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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仙榜|酒节 · 嵇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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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仙榜|酒节 · 嵇康

南湖野客
1楼
谯郡嵇山下,树木葱茏,田畴纵横,环绕着一个不大的村庄,村里仅有几十户人家,时有炊烟袅袅,鸡犬之声相闻。靠近村口最大的一株柳树底下,简易木栅,围成一处普通的院落,但见茅舍数间,檐头翘起,低矮却昂扬。院子里一侧有石磨盘一张,镐头、锄具、钉耙散落倚靠在屋檐下的泥墙边。柳树下一个身长八尺七寸,伟岸健美的男子正在打铁。只见他将烧得通体火红的模件从烈焰腾腾的炉子里取出来,放置在平整坚硬的铁砧上,然后左手执一柄长钳夹住模件,右手抡锤一遍遍砸下,于是铁花飞溅四散,金声铿锵震耳。
此时一位不速之客走来立在栅栏外,看见此番景象欲要喝彩,却又咽了回去,只是默默地观看这一切。此人身材不高不矮,衣饰华丽,气度不凡,显见是个贵家公子。贵公子站立很久,数次欲言又止,看了一会儿竟未发一言,转身要离开。此时只听院里那人自语道:“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说话时继续做着他手里的活计,并不向院外看一眼。贵公子冷不丁被那人话语惊了一下,环顾四周并无他人,方知是说给自己的,于是稍稍定了定神,略做思索回答道:“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那人并不理会,继续打铁。贵公子感到无趣,便悻悻离去了。
各位看官想必已然明了,是的,这位高大有风仪的打铁汉子,便是“竹林七贤”的核心人物嵇康。嵇康字叔夜,谯国铚县(今安徽濉溪)人,是魏晋时期思想界与文化界颇有名望和影响力的人物。而那位反应机变的贵公子,是大书法家钟繇之子钟会。钟会敏慧夙成,少有才气,十九岁入仕为秘书郎,二十二岁升为尚书郎,二十九岁时就已获封为关内侯,绝对的年少得志。钟会一直很钦慕嵇康的才华和声名,总想着有机会当面向嵇康请教。但是钟会依附司马氏,所以嵇康拒绝与其交往。据说钟会写了《四本论》,想求见嵇康一观,可又担心嵇康看不上,情急之中竟从院墙外扔进去,然后慌忙跑开。估计嵇康也没帮他看,弄不好直接进了炼铁炉也未可知。
嵇康与曹魏宗室有姻亲,他的妻子是曹操的曾孙女、沛穆王曹林的孙女长乐亭主。嵇康也做过一段时间的官,初拜郎中,后调中散大夫,所以世称“嵇中散”。但是嵇康不愿意为官,后来辞官隐居。他寄身竹林,寄情诗酒,与阮籍等人倡导玄学新风,主张“越名教而任自然”、“审贵贱而通物情”,是汉魏思想解放运动的旗手。嵇康尚老庄,追求养生之道,喜炼丹,好饮酒,通琴艺,擅诗文,主张返璞归真,修身养性。竹林七贤之中,嵇康与阮籍最为相得。阮籍的母亲去世,嵇康的哥哥嵇喜去吊丧,因不喜欢嵇喜是个世俗之人,阮籍白眼对之。嵇康携琴抱酒而来,阮籍很高兴,乃以青眼待之。
嵇康既无荣进之心,又睥睨礼俗,素来旷达自适,懒散恬然,书上说他“头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不大闷养,不能沐也”,是个在常人眼里的怪人。竹林七贤因相同或相近的思想主张而聚在了一起,也因七人都好饮酒而聚在一起。但是这七个人饮酒的风格都不一样,阮籍是一直喝喝喝,喝得司马昭派来提亲的媒人根本没机会与他搭上话,最终只好作罢;刘伶是一喝就搞怪,或脱衣在屋子里裸奔,或驾车在街市上招摇,还边喝边嚷嚷“死便埋我”。嵇康如何呢?且听听他的好友山涛是怎么说的:“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
玉山之将崩。这竟然是形容一个人喝醉时的状态,似乎不近情理、毫不相干,但细细一琢磨,那画面仿佛就在眼前,嵇康原本身形伟岸,没想到连醉态都这么得巍然孤拔、美仑美奂、风采照人。我们要感谢山巨源的这句形容,成就了后世多少美妙的诗文。萧统《锦带书十二月启 · 宾五月》:“敬想足下,追凉竹径,托荫松间。弹伯牙之素琴,酌嵇康之绿酒,纵横流水,酩酊颓山。”王绩《辛司法宅观妓》:“到愁金谷晚,不怪玉山颓。”李白《襄阳歌》:“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玉山自倒非人推。”刘过《贺新郎 · 游西湖》:“去尽酒徒无人问,唯有玉山自倒。任拍手,儿童争笑。”辛弃疾《江神子 · 和人韵》:“花底夜深寒校甚,须拚却,玉山倾。”孔尚任《桃花扇》:“金樽佐酒筹,劝不休,沈沈玉倒黄昏后。”
但是嵇康饮酒并不追求大醉的状态,他喜欢的是恰到好处。甚至于,他对不加节制的纵酒滥饮是不赞成的。嵇康对酒的喜好是达到微醺便是最佳,若过度饮酒,则对身体有极大的损害。他的《代秋胡歌诗·其四》云:
役神者弊,极欲令人枯。
役神者弊,极欲令人枯。
颜回短折,下及童乌。
纵体淫恣,莫不早徂。
酒色何物,自令不辜。
歌以言之,酒色令人枯。
要知道,嵇康是很重视养生的一个人,他写过一篇著名的文章《养生论》,主张形神共养,尤重养神,提出养生应见微知著,防微杜渐,以防患于未然,因此要克制声色、滋味、醴醪、香芳等外在诱惑,抑遏喜怒、思虑、哀乐等内在情绪。在嵇康看来,凡事凡物“极欲”便不好,极欲则令人枯,酒与色更是如此。这个见解是很有价值的,对我们今天的爱酒之士同样有鞭辟之义理。
嵇康倡导养生修持,宣扬道法自然。但他与阮籍的“青白眼”一样,对喜欢的人,宽简有大量,七贤之一的王戎曾说:“与康居二十年,未尝见其喜愠之色”。然而对他不喜欢的人,则轻慢疾恶溢于言表,不幸得罪了小人,终遭构陷杀身之祸。嵇康入山曾从游于孙登,孙登总是沉默不言,自顾做事,直到嵇康临别要走,孙登才开口说:“君性烈而才隽,其能免乎!”意思是“你性格刚烈而偏偏又有才华,这是很难免祸的呀!”令人感慨的是,孙登一语成谶!这也说明了嵇康是一个爱憎极其分明的人,他宽和仁厚的一面,都给了他爱敬的人,对那些他眼里的魑魅魍魉,何必有好言辞、好脸色,也决不回避和隐藏自己的内心想法。
而且,就连好朋友山涛,一旦有悖于自己的原则,都绝不姑息迁就。山涛原本和嵇康有共同的理念,所以一起饮酒赋诗于竹林,成就了“七贤”之名,但后来经不住司马昭的拉拢,投靠了司马氏阵营。山涛做官颇得老大的赏识,很快从尚书吏部郎调任大将军从事中郎,他想举荐嵇康代其原职。嵇康对山涛为司马昭做事已然有看法,听到这个消息更是气愤,于是奋笔写下千古奇文《与山巨源绝交书》。信中拒绝了山涛的举荐,申明自己有“七不堪”、“二不可”,此九患决定了不适合为官。又强调说人的秉性和志趣不同,自己喜欢放任自然,“游山泽,观鱼鸟,心甚乐之”。嵇康甚至撂下重话:“若趣欲共登王途,期于相致,时为欢益,一旦迫之,必发狂疾。自非重怨,不至于此也。”大意是你们如果逼迫我做官,我会发疯的,若不是有深仇大恨,怎么可能对我做这样的事情!
书载山涛是个温和厚道的人,他有没有因为嵇康如此峻切激愤的言辞而生气,我们不得而知,冒昧揣测应该不会吧,因为嵇康遭难之后,山涛受托抚育其孤弱。但是这封信的内容传到了司马昭的耳朵里,史称“大将军闻而怒焉”。嵇康这种鲜明的与司马氏不合作的态度,招致司马昭的极度忌恨,这为后来的悲剧埋下了祸患。嵇康与阮籍不同,阮籍虽然也不愿为司马氏做事,但他采取了低调回避的做法,所谓“口不臧否人物”,甚至连喝两个月酒,每日都醉不成形,委婉拒绝了司马昭结亲的意图。司马昭当然知晓阮籍的内心想法,对于像阮籍这样有才华的人不能为己所用是遗憾的,可就因为阮籍缄口慎言,无害于司马家的权欲,所以并未加害于他,甚至有人谗毁时还尽力保护他。然而嵇康的狷烈任性,对司马昭之野心不加掩饰的讽刺与挞伐,使司马昭无法容忍。更有钟会旁敲侧击:“嵇康,卧龙也,不可起。公无忧天下,顾以康为虑耳!”
嵇康遭难,是一件必然加偶然的事情。说必然是因为此前嵇康的言行已令司马昭动了加害之心,说偶然则是因为事情的起因是嵇康为朋友两肋插刀。嵇康好友吕安,是他吟啸山林的酒友,更是思想观念上的知音。吕安的妻子徐氏,有美色,吕安的哥哥吕巽竟将其迷奸,吕安愤恨不已,打算到官府状告吕巽。嵇康劝说吕安不要去告吕巽,毕竟家丑不外扬,最好是关起门来自家解决,以保全吕家门第清誉。吕安听从了嵇康的劝告,此事作罢。但是吕巽这个渣人害怕弟弟有朝一日可能报复他,竟然先发制人,反而诬告吕安大不孝,吕安被官府收捕下狱。司马昭那时号称以孝治天下,借题发挥要重重惩处吕安,将他流放边郡。嵇康对此非常愤怒,挺身而出为吕安作证。意欲抓典型的司马昭哪里管真相是什么,对嵇康胆敢为吕安辩护极为生气。此时,与嵇康素来不睦的钟会,又趁机向司马昭进谗言陷害嵇康。司马昭怒上加怒,便下令处死嵇康和吕安。
(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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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湖野客
2楼
(续上)
行刑那日,洛阳城里人声鼎沸,人们从各处聚拢到断头台。不明就里的人看热闹,甚至痛骂嵇康维护不孝者,是大逆不道。而了解内情的人莫不惋惜嗟叹,可又能怎么样,只有眼睁睁看着嵇康、吕安即将赴死。然而世道凭它如何黑暗,也总是会有正义之士站出来一呼,皇家学院里的三千名太学生集体请愿,请求朝廷赦免嵇康,并要求让嵇康到太学任教。遗憾的是,尚在怒火中的司马昭丝毫听不进去,断然拒绝了太学生的请求。嵇康毫不畏死,临刑前,神色坦然,与平常没什么两样,他让哥哥嵇喜取来酒和琴,与吕安谈笑自若饮了数杯。吕安说:“叔夜这一辈子饮酒有节,从不滥醉,今日我二人慨然赴死,痛饮如何?”嵇康道:“不然,任何时候饮酒,微醺便是最好,在我看来今日与往日并无不同,现在刚刚好。”说罢,拿起他心爱的琴,指尖舞动,就在刑场上弹奏了一曲《广陵散》,琴声古朴激越,闻者莫不怆然泣下。
曲罢,嵇康把琴放在地上,长叹一声。吕安听见嵇康叹息,心中愧疚,毕竟嵇康是因为自己的事情卷进来的,于是对嵇康说:“我吕安今生连累了叔夜,惟有下辈子偿还这份情义了!”说着泪如雨下。嵇康笑道:“仲悌不必自责,我叹息不是因为你我二人今日要断头,是可惜这首琴曲呀!从前袁孝尼曾经想跟我学习《广陵散》,我每每吝惜固守而没有教授给他,想不到《广陵散》今日竟要失传了,这是我莫大的遗憾啊!”说完这番话,嵇康复又拿起琴,端详片刻,轻轻弹拨了一个表示休止的滑音。那声滑音在众人头顶混响,飘逸舒展,洒脱从容,而后直往杳渺天际而去。嵇康斟上一杯酒,迎着风一饮而尽,然后昂首向刀,引颈就戮。这一年,嵇康四十岁。嵇康被诛,海内士人无不痛惜叹惋。司马昭不久也意识到错误,但为时已晚,追悔何及!
南湖野客评曰:稽叔夜自谓“不喜俗人,刚肠疾恶,轻肆直言,遇事便发。”其人俊侠疏朗,其诗峻切爽利,其酒醺然适度。山巨源尝赞曰:“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其旷迈不群,高亮任性,不修名誉,宽简有大量,又文辞壮丽,清谈好言,殊为魏晋风度之表率。尝有论者以嵇叔夜不通时务,此言谬也!叔夜非不通时务,乃不与时务者类群耳!尝修书绝山巨源,鸣己之志趣,及慷慨赴死,反托孤于巨源,遂使嵇绍不孤,知其忠厚仁德也。以叔夜之才,士人趋之,司马氏数欲引之,而绝弃仕进者,率性从心,不堕俗流。叔夜回归自然,超然物外,不为圣教所拘,不为庸尘所蒙,遗世独立,譬若神仙中人;又桀骜不驯,傲散任情,明是非而仗义执言,不为强权所协,品性高洁,抗心希古,绝羁独放,真君子也。放旷非俗之人莫不好酒,叔夜亦好之,然不泥之,每酒微醺则可,体察精微,醒醉在我。酒仙榜尊奉嵇叔夜于仙班,号为「酒节」。
参考资料:
1. 唐房玄龄等《晋书·嵇康传》
2. 宋司马光《资治通鉴》
3. 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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