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客心与剧中人——张爱玲《倾城之恋》零碎解读

无论是对文坛还是普通读者，张爱玲始终是个异数。从1943年发表第一篇小说《沉香屑 第一炉香》，到1954年写完《赤地之恋》后隔年远赴美国，她主要的文学成就，凝聚在这短短的十来年间。然而，正是这十来年，让中国文坛断断绕不开她。百年来的文坛，如果像梁山好汉非要排一个座次，将她列入大师的席位，必定会有人不甘心；把她往低了放，似乎又有些昧了良心。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曾经和她并列的那些民国才女们，百十年后，必定会有人黯然无闻，而她，依然会傲视于文坛顶层熠熠生辉。

对普通读者来说，喜欢的喜欢到骨子里去，不喜欢的避如蛇蝎，仿佛沾了她就会变得灰败。很少有作者能做到这样让人泾渭分明。

我就是喜欢张的普通读者中的一个。为什么会对她有如此长久的迷恋？她在《论写作》中说，“作者可以尽量给他所给的，读者尽量拿他所能拿的”。阅读的时候，读者和作品之间本就有一个再创作的过程；我们的阅历越多，经验越多，好的作品给我们的也就越多。于我来说，张爱玲就是这样的历久弥新。近来重读《倾城之恋》，热闹里看到点新意出来，就有些话想说说。

张爱玲曾在《论写作》中自嘲，作者对于读者，似乎近于“妾妇之道”，“要迎合读者的心理”。所以，即便是有限的题材，她也尝试做到面面俱到。《金锁记》取悦于文坛，傅雷先生称之为“文坛最美的收获”。《半生缘》见欢于市井，来易来，聚难聚，可不就是数十载的人世游。《倾城之恋》，则像一出成年人的童话，收割了无数文艺中青年的欢心。

高档情调的调情，浅水湾的月色，那一堵荒凉的墙，峰回路转的团圆。。。因此，在张文中并不十分出众的《倾城之恋》，反倒最受欢迎，搬上舞台荧屏的次数也最多。

1984年，许鞍华导演《倾城之恋》，男主周润发，女主缪骞人。2006年，《倾》的新派话剧版本登录舞台，由梁家辉和苏玉华主演。这个版本很有意思，结尾是白范二人最终各奔东西，白流苏回到了上海，成为一个具有今日世俗和昔日优雅的老太太。2007年，《倾》改编为34集电视剧，陈数，黄觉，王学兵主演。陈数的白流苏以风华绝代的气质博得了许了人的喜爱。

简单来说，《倾城之恋》就是两个各有图谋的自私男女，假爱情之名，演绎出的一场你退我进，你来我往的利益攻防战。最后两人因真实战争的介入，不约而同拿出一点真心而可以暂时和解，“这一刹那够他们在一起和谐的活个十年八年”。

《倾》是张爱玲的成名作和代表作之一，写于1943年，时年张23岁。年轻而天才的张爱玲，试图将自己对人性、爱情、战争和命运的思考，在文中做一个全面的诠释。单就作品的影响力来说，她成功了。笔落惊风雨，雏凤出清声，43年的上海为之而倾倒。其中的经典名句，更为后世七十多年来多少痴男怨女们手写口传：

——如果你认识以前的我，那么你就会原谅现在的我。
——你就是以我的药。
——这一堵墙，不知为什么使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类的话。
。。。。。不胜枚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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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即使惊才绝艳如她，囿于年龄和阅历，我以为，《倾》并没有很好地完成作者所寄托的重任。

先来看看傅雷先生对《倾》的评价：人物废乏，厚倦，苟且，浑身小智小慧，担当不了悲剧的角色。。。勾勒不够深刻，是因为对人物思索的不够深刻，生活的不够深刻。并且作品的重心过于倾向顽皮而风雅的调情。。。总之，《倾》的华彩胜过了骨干。

对傅先生的评说，部分不敢认同，但结论深以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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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所周知，张爱玲出生于没落世家，桨已折，船将倾，她身边多的就是在时代更迭的夹缝里艰难挣扎的男女。他们慌乱，失落，恐惧，怨憎。。。然而想一手挽住下沉的船是不可能的，只能眼睁睁看着以前的好日子止不住往下滑；求今追击，人性之恶便被明显放大。

张自小就是这条船上的乘客也是冷眼旁观者，对人性和命运的无常有着深刻的体验。总有人说她的文章太过灰色，殊不知她只是真实再现。梁太太，薇龙，三爷，四嫂，七巧，长安。。。。。这些43年出现在她笔端的人物，其实早已在她的心里酝酿并熟悉而流。

哪有什么横空出世呢，实在是她20年的日积月累罢了。

《倾》文中，且不说三爷四嫂的自私贪婪，母亲的懦弱糊涂，单是穿针引线的配角徐太太，就十分精彩。

文章开头，徐太太夜访白家，付着两重任务。一是流苏的前夫死了，吧来报信，二是给七小姐宝络说亲。
张爱玲借三爷的口说出了前夫家的意图，希望流苏去戴孝主丧，日后过继个儿子，将前夫这一脉的香火传下去。如果流苏真答应了，两家都要承徐太太一个大大的人情，至于流苏如的捱过守寡的日子，她哪里还顾得上呢？

接着眼见着流苏坚决不去，徐太太马上转了口风。“找事，都是假的，还是找个人是真的”，倒又做出一副和流苏推心置腹的样子。

只是因为范柳原“最近和徐先生在矿务上有相当密切的联络”，徐太太明知范虽然多金却是个性子古怪的浪子，仍然积极替宝络做这个媒。只怕在宝络之前，徐太太已经将亲朋里当龄的女儿算了个遍。管他宝络贝洛，只要有一个和范对上了眼，何愁将来范不照顾许先生的生意。
穷亲戚么可不就是拿来坑的。后面她见范看上了白，极力撺掇白去香港，将白送到了范的手中。港战时又抛下白不管不顾。
这位徐太太看着热心，实则是八面玲珑，见利忘义。对人性的刻画真的不能不佩服张爱玲啊！

（二）我以为，《倾城之恋》中出男女主角稍有欠缺之外，余下人等虽然着墨不多却十分传神。男女主的欠缺是先天不足，与张的笔力无关。这是《倾》文的成功之处。另一点，是张表述出了命运无常、飘零的荒谬感。

曾经写过一句话：走在人行天桥上，遭遇一场有预谋的雨。
哪一朵云会下雨？哪一滴水会湿了你的衣裳？哪一片土地是你的归宿？哪一个才是你最终遇上的人？。。。。。我们，都不知道。我们就像一排琴键，命运之手随意弹拨，你永远无法预料它下一刻会落在哪一只键上，也不知道它会奏出怎样的曲调。

写到这里，我顿了许久。
又想起小学的某一天。老师将我从课堂上叫出来，让我收拾好书包，说我爷爷在外面等我。背着书包穿过校园，我记得那天的阳光很好啊，每一样颜色都显得更加分明。水泥乒乓球台上还凹着一只乒乓球，教工食堂隐隐传来腊肉的香。。。爷爷什么也没说，径直带我去了车站。

那天晚上，我到了另一个城市，睡在别人家的床上，被告知要去新的学校上学。我睁着双眼看周围的黑，知道从此就算离开了家，我的家乡，以后该叫做故乡。从这一晚起，我将一个人小心翼翼地面对我所有的身外。
有一只琴键被狠狠地砸了一下，我感觉到了，疼痛。
命运就是这么不可捉摸和猝不及防，不是吗？

多年后，我读到张爱玲的《私语》时，被疼同样的疼痛击中。先不说乱世的沧桑，她被母亲几度遗弃，被父亲囚禁，去伦敦留学的愿望因战争被迫流产。。。人生只似风前絮，欢也零星，悲也零星。命运这个词，张比我有更深的体会。

所以有了张所有小说中最具命运飘零感的《倾城之恋》。香港之战打碎了她的梦想，她却拿来成全了白流苏。流苏善于低头，却从不愿向命运低头。《倾》的结局，是张给她的悲悯和奖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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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必烈汗的扎伊拉城

本来总述中分人性，命运，战争和爱情四节，命运这一节暂时搁下了，后文中将对男女主、那堵墙等做详述。战争和爱情是《倾城之恋》表达不够完美的部分。下接第三节战争。

（三）干戈衰谢两相催
1941年12月8日，日寇入侵香港。12月25日，港英政府宣布投降，结束了为期18天的香港保卫战。当时张爱玲正在香港大学读书，亲身经历了这场战争。停战后，她在“大学堂临时医院”做看护。这段经历，在她的《烬余录》中有比较另类的描述，“香港之战予我的印象几乎全限于一些不相干的事”，有兴趣的可以找来读一读。

从某个角度来说，人类社会的历史就是大大小小的战争史。战争中的冷酷、残忍，甚至于人性的彻底泯灭，是人们最不愿意面对，但又无可避免的永恒困苦。以张爱玲的敏感多思，香港之战必定会对她施以强烈的冲击。年轻如她，需要时间来平复，领悟和定论。

让我们先来看一个时间线。1941年战争爆发，42年张离港回沪。1943年9月发表《倾城之恋》，44年2月发表《烬余录》。《倾》之前她还发表了《沉香屑 第一炉香》。

《烬余录》才是她对香港之战的完整叙述，行文轻快，满是自嘲，却恰恰传达出战争的侵害性。开头是这样的：

暂时香港所见所闻，唯其因为它对于我有切身、强烈的影响，当时我是无从说起的，现在呢，定下心来了，至少提到的时候不至于语无伦次。

我们可能有过这样的体验，在大的事件发生后，我们会一时失语。也许是缘于我们对即将到来的大的改变有着本能的抗拒。我猜测，张也有过这样一个心路历程。她在写《倾》文时，没有时间也不愿意仔细去回顾，所以战争对于男女主的影响只流于表面。《倾城之恋》虽然城倾，实际上只是战争的浮光掠影。

战争开始到结束，只占了篇幅的五分之一，战争过后，范柳原还是那个像女人说俏皮话的浪子，流苏自得于她的正式妻子的身份。战争丝毫没有改变他们的内里。这也就是傅雷先生所说的不够深刻，华彩胜过主干的主要原因之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