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航读《红楼》：贾宝玉为什么厌恶甄宝玉
野航
1楼
野航读《红楼》：贾宝玉为什么厌恶甄宝玉/李野航
古典名著《红楼梦》，本质上是一个“类诺斯替”叙事。世界上一切“诺斯替”叙事，有着一个共同的内在结构 —— 具有超世界身份的主人公“沦落”到一个其灵魂不属于且不认同的浑浊而扭曲的世界上来经历种种的欢乐与不幸、且有所沉迷，不过当其一旦认识到其灵魂本有一个超世界的身份这一秘密后，则对其身处的令人眼花缭乱的世界幻象生出厌恶的情绪来，且急于逃离。所谓“诺斯替”叙事，说穿了。讲的就是一个灵魂的异乡人迷失在一个陌生世界而一朝觉醒、逃离还家的故事。小说对应着现实。在我们身处的这个世界上，的确有着这么一种人，他们与这世界借以运行的那个内在机制总觉格格不入（哪怕他们实际上是那种很会为人处世且处境优越的人）。他们十分敏感于此世界的虚伪与虚无且强烈地感到难以适应。他们自小就在灵魂深处或多或少保留另一个维度、更加灵妙的故乡世界的记忆。这让他们对当前世界中那些令人颠倒梦想的诱惑，表现出相当的疏离感。这种人在一般人看来，属于那种孤僻不合群、或许属于某种被心理学称为患有边缘性人格障碍的人。不过，一般人其实根本难以理解他们灵魂深处的那种超世界“回忆”，故难以理解他们身上那种孤僻的本质。当然，他们中某些佼佼者不免会把他们灵魂的感受写成文学或哲学的名著而让自己那“古怪”的想法竟然成为这世界上的“显学”（比如曹雪芹和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但这并不意味着此“低级”世界上那些不属于他们这类人的人就真的能够理解他们。今日世界，似乎这种来自异次元世界的“异乡人”越来越多了，他们被流行于欧美的new age运动起了一个新奇的名字：靛色系小孩。
在古典名著《红楼梦》中，至少有三个人被交代是明确具有超世界的灵魂来处的。他们是贾宝玉、林黛玉、秦可卿。这三个人分别在“离恨天”外都有一个超世界的身份。他们都一度是“大观园”这个隐喻性的世界幻象的沉迷者而备受苦楚。纵观整部《红楼梦》，不过是用这三个有着超世界来处的人物来说明出为什么“大观园”这个隐喻性的世界幻象为什么是应该逃离的而已。
那么，具有超世界灵魂的人和本来就属于这世界的人到底有什么本质的不同呢？在小说《红楼梦》的情节中，除了有一个风雅灵秀贾宝玉，还巧妙的设置了一个风雅灵秀甄宝玉。两人模样、性情、爱好几乎一模一样。因此上两个宝玉很长时间只是相互倾慕，并未见面。后来终于见面，一接言语，贾宝玉顿感失望。以至于开始厌恶自己的长相、且最终一刀斩断了和此“温柔富贵乡”最后的心里联系。这就引出了上述的那个问题：超世界的灵魂与属世界的灵魂即使在他们获得的人世躯体上有着极高的类似度，他们本质上也属于截然不同的人，他们在价值观上也存在着根本的对立。且看《红楼梦》叙述这两个宝玉见面时的原文：
甄宝玉未及答言。贾宝玉听了兰儿的话，心里越发不合，想道：“这孩子从几时也学了这一派酸论！”便说道：“弟闻得世兄也诋尽流俗，性情中另有一番见解。今日弟幸会芝范，想欲领教一番超凡入圣的道理，从此可以洗净俗肠，重开眼界。不意视弟为蠢物，所以将世路的话来酬应。”甄宝玉听说，心里晓得：“他知我少年的性情，所以疑我为假。我索性把话说明，或者与我作个知心朋友，也是好的。”便说：“世兄高论，固是真切。但弟少时也曾深恶那些旧套陈言，只是一年长似一年，家君致仕在家，懒于酬应，委弟接待。后来见过那些大人先生，尽都是显亲扬名的人；便是著书立说，无非言忠言孝，自有一番立德立言的事业，方不枉生在圣明之时，也不致负了父亲师长养育教诲之恩。所以把少时那些迂想痴情，渐渐的淘汰了些。如今尚欲访师觅友，教导愚蒙。幸会世兄，定当有以教我。适才所言，并非虚意。”贾宝玉愈听愈不耐烦，又不好冷淡，只得将言语支吾。······且说宝玉自那日见了甄宝玉之父，知道甄宝玉来京，朝夕盼望。今儿见面，原想得一知己，岂知谈了半天，竟有些冰炭不投。闷闷的回到自己房中，也不言，也不笑，只管发怔。宝钗便问：“那甄宝玉果然像你么？”宝玉道：“相貌倒还是一样的，只是言谈间看起来，并不知道什么，不过也是个禄蠹。”宝钗道：“你又编派人家了。怎么就见得也是个禄蠹呢？”宝玉道：“他说了半天，并没个明心见性之谈，不过说些什么‘文章经济’，又说什么‘为忠为孝’。这样人可不是个禄蠹么?只可惜他也生了这样一个相貌。我想来，有了他，我竟要连我这个相貌都不要了。”
《红楼梦》中这段文字，读罢令人掩卷叫绝！我不禁想，此世上恐怕只有两种人：一种是读的懂这一段文字的人，另一种是读不懂的人。或者换一个说法，此世上只有两种人：一种是打心底里懂且认可贾宝玉的人，另一种是自觉或不自觉地赞同甄宝玉的人。我说这话或许有点偏激，但不偏激则实难表达我的意思—— 灵魂的来处的不同，乃是人的分水岭。其实，《红楼梦》这两个角色的名字，本身即含着玄机。作者是借着角色的名字骂这五浊世界是个价值颠倒的世界。所谓贾宝玉，其实才是“真”宝玉。而所谓甄宝玉，实际上是个“假”宝玉。“假作真时真亦假”，超世界与此世界之不同的本质，其实不过是一真一假而已。习惯了此虚假世界的人们或许会问：作者凭什么骂这个世界是个价值颠倒的世界呢？虚假与世故有什么不好呢？人世不是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吗？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比如，我们今天社会上那些个绝大多数打拼于职场与官场的、被现代性洗了脑而满脑子工具理性的算计的“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们绝不会认为甄宝玉有什么不对，甄宝玉身上体现出来的，恰恰是绝大多数人所希望拥有的社会适应能力以及来自他人和社会的较高认可度。在他们看来，那个满脑子“明心见性之谈”、对于那“仕途经济学问”全乎无感无兴趣的贾宝玉，倒真真是个不适应社会、迂腐无用、想入非非、脑子进水之辈了。在他们看来，这个贾宝玉按照现代心理学的标准看来，纯属一自闭症或边缘型人格障碍患者，绝对应当去到专业的心理医生的“咨询室”里接受心理的治疗。“事实”不是证明，贾宝玉的痴傻，给他的家人带来了多么大的痛苦吗？ 然而，《红楼梦》的作者却毫无疑问地站在了贾宝玉的一边，不加掩饰对甄宝玉这个“社会的适应者”表达出了极度的反感，且借贾宝玉之口，发出了“有了他，我竟要连我这个相貌都不要了”这样的深恶痛绝之语！《红楼梦》的作者凭什么万分厌恶在我们今日社会上流行的价值观看来人见人爱的“甄宝玉”这样的做派呢？理由只有一个：在作者看来，真正高贵人，是那种有着超世界的灵魂，且此灵魂自有其超世界的追求的人。人如果没有超世界的灵魂。没有那灵魂对超验世界的东西的追求，也就是不过是此五浊恶世中一个抱持机会主义处世态度的处境性动物而已。至于此处境性动物更像是甄宝玉那样的“风雅之士”，还是更像薛蟠那类的混账蠢物，就已经殊乎地无关紧要了。他们其实是一路货色，由于前者的精致，甚或前者更加地可恶。
对于《红楼梦》的作者的价值观，我不免有着高度的共鸣。曾几何时，我一度对中华文化中那些个“雅”的东西十分地痴迷。经历既多，我发现，今日我们这个世界流行着一个万分奇怪的现象——那些做着最“高雅”的事情的人，实际上在“有道之人”的标准看来，不过是那种善于用“高雅”来化妆自己的低俗的市侩。他们很懂的一个道理：要想将萝卜卖个天价，就要把它放进高档的养生馆里而非菜市场。这类“雅人”实际上不过是“雅”这种商品的高级贩子而已。不可否认，这类人中的翘楚至少表面看来有时候的的确确能把一些老祖宗传下来的雅事玩得登峰造极、令人叹为观止。可一旦接触到这些个“雅人”人的灵魂，则不难发现，在那装腔作势的“雅态”的背后，透露出的是彻头彻尾的灵魂的空洞与虚无。当然，作为拥有肉身的人而言，吃饭养家，天经地义。如果卖“雅”是可以养家糊口且让自己如鱼得水，对于本质上属于此五浊恶世的人们而言，做一个卖“雅”的生意人又有什么不对呢？可问题在于，如果我们认为“鱼目混珠”不好的话，那是因为世面上“鱼目”一旦畅销，人们就再也不知道“珠”到底是什么了。而《红楼梦》这样的“诺斯替”叙事的意义乃在于它试图告诉世人：“珠”的“灵魂”，在世界之外。“鱼目”的背后，没有灵魂。此乃“珠”与“鱼目”的根本区别。
古典名著《红楼梦》，本质上是一个“类诺斯替”叙事。世界上一切“诺斯替”叙事，有着一个共同的内在结构 —— 具有超世界身份的主人公“沦落”到一个其灵魂不属于且不认同的浑浊而扭曲的世界上来经历种种的欢乐与不幸、且有所沉迷，不过当其一旦认识到其灵魂本有一个超世界的身份这一秘密后，则对其身处的令人眼花缭乱的世界幻象生出厌恶的情绪来，且急于逃离。所谓“诺斯替”叙事，说穿了。讲的就是一个灵魂的异乡人迷失在一个陌生世界而一朝觉醒、逃离还家的故事。小说对应着现实。在我们身处的这个世界上，的确有着这么一种人，他们与这世界借以运行的那个内在机制总觉格格不入（哪怕他们实际上是那种很会为人处世且处境优越的人）。他们十分敏感于此世界的虚伪与虚无且强烈地感到难以适应。他们自小就在灵魂深处或多或少保留另一个维度、更加灵妙的故乡世界的记忆。这让他们对当前世界中那些令人颠倒梦想的诱惑，表现出相当的疏离感。这种人在一般人看来，属于那种孤僻不合群、或许属于某种被心理学称为患有边缘性人格障碍的人。不过，一般人其实根本难以理解他们灵魂深处的那种超世界“回忆”，故难以理解他们身上那种孤僻的本质。当然，他们中某些佼佼者不免会把他们灵魂的感受写成文学或哲学的名著而让自己那“古怪”的想法竟然成为这世界上的“显学”（比如曹雪芹和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但这并不意味着此“低级”世界上那些不属于他们这类人的人就真的能够理解他们。今日世界，似乎这种来自异次元世界的“异乡人”越来越多了，他们被流行于欧美的new age运动起了一个新奇的名字：靛色系小孩。
在古典名著《红楼梦》中，至少有三个人被交代是明确具有超世界的灵魂来处的。他们是贾宝玉、林黛玉、秦可卿。这三个人分别在“离恨天”外都有一个超世界的身份。他们都一度是“大观园”这个隐喻性的世界幻象的沉迷者而备受苦楚。纵观整部《红楼梦》，不过是用这三个有着超世界来处的人物来说明出为什么“大观园”这个隐喻性的世界幻象为什么是应该逃离的而已。
那么，具有超世界灵魂的人和本来就属于这世界的人到底有什么本质的不同呢？在小说《红楼梦》的情节中，除了有一个风雅灵秀贾宝玉，还巧妙的设置了一个风雅灵秀甄宝玉。两人模样、性情、爱好几乎一模一样。因此上两个宝玉很长时间只是相互倾慕，并未见面。后来终于见面，一接言语，贾宝玉顿感失望。以至于开始厌恶自己的长相、且最终一刀斩断了和此“温柔富贵乡”最后的心里联系。这就引出了上述的那个问题：超世界的灵魂与属世界的灵魂即使在他们获得的人世躯体上有着极高的类似度，他们本质上也属于截然不同的人，他们在价值观上也存在着根本的对立。且看《红楼梦》叙述这两个宝玉见面时的原文：
甄宝玉未及答言。贾宝玉听了兰儿的话，心里越发不合，想道：“这孩子从几时也学了这一派酸论！”便说道：“弟闻得世兄也诋尽流俗，性情中另有一番见解。今日弟幸会芝范，想欲领教一番超凡入圣的道理，从此可以洗净俗肠，重开眼界。不意视弟为蠢物，所以将世路的话来酬应。”甄宝玉听说，心里晓得：“他知我少年的性情，所以疑我为假。我索性把话说明，或者与我作个知心朋友，也是好的。”便说：“世兄高论，固是真切。但弟少时也曾深恶那些旧套陈言，只是一年长似一年，家君致仕在家，懒于酬应，委弟接待。后来见过那些大人先生，尽都是显亲扬名的人；便是著书立说，无非言忠言孝，自有一番立德立言的事业，方不枉生在圣明之时，也不致负了父亲师长养育教诲之恩。所以把少时那些迂想痴情，渐渐的淘汰了些。如今尚欲访师觅友，教导愚蒙。幸会世兄，定当有以教我。适才所言，并非虚意。”贾宝玉愈听愈不耐烦，又不好冷淡，只得将言语支吾。······且说宝玉自那日见了甄宝玉之父，知道甄宝玉来京，朝夕盼望。今儿见面，原想得一知己，岂知谈了半天，竟有些冰炭不投。闷闷的回到自己房中，也不言，也不笑，只管发怔。宝钗便问：“那甄宝玉果然像你么？”宝玉道：“相貌倒还是一样的，只是言谈间看起来，并不知道什么，不过也是个禄蠹。”宝钗道：“你又编派人家了。怎么就见得也是个禄蠹呢？”宝玉道：“他说了半天，并没个明心见性之谈，不过说些什么‘文章经济’，又说什么‘为忠为孝’。这样人可不是个禄蠹么?只可惜他也生了这样一个相貌。我想来，有了他，我竟要连我这个相貌都不要了。”
《红楼梦》中这段文字，读罢令人掩卷叫绝！我不禁想，此世上恐怕只有两种人：一种是读的懂这一段文字的人，另一种是读不懂的人。或者换一个说法，此世上只有两种人：一种是打心底里懂且认可贾宝玉的人，另一种是自觉或不自觉地赞同甄宝玉的人。我说这话或许有点偏激，但不偏激则实难表达我的意思—— 灵魂的来处的不同，乃是人的分水岭。其实，《红楼梦》这两个角色的名字，本身即含着玄机。作者是借着角色的名字骂这五浊世界是个价值颠倒的世界。所谓贾宝玉，其实才是“真”宝玉。而所谓甄宝玉，实际上是个“假”宝玉。“假作真时真亦假”，超世界与此世界之不同的本质，其实不过是一真一假而已。习惯了此虚假世界的人们或许会问：作者凭什么骂这个世界是个价值颠倒的世界呢？虚假与世故有什么不好呢？人世不是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吗？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比如，我们今天社会上那些个绝大多数打拼于职场与官场的、被现代性洗了脑而满脑子工具理性的算计的“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们绝不会认为甄宝玉有什么不对，甄宝玉身上体现出来的，恰恰是绝大多数人所希望拥有的社会适应能力以及来自他人和社会的较高认可度。在他们看来，那个满脑子“明心见性之谈”、对于那“仕途经济学问”全乎无感无兴趣的贾宝玉，倒真真是个不适应社会、迂腐无用、想入非非、脑子进水之辈了。在他们看来，这个贾宝玉按照现代心理学的标准看来，纯属一自闭症或边缘型人格障碍患者，绝对应当去到专业的心理医生的“咨询室”里接受心理的治疗。“事实”不是证明，贾宝玉的痴傻，给他的家人带来了多么大的痛苦吗？ 然而，《红楼梦》的作者却毫无疑问地站在了贾宝玉的一边，不加掩饰对甄宝玉这个“社会的适应者”表达出了极度的反感，且借贾宝玉之口，发出了“有了他，我竟要连我这个相貌都不要了”这样的深恶痛绝之语！《红楼梦》的作者凭什么万分厌恶在我们今日社会上流行的价值观看来人见人爱的“甄宝玉”这样的做派呢？理由只有一个：在作者看来，真正高贵人，是那种有着超世界的灵魂，且此灵魂自有其超世界的追求的人。人如果没有超世界的灵魂。没有那灵魂对超验世界的东西的追求，也就是不过是此五浊恶世中一个抱持机会主义处世态度的处境性动物而已。至于此处境性动物更像是甄宝玉那样的“风雅之士”，还是更像薛蟠那类的混账蠢物，就已经殊乎地无关紧要了。他们其实是一路货色，由于前者的精致，甚或前者更加地可恶。
对于《红楼梦》的作者的价值观，我不免有着高度的共鸣。曾几何时，我一度对中华文化中那些个“雅”的东西十分地痴迷。经历既多，我发现，今日我们这个世界流行着一个万分奇怪的现象——那些做着最“高雅”的事情的人，实际上在“有道之人”的标准看来，不过是那种善于用“高雅”来化妆自己的低俗的市侩。他们很懂的一个道理：要想将萝卜卖个天价，就要把它放进高档的养生馆里而非菜市场。这类“雅人”实际上不过是“雅”这种商品的高级贩子而已。不可否认，这类人中的翘楚至少表面看来有时候的的确确能把一些老祖宗传下来的雅事玩得登峰造极、令人叹为观止。可一旦接触到这些个“雅人”人的灵魂，则不难发现，在那装腔作势的“雅态”的背后，透露出的是彻头彻尾的灵魂的空洞与虚无。当然，作为拥有肉身的人而言，吃饭养家，天经地义。如果卖“雅”是可以养家糊口且让自己如鱼得水，对于本质上属于此五浊恶世的人们而言，做一个卖“雅”的生意人又有什么不对呢？可问题在于，如果我们认为“鱼目混珠”不好的话，那是因为世面上“鱼目”一旦畅销，人们就再也不知道“珠”到底是什么了。而《红楼梦》这样的“诺斯替”叙事的意义乃在于它试图告诉世人：“珠”的“灵魂”，在世界之外。“鱼目”的背后，没有灵魂。此乃“珠”与“鱼目”的根本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