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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少年节目之——鲤鱼村的红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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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少年节目之——鲤鱼村的红字

石中火
1楼
目次
第一幕 开始
第二幕 冲突
第三幕 觉悟
第四幕 新生
尾声
第一幕 开始
第一场 彭瞎子
镜头组1 三十年前的鲤鱼村
谁还记得三十年前鲤鱼村的模样?贫民窟的肮脏,旷野的寂静,废墟的荒凉。一切都那么萧条,败落,困苦不堪;让人意志消沉,忧愁,绝望。然而那是从今天人们的眼睛往回看了,在三十年前人们的眼睛看来鲤鱼村并没有这般凄凉,有些地方甚至还相当不错。不过那种不错也并不是像某些惯爱怀旧,向往着“田园牧歌”式的生活,善于从贫穷里发现美德、向苦难处寻出正义、在劳作间找到悠闲的高雅人士想象中的不错,那种不错只是一种和过去相比较的简单的不错:
一九八零年,居委会用每户居民交来的服务费请人疏通了长年堵塞的阴沟,不再一下大雨就污水横流,灌进居民的家里;环卫公司清空了垃圾站里积压了多少个月的垃圾,连同死猫死狗的尸体一起装进清洁车运出去。一九八一年,增加了一个公共厕所,这样当一个厕所满了时,人们可以上另一个,而且晚上不必打着电筒跑半里多路去解手,也让一些原先喜欢就地方便的人养成了上厕所的习惯,每天早晨路上的“地雷”大大减少了;开了一间私人杂货店,人们买酱油醋糖和盐不用再去外面公家的日杂店;电力局派工人来整修了大前年被汽车撞断快要倒塌的电线杆,把断脱的电线移回原位,避免了电死过路人的危险,而在那之前它已经垂在路当中整整两年,电死了四只野狗和三只野猫。
不岂止这些,三十年前住在这个内陆省份中等城市老城区的人们,和这个国家其他地方的人们一样,至今还能回想起那些普普通通却暖人心窝的不错。那些不错就像冰雪天冒热气的烟囱,和被大块的优质无烟煤装得满满的煤棚;像过年过节菜刀剁在肉上而不是空砧板上的声音,像下雨天雨水打在没有破洞的房顶而不是落在屋角的搪瓷盆里。
一九八二年,在那些弯曲狭窄如蜘蛛网般复杂而密集的街巷中都装上了白炽路灯,从此上夜班的人既不会一脚踏进路旁的阴沟,也不会被一块挡道的石头把单车轮胎轧爆;唯一的一条通汽车的主路新铺了沥青和水泥,填平了那些可以把人摔残废,经常积成湖泊和河流的深洼与浅沟。而就在汽车路边,去年新开的杂货店对面新起了二层楼的文化站,二楼做图书室,陈列着区文化局拨给的书籍;一楼大房间置了一台也是文化局拨给的二十四吋日立牌彩电做电视室,平时晚上开放,星期天全天开放,让家里没有电视机的居民宽宽畅畅体体面面地坐在公家的屋子里看又有颜色图像又好的崭新的大电视,不用再厚起脸皮蹭邻居家又小又旧常出雪花的黑白电视,受那份看人脸色寄人篱下的凄惶。精神生活,这是脱离了饥饿和迫害的人们在生命和自由有了保障之后萌发的一点对于美好事物的幻想——三十年前在鲤鱼村生活过的人谁不记得文化站那台彩色电视机的图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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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中火
2楼

镜头组2 收旧货的行业
那时常来文化站看电视的人中,有一个便是我们这个故事的主人公,鲤鱼村的人都叫他彭瞎子。彭瞎子不是瞎子,瞎子怎么能看电视?也不是他的名字叫彭瞎子,哪个爸爸会给儿子起这样的名字?彭是他的姓,瞎子却不是他的名,他爸爸给他起的名字叫彭爱军。可是鲤鱼村的人从来不叫他彭爱军,鲤鱼村的人甚至都不知道他叫彭爱军,从小到大他们只叫他彭瞎子。
这里面有点特别的原因。彭瞎子是个收旧货的,他的父亲也是收旧货的。收旧货是三十年前像鲤鱼村这样的老城居民区里重要的营生之一,那时住在每个由同一个居委会管辖的片区里的居民照例需要一个补锅和补脸盆的人,一个修伞兼修鞋的人,一个磨刀的人,一个补自行车胎的人,一个卖爆米花的人,一个收粮票和布票的人,一个卖报纸和冰棍的人,以及一个收旧货的人。这些营生都是生活中必不可少的,缺少了一个就会对生活的某个方面发生重大影响。没了补锅的人,煮汤就得用脸盆;没了修伞的人,下雨天就得用破了面子的雨伞。换一口锅,换一把伞?当然是行的,但是添置一口锅,一把伞,就是添置一件财产,就得从紧巴巴的家庭开支里挤出一笔预算。那个年代人们都是数着发工资的日子过日子的,这个月欠了支,就得借钱度日。我小时候的一个邻居每个月都要向别人家借五块钱,下个月发了工资还上。可是月初少了这五块钱,到月末又不够用,又得借,这样的生活整整持续了十年!按说只要想法攒下五块钱,就能弥补这赤字,不必每个月那么尴尬地低声下气地求人了。可就有那种人家连五块钱的积蓄也攒不下,因为他们为维持一家人的生活已经把微薄的工资用得不能再节省了。
当然,这种困窘的情形在三十年前已经改善很多。人们的工资增加了,市场的供应也丰富了。让人们感到困难,需要当作添置一件财产在家庭开支里勤加计划的,已不再是一口锅和一把伞,而变成一台黑白电视机和一台单缸洗衣机了。但是对节俭成为习惯的人家来说,一口锅和一把伞只要不是破的不能再补,都是必须珍惜的,直到锅彻底漏了底,伞完全散了架,才把它们的残骸当废品卖掉,赚取五分或一毛钱。那时人们家里大部分的东西在被殚精竭虑地使用过之后,都会落到收旧货的人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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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中火
3楼

镜头组3 彭瞎子名字的来历
三十年前在鲤鱼村收旧货的人是彭瞎子,更早些时是他的父亲。收旧货和补锅修雨伞这些可敬的营生一样多半是家传的。而彭瞎子从他父亲那里继承的不仅仅是收旧货的本事,还有他的名字。前面说过彭瞎子不瞎,不但不瞎,视力还相当好。可他的父亲眼睛很差,戴着一副高度近视眼镜,做生意时还要把鼻子凑到秤杆上看秤盘星,鉴定一块旧铜或废铁的成色人家是看,他却是闻。因此鲤鱼村的人都叫他彭瞎子,当面叫,背后也叫,他的真名反而无人知道。收旧货以及补锅修雨伞这些从前叫做“操贱业”的自由职业者照例是没有名字的,人们出于方便,往往用相貌和身体特征称呼他们:张驼背,赵瘸子,罗歪嘴,彭瞎子,没有身体特征的就根据那生意人的性格人品或忠厚、或奸诈冠以“憨包”“老狐狸”等等亲切的诨名,只为方便,容易记忆,并不带侮辱性。彭瞎子的父亲眼睛差,叫他瞎子,天经地义,就像一个贴在秤杆子上的标签,一个广告,准确无误地辨认着鲤鱼村自由职业者的身份。人们一听见“彭瞎子”三个字,就知道:收旧货的来了。
鲤鱼村的人这样叫彭瞎子的父亲许多年,叫顺了嘴,等他一死,儿子接过老子的秤杆在鲤鱼村走街串巷收起旧货时,人们改不过口,仍然像对父亲似地管儿子也叫彭瞎子。因为无论给新一代的自由职业者起一个诨名,或者记住他的真名都很不方便,不如习惯成自然地把彭瞎子三个字叫下去,把老子秤杆上的标签连同那份光荣的事业一起让儿子承继,好像古代的贵族承继他家族的封号似地。就这样,眼睛明亮的儿子和高度近视的父亲一样被人家叫做了瞎子。为了区分,当人们提到彭瞎子的父亲,便叫他老彭瞎子,儿子是小彭瞎子,宛如大小仲马,老小斯特劳斯。而彭瞎子的母亲,作为自由职业者的妻子照例不但没有名字,连姓氏也没有。从前男人在世时,她叫彭瞎子的女的,男人一死,夫死从子,她就叫彭瞎子的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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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中火
4楼

镜头组4 彭瞎子和母亲的生活
彭瞎子读过一点书,据说读得还不错,上到小学三年级语文只补考过一次,数学没有补考过,这个成绩在他们那种家庭环境的子弟是很罕见的。所以他也不是“睁眼瞎”,那个时代对目不识丁的文盲的尊称并不适合他。他本来可以读完初中,获得当时的城市青年普遍具有的中等教育水平,被国家登记在册,等待分配工作的机会,也就是说,当国营工厂的工人或国营商店的营业员出现空缺的时候,可以去补一个空。这种机会很难等到一个,因为等的人永远比空缺要多,但是守着一个国家给的名分,像大仲马名作《基督山伯爵》最后一句话说的“怀着希望等待”成为一个公家人,总比永远只能从父志,操贱业,当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自由职业者好。人们送给这类有前途的年轻人一个美好的名称:“待业青年”,当年曾被冠以这美名的许多人后来成为了时代的弄潮儿,在那些大浪淘沙适者生存的光辉岁月里大显身手,发家致富,烜赫一时。彭瞎子原本能够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可惜四年级时他的父亲突然去世,他不得不辍学回家,和体弱多病的母亲一起收旧货,当一个没有名字的自由职业者养家糊口——“待业青年”的大好前途从此也与他无缘了。
有几年时间,母子两个天天在鲤鱼村,废品收购站,和一些可疑的二道贩子家中出没。他们几乎和鲤鱼村每户人家都打过交道,有的还非常熟,但仅仅是生意上的来往,没有一个私交。谁也不会在不出卖一堆废书旧报纸空酒瓶和破铜烂铁的天请一个收旧货的女人和儿子进家坐坐,喝一杯茶,聊几句天。人们总是在这娘儿俩路过自家门口时叫住他们,把准备卖钱的东西提到门外,一面讨价还价和看称,一面横过身子堵住大门,防止收旧货的眼睛看见了家里的虚实,生出做贼的歹念,生意做完,就关门送客。
除了收旧货的主业,彭家母子还有一份副业——拾垃圾。收旧货的大多兼拾垃圾,因为只要有眼光,有耐心,垃圾和旧货一样是可以换钱的。那个年代人们的生活何其节俭,一件没用了的东西但凡能当旧货卖,就绝不当垃圾扔。只有连废品收购站都不要的破烂儿:坏掉的拖把头啦,长了锈的铁皮罐头盒啦,破了底的人造革皮鞋啦,烂了芯的旧棉花胎啦,受了潮生了虫长了霉的废木料啦,断了腿没法拾掇的眼睛架啦,坏钢笔圆珠笔空墨水瓶啦,才会被丢进每天烧饭剩下的炉灰里,和烂菜叶儿,土豆皮儿,鸡毛鱼刺骨头肚肠以及各种残汤剩水一起倒进垃圾堆,任由拾垃圾的人的手把它们仔仔细细地挑拣出来,洗刷干净,分门别类地送到只有他们才知道的地方去。关于这些本领高强的人如何将那些看起来毫无价值的东西换成货币,始终是一个谜。当然,靠拾垃圾的收入非常微薄,彭家母子一年大约能从鲤鱼村人丢弃的垃圾里赚到十元钱,算是他们收旧货之外的补贴。别小看这区区十元钱,我小时候那位邻居如果有这十元钱,就用不着每个月厚着脸皮向别人借钱——十元钱,那是让一个老实劳动的穷人维持尊严的底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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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中火
5楼
镜头组5 少年彭瞎子的一个剪影
彭瞎子不喜欢拾垃圾,倒不是他嫌累嫌脏,主要是垃圾堆里挑不出什么有价值的好东西,可以满足一个尚待成长的少年人的求知欲和好奇心。成天低头弯腰用铁钩子扒拉那些肮脏发臭的垃圾,在底下寻找一星半点能卖钱的物件,这种无趣的工作实在令人沮丧。除了偶尔发现一只肚肠流在外面的死猫,能让他研究一下猫科动物的生理构造——他大概有些学医的天分。然而母亲总是大声喝斥,禁止他接触那会传染疾病的死去的动物,断绝了一个医学天才自学成材的希望。
彭瞎子喜欢收旧货,这份工作可比拾垃圾有趣得多。不必说每做一笔生意都能运用他在书本上学到的语文,和主顾讨价还价,还能运用他在课堂上学到的数学,将秤杆上的读数在心里迅速地和单价相乘,向人家报出一个经得起验算的总和;也不必说鉴定一件废品的种类,成色,新旧,估计它的卖价从而决定它的进价,这些都是受过启蒙教育的劳动者才能胜任的脑力劳动。单是从他们走街串巷收来的那些千奇百怪的旧货废品里他就能学到无穷的东西:
他常把一架坏掉的闹钟拆开,仔细观察里面大大小小的齿轮,转轴,发条,弹簧的构造,研究那套复杂精密的机械如何能让时间运行;而一台报废的收音机电路板上的电子元件更让他着迷,如果有电烙铁他一定会把它们拆下来,看看为什么这些奇怪的小东西能让空气中的电波变成人的声音。这是离开课堂的孩子对知识的渴恋,是不能学习的人在努力学习。贫穷扼杀了智力,如果彭瞎子能够读书,他为什么不能成为一个医生和工程师?
镜头组6 母亲死后,彭瞎子如何一个人生活
彭瞎子快满十八岁时(也可能是二十岁)他的母亲死了。说不清患的什么病,起初只是累,抬不动重东西,弯不下腰拾垃圾,后来日益消瘦,渐渐地起不来床。上医院也查不出病症,挨过冬天就死了。彭瞎子送她进殡仪馆火化,上山和他父亲的坟埋在一起,从此独个一人在鲤鱼村走街串巷地收旧货,拾垃圾,过着寂寞而平静的生活。
他养过一条黄狗,这条狗白天跟着他到处做生意,在垃圾堆里寻找有用处的东西,晚上和他回到那间又小又破漏风漏雨的黑屋子里睡觉,俨然是一个忠实的助手和伴侣。
那些年彭瞎子和他的狗一起劳动,一起吃饭,人吃什么,狗就吃什么。垃圾站里有人家丢的残羹剩饭,变质的肉和鸡蛋,发霉过期的点心馒头,他从来不吃,也不准他的狗吃。他父母对他说过:“我们凭劳动吃饭,我们不是叫花子。”他常把这句话说给他的狗听。他家里的东西都是收旧货捡来的,烧饭的燃料用垃圾。但他从不穿人家不要的衣服和鞋,他买布自己缝制衣裤,穿两元一双的胶鞋——他的工作需要一双防水耐磨,不会被藏在垃圾底下的玻璃渣扎穿鞋底的好鞋。这是一件财产,他得攒很久的钱才能买一双,在精心爱护中穿上十年。人有结实的鞋子护脚,狗却没有,脚经常被路上的尖锐之物划破。他就用捡来的橡胶皮缝制了四只小鞋,给它穿在脚上。如今城里人给狗穿鞋是为了取暖和好看,彭瞎子的狗穿鞋却是为了工作方便。
这条狗是他除了双亲之外人生中的第一个伴侣,伴随他度过了好几年的光阴。后来它不幸被一辆汽车压死,他又恢复了孤身一人的日子。
谁也弄不清彭瞎子的准确年龄,他母亲死时他大约十八到二十岁,到他的狗死时估摸有二十三到二十五岁了。在这个年龄段的青年人应该忙着终身大事,谈恋爱结婚,而这些事似乎都与他无关。他的生活只有两件事:工作和吃。吃为了工作,工作为了吃。在这对辩证统一的哲学关系相互作用下,他的青春岁月便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慢慢逝去了。
他早已失去了当初的好奇心和求知欲,再不会拨弄垃圾堆里的死猫,一架闹钟和一台收音机收来也不进行科学研究便转手倒卖,白天忙完了工作和吃的大事,晚上回到家里睡觉,像野生动物随着自然界晨昏的交替起兴止息。他不看书也不看报,收来的旧书报堆积在墙角,凑够了数量送到废品收购站卖钱,在此之前从不看上一眼。家里原有一盏十五支光的电灯,灯泡已坏了多年,他也没换一个,任凭它像一只瞎掉的眼在摇摇欲坠的天花板下面垂着。许多年来鲤鱼村无人看见过收旧货的人家里亮起灯光,那个不幸的年轻人幼小时曾被知识点燃的智慧之光,就这样在长期的贫穷和孤独的碾压下熄灭了。
不,没有全熄,还有一点。
……
(第一场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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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中火
6楼
第二场 火光
镜头组7 彭瞎子的精神生活
彭瞎子没有什么精神生活,他既不读书看报,也没有一种打发时间的娱乐和消遣。那时鲤鱼村的人和中国任何地方的人一样,最喜欢的消遣是打牌和下棋。每天晚饭后,在鲤鱼村的街头巷尾、楼前屋后那些新添的路灯下面就会聚集起一个个棋局和牌局,吸引着一簇簇仿佛趋光的飞虫似的闲人们。棋牌桌上无贵贱,在这儿公家人和自由职业者可以同场竞技,没有身份的鸿沟,只论技术高低。在这儿自由职业者常能显示他们智力上的优势,每天靠一门手艺一种生意经讨生活的人总是比安安稳稳吃公家饭的人聪明:例如补锅的张麻子就是公认的象棋高手,而换粮票的老狐狸则是斗地主和争上游的冠军。这些高雅的游戏多半是带彩的,鲤鱼村的自由职业者于是在他们的营生之外又增添了一项生财之道,消遣娱乐的同时凭借智慧增加了收入,据说有几位的生活费都是慷慨的邻居们供给的。
彭瞎子从不在任何一个棋局和牌局前伫足旁观,更别说下场一试身手了。他对这些半赌博的游戏不感兴趣:在巴掌大的棋盘上摆弄三十来个棋子,每颗棋子上只要写着兵,卒,相,士,车,炮这些名字,就得按照一种万古不变的路数或直或斜地走到死,每下一局千篇一律,吃过来,吃过去,最后把一边的老王将死完事,实在看不出有什么意思,至于打牌更纯属吃饱饭没事干,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乐此不疲,天天玩的废寝忘食。他只喜欢一件娱乐活动:看电视。
彭瞎子爱看电视——这证明了他不是瞎子——的习惯是在一九八一年鲤鱼村新开的私人杂货店里培养的。开店的主人,也算是一个自由职业者,头脑很活络,他在柜台里放了一台十二吋黑白电视机,自己看,也给来买东西的顾客看,用这法子招徕生意。那时文化站还没建成,杂货店的免费电视吸引了许多家里没电视,又和彭瞎子一样对象棋和扑克牌不感兴趣的人。他们每天晚上瓮在柜台外面,边看电视边聊天寒暄,传递小道消息,制造流言蜚语,一拨刚走,一拨又来,一直看到荧光屏上亮起两个大大的“再见”才散场回家睡觉,主人打烊关门,结束一天的营生——杂货店由此成为了鲤鱼村重要的消息集散地和交际场所。
彭瞎子也常来看电视。他从未在杂货店买过超过五分钱的东西,知道不能算是人家的顾客,自己很自觉,从不挤占柜台边的好位置,总是远远地站在路上,从人圈子的缝隙里沾一点光。电视机本来小,距离又远又给那么多人遮挡,留给彭瞎子的屏幕差不多只有一块手表大,换别人肯定什么也看不见。但彭瞎子能看见,因为他的眼睛好,比鲤鱼村所有的人都好(鲤鱼村的人把一个比他们眼睛都好的人叫瞎子,真是莫大的讽刺。)他站在别人只能看见一团黑白灰色交织的模糊图影的地方把电视机里的节目看得清清楚楚,有滋有味。
他爱看新闻联播,从这个节目他知道了中国很大,在他从未离开过的这座内陆省份的城市外面还有更多的省份,更多的城市;他知道了世界上有很多国家,有的国家关系好,有的国家关系不好,还打仗;他知道了哪里在发大水,哪里又在闹旱灾,世界上每天发生着各种各样的灾祸,自己生活的地方能这样太平真是万幸。他爱看天气预报,这对他第二天的工作至关重要。还有“为您服务”,也是他喜欢的节目。但是他不喜欢足球赛,二十几个壮汉在一块长方形场子上为了抢一个破球不知死活地跑上一个多钟头,这愚蠢的游戏比之象棋更加无趣,而鲤鱼村的人特别是男人每逢一场球赛都兴奋得要命,把杂货店围个里三层外三层。娱乐节目方面,他对有的电视剧和故事片感兴趣,有的不感兴趣,主要看演员演得好不好,故事真不真实,而鲤鱼村的人特别是女人则不管好坏真假只要是个戏码都能张着嘴巴不错眼珠地从头看到底,遇上苦情戏还要流下许多眼泪。
彭瞎子最爱看,从不错过的节目是周日晚上的“动物世界”。这比任何电视剧和故事片都好看!演得又好,又真实。他最喜欢那位嗓音浑厚,温柔慈祥的解说员,当他慢慢吞吞地说起一个个动物的故事时,总会让他想起他的父亲和母亲。他喜欢那些敏捷矫健的食草动物,也喜欢那些凶猛强悍的食肉动物,喜欢它们在广阔的草原上,幽秘的森林里,荒凉的沙漠中奔跑,觅食,嬉戏,追逐——这不胜过二十几个壮汉在长方形场子上为了一个破球追逐!他喜欢亚洲的老虎,喜欢非洲的狮子,大象和长颈鹿,喜欢北极的熊和海豹,南极的企鹅,大洋洲的袋鼠。他觉得它们很像他,为了生存一刻不停地工作:没有海豹捕食的季节北极熊靠啃吃冻土地上的苔藓度日,狼群追踪猎物时可以一连几个星期忍饥挨饿,都让他无比敬佩。他不喜欢秃鹫和鬣狗,它们自己不去捕猎,专捡别人丢弃的残羹剩饭充饥,仗着有一副好肠胃,坏了好多天的肉也照吃不误,简直是动物世界的乞丐,活得忒没尊严。相比这些低贱的品种,北极熊和狼才是靠劳动为生的高贵的种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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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中火
7楼
镜头组8 加里森敢死队和动物世界的竞争
彭瞎子打心眼儿里喜欢“动物世界”。每个星期天晚上到杂货店等待那充满大自然生命韵律的片头曲开始,看见地球上的飞禽走兽聚集在小小的电视机里演绎它们各自的生活传奇,是他一个星期里最期待的事。假若哪一次他没看成动物世界,整整一个星期都会怅然若失。嗓音温柔的解说员教给了他许多动物的知识,当人类的学校向他关闭时,自然界却向他开放了一个更大的学校:他知道了蜂鸟是最小的鸟,蓝鲸是最大的兽,知道了恒温动物和变温动物的区别,熊和蛇都会在寒冷的季节冬眠,原因却不一样。他关注动物界的事超过了国家大事,哪一个物种濒临灭绝都让他无比揪心。
来杂货店看电视的人大多数和彭瞎子一样爱看动物世界,但是如果别的频道有他们期待的电视剧和故事片,或者这星期恰好转播足球赛的话,他们就会要求主人换到别的台去。而主人通常会照办,毫不顾及彭瞎子的意见,这种时候他便看不成动物世界了。幸好那时电视台频道还很少,精彩的节目不多,足球赛也难得比一场。可是到“加里森敢死队”播出就完蛋了,那是第一次引进美国电视剧,好几十集,一个星期播一集,时间恰好是动物世界的时间,演二次大战的事,美国人和德国人打仗,又惊险,又刺激,比国产电视剧故事片好看多了,把鲤鱼村的男女老少迷得神魂颠倒,星期天晚上包括杂货店在内所有的电视机全部锁定在放“加里森敢死队”的台,彭瞎子再也看不成他的动物世界了。
彭瞎子失望极了,他不喜欢看“加里森敢死队”:几个戴罪立功的劳改犯跟着一个美军上尉深入敌后执行各种危险的任务,个个英雄了得,杀德国鬼子就跟宰鸡似的。简直是胡说嘛!德国鬼子有那么不经打吗?别说他们有枪有炮,是训练有素的军人,就是自然界的弱者山羊兔子猛兽想抓一只也不是容易的事。嗓音温柔的解说员说得很清楚,猎豹如果连续三十次冲刺不能追上一只羚羊就得饿死,可是劳改犯打起德国鬼子来一扫一大片。有那么大本事,还用当劳改犯吗,早点不能参军入伍为国立功吗?都是编故事,可是人们宁可看这些胡编乱造的故事,也不看大自然真实发生的故事。他不能让人家换台,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跟着看劳改犯逞英雄,看了大半年,直到“加里森敢死队”放完,他才重新看上了动物世界。
一九八二年,鲤鱼村的文化站落成了。那台璀璨夺目的日立牌二十四吋大彩电代替了杂货店的黑白电视,吸引着渴望文化生活的人们,从此鲤鱼村的信息集散地和交际场所由杂货店转移到了文化站。彭瞎子有了宽敞舒服的大屋子坐着看公家的电视,不用沾任何人的光了。而他最感激这台崭新的彩色电视机的,是它让那些他热爱的动物,草原,森林,大海都有了斑斓的色彩。他和美丽的大自然每个星期天晚上固定不变的约会,就仿佛这个青年人迟来的爱情之火,点亮了那些早已沉没在忘川之中的寂寞的长夜。
(第一幕 完 /8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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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中火
8楼
鸡飞狗跳,新年热闹,戊戌年正月初一,本片导演石中火携彭瞎子等演职员给大家拜年了!祝各位狗年吉祥,幸福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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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中火
9楼

鲤鱼村的红字
第二幕 冲突
第一场 农产品公司,司机和他的女人
镜头组9 农产品公司
鲤鱼村的人已经想不起农产品公司是在哪一年来这里修建他们的宿舍的了。至少是七九年,或者更早些。农产品公司和那时的大国营单位一样,需要一块地方给他们的职工修建住房,然后根据每个人的职务,级别,手腕的高低分上一套一室一厅,两室一厅,三室一厅,作为他们为单位贡献一生的最重大的福利。先是在菜地上盖起了第一栋楼,接着又迁走一些原先的居民,盖起了更多的楼,最后在这些楼房外面修了围墙,形成一个独立的大院。那些公家人住的气派的楼房全是五层六层的单元楼,每个单元有独立上下的楼梯,互不干扰;单元的每层楼有两套连卧室带客厅的套间,一家人住一套,有厨房,阳台,和厕所,人从来不用上公共厕所,用公共水龙头,在露天里晾晒衣物。鲤鱼村的人经常隔着围墙仰望那些巍峨的高楼,羡慕地看见那些幸福的公家人站在自家阳台上慵懒地收衣服、床单,哪怕头上乌云密布电闪雷鸣也照样笃定。除了上下班,农产品公司的人很少走出他们那座关着一道可以进出汽车的大铁门,门后有一间传达室把守的大院,也基本不和鲤鱼村的人来往。
鲤鱼村的人觉得农产品公司的人很傲慢,自尊心有点受伤害。这的确是事实。那个年代像农产品公司、供销社这种单位即使在国营单位里也算得上有权有势。民以食为天,自由市场刚刚开放,主要还得靠统购统销解决吃饭穿衣的问题,农产品对人们的生活何其重要;而一件农产品的定级、卖价全由农产品公司说了算,他们对农民的生计更是决定性的。题内的福利,题外的孝敬,都不说了。鲤鱼村的人经常羡慕地看见农产品公司的人用自行车驮着成袋的米,面,大桶的油和干货,以及各种从乡下收来的沉重而有营养的好东西:土豆,番薯,花生,蘑菇,山药……还有那些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土特产,夏天有西瓜,莲藕,冬天有腊肉,咸鱼,四时不断地往家搬。每家阳台上都有鸡笼,养着农民送的散养的肥鸡,每天清晨鸡打鸣的辰光,整个鲤鱼村数农产品公司大院的啼声最响亮。至于鸡蛋,茶叶,糖,烟,酒,就更不用说了。他们从不和粮票贩子换烟和鸡蛋,鲤鱼村换粮票的老狐狸从来不进农产品公司大院做生意。和鲤鱼村的人相比,农产品公司的人就像一群被农民供养起来的领主,住在城堡似的高墙大院里过着优越富足的贵族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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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中火
10楼

镜头组10 司机和他的女人
不是所有农产品公司的职工都住在他们的大院里。大院里住的是有编制在册的正式职工。还有一种也在农产品公司上班,却没有编制、不在册的职工,叫做“临时工”。临时工是那个年代每个单位都有的部落,他们干的活儿跟正式职工一样,待遇却远远不及人家,工资低,没有退休金,医药费只能报销一半,更没资格分配住房。临时工做长了,表现好,可以申请转正,但是很难,比待业青年等国家分配工作还要难,“怀着希望等待”的希望非常渺茫,大多数人做上一辈子也转不了正。这是一份没有前途的事业,没有将来,只有现在,可是能靠它养家糊口,有一个国营单位庇护着,也比当自由职业者强多了。
农产品公司有很多临时工,他们分散住在城里各处,住在鲤鱼村的只有一个跑长途的司机。这司机姓李,是外地人,不知何年何月通过什么门路进的公司。他和他老婆两个人在本地没有亲眷,无处栖身,公司不能让他们住进大院里的单元房,和奋斗了多年才分到一套两室一厅三室一厅的正式职工一样;可也不能让他们睡大街,便破格在大院围墙外面的空地上盖了两间平房,拨给司机和他老婆两个人住。房子虽然是平房,大单位盖的,用的好砖好瓦,好门好窗,整齐,崭新,体面,比鲤鱼村那些东倒西歪漏风漏雨的破房子可强多了。公司还体贴地在两间平房外面修了一道围墙,比大院的围墙矮,却比鲤鱼村所有的围墙都高,让他们临时工的房子成了一个独立的院子,紧紧依附在大院之外,好像从那宏伟城堡上面凸出来的一座碉堡,挤占了一大片原先属于鲤鱼村的道路,鲤鱼村的人过路不得不绕弯儿,论理属于违章建筑。然而面对这种公然侵占别人领土的霸权行径,鲤鱼村的人却敢怒不敢言。从未有人想过去向有关部门检举揭发,把那座违章建筑拆除。在他们看来,有单位撑腰的人都不好惹,大单位的临时工也是大单位的职工,受着那个神气活现的领主庇护,不知水深的外人可不敢欺侮。
确实,除了住在大院外面,稍显孤寒之外,临时工司机一家的生活和大院里面的人家没有多大区别。农产品公司福利好啊,物质极大丰富,对一等公民二等公民同样慷慨,每次分东西司机都有份儿,别人成捆成袋往家搬的,他也成捆成袋往家搬,成色分量一样不差。这司机跑的是长途,给农产品公司跑运输,有的是揩油赚外快的机会,那年月谁都知道当司机是怎样一份好差事,何况在大单位当司机,哪怕是临时工呢!司机的生活一点不比大院里的人家过得差,从他本人和他老婆的穿戴就看得出来。因此他们也和农产品公司的人一样自矜身份,从来不跟鲤鱼村的人来往,出入目不邪视,一副大单位公家人的做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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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中火
11楼

镜头组10 司机和他的女人(2)
鲤鱼村的人羡慕司机,都说靠着好单位就是划算,连临时工的日子也过得有滋有味。可最让人们羡慕这位临时工的,却是他的百里挑一的漂亮老婆。鲤鱼村的人已经记不清当年农产品公司李司机的女人姓什么了,一说姓沈,一说姓陈,反正差不多的一个音;人们可都还记得她的长相,身段,别说鲤鱼村那些破烂平房里灰头垢面的女人找不出来,就连农产品公司住单元楼的光头净面的“上等”女人也挑不出第二个。
“出客”——人们谈起司机的女人时总这么称赞,意思是“上得台面,见得人。”女人的年纪,大约在二十五岁到三十岁之间,和司机结婚多年,没有生过孩子。其实只要看看她的头发,脸蛋,皮肤,身材,就知道她一定还没生过孩子。那年月但凡生养过的女人管她年老年青貌丑貌俊,谁个会这么精心地打理自己?女人的头发永远像是才洗过,湿漉漉,乌压压,泛着一层明油似的水光,散发着清爽的皂角香。发型十分新潮,前面是刘海,长到眉毛,不是齐齐地剪一刀,像把一把韭菜抓在手里一刀裁断,乡下人似的蠢头蠢脑,而是小心地剪出参差和起伏,像风吹过水面起的涟漪;后面的头发烫过,不是像别的女人烫得满头羊毛卷,上半截还是直的,下半截烫成松鼠尾巴似的弯曲,松松地垂散在肩上。这么讲究的发型鲤鱼村附近的理发室是弄不出来的,据说她每个月总要转几趟车到市里最大的理发店排上几个小时的队请大师傅做头发,花多少钱都不说了。结了婚的女人都用别针别头发,她却和小姑娘一样用发卡,不是普通的花花绿绿的塑料发卡,是时髦贵重的玳瑁发卡、琥珀发卡,本地买不到,司机跑长途时从外地给她买来,有黑色,有咖啡色,有墨绿色,有穿珍珠的,有结蝴蝶结的,见天儿换样儿地戴。
女人的脸好看。不是瓜子脸,是鹅蛋脸,比瓜子脸圆润,丰满。五官不算顶美,样样都有缺点,可样样又都有一种人所没有的优点,补偿了那点缺陷,反而比一般完美无缺的美更耐看。眼睛不太大,有点细长,眼皮是双眼皮,却不明显,躲在睫毛后面两条浅浅的暗沟,不小心甚至会误认为是单眼皮,本该叫声“可惜”,可是下眼皮争气,恰好长成了一对卧蚕,让细长单薄的眼睛变宽了,变丰润了,成了难得一见的凤眼,比什么桃花眼杏仁眼都好看,配上黑漆漆的眸子,孩童般蓝汪汪的眼白,真是又水灵,又有风韵。嘴巴有点嫌大,可是形状很美,两片不厚不薄的嘴唇抿拢时像一匹长而圆的树叶,颜色却像花瓣,鲜红,娇艳,弄不清是自然红还是抹的口红,笑起来,一口牙齿整齐,雪白,让人打从心里喜欢。她似乎血气不足,脸色有点苍白,为了弥补这个缺陷,薄薄地上一层淡妆,用胭脂调和着水粉,制造一分并非天然的红润。
女人的身材好,比她的长相更好。匀称,顺溜。一看就知道,没有生过孩子,生过孩子的少妇没有那么苗条、纤细的身形;可也不是小姑娘,没结过婚的少女没有那么丰腴、婀娜的身姿。而她走路的姿态里更有一种形容不出的风情,那份楚楚动人的妩媚,那份半含半露的娇态,显得这个住在鲤鱼村的农产品公司临时工司机的女人仿佛竟有一种倾国倾城般的资质,如果给她穿上华美的晚礼服,从头到脚珠光宝气地装点一新,放到一个聚光灯照亮的舞台上去,她可以像那些绝代佳人一样颠倒众生,让见惯世面有权有势的男性统统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唯一和这个美丽女人不相称的是她的衣着。她对头和脸的修饰很在意,穿衣服却异常朴素。她几乎从不穿亮色的衣服,红的,绿的,粉的,黄的,都和她无缘。即使在人们普遍衣着寒素的年月她的服色也显得黯淡无光,除了黑,就是灰和白,像一台陈旧的黑白电视机。衣料是上好的,剪裁也颇讲究,一望可知价格不菲,可是式样绝不张扬,老气,低调,不显山不露水,把身体那些吸引目光的部位藏得妥妥帖帖,即使最热的夏天也不穿裙子,穿盖到鞋面的长裤。她似乎想用这样简朴的衣服隐藏住她身体的美,怕她不同寻常的美惊扰了存心不良的眼睛,招引来意想不到的灾祸。
但是对暴露在外面、众人皆知的美,她就不去隐藏了,正相反,精心地打扮着,呵护着。女人真爱美,整个鲤鱼村三十年里找不出第二个像她那么爱美、那么讲究的女人。她走路总低着头,仔细观察着地面,提防一个水洼和泥坑弄脏了永远擦得锃亮如镜的皮鞋。步子放得如此的轻,简直踩不死一只蚂蚁,唯恐扬起了灰尘,下雨天更是小心翼翼,裤脚从来不会溅上一星半点的泥水,而鲤鱼村的男人女人每到雨天裤子从膝盖以下无不肮脏得见不到底色,像插过整整一亩水田的秧苗。农产品公司吃公家饭的有教养有文化的人也从没有谁的裤脚像司机女人一样干净。
然而女人最大的长处还不是爱干净。爱干净,手脚勤快些,勤洗勤换,总能办到,并不稀奇。女人最大的长处是爱照镜子。谁也不曾见过一个人那么爱照镜子,但凡是个能反光的东西,一扇玻璃窗,汽车和自行车的反光镜,只要她路过,就从不放过。要么掏出一把小梳子,理一理乱了几根发丝的刘海,要么掏出一个小粉扑,补一补掉了一块胭脂的脸妆。有时候明明才照过,走出几步,发现一个新的反光物,又凑上去,顾影自怜地照上半天,唯恐这一忽儿而没见到,脸上就长出了皱纹和雀斑——鲤鱼村的人没有谁没见过、不知道她这个爱臭美爱到登峰造极的孩子气十足的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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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中火
12楼

镜头组10 司机和他的女人(3)
司机的女人本来没有工作,鲤鱼村的文化站落成后,二楼的图书室需要一个管理员,司机不知找了什么门路,让他的女人补上了这个空缺,虽然也是临时工,工资不高,但是工作轻松,风吹不着雨淋不到,坐在窗明几净的屋子里闻着书香就能挣钱,着实让鲤鱼村的人羡叹,眼红司机的女人,眼红司机。怎么办呢?命。生在什么窝里,就是什么的命。和女人比,司机更好命。以女人百里挑一的姿色,落在哪个窼里不给当宝贝似地?落在区区一个临时工司机的窝里,哪怕是农产品公司的司机,也是委屈她了。
鲤鱼村的人和其他任何地方的人一样爱管闲事,爱刺探别人的隐私,热衷于发现别人的如意,和不如意。直到今天,我们中国人的很大一部分仍然以挖掘别人家的秘密为己任。司机两夫妻从不和鲤鱼村的人交往,也不关心鲤鱼村的人;可是鲤鱼村的人很关心他们。因为他们住在农产品公司和鲤鱼村交界的独门独户的小院,和大家同一条路上进出,抬头不见低头见;更因为女人相貌的出挑,在方圆附近难得一见。他们就像两个明星,生活在众多粉丝的注视和包围里。大家传播着有关这两夫妻的一切消息,他们的现在,过去,以及可能发生的将来,都被他们仔细地观察过,调查过,揣测过……天下的池塘都是相通的,天下的鱼和蛤蟆都有亲戚。总有几条渠道连接着高墙的内外,哪怕是紫禁城,皇帝和妃子每天做的事也被宫墙外的老百姓津津有味地议论着,何况区区农产品公司?他们又算什么了不起的贵族呢?那些公家人为什么就不能有一两个住在贫民窟里的穷亲戚呢?只要你想知道,这世界上没有你不能知道的秘密。何况一个人只要还在人群里生活,他(她)就不可能藏得下什么秘密,越是不想人知道,见不得光的秘密,越是流传甚广,尽人皆知。
鲤鱼村的人很快知道了,司机和他的女人并不和睦。不用打听,谁都看得出来:两人走在路上,连手都不牵,话也少说,埋着头各走各,年轻夫妻哪有这样的?原因是打听来的,绝对可靠的途径,有事故记录,有医院证明:司机几年前出车祸受过重伤,伤到了命根子,不能过夫妻生活,所以女人一直没生孩子。人们对司机的嫉妒转为同情和惋惜了:白守着一个漂亮老婆,能看不能用,还有什么比这更命苦的呢?而女人白长了一身风流的骨肉,找了个临时工,床上还不中用,年轻轻守活寡,她那么爱漂亮,梳头打扮照镜子又给谁看呢?司机也愿意老婆漂亮,打老远儿给她卖贵重的玳瑁发卡;可是又怕老婆太漂亮,招来蜂引来蝶,办了自己不能办的事,所以给她穿得那么素,不是黑就是灰和白,像戴孝的寡妇。这些合情合理的善意的猜想,出自鲤鱼村那些精通世故的有智慧的好人;而另外一些无聊而刮毒的恶人就要不怀好意地揣测了:司机常不在家,女人如何度过许多寂寞的长夜?她会不会给自己找点“福利”呢?以她生就那样一副祸胎,有机会,有空闲,找点额外的“福利”,替代无能的丈夫是很容易的。
有没有人曾经半夜三更去到司机家院子墙根底下听壁脚,侦查女人是否给她找过福利,我不知道。多半是有的,而怀揣着比这更下作更卑鄙的念头、妄想给自己也找点福利的人,在鲤鱼村的众多光棍和准光棍当中恐怕也有的是。只是他们有这个心,没这个胆,更没这个本事。不是色胆包天的强奸犯,谁也不敢真的在夜半时分(更别说光天化日了)撬开一户人家紧锁的房门,去向一个独守空房的良家妇女身上寻找“福利”。而住在司机家附近的邻居都知道,无论司机在家的日子,还是不在家的辰光,女人一过九点就熄灯睡觉。那座常年门户紧闭的小院里无论白天黑夜有人在家没人在家总是静悄悄的,就和光棍一条的彭瞎子家一样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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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中火
13楼
第二幕 冲突
第二场 大马哈鱼
镜头组11 动物们的两性生活,鲤鱼村每天晚上的大马哈鱼
当鲤鱼村的人们想象着司机和他的女人每晚在床上欲做而不能的苦闷时,离开那座独门独户的小院不远的一间破屋子里,年轻力壮的收旧货者也在被同样的苦闷折磨着。彭瞎子的年龄,根据我的推算,在他母亲生病去世时大约十八到二十岁,到他养的黄狗被汽车压死已经超过二十五岁,这当中鲤鱼村经历了农产品公司迁入,私人杂货店开张,兴建文化站等几件大事,到司机两夫妻搬来鲤鱼村居住,司机的女人去文化站上班,大约又过去了两三年,彭瞎子这时应该有二十八岁了,甚至三十岁也说不准。从少年,到青年,到大龄青年,在这漫长的年月里他熬过了多少寂寞的夜晚?
他从没想过要去找一个女人结婚。那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他一贫如洗,除了一间又黑又霉的破屋子之外一无所有;更因为他孤身一人,在这城里没有一个亲眷。穷人可以找穷人,操贱业者可以找操贱业者,只要门当户对。可他连一个正经八百的“门户”都没有,甚至找不到一个介绍人去帮他寻一门亲事,亲事更不会来找上他。谁肯找一个无依无傍,连个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也无的单蹦儿呢?越是穷人,越需要血缘的扶助,盖房造屋,添坟起墓,受人欺负时打架斗殴难道不要寻几个帮手!如此,除非天上掉馅饼,掉下个乐意嫁给光棍穷汉的仙女,鲤鱼村的收旧货者只能一辈子熬光棍了,彭家只能绝后了,“彭瞎子”这个光荣的称呼和那根称杆子一起后继无人了。
关于他自己这些凄凉的前景,彭瞎子也想过,不过想得不多。他没有时间,也没有一份闲情逸致去思考生活的大题目,思考人应该怎么活着。他每天只是工作,吃和睡,去文化站看电视,加在他身上的青春期和青年期的苦恼不算太多。当然,和所有健康强壮的成年男子一样,他也想要一个女人。他朦胧懂得一些男女之事,从别人的言谈,尤其是邻居们吵架时骂人的脏话,那些精彩的口头语里包含着虽不免粗俗却直截了当的性启蒙知识,从收来的一些带插图的废旧图书里也能窥见人类如何传宗接代的碎片。然而直观的、形象化的知识还是太少太少。
那时城里已经有了放黄色录像的地下录像厅,但是要五块钱一张票,还必须熟人带进场。彭瞎子既没有五块钱、也没有朋友引荐去看一场完整的性教育片,让他真正了解雌雄动物如何传宗接代的是每周日晚上的《动物世界》。他特别喜欢听嗓音慈祥的解说员慢吞吞、仿佛悲天悯人般地说出“又到了交配的季节”这句话。大自然慷慨地向他展示着动物们的两性生活,他不付一分钱便知道了动物用什么方式繁衍后代,那种行为几乎一看就懂,不需要任何注解。他知道有一种共同的欢乐在驱使它们做这件事。他看过狮子的交配,看过老虎的交配,看过角马和羚羊的交配,看过蜥蜴的交配,看过苍蝇的交配……最震撼他的是大马哈鱼的交配,一雄一雌两条大马哈鱼并肩漂浮在水中,张开血盆大口,同时从后窍把一坨烟雾喷射在水里,千万个叫做精子和卵子的颗粒就融合在了一起。它们甚至都没有身体的接触,可面上的表情却仿佛进入了极乐世界……
《动物世界》从未播放过人类的交配,他深感遗憾又颇为费解:为什么自然界的动物可以大大方方地在光天化日下传宗接代,人类却要偷偷摸摸地躲起来干?他擅长分析和想象,动物交配大多从背后,而他却知道以人的构造应该从正面,背后行不通(他知道人类也有后进式那是很后来的事)。然而最让他感动的还是大马哈鱼,自然界竟有一种不需要身体的接触就可完成的交配,多么优雅,多么纯洁!和它们相比,骑在母狮子身上的公狮子,骑在母斑马身上的公斑马,都太粗俗,太下作了,一副急不可耐哼哧哼哧的蠢相,和饿痨了的秃鹫鬣狗趴在死尸身上狂嚼大啖一样丑恶不堪。鲤鱼村的收旧货者有一种天生的洁癖,他觉得发明电视机的人类传宗接代时应该像大马哈鱼,而不是像狮子斑马一样干。
受这份想象力的驱使,他每晚躺在床上,便情不自禁地干起大马哈鱼干的事。他并不是在手淫,他压根没想过做这种事需要用手,他只要幻想自己是一条雄性的大马哈鱼,身边躺着另一条雌性的大马哈鱼,幻想黑暗的空气是幽深的水底,就能进入佳境。唯一的遗憾是他不能像大马哈鱼似地从后窍喷出一股烟雾——人毕竟不是鱼,他从未靠想象到达高潮,却常在睡梦里遗精,把被子弄得腥湿一片,醒来后懊恼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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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中火
14楼

镜头组12 另一条大马哈鱼
人一生中总会遇见一两次纯属巧合的事,它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既带给你灭顶之灾,又赐给你意外的周全。它是命运挂在你墙上的一张琴,平时积满灰尘,似乎永远不会出声,而你也遗忘了它的存在,把日子不好不坏地过下去。但某天命运的手指发了痒,来了兴致,轻轻一拨,那琴弦便铮鸣不止,让你的这间屋子再也无法平静。
一九八三年的某一天,春天夏天或者秋天冬天,彭瞎子的那张琴被命运拨响了。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彭瞎子和往常一样,吃完了午饭,从他的破屋子里出来,走到鲤鱼村的每一条巷子里去做他下半天的工作。彭瞎子工作时比别的自由职业者沉默,不大吆喝,好像他脸皮薄,羞于扯着喉咙用足以把死人吵醒的音量大喊大叫,惊扰了别人的私事,尤其现在是午睡时间,打搅邻居更不合适。三十年前这个城市的居民无论吃公家饭的还是自由职业者都有午休的习惯,不管路途远近,中午他们总要回家吃饭,睡个长长的午觉才去上班。至今人们还怀念着那种慵懒的生活节奏,把它看作时代在退步、今不如昔的一个证明。
彭瞎子也不例外。他刚刚睡醒,还有点迷迷瞪瞪,背着麻布口袋和秤杆子贴着墙根慢慢地向前走,与其说寻觅生意,不如说在散步消磨光阴。他走过了最近的两个邻居家,两家都门窗紧闭,主人或许还在午睡,或许出门上班了。他继续往前,走过第三个邻居——农产品公司李司机家,那座紧紧依附在大院高墙下的独门独户的小院时,突然看见了一张掉在地上的报纸。他弯腰去拾,当眼睛和大地的距离足够辨认报纸上最小的字时,一种奇异的声音传到了他的耳朵里——声音仿佛竟是从报纸上发出的,谁在喃喃念诵那些铅印的文字。他站住脚,凝神细听。声音消失了,只剩下满眼的铅字整齐地排列在报纸的版面上。他捡起报纸塞进麻布口袋准备离开,而这时声音又传来了。
司机家院子的门虚着一条缝,声音就从门缝里传来,很轻很轻,像细雨落在屋瓦,不,落在水面上。而且断断续续,一个波浪一个波浪地高上去,落下来,又高上去,又落下来,像是他母亲缠绵病榻时不分白天黑夜的呻吟,软弱无力地,十分痛苦地。
“有人生病了吗?”
彭瞎子心想。他不好管闲事,除了做生意,和鲤鱼村以及农产品公司的人家没有一点儿私交,而一个离群索居沉默孤僻的人更不会操心别人家的是非短长。邻居吵架啦,夫妻打架啦,打孩子啦,请客啦,结婚啦,死人啦,所有这些热闹茬子既没人邀请他参加,他也躲得远远的,像一匹孤独的狼,冷漠地游离在好事的同类之外。
放在往常,彭瞎子想过“有人生病了吗”之后,便继续走他的路了。但是今天,他却驻足不前。一来他刚刚午睡过,还不很清醒,有点恍恍惚惚的;二来他没有什么紧活儿要赶,而那种酷似病人的呻吟声勾起了他心底对往昔的回忆,多年前当他的双亲俱在时一个家庭的回忆。他突然升起一个从来没有过的念头,想进司机的家看一看是谁生了病,需不需要帮助。他一边想,一边就真的把虚着的院门推开了一点,朝里张望。里面毫无动静,他把门又推开了一点,宽度够让一个人侧身走进去,抬头看了看向四周,没见一个人影,便大起胆子钻进了司机家的院子。
彭瞎子的全套动作就像在做贼。可他并不想偷东西,只想看看是不是有人生病。他又没有溜门撬锁,门自己开着,一条野狗一只野猫都能钻进去,人怎么不行呢?彭瞎子和鲤鱼村的人一样缺乏隐私观念,认为如果谁家中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就该把大门关牢,开着门让别人撞见了是自己不好。不过对彭瞎子来说,像这样不请自入一户陌生人家平生还是第一遭。他不免有点紧张,害怕被屋里的人发现了。
司机家的院子很窄,从院门到屋子只有几步远,两大间红砖砌的平房屋瓦锃亮,门窗的漆都还很新。沿墙根安排着煤棚,柴堆,水缸,火炉等等生活用具,一律干净整齐,一尘不染。院子中养了几盆花,有吊钟,有水仙,月季。月季正在开放,一大簇丰盛的绿叶捧出几朵娇媚的红花,挺然翘然,被晾衣绳上挂的湿衣服滴下的水浇灌着。花盆底的土地上长着厚厚的青苔,湿漉漉地一直蔓延到屋前的水泥台阶。这些可爱的植物为简陋的小院平添了几分生机和情调,表明这儿是被一双爱美的温柔的手打理着,照顾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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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中火
15楼
各位女神节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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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中火
16楼
看片子猜测剧情,可以加入煞风景大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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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中火
17楼
近期事忙,本帖暂停更新,以后有时间再写,谢谢各位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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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中火
18楼
写小说需要气韵,我这篇气韵不足,难以为继。是我这些年忙于写作而疏于读书,积累不够的缘故。今后一段时间我要静下心来多读点书,写写书评文论,攒够了气韵再继续写小说。恰好断在这里,不是故意,是机缘巧合。各位见谅了,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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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中火
19楼
呵呵,生气谈不上,有读者,有热情的读者,作者总之是高兴的。
我不会跟别人讨论我的小说该怎么写。别人会用的情节,只要合适,我也会用,并不刻意避开。
我虽然提倡小说要写故事,但我写小说并不是用功在情节的离奇上,以独出心裁来吸引眼睛。就拿“造孽”来说,情节其实是非常狗血的,像电视剧。别人反而要避开,但是我写,因为那两个人放在他们的环境里就该做那样的事,换了别的写法反而违和。
所以当我构思好一个小说之后,一般不会有什么大的改动,更不会因为谁说了什么而改变故事的走向。说得狂妄一点吧,我是严肃小说家,不是通俗小说家。虽然我提倡作家应该尊重读者,写清畅明白的人话给人看,而不是写云山雾罩的神仙话给神仙看。但是尊重读者,绝不等同于被读者牵着鼻子走,你想看什么,我就给你写什么。
然而如果读者想看的恰好和作者想写的耦合了,为了赌气故意不写,那也是错的。但是多少就有些尴尬了,所以读者如果对一篇小说有兴趣,想知道下面的故事,那就最好保持安静,不要去猜想下面的故事,心里想想,别说出来,别煞风景。这跟在剧场看剧是一样的,当一些关键情节出现时,谁也不能喊一嗓子“要出事”不是?要讨论,等幕间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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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中火
20楼
第二幕是写完了的,我需要修订一下,稍迟会贴出来。后面的可能时间要长一些,这篇很难写,确实费心神。到现在17000多字,还没有真正的戏码,还在铺垫,在我的小说里是非常罕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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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中火
21楼
镜头组12 另一条大马哈鱼(2)
彭瞎子站在小小的花园中间,有点不知所措,该进还是该退。房门是紧闭着,而那个诱他进院子的呻吟声正断断续续、一浪一浪地从房门左边一扇半开的窗户里传来。
他已辨认出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年轻的司机的女人,不是他的垂老生病的母亲。他和鲤鱼村的人一样认识农产品公司临时工司机的女人,不,比他们认识的还要多。女人在文化站二楼的图书室上班,她每天下班的点儿,正好是楼下电视室开放,彭瞎子来看电视的辰光,两个人一来一去都非常准时,他和她几乎每天总要在服务站遇见一次,有时在路边,有时在门前。这原本算不上什么交情,她从未看过他一眼,更别说打个招呼,寒暄几句了。可是天天见面的人之间总会生出一种灵犀,让你觉得和那个陌生人多少有点“缘分”。
彭瞎子觉得他和司机的女人有缘分。没有缘分,怎么会天天遇见呢?其实他天天遇见的不止司机的女人,鲤鱼村拾垃圾的老太婆他也天天遇见,可他从不觉得和她有缘分。因为司机的女人长得漂亮,比鲤鱼村所有的女人都漂亮,而彭瞎子和所有的男人一样喜欢漂亮女人,能常和那个芳香的花朵擦肩而过,当然是一种美好的缘分。他习惯了每天在服务站和她打一次照面,假若哪天没看见她出来,而二楼楼梯的铁门已经上了锁,他就会想怎么今天图书室提前关门了?如果她人没出来,而楼梯门还开着,他就会想怎么今天图书室关门这样晚?
彭瞎子是一个心思敏锐,善于观察的人,也是一个好奇心很重的人,要不他怎么爱看动物世界呢?而在内心深处,他还是一个渴望交往的人。任何一个正常人都渴望交往,不喜欢孤独,哪怕他沉默孤僻,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哲人说只有上帝和野兽才喜欢孤独,其实是谬误,上帝不去说他,野兽很少几个喜欢孤独的,看看动物世界就知道了,哪怕是一生独来独往的老虎,有些个时候也想要找个伴儿的。彭瞎子没有一个亲人,也没有一个朋友,他不知不觉中把文化站每晚相逢的女人看成了他的“朋友”——哪怕达不到朋友的程度呢,至少是一位熟人,他认识,也认识他的人。女人从没跟他做过一次收旧货的生意,和鲤鱼村那些因业务而结识的熟人相比,他与她的关系是一种更纯粹的关系,人与人之间因缘际会的善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友情”。
当然喽,这些“友情”纯属他单方面而起,至于女人那边对他是不是怀着同样的“友情”,就只有上帝才知道了。可是今天,上帝把一张报纸掉在了女人的门前,用一种仿佛病人的呻吟声把他引进了小院,现在是文化站午休的时间,她应当在家睡午觉,为何会发出这般痛苦的呻吟,莫非是她突然生了急病?司机不在家,无人照看,病人会不会出危险?他和她虽然没说过话,总算也是一个熟人,每天相逢的缘分,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友情,他怎能坐视不顾呢?从来不管闲事的彭瞎子要管一次闲事了,他走上去敲门,前脚勇敢地踏在房门前的台阶,后脚却迟疑地停住了。
不成,不能这么莽撞,他得先弄清楚,女人是不是在生病,需不需要他帮助。彭瞎子是一个谨慎的人,谨慎得像哈姆雷特,优柔寡断也像。凭什么这些伟大的品质就只能出自尊贵的王子,不能出自一个收旧货者呢?凡事应三思而后行,先哲告诉我们,如果能从窗户了解事情的真相,就不必从门。彭瞎子收回了敲门的手,俯下身扒住墙壁上的红砖,小心翼翼地把脑袋绕过半开着的窗扇,屏住呼吸,悄悄地往里探看。
起先他什么也没看见,因为窗户虽然开着,里面却拉着窗帘。如果彭瞎子有一点点儿尊重别人隐私的好习惯,他就该知难而退,转身去敲门了。可惜他没有,而强大的好奇心驱使他做出了更加错误的行为:他伸长手臂越过窗棂,将垂着的帘子掀开了一道缝,把一只眼睛凑上去观瞧。他的动作非常隐蔽,保管让屋里的人觉察不到窗帘动过,顶多以为是风把帘子拂了拂。而那道缝也非常之小,宽度超不过一只眼睛,绝不会暴露了自己。一般人靠这点缝隙根本看不到什么,可是别忘了彭瞎子拥有鲤鱼村最好的视力,当初在杂货店他是怎么透过人缝看电视的?如今他把这份独一无二的本领用在偷窥司机的女人上了。当然他并不知道自己在偷窥,他就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偷窥这种不道德的行为,他满心以为自己是在帮助别人,做好事呢。于是,他便看见了一生难忘的情景……
屋子里亮着灯,一盏四十支光——或者六十支光的日光灯贴在天花板中央,像晴日里升上天顶的小太阳,把屋里的一切照得亮堂堂,像黑白电视机——不,彩色电视机绚烂多姿的荧光屏,在那儿上演着彭瞎子一辈子未尝看过的影视剧……一个女人,司机的女人站在屋子中间,全身脱得一丝不挂,正对着墙上的一面穿衣镜欣赏自己的裸体。她柔柔地扭动腰肢,像一条站立的蛇,双手在身上来回地摩挲,眼睛瞧着镜中的自己,半开的口里发出断续的仿佛病人似的呻吟。
彭瞎子以为自己眼花了,简直不敢相信看见的东西。他从未见过一个脱光衣服的女人,都没认出那是他每天见到的在文化站上班的司机的女人,还以为看见了一个妖精,狐狸或者老蛇变的妖精,从小时候父母给他讲过的鬼怪的故事里走出来,披了一张人皮,预备到人间为非作歹。他吓得差点叫出了声!等他认出那个妖精和司机的女人长着同一张脸,才算放了一点心,知道没有白日见鬼。可是女人在搞什么鬼,她干嘛要大白青天脱光衣服照镜子?她想洗澡吗?他向屋里搜寻,没有热气腾腾的洗澡盆,只有冷冰冰的家具,桌,椅,床,衣橱,和一面擦得铮亮的穿衣镜,镜中映出一个女人的裸体,和屋子里的这一个一起动作,一道呻吟,仿佛孪生姐妹——不,身在阴阳两界,隔着一堵透明墙互相凝望的一对妖精。
彭瞎子的心怦怦地跳个不停。他明白女人并没有生病了,谁个生病的人会正中午脱得一丝不挂站在房间里照镜子?除非一种病,神经病。可是也不像,生神经病的人都神神道道的,而女人每天他都看见,很正常;再说了,文化站也不会让一个神经病在图书室上班,如果她真有神经病的话,早被送到“鹿冲关”去了(我们城里的精神病院在“鹿冲关”)。可她不是神经病,为什么要做这么奇怪的事情?他不懂那是爱照镜子的女人在自己家里享受她的爱好。论理彭瞎子既然知道了女人没有生病,就该停止不光彩的偷窥,离开司机家去做他的事。可他非但不打算离开,还把窗帘缝又弄大了一点,好更清楚地看见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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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中火
22楼

女人真美。没穿衣服的女人比穿衣服的女人更美。彭瞎子如果看过文艺复兴时期的名画《维纳斯的诞生》,一定会用美神维纳斯来形容那个赤裸的女人。初生婴儿般纯洁的面容,发育成熟的少妇的身体,两种世间最美好的事物合二为一,波提切利若能有这样一个模特儿一定心满意足了。女人已不太年轻,已过了她的盛年。可岁月还未及掠走她的风华,时间为她沉淀的风情正芬芳而浓郁。平时被老气的衣料盖住,不显山不露水的身体原来比她的容貌还要好。以挑剔的眼光看来,每个部分都不完美,都有缺点。肩膀宽了些,手臂短了些。可是够了,很够了,要知道图画中的美神也不完美,三围和大小腿的比例都颇值得推敲,一个凡间的女子能长成这样已经够好了。丰胸,翘臀,细腰,长腿,让一切女人嫉妒的财富都在她身上,还要怎么样?她在镜子前面袒露一切,一样一样检点自己的财富。她脱得真是彻底,摘掉了发卡,甩掉了拖鞋,让漆黑的长发瀑布般散落在细长的头颈四周,粉红色的脚趾踩在大红油漆漆过的木地板,好像从血红的大海中泛起的气泡;白皙的皮肤沐在日光灯青白的光辉里,全身涂了油似地发亮,整个人儿就仿佛从天而降、又似拔地而起的一座白雪皑皑的山峰……
正午司机家的小院子里,女人向一位不请自来的客人袒露着鲤鱼村最美的裸体。彭瞎子看呆了。他一会看女人,一会看镜子,分不清哪一个更好看,哪一个更真实。女人身上的一切都吸引他,他用鲤鱼村视力最好的眼睛占据着那些诱人的财富——它们因为镜子的反射又增加了一倍的价值。而他最喜欢看的是女人的乳房。他第一次看见女人赤裸的乳房。她已不是少女的年龄,乳峰有一点儿下垂,不过不厉害,依然结实,饱满,浑圆,映着灯光像一对闪闪发亮的金字塔,沉甸甸地悬挂在心窝下面。乳头不很红润,颜色有些深,像两颗熟透的葡萄,引诱着馋嘴的狐狸欲叼住它们吮吸而不能的酸劲儿。彭瞎子感到口渴,他不知道这是情欲在向他袭击,肾上腺素升高的结果,他睁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女人似乎也格外钟意她的美胸,她的手在双乳上停留得最久,像揉面团似地搓着,揉着,挤着,按着,还时不时把垂到胸前的长发撩开,好让它们整个儿暴露出来。她歪侧着脑袋,一会向左歪,一会向右歪,眼睛却始终直勾勾地瞧着镜子,欣赏那个搔首弄姿卖弄风情的女子……后来她单用一只手抚弄胸部,另一只手顺着柔软的肚皮滑下去,停留在两腿中间更隐秘的部分,不住地摩挲,揉搓……
这个撩人的动作加重了彭瞎子的口渴。他不清楚她在做什么,可他从她的胯部放肆的扭动里,从她一声浪过一声的吟哦里知道了她正被一种强烈的快乐驱使着,陶醉着。那是体会过性爱的女人在追溯她久违的欢乐,那是长期得不到抚慰的女人为自己寻找的一点福利,正是她沉醉在自造的欢乐中不知不觉发出的吟哦将他引诱到此地……她和他干的事是一样的,他在夜晚解决性的需要,而她却在白天,司机不在家文化站午休的时间。这是鲤鱼村的另一条大马哈鱼,雌性的大马哈鱼。可他早已将大马哈鱼忘到九霄云外,女人灵巧的手指在她凹陷的下体的运动教会了他人类该怎样传宗接代,他迫不及待地想试验了……肾上腺素迅速增加,裤裆里的东西急剧地膨胀,超过了动物世界所能制造的想象。他呼吸急促,血液冲上脑部,甚至想破窗而入扑到赤裸的女人身上,像公狮子扑向母狮子,公山羊扑向母山羊,用身体而不止是用眼睛把她的一切财富据为己有……
当然,他不会这样做。他是一个有理智也有道德的人,虽然受教育不多,“强奸犯法”总归知道。才一转瞬,他想做坏事的冲动停息了。粗野猥琐的狮子山羊退了场,心头又浮现起大马哈鱼们在海底交配的情景,它们并肩站立,毋需身体的接触便进入了佳境。他终于明白大马哈鱼们的欢乐来自何方了。他学着女人的样儿把手伸进裤裆,捏住那根粗壮的硬物一上一下地运动起来,跟女人的节奏完全合拍。于是,亘古未有的一幕奇观在正中午鲤鱼村司机家的院子里上演了,两个素昧平生的女人和男人隔着门窗和墙壁,一个在屋里自慰,一个在屋外自慰,两条大马哈鱼展开了一场别开生面的交配……
这是一场大自然赐予的交欢,既文明优雅,又合符法度。美中不足的是,彭瞎子是在偷窥女人,而女人却不知道她在被偷窥。女人奉献给彭瞎子的这场精神上的交欢是不自愿的,她并不想充当雌性的大马哈鱼,给一条雄性的大马哈鱼来欣赏。她趁文化站午休的辰光回家享受自己的福利,忘记锁好院门,才放进了一条饥渴难耐的大马哈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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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中火
23楼
第三场 蒙冤受屈
镜头组13 偷窥如何变成了强奸
一只突然闯入的鳖打断了两条大马哈鱼。
谁也没想到女人的丈夫会在这个时候回家。农产品公司派司机到外省拉一批山货,本该明天回来的。差事办的太顺利,提前了一天。他提着一只沉重的麻袋,里面装满又大又熟的板栗走到家门口,习惯地放下袋子去掏钥匙,却发现院门开着,心中顿生疑云。
司机是个疑心病很重的人。自己条件平平,却讨了个如花似玉的老婆的男人很容易生疑心病。更何况他那方面还不行,谁能担保女人乘自己不在家时不偷偷地找点福利?司机每次回家总怀着不好的预感,生怕推门便看见一出通奸的场面:女人一丝不挂地捂着被子缩在床角,而一个精赤大条的男人跳下床来二话不说夺路就逃……他幻想过一遍又一遍,有时那男的是打开窗户跳进院子逃走,有时干脆将拦路的丈夫一把推个跟斗,直接从大门溜之大吉。这些年里他被越来越重的疑心病折磨得十分苦恼,妻子的任何一点反常都能让他担忧得要死。真要叫他抓住点什么“真凭实据”,不需要伊阿古的挑拨他就能当上杀妻的奥赛罗。他恨不得一天到晚把老婆拴在身边,只要他在家的时候,连她出门买个酱油都要跟着,生怕这一忽儿看不见,他那个风流的婆娘就跟别人跑了。司机因为工作的关系经常一连几天把女人独个儿丢在家里,实在是不得已的事情。他每次回家必先盘问女人,这些个白天和夜晚她在家都做了些什么,还到处搜寻可疑的痕迹,床单,被子,连女人的内衣他都仔细检查过,力图找到通奸的蛛丝马迹,从无结果,却让他更加不安,以为女人和她的奸夫手脚做得非常干净,不留下一点破绽。果然,他今天偶然提前回来,便发现了反常的情形,怎能不令他敏感的心里涌起重重疑云?
女人如果不在家,院门一定是关好的。现在门却开着,说明女人在家。可是女人一个人在家为什么不关上门?自己明天才回来,她这是给谁留门呢?难道……
司机的心紧缩了一下,他蹲下身,把头贴在门上听里面的动静,一模一样地听见了先前彭瞎子听见过的声音。司机差点昏过去。完了,这回是真的了!真的有奸夫,就在他的家里,在他的女人的床上!奥赛罗单凭一方手帕就能断定老婆出轨,他可是真真切切听见了女人的叫床声!他们大白天办好事竟然都不关上门!
他永远恐惧着的那个鬼此刻就站在他面前,只差捅破一层窗户纸就要看见它的脸。他突然害起怕来,犹豫着要不要进去抓奸。常言道“家丑不外扬”,这一闹,弄得四邻皆知该怎么办?那个奸夫会不会是他认识的人?他抓住他们该怎么处置?去厨房拿菜刀,先杀女人还是先杀男人?他们如果反抗,夺下刀来杀自己要不要喊救命……
司机心里盘旋过许多闪念,有不甘蒙羞的丈夫宁为玉碎的果敢,也有惯于吞声的男人甘愿瓦全的懦弱;一会想和奸夫淫妇拼个你死我活,一会又想息事宁人不进家门,到外面逛一圈让奸夫淫妇办完好事再回来,索性当个缩头乌龟算了……终究还是戴绿帽的愤怒让软弱的小男人变成了大丈夫。他腾地站起,腰杆挺直,下巴咬紧,眼中射出鬼神惧怕的凶光,拳头捏得咯嘣作响,背起装满栗子的麻袋飞起一脚踢开院门,像入室抢劫的土匪闯进了自己的家。
事情就是这样不凑巧。如果司机沉得住气,安静地推开门进去,他将看见彭瞎子趴在窗户上偷看他女人的情景,整个事件的性质就全变了。可他下定捉奸的决心冲进院子,弄出如此大的响声,惊动了沉浸在大马哈鱼的美梦中的人。彭瞎子听见院门被撞开的一瞬慌忙转身,人离开了窗户,背靠房门站立。他一只脚踏在台阶上,另一只脚踩在院子里,那架势就仿佛刚从屋里走出来似的。在决定命运的一瞬间,彭瞎子抬头看见冲进院子的司机,而司机也立刻看见了他——
彭瞎子愣住了,他不明白司机回自己的家为什么下那么大力气撞门;司机也愣住了,他想不到“奸夫”的动作那么迅速,一转眼便穿好衣服堂而皇之地走出屋子,更想不到女人挑中的“奸夫”竟然是住在斜对面的鲤鱼村收旧货的彭瞎子。
“你在这里干什么?”司机恶声恶气地对彭瞎子说。
“我……”
彭瞎子想说“我没干什么”,可他看见司机眼冒凶光,背上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口袋径直朝他冲了过来,吓得脑子里一片空白转身就逃。他忘了背后是房门,猛地撞了上去。情急之中这一撞的力道非常之大,竟把门锁撞开了,收不住脚的彭瞎子一头冲进了屋子里。
“啊!”
女人看清进来的是谁,惨绝人寰地叫了一声,急忙跳到床上拉开一床被子盖住赤裸的身体。她的丈夫紧跟进来,看看床上美艳动人的女人,又看看床下衣衫破旧的男人,实在不敢相信亲眼所见的事,眼前这对极不相称的男女就是自己幻想中的奸夫淫妇。他为那个莫须有的情人设想过几十种身份,却从没想过他会是一个收旧货——破烂儿的。老婆勾搭上一个收破烂儿的,老婆勾搭上一个收破烂儿的!开国际玩笑啊,这怎么可能呢!?可看这光景两个人明明已经……或许是强奸?对,一定是强奸!这个收破烂的王八蛋色胆包天,趁女人睡午觉的当儿撬开院门,溜进家来强奸了她!他奶奶的,堂堂农产品公司司机的女人居然给一个收破烂儿的强奸了!
司机给自己找到了一个挽回面子的解释,他是一个做事缜密的人,虽然事起仓促,又在盛怒之下,却没有忘记取证。他走到床边,掀开女人的被子伸头往里看了一眼,又伸手进去摸她的下体。他把摸到的东西放到鼻尖嗅了嗅,二话不说抬手先给了吓傻了的女人两记耳光,掉过头来便向呆如木鸡的彭瞎子扑去,一边对他拳打脚踢一边歇斯底里地大骂特骂起来——
“你强奸我老婆!你强奸我老婆!你个狗日的拾垃圾的货……”
“我没有……”
“你没有,你没有她屄上的水是哪个流的?你个拾垃圾的货还敢当强奸犯,走,跟我上公安局!”
司机久不能举,早忘了男性的精液与女性的体液在气味上的区别,认定女人已被染指,怒不可遏揪住彭瞎子的衣领把他往门外拖。彭瞎子的力气比司机大,拼命挣脱踉踉跄跄奔进院子,却被司机扔在地上的那一大口袋板栗绊了一跤,摔个四仰八叉,袋子散开,板栗滚了一地。他挣扎着刚想爬起,背上已被一个横空飞来的重物压得死死的。司机骑在彭瞎子身上,按住他的头一边使劲儿往地上撞,一边不停地大喊:“抓强奸犯!抓强奸犯!”蒙受耻辱的丈夫此时已顾不上“家丑不可外扬”,一心只想把那越俎代庖的坏蛋绳之以法,他的女人不能白给一个收破烂儿的糟蹋了……
鲤鱼村的人被正中午罕有的动静惊动了。他们大多数人已睡饱了午觉,正陆陆续续走出家门去上班,至少有十几个人听见了司机狂怒的叫喊。他们四处寻觅,很快弄清喊声来自农产品公司临时工家的小院子,纷纷赶拢来看个究竟,在这户孤僻高傲的人家里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他们先是聚集在院子外面,透过洞开的大门往里观瞧,看见农产品公司的司机毒打鲤鱼村的彭瞎子,旁边扔着一条麻袋,硕大的板栗滚得满地都是,还以为收旧货的手脚不干净跑到人家家里偷板栗给逮住了,心想为这点不值钱的东西何至于大动肝火。等到得知偷的不是板栗而是人家的老婆,才都大惊失色,为那个淫贼光天化日之下竟如此色胆包天深深地震怒了。他们鱼贯而入,不分青红皂白围住倒在地上的彭瞎子,像一群秃鹫和鬣狗扑向猛兽抛下的一头猎物,亮出利爪和尖牙,狠狠地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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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中火
24楼
镜头组14 审讯官的三个问题
彭瞎子给打得很惨。他没有被扭送公安局,直接抬进了医院。诊断书上写着:脑震荡,多处软组织挫伤。多处软组织包括眼睛,鼻子,耳朵,嘴巴,脸颊,下巴,喉咙,肩膀,手臂,背,胸,腹,腰,臀部,大腿,小腿……但凡人身上叫得出名字的部位都被打得或出血,或瘀血,或青一块,或紫一块,或皮内伤,或皮外伤。这些看得见的伤都罢了,真正严重的伤在里面:脑震荡,重度脑震荡。长达半个月他昏昏沉沉,神志不清,每天只是睡,像一具被野兽撕扯得体无完肤的斑马的尸体,全身缠着五颜六色的绷带直挺挺地躺在病床上,靠针药,输液,和医院供给重症病人的营养粥维持生命。等他稍稍好转,能消化给犯人吃的粗劣饭食,能回答审讯官的问话了,才从医院转到了看守所。
在彭瞎子住院期间,他的“强奸案”已经调查得差不多了。所有人证,物证,当事人的口供,旁观者的陈述,都严格按照法律的程序一一录取。案情如此清晰,证据如此确凿,即使没有被告人的参与,也可以结案宣判了。所以看守所提审伤愈出院的彭瞎子,不过是按章办事,走一个不可省略的流程而已。
彭瞎子重伤初愈,路都走不稳,更不怕逃跑,破例去掉了手铐。他由两个看守押着离开囚室,穿过一条阴暗的走廊,走进一间没有窗户的屋子。屋子中央放着一张镶了铁皮的长方形桌子,桌上有一盏奇形怪状的台灯,架子和灯罩都是铁做的,粗、大、沉、重像一门炮,灯泡却不亮,昏淡的光线刚能照出坐在桌子后面身穿制服手拿钢笔的人的脸:那是负责审问犯罪嫌疑人彭瞎子——不,彭爱军的审讯官。
审讯官的对面空着一张椅子,那是给候审的犯人坐的。椅子有年头了,坐过无数的打架犯,盗窃犯,抢劫犯,强奸犯,杀人犯,贪污犯,走私犯,反革命犯……依照罪行的大小把他们送进监狱,劳改农场,死刑场……今天彭瞎子也跟那些做尽坏事的坏蛋们一样坐上来了。可是他什么坏事也没有做过。他不过是偷看了司机的老婆(虽然司机骂他“强奸犯”,可问问女人就知道了,他碰都没碰过她)。为了这个错误他付够了代价:在医院里足足躺了半个月,全身伤痕累累,脑袋到现在还又胀又痛,走路像坐船似的晃晃荡荡。他已经接受教训了,这辈子都不会偷看不穿衣服的女人了(穿衣服的女人也不看),他们为什么还不放他回家呢?把他弄到这个关犯人的地方来,是拘留他吗,让他吃几天牢饭,还要批评教育,写保证书才算完?
彭瞎子想不明白他目前的处境。他读书不多,只上过三年级,本来脑子就不够用,又被打成脑震荡,整天昏昏沉沉的,一想事情脑仁儿就疼。他索性不想,任凭人家怎么摆布他好了,反正折腾够了总要放他回家,不会在这儿管吃管住一辈子的。他刚坐上那张犯人专用的椅子,桌上的台灯便骤然明亮,好像一门沉寂的大炮突然开火,炮弹出膛迸发的强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此时坐在对面的审讯官向他问出了第一个问题:
“你是不是叫彭爱军?”
审讯官的声音冰冷,无感情,像这样简短的问题他问过了上千的人。而“彭爱军”三个字对彭瞎子来说如此陌生,他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那是他的名字。
“我……”
他想说“我是彭爱军”,他的思维很凝滞,语速很慢,光说了一个“我”字,“是”字还来不及说,审讯官已经低下头去,用钢笔在纸上沙沙地写字。他写得非常快,写完了,抬起头来又向他问出第二个问题:
“是不是你干的?”
第二个问题比第一个还要简短,只有六个字,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快得不沾牙齿。
“我……”
彭瞎子想说“我没有干”,又觉得不妥,他明明是看了司机的女人的,于是想改口说“我不是故意的”。这一停顿的时间审讯官又埋下头去沙沙地写字了。他想对方大约懂他的意思,替他把没说的话补全了,也好,这样他就不用费心去想该怎么回答这个令他犯难的问题了。
“你为什么要干这事?”
审讯官提出了第三个问。这回有八个字,比上一个问多两个字,可时间一点没延长,快得像打枪。
“我……”
彭瞎子嗫嚅着,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可比前两个难多了,而且不是光用是和不是就能回答的。他脑震荡的脑子实在组织不起一段话来解释他为什么要看女人不穿衣服照镜子,这事儿太长了,得从他路过司机家院子说起,得从他看见地上有一张报纸弯腰去捡,听见门缝里像有人生病似的直哼哼说起,对他来说太难了……好在对方一点儿没有为难他的意思,只听他说出一个“我”字,便照旧埋头飞快地写字,写了好一会儿,比前面两次加起来还长,好像他完全了解彭瞎子心里在想什么,完全了解那倒霉的一天里发生的事,替他原原本本,清清楚楚地写下来了。他可真是一个好人哪!
彭瞎子松了口气,感激地望着桌子对面奋笔疾书的“好人”,等待他继续提问,然后对自己批评教育。然而“好人”没有再提问,也没有对他批评教育,站起身把一张写满字的纸递到他面前。彭瞎子以为那是让他看刚才写的东西,睁大眼睛正准备从第一行看起,站在旁边的看守抓起他的右手,往一个小方盒子里蘸了点印泥,在纸尾的空白处按了一个鲜红的指印,那张纸便从他面前拿走,夹在一卷厚厚的文案中了。
那一定就是保证书了,彭瞎子心想,他已经按了手印,承认错误了,这回可以放他回家了。
随着彭瞎子在他的“保证书”上画押签字,审讯也告一段落。这场简短的只有三个问题的审讯,从他坐上那张犯人专用的椅子,到回到囚室,时间只过去了五分钟。
那是决定命运的五分钟。两星期后法院开庭,法官简短地传讯了几个证人,便宣布审判结果。彭瞎子听见对他的判决时当场昏了过去。只听法官朗朗判道:彭爱军强奸案经审理证据确凿,被告人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根据刑法第某某条,判处被告人彭爱军有期徒刑——八年!
(第二幕 完 25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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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中火
25楼
为“鲤鱼村的红字”配一张图(图片来自百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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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中火
26楼
幕间休息结束,下周继续更新鲤鱼村的红字,第三幕“觉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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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中火
27楼

鲤鱼村的红字
第三幕 觉悟
第一场 鲤鱼村强奸案的后续
镜头组15 谁让彭瞎子住进了监狱
一九八三年发生在鲤鱼村的那场“强奸案”轰动一时,成了鲤鱼村和农产品公司的人很长时间里的谈资,多年以后人们还能回忆起当时的细节。谁也想不到,平时老实巴交的彭瞎子竟然还有这一手,敢犯“花案”,而且一出手就摘掉了鲤鱼村最美的一朵花,让一些有贼心没贼胆的主又是忿恨、又是嫉妒。人们都说:入室强奸那么恶劣才判八年,太轻了,应该枪毙!帮司机拿彭瞎子的人也太客气,才打成脑震荡,下手这么轻,干吗不直接打死了呢,法不责众嘛。更可笑的是,他们把彭瞎子打成脑震荡,自己还付出了代价,混乱中有两个邻居不小心踩到地上滑溜溜的板栗,一个扭伤了脚踝,一个摔肿了膝盖,养了好多天才好。
人们都替李司机冤,给一个收破烂儿的戴了绿帽子。可谁也不知道,司机的这顶绿帽子纯属他自己给自己戴的。他根本没看见女人和彭瞎子上床,那天的全部过程是:他中午回家看见院门开着先起了疑心,继而听见女人叫床似的呻吟声使他断定老婆在和别人通奸,他踢开门闯进院子,恰好看见彭瞎子站在房门前,不管三七二十一冲上去就拿,吓得彭瞎子慌不择路逃进了屋里,而女人正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他看见这一幕更加深信不疑,女人和鲤鱼村收旧货的彭瞎子发生了性关系。至于发生性关系的方式,是通奸,还是强奸,那就连问都不必问。老公是农产品公司的司机,自己在文化站上班的体面的公家女人,又是那么个俏模样儿,一个收破烂儿的怎么可能勾搭得上?饶是司机的疑心病胜过奥赛罗也不相信这种奇迹。想和他老婆通奸,起码也得是个有编制的正式职工吧,住在公司大院单元楼、每天推着自行车上下班、口袋里插根钢笔的干部吧?当然是强奸,没的说。收破烂儿的贱货熬光棍熬疯了,天天看见女人进进出出流口水,乘他不在家狗胆包天癞蛤蟆把天鹅肉吃了,他拼着人人知道他戴绿帽也不能饶了这条癞蛤蟆——八年太轻了,该枪毙,该千刀万剐!
凭良心说,司机并不想冤枉彭瞎子。他和鲤鱼村的人一样,都不相信彭瞎子会是冤枉的,他根本没有强奸过司机的女人。知道真相的只有彭瞎子和女人两个人。两条大马哈鱼各自清楚事发的当时他们俩隔着一道窗户都在做什么,那种行为既不是强奸,更不是通奸,两个人连面都没有见,可他们确实在以一种特殊的方式享受着“性爱”的快感,那种方式羞于启齿,却并不为法律禁止。然而两个人都没有把真相说出来。彭瞎子我们已经知道,他面对审讯官的三个问时,用三个“我”字和一个指印把本该批评教育的错误变成了犯罪和徒刑。但是女人呢?她为什么不说实话,为什么要说谎?她为什么要对丈夫和法官承认那场不存在的强奸?她和收旧货的彭瞎子无冤无仇为什么要坑害他坐牢八年?而她一个女人家从此背上被强奸过的名声?就因为他偷看了她吗?他偷看了她不着一丝在镜子前面自慰的放浪的样子,她要向他报仇?她不肯承认自己在家里做一件与人无害的事,宁愿名誉扫地,让丈夫和邻居都知道自己被一个卑贱到尘埃里的收破烂的人玷污过吗?
这是一个谜,或许将来某一天解开——或许永远不会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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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中火
28楼

第三幕 觉悟
第一场 鲤鱼村强奸案的后续
镜头组15 谁让彭瞎子住进了监狱
一九八三年发生在鲤鱼村的那场“强奸案”轰动一时,成了鲤鱼村和农产品公司的人很长时间里的谈资,多年以后人们还能回忆起当时的细节。谁也想不到,平时老实巴交的彭瞎子竟然还有这一手,敢犯“花案”,而且一出手就摘掉了鲤鱼村最美的一朵花,让一些有贼心没贼胆的主又是忿恨、又是嫉妒。人们都说:入室强奸那么恶劣才判八年,太轻了,应该枪毙!帮司机拿彭瞎子的人也太客气,才打成脑震荡,下手这么轻,干吗不直接打死了呢,法不责众嘛。更可笑的是,他们把彭瞎子打成脑震荡,自己还付出了代价,混乱中有两个邻居不小心踩到地上滑溜溜的板栗,一个扭伤了脚踝,一个摔肿了膝盖,养了好多天才好。
人们都替李司机冤,给一个收破烂儿的戴了绿帽子。可谁也不知道,司机的这顶绿帽子纯属他自己给自己戴的。他根本没看见女人和彭瞎子上床,那天的全部过程是:他中午回家看见院门开着先起了疑心,继而听见女人叫床似的呻吟声使他断定老婆在和别人通奸,他踢开门闯进院子,恰好看见彭瞎子站在房门前,不管三七二十一冲上去就拿,吓得彭瞎子慌不择路逃进了屋里,而女人正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他看见这一幕更加深信不疑,女人和鲤鱼村收旧货的彭瞎子发生了性关系。至于发生性关系的方式,是通奸,还是强奸,那就连问都不必问。老公是农产品公司的司机,自己在文化站上班的体面的公家女人,又是那么个俏模样儿,一个收破烂儿的怎么可能勾搭得上?饶是司机的疑心病胜过奥赛罗也不相信这种奇迹。想和他老婆通奸,起码也得是个有编制的正式职工吧,住在公司大院单元楼、每天推着自行车上下班、口袋里插根钢笔的干部吧?当然是强奸,没的说。收破烂儿的贱货熬光棍熬疯了,天天看见女人进进出出流口水,乘他不在家狗胆包天癞蛤蟆把天鹅肉吃了,他拼着人人知道他戴绿帽也不能饶了这条癞蛤蟆——八年太轻了,该枪毙,该千刀万剐!
凭良心说,司机并不想冤枉彭瞎子。他和鲤鱼村的人一样,都不相信彭瞎子会是冤枉的,他根本没有强奸过司机的女人。知道真相的只有彭瞎子和女人两个人。两条大马哈鱼各自清楚事发的当时他们俩隔着一道窗户都在做什么,那种行为既不是强奸,更不是通奸,两个人连面都没有见,可他们确实在以一种特殊的方式享受着“性爱”的快感,那种方式羞于启齿,却并不为法律禁止。然而两个人都没有把真相说出来。彭瞎子我们已经知道,他面对审讯官的三个问时,用三个“我”字和一个指印把本该批评教育的错误变成了犯罪和徒刑。但是女人呢?她为什么不说实话,为什么要说谎?她为什么要对丈夫和法官承认那场不存在的强奸?她和收旧货的彭瞎子无冤无仇为什么要坑害他坐牢八年?而她一个女人家从此背上被强奸过的名声?就因为他偷看了她吗?他偷看了她不着一丝在镜子前面自慰的放浪的样子,她要向他报仇?她不肯承认自己在家里做一件与人无害的事,宁愿名誉扫地,让丈夫和邻居都知道自己被一个卑贱到尘埃里的收破烂的人玷污过吗?
这是一个谜,或许将来某一天解开——或许永远不会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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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中火
29楼
镜头组16 彭瞎子含冤受屈的心情
彭瞎子做梦也想不到他这辈子竟然会坐牢。他一向认为自己的命不好,生在穷苦的收旧货的家庭,受人歧视,被人嫌弃,连一个名字都没有。人人都喊他彭瞎子,彭瞎子。他瞎吗?一点也不瞎,眼睛比鲤鱼村谁都亮(他要真是瞎子那倒好了,就惹不上这场天降的祸事了。)就因为他的父亲是高度近视,是个“瞎子”,父亲死后他从学校辍学,接过收旧货的称杆子走街串巷做生意时,连他父亲这个“瞎子”的诨名也继承了,好像那是一个贵族的封号,有多光荣似的。至于他真正的名字,彭爱军,从来没有谁叫过一次。直到这次吃官司,他才从审讯官和法官的嘴里听见了他久违的姓名。
可是又怎么样呢?收旧货的就不是人吗,收旧货的就不配有一个人的名字吗?说谁谁是瞎子,那不是叫人,那是骂人。连电视上都在提倡五讲四美,讲文明,语言美,哪怕是真的瞎子,也该尊重人家,称人家一声“盲人”,何况他还不是。他明白,那些人是不把他——他父亲,他母亲这一类的人当人看的,没文化,没“正当”工作。其实他们自己又好到哪里去呢?他们又多念过几天书,干的那些“正当”工作又有多高尚呢?名字写在本册子上,每天有个固定的地方上班,有人管着,打考勤,发工资,就高人一等了?就可以叫别人“瞎子”了?——荷!
都是靠劳动吃饭,都是劳动者,凭什么?拿那种眼光看人,拿那种口气叫人,呼来喝去,像对一条狗:“喂,过来!我家有几斤铁,收不收?”“我家有一捆报纸,收不收?”好像给狗丢骨头。凭什么呢?他白拿他们的东西吗?他不是按质论价按斤计价把钱一分不差地付给人家吗?哪次短斤少两,故意压价?反倒是别人常常以次充好,胡搅蛮缠,一分两分的便宜也要占。他们从来不让他进家,东西提到门口,人一半站在门里,一半站在门外,严严地挡住他的视线,好像家里藏着金山银山,被收旧货的贼眼睛一瞄见就丢完了。
天地良心,他从没拿过别人哪怕只值一分钱的东西,连念头都没有起过一次。虽然人家不把他当人看,他,还是把自己当人看的。然而……人一辈子总会犯一次错误吧,他这回确实是偷了人家的东西了,虽然不是故意的。他偷看了人家的老婆,人家的老婆在自己家里光着身子照镜子,他踅摸进去趴在窗户上把她偷看了个够。他很下流,很不要脸,活该被打,打成脑震荡也认了。可是他没有强奸她,没有!他不该被判强奸罪,顶多劳教一个月也就够了。八年,天,八年!那天在法院戴着手铐穿着囚衣站在被告席上他就觉得不对劲,怎么会那么大阵仗呢?那么多戴帽子穿制服的人,法官——审判员和审判长,民警,法警,还有兵,站成一排,捆着皮带,拿着枪。审判员是个北方人,口音十分浓重,问他的话他大多听不懂,只好含糊地点头、摇头。司机和女人站在证人席,还有两个邻居也在。他们大概也听不懂法官的北方话,问话也是点头、摇头。就这么一会审完了。休庭五分钟。然后宣判。审判长是个老头,头发雪白了,说的倒是我们那儿的话,判词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他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心跳的快要从腔子里蹦出来了。他想喊冤,像电视上那些含冤受屈的好人一样,大喊两声“我冤枉!”却喊不出声,受过脑震荡的脑袋里面像有连珠炮的炮仗接连炸响,把他炸晕过去了……
同一天宣判的还有好几个死刑犯,他们一个个五花大绑,头皮剃得青光,一判完便押上几辆解放牌卡车先是游街,游完街就开到马王庙执行枪决了(马王庙是我们城郊枪毙人的地方。)他也跟着去游街,因为失去了知觉,让两个兵架着。路上的冷风把他吹醒了,他听见刑场那边传来的枪响,知道在枪毙人,竟一点不觉得害怕,心想不如干脆连他也枪毙了算了。他一个从小到大没干过一件坏事的人最后当上了罪犯,不是盗窃犯抢劫犯,是名声顶顶恶劣最最下流不要脸的强奸犯!他还蹲什么监狱,直接枪毙算了,他死了也没脸去黄泉见他的父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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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中火
30楼
第二场 狱中生涯
镜头组17 彭瞎子在监狱里的生活
彭瞎子进了监狱以后,过着怎样的生活?我不很清楚。我和大多数读者一样从未坐过牢,对监狱里犯人们的生活相当隔膜;倒是常在小说和影视剧里看见过狱中生涯的林林总总。大家就请凭借经验去想象一个囚犯在监牢里会过一种怎样的生活吧,别的犯人怎么过,想来彭瞎子也差不多:
剃了光头,穿着印了号码的囚衣,住在挤满了双层铁床的牢房,每天排着队在狱警的呵斥声中起床,洗漱,吃饭,在镶有高压线的混凝土浇灌几层楼高的围墙底下干活,放风,晚上回到牢房睡觉……八十年代的监狱,隔三差五还有政治学习,各种旨在改造罪犯的心灵、使他们深刻反省重新做人的思想教育。其他诸如饭食粗劣,没有一丁点自由,上厕所都要报告,被犯人中的“老大”欺负,做苦工,关黑屋,被毒打,凡此种种对人的肉体和精神的摧残、折磨,无论古今中外都是司空见惯的,毋需一个局外人展开想象的翅膀。总之,坐牢是一种人世间最痛苦的生涯,它是为惩罚做了坏事的人而设立的,是提前到人间的炼狱。它无法引起任何浪漫的联想,所有美好的词汇,友爱,温情,希望,向善,都与它无缘,在这里只有冷漠,残忍,绝望,堕落。它是好人避之不及,坏人胆战心惊的所在,是活人的坟墓,僵尸的乐园。它是善恶相报的轮回,让放过鬼债的人们在此用生命中最宝贵的时间还本付息。它是法律、道德和正义的皮鞭,无情地抽打作恶的肉体和灵魂,伸张正义的时候也会制造冤屈。
在这儿说句题外话,小说和影视剧里坐过牢的主人公差不多都是受冤枉的。这难免给世人造成一种错觉:好像监狱里关满了含冤受屈的无辜者,狱警都是凶恶的坏蛋,犯人都是可怜的人,该同情,该饶恕;每当他们铤而走险成功越狱总让人叫好鼓掌,回头收拾了坏蛋狱警更是大快人心。这其实是一种颠倒黑白,混淆是非。文学作品如是描写,那是为了戏剧性的需要,为了人物塑造更生动,罔顾生活的真实而编造的曲笔,是为了艺术而歪曲人生的轻率和夸大其辞。想想一个基本的常识就知道,好人都在坐牢,坏人逍遥法外,我们这个社会早完蛋了。
说别人归说别人,我自己也未能免俗,为了故事的需要也把一个无辜的好人送进了监牢。在此我必须向读者申明,作者没有任何颠倒黑白,混淆是非的用意,我相信我们的法律还是公正的,像彭瞎子这一类冤假错案并不经常发生,监狱里关押的还是那些罪有应得的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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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中火
31楼
五一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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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中火
32楼

言归正传,好人彭瞎子过上了罪有应得的坏人的生活:剃了光头,穿着印了号码的囚衣,住在挤满了双层铁床的牢房,每天排着队在狱警的呵斥声中起床,洗漱,吃饭,在镶有高压线的围墙底下干活,放风,晚上回到牢房睡觉……
干活,吃饭,睡觉,他平常也是这么过。监狱的工作并不比收旧货、拾垃圾更辛苦。监狱的伙食也未必比他平时吃的饭菜更差。卫生条件还要好一些。为防止传染疾病,犯人们每周都要被押去洗一次澡,换一次衣服。至于政治学习,思想教育,不过是坐在一间像文化站的电视室那么大的屋子里听管教干部讲讲课,训训话,说些电视上常说的大道理,随你爱听不听,都非常轻松。真正让他难受的,是被别的犯人欺辱。
新来的犯人被老犯人欺负、凌辱,这是老黄历了。而在监狱里,犯“花案”的犯人尤其被别的犯人欺负得厉害。管教干部也爱管不管。好像是人类的通则吧,无论在哪,人们对触犯淫戒的同类总是特别痛恨。从前通奸的男女要被邻居们用石头砸死,如今不行了,你情我愿的淫乱法律不管,别说处以极刑,连蹲监狱都不够,邻居们便用舆论、歧视的石头来砸死他们,让他们活着也不能超生。判了刑坐了牢的强奸犯,除了法律的铁拳伸张正义外,还要让别的罪犯来替天行道,再惩治他们一回。万恶淫为首,和强奸犯相比,盗窃犯抢劫犯打架犯杀人犯贪污犯走私犯都变得高尚、善良了,都是“好人”了。所以彭瞎子被欺负得很惨。老有人欺负他,谁都来欺负他,他太难受了。关键是他是一个软柿子,骂不会骂,打不会打,欺负他他就只好受着,拿人家没一点办法。于是欺负、凌辱彭瞎子,变着法儿地欺负、凌辱彭瞎子,就成了同一牢房所有犯人们的一项娱乐,每天必做的功课了。
彭瞎子具体受到过哪些欺负和凌辱,被欺负凌辱到什么程度,我不能一一详述。总之,在最初入狱的一段时间,他过的很苦,非常的苦。而所有这些苦在他心里累积,发酵,酿造成了一份比毒药还毒的怨毒和仇恨,为他无端所受的苦楚,为那些让他冤枉坐牢的人,他恨透他们了。
他恨法官,恨审讯官,恨司机,恨邻居,他们的眼睛都瞎了,什么也没看见,就不分青红皂白合伙儿把一个好人送进了班房……然而一切人中他最恨的还是女人。别人没看见,她还没看见吗?都怨她,睁开眼睛说瞎话。世上哪有这样坏的女人啊,明明是她脱得一丝不挂对着镜子在自己身上乱摸一气,嘴里还哼哼唧唧像犯了神经病。被她老公撞见了,不但不承认是她自己发神经,竟然反咬他强奸!人家肯定听她的,信她的了。摇头不算点头算,在法庭上那个说北方话的审讯官问她时,她先摇头,后点头,就是在诬陷他!可怜他还蒙在鼓里,因为听不懂北方话,连申辩都没有申辩一句。可是她跟他有什么仇,什么恨,让他背上这天大的冤屈?他为了偷看她已经给她丈夫和邻居们打了,打成脑震荡住医院了,还不够吗,还要让他坐牢,让他当上最最不堪的强奸犯。失去了自由,跟一群他平时正眼都不看的坏种恶棍们关在一起,每天被那些下流胚嘲笑,欺凌……八年,这样的日子他怎么熬。就算熬到了,他出去了又咋活人,一个刑满释放的强奸犯咋还有脸活在世上……她为什么要这样坑害他,这女人家的心肠怎么会这样歹毒啊!?
他咬牙切齿地恨着女人,到后来所有人他都不恨了,把满腔的怨毒和仇恨集中在她一个人身上。白天恨,晚上也恨。吃饭在恨,睡觉在恨,干活在恨,放风在恨,连洗脸刷牙上厕所都在恨。被别的犯人欺辱时恨得比任何时候更凶。别人如何欺负他,他就在心里如何欺负女人;别人怎样凌辱他,他就在脑中怎样凌辱女人。他在想象中把女人强奸了一百次,一千次,不是文明高雅的大马哈鱼式,而是粗野猥琐的狮子,野牛,河马,山羊式,为她诬陷他做了没做过的事复仇。然而他并不满足于阿Q式的精神复仇。他想要货真价实地复仇。他拿定主意等他放出去的那一天他就直奔女人的家把她强奸一遍。他要当一个真正的强奸犯,哪怕二进宫等待他的是更严厉的刑罚,无期徒刑枪毙他也认了。如今他的生活只剩了这一个宏伟的目标。他等不到八年,他现在就要干——
他想越狱,他想逃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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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中火
33楼


鲤鱼村的红字 第三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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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中火
34楼
镜头组18 企图越狱
可是,该怎么个跑法呢?
翻墙是不可能的。监狱的围墙可比农产品公司大院的围墙高多了,别说爬不上,爬上了也没用。农产品公司大院的围墙怕人家翻越,在墙顶上嵌了碎玻璃片儿,监狱的墙顶上镶的却是高压线,别说人了,连只鸟儿也飞不过去。犯人们放风时经常在墙根底下看见烧得焦糊的燕子和麻雀的尸体,偶尔还有喜鹊,斑鸠,杜鹃,以及附近人家养的鸽子。那些长翅膀的人类的囚犯,每天离开狭窄的鸽子笼在天空中放风的时候,似乎故意炫耀它们的自由,比只能在围墙圈着的地面上放风的犯人们更多,时常成群结队地从监狱上空掠过来,掠过去,一路飞,一路聒出愉快的哨音,让底下的人们听着非常刺耳。可是乐极难免生悲,有时有一两只太张狂的飞得太低,翅膀不小心撩到了围墙顶上的电线,便像中了高射炮弹的战斗机一般起火爆炸,闪着火花冒着黑烟翻着筋斗坠落到地面上。——连自由的鸟类也难以飞越的高墙,人是不必妄想了。
翻墙不行,挖个地道,用釜底抽薪的法子从墙基底下钻出去?更是痴人说梦。有一部美国电影《肖申克的救赎》,讲一个银行家受冤枉判了无期徒刑,关在单身牢房里每天晚上用一把小锤子在墙上挖洞,花了二十年时间终于挖出一条直通监狱下水道的地道,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逃跑了。编故事总归是编故事,饶是作者煞费心机,竭力补全一个个漏洞,电影还是破绽百出,经不起一点推敲。试想,谁个犯人能二十年不睡觉,在牢房的墙上挖出一个几十米深的洞而不被发觉?狱警二十年中竟然从未搜查过他的牢房,监狱管理如此松懈岂不荒唐?为了圆上这个弥天大谎,作者让主人公用一张电影海报遮住墙上的洞口,以为凭这就能瞒过看守的眼睛,更是开国际玩笑,滑天下之大稽。什么监狱允许犯人那么有个性,有生活情趣,像住大学宿舍似地往墙上贴明星照片,隔几年等那妞儿人老珠黄了再换一张新近走红的姐儿,从玛丽莲梦露到伊丽莎白泰勒?中国不行,哪个国家也不行啊。那是蹲监狱,不是念大学。电影为了戏剧性枉顾真实,骗骗观众可以,想让犯人们真的学样儿还是不能的。试一试就知道了,锅儿是铁造的,国家建造防范森严的堡垒,岂是谁单枪匹马拿把小铁锤便能凿穿的?
《肖申克的救赎》上演于一九九四年,彭瞎子坐牢是一九八三年,他看不到这部电影,看到了也不相信,银行家挖地道越狱,就跟劳改犯打德国鬼子一样不可信。再说彭瞎子住的是集体牢房,一间连着一间,即使同屋的犯人连管教干部都是死人,任凭他每天晚上用小锤子凿墙,凿穿了,不过是通到隔壁的牢房,离监狱的围墙还差几十米远呢。所以彭瞎子连想都没想过挖地道这个“绝招儿”。
翻墙不行,挖洞不行,想逃出监狱,唯一的路径还是从门。大门不用想,二十四小时警卫森严,地面有看守,空中有哨兵,半尺多厚机枪子弹也打不穿的铁门两边各自矗立着一座高过围墙的圆塔,塔顶站着两个百步穿杨的神枪手,一个脸朝里,一个脸朝外,荷枪实弹,虎视眈眈,不管监狱内外的人企图靠近大门,先警告,警告不听还要往前闯,只要踩上警戒线就开枪。那道一米多宽鲜红油漆的警戒线,仿佛一条血河横淌在水泥地上,远远看一眼都让人胆寒。想从大门越狱,等于自杀。唯一的希望是从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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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中火
35楼
这座监狱在离大门约二百米远的围墙底下还有一个侧门,门扇也是铁做的,却没有大门那么厚,宽度刚够一辆三轮摩托车进出。开侧门的作用,是为了给监狱的食堂运送粮食,蔬菜,燃料等等犯人们每日生活的必需品,而生活垃圾也从此门运出去。门的位置相当隐蔽,在一个凹字形的天井里,犯人从来到不了这个区域。天井的左边是一堵墙,右边也是一堵墙。左边的墙上没有门,右边的墙上开着一扇门,这扇和围墙上的侧门一样宽的铁栅栏门,是通向监狱的厨房的。
每天上下午各一次,卫兵准时用钥匙打开监狱的侧门,放进一辆载满粮油蔬菜或者蜂窝煤饼的三轮摩托车,然后迅速将门关闭、锁死。三轮车的驾驶员,也就是食堂负责采办运输的管理员,取出钥匙打开通向厨房的栅栏门,先把车开过去,再将门关闭、锁死。整个流程每天被严格地执行着,步骤从未出过差错:通向监狱外面的门打开时,通向厨房的门必须关闭;通向厨房的门打开时,通向监狱外面的门必须关闭,保证犯人绝无可能乘此机会越狱。这很像动物园给老虎喂食,通向虎笼有两道门,饲养员先打开外边的门,走进一条甬道反身把门锁死,再打开里边的门,把食物放进虎笼后迅速退出,将里边的门锁死,才能打开外边的门走出去。监狱的防范只有比动物园更严,从厨房到食堂都有持枪的卫兵把守,犯人想趁吃饭的机会从食堂溜进厨房,继而突破两重铁门逃出监狱的可能性等于零。所以侧门虽不及大门守卫森严,白天仅有一个卫兵站岗,晚上连那卫兵也撤岗去睡觉了,只留下一把十多斤重的大铁锁把守,也从无一个犯人敢打它的主意,企图从那里越狱。
然而百密必有一疏,这座固若金汤的监狱唯一的纰漏就出在守卫薄弱的侧门上。而那个极为隐蔽,谁都未曾发现过的纰漏,恰好就被彭瞎子发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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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中火
36楼
镜头组19 图书室里的密谋
前面说过,监狱的侧门开在一个凹字形的天井里,凹字的左右两边是两堵墙,凹字的底部却紧靠着一栋楼房。那栋红砖砌成的三层楼房位于关押犯人的监狱主楼和围墙之间,是给在监狱工作的干警们使用的,里面有监狱长办公室,后勤保障室,社会团体接待室,政治学习室,图书室,干警宿舍,和干警食堂。需要说明的是,政治学习室是给干警们学习政策、业务培训用的,给犯人们做政治学习和思想教育的教室,和他们的食堂一样位于牢房所在的监狱主楼,他们做工的车间,以及浴室,探监室等等也都在同一栋楼中,犯人们除了每天下午一个小时的放风之外,从不允许离开那座水泥浇灌门禁重重、每扇窗户都钉满了生锈的铁杆的阴沉昏暗的大楼。干警们所在的红砖楼更不允许犯人进入,只有一个地方例外——图书室。
这座监狱的图书室,是向犯人开放的。因为这座监狱的监狱长是一个爱读书、有文化的人。他认为犯人的改造,除了劳动,政治学习和例行的思想教育之外,文化、知识的熏陶必不可少。“知识可以改造一个人的灵魂,”他给干警和犯人们训话时常说,“人类的美德都藏在书籍当中。”他拨款扩建了图书室,增加了桌椅,书架,把昏暗的白炽灯换成了明亮的日光灯,买了许多世界名著,伟人传记,名人语录陈列其中,定期组织犯人前去阅览,还规定犯人回去以后要写读后感,记录他们读书的心得体会。
这本是一件好事,可惜犯人们普遍文化程度太低,许多人连识字都有限,看不懂那些世界名著,名人语录,写读书心得更是抓耳挠腮半天憋不出一个屁来。监狱长的苦心收效甚微,时间一长,他恨铁不成钢之余,想用知识改造灵魂的愿心也渐渐疏懒,不再押着犯人去看书了。不过,知识的大门仍旧向这些堕落的灵魂敞开着。每天下午放风的一个小时里,任何犯人只要提出申请,就能被允许在管教干部的陪同下前去干警楼二楼的图书室看书。人数不能超过十人,多了怕看管不过来。
这个数字从未达到过,而且经常是零。因为谁也不愿牺牲那宝贵的一个小时中的哪怕一分钟,不在空旷的场地上活动筋骨晒太阳,呼吸新鲜空气,却跑到那个又阴冷又潮湿的朝北的房间里去啃书本,受这份洋罪。当上罪犯的人众所周知小时候要么读书很差劲,要么根本就没上过学,个个把读书看成天下第一痛苦的事。读书又不能减刑,还会增添风湿病,有什么用?他们不干这费力不讨好的傻事。把费力不讨好的傻事留给监狱长了。监狱长的办公室就在图书室旁边,每天到了犯人放风的时间,他总会放下公事,一个人踱到隔壁看一眼有几个犯人在那里读书,每次都失望而归。
新来的这批犯人里,只有彭瞎子一个人是图书室的常客。彭瞎子并不喜欢看书,他小学才上到三年级,书上的许多字他都不认识。可是坐在四壁书香的屋子里不受打扰地看书,比起在尘土飞扬的放风场地上被人家吊在单杠上,一条腿挂着一个壮汉做引体向上,或者趴在地上当马,一个轮一个驮着人跑圈儿强多了。每天放风时别的犯人总是这么捉弄他,美其名曰帮他加强体育锻炼,因为当强奸犯的都需要一个驴也似棒的身板,才好作案。彭瞎子为此痛苦不堪,当他得知监狱图书室有这一项优待犯人的规章,便抓住了救命绳似地,躲到那座人类用知识和智慧为他构筑的临时避难所里去了,虽然仅仅是短短的一个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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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中火
37楼
鲤鱼村的红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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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中火
38楼

那座临时避难所赐予这个饱受折磨的痛苦的灵魂的,还不仅仅是每天下午一个小时的安宁。图书室在干警楼的二楼,窗户正好面对监狱侧门所在的凹字形天井。而监狱每天下午开门放进食堂三轮车的钟点,恰好也是他来看书的时间。从书架上取一本书坐到临近窗边的书桌前阅览,天井里的一切皆在眼底。于是,通向监狱外面的铁门如何开,通向厨房的栅栏门又如何关,整个儿类似动物园投食的过程都被彭瞎子清清楚楚地看见,触动他“渴望自由”的心弦了。从此以后,他每天来图书室除了避开别的犯人寻点清静之外,又多了一个更重要的动机:侦查天井的地形,琢磨着如何趁那道仅有一个卫兵看守的小门打开的一瞬从监狱逃走,去完成他打从入狱的第一天就在心底发下的誓言——向陷害他的女人复仇!
上天是要留给这个冤屈的灵魂一条出路,让他为自己伸张正义呢,还是要使他陷入更深的地狱,才用一扇潜伏着凶险的小门来引诱这个无知的人?图书室靠天井的那面墙上一共有三扇窗户,前两扇窗户面对摆放桌椅的阅览区,坐在门口的管理员和管教干部看得清清楚楚,只有第三扇窗户被图书室后部的书架挡住了,看不见。这本没有什么关系,因为图书室的窗户跟监狱每个房间的窗户一样钉着一排结实的铁栅栏,不怕犯人翻窗逃跑。然而最坚固的钢铁也有损坏,动摇的时候。监狱里所有的铁栅栏皆完好无损,而唯一一根松动了的铁杆就插在图书室被书架挡住的那扇窗户上。有一天彭瞎子找书时偶然发现了它。那根铁杆看起来站得牢牢的,和别的铁杆相比仅仅歪了一点,不注意根本不会发现是顶上镶嵌它的墙砖开裂了,露出了生锈的杆头;一头失去支撑的铁杆无法起到防护的作用,一个身强力壮的人稍稍使劲就能将它从破裂的墙砖中拔出来。那天彭瞎子乘管理员和管教干部不备,大起胆子抓住松动的铁杆摇了摇,顶上便簌簌地往下掉灰,好像随时要垮。吓得他赶快住手,心里扑通扑通直跳。
做过试验以后,彭瞎子有数了。他想好了越狱的计划,等那一天快到开门的钟点,他便装作找书躲在书架后面,当卫兵打开铁门放进三轮车的一瞬,他就用力拔下松动的铁杆,跃上窗台推开玻璃从那个缺口跳下天井。管理员和管教干部听见了他跳窗的动静,想赶来制止为时已晚,他已经举着铁杆当武器扑向门口的卫兵,趁他还来不及开枪一杆子将他打晕冲出门去。监狱外面是一条热闹的大街,他只消跑到街上就自由了。那些胆怯的行人谅他们也不敢阻拦一个手持铁棍身穿号衣的囚犯,圆塔顶上的神枪手谅他们也不敢贸然朝人群稠密的大街上开枪。他只管拣巷子钻,他钻惯巷子的人知道那些迷宫的出路和进路都在哪,他一定能摆脱追捕去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躲藏起来,城里不行就去城外,去乡下,再不行就躲进深山……没吃的他就偷,偷不到就抢,再弄一身老百姓的衣服穿起来,等躲过了风声他就潜回鲤鱼村去报仇雪恨……
他盘算得很周密。下决心干大事的人都盘算得很周密。他们的计划万无一失,上有神鬼相助,保管马到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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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中火
39楼
有花,就不上片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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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中火
40楼

第三场 生命与自由
镜头组20 等待和酝酿
彭瞎子要越狱了。
这真是一个疯狂的主意。看到此处的读者恐怕没有几个人会相信他能越狱成功。我也不相信。我们城市的监狱如果如此脆弱,轻轻松松就被一个拿根铁杆当武器的囚犯在大白天突破防卫的话,我们城里满大街都是逃犯了。且不说那根貌似松动的铁杆他能不能真的拔得下来,就算他拔得下来,从二楼窗户一跃而下,掉在地上会不会崴了脚踝?就算他没崴了脚踝,从楼底下到围墙根有十几米远,他能不能赶在卫兵掏枪瞄准之前跑到跟前拿铁杆打破他的脑袋,这一连串特种队员的动作一个收破烂的能否做得下来,实在让人替他捏把汗。
就算彭瞎子真人不露相,天生拥有特种兵的身手,冲出了监狱,跑上了大街,他又能跑出多远?胆怯的行人中就没有一两个见义勇为的英雄?圆塔上的神枪手就不敢亮出他们百步穿杨的枪法,为了害怕误伤群众?那么要他们干什么呢,当摆设吓唬监狱上空飞来飞去的鸽子吗?他们手里那杆准星调到头发丝般精细的钢枪可不是吃素的,他们练就一手百发百中的枪法就是为了在人头攒动的大街上击碎逃犯的脑袋的,他们一年到头站在圆塔上风吹日晒等的就是这一刻,扣动扳机将一颗正义的子弹射进罪犯的身体,当一辈子兵也碰不上一次的机遇怎会错失呢?
所以彭瞎子最好是拔不下铁杆,最好是跳楼时崴了脚踝,最好是跑不到卫兵跟前,最好是没有冲出监狱围墙外的那条死亡线。那样他还可以活着,活着还能等待出狱,向陷害他的女人报仇雪恨的一天。否则,他就只有死路一条,血染大街。
他最好就什么都不要干,乖乖地呆在图书室里面。
然而,谁会告诉他这些金玉良言?
没有人。犯人们不会。管教干部也不会。因为谁都不知道他想逃跑,谁都不知道图书室书架后面窗户的铁栅栏松了,勾起了彭瞎子脱狱的心念,让他敢这样胆大包天。可怜啊,有些走上绝路的人,明明一两句话就可以点醒他们,挽救他们的生命,在他们耳边却没有响起这样慈悲的声音……
圣贤缄口,众神皆默,谁也不想干涉尘世中一个最微末的角色走完他卑贱而不幸的人生。于是那天下午,彭瞎子便在一片冷酷的沉寂中无知无觉地向地狱为他拉开的大门走进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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