因一定的范围造化自由,正如花木之的畦径,这是这女子与人无碍之故,却是小林始终不得其解,他也就忘却了。
琴子答应明天到扫月堂去看她们,现在且请她们来梅院一玩。她们姓牛,家在邑下之乡,是水上之子,人都称这位姐姐叫牛千姑,她名叫大千,妹妹名小千。
她们四人一起进到梅院,却不见小林进来,原来她们移步而走时都没有招呼他,他立在一旁,等她们走了,他悄悄地一个人走进鸡鸣寺,到山上散步去了。
除了细竹,那三人一看没有小林,心里忽然都有个空白,各人自己也都写不明白那意中的字句了。
细竹叫那位姐姐叫牛大姐,叫妹妹就叫小千。在她的口中没有一点不自然的地方,人家听来也就很稔熟了。于是琴子也叫牛大姐道:“牛大姐,细竹要去看海,明天就请你们二人引我们一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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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楼

“好得很——你们都到我们那里去住不好吗?”
琴子笑而不语,细竹抢着答道:“她不去,过几天等他们两人回家去了,我不同他们一路回去,我再搬到你们那里去住好不好?”
她这一说时,才觉到小林不在这里,但她这一口气还是把话说完了。那姊妹二人看她说话的神气,领会一个意思,听到“他们”二字,都将琴子看了一眼,惹得琴子脸红了。
小千姑娘乃打岔道:“细竹姐姐,你要在天禄山玩,我同我姐姐也都不回去,我们在一块儿玩,那真好。”
“你叫我叫姐姐做什么呢?我看我们两人差不多!”
她说着好像要去同她比身材似的,但她一抬眼知道小千姑娘比她长得高了。她说话的本意倒是说她们两人年龄差不多的。
“细竹姑娘,你喜欢骑马吗?我们到海边去玩,骑马去很好玩,灵光寺有两匹马,我借得来,我们自己也有一匹,我们回家去的时候也放在灵光寺里,他们替我喂——我们一共有五个人,只有三匹马,那两人就跟了我们步行吧,如果喜欢坐轿,这里也有轿子。”
细竹听了牛大姐叫她叫“细竹姑娘”,她看她一眼,奇怪,她看得她与她之间好像隔了一个梦似的,有点呆住了,倒是牛大姐同她亲热,她也同她亲热。她让她就这么叫她,不去分辨了。不知不觉地她依身到琴子身侧,答牛大姐道:“我们不会骑。”
她说的很是怯弱,这时小千坐在那个写字桌旁,她看了桌上的纸笔墨砚,油然动一阵寂寞的欢悦,她想拿笔写字玩,不知怎的此地很有一个我相,猜不着谁在这里写字,徒徒引得自己没字的字句眼明无限了。听了细竹的话,她俨若得了攀援,掉过头来望了琴子细竹一笑——
“我们三人联盟——不同她一起。”
于是她姐姐也笑道:“我的妹妹她总是偏向外人,不向我。”
说得四人都笑了,细竹还是依着琴子不大想出言。她刚才指了琴子说她同她不是亲生的姊妹,那灵魂却正是划不开一个妹妹,她一言一动都现得琴子是她的姐姐了。
琴子乃同牛大姐说话道:“我们在家里就听说灵光寺十里香灯,骑马开后门,原来真有马。”
说到这个上头,牛大姐没有多大的兴会,微微一笑答之,其中却是一个好奇与思索的眼光注视琴子,仿佛想从琴子的面上认得小林似的。她的神情只是叫琴子认得这人真是一个美人了,同时也正是讶于“同袍不得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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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楼
第六章 萤火
这天晚上,小林一个人回鸡鸣寺。琴子细竹给大千小千留着不让走,而且约定明天一路到海边去玩,于是她们两人就在扫月堂住这一宿了,自己没有替自己作出主意,但都觉得今天在人家做了客人是生平第一回自己安置了自己似的,在以往的日子里没有这个经验,尤其是琴子仿佛人生在世实在有一个踌躇,即是自身的踌躇。其实自身何从设想,问题乃在于关系上罢了。
细竹一天的兴会已经失掉了,她只是依近琴子,原来她的瞌睡到了,打哈欠。大千笑她道:“一个呵呵来报信,两个呵呵睡着了。”
她依然不睬大千,一个瞌睡虫简直是往琴子的身上飞,好像琴子也不是琴子的身段似的,是一盏灯光的姐姐了。
琴子心里却实在是寂寞,禁不起自己多说一句话,垂手来握了细竹的手,携手她也不是与细竹携手之意了。她忽然想起家来。
小林提了灯笼下山,大家都送出门外。牛家一个仆人要送小林到鸡鸣寺去,他说有灯他认得路,他不让那仆人送,而且笑着说一句玩话道:“我喜欢一个人走一个寂寞的路。”
细竹应声一句道,“你不怕给山上的老虎吃了?”听了她的声音,知道她的瞌睡醒了。
大家望着一个灯光慢慢远了。细竹随手捉了一个萤火,而且捧着看,大千又笑她,说道:“细竹,你是睡醒了要洗脸。”
“你的话我不懂——我不是要洗脸,我总是喜欢看虫,我的脸干净得很。”
她这一说时,萤火虫忽然不亮了,她也就让它飞了。
小千道:“细竹,这个萤火虫再总记得你,只有你一个人给它看明白了。”
“你这是乱说话,它哪里会看得见人呢——那是不是小林的灯笼?”
那是小林的灯笼,与其说她乍然又望见灯光,不如说她乍然又记起小林提了灯笼走路了。她望见那个灯光,有一个惧怕的感觉,不但看不见灯光照着一个人走路,连刚才的灯笼也不是了,只看见黑夜里一颗光。
细竹不再声张,她想明天再见小林的时候,问他,“你昨夜里害怕不害怕呢?”
她这样沉吟着,自己还是今夜之身,但诸事都是明日的光景了,她巴不得就会见小林。连忙又是一个夜之完全,说话的意兴她再没有了。
小千却答应她的话道:“那个灯笼要是灭了,就一定是给老虎吃了。你信不信?”
“你这个山上真有老虎吗?我不信!”
“山倒不是我们姓牛的,灯笼是姓牛的家里的——细竹,你不要害怕,这个山上没有老虎,老虎也灭不了灯,要是我一个人提了灯笼走夜路,遇见野兽,知道性命逃不了,我就把我的灯放下了,让老虎把我吃了,我的灯还在路旁替我做一个夜伴儿。”大千这么说着,细竹真个害怕了,她要大千引她到屋里去,不要站在这门外了。
于是四人联袂而蹑足了,大千望一望天上的星,望一望夜中萤火,握了细竹的手,临进门时还要向室外光景作别一句:“萤火四面飞,令人觉得身子十分轻,好像在一天星中——奇怪,我说着星中,并没有想在天上去,好像在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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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楼
她的神情近乎临空而问,细竹轻声问她一句:“我只觉得我在山上,不像在家里。”
她说到“不像在家里”,家便像一个厚重的山之感觉了,同时她自己便也有点漂泊似的,大千紧紧握着她的手了。
四个女子,又在屋里灯光下见面,牛家姐妹都不知不觉地首先向琴子打一个照面,其神情若问琴子曰:“你刚才没有说话!”
于是琴子的面庞儿好像格外有点光爱好了。琴子还是无有声响,一颗灯光在下山到鸡鸣寺的路上,因了室内灯下同人再见,她的灯儿好像灭了,她并不害怕,她有点愁意,刚才她望着小林到鸡鸣寺去,好像送他回家,她的灵魂儿就是路上那灯儿了。以后她总记得今夜路上的灯,这个灯便是她的灯,别人的话说来说去,只是游船一般的空气,灯儿在夜里格外生动了。
大千看了她一眼,她慢慢地觉着了,一下子她简直感得她有点担当不起,她在这个屋子里十分孤独,她自己思忖着道:“这个人的眼光不是看我……”。她的思想来得很快,但自己的一句话又不能完结,脑海里倒自己引起了小林的影像,在自己不安的时候,记得别人,是这一件事,又是哪一件事,连忙又是今夜路上的灯光,一切又好像风平浪静了,她不愿意她的灯儿有一番扰乱似的。最后她又记得大千的马,于是她很是一个女儿好奇的心,眼光尽在大千的方向了。
大千又同细竹说话道:“细竹,你在家里什么时候睡呢?”
“今夜我不睡。”
“你不睡觉就是天上的星。”
“就是织女。”小千搭讪一句。
“我是织女今夜我也不跟大千牛小千牛睡——我在家里总是跟琴姐睡,姐姐今夜怎么睡呢?”
她面向了琴子这么问,她说着是要哭的眼儿了,大家都觉得这个泪眼儿一点理由也没有,但大家暂时都不说出话来,好像一人一副面目共候这个泪珠如何启示了。
这时,各人头上戴的,身上穿的,相对于无形。这时,是灯光的启示,怎样才是自己,一心照见别人都是自己了。
琴子想不起答应细竹的话来,她想:“细竹,你怎么这样孩子气呢?”
但这话她没有出口,她们两人今夜是在人家家里做客人,说话应有着客人的口吻。她从门外进屋以后,今夜的事情,其实不在意中,只虚无缥缈的仿佛是一个永远的夜之事,犹如灯火,不能归于今天一夜了,现在因了细竹的话,“姐姐,今夜怎么睡呢?”她乃也稍作迟疑,而且寂寞地微笑着,又把眼光向大千打一个招呼,完全是一个做客人的雍容。不待大千说出安排来,看着大千她又记起大千的马,这个马直以思想为动静,灯光亦似不知止境了。于是大千的距离越近越远,无论如何大千的一匹马不能做大千的界限了。
“细竹,这里也就同家里一样,你要什么东西你告诉我,你只要叫我一声姐姐,你就跟我睡。”
“我要同小千睡——我怕跟你睡,我怕你给老虎吃了,我怕你给老虎吃了还留你一个灯笼在旁边跟着你作伴。”
“给老虎吃了,老虎已经跑了,我也没有了,还要灯笼做什么呢?而且我的灯笼难道还认得我?”
“你刚才为什么那样说呢?”
“我说的好玩的。”
“你说得令人害怕——现在你坐在这里,我就觉得你好像死了一样,我们三个都坐在这里看你。”
细竹这一说,把大千的眉毛也说得一振,大千又笑了,大家一齐都看她一眼,仿佛一个人死了并不真是一件奇事,一个人死了如何真是失去了生命倒是不能令人相信似的。
这时琴子微笑着道:“大千姐姐,我想一个人都有一个人的东西,你的马一定是你的,灯笼一定不是你的。”
大千答道:“你怎么夜里还记得我的马呢——细竹说我死了,我正在想我怎么叫做死了,我的马简直忘记了,经你这么一提,我倒有点舍不得我的马——我死的时候大概是这个样子。”
小千又向着琴子说道:“琴子姐姐,她舍不得马,灯笼就送给你,你不忘记那个灯笼。”
“小千说话总是小气,爱嫉妒人。”细竹这么批评一句,她的话无精打采地说着,她没有说小千不好的意思,说着若无其事。琴子同小千两人精神都为之一兴奋,但沉默着,仿佛此刻这室内灯光是她们两个人的了。是的,灯光不动人影,人的心思好像比灯光更有面貌了。慢慢的琴子又是琴子自己,灵魂又是今夜路上那灯儿,正惟夜里乃独自宁静了。
今夜睡时,不但细竹她说“我要跟小千睡”,小千她也说“我要跟细竹睡”。最奇怪的是琴子对于细竹之事她再一点意见没有。更奇怪细竹对于琴子之事她也不在意。
小千说:“我要跟细竹睡。”细竹便牵了小千的手,说:“去,我们两人去。”于是她们两人跳跃着先走了。
细竹起初以为是同在家里一样,她在家里同琴子睡,是跟琴子同一个睡床,乃至她同小千跳着走进了一间屋子,小千告诉给她,指给她看:“你睡这个床,我睡那个床。”那么她问小千道:“她们两人呢?”
小千说:“她们两人在那边房里。”
细竹又问:“这是你的房吗?你们姊妹二人一向都不在一个房间里睡吗?”
小千说不是的,细竹今夜的睡床是大千的,一向大千同小千姊妹二人在这个屋子里睡。细竹乃不再作声,她端坐着,好像另外又想起什么,小千在那里安排安排事情,她也不理会。
小千忙又把门关好,而且告诉细竹道:“我把门关上了,不要她们两人再到这屋里来,我怕大千又来说话——我说话你不理我,你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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