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人当国

如果问五代是乱世吗？大概大多数人都会说五代必然是乱世，用欧阳修的话来说“呜呼!五代之乱极矣，传所谓「天地闭，贤人隐」之时欤!当此之时，臣弑其君，子弑其父，而缙绅之士，安其禄而立其朝，充然无复廉耻之色者皆是也。”
刨开自成体系的后梁，从公元923年李存勖建立后唐到公元960年北宋建立，37年间在淮河以北到长城之间区域先后有后唐、后晋、后汉、后周、北宋五个朝代建立，如果考虑到李嗣源、李从坷虽然挂着后唐的旗号但都是造反上位，可以说是七个朝代，平均不到六年就改朝换代一次，用封建文人的看法来说确实是乱到极点了。
但是，如果多问一句，是不是对当时所有人来说都是乱世呢？用一段乱世传奇作为开端。

谈到五代就不能不从唐开始谈起。
北宋大政治家、文学家、历史学家司马光虽然是政治人物，但是身上总是脱不掉书生气。无论是官场上或者职场上领导说我在就没事的时候，还硬生生用一句你离开了怎么办顶回去的人不说是绝无仅有也是极其少见，但这位老先生就这么干了。（注1）
这位老先生在编写《资治通鉴》中贞观之治部分时，也书生气发作留下个尾巴，让人看见了盛世下的阴影。“庚申，制：“自今有自伤残者，据法加罪，仍从赋役。”隋末赋役重数，人往往自折支体，谓之“福手”、“福足”；至是遗风犹存，故禁之。”发生福手福足这种现象的锅虽然可以扔到隋炀帝的头上，但发生问题扔不过去啊，当人自残来逃避服役的时候问题已经很明显了。
隋唐继承的是从西魏开始的府兵制，具体形势可以参见中学课本里的木兰辞。西魏当年建立这种制度是根据西魏自身的实际情况，而随着唐朝疆域的扩大，战争发生的距离，持续的时间和府兵制之间的矛盾也越发的激烈。
注1：诏刺陕西义勇二十万，民情惊挠，而纪律疏略不可用。光抗言其非，持白韩琦。琦曰：“兵贵先声，谅祚方桀骜，使骤闻益兵二十万，岂不震慑？”光曰：“兵之贵先声，为无其实也，独可欺之于一日之间耳。今吾虽益兵，实不可用，不过十日，彼将知其详，尚何惧？”琦曰：“君但见庆历间乡兵刺为保捷，忧今复然，已降敕榜与民约，永不充军戍边矣。”光曰：“朝廷尝失信，民未敢以为然，虽光亦不能不疑也。”琦曰：“吾在此，君无忧。”光曰：“公长在此地，可也；异日他人当位，因公见兵，用之运粮戍边，反掌间事耳。”琦嘿然，而讫不为止。不十年，皆如光虑。

中国诗词里有个名称叫边塞诗，虽说从诗经开始就有战争这个主题，但是黄金期却在唐朝，据统计,唐以前的边塞诗,现存不到二百首,而《全唐诗》中所收的边塞诗就达两千余首。
这说明在唐朝，大量的文人出现在军队中，或者说在唐朝投军成为文人的一个选择。

上世纪，中国体坛霸主是八一队，篮球队在职业化之初靠吃老本就能称霸若干年，姚明出国前最后两年才能领军上海和八一队打得难分难解。是军队特别擅长篮球吗？恐怕不是吧？
不如说当国家资源大规模投入军队建设时，军队的各方面都会增长。唐代边塞诗突飞猛进的背后是唐朝政府的财政、政治等各方面资源往军队里倾斜。这个起源是唐玄宗时期，张说主持的军队由府兵制改完募兵制。经历安史之乱和藩镇割据，具体情况不好扯远了。虽然军费和财政收入一直是变动的，但是从唐宪宗年间做的一个财政普查可以看到大体情况。
“己卯，史官李吉甫撰《元和国计簿》，总计天下方镇凡四十八，管州府二百九十五，县一千四百五十三，户二百四十四万二百五十四，其凤翔、鄜坊、邠宁、振武、泾原、银夏、灵盐、河东、易定、魏博、镇冀、范阳、沧景、淮西、淄青十五道，凡七十一州，不申户口。每岁赋入倚办，止于浙江东西、宣歙、淮南、江西、鄂岳、福建、湖南等八道，合四十九州，一百四十四万户。比量天宝供税之户，则四分有一。天下兵戎仰给县官者八十三万余人，比量天宝士马，则三分加一，率以两户资一兵。其他水旱所损，征科发敛，又在常役之外。“

统计背后说明什么呢？
第一、唐朝国内有大约四分一的地方唐朝中央政府是做不到直接管理的，这就是所谓的藩镇地区。
藩镇地区很显然不会也不会按照唐朝政府管理区一样上缴税赋，五代时期藩镇战斗力的忽高忽低也是源于此。
第二、唐朝政府军队人数大量膨胀，财政收入的一半意思都投入到军费里，套用网络小说的话说，一个军队利益集团不可避免的形成了

到唐文宗时期，从开成年间户部侍郎王彦威所进的供军图看：全国户口为三百五十万，兵额约九十九万，通计三户养一兵。开成时全国租赋收入为三千五百余万，除上供中央三分之一外，其余地方开支除供军队外，尚有四十万众须由中央供应。
军队数量和军费开支进一步膨胀了。
另外说说唐朝藩镇的军力，虽然数量同样是不固定的，但"河朔三镇"幽州和魏博都是7万左右，成德少点5万，加上同样割据淄青、淮西，整个中晚唐唐朝政府作为最大的势力一再想方设法消藩基本推行不下去是有道理的，因为当时的格局基本体现了各方势力的平衡。

那唐末开创五代的两大实力派李克用和朱温在黄巢之乱后有多少势力呢？
黄巢造反的同时段，李克用也在大同造反，然后被唐朝政府军打得灰头土脸的跑沙漠里投靠游牧民族。为了镇压农民军，唐朝政府临时在河东地区招募了三万以少数民族为主的雇佣军，交给了招安后的李克用，加上他本人自己从匈奴等部族招募的近万人，这就是传说中的黑鸦军。
而朱温投降前唐朝前被河中节度使王重荣一再击败，投降唐朝更是认王重荣为舅舅，军队实力可想而知。
这两位的实力在唐末开始之前落后各个强藩不知道多少，但是争夺天下的斗争中他们凭什么跑到最前面呢？

如果问说书人五代和三国最大的不同是什么？那一定是配角光环不足，谈起三国，刘曹孙之外袁绍、吕布、董卓都是一等一的枭雄，官渡大战、白门楼都是戏文里的常客。但谈到五代，问起朱温、李克用的同时代竞争者是谁，能答出杨行密的已经是爱好者级别了。朱温、李克用崛起过程真是时无英雄的结果？

初读五代史，让人顿生“时无英雄，乃使竖子成名”的感觉。皇帝无能是理所应当的，唐昭宗一次次面对李克用仅仅是充当了送经验值存在，而唐朝中央政府束手无策上百年的各大藩镇，因为坑爹的二代表现得一个比一个烂。安史之乱的策源地幽州刘二代仅仅是成为李存勖三箭之誓的背景板，曾经和长安天子并称的魏博牙兵在罗二代手里除开留下一句“合六州四十三县铁，不能为此错也！”，似乎也没了存在感。真是二代全坑爹让朱温、李克用摘桃子了？

从安史之乱开始，唐朝中央政府就维持着一种摇摇欲坠但就是不坠的奇妙态势，首都长安被吐蕃人攻破过，被叛军攻破过，皇帝的册立更是一次次由太监决定，但唐朝却就这样延续下来，而且面对黄巢起义，唐朝中央政府还能一次次调动各地军队镇压。但黄巢起义失败后，唐朝中央却迅速失去了对各地的控制，晚唐迅速变成了残唐，到底发生了什么？

平定黄巢起义，传说中是神勇无敌的李克用黑鸦军的功劳，评书里李存孝更是隋唐演义李元霸一样的存在。但是事实是黄巢失败更多的是因为触动了各个地方军阀的利益，让他们纷纷站队到唐朝中央政府背后，其中唐朝政府事后评定功劳最大的就是打得朱温投降的王重荣，”以功检校太尉、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封琅邪郡王。累加检校太傅。“
但是很快王重荣就打响了导致残唐的第一枪，原因就一个字”钱“，比起其它史书里的云山雾罩，资治通鉴里的比较直白，”初，田令孜在蜀募新军五十四都，每都千人，分隶两神策，为十军以统之，又南牙、北司官共万余员，是时藩镇各专租税，河南·北、江、淮无复上供，三司转运无调发之所，度支惟收京畿、同、华、凤翔等数州租税，不能赡，赏赉不时，士卒有怨言。令孜患之，不知所出。先是，安邑、解县两池盐皆隶盐铁，置官榷之；中和以来，河中节度使王重荣专之，岁献三千车以供国用，令孜奏复如旧制隶盐铁。夏，四月，令孜自兼两池榷盐使，收其利以赡军。重荣上章论不已，遣中使往谕之，重荣不可。时令孜多遣亲信觇藩镇，有不附已者，辄图之。令孜养子匡使河中，重荣待之甚厚，而匡傲甚，举军皆愤怒。重荣乃数令孜罪恶，责其无礼，监军为讲解，仅得脱去；匡归，以告令孜，劝图之。五月，令孜徒重荣为泰宁节度使，以秦宁节度使齐克让为义武节度使，以义武节度使王处存为河中节度使，仍诏李克用以河东兵援处存赴镇。”
说的比较直白点，因为黄巢起义，唐朝中央政府失去了对传统税源地江淮地区的控制，没钱了还想继续维持一只能强势面对藩镇势力的军队有心无力了，于是把脑筋动到藩镇的财源上。
而所谓田令孜奸佞，与王重荣不和之类的说法，现代人听听就行了。套到朝鲜想想就知道这基本是对外宣传的鬼话，军国大事唐朝政府还是考虑得很仔细的，河中在藩镇势力里不属于强势的那种，又拉拢了王重荣可能的援兵李克用。“诏李克用以河东兵援处存赴镇。”如果熟悉唐史就很清楚唐朝政府不是想让李克用去义务劳动。

我个人感觉都现代人面对历史应该现代人的认知，不能跟着古人人云亦云。拿李克用来说，后唐开始一直到北宋历代皇帝都是从李克用的河东系统走出来的，宣传上李克用必须是忠臣孝子，否则 或者皇帝的祖上跟着乱臣贼子混算什么事，于是乎李克用的割据也就变成复兴大唐的基地了。问题李克用一旦有利可图就造唐朝中央政府的反，凌迟了政府的节度使，腰锯了唐朝大臣，就这德行还能算忠臣，那本拉登一定是个慈善家了。

这样一位李克用面临的是什么情况呢？
唐朝政府选择对王重荣动手，不能证明唐朝政府的强大，恰恰证明这时候唐朝政府已经虚弱成一只纸老虎了。
在高骈割据后中晚唐中央政府利用全国收来的税收，尤其是负担较小的江南部分组建强大中央军压制地方藩镇的局面后瓦解了。唐朝中央面对这种情况，即不敢收复江淮地区，又不能动传统藩镇，只能对刚刚表彰过的王重荣这样一个依附中央的小藩镇做小动作，虚弱可想而知。
唐失其鹿，四周的野心家就开始纷纷动起来了。

说起来我对唐朝神策军一直有一个疑问，神策军是谁发工资的，或者说神策军为什么在残唐之前的几十年间一直死死跟着太监走，甚至皇帝给他们换了文官当统帅就怠工。从供军图看，唐朝四十万禁军的军费是960万，人家军费24和地方藩镇差不多。但问题是十万神策军的军饷是地方军的三倍，从这里没有体现啊。
我有个猜想，神策军的军饷一部分是从皇帝内库出的，这样体现神策军作为禁军的特殊性，而掌握内库的太监对神策军的掌控也就可以理解。
而因为神策军军费不足，动脑筋的是田令孜这样一个死太监，而不是朝廷大臣也没什么问题。

唐朝中央政府有多虚弱，只有看看田令孜找得两个帮手李昌符和朱玫就很清楚，如果不是和李克用有交集之前基本史书上基本就是阿猫阿狗的存在，更可能是连名字都留不下来。就连这样两个地方军阀在李克用打败神策军逼近长安后，唐朝政府也控制不住了，还闹出册立的闹剧。虽然各方作用下，唐僖宗回到长安，但各地洞彻中央政府无力的军阀只会是越来越独立，而失去地方支持的晚唐中央政府也就更加虚弱，很快连家门口的凤翔，在被李茂贞接管后也反客为主，频频以武力威胁中央政府。

晚唐进入残唐后，中央政府的无能不但李克用、朱温这种乱世枭雄看得清，各个地方藩镇也很清楚，但是如果仔细看一看，在整个残唐期间各地藩镇不用说争霸天下，连对外扩张都少，为什么？是什么让这些藩镇突然奉公守法起来？
如果要解答这个问题就要从藩镇的特性说起，藩镇是完全不同于军阀的存在。

藩镇和军阀怎么区别，拿藩镇的发源地魏博的一个奇葩上台经历来解剖一下。
先是，人有言“见白须翁，言弘信当为地主”者，文既死，众群聚呼曰：“谁欲为节度使者？”弘信出应曰：“白须翁已命我矣。”众环视曰：“可也。”遂立之。弘信引兵出，与从训战，败之。从训收余众保内黄，魏人围之。

不知道哪里敏感了，被删了两段。
长话短说，在一连串战争和合纵连横后残唐的纸老虎面目更显露无遗，在黄巢起义中流亡政府建立的新版神策军被打垮，原来政府控制的风翔（陕西、四川、甘肃各一部分组成）、四川等藩镇地区各自独立起来。

现在有很多穿越小说，但要哪个作者干写罗弘信上台一样，大唐首屈一指的暴力集团首脑人员出缺，主角说一句曾经有个老头说我行就当上最强藩镇首脑，连陈胜吴广半夜学狐狸叫的功夫都省略了，那读者一定会骂作者白痴。但是事实就是之前在魏博连方面大将都算不上的罗弘信就这么上台了，而是罗氏家族居然是传统藩镇节度使里唯一幸存下来的家族。
说个最近的热门事件，男篮惨败，是不是反过来能看出为什么姚明能上任篮协 ？姚明篮球打得好不假，问题之前没显露出突出的管理能力、行政能力这些篮协 需要的能力，他能上任是不是也很有意思呢？

把时间倒退回安史之乱，唐朝行政中枢被打掉，主力军团被安禄山打掉的情况下，唐玄宗为了帝国的生存采取的措施就是放权，这一举措遏制了安禄山的扩张脚步，但同时各大军区也开始军阀化。邺城之战唐朝政府一系列看似离谱的举措就是这个背景下产生的，这种参与人数几十万、持续时间几个月的重大军事行动不可能是一两个人头脑发昏失误导致的。从唐朝政府事后对鱼朝恩的处置也看得出来，唐朝政府不觉得战役失败的主因是鱼朝恩指挥问题。当安史之乱结束之后，唐朝政府面临的情况就是满地都是大小军阀的情况，这个时候各地还仅仅是军阀割据。
用任何正常人的思维方式都知道，唐朝中央政府肯定不会容忍这种情况，消藩统一政令实势在必行。而各地的军阀也在想方设法的寻求生存下去的措施，而安史叛军转型的河北藩镇为了避免被清算，动机尤为强烈。而作为河北门户的魏博田承嗣压力最大，首先对自己采取了毒丸行动，建立了牙兵制。从后来的历史看，唐朝和五代都多次把各地牙兵集体屠杀，甚至是连牙兵家族采取大规模屠杀，但屠杀完了各地藩镇割据情况又死灰复燃，可见问题出在牙兵制度而非这只部队身上。从史书的夹缝里可以看出，牙兵制度基本就是把地方的权力和利益都高度捆绑到军方身上，本地军人为了自身的利益自然会死磕中央政府对地方事务的插手。这一制度激发出的战斗力，让魏博在唐代宗开始一系列消藩行动中生存下来了，而各地也开始纷纷效仿。

到唐宪宗时期，唐朝中央政府一次性拿出相当于国民收入二十四分之一的一百五十万缗钱赏赐魏博，田弘正归朝后，看似唐朝消藩已经快大功告成了，但毒丸开始显示出他的另一个作用。数年后，田弘正在成德被杀，经历李愬、田布唐朝两大忠臣担任任节度使的魏博军的作用呢？用白居易的话来说“又，朝廷本用田布，令报父仇，今领全师出界，供给度支，数月已来，都不进讨，非田布固欲如此，抑有其由。闻魏博一军，屡经优赏，兵骄将富，莫肯为用。况其军一月之费，计实钱二十八万缗，若更迁延，将何供给？此尤宜早令退军者也。”翻译过来就是魏博军队只要钱不干活。不久”布发六州租赋以供军，将士不悦，曰：“故事，军出境，皆给朝廷。今尚书刮六州肌肉以奉军，虽尚书瘠已肥国，六州之人何罪乎！”“很快魏博军就逼死田布，重新走上割据的道路。
唐朝政府花费巨额的政治、经济资源拿下魏博，最后发现拿到的是一个无非提供资源的地区，一只无法用得上的军队。

当然用毒丸这玩意首先毒的就是自己，对各地军阀来说转变成藩镇，权力基础是下面士兵，节度使自己的日子也不好过了，前面说的田弘正在魏博自己当藩镇头目时候克勤克俭，投靠朝廷到成德当节度使，”弘正厚于骨肉，兄弟子侄在两都者数十人，竞为侈靡，日费约二十万，弘正辇魏、镇之货以供之，相属于道；河北将士颇不平。“迅速露出大贪污犯的本来面目。而另一个强藩幽州”先是，河北节度使皆亲冒寒暑，与士卒均劳逸。及弘靖至，雍容骄贵，肩舆于万众之中，燕人讶之。“当地军政要不是坐个轿子都让人惊讶，甚至后来闹出兵变。

从罗家上任魏博节度使之后一百年，柴荣打下南唐的淮南，临门一脚却放弃了，还让南唐加强国防建设，用史书上的说法是周世宗仁慈，杀得人头滚滚血流成河之后仁慈起来可能吗？吞并南唐非不为也实不能也，柴荣很清楚毒丸还在肚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