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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外公当年在省城洪门奇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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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外公当年在省城洪门奇遇

风中泊
1楼
说起来我外公有一半的四邑血统,我太外公龚家当年在乡下也算是大户人家,相传每当门下那些佃农前来交租的时候,所交稻谷往往超过上千担之多,所以乡里人送外号“龚千担”。而我外公也当仁不让继承了这个外号。
我太外公一心以耕读传家,但是我外公天生却是个不守本分之人,从小就喜欢舞刀弄枪,惹是生非。年纪稍大,他就已经意识到自己不能一辈子困在这个穷乡僻壤,所以他就下了一个在当时足以让乡里人瞠目结舌的决定:去省城捞世界。本来外公也是犹犹豫豫,毕竟当时省城对于他们来说是很遥远的地方。
偏偏太外公做出了一个老派电视剧里经常出现的桥段:逼婚,帮外公选了一头亲事,据说新娘才十二岁。这样才坚定了外公出逃的决心。
他是上世纪20年代初只身偷偷来到省城谋生的,当年他才是十几岁的少年,在省城无亲无故,孑然一身,刚刚到步身无分文,自然十分茫然,。
他老人家后来跟我回忆说,他还清楚记得那是大暑天时,他从乡下混上了一条红船,先到禅城,再辗转几天受尽艰辛来到了省城最大的码头:天字码头。
天字码头那时候十分热闹,货如轮转,熙来攘往。外公刚上岸,还未来得及领略一番省城的繁华,就碰上了一场码头大火拼。
那是一班身强力壮的天字码头苦力,又称“咕哩佬”的与另外一群从外省来抢饭碗的“外江佬”的打斗。外公说那班“陀地”苦力训练有素、组织严密,群殴起来进退有据,有章有法,令人称奇,人人手上使一把铁钩,个个身手不凡。外省帮相形见拙,很快就败下阵来,落荒而逃。
对于当年外公这个崇尚英雄的少年,当下就心而向之,立刻上前要求加入天字码头苦力行列。当时那班“陀地”苦力的领头是一个绰号叫“摩罗仔”的人,据说因为他皮肤黝黑,貌似印度混血,因而得名。他见外公前来应聘,打量了好一会儿,说看你这个细路(小孩)年纪这么轻,怎么可以胜任做苦力呀?还问外公“有没有?”
外公听了莫名其妙,什么叫有没有?钱?铺保?当然没有了,当时就摇头,直到后来他才知道在天字码头长堤这一带所有的营生都是要有组织的,问他有没有,就是问他有没有加入什么堂口。而这班陀地苦力之所以威风八面,就是因为他们就是隶属于一手独霸天字码头的公司-----“义合兴”,省城人称“十三行”或“老二”。后来有很多我外公的故事也与其有关。
当时“摩罗仔”一听就知外公其实是个刚来省城的土包子,就把他轰走了。
外公求工不成,只好流落在天字码头,餐风露宿,十分凄惨。后来还是这个“摩罗仔”见我外公年纪这么小,发了善心,说听我外公好像是四邑口音,看在半个同乡分上,就说沙基那边有个“联顺”粮油行,也是四邑人开的,可以介绍外公去那里做学徒,没有工钱,但包两餐一宿,外公听了十分开心,马上衣衫褴褛地走去了沙基,想不到就开始了他一段传奇故事。
当时沙基还没有开始铺路改造,一条沙基涌紧挨着那条沙基旧路和陈塘南,涌上满是那些以水为生的蛋家人、各乡而来的货船还有著名的“紫洞艇”,因此河道十分拥挤,而沙基旧路和陈塘南则是省城其中一处最大的黄xx之地:大档、字花、公私烟格(烟局)和老举寨数不胜数。一到夜晚,这里简直就是另外一条秦淮河。
而有趣的是,在这个烟花之地,同时也是省城粮油集散之地,当中最大的一间就是沙基路正中的“联顺粮油总会”。
说是粮油总会,其实就是一间米铺,大概有十来个伙计,和一个铺面掌柜,由于有“摩罗仔”的介绍,那个掌柜不须任何手续,很轻易地就让外公成为了米铺的学徒,只包两餐一宿,宿就是住在米铺里面,晚上等于是值夜班、看守铺子,搭两张门板就是床,但比起露宿街头,我外公已经心满意足了,觉得自己交了好运。
唯一令他奇怪的是,掌柜收了他之后,就大声地对店里的伙计说:“新挂蓝灯笼一盏。”外公很愕然,这个“蓝灯笼”是指他吗?哪有这样称呼伙计的? 多不吉利呀?
没多久,外公的学徒的生涯就的有了奇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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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中泊
2楼
米铺里的伙计大都是沙基的本地人,也有一些是四邑人,我外公天生任侠,又是大户人家出来,个性豪爽,很快就跟所有伙计熟络起来,人人都开始直接叫他的外号:龚千担。那个掌柜姓方,伙计们当面叫他“全叔”,但背地里都叫他“缩骨全”,全叔虽然长相有些猥亵,但是对我外公还算不错。白天我外公就在铺子里打杂和做下手。
米铺的生意很大,从四乡收上来的大米都从铺头中转,沙基附近的居民也会来联顺米铺买米,所以白天外公是跑出跑进,忙个不停,对于他这个大户少爷也算是难为他了。
就这样过了几天,铺头里跟我外公最说得来的一个小伙计,叫“猫屎强”的趁空余时间凑过来跟我外公说话。这个“猫屎强”是南海人,小小年纪就出来省城谋生,比我外公也就大了几岁,但他有个很奇怪和很不好的习惯就是总喜欢出口伤人,因此极讨人嫌,得了个外号叫“神台猫屎”,唯独对我外公却十分友好。
“猫屎强”神神秘秘地问我外公道:“龚千担,听人家说你的胆子很大呀。”我外公愣了一愣,道:“马马虎虎,就是吃过几年夜粥而已。” “猫屎强”十分吃惊,忍不住打量了我外公几眼,道:“哎呀,真是看不出来呀。那晚上你在铺头过夜,有听到过什么奇怪的声音吗?”
我外公打了个突,道:“奇怪的声音?没有呀,这几晚我都是一觉就到天光,睡得很好呀。”
“猫屎强”听了之后,摸了摸头,自言自语道:“奇怪呀,你还是挂着蓝灯笼,应该听得到呀。”
我外公一听,立刻来了精神:“对了,强哥,为什么全叔那天招我做工,说新挂蓝灯笼一盏呀,究竟是什么意思?”
“猫屎强”瞪圆双眼,道:“怎么,你来铺头好几天了,还不知道?”
我外公莫名其妙,道:“知道什么?”
“猫屎强”正想说下去,就听见掌柜“缩骨全”喝道:“你们两个短命种,还不赶快去干活?想炒鱿鱼呀?”
两个人吓得连忙散开,各自忙活去了。
好不容易辛苦了一整天,到了黄昏,伙计们都各自散去。本地人都急匆匆地回家,“猫屎强”是寄住在他一个住在第十甫的远房亲戚家,但他在离开的时候,特意对我外公说道:“龚千担,若果你晚头黑听到外面有什么声音,千万不要去看,不看就没事,一看就出事。”
我外公很奇怪,道:“夜晚沙基涌那里全是蛋家佬卖艇仔粥,还有这么多紫洞艇等那些恩客,陈塘南这里那么多大档和老举寨,比白天还热闹呀,怎么可能没声音呀?”
“猫屎强”嘿嘿一笑,道:“我说的是等三更半夜的时候,伍老财他那档云吞面快收摊的时候。你执生啦!”说完就一溜烟地跑了。
我外公骂了几句,他是个天塌下来当被子盖的人,完全没有放在心上,暗暗道:肯定是这个“猫屎强”想吓唬我,好,半夜我偏要出去看看。
当下,我外公早早就吃了晚饭,将门板搭好就睡觉了。
直睡到晚上半夜一点多,后来我曾经多次问过我外公为什么当年他能知道时间,他老人家说也就是约摸估计吧,反正就是凌晨时分,他就突然醒了。
这个时候外面沙基和陈塘南的路面也开始渐渐人少了,那些赌客、烟鬼也开始稀少了,剩下的就是那些烂赌客和已经在烟格抽够了烟的烟鬼赖着不走,当然也少不了那些在老举寨流连的“火山孝子”了。至于沙基涌河面上,那些卖艇仔粥卫生的蛋家人经过一夜辛劳,也撑船离开了不少,只有一两艘紫洞艇留在那里,但也是黑灯瞎火,估计恩客和姑娘们都已经相拥入眠了。
我外公起来拆了一块店门板,探头看了看,沙基路上已经基本结束了一晚上的喧闹,趋于平静,我外公忍不住又骂了“猫屎强”一句,突然就觉得饿了,醒起旁边清平路伍老财的云吞面铺应该快收摊了,连忙随手拿起一个汤碗就冲向清平路。
这个云吞面摊是一个叫伍福财的人开的街边摊,一辆云吞面车却是沙基远近驰名,十分好吃,人人都叫他伍老财。而且这个伍老财很古怪,每晚都是很晚才开摊,然后凌晨才收摊,风雨不变,仿佛就是专做夜市。有时候整条清平路都冷冷清清,还见到他的云吞面摊车在那里停着。
我外公怕他已经走了,三步并作两步兴冲冲地跑到清平路上,整条街都已经黑灯瞎火,唯独万幸的是还看见伍老财那辆云吞面车,车上还立着他那面绣着“伍财”两字的小旗。
我外公立刻隔着十几步远就大声喊道:“伍老财,四两细用行街呀!”我外公虽然来了沙基没多少天,但凭着他的交友广阔性情早就和伍老财十分熟络。
等到我外公走到近前,居然发现车前那张桌子旁还坐着两个顾客,另外还有两个在云吞面摊旁站着。我外公笑道:“伍老财,这么晚还这么好生意呀。”
正在做面的伍老财听我外公这么一说,连忙抬头看了他一眼,刚想说点什么,我外公就把汤碗和钱放在车里,大声嚷道:“快点整面啦,今天我干脆在这里吃了,这位老友麻烦借光。”说完我外公就坐在了那两个顾客的旁边,拿起了一双筷子。
据我外公回忆,伍老财当年大概三四十岁年纪,一向沉默寡言,实在想不到后来他和他的后人把这个云吞面档做到直至今天这么有名。所以当时伍老财一声不发就开始下面,我外公也毫不奇怪。
但是很快他就觉得有点异样了,因为旁边那个顾客不单止一言不发,而且似乎衣服也很古怪。当时是大热天气,虽然清平路上十分漆黑,但是我外公还是约摸就着那个云吞面车上的小洋油灯看到这两个家伙居然穿着十分厚重的衣服。
我外公十分奇怪,加上他本就是爽直的人,忍不住就当场道:“喂,两位老友,怎么这么热的天时还穿这么多衣服呀,不怕出热痱吗?哈哈。”说完还笑了起来。
后来我听了外公的这段经历之后,也很佩服他老人家居然没心没肺到了这个地步,居然还笑了出来。
当年的伍老财应该也是这样想得,脸色开始变了变,抬头看了看外公。我外公却毫不在意,继续和两个人在聊天,他老人家天生就喜欢四处结交朋友,当然不会放过这个空当和人侃大山了。
但是那两个顾客似乎对我外公没什么兴趣,还是一动不动。脸目都藏在灯光的阴影里。
突然,我外公终于意识到什么了。因为他发现那两个人身上穿得的居然是大戏班里的行头,靠近我外公那人穿得是小武生的行头,束身短打;远一点那人好像穿的是青衣的打扮,似乎还是个女的。
我外公有点奇怪:最近好像没什么大戏班演出呀,就算有也都是在长堤那边的利舞台呀?难道是陈塘南那个什么大戏训练学校的?
他忍不住眼角扫去伍老财那边,心中一寒,绕是他这么胆大,还是忍不住吐了口气。
因为他看到了站在了云吞面车旁的另外两个顾客。一个正对这伍老财,背对着桌子这边;另外一个站在伍老财旁边,正在看他下云吞面。那个背对着桌子这边的人也是大戏戏服行头,看来是小生打扮,拖着两条水袖。把我外公吓到的是那两条水袖上是血迹斑斑,我外公在往下一看,桌子以下居然是空空如也!难道这个人只有上半身?
至于那个正在看伍老财下面的人,整个脸正对着我外公,刚好被小洋油灯映射到,是青森森的一片。我外公再大大咧咧的人,也应该明白那不是正常人的人脸了。
但是这个时候,我外公却做了件常人都不敢做的事,也把当时听故事的人吓了一大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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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中泊
3楼
我外公突然大声对伍老财吆喝道:“伍财记,弄多二两净云。今晚我万岁,请这几位老友!”
我当时听这故事的时候也忍不住问他,您老人家是不是神经也太大条了,在那个环境烘托下,居然还能说出请客这话?我外公笑了笑,说反正以前没见过好兄弟,难得这次碰上了,干脆看看他们究竟怎么吃面的,也算交个朋友。什么?这也能交朋友?我彻底无语。
我估计当时的伍老财也是这种心情,听到我外公这样喊他,脸色更差了,不停用眼色向我外公示意。但是我外公心情放松下来,倒更自在了,不停地催伍老财快点下面,还拿着筷子在自己的裤子上擦了起来。
坐在旁边那两位还是一言不发,不过我外公倒留意到那个站在伍老财旁边青脸的朋友这个时候开始有表情变化了。原来伍老财终于把他那拿手的云吞面放在了笊篱上面,沉到了那锅汤底里。伍老财的云吞面汤底十分正宗,远近驰名,这个时候水汽一蒸,香气四溢,那青脸的朋友明显十分受用,拼命地用鼻子在吸。
我外公现在才发现,这个人原来是个戏班二花脸,那青色是靛青的颜彩,不过似乎已经上了面很久,那些颜料都开始褪色。
外公心里一乐,好呀,小武、青衣、花脸都来了。难道我赶上了大戏班晚上出来宵夜?不过很快他就笑不出了,因为这个花脸可能吸面的香味吸得太过用力,身子向旁边稍微移开,在他的戏服上居然是鲜血淋漓,好大一个透明口子。以外公的经验,那明显就是刀伤,一刀洞穿那种。
但是一个大活人受了这么严重刀伤还能出来买面宵夜?我外公情不自禁看了看伍老财,伍老财这个时候对他郑重地点了点头,似乎告诉我外公:“你小子终于知道了吧?”
我外公再看看桌子旁这两位,头还是垂得很低,一动不动。尽管仲夏夜还有丝丝凉风,但是他们的衣角却纹丝不动。我外公形容当时他浑身好像掉进冰窖一般,虽然他之前一直不怕,不过现在他终于明白跟前这四位恐怕是过去得有点不明不白那种。
正在害怕,伍老财偏偏还做好了面,放在了外公的大汤碗里,倒了汤,洒上韭黄,端了过来,放在了外公的面前,然后就走回了面车那里。临走开的时候,脸上还带着幸灾乐祸的表情。
外公当时气得都快晕了过去: 伍财记这短命种摆明了就靠害呀!果然,那花脸和那两水袖都是血迹的小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来到了桌子前,就站在了外公旁边,应该是被那云吞面的香味所吸引,伍老财的云吞面果然不同凡响。
我外公冷汗已经把衣服都透湿了,动也不敢动一下,只用眼角扫去,那个小生就站在自己半尺距离,腰以下部分居然是水汽朦胧,根本不知道有什么东西。我问过外公,当时他离好兄弟这么近,感觉到寒气吗?外公说当时那个环境,光他自己就已经透心凉了,而且那种凉是从脚底一直到心,一种无法形容的寒冷,哪还能分辨出他们是不是冷的?
桌子旁坐着那两位居然也转过身来,向着外公这个方向。外公这个时候也没胆量去跟他们交朋友了,只是一味地看着面前这碗香气四溢的云吞面,平常甘之如饴的西关美食,这个时候竟像定时的炸弹。看这两位的意思,居然好像是催促外公开始吃面了。
有这么多位好兄弟看着外公吃云吞面,估计他也是西关沙基破天荒第一位了。
外公跑又不敢跑,骂又不敢骂,僵持了小一会儿,横下心来,叫了一声:“各位老友,我不客气了。”
说完就战战兢兢地拿起筷子准备夹面,就听到了身旁滴滴嗒嗒地声音,扭头一看,原来那个二花脸正低头看着他这碗面,嘴角边滴下一些不知是血还是口水的东西,差一点就碰到了他的大腿。
我外公这个时候却忍不住了:你们就算要看吃面,也不能欺人太甚,老子都已经说要请你们了,你们居然还来吓唬老子?你班契弟太不讲道理了!说完就把筷子一扔,准备骂人了。
伍老财一看我外公这个动作,就知道他要翻脸,刚想上前拦阻,街头那边突然传来激烈的嘈杂声和打斗声,听声音似乎动静还不小。
我外公和伍老财都被声音吸引过去,情不自禁向街头那边望去,只见大约十几人边打边骂,向着云吞面档这边而来。
外公连忙再扭头看去,那四个大戏装人已经销声匿迹,桌子上只剩下了一碗还是热气腾腾的云吞面。
那边打斗的十几人转眼杀到眼前,伍老财一见,动作十分灵活,迅速收拾好碗筷桌子,推着他那辆云吞面车躲进了旁边一条小巷里面,匆忙之中居然还能把那碗云吞面塞到外公手里。我外公还未反应过来,还愣在原地,待回过神来,那十几个正在打斗的大汉已经逼到他身边来了。
看起来这是两帮人在斗殴,两边都各有大概七八个人。我外公最喜欢的就是看人打架,来了精神,就捧着碗云吞面闪开几步,饶有兴趣地边看边吃。这两帮人一边是赤手空拳,另外一边用的居然是肉档的牛肉尖刀,俗称“老牛”,锋利异常。明显空手那边落了下风,有几个已经挂了彩,浑身是血。
外公看到自然不满,他平生信奉的是拳脚出好汉,现在见有人居然用“老牛”对空拳,顿时生了好打不平之心。
正好这时候空手那帮人里有一个人看见了我外公,对着他大喝一声:“老联的,快点去拖友来呀,这帮是‘十三行’的短命种!”
我外公听了愣了一愣,回头看看四周,心中还在奇怪:谁是老联的?
一直缩在巷子里的伍老财突然冒出头来,高声叫了句:“龚千担!你们老联的人打不赢了,你还不去叫人?”
我外公一见他就来气,骂道:“你个伍财记,刚才的事还未跟你算账,现在又来胡说八道!” 伍老财还未等我外公冲过去就已经马上缩回到巷子里面,不过那帮手持“老牛”的大汉这个时候也注意起外公来了,其中一个身材最高大的飞奔而来,舞着那把牛肉尖刀就刺了过来,口中还骂道:“我先帮你这个老联仔埋数!”
那把牛肉尖刀闪着银光,一看就知道是经过特意打磨尖利的武器,这几个人看来今晚是有备而来,我外公毫不惊慌,他天生就对打架情有独钟,在乡下的时候跟过不少名师吃过夜粥,不过街头对仗却从未试过,叫声道:“来得好!”扬手就将那碗云吞面对着对手面门扔了过去。
这个高个子来势汹汹,但是反应却是不快,整碗热面就兜头命中,只听见他“啊呀”惨叫一声。我外公踏步上前,一挂一插就将对手的牛肉尖刀打在地上。其他几个同伙见状吓了一跳,都不由得犹豫了一下,停在原地。
刚才对着我外公喊话的那人见了,大喝一声:“今日烧你‘十三行’的数簿!”其余众人士气大振都冲了上来。
那帮持刀大汉见势色不对,又见街头那边又传来人声喧哗,连忙扶起那个受伤同伙,齐齐叫道:“散水啦。”就一起向街的另一头落荒而逃。
这个时候街头那边已经冲了大概二三十人过来,手上都拿的是“老牛”,个个袒胸露背,义愤填膺,都在对着向我外公喊话那人叫道:“仁哥,那帮‘十三行’的短命种呢?跑啦?”
这个被叫“仁哥”的人没好气地骂道:“你们这班吃塞米的,太监洞房,没鸟得用。他们早就跑了。”说完没理他们,向我外公走了过来,十分赞赏地拍拍我外公的肩膀,道:“我是‘火麻仁’,老联的‘草鞋’大底,你在‘联顺’米铺还是挂蓝灯笼?刚才几好身手,好像学过下‘蔡李佛’喔,有种。”
我外公被他一番话弄得昏头转向,只是唯唯喏喏答应,不过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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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中泊
4楼
不过心中也知道面前这个“火麻仁”应该在沙基是个人物。
这个时候伍老财又突然出现在旁边,讨好地说道:“仁哥,这个小孩叫‘龚千担’,刚来米铺挂蓝灯笼的,还未开堂扎职的。他也是四邑的。”
火麻仁点点头,自言自语一句道:“龚千担。”说完没有再理会外公二人,转身对众人道:“今晚这几个‘十三行’特意来麻将馆来‘行老正’,摆明是来找碴的。事情绝对没那么简单,回去通知所有档口打醒十二分精神,‘老二’应该会来‘覆灼’的!”
众人齐声答应,有人小声地问了一句:“那要不要知会‘盲昌’哥一声呀?”
火麻仁沉吟了一会儿,道:“那里我会去说,大家散了吧。”
说完全部人就走回街头那个方向了。
我外公这时才惊奇地发现人群中居然还有不少是米铺的伙计,更多的就是平时在沙基路边的字花档、赌档、麻将馆和私烟馆里的伙计。
忍不住就问身旁的伍老财道:“伍财记,这些都是沙基的什么人呀?为什么还有‘联顺米铺’的伙计?”
伍老财看了我外公好几眼,摇头道:“你真是蠢得可以。亏你在‘联顺米铺’做工这么久,还不知道‘联顺米铺’就是沙基鼎鼎大名的公司‘老联’,‘联兴顺’吗?刚才被你打跑的那帮就是他们的死对头、老冤家,独霸省城长堤的‘义合兴’,江湖人称的‘十三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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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中泊
5楼
我外公听完呆了半天,才回过神来:“伍财记,你是说这个 ‘联顺粮油总会’不是单单卖米的?他们和天字码头那帮‘咕哩佬’一样?”
伍老财点点头,:“ 傻小子,当然了。你什么时候见过米铺的伙计拿着‘老牛’出来跟人搏命的?他们是 ‘三合会’,也就是‘洪门’公司呀。何止是米铺,这里所有字花、大档、公私烟档还有那些老举寨都是他们照看的。清平路这里所有肉档、鱼摊,包括我这车云吞面每个月都要交‘片数’给‘老联’的。沙基和陈塘南就是这个字头的堂口,懂吗?乡巴佬。”
我外公这个时候才觉得自己真的是乡下出来的土包子,怪不得先前天字码头的“摩罗仔”不肯让自己加入苦力了,原来省城这里三教九流,行行都是被这些所谓“字头”操控,自己还糊里糊涂地以为到了间普通米铺做学徒。
忽然想起一事,问道:“那究竟米铺的‘缩骨全’说我是新挂‘蓝灯笼’一盏是什么意思?”
伍老财看了看四周,似乎怕被人听到似的,才说道:“本来我不应该说的,念在你今晚帮了我忙。‘缩骨全’肯定以为你是‘摩罗仔’介绍来过底加入‘老联’的。新收的洪英弟子若然还未开堂入门,就叫做‘挂蓝灯笼’,等于正在等投胎,还未重新做人。不过你今天在‘火麻仁’面前露了脸,应该很快就可以进‘四九’的了。”
我外公虽然听不太懂,但是心中灵光一闪:“挂蓝灯笼就等于还未重新做人?难道就是因为这样,方才我才看见那几位?”
伍老财好像被我外公发现了什么大秘密一样,很尴尬地笑了一笑,道:“可能是这个缘故吧。
我外公怒道:“丢那妈,明知道有这种事为甚你这么晚还要开档卖面?”
伍老财苦笑两声:“我也没办法呀,谁叫我这云吞面摊本少利薄?除非这么晚做生意,不然‘片数’要多交很多呀。”
我外公本想向他兴师问罪,现在明白他和自己一样不过也是个为了糊口的辛苦人,也就不再追究,道:“伍财记,如果下次还碰见那几位老友,我来帮你应付。我天生大胆,一身正气,还学过下茅山,不怕邪魔外道。”
伍老财笑了笑,道:“那个我倒不怕,我只不过是规规矩矩卖面,没做亏心事。况且那几位也未必是什么衰野,你年纪还小,刚来沙基,很多事不懂。”
我外公听出他话里有话,连忙道:“伍财叔,我乡下仔初到省城,还要你指点条明路呀。”
伍老财看了看我外公,叹了口气道:“看你年纪轻轻就身手不凡,注定是要入洪英门下的。不过你还是要考虑清楚,洪英老话说得好‘入时一阵风,出来四面墙’。想当年的洪英个个是忠义之士、侠骨丹心,当初孙逸仙打旗下佬的时候,还做过洪英元帅,全靠省城的各大公司出死力。看看现在的‘三点水’兄弟?唉,乌烟瘴气,不堪一提呀”
“还有,最近我看‘老联’、和‘十三行’为了争沙基到天字码头的私烟船运,迟早要来一场‘大片’,我怕你们这些‘蓝灯笼’会牵涉其中,派去做先头卒,死了都不知道什么回事。”
我外公急道:“伍财叔,那我该怎么办?”
伍老财想了想,道:“如果你能投入‘火麻仁’的门下,那或许还不算太差。”
我外公道:“就是刚才那个‘仁哥’?”
伍老财道:“对。现在联顺里面虽然乌烟瘴气,但还是有几条好汉,这个‘火麻仁’就是之一。他虽不是武执事也不是手执白纸扇,不过是个‘草鞋大底’,但他为人仗义,还算少数几个还讲点忠孝仁义。如果你能拜在他的门下,那就不错了。”
说完他望望天色,道:“时候不早了,我也不敢跟你说得太多。我先走了。”说完就要离去,走了几步,又回头对我外公道:“龚千担,我知道你胆子大,不过沙基有两个地方你夜黑就千万不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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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楼
我外公本来也准备迈步离去,一听这话,打了个冷战,连忙道:“是哪两个地方?”
伍老财再次看看四周,小声道:“你知道清平路再往东过去的塘鱼栏吗? ”
我外公想了想,道:“是十八甫南吗?”
伍老财犹豫了一会儿,道:“大概是那里,应该还要再往东,反正那里有条街叫塘鱼栏,你千万记住塘鱼栏18号,无论什么人叫你去,你都不要去。”
我外公听他说的吞吞吐吐,连忙追问道:“伍财叔,究竟是什么回事,你不要说一些又不说一些呀。”
伍老财却再也不理我外公,急匆匆地离开了。只剩下我外公在留在原地破口大骂,你这短命种,又说两个地方千万不要去,现在却只说一个,而且还只说了个地址就什么都不说了,明天再跟他算账。
我外公扰攘了一晚上,这个时候也觉得精神支持不住,只好回到米铺睡觉去了。
当时我立马就问我外公,究竟这个塘鱼栏18号是什么回事,为什么伍财记要外公晚上千万不能去?难道是什么恐怖的地方?那现在这个地方还在吗?
我外公没有回答我,只是一直微笑,令到我心急火燎。直到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塘鱼栏18号 居然和省城另外一个家喻户晓的传说有关。
第二天一早,所有伙计一回到米铺就围住我外公说个不停,个个都要我外公露几手挂、捎、插来看看。只有“猫屎强”一言不发,在一旁看着我外公。等到众人散去,“猫屎强”去凑上来,笑道:“千担哥,昨晚黑你有看见什么吗?”
我外公一见到他就生气:“我烧你个数簿!就是你这个打靶仔在那里乱说,我才三更半夜去伍财记买面吃。”
“猫屎强”兴奋道:“你看到了?你看到了什么?”
我外公道:“还能看到什么?我看到一个大戏班三更半夜出来也出来买云吞面吃,而且还是给人斩死的!”
“猫屎强”兴奋地搓手跺脚道:“看来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原来真是有半夜那些东西来买伍财记云吞面吃呀。”我外公听了恨不得一巴掌扇过去,怒道:“你既然知道为什么昨晚不提醒我?”
“猫屎强”满脸委屈地道:“千担哥,我可是好心提醒了你,不过你还是要去买面,怎么怪得了我?你知道为什么伍财记的面在西关这么有名吗?就是因为他的云吞面好吃到连好兄弟也来帮衬。我听说有些人还特意要半夜去买面,顺便去开开眼界。”
我外公本不想理他,心念一动,道:“我问你一件事,你可要老实回答我。”
“猫屎强”一口应承:“千担哥,你尽管问。”
我外公盯着他道:“你已经在‘老联’开堂入了门的吗?”
“猫屎强”一听,脸色微变,一把就拉住我外公到没人的地方道:“我听说你昨晚见到了‘火麻仁’?”
我外公点点头道:“没错,我见到他了。这个‘火麻仁’究竟是什么人?他是卖凉茶的吗?”
“猫屎强”吓了一跳,道:“千担哥,我知道你拳脚犀利,但是不要乱说话呀。何况这里是‘联顺’米铺!”
我外公怒道:“那你就把你知道的全部说出来,不得有隐瞒。”
“猫屎强”叹了口气,道:“不错,我是在‘老联’开了堂,入了门的洪英。不单是我,这里所有人都是我们‘联顺’的人。我们公司的牌头就是‘联兴顺’,沙基的街坊都叫我们做‘老联’,洪门正宗。那个‘火麻仁’就是老联的草鞋大底,受职四三二,是沙基这里所有字花档和赌档的‘陀地’。”
我外公道:“那我现在是挂蓝灯笼,是不是我一定要入门开堂?”
“猫屎强”又叹了口气,道:“你既然已经来到‘联顺’米铺做工,哪到你说个不字?千担哥,你从乡下出来,如果没有字头罩看,又怎么能谋生糊口呢?”
我外公摇摇头,道:“难道我有气有力,手脚齐全,就非得要投靠堂口才可以挣口饭吃?”
“猫屎强”看了看我外公,道:“千担哥,你这种炮仗颈的脾气在这里是要吃亏的。这个乱世年头,做个良民又怎么可以安身立命呢?只有被人欺负的份,我也是被逼无奈才走到这条道上的。”
我外公有点吃惊地看着“猫屎强”,一直以为这小子是没心没肺,原来倒有点见识。
“猫屎强”见我外公不言语,继续道:“你看看现在这个省城的军政府,全是那帮子的广西、云南的军队把持,黄、赌、烟毒遍地都是,乌烟瘴气,乱成一团。你要做个安分守己的良民真是寸步难行呀。你那天在天字码头连个苦力都做不了,还不是因为那里是‘十三行’的堂口?”
我外公道:“那如果我要加入‘老联’,那应该怎么做?”
“猫屎强”赞许地点点头,道:“这个你可不能急,从挂蓝灯笼到开堂受职还要等很久呢?当时我也等了一年有多。另外,你还要准备一份‘老毛’。”
我外公愣了一下,道:“什么是‘老毛’?”
“猫屎强”狡猾地笑了笑,道:“当然是会钱了,现在要做洪英,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了。”我外公怒道:“我在这里只有两餐一宿,穷得拿个钱挂痧都没有,昨晚买面的钱还是掌柜打赏的,哪来的‘老毛’?” “猫屎强”安慰我外公道:“你倒不要心急,到时候再想办法。”
我外公想了想,也只好如此,突然又想起一事,低声道:“你听说过塘鱼栏这个地方吗?”
“猫屎强”一听,脸色立刻变白,颤声道:“千担哥,你....你是从哪里听来这个地方的?”
我外公见他这般脸色,好奇心就更大了,连忙追问下去。原来这个塘鱼栏18号是靠近陈塘南的一个大戏班,说是大戏班其实就是一个大戏学堂,由几个过气的老戏子所办,专门训练些有潜质唱戏的小孩子。不过这些小孩子多数是外地逃荒而来遗弃的遗孤,大部分都是女孩,被这个学堂收养,姿色艺全的就全力培养,很多十几岁就被卖进了陈塘南的大寨做琵琶仔。因为那里出来的琵琶仔都是经过精心培养,又懂唱大戏,自然在大寨甚受欢迎,吸引了不少西关富家子前来捧场,名闻遐迩的“陈塘风月”自由此来。就算是不甚出色的也能卖到紫洞艇,自然也能大赚一笔。
不过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18号就有一些古怪传闻,或许是不少苦命少女从小就不可避免沦落风尘的命运,多年来自有自寻短见的,或者是这个地方太过缺德,再加上戏行本就多故事,久而久之就成为了这一带很多人谈之色变、敬而远之的地方,各种故事传说多不胜数。
但令到“猫屎强”这种包打听,已经见怪不怪的人都这么惧怕,那就未必是三人成虎了。
我外公听完才明白伍财记所指,“猫屎强”笑道:“千担哥,看你还是个青头仔,如果你对琵琶仔有兴趣,等我过几天省够钱,带你去陈塘大寨见识一下我们陈塘风月。”我外公呸了他一句,就不再理会这个垃圾了,心里面对这个塘鱼栏18号的好奇心却是越来越大。
昨晚‘义合兴’那帮人受挫,但是却没有来“覆灼”,随后几日都是风平浪静。
这个时候外面又传来时局消息,据闻许崇智和“残仔明”联军将会从福建回师,征讨盘踞在省城的滇、桂联军,街上也有不少人呼传“孙大炮”要打回来了,又要开始什么“护法运动”,重建海陆空大元帅府;然后北边又传来消息,那个什么“吴子玉”和曹锟起兵倒“段”,直皖大战,时世日乱,你方唱罢我登场。
而对于当时的我外公这个懵懂少年,很快就终于等到了正式开堂入洪门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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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中泊
7楼
当省城内人心惶惶之时,终于传来确切的消息,许、陈大军已经正面突破潮州,向西推进,看来滇、桂统治的局面应该快结束了,而陆荣廷这次真的要完蛋了。我外公说当时在省城的人们有句笑话叫:“陆荣廷看相,不衰拿来(自己找来)衰”,想当日陆荣廷出卖孙先生、破坏护法运动是何等风光,今日却败相已呈,要滚回广西了。
过了没几天我外公正在米铺干得满头大汗的时候,掌柜“缩骨全”走了过来道:“龚千担,你当老行(走好运)了,今晚开堂扎职,正式过底。”我外公吃了一惊,想不到要收自己入堂口的日子这么快就到了,正在犹豫间,“缩骨全 ”又道:“今晚子时开坛拜洪英祖师,带两封‘老毛’自到堂前,自有引荐人指示。”说完就飘飘然而去。
我外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猫屎强”及时地凑上来为他指点迷津。原来洪门规矩开堂过底要禀香帖,还一定要有引荐人。所谓“过底”乃是从别的帮会加入,条件和规矩更加严格,在江湖中是被视为大忌,欺师灭祖、背祖忘宗,因此引荐人更是要有很高江湖地位,否则绝难成事。
猫屎强也很奇怪,道:“虽然你是挂着蓝灯笼,但怎么说你也是个“老衬”呀,怎么突然这么快就开堂入会? 还是要“过底”?”
所谓“老衬”就是走偏门、混堂口的兄弟对普通良民的称呼,往往带有贬义。我外公当年对于那些做正经营生的人都叫“熬老衬”,今天的“老衬”已经是具体指“冤大头”,广府人所谓的“水鱼”是也。
我外公当时就问:“那究竟谁是我的引荐人?怎么我不知道?”
猫屎强道:“有可能是‘火麻仁’仁哥,他为了让你尽快入门,所以就帮你过底。”
两人正说话间,“缩骨全”又不知道从哪里突然飘了回来,道:“乱说二十四,火麻仁什么辈分? 他有资格帮人过大底吗?龚千担,这是今晚开堂的口诀和手势,你好好背熟它,不然莫怪到时候扎棍侍候。”说完,把一张纸交给我外公就又走了。
我外公见他阴阳怪气的样子就来气,低声骂了句:“短命种,你辈分又高得很?”猫屎强连忙害怕地阻止他道:“千担哥,你千万不要乱说话呀,‘全叔’是老联外堂执事大底,底数还比火麻仁要高,得罪不得的。”
我外公一听,大感意外,平时见这个“缩骨全”外表就是个酸腐无用的米铺掌柜,原来人不可貌相,居然在“联兴顺”是有职位的大底。在洪英内,九底以上就为大底,可见这个“缩骨全”辈分绝对不低。再细看那张纸,上面都是写着三合洪门开堂歌诀和誓词,还有各种基本见礼手势,一时间也不太容易熟记,可惜我外公没有将这些精心保留,而且年月毕竟经过太久,否则定必有不少历史价值。
但是最最麻烦的就是那两封“老毛”,根据猫屎强的经验,这笔钱数目绝对不少,但是事情来得太突然,连猫屎强都束手无策,最后我外公硬下头皮,说道:“老子我就是不给,大不了按了这条命就罢了。”
就这样商议妥定,我外公忐忑不安地一直等到半夜,按吩咐斋戒沐浴,然后果然就有“联顺”会众前来迎接。当时政局动荡,所以洪门行事也是十分张扬,虽然已经是半夜,但是居然可以一路公然吹吹打打,十分热闹,可见“联兴顺”在沙基、荔湾一带势力强横。
我外公没见过这种阵仗,心中惭愧:自己真是从乡下出来,看人家“老联”开堂过底居然跟中状元有得一比,就差攒花带红、跨马游街了。
很快,他就被引领到宝华路一处大宅,青石门面,红檀趟栊门,气派非凡,门口上高挂一幅牌匾,上写:“四邑会馆”几个金漆大字。这里就是当年位于宝华路上的“联兴顺”总堂堂口,现在早已湮没在历史岁月中。之所以叫“四邑会馆”是因为最初“老联”会众是以四邑人士会主,所以门上就挂这个牌匾。
入了大门,过了照壁,来到大厅,一路上都是些彪形大汉伺立两旁,完全见不到一个米铺熟悉的伙计。他已经有些疑心,一个小毛孩开堂入会,有必要这么大阵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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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中泊
8楼
正在胆战心惊之时,就看到大厅前闪出一名身材高大,赤红短打的大汉,胸前一对双鹰纹身,高声喝道:“日月两边分明,三八二一为洪。既有神超其上,岂无鬼嵌其旁。洪顺门下,忠奸自辩。前堂何人引见?”
但凡江湖上要过底之人,到这个时候就需要奉上香帖,然后由引荐人出见。
我外公忍不住四围打量,也想见见自己的引荐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联兴顺’受职四三二草鞋梁卓仁,愿保洪英弟子龚千担开堂过底!”说话之人声音宏亮,正是“火麻仁”。
我外公龚千担即时定下心来,扭头看去,只见“火麻仁”快步从后而来,对自己微笑示意。
那名发话的红衫大汉又高声喊道,像是念口诀一般:“不中不保,不做媒人三代好,弟子卓仁与该人无亲无故、无恩无仇,何故以身家财物、父母妻儿为保?日月上鉴,可有私心?洪英门下,照此莲花!”
梁卓人看了看我外公,坦然道:“入我洪英,兄弟一家。如有私心,照此莲花。”说完就按规矩将香帖和引荐人的保贴一起奉上,交由香主执事察看,所勘无误,就要开香堂过底了。这个保贴可为字重千斤,因为过底非同招收普通会员,实在干犯江湖大忌,所以被保人如若有犯帮规或偷兄食弟等洪门大忌,连同保人都要受刑。虽然当时洪门规矩已经式微,但毕竟“火麻仁”只是与我外公有那一晚一面之缘就肯做此过底保人,实在果然是江湖中少见,也可见此人快意恩仇,豪气江湖。
那个红衫大汉点点头,接过香帖和保贴,作了个洪门手势,向“火麻仁”行礼,然后转身入厅,送呈给香主执事。
我外公虽然心情紧张,很想问“火麻仁”接下来该怎么办,但是“火麻仁”对他摇摇头,轻声道:“香堂之内,切万噤声。”
这个时候按道理就是香堂执事,也就是所谓的“二路香主”核实过底之人与先前公司可有瓜葛恩怨未清,否则一旦过底开堂,就成兄弟。所有江湖恩怨是非都是担着公司的牌头。这个时候就要看引荐人的地位和声威了。
过了很久,那个红衫大汉走了出来,高声传唱道:“堂前落马,檐下低头。引荐人带路求见香主执事。”
“火麻仁”点点头,向我外公示意了一下,就当先行入大厅。
一进到大厅,两边墙上都摆着粗大的蜡烛,正中已搭起香案,当中一个牌位,上书“洪顺”二字,前面瓜果三牲,黄纸香炉。两旁立着两名老者,穿着的竟是峨冠博带、明朝衣冠,像是大戏班的戏子一样。但是均面无表情,木然地看着“火麻仁”和我外公。
那红衫大汉道:“有请二路香主执事‘恩叔’。”从大厅后面通往二进的过道上走进来又一位老者,蜡黄面色,一看就是抽大烟的老烟鬼。这个“恩叔”绰号“老鬼”恩,就是“联兴顺”的二路香主执事,专责香堂仪式,基本上是个有职无权的偶像代表而已,因为辈分高然,所以通常只出现在帮会仪式之上。
这个“老鬼”恩有气无力地道:“‘火麻仁’,你要保这个细路(小孩)“开堂过底”?他与先前公司可有三亲六戚未了?又有否十冤九仇未解?”
“火麻仁”似乎对这个老烟鬼十分反感,方才一路仪式都是十分肃穆庄严,唯独这个老头一出来就说话有气无力,顿时有种儿嬉感觉,但是也只好如实按套路回答。
“老鬼”恩听完,没有做声,隔 了好久,才对另外那两个老者道:“起誓吧。”
到了这一步基本上说过底开堂完成一大半 (除了未交“老毛”),其后就是进行著名的洪门三十六誓仪式,烧香黄纸开堂,我外公就可以正式成为“联兴顺”成员了,不用再挂蓝灯笼了。“火麻仁”似乎一路也是担惊受怕,到这个时候好像终于松了口气。
就在这个关头,就像电视剧桥段一样,猛听到门外有人高声笑道:“‘火麻仁’区区草鞋和尚,何德何能、何辈何份,敢保人过底?还要是‘十三行’来的‘鬼头仔’?”
说话之人就是“联兴顺”又一个风云人物正式登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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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中泊
9楼
“火麻仁”一听此人声音就脸色一紧,话音未落,那名红衫大汉已经高声叫道:“洪顺门下‘白纸扇’正印揸数堂前求见!”
“老鬼恩”看了看“火麻仁”一眼,双眼精光一闪,沉声道了句:“恭请。”我外公一直见这老头昏昏欲睡的样子,以为他只不过是个扯线公仔,绝想不到原来他的眼光也如此厉害,看来“联兴顺”个个人不可貌相,藏龙卧虎。再扭头看看“火麻仁”的脸色,心中十分奇怪,这位“联顺”的白纸扇究竟是什么厉害人物,连“火麻仁”这等好汉都如此畏惧。
三合洪门受职四一五十底的就是“白纸扇”,俗称的“师爷”,多数身负文职,凡遇有帮会纠纷对口讲数,必是此人出头。故此受此职者一定是能言善辩、口若舌簧,高深者甚至还精通术数,晓了天文。而且一般十底白纸扇还兼负公司数簿,俗称的“揸数”是也,地位不可谓不重要。
这位老联的“白纸扇”先声夺人,其人未到,光是出场已令堂内的二路香主和“草鞋先锋”如临大敌,只有我外公这个初生之犊才无知者无畏。
从厅门信步而入一人,大热天气居然穿着一身长袍马褂,梳着个当年十分时髦的西装头,浑身香味扑鼻,左手提着个“来佬”(西洋)怀表,施施然、淡淡然地走到了“火麻仁”面前,笑道:“‘老鬼恩’,开香堂扎职这么大的事情,怎么搞到鬼鬼祟祟,生怕让人知道呀?”却是向着老鬼恩而说,浑不把“火麻仁”放在眼内。
“火麻仁”脸色一沉,道:“挑那星,‘姑爷仔’,你这种整天就知道‘吃老软’(吃软饭)的人,又懂什么规矩?香堂之内哪到你放肆?”
“白纸扇”江湖人称“姑爷仔”,真名叫“杨得米”,因为后来成名后嫌名字土气,学人附庸风雅,改名叫“从善”,还起了个字“佩蘅”。此人生性风流,最喜欢的就是四围勾引良家妇女,臭名昭著,故此得了这么个外号,却也不以为耻,嘻嘻笑道:“哎呀,原来是仁哥在这里,我差点看你不到,失敬,失敬。”
以我外公的个性最讨厌的就是这种人,后来他跟我说,看这个家伙的短命相,当时就恨不得一巴掌扇了过去。“姑爷仔”斜眼打量了我外公一眼,冷笑一声:“老鬼恩,这个香堂开不得。这个人入不得我洪顺门下。”
“火麻仁”怒道:“丢那妈,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决定?你说我何辈何份,你又什么德性?干犯淫邪,洪门大忌,如果照规矩应该扎棍侍候、五雷轰顶!”
“姑爷仔”哈哈笑道:“‘火麻仁’,你真是食古不化。你还以为现在还是当年五祖结义的时候?还跟我讲洪门规矩?一本通书看到老,忠忠直直,最终乞食!”
“火麻仁”还想发作,“老鬼恩”在一旁干咳了一声,阻止道:“‘姑爷仔’,本执事主持香堂,是得了老顶的同意,你现在这样是什么意思?”
“姑爷仔”收起笑脸,哼了一声,指着我外公道:“这条窦靓(小孩)系‘十三行’的摩罗仔过底而来,现在‘残仔明’都快要打回省城了,早不早,迟不迟他们十三行居然有人要来过底。又这么巧派人来沙基麻雀馆‘行老正’,难道有这么简单吗?”
我外公再也忍耐不住,大声道:“你个死娘娘腔,没屌的货。不要生草药呀(无中生有),‘十三行’过来行老正,关我鸟事?”
“姑爷仔”点点头,不怒反笑道:“好,果然是姜山山顶大,猛鬼桥上睡。初生之犊,够胆色。不过洪英之下,最讲究师师徒徒,尊卑长幼,你是什么辈分跟我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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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中泊
10楼
“火麻仁”向我外公打个眼色,道:“‘姑爷仔’,细路哥不知天高地厚,你不要见怪。麻雀馆的事是我睇场不力,我一个人揽上身。我相信不关龚千担的事。而且他根本不是十三行的人,摩罗仔介绍他过底,因为他们都是四邑同乡。”
姑爷仔似乎十分赞赏,笑道:“火麻仁果然不愧是草鞋大底,有仁有义。不过你跟天字码头的‘摩罗仔’似乎意气相投,私交甚笃。偷兄食弟、欺师灭祖比起我干犯淫邪,不知道哪个罪大呢?”
“火麻仁”不听由自可,马上勃然大怒,吼道:“丢那妈,‘姑爷仔’我什么时候有这样做?”洪门中人,第一大忌就是偷兄食弟、背祖忘宗,所以“火麻仁”越说越火,已经想动手了。
“姑爷仔”却昂然不惧,还是满脸笑意,一副淡定自若的样子。连我外公虽然对他十分讨厌,也不得不暗自佩服:“联顺”白纸扇果然与众不同,“火麻仁”似乎处处落在下风。
老鬼恩又是恰到好处地出言解围,道:“姑爷仔,空口无凭,白纸定罪。出身洪英,岂能兄弟相残。依你看,今晚此事该如何处置?”
火麻仁瞪了他一眼,似乎对这老头懦弱无能十分鄙夷。
姑爷仔拿出怀表看了看,道:“依洪顺规矩,就纳投名状啦。”
“投名状?”众人都大感吃惊。我外公更是出奇,他读书不多,不过也读过水浒,知道纳投名状是什么东西,难道这个“姑爷仔”要自己去杀个人?
老鬼恩皱皱眉头,似乎遇到个天大难题,道:“姑爷仔,投名状这等事我老鬼也从未遇过,该怎么处置呀?”
姑爷仔道:“现在关系到火麻仁的清白,他怎么说都是联顺草鞋大底,如果没有个了断,似乎很难向兄弟交待。我已经禀告了老顶,他说要请二位元帅、先锋官共同商议。”
火麻仁似乎恍然大悟,不怒反笑道:“姑爷仔,原来你今天是冲着我来的。我也觉得奇怪,以你堂堂白纸扇,为何对一个小孩开堂过底这么关心。听你的意思,就是要‘开大会’了?”
我外公曾跟我解释,当晚他也隐约意识到这个姑爷仔根本就不是为了阻拦自己开堂而来,所有一切都是借口,实际就是要借火麻仁入位,召开联顺香堂大会。
而所谓的香堂大会就有必要介绍一下“联兴顺”架构。
根据我从与外公的对话依稀回忆,“联兴顺”自称的历史甚至可以追溯到道咸年间、洪兵起义之前,少说数百年历史,乃奉当年反清复明天地会的南分堂“洪顺堂”为前身正朔,是故“联顺”一直在省城四大牌头中自号洪门正宗,就是这个缘故。而按洪门正朔规矩,“三八二一”暗合为一“洪”字,故此“联兴顺”就有一“坐”,二路元帅和先锋官,下辖三堂八门,分别按以忠孝仁义孝信礼智勇。
“坐馆”就是联顺龙头,当年的“老坐”就是名震沙基荔湾的“火麒麟”,很多上了年纪的荔湾老街坊对这个名字至今还有深刻印象,因为此人在当年可以讲是名闻遐迩,黑白留名。“火麒麟”的绰号十分霸道和气派,其实却略含贬义,因为“火麒麟”却是周身“引”(瘾)。据说这位洪门传奇大老恶习甚多,嫖赌饮吹样样精通,故此得名,至于真实原因因为年代久远已不可考,留待有心人去发掘。
但凡有涉及到公司内兄弟背祖忘宗之事,而该人底数是大底的话,就要上禀“坐馆”,召开香堂大会,洪顺祖师牌位三焚香,细说情由,铁定分明,否则该堂口必将被江湖同道鄙夷,有道是:“家门不靖,枉为洪英”。相信此例是源自当年天地会反清复明义士对甘为荣华富贵,下作朝廷鹰犬的“二五仔”所设立的严厉规条。
虽然进入民国时期,洪门规矩已经日渐式微,世风日下,但是姑爷仔居然想出利用我外公开堂过底来达到开香堂大会,实出火麻仁的意料之外。而他也显然也不明白姑爷仔为何如此,当时就有点措手不及,恼羞成怒。
火麻仁生性耿直,性情中人,当下厉声道:“恩叔,你是二路香主,既然老顶已经决定开大会,为表卓仁清白,你也无谓回护了。几歹几歹,烧卖就烧卖。姑爷仔,难道我还怕了你?丢那妈!”
姑爷仔拍拍手,笑道:“好,仁哥果然够爽快。明天中午,多如茶楼,香堂大会,你带上这个细路,一起去见个明白。到时候老顶也会亲自主持。老鬼恩,你没什么问题吧?”
老鬼恩一听“火麒麟”也会亲自主持,顿时脸色由黄变青,口吃道:“老顶都来呀?他都好多年不理事的了呀?”
姑爷仔看他如此脓包,也忍不住摇头道:“十三行和‘残字明’关系非浅,当此时局,老顶也要出来主持大局啦。难道像你还在这里躲起来抽大烟吗?不知所谓!”说完也不答礼,扬长而去。
气得老鬼恩破口大骂,却也无可奈何。当时总堂内火麻仁带来的门生乱成一团,有冲动的已经想上家伙来场“联顺”大火拼。
火麻仁见状怒喝一声道:“你们都同我收声,在这里做龙凤戏呀?淡定有钱净,慌什么?”转头对着我外公道:“龚千担,明天你跟我一起去香堂大会,见见联顺的叔父。你真是当老行,够面子了!”
我外公听他这样一说,心里骂道:挑那性,如果这也叫好运气,我宁愿不要了。
联兴顺出了这等大事,登时如晴天霹雳,搅动四海五湖。那个“猫屎强”不愧为包打听、天文台,连夜就赶来米铺找我外公。据他所说,“老联”似乎很多年都没开过什么香堂大会,这次居然因为我外公这个初出茅庐、乳臭未干的小子就搞到这么大阵仗,连鼎鼎大名的洪门大老“火麒麟”都惊动了,真是了得。
我外公听他喷完口水,问他道:“你说明天香堂大会会有什么联顺的大人物来?”
猫屎强神神怪怪地道:“除了我们的‘老坐’火麒麟外,白纸扇姑爷仔你今晚已经见到了。这样的大龙凤,他的大佬二路先锋官一定会来。说不定连双花红棍‘打通街’也会蒲头(现身)呢。”
我外公奇怪道:“早就听那个短命种姑爷仔说什么二路先锋官,究竟是什么架势堂?”
猫屎强难得人前显摆,煞有介事地道:“这个姑爷仔除了是因为白纸扇管揸数(财务)嚣张,还因为他的拜贴老顶就是‘火麒麟’的左膀右臂二路先锋官‘骨精明’”。
相传这位洪门大老以前就是干按摩、松骨、修甲的师傅,手法了得,得到火麒麟的赏识而入洪英,所以外面的人都送他外号“骨精明”,另有一个意思就是这个人聪明绝顶,精明到骨子里去了。其人大号王正明,字叔达,很多人都说他与“残仔明”交情很好,黑白两道莫不敬畏。这次的大会,姑爷仔背后必定是此人指使。后来我外公才知道,他的目的其实就是和滇桂失势,粤军大胜,要杀回省城有关。
只是当时我外公懵懂无知,为人棋子而不自知。
猫屎强似乎意犹未足,道:“除了‘骨精明’,在‘老联’最生猛,最多门生的就非三堂武执事,双花红棍王‘打通街’莫属了。明天这样的场面,如果没有他在维持,我看火麻仁一定帮姑爷仔埋单。”
我外公对于“打通街”这个名号十分感兴趣,道:“什么红棍王这么厉害。我只听过以前禅城永春的‘赞先生’是打通街。他的功夫有赞先生这么劲抽?”
猫屎强一脸鄙夷地看着我外公,道:“赞先生是永春,老联的双花红棍是‘蔡李佛’正宗,比起你的三脚猫挂插功夫犀利一万倍。当年出名的‘打仔王’,二三十人都近不得身,黄飞鸿都行埋一边啦。”
我外公听此人也是“蔡李佛”正宗,心想有机会也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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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楼
我外公听此人也是“蔡李佛”正宗,心想有机会也要向这个双花红棍讨教两招。当时他不知道,等他后来真的有机会与双花红棍对招的时候,是被人打得如此满地找牙,引为平生大耻。
至于其后的香堂大会,他老人家继续“鸿运当头”,不单只认识了不少传奇人物,还多了几番奇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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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中泊
12楼
猫屎强这个小子可能太过兴奋,一直和我外公吹水到天光,直到“缩骨全”来到铺头,二人才惊觉一夜未睡。
缩骨全见二人在铺头,脸色一沉,就把猫屎强轰走,然后把门板竖起,将“东主有喜”挂在铺外。我外公一看就知道缩骨全有话要对自己说,而且多半就是关于中午香堂大会的事。
果然缩骨全看了我外公一阵,叹了口气,道:“龚千担,你个花朵(绰号)真是巴闭,果然是压人千担、自己轻松。到这个时候还挂着和人吹水不抹嘴?”
我外公从小就是天不怕地不怕,天塌下来当被子盖的人,虽然不敢顶撞缩骨全,但是嘴里还是道:“我有什么好怕?大不了香堂大会我三刀六洞,再受二十扎辊,再大不了给命一条。”
缩骨全气得脸都白了,喝道:“你还嘴硬?当初我已经劝过火麻仁不要为你开堂过底,这个风头火势,别人肯定有机可乘。这下好了,你以为你赔一条命就可以?比人过你一洞,你还不知道,真是人头猪脑。”
我外公也硬起性子来,道:“全叔,火麻仁哥为我要香堂交待,我也不是贪生怕死之徒,出来捞偏也要讲雷气,到时候我和火麻仁一起受靶,老子喊一声痛我的名字就调转来写。”
缩骨全“唉”了一声,道:“你以为死你和火麻仁两个就可以了吗?坏了我洪门大业,要你们两条命有什么用?人家根本就不在乎。”
我外公愣了一愣,方才满腔豪情,说得是慷慨激昂,现在倒像被人兜头泼了一身冷水,浑身冰凉,良久才道:“全叔,如果姑爷仔不是要搅正火麻仁,那他搞这么这场大龙凤来干嘛?他不是要除掉他的眼中钉吗?”
缩骨全坐了下来,也招手叫我外公坐下,道:“龚千担,自你入联顺米铺多日,我知你生性耿直,不是奸佞小人。唉,我联顺洪英传至我辈,忠义之士渐见渐少,反倒是那些利欲熏心、为非作歹之辈充斥其间。‘姑爷仔’根本就不是要对付火麻仁,他的目标其实是本门联顺的二路元帅副山主‘盲昌’。”
我外公后来回忆说道,那次是他第一次听到了洪门传奇人物“盲昌”这个名字,还说如果没有“盲昌”,他这条命就留不到儿孙满堂的日子,是“盲昌”用自己的命换回来的。
“盲昌”真名叫黄镇龙,字其昌,又有个绰号名“细眼昌”,生年不可考,号称“洪英第一忠义”,他的名字在当时洪门之内可以一呼百诺,云随影从,堪称精神领袖。受职联兴顺“二路元帅副山主”。此人秉承洪门义旨,据传清末己酉年发动省城四大公司会党起义,进攻东校场将军府,后来将军增其被迫调动驻防十八甫旗兵、巡防营和新军才镇压成功,四大公司均有不少殉难者,“盲昌”侥幸逃出,逃奔马拉洪顺分会。
及后全国义士前赴后继,辛亥功成,袁项城窃国者侯,废除临时约法,强行解散国会,欲行洪宪帝制,倒行逆施,“盲昌”竟然只身潜回省城行刺督军龙济光。很快二次革命失败,被迫再度亡命南洋。
虽然后来护国革命及倒袁成功,但是“盲昌”其人嫉恶如仇、寜直不弯,既恨滇、桂军阀鹊巢鸠占,又听说与同盟会不睦,所以即便后来护法运动兴起,而西南军阀入主省城,乌烟瘴气,包娼庇赌,对“盲昌”在洪门无上之威十分避忌,所以他还是被迫隐遁南洋。
但是他在联兴顺仍旧有如教父之地位,不知多少江湖后进每日踩破门槛也要来拜其门下。“联兴顺”虽然山主“火麒麟”年纪老迈,但是还是靠着“盲昌”的名号,独霸沙基而插旗不倒。而“火麻仁”就是盲昌的大贴门生,自然有犯二路先锋官“骨精明”。
龚千担听完,忍不住用力拍着桌子缩骨全道:“这等英雄,如果我有生之年不能得逢一会,枉做洪英了。”
缩骨全道:“你这些小孩子就是只会够响够威,够架势堂。你以为姑爷仔那边的水浅吗?这次滇桂的陆荣廷、唐继尧是要滚回乡下的了,但是粤军的这班军头大老哪个是省油的灯?省城东山、西关这么大的肥肉、油水区,谁不想要?姑爷仔和‘十三行’必定背后有靠,才会如此举动,不论哪个是他们的靠山,都是视‘盲昌’为眼中钉,不识时务的绊脚石。你说,你的命在他们眼里值钱吗?”
龚千担此时终于哑口无言,想不到缩骨全才是真人不露相,洞观全局,条分缕析,而且听来他应该也是“盲昌”一边的。
缩骨全见我外公已经开始有点垂头丧气,放缓口气道:“还有呀,这里面还有对面沙面英租界那帮番鬼佬在浑这趟水。他们霸占沙面租界这么多年,难道会放过沙基这块肥肉吗?沙基外连大洋,内接珠江,航运要冲,商贸重地,而且就在沙面的对岸,英国人想插旗进来都想得快疯了,除掉‘盲昌’,联兴顺就挎了大半了,你说,你的命当得起这个洪门大业吗?岂不是千古罪人?”
龚千担这个时候已经崩溃了,想不到自己入个洪门,居然还上升到了民族罪人这里。
缩骨全还火上浇油,道:“还有一件事,我也不太清楚。我知道英国佬并不是只想侵占沙基,扩大租界。他们还打量着‘盲昌’哥身上一件东西。而且这东西关系着联兴顺数代流传的一个极大隐秘,只有他自己才知晓。”
我外公忍不住好奇道:“是什么东西这么厉害,连番鬼佬都想要?”
缩骨全摇摇头,道:“你以为我是神仙?什么都知道?”
我外公赔笑道:“全叔你何止是神仙,你就是联顺洪英第一聪明人。”
缩骨全看看门外,突然站了起来,对着我外公道:“够钟了,我陪你去香堂大会’过梁山’。”
我外公连忙道:“什么事‘过梁山’?”缩骨全道:“你以为等会在多如茶楼是簪花戴红、水滚茶靓地欢迎你?按老联规矩,凡挂蓝灯笼者,必要‘过梁山’,仿效当年八百里水泊梁山,至山下到上,关关验,关关险。你有本事又大命地就能上道去多如茶楼二楼去见我们山主‘火麒麟’了。”
我外公听完,脸色也有点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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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中泊
13楼
多如茶楼是沙基名牌,“九如”之一,总店就是惠如茶楼,当年的“九如”招牌名震省港澳。西关江湖中人常道:“洪门四教,茶烟饭炮”。若要开生意请教洪门中人关照,就要从这四样东西来下手。其中的“茶”就是“多如”楼的饮茶灌水了。
那时候的茶楼跟酒楼是分开的,饮茶和吃饭分开不同场所。“多如”就是以茶市出名,更是江湖中人的情报交换所,像今天的艺术沙龙一样,不过今日的多如茶楼就是龚千担的龙潭虎穴了。
多如茶楼所在的清平路今天人头拥拥,那些大档、公私烟格、字花、斗蟀场通通破天荒“东主有喜”,连陈塘南的大寨、四九寨,包括连沙基涌绝不上岸的艇仔粥蛋家(船户)人都蜂拥而至,要看看这个“联兴顺”香堂大会。正值中午时分,清平路果、菜、鱼三栏的那些商户摊主把个路口挤个水泄不通,顺便向人群做起小摊贩生意。只听得小孩哭,大人笑,乱七八糟,不亦说乎。
那些腰肢扭摆的大寨红牌阿姑为了看这种大场面居然还肯与那些她们认为低三下四、耻于为伍的四九寨低价妓院的妓女拥在一起,买着果贩的瓜子、香榄,口沫横飞,间中还和人群中的风流浪子打情骂俏,看得沙基的街坊口水直流,整个清平路比过年还热闹。
我外公跟我说,当时候他觉得简直就是整个省城的人都来看他怎么个死法了,因为他亲眼看见有字花档的人已经在人群那里开外围,赌他这个蓝灯笼能在多如楼坚持多久,断左腿还是断右腿,诸如此类的盘口。
我想如果当时有摄像设备,这个场面可真是历史的珍贵资料。
等到缩骨全领着我外公来到多如门前,人山人海中终于爆发出海啸般的声音,饶是龚千担浑身是胆,这个时候脑子里也是一片空白,一直想扬威立万的心思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多如楼不高,只有三层,顶层是员工宿舍。一楼是开放大堂,已经空无一人。骑楼下早就站满了清一色的联顺会众,人人红带束腰,据说是效法武二郎的装扮。二楼满是精致的花窗装饰,从窗口处却看不到二楼的情形。漆黑金字的大招牌就挂在骑楼的墙上,那“多如”二字谣传还是饮冰室主人墨宝。
大门正中立着两名大汉,一见缩骨全,就高声道:“全叔,山高林密,自求多福。众大底已恭候多时,请上楼。”缩骨全点点头,回头看看龚千担,低声道:“细佬,如果你没穿没烂上得二楼,记住万事不要强出头,胯下须想淮阴侯。执生了。”说完一摆衣袖,就走向大堂靠里的楼梯,上了二楼。
那两名大汉打量了一下龚千担,齐声道:“清场!”两旁那几十个联顺会众喝一声,就团团围在大门前,外面的人群立即爆出嘘声。
两名大汉让到一旁,伸手作了个“请”字,又高声对着楼梯那边道:“小梁山,洪顺堂,有佳客一人,拜山求请!”
二楼上传来一人叫道:“请过小梁山,关关验,关关险。忠义堂头来相见,洪英三河合水前。”
龚千担听得那“前”字一落,从楼梯上冲下来又八名大汉,个个体健身横,来到大门前,道:“十字坡上人肉落,梁山关前第一险。”龚千担打量一下身前,通往楼梯的空间已经被这八个人各占一边,堵得严严实实,只有中间一张四方桌,上面用几张椅子搭得横七竖八,摆明了就是要自己从这里过去。
龚千担心中苦笑道:今天看来我的小命是冻过水了。说完踏步逼前,就想从桌子下钻过去。这八个人都是联顺出名的红棍,以街头搏命出身,经验丰富,早就料到他有这招,分进合击,围攻过来。
不过龚千担这是虚晃一枪,趁他们疏忽,已经跳上了方桌,准备翻过那些椅子,跳向楼梯。刚才他行动前已经盘算好距离,心中估摸自己大概可以跳到楼梯。谁知人刚到桌子上,就听到“啪啪”两声,然后身子一沉,原来两条桌脚就已被人一脚扫断。电光火石之间,他唯有踩上那几长横七竖八、摇摇欲坠的椅子上。
门口那两名大汉高声喝道:“滚水招呼!”从楼梯上又冲下三四名大汉,人手一壶大茶煲,“哗啦”就一阵水幕兜头泼向人在半空的龚千担。
那些可是新鲜热辣的开水,若然烫到身上,那就是开水烫猪皮,即时烂熟。龚千担手忙脚乱之下,扭腰向后倒去,但是半只手臂已被滚水烫到,当真是痛得入心入肺,情急之下,就地向地上滚去。身子刚一落地,还未站得起身,照面就是一拳打来,龚千担堪堪避过,那八名红棍打手已经围了上来,拳打脚踢,只往他身上招呼。这种近身围殴,任他身手再了得,也顾得了上顾不了下,挨了几下拳脚之后,已经满脸鲜血淋漓,皮开肉绽。
龚千担被打得抱头闪避,心想再挨下去怕就要把小命交待在这里了,大叫一声,道:“停手,我有话说!”
众红棍听了,真的就停了手,不过还是围成一圈,恐防他突然发难。
龚千担抹一把脸上血污,骂道:“丢那妈,人多欺负人少,又泼滚水,不算好汉。”
那帮红棍听完哈哈大笑,其中一个道:“以为你龚千担什么三头六臂,原来是纸扎公仔,这么不禁打。就你这个猫样,就想上去见我们山主?”
龚千担吐了口血水在地上,道:“今天我进得来多如茶楼门口,就不想出去了。有种的,让我押命赌。不过‘老联’上下除了‘盲昌’也没什么英雄好汉,今日你们干脆就这样把我打死算了。”
众红棍听了自然暴跳如雷,就有人冲前要动手,突听得楼梯上有人淡淡道:“谁说‘联顺’没有好汉?我就同你赌一铺。”
众红棍一听此人说话,立时住手,个个都垂手退开一旁。
从楼梯上走下来一人,三四十年纪,细眉细眼,看了龚千担几眼,道:“细路,你也挺能挨打,都成猪头了,八个红棍都打你不死,说出去也确实怕江湖上的朋友笑话。你说要押命赌,怎么个赌法?”
龚千担昂头看了一眼,道:“赌场无本也可以翻本,我就押我这条命,你们选一个人出来,这趟楼梯我任打不还手,我上得去是我本事;上不去,是我命贱。”
来人轻轻笑了几声,道:“好呀,八个变一个,你倒有点聪明。也不用选人了,就由我来吧。”那边几个红棍一听,脸色一变,另外几个却是幸灾乐祸地看着龚千担。
龚千担见他们这样的表情,心念一动,道:“你是什么人?”
“我?”这人笑了一笑,道:“这里的街坊都叫我‘打仔洪’,‘联兴顺’武执事正印行刑官洪带妹。”
龚千担倒抽一口凉气:“你就是双花红棍王‘打通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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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中泊
14楼
“打仔洪”摇头笑道:“‘打通街’就不敢,不过是街坊赏面,命硬挨得打而已,联顺洪门打仔哪个不是这样?”说完,转身走上楼梯,站在将到二楼的平台,双手一摆道:“今日就要看是你的命硬还是我的拳头硬啦。”
下边这里那八个红棍齐齐看着龚千担,都露出同情的表情,为首一个忍不住道:“细路,不要拿自己的命来开玩笑了,上面那个是‘打通街’,‘联顺’招牌打仔呀,‘蔡李佛’陈享师公嫡传一脉,两拳就打死你了。”
龚千担什么都好,就是不禁得激将法,使起性子,“呸”一声往地上吐了口血,对着平台上的“打仔洪”叫道:“你老味,‘打通街’是吧。我今日就同你埋单!”说完就冲上楼梯。
若然是押命赌,庄家就不能不受,要是不受注就等于认输,但是赌命之人只能任打不还手。所以龚千担一路往上冲,一路用手护住要害,心想自己怎么也是吃过几年夜粥,对方就算是“打通街”也不过是一个人而已,挨他几下拳脚,怎么也能冲上二楼了。到时候在“打仔洪”手下能够活命不死,还不名震沙基?
快要冲到上去,“打仔洪”身形一动,一掌挂到面前,反手就揪住他的头发,但听得“嘭”地一声,龚千担就只觉得眼前金光四射,额头好像被一柄大铁锤照面锤过一般,身子一软就向后“骨碌碌”地摔回到楼梯底。
众红棍发出一阵叹息声。
龚千担趴在地上好一阵,才拼命半睁开眼,觉得双眼模糊,用手一抹满手都是鲜血,双耳内好像有两个大吊钟不停在敲动,嗡嗡作响,喉咙处又甜又痒,出尽全力才勉强忍住,摇摇晃晃地又站了起来。
打仔洪在楼梯上道:“你现在跪在地上认声衰仔,说不上二楼了,我保你平平安安、没穿没烂地走出去多如茶楼大门,联顺无人可以伤你一条头发。”
龚千担还是昂起头,用含糊不清地声音骂道:“我跪你老味,你打不死我就算我命大。”
打仔洪竖起拇指,道:“带种,够姜。你再受我两拳,不死的话,我亲自扶你上楼去见火麒麟。”说完,举起他那沙煲大的拳头就走了下来。
龚千担不退反进,也冲了上去,不过受了连翻重击,动作已经缓慢了许多,走到打仔洪面前不到一臂的地方,用手指指自己的脸,用只能半睁的双眼看着打仔洪。打仔洪也不言语,完全没有多大动作,风疾雷行间又是一拳对着他的面门打过去。龚千担还未反应过来什么回事,就觉得自己已经摊在楼梯下,然后双眼一黑,就昏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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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中泊
15楼
等到他回复意识的时候,勉强睁开眼,只看到自己躺在一张方桌之上,四周围都站着那八名红棍,自己脸上却是湿漉漉的一片。
朦胧中耳听得外面的人群大声地呼喊:“那个蓝灯笼只挨得住打仔洪两拳就爆晒缸(挂彩)啦!” “打仔洪果然是‘联顺’头牌打仔,两拳就将这个小子收档。”“那岂不是比鲁智深三拳打死镇关西还厉害?”不过听得更多则是输了钱的赌徒在那里唉声叹气,看来看好龚千担的人还真不少。
龚千担越听越气,生平从未受此屈辱,挣扎着就坐了起身,大声道:“打仔洪,我还未死,你有种的就再打我一拳!”但是就这么一坐起来,才知道浑身好像寸寸骨折,痛得他钻心入骨,心中暗暗惊惧这个打仔洪的拳头坚硬,果然名不虚传。
再抬头看看四周,靠窗口那边都是些胡乱摆放的桌子,而大厅正中空空如也,只是摆着一张八仙圆台,周围坐着十几个人,四角也站着七八个彪形大汉。那坐着的其中一个竟然就是打仔洪,正看着自己在微微浅笑,不知是鄙夷还是赞赏。旁边还有那个缩骨全,正在闭目养神。
那八个红棍看他肿得像猪头似的脸,还一脸茫然,就道:“小子,你已经上来了二楼了。还不多谢洪哥?”
龚千担“啊”了一声,不由得看着打仔洪,打仔洪站了起来,向他走过来,慢慢扶他下了桌子,向着八仙桌那边道:“列位‘联顺’叔父和大人,今日看在我打仔洪的份上,就当这个蓝灯笼过了梁山了吧?”
那坐着的所有人互相望了几眼,一起看着坐在主位之人。坐在主位上的是个五六十岁上下年纪的老人,只穿着件背心,手上摇着把葵扇,见众人看着他,哈哈笑道:“既然打仔洪都这样说了,就算过了。”
打仔洪躬身行了个礼,对龚千担道:“还不多谢坐馆?”
龚千担愣了一愣,指着那人道:“他,他,他就是火麒麟?”他万不想到自己被人打得个遍体鳞伤、千难万阻地上到来二楼,见到鼎鼎大名的火麒麟竟然就是这么个其貌不扬的老头子。
全场当下愕然,打仔洪喝道:“不分尊卑,没大没小。坐馆的大号也是你叫的吗?”
这个时候站立一旁的人群中走出一人,向八仙桌旁众人躬身道:“这个龚千担是我保贴开堂,求坐馆定夺。”竟然就是火麻仁。
火麒麟点点头,道:“火麻仁,你身为字头大底,须知道洪英开香堂收门生,日后行走江湖,头上顶的是我们‘联顺’的牌头。你真的担保他不是十三行派来的‘鬼头仔’、‘藏底针’?万一日后做出偷兄食弟、欺师灭祖的行径,家法森严,你担当不起呀。”
火麻仁道:“我十二岁递贴入门,从来言无二话。我保得他的门生帖,若然有任何差池,弟子抵命就是。”
火麒麟看了他一眼,又打量了龚千担几眼,点点头,道:“好,有你火麻仁一句,这个小朋友又上得来二楼,我火麒麟让他再世为人,受职洪英。”
打仔洪对龚千担笑了一笑,道:“还不多谢老顶?从今日起你就是联顺四九仔了。”
龚千担心中暗骂火麒麟一句,却看到缩骨全向自己打了个眼色,只好忍着痛向火麒麟行礼。火麒麟道:“‘老鬼恩’,你是香堂执事,现在为新收火麻仁门生焚香起三十六誓啦。”原来那个老鬼恩也坐在八仙桌旁,这个时候见山主吩咐,连忙站起身来,却定神看着楼梯那个方向。
火麻仁和打仔洪见他神情异样,也不由得一起转头看去,却听得楼梯处有人高声笑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好,真是不好意思,某生姗姗来迟。”
旁人倒无所谓,龚千担一听此人声音却有想死的感觉,不用看也知道又是那个狡猾刁钻的联顺“白纸扇”姑爷仔来了。
此人倒真是工于心计,每次都在节骨眼卡准时刻而到。火麻仁一听到此人声音,双眼如若喷火,已经一个箭步就冲到楼梯口前。打仔洪闪身拦在他身前,道:“火麻仁,我身为老联武执事,绝不许兄弟相残、手足火拼。不要令我难做。”
姑爷仔这个时候已经走到上来,一见火麻仁凶神恶煞的样子,似乎有点害怕,下意识地躲在打仔洪身后,道:“卓仁哥,初一十五烧香拜神,洪英不打洪英人。有什么冤亲孽债,今日老顶在堂,大家四四六六、清清楚楚拆个分明。”
火麻仁斜眼看了打仔洪一眼,始终还是畏惧他的双花红棍王威名,只好退了开去。
姑爷仔似乎有打仔洪撑腰,脸色舒展开来,看见龚千担坐在一旁,哈哈笑道:“龚千担,有点本事喔,居然能挨到上来二楼。联顺蓝灯笼你都算是头一号的了。”
打仔洪道:“洪英祖师规矩,他是过底蓝灯笼,既然闯得过小梁山,自然有资格受职四九。他现在已经是火麻仁的门生了。”
姑爷仔摇头晃脑道:“按规矩,八门红棍,小梁山十八阵,他居然可以手脚齐全地坐在这里。更何况还有你这个红棍王押尾阵,恐怕带妹哥你手下留情了吧?”
打仔洪道:“我打仔洪一向三拳之下从无活口,他同我押命赌命,受了我两拳,这样应该有资格了吧?姑爷仔,你又受得了我几拳?”姑爷仔脸色变了变,没有答话,走到八仙桌前,道:“今日老顶同这么多位叔父大人都在这里,是不是也应该讲讲规矩呀?”
火麒麟咪起双眼,道:“姑爷仔,你究竟想说什么?”
姑爷仔笑道:“常言道:错就要认,打就站定。是不是有人犯了错,仗着背后有靠,就当没一回事?”
火麒麟看看火麻仁,道:“你说得清楚一点,阿叔我年纪大,脑筋转得慢。”
姑爷仔从怀中掏出一把折扇,煞有介事地扇了两下,指着火麻仁道:“火麻仁是草鞋大底,麻雀馆被‘十三行’派人来行老正,出老千,结果连条毛都抓不到,这是不是失职?”然后又指着龚千担道:“这个蓝灯笼来路不明,同十三行不清不楚,居然可以挂牌入门,简直是不知所谓。”
火麒麟想了片刻,道:“火麻仁,麻雀馆的事你当着这么多叔父大人,比个交待吧。”
火麻仁点头道:“我火麻仁一人做事一人当,麻雀馆护场失职,甘愿受轧棍二十。然后我带人剁了十三行出千之人五只手指回来比字头一个交待。”
姑爷仔哈哈笑道:“受棍二十,然后随便找个老衬交来五只手指就可以交待过去,唉,联顺所谓洪英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呀。火麻仁,你怎么跟你老大‘盲昌’学的?”
火麒麟突然猛地拍了一下八仙桌台面,把众人吓了一跳。他站了起身,道:“姑爷仔,这样不行,那样也不行,那你说要怎么样?要不要我这个坐馆位子也让给你,让你来拿主意吧。”
姑爷仔毫不惊慌,只是连忙躬身道:“老顶言重了,我只不过是未公司着想,不想让人乘虚而入。”转头对着楼梯口叫道:“上来吧。”
从楼梯口立刻连滚带爬地跑上一个人,跪在地板上。
火麒麟皱皱眉头,道:“这个是什么意思?”
姑爷仔道:“老顶,捉贼拿赃。我有人证在此,可以证明火麻仁勾结十三行,破坏字头未来十年大业。”
火麒麟眼中光芒一闪,道:“你说清楚点。”
姑爷仔见火麒麟的表情,更加笃定,道:“各位叔父大人,我已得到确切消息,陈炯明陈大帅不日就会率三路大军夹攻省城,滇、桂两军早已分崩离析、各怀鬼胎,简直是无心恋战、不堪一击。若然联顺能顺应大业,成此接应之功,此后省城必将是我联顺天下,一统两广洪门也是指日可待。”
众位叔父一听,莫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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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中泊
16楼
众位叔父一听,莫不表情震惊,纷纷交头接耳,议论不停。
火麒麟道:“残仔明反复无常、杀伐果断,而且其志不小,孙大炮也未必驾驭得住。若然接应成功,却患其后过桥抽板。更何况这跟火麻仁勾结十三行,欺师灭祖有什么关系?”
姑爷仔道:“大有关系,义合兴与我联顺多年死敌。当此改朝换代之际,其实暗度陈仓,已经和皖系及东洋鬼子搭上了关系啦。”
饶是火麒麟一直老神在在,此时也轮到他一脸吃惊的模样,急道:“他们怎么和皖系接上的?”
姑爷仔一直挥舞手中折扇,一面道:“老顶,你一直逍遥自在,自然不关心国家时局。皖系自从被直系赶走,一直暗中谋划东山再起、卷土重来。段祺瑞背后是东洋鬼,直系背后是英国番鬼,两边都想独霸天南。谁若能得粤军一臂之力,南北夹攻,天下何愁不得?陈大帅手上二十营劲旅,奇货可居呀。”
火麒麟道:“你是说皖系和东洋鬼子想通过义合兴拉拢到陈大帅,里应外合,然后独霸省城?”
姑爷仔点头道:“还是老顶眼光过人。”
火麒麟转身看着火麻仁,双眼如两道闪电,一改之前和蔼可亲之貌,看得火麻仁冷汗直冒。
火麻仁厉声道:“求坐馆明鉴,弟子绝无勾结义合兴,更不会跟什么东洋鬼子有瓜葛。”
火麒麟冷冷道:“陈大帅手上有枪,有兵,只要皖系和东洋人出得起价钱,他也素来跟义合兴甚有交情。财帛动人心,别说是出卖字头了,就算出卖祖宗也不在话下。”
打仔洪连忙道:“老顶,此事事关重大,如无真凭实据,决不可贸然定断。”
姑爷仔道:“猫屎强,你将你知道的都说出来吧。”
一直跪在地上的那人抬起头来,看着火麒麟,龚千担和火麻仁一看大惊失色,此人竟然真是猫屎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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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楼
本文人名、地名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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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楼
猫屎强朗声道:“弟子联顺老四九刘志强,前晚借了亲戚几个大洋想着到麻雀馆做替脚,赚几个老婆本,不巧看见‘十三行’有几个人混了进来,和本门草鞋大底火麻仁眉来眼去。我还认得其中一个正是义合兴武执事‘水龙’的门生,二人趁麻雀台上有人行老正争吵之时,将一封密信交到火麻仁手上。弟子知道事有因由,暗暗留心。”
火麻仁听罢气得七窍生烟,三尸神炸,暴喝一声:“猫屎强,你含血喷人,无中生有,吃碗面反碗底的卑鄙小人!”他的声音如春雷乍现,震得临街那边的花窗都抖了起来。冲上前来一拳打向跪在地上的猫屎强,打仔洪早就料有此着,单手探出,迎面也是一拳击出。“澎”地一声,火麻仁被震开几步之外,收势不住,仰后就倒在了八仙桌上,整张八仙桌立时碎成两边,搞到众位叔父鸡飞狗跳,狼狈不已。
在场众人无不被打仔洪的神力所震慑,都惊得忘了说话。
火麒麟冷眼看了看倒在地上的火麻仁,对着猫屎强道:“你继续说下去,有打仔洪在,无人能伤你分毫。”说完,对打仔洪道:“阿洪,你吩咐下去,外面凡是火麻仁的门生,一律即时看管,如有生事,立正家法!”
打仔洪微微躬身,看看身后那八个红棍,八大红棍才回过神来,急匆匆就冲下了楼。
猫屎强却毫不慌乱,继续道:“后来火麻仁作势追赶,到得清平路,为龚千担虚张声势接应,令义合兴众人逃脱。此事千真万确,弟子绝不敢有半句虚言,否则人神共弃、五雷轰顶。”
火麒麟略一沉吟,道:“那封密信呢?只有人证,而无物证,你可是有人指使,陷害同门?”最后一句已经是声色俱厉,突如其来。
猫屎强身子略为一震,随后道:“弟子只是条小鱼虾毛,哪有这个本事从火麻仁手里拿到密信?不过龚千担确实是由义合兴‘摩罗仔’引荐而来,外堂执事全叔可以作证。”
火麒麟转头看着缩骨全,道:“永全,此事当真?”
缩骨全稍一迟疑,道:“不错,当日确实是‘摩罗仔’送信前来托付引荐龚千担,我按规矩替他挂蓝灯笼,随后火麻仁愿意为龚千担保贴开堂。”
火麒麟冷笑一声,道:“一唱一和,一送一接,果然是丝丝入扣,恰到好处。不过现在没有那封密信为凭,就这样断定火麻仁出卖公司,就太过武断了。”
姑爷仔刚想出声,又听得有人从楼梯口上来,一面走一面说道:“不错,空口无凭,白纸定罪。于理不合,于情不忍呀。”
姑爷仔怒道:“是什么人敢在联顺香堂大会上放肆?”
来人走到上来,打量一下众人,向着火麒麟拱手道:“晚生后学末进,斗胆放肆误闯联兴顺香堂,请山主不要见怪。”
一旁的打仔洪却十分奇怪,楼下到大门口密密麻麻都是联顺会众看守,还有八大红棍护法,别说一个外人了,就是苍蝇都未必能飞得上来,这个人显然不是联兴顺门下,为何却能轻松上到楼上?那龚千担岂不是白挨了一顿好打?
打仔洪身为三堂武执事,脸上自然有些挂不住,但还是微笑道:“未请教阁下公司贵宝号?”
来人摇摇头,道:“我不烧香,不入门槛,不是三点水中人,受人所托,特意来拜会联兴顺山主。”
火麒麟和打仔洪对望一眼,见此人渊停岳峙,凛然自威,倒也不敢鲁莽。火麒麟用洪门对外手势拱手问好,道:“不巧,现在公司有些家务事,待处理过后,再同阁下详谈。未请教先生大名?”
“在下褚执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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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楼
姑爷仔惊道:“你就是朱执信?孙大炮的文胆?”
朱执信拱手笑道:“不敢,何敢称文胆二字,不过是会动两下笔杆子而已。承蒙逸仙先生看得起,追随左右。”
姑爷仔冷笑道:“你真是胆大包天,现在省城怎么也还是桂军天下,你居然敢孤身而来?就不怕羊入虎口,有人通风报信?”
朱执信哈哈笑道:“自从我加入同盟会以来,搞的哪一件不是掉脑袋的事情,还有什么好怕的?在下十分仰慕贵会的其昌先生,当年他孤身一人发动四大公司围攻将军府,那才真是胆大包天,大英雄所为。”
火麒麟对姑爷仔喝道:“姑爷仔,莫要给字头丢脸。单凭朱先生这番话就知道他是一条好汉。洪英最敬重的就是英雄义士。朱先生,请先稍坐,待我处理完这些家事,再为先生接风。”
朱执信摆摆手,道:“山主客气了,执信自福建千里迢迢而来,也正是为了贵会这件家事而来。”
火麒麟一听,脸色一沉,道:“联兴顺不配和孙逸仙搭上交情,不过也不需要阁下来关心我们联顺执行家规。”
朱执信摇摇头道:“我向闻联兴顺号称洪门正宗,我等同为炎黄子孙,当以国家天下为重,洪门弟子更应秉承民族大义,义不容辞。”
火麒麟奇道:“此话怎讲?”
朱执信走上前去,众目睽睽之下扶起火麻仁,道:“执信以为,其昌先生的门下弟子绝不会做出暗通东洋人此等大逆不道、有违我中华民族大义的勾当来。”火麻仁一听他如此盛赞盲昌,连忙躬身行礼道:“难得朱先生这样看得起我阿大,昌哥门下弟子感激不尽。”
火麒麟脸色越来越难看,道:“看来我诺大联兴顺,能入朱先生法眼的就只有二路元帅盲昌一人而已了。”
朱执信不以为然,淡然道:“如果今日山主能够当机立断,相助孙先生一臂之力,解民倒悬,然则山主也可称得为真正的大英雄。”
姑爷仔急道:“老顶,你莫听此人花言巧语。孙大炮的话又怎可靠得住!”
火麒麟喝道:“你嘴里放干净点,要叫孙逸仙先生。孙先生一生为公,为天下操劳,我洪门弟子莫不高山仰止。那朱先生究竟今日所为何事而来,但说无妨。”
朱执信道:“山主果然快人快语,我也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孙逸仙先生收到从日本而来的绝密消息,皖系大将徐树铮已经派心腹连同日本密使潜入省城,意图策反滇桂军队。此事一成,日本人本已霸占山东、大连,若然南疆再由日本人染指,后果不堪设想。诸国列强唯东瀛图我中华最甚,狼子野心,卧榻之旁。还望山主以民族大义为重,放弃个人恩怨,为孙逸仙先生阻止此事发生。”
火麒麟还在沉吟不语,姑爷仔道:“老顶,东洋人可是得罪不起呀,若然有什么差池,我联顺小小牌头如何经受得住?”
朱执信一脸正气道:“杨先生,当年黄其昌先生不过也是一介江湖草莽,为推翻满清鞑虏,不惜毁家倾产,街头溅血。难道今日山主就不能为民族大业出一番力?”
打仔洪突然在旁边道:“那朱先生要我联顺如何相助?”
朱执信沉声道:“要阻止日本人及皖系和桂军勾结,就要效那专诸要离之事,除掉徐树铮的心腹和日本人的密使!”
众人吓了一跳,即使打仔洪义高人胆大,也不由得愣在原地,就算是白痴也知道日本人的强横,要刺杀日本密使那等于是九死一生的事情。
姑爷仔哈哈笑道:“好一招借刀杀人,你们的民军人多枪多不去干这买卖,袖手旁观。偏要我联顺洪英去送死?到时候日本人和段芝泉追究起来,就推到联顺身上,赖得个干干净净。你们得了省城,我们就死人。朱先生打得好算盘。”
火麒麟道:“执信先生不要见怪。不过姑爷仔说得也有道理。此事实在是关连太大,恐怕我联顺也无此等人才能担此重任,盲昌又不在。若然他在……”
话未说完,旁边有人高声叫道:“老顶,就让我去干掉日本人!”
火麒麟打了个突,心想居然还有人不怕死?却看见发话之人竟然是满身是伤的龚千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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谨以此文纪念辛亥功成百年,最崇高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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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爷仔马上道:“龚千担,你什么辈分,有何本事可以去杀东洋人?不要下巴轻轻,也不看看被人打到猪头一样?”
龚千担没有回答他,而是艰难地站了起来,一步一步走向姑爷仔面前。姑爷仔见他满脸血污,双眼肿胀,十分恐怖,也不由得有些害怕,颤声道:“你,你,你想怎样?想以下犯上?你不要命了?”
龚千担停下脚步,道:“刚才是你说我不清不楚,不三不四,偷兄食弟,勾结义合兴。是联兴顺的‘二五仔’、藏底针。现在我要去杀了那个什么日本密使,你又说我什么辈分,有何本事。你他妈的神又是你,鬼也是你,我杀完日本人,下一个就要活刮了你!”
姑爷仔一时语塞,不知道如何反驳。一直躲在一旁不发一言的缩骨全这个时候突然道:“禀报山主,既然龚千担肯担此大任,刺杀东瀛密使,岂不是正好洗刷他和火麻仁的冤屈。以此明志,证明他们二人绝对无暗通‘十三行’,还一个清白。”
老鬼恩是如假包换的墙头草,连忙也在一旁附和道:“正是,正是。龚千担开堂过底联顺,尚差一件投名状,正好有个交待。”其他叔父个个都点头称是,一个个大义凛然。
火麒麟看看众人,又看看朱执信,对着龚千担道:“龚千担,你虽刚入我联顺门下,但此事关乎本门命数,联兴顺秉承当年天地会洪顺堂忠义传承数百年,绝不可坏在我辈之手,你可知其中厉害?”
龚千担把手一挥,道:“火麻仁仁哥为我甘愿受靶,我这条命就当赔给他,他是条好汉,我死了也不算白丢一条性命。若然事败,我绝对不会拖累字头。”
朱执信叫声好,道:“士为知己者死,果然有春秋遗风。”对着火麒麟道:“我愿签下文状,与联顺祸福共享,有难同当。”
火麻仁也叫道:“弟子愿和龚千担担此重任,也愿签下文状,若然有什么差池,愿凭公司扫地出门,所担干系绝不拖累联顺。”
打仔洪笑道:“有我正印武执事在此,什么时候轮到你火麻仁?”躬身对火麒麟道:“弟子也愿为公司效力,誓死不辞。”
姑爷仔道:“好,你们这些不知死活的蠢人,既然你们一意孤行,自寻死路,恕杨某不能奉陪了。”说完转身对火麒麟躬身行礼,转头就走下楼去。
朱执信叫道:“从善兄,请代我向叔达兄问好。”姑爷仔脸上肌肉明显一阵抽动,似乎被戳中痛处,急匆匆地退了下去。这“叔达兄”就是一直没有露面的联兴顺二路先锋官“骨精明”王正明。
火麒麟见众人心意相同,确实也想能和国民军搭上关系,只好点头勉强同意。又见火麻仁和龚千担正在跟“打仔洪”争得面红耳热,就道:“打仔洪,你树大招风,在省城哪个不认识你?怕你未到义合兴的地盘已被人发现。龚千担新入门,又是生面口,就让他去吧。火麻仁,他既然是你门生,你理应同去。还有,此事公司同门兄弟绝不会施加缓手,若然你二人犯了什么凶险,就各安天命、与人无尤。”
在场联兴顺会众见火麒麟如此贪生怕死,都替火麻仁、龚千担不忿,但都慑于他山主坐馆之威,敢怒不敢言。
朱执信道:“根据我的密报消息,两日后晚上八点,徐树铮的心腹将带同日本军部密使与义合兴首脑及桂军将领于长堤‘利舞台’见面,到时长堤一带必定防守严密、水泼不进。唯有寄望两位联兴顺好汉,以地利之便,行此博浪沙一击。东南百万性命,系与君此一举。”
然后望着在场诸人朗声道:“古人言,朝闻道,夕死而,今日能认识诸位联兴顺洪门好汉,实在大慰平生。我以茶代酒,敬各位洪门英雄一杯。”说完从地上那已碎成两边的八仙桌旁捡起一个未烂的茶杯,斟满茶,团团向众人致敬,一饮而尽。
火麒麟等人也连忙回礼,朱执信拍拍龚千担的肩膀,道:“有劳龚兄移步相送。”龚千担从无受人如此礼遇,还是朱执信这等人物,感动得只有连声道好。
打仔洪对朱执信道:“朱先生,不如在沙基盘桓数日,等洪某一尽地主之谊。”
朱执信哈哈笑道:“双花红棍王难道怕我潜逃而去?”
打仔洪连忙道:“哪敢,哪敢,只是洪某向来敬慕高义之士,以朱先生这等人物更是要倾心结识了。”
朱执信拱手笑道:“多谢洪执事抬爱,不过我尚有事在身,他日革命功成、中华崛起,而执信侥幸不死的话,再与洪兄浮一大白。”说完与火麻仁、龚千担下楼而去,意态潇洒,侠骨风高。
众人被他气度所折,均称赞不已。
下到大厅,楼下的联顺会众一见三人,都全部自动散开两旁。朱执信笑道:“龚兄弟,今日你赌命硬闯联兴顺‘小梁山’,大闹香堂大会,必定名震省城洪门。”龚千担反倒有点不好意思,居然有点脸红,连话也结结巴巴起来。
朱执信意味深长地道:“我与龚兄弟今日萍水相逢,但为阁下义气所感,有几句话想同你探讨切磋。”
龚千担连忙道:“朱先生你太客气了,我读书不多,是个粗人,道理很多不懂,要请先生指教。”
朱执信笑了一笑,正色道:“你虽身为洪门中人,但洪门百年以忠义为旨。今日列强一旁虎视眈眈,倭奴亡我中华之心不死;帝制虽除,而专制当道。军阀横行、天下散裂。民族、民生俱无从谈起。希望龚兄弟你能不离仁义二字,他日为我炎黄民族一统大业效力驱驰,比起做个江湖英豪、街头拼搏,岂不更流芳百世?”
以龚千担当时的见识又怎能领会朱执信的这番话,只是觉得此人确实是大豪杰,真英雄,言谈不凡,令人折服,就算为其赴汤蹈火也再所不辞,当下唯唯诺诺,像捣蒜一样不停点头。
朱执信道:“我再为你介绍一个朋友认识。”转头对着大门口道:“壮飞,你进来吧。”
从门口进来一个青年人,大概二十不到年纪,对着朱执信恭恭敬敬道:“老师,一切顺利吗?”
朱执信道:“一切顺利,已如约而行。我为你介绍两位洪门朋友。”
青年一听,十分兴奋,道:“老师,你居然和洪门搭上了联系?”
朱执信对龚千担和火麻仁笑道:“我这个学生正是多如茶楼少东主,虽然是个岭南大学学生,所谓的文明人、进步学生,但深慕洪门大义,一直想结识你等洪门好汉。”
火麻仁恍然大悟,道:“怪不得你能够经过八大红棍上来二楼,原来你的门生就是多如茶楼的太子爷。”
那青年道:“我叫陈久如,跟随朱先生求学,今日幸亏老师缘故,才能结识两位洪门英雄,未请教高姓大名?”
龚千担和火麻仁见他是朱执信的学生,都有好感,忙道出姓名,陈久如十分高兴,道:“我虽然甚少回来沙基,不过小时候街坊都送我个外号叫‘多九如’,如果两位不见外,也可叫我‘多九如’,不必叫我真名那么客气了。”
朱执信听他的别号如此古怪,有些好笑,然后掏出一封信函交予陈久如道:“内中详细,你与二位英雄商议。我在这里太久了,不方便再逗留,怕多有麻烦,要连夜赶回惠州。”
陈久如脸色变得有些沉重,道:“老师,陈炯明那里不太安稳,你要千万小心。”
朱执信拍拍他肩膀,转头对龚千担、火麻仁拱手道:“天涯路远,二位保重了。我静候两位佳音。”说完扬长而去。
我外公当年回忆说到这里,就不肯再说下去,明显觉得他情绪低落,双眼湿润,只是不断地说,他自己万想不到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朱执信先生。不久之后他就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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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楼
我外公当年回忆说到这里,就不肯再说下去,明显觉得他情绪低落,双眼湿润,只是不断地说,他自己万想不到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朱执信先生。不久之后他就得到朱执信先生不幸身亡的消息,谁也不曾料到他跟打仔洪一番话别,居然是一语成谶,不幸言中。虽然外公只跟他有一面之交,数语之谈,但已觉此人乃是平生罕见,百里之才。可惜如若他不曾英年早逝,以他才情气魄,必定能创出更大一番事业。
我到那个时候才明白为什么我父母从小就灌输我一定要考上执信中学,还饱以老拳威胁我用功,虽然最终因为我资质鲁钝,还是没考上,现在总算明白个中因由,于是释然。
仅以代我外公在天之灵缅怀朱执信先生,希望他二人能在天国相会,再叙交情。
之后过了很久,我外公才经不住我纠缠,说出后来惊心动魄又匪夷所思的刺杀皖系和日本密使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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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楼
现在的长堤大马路再往东边,就是连接天字码头与长堤商埠的东堤路,“义合兴”地盘中心就是天字码头。当年的天字码头龙蛇混杂,三教九流混迹其中,简直就是不夜天,与上海的黄浦外滩齐名。
而其中最最有名的就是落在东堤路上的广利大舞台,也是“义合兴”除了天字码头外最大的收入来源、油水地。广利大舞台曾经在民国初年一场大火烧毁,由清末四大公子之一、庚子年护驾西太后有功的岑春煊大人公子牵头,出资重建,而义合兴凭借其雄霸一方的实力看管了这只会生金蛋的金鸡。
当时的广利大舞台是两层楼的西洋建筑,里面有最时髦的大舞台,旁边还有不少高档妓院、舞厅,每晚衣香鬓影,掷果盈车。每逢当红的大戏班来演出,光是门前的花篮据说都可以排到去天字码头。
有此重利之下,三教九流蜂拥而至,每晚那是人声鼎沸、杂乱不堪。而义合兴也凭此风流之地获取厚利,得以同“联兴顺”抗衡数十年。而主管这块地盘的就是“义合兴”鼎鼎大名的二路先锋官龙行水,此人绰号“水龙”,又称“托水龙”,水为财也,这条水龙得此宝地自然龙游大海,鲲鹏万里。
不过这一晚,广利大舞台外东堤路上却是井然有序,过百名义合兴“水龙”的门生弟子将那些靠广利大舞台维生的乞丐、人力车、果贩、烟贩等等全部赶走,一看就知道今晚有大人物要到来大舞台看戏。
而今晚在大舞台演出的就是红得发紫的佛山红船“庆和班”,其中还有当红花旦“水云仙”压轴演出,门票一早已经售罄,而前排最好的位置早就被义合兴所包。
而要驾临的大人物就是皖系强人徐树铮的心腹徐又行,字季云。而此时的徐树铮因直皖大战,皖系战败,作为“安福会”的首要人物,被迫逃到上海避难。
而其心腹徐季云则受安福会众大老之命,会同日本军部密使柳生叶大佐前来省城,由义合兴牵线,要与桂军内部不满陆荣廷的大将会面商议合作,如何抵挡许、陈所率的民军进攻省城。
为了事情机密,特别不能让沙面英租界的英国人得知日本也想染指其势力范围,双方精心安排了借大戏班的演出,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完成双方会面和利益分割。
龚千担和火麻仁孤身二人,要在此义合兴老巢和桂军便衣军人重重护卫之下,刺杀皖系密使,简直是难于登天,就算侥幸得手,也绝无可能全身而退。基本上此行等于有死无生,有去无回。
唯一的机会就是大戏班。
要混入大戏班却并不是没有可能,按戏行惯例,庆和班是禅城红船戏班,入庙烧香,既然来得省城开戏,自然要请省城的戏行演员客串作为礼仪。
还有不少龙套、行头戏服整理人手,都是要从省城处请,一律不准全用庆和班人手。
而唯一能够在短时间提供这么多人手的地方自然就是戏班学堂。
当晚火麻仁计划由龚千担混入大戏学堂的时候,龚千担脸色都白了。
他问火麻仁道:“仁哥,这个地方我能够不去吗?不如我留在大舞台外面,等他们出来我就动手。”
火麻仁没好气道:“你以为那些‘义合兴’门生还有那些便衣军人是傻子呀?散场的时候还由得你站在门口路上?如果你在那里动手,还未见到日本人,你就变成蜜蜂窝了。我们唯一的机会就是从戏班混进去。你还算是生面口,加上脸上现在有伤,绝对是好机会。”
龚千担心中叫苦,他哪里不知道混入戏班绝对比在广利大舞台外动手要好,但是火麻仁要他去的那个戏班学堂偏偏就是塘鱼栏18号。
伍财记千叮万嘱他入夜之后不要随便去的地方,自然有他道理,龚千担再傻,都应该明白是什么意思。
火麻仁听完又好气又好笑:“你身为联顺洪英好汉,居然还相信这些神神道道的东西?伍财记那个家伙本来就神经兮兮的人,况且现在你干的是大事,应该是遇神杀神,遇佛弑佛。不要生人就不生胆。”
说完见龚千担还是满脸忧色,又道:“你放心,我也会想办法潜入戏班,不过那要等明晚戏班开锣之后。今天我会派一个我的人带你去混入戏班。给你壮壮胆。”
龚千担道:“是什么人?”
火麻仁叫了一声:“汤姐带,你过来吧。”有人立刻应了一声,从门口走了进来。
等到此人走到龚千担面前,龚千担不由得笑了起来,来人居然是个小孩,大概才十三四岁的样子,龚千担自己已经年纪够轻的了,只不过是个愣头青,但是这个小孩比自己还要少了个三四岁。
龚千担不由得对火麻仁道:“仁哥,你派个还在吃奶的小孩来帮我混进戏班,你不是开玩笑吧?”
火麻仁尚未回答,那个小孩已经破口大骂:“我丢你老味呀,老子也算是行走江湖多年了,你他妈才还在吃奶呢?”龚千担吓了一跳,想不到这个小孩年纪不小,但是口气这么大。
火麻仁哈哈大笑,道:“他叫汤姐带,是第十甫的孩子王。精明伶俐又有胆色,一直仰慕联兴顺,做梦都想加入洪门。这次既然公司不会帮我们,只好靠我的人了,正好姐带他与塘鱼栏戏班学堂的小武龙套都很有交情,应该可以带你混进去。”
龚千担看看这个汤姐带,万想不到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居然有这本事,一心要羞辱他一番,立刻道:“原来是姐带兄,失敬,失敬。请问兄台为什么不把令姐也带出来让我结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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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楼
汤姐带一听脸色顿时变成猪肝色,他是家中独子,对上还有四个姐姐,乃父汤廷枢是前清广东臬台的二公子,也算是官宦之后,中年得子自然是娇纵万分,如珠如宝。他自出世就由四个姐姐轮流照顾,胜若母子,每逢他在第十甫与别的小孩争斗吃亏,他四个姐姐必定出来为他撑腰,久而久之,人人都送他名叫“姐带”。他越是讨厌这个名字,就越多人叫,今日龚千担一针见血,直指其要害,简直就是诛心之论,擒贼先擒王。
火麻仁见汤姐带脸色难看,知道他最忌人家拿这个名字来开玩笑,连忙打圆场,道:“姐带呀,你也不用生气。这次如果你把他混进塘鱼栏戏堂学校,就是为联兴顺立了大功,到时候整个沙基和第十甫都知道你是联兴顺的大英雄,到时候还有哪个敢叫你汤姐带?起码也要叫一声带哥了。”
汤姐带一听,双眼骨碌碌地转了一下,脸上开始有了得色,笑道:“仁哥,如果我帮了你,你会帮我开堂,我可以入洪门做大人了?”
火麻仁看了龚千担一眼,道:“当然了,就不知道你有没有这个斤两了。看你年纪这么少,也不知道那几个小武龙套会不会卖你面子。”
汤姐带怒道:“我的面子他们怎么不卖?每次去买糖果,都是我出的钱。仁哥,你等着,我这带他去戏班。”
龚千担与火麻仁互相笑了一笑,这个汤姐带毕竟还是个小孩,禁不得激将法。火麻仁正色道:“姐带,你千万记住,万不可同人泄露半分他是我联兴顺门下,否则会出人命的。”
汤姐带见火麻仁如此严肃,更觉得他把自己当成可以托付大事之人,立时豪情满胸,对龚千担也客气起来:“那我就说千担哥是我乡下来的表哥,出省城探亲,顺便想在戏班打散工赚点外快。他的名字叫阿成。
火麻仁十分赞赏地点点头,道:“好,果然心思细密。姐带,那就拜托你了。”
汤姐带受火麻仁一顿高帽,精神百倍,带着龚千担就出发去塘鱼栏。
塘鱼栏就是西关的“果、菜、鱼”三栏的“鱼栏”,鱼贩子的市场,偏偏在塘鱼栏街尾的横街内有一座三进的大屋,雕栏画栋,古色古香,饶有西关大宅韵味,与这条污水横流、鱼腥扑鼻的集市一条街格格不入。
这栋大屋就是所谓的“陈塘南戏剧学堂”,专门传授训练粤剧演员。但是其实就是四处收养逃荒到省城而遗弃的婴儿,还有那些穷苦人家养不起的女婴,花上大心血培育到十二三岁,教会唱、念、做、打,声线样貌身段俱佳的女孩就卖去陈塘南高档大寨,运气好还能被大老倌、戏剧名家看中,捧红作名角花旦,最后加入豪门高第,相夫教子。
至于运气不好或者性子刚烈不愿屈辱的,要么就是被打到帖服为止,要么就是被卖到低贱下三滥的“四九寨”,专门招待那些码头苦力、人力车夫,之所以名为“四九寨”就是因为每次的肉资不过就是四角九分银元,受尽凌辱还不得温饱,作为惩罚。
还有不少女学员受戏堂老师责罚,一时想不开,或者誓死不愿堕入风尘的,就干脆自尽了事。特别是每年将近中元节,塘鱼栏街头清晨总会发现有戏堂姑娘吊在街口那棵大榕树下,人称的“挂腊鸭”。
三人成虎,以讹传讹,街坊们因为暗地里痛恨这所大戏学堂的无良,又添油加醋,捕风捉影,所以久而久之,人人都对这里谈虎色变。所以除了大白天鱼栏人声鼎沸,生意兴隆之外,一到入黑,人人都敬而远之,奔走不及,唯恐多逗留片刻。
偏偏汤姐带这个活大胆就不信邪,经常半夜偷走出家来到塘鱼栏探险,日子久了就和几个大戏学堂的小武生熟络起来,成为好友。而今次就全靠汤姐带的脸面,学堂的管事居然很爽快就同意让龚千担做戏班的打杂,到时候可以混进广利舞台。
但是管事却道:“请你可以,但是今晚你要留在学堂这里值夜。因为庆和班的所有行头、戏服、道具都已经送了过来,就等明晚运到广利舞台表演。为防失窃,一定要留人在这里过夜看守,碰巧人手不够,你要想做这份打杂,就要在这里值夜了。”
龚千担听了,真有想把头撞墙的想法,真是越黑越见鬼。伍财记说入黑之后千万不能来这里,这下可好,自己还要在这鬼屋过夜,天知道这次会不会又碰见那班肠穿肚烂、浑身是血想吃面的戏班好兄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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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楼
汤姐带见龚千担面有难色,就道:“管事你尽管放心,我今晚就陪我表哥在这里值夜,包管这些戏服行头万无一失。”
龚千担倒想不到这个小孩这么有义气,现在总算有个人陪他作伴,不由得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管事看了他们二人一会儿,道:“好,那我就放心交给你们了。那些戏服行头箱子都放在二厅,你们晚上就可以在二厅后面的尾房阁楼上面睡觉。”说完见天色已晚就吩咐众人离开。临走的时候,管事轻声对龚千担道:“这栋是古旧大屋,两旁又有青云巷过道,夜晚有风的时候难免有些声音。所以不用大惊小怪,只要看好那些行头戏服箱子就可以的了。”说完就急匆匆锁上大门而去。
龚千担打了个突,越想越是心寒。
汤姐带在旁边看他如此害怕,忍不住得意道:“看你个子不小,怎么这么没胆子呀?我夏天的时候晚上太热睡不着经常一个人跑来塘鱼栏玩,也没碰过什么怪事呀。”
龚千担道:“那你试过晚上在这间大屋过夜吗?”汤姐带搔搔头,道:“这倒也没有试过,一到天黑这里就大门紧锁,怎么进得来?”
“那些学戏的女学员呢?她们住在哪里?”
“哦,她们都住在旁边的浆木栏街,晚上这里通常都没人留宿的,今晚上就只有你跟我了。”
龚千担奇怪道:“你这么小年纪晚上跑出来不回去,你家人不会找你吗?”
汤姐带笑道:“我父母今日回去我母亲外家省亲,我的那四个姐姐都不敢管我的。千担哥,你是洪门弟子,这么厉害,不如我介绍我的姐姐给你认识吧?你应该还未成亲吧?”
龚千担啐了他一口,就朝二厅尾房而去,边走边道:“我们还是去看看那些戏服箱子吧,今晚可要看好了,不然有什么损坏,明天我就不能混进广利舞台了。”
两个人穿过门厅,就入到了大厅,只见大厅十分宽敞,装饰精致,古色古香,果然有大户人家的风范,正中靠墙上还供着戏班祖师爷兼保护神华光祖师神像。两人欣赏了一会,就走出大厅,过了头房,来到了二厅和大厅中的天井,这个天井似乎特意整理过了一番,成了那些大戏学员的练功场,两旁还摆满了演戏时用的刀枪剑戟兵器道具。
汤姐带突然道:“千担哥,我听我那个做小武龙套的朋友说,半夜三更这个练功场老是听到有把女声在吊嗓子和唱戏,等有人出来看的时候又鬼影也看不到一个。真是邪门,今晚我也要仔细听听有没有。”
龚千担打了一下他的头,道:“你在这里胡说八道些什么呀,你方才说这里晚上都没人留宿,谁又知道这里夜晚有把女声在吊嗓子?”
汤姐带被驳斥一番,心生不忿,暗想今晚半夜一定要出来看个究竟。
过了练功场天井就来到最后一进的二厅,也就是饭厅,一般只是学员吃饭的地方,而教戏的老师一般就在三进厅两旁的偏房休息和进膳。现在的二厅则是摆满了庆和班明晚演出要用的行头箱子,足足有二十余箱,全部加了封条,上好了锁。
龚千担按照管事的吩咐,仔细查看了所有箱子,验证无误,就对汤姐带道:“我们去尾房阁楼看看晚上睡的地方吧。”哪知道回头一看,居然不见了汤姐带,正惊讶间,就听到汤姐带在二厅旁边的一间偏房叫道:“千担哥,你快来这里看看。”
这三进大厅两旁有很多偏房,有的是书房,有的是教戏老师休息的房间,一时间龚千担也找不到汤姐带究竟在哪一间房,只好循声找去。好不容易才在二厅尽头的那间偏房听到他的声音。
龚千担十分生气,一面走进去,一面骂道:“你个短命种,怎么随便乱跑呀!”
但是他一走进偏房的门口,抬头一看,就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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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楼
这间偏房大概十步长宽左右,看似不大,但是迎面所见密密麻麻都挂满了大戏的戏服,所有戏服都是从房顶上垂下绳索所系住,挂在半空。透过练功场天井的些微光亮,仿佛间就像无数个人吊在半空一样。这个偏房没有丝微风透入,这些戏服吊在那里一动不动,反而更令人毛骨悚然。
龚千担再仔细打量这些戏服,竟然是各式各样、五花八门,有花旦的服饰,有武将战袍,也有老生袍服。
这个时候从房间的深处传来汤姐带的声音:“千担哥,这里还有很多大戏服,很好看呀。”
龚千担看着这些挂在半空的戏服已经浑身不舒服,听得汤姐带叫道,只好皱着眉头向前走去,一路上特意避开头上这些戏服,但是因为整个房间都挂得满满的,还是不小心会碰到额角。他一路走一路骂这个学堂的管事,为什么把这么多戏服放在一个房间还挂在半空。
走过几重衣服之后,见到偏房的最里面空出一块地来,倒并没有在半空挂着戏服,但是却是摆放着两排木架,上面放着一个个花旦的头套,武生的帽子,做工十分精致。而汤姐带则是站在第一排木架的最左面,正看得饶有兴致。
龚千担走了过去,骂了一句:“你个小子,这么大间屋子为什么四处乱跑,害得我一顿好找。”
汤姐带指着木架上的几件衣服道:“千担哥,这几件戏服似乎跟外面那些不太一样,好看很多。”
龚千担顺着他手指看去,果然木架上挂着四五件大戏服,做工精致,而且边上还绣的是金丝,明显价值不菲。正中一件显然是武生的战袍,戏行所说的“靠”,银色袍甲,凛凛生威,显然是出自名师之手。
汤姐带忍不住用手上去摸了一下,吃惊道:“这几件戏衫好像是摆了好久的了,都沾满灰尘了。”
龚千担倒觉得有些眼熟,再仔细打量,发现战袍下摆处绣着几个小字,靠近一看,写着“飞虎班”三字。汤姐带也凑了上来,问道:“千担哥,这‘飞虎班’是什么东西?”龚千担摇摇头,道:“这个就不清楚了。”
两人再看看四周,见没什么特别,就向房门走去。
突然汤姐带惊叫一声,也吓了龚千担一跳,忙问:“怎么了?”
汤姐带指着那两排木架旁边道:“那里好像有个人,还在看着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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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中泊
27楼
龚千担打了个突,道:“这里只是放戏服的杂物房,哪有什么人?”也向汤姐带指着的方向看去,果然,在木架右边影影绰绰竟真是有个人站在那里,身材不高,看不清面目,只是一动不动,似乎就在看着他们。
汤姐带虽然自称胆大,此时也紧张道:“那个究竟是什么人?还是什么东西?”
龚千担笑道:“你不是说你很胆大的吗?怎么现在就吓成这个样子。你再仔细看看,那是什么东西?”
汤姐带定神看去,才发觉木架那边居然是一面一人高的家居常见的试身镜子,而那个所谓的“人”就是镜子反射到的自己,只是光线阴暗之下,看不到镜子的镜框,虚惊一场。
龚千担道:“这块镜子应该是让这个戏堂里的学生换装时用的,你看镜子旁还有个梳妆台,应该是让他们上妆和画面的。”果然两人走进一看,镜子旁真的还有一张小梳妆台,只是上面也是布满了灰尘。
汤姐带道:“但是这里明明就是放戏衫的杂物房,谁会在这里换装呀?难道就在镜子前换?可是这里都是些女学生呀,她们难道不害羞吗?”
龚千担想着在这间挂满衣服在半空的房间内,一个花旦背对着自己现在站着的位置,对着镜子上妆,确实也是十分怪异的景象,连忙道:“别管那么多了,反正你不用在这里换衣服就行。我们还是快点去尾屋阁楼看看睡觉的地方吧。”
两人就走出了偏房门口,向二厅之后的尾房而去。
尾房其实不大,倒也干净整洁,还有一个小阁楼,阁楼上已有被铺,两人稍微收拾一下,聊了会天,就各自躺下睡觉。
睡到迷迷糊糊之际,龚千担不知怎么就突然惊醒,下意识看看旁边汤姐带的铺位,发现竟然空空如也,登时睡意全消,连忙站了起来四周看去,阁楼上除了自己空无一人,也不知道这小子跑哪里去了。正在暗暗叫骂之际,想起汤姐带说过要半夜去练功场的天井去看看究竟有无女子声音在吊嗓子,连忙点起一盏煤油灯走下阁楼,向那个被辟成练功场的天井走去。
经过二厅的时候,龚千担忍不住去看那间放戏服的偏房,透过手上的煤油灯从门外看进去,里面半空中的戏服斑斑驳驳,像一个个吊死鬼一样,更添几分诡异。他心中一寒,再也不敢逗留就向前走去。
将到天井之时,居然看到汤姐带伏在二厅和天井中的雕花拱门旁,向天井窥望,动作鬼祟。龚千担被他搅得没得睡觉,正是一肚子气,冲上前去,一掌就拍落他头上道:“你个短命种,怎么不睡觉跑了出来,搞什么鬼?”
汤姐带被他吓了一跳,扭转头,用手放在嘴唇“嘘”了声道:“千担哥,你想吓死我呀?不要那么大声,不然就听不到那把女声在吊嗓子的了。”
龚千担怒道:“你吓死我才是真的,三更半夜不睡觉跑来天井这里,你疯了不成?”汤姐带委屈道:“我不过是想看看人家说半夜有把女声在这里吊嗓子,是不是真的而已。”
龚千担又好气又好笑,道:“人家不过是吓唬你小孩子的。你居然当真?”汤姐带道:“那也难说,街坊都传闻这里有很多学戏被卖去大寨做琵琶仔的姑娘上吊,说不定是真的。”龚千担踢他一脚,道:“他妈的才是真的,快点滚回去睡觉吧。”
话未说完,两人都停在原地,脸色均是一变,因为从身后真的隐约传来一阵歌声,若有若无。
汤姐带兴奋道:“千担哥,我都说没错了吧!”说完就冲了过去,龚千担一把拉住他,道:“你先别急,你再仔细听听。”汤姐带半信半疑,侧耳细听。龚千担道:“这不是有人在唱戏,那是风声吹过冷巷的声音。”
汤姐带奇道:“这里哪里来的风声?”龚千担指指两旁的偏房再过去的地方道:“这些古旧大屋在偏房两旁都有条长长的过道冷巷,夏天用来通风纳凉的,称作“青云巷”。现在大门虽然关了,但是应该还是会有风从门缝中吹入,这冷巷这么长,从门厅一直到二厅,吹起来当然会有怪声了,以讹传讹就有人说是一把女声在吊嗓子了。管事临走的时候也跟我提过。”
汤姐带再仔细听去,果然似是风声多过人的歌声,十分失望,道:“原来‘鹌鹑荣’是骗我的。”龚千担奇道:“谁是鹌鹑荣?”
“鹌鹑荣是在沙基涌撑花艇买艇仔粥的蛋家崽,跟我差不大,有空就过来找我玩。他说他偷偷进来过这里,亲耳听到有人在唱戏吊嗓子。”
龚千担笑道:“你们这些小孩子就会乱说,你都说晚上这里锁上大门的,鹌鹑荣怎么能进来?我们还是回去睡觉吧。”说完拉着汤姐带就往回去。
走了三四步,汤姐带突然拍拍龚千担,声音都变了,哆嗦道:“千担哥,我又看见一个人了。”
龚千担没好气道:“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你说什么。我方才进来的时候就看见,偏房那边的冷巷有些房间也有很多大镜子,你经过房门的时候自然看到你自己的影像了,又在大惊小怪。”
汤姐带脸色苍白,声音哆嗦着道:“但是我方才看见那个人是穿着青色衣服,一跳一跳在冷巷那边一闪而过,绝对不是镜子里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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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楼
龚千担一听也呆了一呆,道:“你可看得清楚,没有看错?”汤姐带点点头,显然已经有些害怕。龚千担想了片刻,道:“你看到那人向哪里跳去?”汤姐带指指前面通往尾房的方向,道:“好像是一直向二厅、尾房那边去的。”
龚千担一拍大腿,道:“糟糕,庆和班的戏服行头箱子都在二厅放着。我们赶快过去!”说完拉着汤姐带就冲向二厅。
虽然只有几步距离,两人已经出尽全力飞奔而去,很快就进到二厅,看见那二十箱行头安然无恙,原封不动。
龚千担放下心来,正想松口气,汤姐带却叫道:“千担哥,你看看这里?”龚千担今晚被他搞得一惊一乍,已经有些神经紧张,连忙走了过去,见汤姐带正蹲在一口箱子前在端详。
龚千担走进一看,却见箱子锁上竟然许多黑色的斑点。
汤姐带道:“千担哥,你说这些是什么东西?”
龚千担看了几看,却不言语,心中有些奇怪,不敢告诉汤姐带这些黑色的斑点看起来是流了很久的血迹。
两人这个时候已经被地上的东西所吸引,原来那口箱子前面的地上也同样有不少黑色的斑点,密密麻麻,形成一条直线,顺着直线看去,竟然是进了那间放戏服的偏房。
汤姐带轻声道:“莫非那个人跑了进去?”
龚千担哼了一声,道:“若然是有人在装神弄怪,看我不帮他煎皮拆骨?”说完举起双拳向汤姐带打个手势要他断后,就走向偏房。
汤姐带见龚千担要进去偏房,十分兴奋,连忙也跟了过去。两人生怕惊动对方,小心翼翼地走到那偏房的门口。龚千担稍微探头向内看去,黑暗之中还是能隐隐约约看到那些悬挂在半空的戏服,至于房间深处那两排木架因为被戏服所遮掩,在门口却看不到。一切看来并无异样。
汤姐带在后面低声道:“千担哥,我们怎么做?”龚千担打量了一下,就道:“你在门口拿着煤油灯看着,我进去看看有什么古怪。”说完就猫着腰静静地潜入房去。汤姐带就高举着盏煤油灯在门口照明。
这煤油灯的灯光非常暗弱,仅仅勉强看到面前,越往房间里走就越暗。龚千担尽量弯下腰,不想视线被上面挂着的戏服所遮,双眼顺着地上那些黑色的斑点一路向前。突然,他醒起一件事情,若然这些黑色的斑点是有人遗留下来,为什么地上却没有任何脚印呢?
龚千担头皮一阵发麻,眼看前面已经到了那两排木架,而那些地上黑色的斑点却已经消失到了尽头,看来留下这些斑点的人来到了这木架前面就没有再走了。龚千担瞪大双眼,浑身绷紧,四处张望,生怕有人突然从暗处扑了出来。
这个时候门口汤姐带手上的煤油灯光却突然消失不见,龚千担不由得回头看去,很快又看到那盏煤油灯光,像颗黄豆大小,在戏服丛中若隐若现,离自己大概有五六步远。
原来汤姐带也提着灯走进了偏房。龚千担尽量压低声音道:“你进来干什么?我不是要你在门口守着吗?”
汤姐带慌慌张张地道:“千担哥,你听听外面是什么声音?”
龚千担听他声音不像开玩笑,只好不出声,凝神倾听,居然听到偏房外面,大概是从天井那边的方向真的传来阵阵歌声,而且十分清晰地传到耳内,绝对不是什么冷巷风声。那歌声分明是粤剧戏文,还夹杂着锣鼓点,好像真的有人在天井在开锣唱戏。
汤姐带似乎已经快要哭出声来,提着煤油灯走到龚千担跟前,两人对望一眼,脸色惨白。
龚千担虽然向来天不怕地不怕,这个时候也实在提不起勇气去天井察看个究竟。
两人正在迟疑间,突然“啪”地一声,汤姐带手上的煤油灯居然毫不缘故地熄灭掉,吓得他“哇”地一声叫了出来。
龚千担也是全身冷汗直冒,因为就在煤油灯熄灭的那一刹那,他真真切切地看到汤姐带身后右边半空挂着的一件花旦衣,原本应该空空如也的下摆,居然多了一对穿着绣花鞋的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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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中泊
29楼
两人眼前一片漆黑,汤姐带吓得双手四处乱摸,大声喊道:“千担哥,你在哪里?”龚千担喝了一声,道:“慌什么!我就在你面前。慢慢走过来,把煤油灯递给我,不要乱说话!”
汤姐带被他一喝,虽然还是害怕,毕竟没有了那么慌乱,循着龚千担的声音慢慢摸了过来,把手上的煤油灯递了给他。龚千担接过灯,用手弄了两弄,骂道:“你这小子,怎么把灯芯给弄熄了?”
汤姐带委屈地道:“我对天发誓,绝对没有弄熄呀,刚才我身后好像有人吹了口气一样,这盏火水灯就熄了。”
龚千担听了此话,心中又紧了一下,强作镇定道:“我身上没有带打火的东西,你身上有吗?”
汤姐带摸了摸身上,道:“我也没有呀。那怎么办?”龚千担道:“还能怎么办,要么我们摸黑走出这个房间,然后一口气跑回去尾房,关上门,管它天井那里是唱戏还是跳舞,一直睡到天亮。”汤姐带想了一想,道:“千担哥,你莫要说笑了。那还有其他办法吗?”现在就算给他个水缸作胆也不敢冲出去偏房,谁知道现在是什么东西在天井那里。
龚千担想了一想,道:“要么我们走去里面那两排木架那里,找找有什么东西可以点火照明的东西。”他也是有点怕走向房门,因为刚才他看到那件多了对绣花鞋的花旦衣就在离门口不远的地方,因为时间太短暂,也记不太清楚位置,天知道现在这件花旦衣会不会已经走下地来?
两人衡量了一番,还是觉得暂时呆在这里比较好受,于是就互相扶持,摸黑向那两排木架走去。在黑暗中时间久了,适应之后,已经可以勉勉强强看到一些轮廓,总比伸手不见五指强了许多。
不需多久两人就又走到了那两排木架之前,汤姐带还特意向那面试身镜子看去,可惜实在因为太黑,连镜子的轮廓也看不见。龚千担道:“还看什么看,快点找找有什么东西可以点火的,如果再找不到我们只能冲出去了。”
汤姐带不做声,瑟瑟缩嗦走到了第一排木架那里去寻找。龚千担则仔细留意着门口方向的声响,细听之下,似乎那些唱戏声已经停歇。刚刚扭过头来,汤姐带突然跳到自己身前,低声道:“千担哥,你看看那里。”
龚千担黑暗中勉强看见他的手指颤抖着指向那排木架,原先木架上挂着那件精美的武生战袍已经不翼而飞,不由惊道:“那件盔甲袍呢?怎么会不见了?你刚才去找东西的时候有看见吗?”
还未等到汤姐带回答,就听见黑暗中汤姐带声嘶力竭地一声尖叫,那声音好像是看到了天底下第一等恐怖事情一样,然后他就没命似地转身往门口飞奔而去,连滚带爬,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龚千担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吓得不知所措,连忙大声想喝住他,但是汤姐带转眼就消失在了房门外头,不知去向。
龚千担慢慢转过身来,只觉得头皮发麻。他心知汤姐带年纪虽少,但是胆色还算不错,若是换作普通小孩,早就被刚才那些变故吓得屁滚尿流,所以他绝不会如此惊慌失措,一定是看到了什么令人害怕的物事。
所以龚千担尽力收摄心神,向那排木架再看了过去,就看见了木架上原先挂着的一顶顶花旦的头饰和头套,最边上的一顶下面居然出现了一把女人的长发,黑暗中居然还闪着微弱的亮光,看过去就是一个女人戴着那头套,背对着自己一动不动,但他却觉得那头套下的分明就是一个女人,而且这女人好像也知道他正站在她背后。如果说这个头套下出现的女人是人,哪才有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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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楼
就这样僵持了一盏茶时间,整晚上龚千担已经被汤姐带弄得一惊一乍,憋了一肚子气,他生性若是被逼得急了,就算是天王老子也不放在眼里,别说是个戴花旦头套的女鬼了。
当下学说书里长板坡燕人张翼德一样,大喝一声,为自己壮壮胆,道:“我是洪门联兴顺弟子龚千担,今晚借宝地一方办件紧要事情,若然多有得罪,还请各位见谅。不过若是尔等在这里阻头阻势(妨碍办事),就莫怪我龚千担不给面子了!”
说完之后,也不敢再看那个女鬼头套有什么反应,转头使尽出奶的力气向门口奔去。黑暗之中也亏得是他身手不错,居然没有任何阻碍就逃出了偏房。
出得房门,就看见往天井方向的地上掉着那盏煤油灯,心念一动:莫非汤姐带又跑去了天井那边?虽然很想就这样跑回尾房,但想起汤姐带是为了自己才留了下来,洪门弟子岂能如此不讲义气,只好暗道一声:“几歹就几歹,烧卖就烧卖啦!”抬步就走向了天井
这个时候天井那边又热闹起来,一阵紧一阵的锣鼓点声,密密麻麻。
根据龚千担看戏的经验,这阵锣鼓点声是俗称“武场”的乐器,表示的就是一大群小武和武师龙套在武戏开场时的表演,那一连串的筋斗翻腾绝对会令台下观众叫好连连。难不成现在天井就是一帮小武武师在那里翻筋斗玩?
龚千担蹑手蹑脚地走到了天井前的雕花拱门处,学着方才汤姐带一样,提心吊胆地偷偷将头探了出去,却看见偌大的练功场天井空空如也,那一阵喧闹的锣鼓点声也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似乎刚才那帮在天井开场的小武知道他要来偷看,立刻都躲了起来,连带那些乐师都不知去向。
龚千担壮着胆子走到了天井,四周围都看了个仔细,也没发现有什么异常,那究竟刚才听到的锣鼓点究竟是怎么回事,要么就是自己的幻听,要么就是这帮鬼戏班根本就不想他来观看。
正迟疑间,却看见天井靠墙的兵器架起倒着一面像锦旗一样的东西,龚千担走过前去捡了起来,果然是一面锦旗,已经十分破旧,上满还有很多像血迹一样的斑点。上面只是绣着四个大字“琼花会馆”
“琼花会馆?”龚千担忍不住轻声念了出来,似乎对这个名字有些耳熟,未及细想却突然听到大厅那边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听起来还有点像汤姐带。他连忙收好锦旗入怀,快步冲了过去。
除了练功场天井就是头房,过了头房就是大厅。这几间头房是位于大厅之后,若在大户人家通常是作为家中长辈的卧室,但是在戏堂里却是戏班的一些老教师居住。而透过头房的穿堂,就可以看见边上的冷巷。
龚千担刚刚跑到头房,就开始觉得有些不妥,总是觉得有个东西在自己附近晃动,不由得停了下来,四处看了看,却没发现什么异常,只好继续向前,想先冲到大厅看看汤姐带是否跑了去那里。
刚又跑了几步,眼角就瞟到了右手边头房的穿堂靠近冷巷的地方似乎也有个东西在跟着自己跑。
方才他觉得有些不妥,就是一直以为是摆在靠近冷巷前的那些试身镜子,因为自己跑过所以出现了反射。
这间戏堂大屋四处都有大的试身镜,乃是方便学员及老师进行练习和对戏服检查,所以龚千担开始并无觉得不妥,但是此时终于发觉那个所谓的镜子反射的影子根本就不是自己在镜子里的倒影,而是真是一个人形的物体,而且那个人是在冷巷那边一直跳着和自己一起跑步向前。
龚千担终于明白刚才为什么汤姐带也说看到了一个人在冷巷那边跳着往前走,因为太多镜子的缘故兼且和冷巷有一段距离,如果不细心留意,完全会把那个跳着的东西当成是自己在镜子的反射。
龚千担浑身僵硬,定定地看着冷巷那边那个像人的东西,虽然双方隔了有十几步远,但他还是全神戒备,生怕那东西会瞬间跳到自己眼前。那人似乎也发觉龚千担停了下来,也停下来对着龚千担,仿佛是一个人在镜子两边一样。
两人对望了很短时间,龚千担下意识举起右手摸摸自己的头,对方居然做出同样动作,只不过是镜子里的相反。
龚千担突然发力,向大厅方向跑去,一面再用眼角瞟向那人,那人反应也很快,不过不是用跑,而是一跳一跳向前而行,速度丝毫不慢过龚千担。龚千担此时也终于看清,那人之所以看起来是一跳一跳,是因为那人根本就不是用两腿跳跃,这个人根本就没有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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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楼
这个人形的物体越跳越近,龚千担才发觉它的下身根本就不是两条腿的形状,而是空空如也,似乎越看越像就是刚才消失在偏房内的那件武生袍靠,这件东西此时却是鲜血淋淋,滴滴答答地流了满地都是血迹,甚是吓人。
它的目标显然十分明确,就是要冲着龚千担而来。龚千担不及细想,大喊一声为自己壮胆,然后掉转身向着尾房的方向狂奔而去,再也来不及顾及那个倒霉的汤姐带了。
还未跑了两步,前面二厅的通道上不知什么时候悬空出现了那件在偏房的花旦衣,下摆处还能清楚看到那双绣花鞋,只是浮在半空。这件花旦衣像是知道龚千担要跑回去偏房,右手水袖慢慢展开,拿着的正是那顶突然出现女人长发、把汤姐带吓得落荒而逃的头花旦套。
龚千担这个时候才恍然大悟,难不成这件花旦衣和那个女人头套居然是属于同一躯体,现在一起合体了?
真是前头遇虎,后路有狼,这两件大戏戏衣似乎早有默契,要将他截在这里。
龚千担两头打量了一番,心中暗暗叫苦。天井那里又响起了锣鼓点声,仿似是为这两件戏衣来助庆。此时那件武生战袍已经越跳越近,龚千担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却看见头房通往大厅的过道上闪出一个人头来,正是汤姐带。
汤姐带看见龚千担如此危急,连忙向他招了招手,似乎是示意他过去。龚千担当下不及细想,趁那件武生战袍还离自己十步不到的距离,向大厅飞奔而去。
武生战袍见龚千担又转过身来,停了一停,像是有思想一样紧贴着他身后也跳了过来,远处的那件花旦衣也终于开始向大厅这个方向移动过来,像是要同武生战袍一起追逐龚千担。
龚千担一面飞奔一面向着汤姐带骂道:“你他妈的跑去哪里了?害得我惹上了后面这两个东西!”汤姐带看到龚千担身后的情形,也吓了一跳,只是一味高叫道:“千担哥,你再跑快点吧,后面的快追上了!”龚千担又再回头一看,那件武生战袍已经快追到离自己不到五六步的距离,只闻得一阵血腥之味。这个时候看得真真切切,果然就是挂在偏房木架上那件绣着金丝的名贵武生战袍,不知道怎么不翼而飞现在却追着自己来跑。
但头部的地方居然多了顶紫金元帅盔,脸面的部分却是黑黝黝的,看不清楚面目,也不知是什么东西。背后插着四五支戏台武将常见的帅旗,十分威武,龚千担隐隐觉得这件武生战袍似乎是冲着自己而来,似乎带有不少恶意。
当下吓得真是魂飞魄散,再也不敢回头望去,就拼命往前狂奔,真是只恨爹娘少生两条腿了。离汤姐带只有大概几步的距离时,却猛然看见他身后冒出个红衫女子,手上好像捧着个什么东西。
在此时此刻这样的场景下突然看见这样一个女子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汤姐带身后,龚千担吓得张大口,但是后面追兵已到,一时间都不知道是向前跑,还是停下来举手投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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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楼
汤姐带见龚千担突然停下脚步,甚是奇怪,他身后那个红衫女子见状,冲前一步,举起手上那件物事,后面那两件大戏戏衣似乎像是见到克星一般,骤然停住,然后慢慢向后飘了开去。
龚千担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搞得莫名其妙,指指汤姐带道:“你旁边的是什么东西?”汤姐带看看那红衫女子,恍然大悟道:“千担哥,不用担心,她是人,而且是自己人。你快点过来吧。”
龚千担反应过来,一个箭步就冲到他们二人面前,这时候也看清楚这红衫女子手上捧着的就是大厅靠墙上供着的华光祖师像!
汤姐带笑道:“这个是戏班祖师神,那两件东西既然是戏班的东西,应该对它有所避忌,所以现在退了开去,千担哥,你放心吧”
龚千担定了定神,骂道:“我放心你个大头鬼,你刚才跑去哪里了?害得我鸡毛鸭血、魂飞胆丧。这位又是谁?”说完指着那个红衫女子。
这个红衫女子原来看样子只有十四五岁的样子,还是个小姑娘,比起汤姐带也大不了多少年纪,样子生得十分清秀。
汤姐带道:“她艺名叫‘小红棉’,是这个戏堂的学生,刚才我冲了出来,吓得屁滚尿流,幸亏她突然出现,一手拉上我逃到大厅这里。但是我实在是怕得要命,也不敢回去找你。只好在这里等你出来。”
龚千担对这个小红棉点点头,道:“小妹妹,真是多谢了,刚才你可把我吓得够呛,看你穿着红衫,还以为你跟它们是一路的。”
小红棉道:“我们快点回到大厅,它们不敢到大厅的,因为有华光祖师在。要是还留在这里,它们还是会过来。”龚千担一听连忙拉着二人逃入大厅。
汤姐带指指华光祖师神台之下,道:“我们刚才就是躲在那里,那里还算几安全。”小红棉还未等他说完就已经钻了进去。龚千担叹了口气,堂堂联兴顺弟子居然要搞到钻到神台下避难。
等到钻入神台之下,龚千担忍不住问道:“小红棉,你为什么这么晚还会一个人留在这个鬼地方?”汤姐带抢着道:“她也是躲在这里的,因为明天她就要被卖到东堤的大寨做琵琶仔。她无处可逃,只好留在这里。”
龚千担一听,不自禁对这个小红棉十分同情,这个小红棉这么小年纪居然要被卖到妓院,确实身世可怜。
汤姐带又道:“她是孤儿,在省城又没有亲人,自小就在戏班长大,除了躲在这里,也想不到有什么地方可以去了。也幸好她留在这,不然我们早就没命了。”
龚千担怒道:“外面这两件大戏服究竟是什么回事?难道是成了精不成?一直追着老子不放,老子哪里得罪了它们?小红棉,你在这个破戏班这么久,知道何解吗?”
小红棉一边留意外面的动静,一面道:“那件‘飞虎班元帅银靠’是琼花会馆当年‘洪兵起义’时奉给平靖王‘李文茂’的。后来‘火烧琼花会馆’之后就流落到戏班学堂这里。”
龚千担吓了一跳,道:“李文茂,洪兵起义?”汤姐带拍了拍大腿,道:“我知道了,怪不得今晚有这些怪事发生。”龚千担忙道:“你知道这事情的来历?”
汤姐带点点头,道:“我整天听我爹跟我说的,当年太平天国洪秀全天王起兵反清,天地会的罗大纲将军奉洪天王之命,号召两广洪门起兵。李文茂大王本是粤剧班花面,受太平天国之召,率红船戏班艺人兴兵,琼花会馆和西江上各大戏班纷纷响应。后来太平天国被湘军和曾文正公剿灭,朝廷四处捕杀洪门弟子和红船艺人,最后还一把火烧了琼花会馆,好多永春派的高手都死了,粤剧班从此被禁。”
这个汤姐带虽然年纪甚少,但想必平时经常听他父亲讲述这段典故,故此说得十分动听详细,听得龚千担频频点头。
小红棉见他讲得兴奋,插口道:“当年李文茂平靖王率戏班起义,旗下小武生和龙虎武师就是编成‘飞虎班’,个个武艺高强,杀得清兵片甲不留。外面这件元帅银袍靠,听伍财叔讲,好像是当年李文茂还是他手下大将穿过的。”
龚千担一听,怒道:“又是伍财记这个短命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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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楼
汤姐带奇怪道:“谁是伍财记?”
龚千担没好气道:“就是清平路卖云吞面的那个死老鬼,上次也是在他面摊看到整个大戏班的好兄弟出来吃面。看来他肯定跟这个大戏班的鬼东西有关系。一定要再找他问个清楚。小红棉,你也认识他?”
小红棉点点头道:“是呀,伍财叔是沙基的老街坊,对我也很好。”汤姐带道:“小红棉,你怎么会来到这个戏班堂的?怎麽又要卖去东堤大寨做琵琶仔的?”
龚千担瞪了他一眼,怪他小孩子说话不知轻重,居然在这个情况下还要触问小红棉的伤心事。
所谓琵琶仔就是妓院的雏妓,妓院通过卖给嫖客所谓开苞而获取高价。这个陈塘戏班学堂正是通过卖出像小红棉这种声色艺俱全的小女孩而牟利。
小红棉却十分坦然,稍微低下了头,轻声道:“我父母是当年从广西来的船户,后来生活不下去,唯有将我卖来了戏堂,由戏堂班主收养。前几日班主见到了十三行掌管东堤的‘孝字堆’办事人‘水龙’哥,说要把我送给东堤的‘群萃楼’做礼物,恭贺‘水龙’哥找到一个大码头。”
(义合兴据传是乾嘉年间四邑及禅城红船艺人所创立,乃取西江戏班对联“义气相合、事和兴旺”之意。最初的义合兴祖师们根据义字笔划创下门下十三派,称为“堆”,分别为义、合、兴、天、地、孝、永、春、佛、和、旺、忠、顺,其后所存势力最大只有孝、忠、地。)
汤姐带听完破口大骂:“丢那妈的‘十三行’,居然敢来陈塘抢人?还把我们‘老联’放在眼里吗?”
龚千担心念一动,十三行的“水龙”正是要在明晚在广利大舞台接待皖系和日本密使,看来这个所谓大码头肯定就是指皖系和日本人了,看来消息确切。
汤姐带还在那里海阔天空,大声道:“小红棉,你不用怕。千担哥是沙基联兴顺的洪门大底,有他在,保准那个什么‘水龙’不敢动你分毫。”
小红棉摇摇头,淡淡道:“没用的,水龙哥在东堤是土皇帝,就算是军政府里的人也卖他的面子。不过我还有一个办法,就是去求花旦皇后‘水云仙。’”
龚千担忙道:“就是明晚在广利大舞台表演的庆和班红牌‘水云仙’?为什么你要求她?莫非她与十三行有什么瓜葛?”
小红棉点点头,道:“不错,她就是‘水龙’的亲生妹妹。正因为如此,庆和班才可以在广利大舞台表演。我今晚就是偷偷留在这里,明天一早水云仙就会来这里走排场,我会跪下来求她不要送我去大寨做琵琶仔。听人说水云仙虽然是戏子,但是有情有义,是个江湖儿女。”
龚千担听完,不由得十分佩服眼前这个小红棉,看她小小年纪,虽然命途坎坷,但是却十分有心计,而且意志如此坚强,就道:“小红棉,你方才帮了我忙,明天如果见到水老板,我一定也帮你说情。”
小红棉脸上一红,还未回答,汤姐带在旁边又用那种战战兢兢、极讨人厌的语气道:“我们能熬到天亮再说吧。”
龚千担和小红棉都打了个突,一起往神台外面看去,只见大厅内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热闹。
半空中全是一件件漂浮的大戏服,件件都是陈旧不堪、血迹斑斑,发出阵阵的恶臭,也不知是旧衣服的气味还是尸臭味。最奇怪的是,这些半空中的大戏衣清一色都是小武的服饰,排列的气势更像是行军布仗,在黑夜中更显出无形的杀气。
汤姐带仰头看了一会儿,忍不住道:“这么多武生鬼都来了,何其壮观呀。”
龚千担气得又兜头拍了他一掌,道:“你少出点声就当帮忙吧。”转头对小红棉道:“小红棉,这里是你地头,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汤姐带又在旁边尖叫道:“千担哥,我看到戏服里面的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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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楼
龚千担有点愕然,虽然整晚都被吓得够呛,但倒真的想看看这些大戏衣服里面究竟是什么东西。他顺着汤姐带的手指看去,见到离他们最近的一件小武戏衫的头套下现出一张人脸,五官俱在,但是十分模糊。
龚千担和汤姐带都是胆大包天之人,当下竟然都忍不住从神台下走了出来,想往前看个清楚。小红棉在后面拉拉龚千担的衣角,轻声道:“龚大哥,你是不是拿了它们些什么东西?”
龚千担打了个突,转头看看小红棉,原来小红棉和汤姐带的眼睛都已经看过去了大厅的另一边。
在大厅靠近头房的地方,那件武生战袍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立在了那里,面向三人,一动不动。旁边还有那件花旦衣,依旧是只看见后背和那一头黑长发。似乎这个花旦衣是武生袍的随从,一直随立左右。
龚千担低头想了想,从怀中掏出方才在天井捡到那面“琼花会馆”锦旗,道:“它们折腾了我一晚上,难道就是为了这个?”
汤姐带一见,生气道:“原来是你多手拿了人家的东西呀?”龚千担道:“我怎么知道这锦旗是它们的宝贝,早知道杀了我也不碰!”
汤姐带道:“废话,你不看见上面写着‘琼花会馆’四个字吗?摆明了就是人家红船起义的帅旗。我不是跟你说过当年就是‘琼花会馆’的洪门弟子起兵响应太平天国的吗?”
龚千担道:“你要是早告诉我,就不会搞这么多事出来了。”小红棉道:“你们不要争吵了,快把这旗还给它们吧?”
说完又轻声对龚千担道:“伍财叔说过这件‘元帅银靠’是当年‘大成国’李文茂天王的战衣,甚有灵气。不过我也从来没见过它现身出来过,这次一定是这面‘琼花会馆’的锦旗把它勾出来的。”
龚千担听罢不敢怠慢,心中不停在咒骂伍财记,一面把那锦旗高高举起,念念有词道:“‘琼花会馆’众位英灵,小弟也是洪门弟子,今日误取贵军锦旗,多有得罪。还望念在洪英份上,有怪莫怪。”
说完向汤姐带打个眼色,汤姐带心领神会,接过小红棉手上的华光祖师神像也高高举起。龚千担见他准备就绪,就将这锦旗用力抛向那件武生战袍面前。
大厅内所有戏服似乎都像是有灵魂一样,齐齐随着那面锦旗转动。看来这锦旗确实与这些戏服作祟有关。
正当那件锦旗快要落到那武生战袍面前时,突然从头房处窜出一条黑影,像条狗一样就把锦旗叼在口中,然后倏忽之间就窜回到通往二厅的走道里面。
这一下真是奇变迭出,出人意外,等到龚千担三人反应过来,那条像狗一样的黑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连同锦旗也一起消失而去。
汤姐带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口吃道:“千、千、千担哥,刚才那个究竟是什么东西?”
龚千担却一直看着对面那件武生战袍,道:“丢那妈,我哪看得清?那东西动作这么快。现在还是担心一下这些鬼戏服好过了。”
那件武生战袍似乎也被刚才的变故搞得有点糊涂,已经把锦旗失落全算在了他三人头上,旁边那件花旦衣的黑长发突然张起,大厅内所有小武戏服顿时都向龚千担三人围了过来。龚千担大喝一声,道:“还不把华光祖师拿出来?”
汤姐带连忙高举手中华光祖师的神像,但是这些戏服已经毫不畏惧祖师神像,还是迅速围了过来。
龚千担只闻得戏服上的臭味越近越浓烈,实在不知道若然被它们沾到身上会有什么后果,情急之下,抢过汤姐带手上的祖师神像,对着那件‘元帅银靠’的头盔出尽全力扔了过去。
这一下准头劲力十足,“澎”地一声就打中武生战袍的头盔,那件战袍先前还是神气十足,此刻却往后便倒在地上。其他的大戏服包括那件花旦衣都立时停下,似是群龙无首,不知所措。
汤姐带哈哈笑道:“我还以为是什么东西这么厉害,原来是个湿水炮仗!”龚千担一手拉起他,一手拉住小红棉道:“你还笑个头呀,赶快走吧!”说完就拉着二人向着二厅的走道狂奔而去。
三人落荒而逃,走过天井,穿过二厅,很快就来到尾房前才停了下来。汤姐带和小红棉毕竟年纪还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蹲在原地起不来身。
龚千担回头向走道看去,那些鬼戏服却没有追来。想必华光祖师毕竟是有些用处,把那件元帅银靠击倒,其余戏服没有号令,一时应该还不会追过来。
正惊魂未定,却听得背后尾房阁楼上的瓦片传来“啪啪”两声声响。三人如惊弓之鸟,不由得一齐往上看去。
见到方才那条抢了‘琼花会馆’的黑影正蹲在瓦片之上。汤姐带看了两下,马上道:“千担哥,这只东西怎么看起来像是只猫呀?”
龚千担让他一说,倒觉得有点像,隐约中这条黑影确实很像一只类似猫的动物,但又不全像,四肢倒有点像人,只有两只招子在黑暗中泛着绿光,在看着三人。龚千担心里一寒:怎么今晚尽是遇到些古古怪怪的物事。再仔细看上去,希望能看见那面锦旗的下落。
小红棉突然轻声道:“那边又来了个东西!”龚千担和汤姐带这才发现在阁楼楼顶另外一边又出现了条黑影,在慢慢向那只像猫的东西靠近。但是后来出现的这条黑影却看起来更加古怪,简直是匪夷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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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楼
那条黑影看起来像是条鱼,但是足有六七尺长,而且和那只猫一样的东西相同,居然也似长有人的四肢,婀娜多姿,在瓦片上飞快地向那只所谓像猫一样的东西爬了过来,离着大概有三四步的地方却停了下来。
动作说不出的古怪和诡异,看起来真的就像传说中的美人鱼一样,但鱼头的部分却是黑漆漆地,看不出究竟。
汤姐带拼命掂高脚尖,睁大双眼看了一会儿,好像发现什么大秘密似地道:“这只应该不是猫,是只狸猫呀!”
龚千担忍不住问道:“狸猫是什么东西?”汤姐带道:“就是包公案里的狸猫换太子。我以前在清平路看过有人卖过。我爹爹说在北方人叫‘貉’。你看,它的脸比猫可胖多了。”
龚千担仔细再看了看那只东西,借着阁楼瓦片上的微弱月光,果然看见了那是只动物,样子确实有点像猫,但绝对不是猫。此时这只狸猫也留意到了爬到面前的这条长长的黑影,将注意力放在了黑影身上。
汤姐带神色郑重地道:“人家说‘狸猫多怪’,这只肯定不是什么动物。”
小红棉突然很紧张地退后两步,神情恐怖地道:“那是荔枝湾河的黑龙太岁!”龚千担和汤姐带都不约而同地望向她,见她还在不停后退,显然是害怕到了极点。
汤姐带脸色也有点不好,颤声道:“你说的是那些疍家人说的荔枝湾河的乌鱼怪?”
因为龚千担初到省城不久,所以不甚清楚他们所说的“黑龙太岁”是什么,事后他才得知:
原来在省城荔湾河道上的疍家船户几百年来一直有个世代相传的说法,而且只在船户中流传,但是又是众说纷纭。
大致的意思是在当初南汉末年,南汉后主贪淫好乐,为求合欢之术,信奉南洋的邪降,居然请来不少南洋的降头师和神灵,其中就求来一位所谓的“黑龙神”,当时岭南一带百姓俗称为“黑龙太岁”。
这“黑龙太岁”据传是不知是什么的南洋鱼怪,大概是乌鱼之类的妖物。专取妇人之精水而使南汉后主得延寿长生之功。后主宠爱有加,后来在今荔湾处挖掘河道,广植红荔,一时两岸飘红,为天南胜景。而这“黑龙太岁”就被赐寄身于这荔湾河道,享受鱼水之欢。
后来宋军下岭南而灭南汉,后主倾国而降,这黑龙太岁也被诛杀,据传死后化为十八段焦木,埋于荔湾河道淤泥之中。一直以来珠水河道的疍家船户都传闻这“黑龙太岁”根本未死,每于盛夏之夜必然变化现身勾引那些浪荡妇女,夺人精魄,还会残害冲撞于它的船户
而珠水之下藏有一阳燧龙珠,专来克制此物。所以荔湾船户也有一百年传统就是每年的七月会进行所谓“荔湾起龙珠”的大型传统节目,进行祭祀,希望能镇压此怪。而珠水的“珠”字据船户所言就是指这阳燧龙珠,“海珠”是也。
但是这些传说只在疍家船户中流传,而且年岁太久,早就传得支离破碎,连那“荔湾起龙头”的传统节目,真正来源也鲜有人知,很多人只把它当作是民间传说。
小红棉却是从伍财记处所听说过,因为伍财记不知道什么原因,深信此传说。还认为戏班、大寨此等胭脂场最是吸引“黑龙太岁”的所在,特意嘱咐她小心。而伍财记提醒龚千担入黑之后千万不能去的第二个所在就是荔湾河道的龙津之地,根据古老传说,“黑龙太岁”每次都是从那里现身,变化腾挪,来勾引女子的。
至于汤姐带则是从他的船户朋友“鹌鹑荣”处听过这个传说,还说“黑龙太岁”也就是“乌鱼怪”,未变化之时,乃是鱼首人身,上岸后四脚爬行向前。现在瓦片上的这条像鱼一样的大东西岂非跟传说中的一模一样?
龚千担向来不信这些精怪之说,当下道:“管它是什么东西,先把锦旗找回来再说!”说完就想爬上阁楼瓦片顶上。
突然,那只狸猫突然人立起来,手上居然多了把伞,像人一样撑了开来,看那动作真是跟人类无异。看得下面三人顿时都目瞪口呆,他们几时看过狸猫撑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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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楼
那条黑影看起来像是条鱼,但是足有六七尺长,而且和那只猫一样的东西相同,居然也似长有人的四肢,婀娜多姿,在瓦片上飞快地向那只所谓像猫一样的东西爬了过来,离着大概有三四步的地方却停了下来。
动作说不出的古怪和诡异,看起来真的就像传说中的美人鱼一样,但鱼头的部分却是黑漆漆地,看不出究竟。
汤姐带拼命掂高脚尖,睁大双眼看了一会儿,好像发现什么大秘密似地道:“这只应该不是猫,是只狸猫呀!”
龚千担忍不住问道:“狸猫是什么东西?”汤姐带道:“就是包公案里的狸猫换太子。我以前在清平路看过有人卖过。我爹爹说在北方人叫‘貉’。你看,它的脸比猫可胖多了。”
龚千担仔细再看了看那只东西,借着阁楼瓦片上的微弱月光,果然看见了那是只动物,样子确实有点像猫,但绝对不是猫。此时这只狸猫也留意到了爬到面前的这条长长的黑影,将注意力放在了黑影身上。
汤姐带神色郑重地道:“人家说‘狸猫多怪’,这只肯定不是什么动物。”
小红棉突然很紧张地退后两步,神情恐怖地道:“那是荔枝湾河的黑龙太岁!”龚千担和汤姐带都不约而同地望向她,见她还在不停后退,显然是害怕到了极点。
汤姐带脸色也有点不好,颤声道:“你说的是那些疍家人说的荔枝湾河的乌鱼怪?”
因为龚千担初到省城不久,所以不甚清楚他们所说的“黑龙太岁”是什么,事后他才得知:
原来在省城荔湾河道上的疍家船户几百年来一直有个世代相传的说法,而且只在船户中流传,但是又是众说纷纭。
大致的意思是在当初南汉末年,南汉后主贪淫好乐,为求合欢之术,信奉南洋的邪降,居然请来不少南洋的降头师和神灵,其中就求来一位所谓的“黑龙神”,当时岭南一带百姓俗称为“黑龙太岁”。
这“黑龙太岁”据传是不知是什么的南洋鱼怪,大概是乌鱼之类的妖物。专取妇人之精水而使南汉后主得延寿长生之功。后主宠爱有加,后来在今荔湾处挖掘河道,广植红荔,一时两岸飘红,为天南胜景。而这“黑龙太岁”就被赐寄身于这荔湾河道,享受鱼水之欢。
后来宋军下岭南而灭南汉,后主倾国而降,这黑龙太岁也被诛杀,据传死后化为十八段焦木,埋于荔湾河道淤泥之中。一直以来珠水河道的疍家船户都传闻这“黑龙太岁”根本未死,每于盛夏之夜必然变化现身勾引那些浪荡妇女,夺人精魄,还会残害冲撞于它的船户
而珠水之下藏有一阳燧龙珠,专来克制此物。所以荔湾船户也有一百年传统就是每年的七月会进行所谓“荔湾起龙珠”的大型传统节目,进行祭祀,希望能镇压此怪。而珠水的“珠”字据船户所言就是指这阳燧龙珠,“海珠”是也。
但是这些传说只在疍家船户中流传,而且年岁太久,早就传得支离破碎,连那“荔湾起龙头”的传统节目,真正来源也鲜有人知,很多人只把它当作是民间传说。
小红棉却是从伍财记处所听说过,因为伍财记不知道什么原因,深信此传说。还认为戏班、大寨此等胭脂场最是吸引“黑龙太岁”的所在,特意嘱咐她小心。而伍财记提醒龚千担入黑之后千万不能去的第二个所在就是荔湾河道的龙津之地,根据古老传说,“黑龙太岁”每次都是从那里现身,变化腾挪,来勾引女子的。
至于汤姐带则是从他的船户朋友“鹌鹑荣”处听过这个传说,还说“黑龙太岁”也就是“乌鱼怪”,未变化之时,乃是鱼首人身,上岸后四脚爬行向前。现在瓦片上的这条像鱼一样的大东西岂非跟传说中的一模一样?
龚千担向来不信这些精怪之说,当下道:“管它是什么东西,先把锦旗找回来再说!”说完就想爬上阁楼瓦片顶上。
突然,那只狸猫突然人立起来,手上居然多了把伞,像人一样撑了开来,看那动作真是跟人类无异。看得下面三人顿时都目瞪口呆,他们几时看过狸猫撑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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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楼
但是现实摆在眼前,瓦片上的这只“狸猫”不但撑住了把伞,而且开始手舞足蹈地跳起舞来。那舞姿可以讲是极尽萎靡旖旎,活像就是个婀娜多姿的美娇娘,活色生香,让人目摇神驰。恍惚间就真的好像有位舞娘出现身在瓦片上。
龚千担和汤姐带都看得眼珠快要突了出来,像着了魔一样,看着阁楼屋顶上一动不动。
而那条大人鱼也定在原地,似乎也是被这舞姿所吸引。
龚千担正看得神驰宇外,迷迷茫茫之间,忽然感到手臂上一阵刺痛,惊醒过来,看到小红棉正用指甲在用力地掐他的手臂。龚千担这才醒悟过来,一巴掌扇去旁边的汤姐带脸上,把他打得两眼直冒金星。
汤姐带摸着脸,还是一脸迷茫。龚千担道:“我们都被这只狸猫迷惑住了,它一定是会什么邪术,不然怎么我们都看得入了迷了?幸亏小红棉用手指把我掐醒。”
转头再看上去瓦片上,那只狸猫见那条大人鱼没有反应,把伞倏地一收,再一看,这只狸猫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那把伞留在原地。
龚千担用力地擦擦自己眼睛,这一切都已经超出他生平可见,实在是匪夷所思,忍不住看了看汤姐带,看见汤姐带的下巴都快已经掉了下来,大声地问道:“那只东西呢?难道它跑进了那把伞里面?”
那条大人鱼对这反应有点恼怒,突然就人立起来,两条也不知是人腿还是其他什么腿居然就分开两边站立,而两腿之间好像还有一条长长的尾巴。它的头却一直对着那把伞还是一动不动。
下面那三人还未猜透它在做什么,那把伞却忽然弹了起来,往屋顶的另外一边跳去,转瞬就已经落到尾屋的外面。
龚千担连忙问小红棉道:“尾屋那边是什么地方?”小红棉指着尾屋旁边一处道:“尾屋外面就是后街。那里是后门,平时都是锁起来的,或者可以从门缝处看到。”
三个人连忙跑了过去,争先恐后地想从那扇后门的门缝往外看,还是汤姐带人小动作最灵敏,率先就挤到了门口,咪起眼睛往外看去。
龚千担抬起头看上去瓦顶,却见那只大人鱼弓起身来,如大鹏展翅一般也往屋顶的另一边跳了下去,急忙对汤姐带道:“你快点看看,另外那一只也跳了下街了!”
汤姐带扭着身子,尽量想看的更清楚,龚千担和小红棉都十分焦急,很想也挤上前去看。但见汤姐带猛然缩回身来,满脸惊恐,好像被马蜂叮了脸一样,躲避不及。
龚千担奇道:“干什么,你好像见到鬼一样,外面是什么情形?”汤姐带哆嗦了一下,道:“那两只东西都已经跑了,好像那条怪物要追那只狸猫。不过他们刚才跳了下街之后,变得好古怪。”
小红棉道:“变得怎么古怪?你倒是快点说呀!”汤姐带的神情好像都已经快要哭了似的,但是一直都不肯把刚才他看到的情形说出来。
龚千担自然大大不满,但无论如何威逼利诱,汤姐带始终不肯透露,像是受了很大的惊吓,之前他虽然也被那些大戏服的诡异吓到,但似乎这次尤为更甚。
小红棉凑到门缝处看了看,回头道:“天快亮了。大厅和天井那边应该也没事的了。”
龚千担一阵惊喜,道:“你说的是真的?”小红棉道:“其实这里一直都不安静,戏堂的人都知道,只不过亲眼看到的人很少。我也只看过一次,但是今晚可是最热闹的一次,从来没见过这么大阵仗,只是一到天亮,一切都会恢复正常。”
龚千担还是提心吊胆,亲自去到大厅和天井察看了一番,果然方才那些气势汹汹的大戏衣都已经回归原位,甚至那件元帅银靠战袍都也回到了木架上面,分毫无损,一切毫无异状,搞到龚千担和汤姐带都有些恍惚,究竟整晚是不是自己在做梦?
幸亏看到了大厅地面上那个已经碎成两截的华光祖师神像,看来全靠祖师发威,才令那些戏服没有再追过来尾房。
小红棉倒是见怪不怪,少有的镇定,还道:“不过那面‘琼花会馆’锦旗被那只狸猫偷走了,一定会有大麻烦,迟下就不知道又会搞出什么东西来。伍财叔曾经告诉过我,如果万一遇到有这些东西,华光祖师可以暂时镇压得住的,现在祖师像都已经烂了,以后都不知道怎么办了。”
三个人经过一轮奇遇和惊魂,真是筋疲力尽,但是还是心有余悸,就互相靠在尾房前稍微歇息了一下。
终于等到天微亮,戏堂管事和庆和班的人也陆续前来,为今晚的演出准备,龚千担这才总算舒了口气。
管事前后察看了一翻,十分满意,丝毫没有去留意华光祖师像和那间偏房戏服,他也没有时间去理会这些细节,因为庆和班的红牌镇场花旦水云仙已经来到了戏班学堂门口。
小红棉一听,脸有喜色,刚想走去大门口,管事却已经看到了她,急道:“小红棉,你为什么这么早就来到这里?难道你昨晚又偷偷留在了这里?”说完,眼睛看了看龚千担。
龚千担连忙拉着管事道:“管事,你大人有大量。小红棉她身世可怜,现在还要沦落到大寨做琵琶仔,你就让她去找水云仙水老板求求情,请她帮个忙吧。”
管事脸色一变,道:“你怎么知道她要卖去大寨的?况且那是要卖给‘十三行’的‘水龙’,谁敢不答应,那是寿星公上吊呀。我劝你这个乡下人也不要多事了,这里是省城,不是乡下。”说完就吩咐其他人把小红棉带走。
小红棉一听自然不肯,汤姐带更是气得破口大骂,但是他一个小孩又有谁会理会?龚千担虽然满腔怒火,但是为免误事,只好强忍下来,拉来了汤姐带,低声道:“我们有正经事要办,等过后我们再帮小红棉脱身。”
汤姐带经过一晚和小红棉患难之交,双眼含泪地看着小红棉在那里苦苦哀求管事。
管事自然铁面无情,等小红棉被他的下人强行驾走,才去大门请水云仙入来。
那水云仙在庆和班众人簇拥之下入到大厅,如众星拱月一般。当其时上世纪初年,大戏明星丝毫不下于今日,以水云仙当年在省城的走红程度,简直是风魔万千大戏戏迷,多少风流少年多金客,还有那些权贵红人莫不拜倒在这红牌花旦的石榴裙下。
但是水云仙却是气质不凡,不是一般风尘卖唱女子可比,况且人人都知道她的亲兄长就是威震长堤天字码头的“义合兴”正印二路先锋官龙行水、“水龙”,故此庆和班和省城粤剧界简直是当她女王一般。
龚千担被挤在人群外,也十分仰慕,因为他也早就听过水云仙的名头,此刻可以一睹芳颜,自然十分兴奋。但是一转眼,居然看见了‘火麻仁’也混在了水云仙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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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楼
火麻仁身穿长衫,扮相衣着都明显是经过乔装打扮,即便是熟人见面,一时间也未必能认出他来。火麻仁自然也看见了龚千担和汤姐带,只是打了个眼色,龚千担心领神会,不再言语。
那水云仙看起来大概才二十出头,居然梳了一个所谓新时代的西装头,一身男子西服,十分俊秀和男性化。那时候刚刚经历了五四新文化运动,新思潮汹涌而来,但是以水云仙这样一个传统的女戏子如此打扮,实在是石破天惊。
围观的众人除了庆和班的人之外,还有不少附近的街坊和闲人,不少还梳着传统发髻的妇女大婶们在旁边指指点点。管事见状,连忙将闲杂人等哄出大门外,然后满脸赔笑地对着水云仙道:“水老板,您现在是想先走过场,还是要看看晚上演出的行头呢?”
水云仙却没有理他,转而对身边一个中年男子道:“陈班主,我想介绍一个人让你认识。”
那个陈班主就是庆和班的老板,大概四十开外,生得一脸精明干练,连忙点头称是。水云仙指指旁边的火麻仁道:“这位梁先生就是我请回来晚上为大戏舞台请神清场的。”
陈班主一听,连忙向火麻仁问好,恭敬万分。龚千担却惊讶万分,想不到火麻仁居然以这样一个身份混进了庆和班,而且还如此受礼遇重视。
其实却是一点也不奇怪。所谓“请神清场”,就是旧时大戏班如要在戏台演出,必然要请专人来“清场”,禀告神明,祈求演出顺利。而那些神明自然包括五方土地和在戏台的一切浪荡游神之类。因为凡是戏台,传统认为都会招惹一些闲杂神灵甚至是游魂野鬼。
逢有宗教节日,还会有人专门请戏班来演出“神功戏”,专是演来给神明看的。而“请神”的专人一般就是指“乩童”,能够请神上身的法科中人,俗称的“神打”。很多人也认为这类人就是神棍,所谓“神打”不过就是跟义和团那些门道一样,装神弄鬼,连西太后都相信。
但是对于戏班而言,每逢开戏,这类专业人士却是必不可小,否则冲撞了神明,轻者演出砸锅,重则还会出人命。
当年两广红船兴旺之时,曾有不少这些乡野传说,就是因为戏班忽略了“请神清场”,而导致人命丧失。所以这类人士在戏班乃是奉为上宾,怠慢不得。
火麻仁冒充“请神”,装得是煞有介事,根本不把这个陈班主放在眼里,只是鼻子“哼”了一声,就不再言语。
陈班主对水云仙道:“水先生,我们还是先装身,然后再走一走过场。今晚的演出十分重要,‘水龙’特别嘱咐,是要招呼重要宾客,有从京城来的贵客,不容有失。”
水云仙点点头,就在众人簇拥之下向二厅走去。
龚千担却心急如焚,一直想同火麻仁交谈,但是火麻仁却寸步不离水云仙。
那个水云仙光是装身化妆就已经用了半天的时间,然后戏班开始走过场,当晚的演出有十几出,什么“六国大封相”、“白蛇传”、“柳毅传书”等等,最后就是水云仙的压轴演出“长生殿”里面的杨贵妃回魂与唐明皇相会的情景。
水云仙因为扮演的成为仙子的杨贵妃,出尘脱俗,在当年省城相当轰动,甚至连东瀛的很多仰慕大唐文化之人都十分喜欢,包括了今晚和“安福会”要员徐又行徐季云一同前来的日本军部参谋大佐柳生田,更是慕名而来,是故“水龙”才特意要水云仙在广利大舞台演出。
龚千担却苦不堪言,一直没有机会能接近火麻仁。
到得掌灯时分,庆和班更加如临大敌,所有人都忙忙碌碌,搬行头箱子的、前去广利大舞台打点布置的。那位陈班主更是跑前跑后,唯恐有任何疏漏。戏堂管事也指挥龚千担和汤姐带等人负责做打杂,开始将戏班所有装备搬去东堤的广利大舞台。
龚千担知道今晚关系重大,本想将汤姐带哄走,但是汤姐带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傻大胆,哪肯轻易离去,况且他还一直记挂着要向水云仙代小红棉求情,所以龚千担也只好随他前来。
唯独那个火麻仁却是老神在在,一直意定神闲、袖手旁观。
到了大概晚上七点时分,庆和班一干人等全部都来到了东堤的广利大舞台。
而水云仙则是坐着人力车从陈塘一直到达东堤,一路上围观的民众络绎不绝、掷果盈车,都争相想目睹这位省城名牌的花容,蔚为壮观。
到了东堤,只见东堤的路上已经井然有序。为免引人注目,所有平时街头的小贩、乞丐、商户虽然都能出来正常营生,但是却有差不多数百名“义合兴”的门生在旁重重戒备和监视,水泼不进。“义合兴”向来雄霸长堤和东堤,果然是名不虚传。
龚千担暗呼侥幸,若非自己混入了庆和班,要想进入广利大舞台简直是痴心妄想。
等到入得大舞台,龚千担更是看得眼花缭乱。当年的广利大舞台气势恢宏,外面是两层洋房建筑,里面却是雕栏画栋,古色古香。当中一个偌大的舞台,平时是作为舞厅表演,今晚则是庆和班的大戏台。
此时戏台下早就摆好了座椅,最先一排则是留给“义合兴”的贵宾和桂系的军头大老。当时候省城内的桂系因为民军逼近,似乎是树倒猢狲散、人心惶惶,谁也没有心机来理会“义合兴”和桂系内反对陆荣廷的势力勾结。
龚千担到得后台,见到所有庆和班的花旦、青衣、武生、花面等都在紧张地上妆、开面、画眉,陈班主则是神色凝重,不停在看表。而水云仙则在后台享有一个专用的化妆间,至少有五六个贴身女伴服侍,尽显镇场红牌的风范。
龚千担眼光正在四处打量,寻找火麻仁,冷不防听得后台有人高声道:“龙行水先生到!”龚千担和汤姐带不由得对望一眼,知道这就是一手掌管东堤的“义合兴”二路先锋官“水龙”驾到,不由得神色紧张,都想一睹这位名震省城的洪门大老的尊容。
陈班主已经躬身走近后台门口,道:“原来是水龙哥大驾光临,庆和班今日真是荣幸之至。”
后台门口的门帘一起,闪入两名青年壮汉,都是唐装打扮,入来后两边一分,随后走入一人,身材高瘦,大概三十五六年纪,却是生得十分文气,还戴着副金丝眼镜,正就是“水龙”龙行水,他笑着道:“陈班主辛苦了,今晚散场后,我请戏班各位去长堤大三元宵夜。”
陈班主连番称谢,水龙道:“水老板已经在装身了吗?”陈班主道:“水老板正在单间休息,养精蓄锐。”水龙点点头,就走向水云仙的单间,后台内所有戏班演员看见水龙都起身躬身问好。
龚千担和汤姐带为免麻烦,连忙躲到一旁,再放眼寻找火麻仁,却不见踪影,想必也是怕被水龙认出,藏了起来。
水龙还未走到单间门口,水云仙已经得到通报,迎了出来,众人眼前一亮,是一身正印花旦服饰,头上还带着个做工精美的头套,面上已经上了妆,活脱脱是个“后宫三千无颜色”的杨太真。水龙哈哈笑道:“确实当得是‘君王不早朝’,水老板身段妆容真是越见神韵,怪不得那些西关的公子哥儿和省城的达官贵人子弟为你倾倒不已了。”
水云仙此时已经不复之前那种男儿刚阳风采,低身向水龙行了一礼道:“水龙哥说笑了。不知道今晚是哪位贵客,要劳烦到你亲自招待。”
龚千担忍不住低声对汤姐带道:“不是说水云仙就是龙行水的亲妹妹吗?怎么他们两个说话这么见外?”
汤姐带见又是显摆的时候,连忙道:“因为水云仙这个人十分低调,根本不想人家将她和‘义合兴’扯上关系,所以他们两个在人前都是这么客气的。其实大戏班哪个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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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楼
其实大戏班哪个跟洪门帮会没有关系的?简直就是多此一举。”说完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
龚千担点点头,道:“看来这个水云仙也不是那种仗势欺人,小红棉的事或者有着落。”
那边水龙低声道:“今晚来看戏的是原先京城北洋政府的高官,要跟省城桂军的两位师长会面,还有一位重要客人,是远自东洋而来,特地要看你水云仙水老板的‘长生殿’。你待会可要落力表演。”
水云仙不置可否,对着陈班主道:“班主,是时候‘请神清场’了。”水龙一听,连忙道:“那我暂且回避,祝水老板今晚演出顺利,马到功成。”说完,团团向众人行个礼,就带着两个门生退了出去。
陈班主连忙出去寻找火麻仁,水云仙则率领戏班众人走到舞台前台。
待到得前台,水龙已经率义合兴众门生退出大门外,舞台内只剩戏班中人。
舞台上已经摆好香案,供着三牲果品和华光祖师神像,两旁各放着个纸扎人,香案前却放着整整一大盘生米和清水。
火麻仁一身正气,已经站在香案前,有模有样,搞到龚千担和汤姐带都忍不住好笑。
过去传统大戏戏班,最为禁忌的是火,因为红船戏班下乡演出,多搭戏棚,而戏棚是木做,最易失火,是故戏班所奉尊神是华光祖师。
火麻仁见众人已经到齐,就高声道:“水老板,请你先进香给华光祖师,祈求今晚演出顺利,风调雨顺。”所谓风调雨顺只是套词,无非是讨个吉利,不会触动火神。
水云仙马上上香,叩拜五方土地和华光祖师,火麻仁又高声道:“凡生肖虎、蛇、猴、猪者请暂且回避,其余人也请向祖师上香。”
戏班众人听言,都乱哄哄地上香,龚千担和汤姐带却只是盯着地上的那盘生米和清水,心里好奇这是什么名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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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楼
火麻仁待众人上完香,就指着汤姐带道:“那小孩,你把那盘里的生米绕着戏台洒上一圈。”汤姐带不明所以,就听吩咐捧着盘生米绕着戏台洒去。
火麻仁转头对陈班主道:“找人把那盘清水搭在戏台正中的高处,到散场后才能拿下来,切记不可有违!”
陈班主听罢打了个突,赔笑道:“先生,若然将这盘清水搭在戏台正中高处,那岂不是有碍到时候戏班演出?”
火麻仁脸色一寒,道:“现在是你在请神还是我在请神?清水如镜,能破邪破妖,你这戏班中人日日在台上扮作他人,帝王将相、儒生乞丐,一人千面,就有如鬼魅变化、妖精惑人。有清水如镜在上,能正摄心神,免得招惹些游魂野鬼、魑魅精怪 。你懂个什么?”
陈班主被他一套数说,脸上是一阵红、一阵白,虽然不忿,但是却也真是听过“清水镇台、百鬼不来”的说法,只从未听过有人要把盘清水搭在戏台正中。
戏班各人听得火麻仁把他们比作鬼魅变化,也都十分不快,都对这个颐指气使的火麻仁反感起来。
水运仙在一旁轻声道:“梁先生,班主说的也有些道理。依我看,不如就将清水盘放在出将门和入相口之间的大幕前,既不影响演出,又能依照先生吩咐。你看如何呢?”
火麻仁连忙道:“既然水老板这样说,也只好如此了。但是千万要记住这盘清水绝对不能打洒,不然后果自负。”
这个时候汤姐带已经把米洒好,回到龚千担身旁,拉拉他的衣角,偷偷道:“千担哥,那盘根本就不是什么生米来的。”
龚千担十分不解,道:“怎么不可能是生米,我可是看清楚的呀?”
汤姐带一脸狡诈道:“那是糯米,火麻仁哥先前叫我偷偷换的。”龚千担十分吃惊,道:“他叫你换的?什么时候叫你换的?怎么会叫你做?我怎么没看见?”
汤姐带十分不屑地看着他道:“火麻仁哥要做的是大事,怎么会交给你做?让你看见了,准会坏事。”龚千担满脸狐疑,看看台上的火麻仁,心中只是觉得有些不妥,但却怎么也说不出究竟。
台上的火麻仁已经拿出黄纸,用刚才众人上完的香点燃,口中念念有词,似乎是念嘱一些法科中词,发出低吟浅唱地声音,起伏有致、抑扬顿挫,十分好听。龚千担和汤姐带对望一笑:想不到这个火麻仁居然还有这个本事。
大概念了半柱香的时候,火麻仁突然将手中在慢慢燃烧的黄纸往半空一抛,刹那间那些黄纸居然显现出五颜六色的火焰,再慢慢散开,飘往舞台内不同的角落,像是有人在遥控一般。而且舞台内这个时候根本一丝风也没有,都不知道这些黄纸是如何飘去那么远的。
这一下“表演”众人都看得目不暇接,这个火麻仁像是变戏法多过做“请神清场”。火麻仁对着班主和水云仙点点头,道:“我已广达周天,告禀诸神,戏台已经清场爽朗,今晚一定马到功成。”
陈班主大喜,绝不想到这场仪式这么快就结束,刚想说话。火麻仁又道:“命人取化宝衣纸跟随刚才黄纸所落之地燃烧,所余灰烬尽快清扫,不得有丝毫遗落。快去。”说完,神色疲惫,真是好像耗费了很大的心神。
水云仙指着那两个香案旁的纸人道:“梁先生,这个两个纸扎的公仔又如何处置?”
火麻仁道:“找两个童男赤子,用指血点额,放在戏台两边角落,今晚未散场都不可以移动分毫。”
众人方才见过他的表演,就算他提出再古怪的要求,都不敢再反驳,连忙按照他的吩咐去做。龚千担和汤姐带居然还被选上,要放指血两滴,点在了两个纸人额头上,气得龚千担和汤姐带心里面对火麻仁破口大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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