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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山 冈 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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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山 冈 周

临窗独饮
1楼
屈指算来,这篇随笔式的自传体小说压在箱底已经快20年了,中途做过一次修改,但终究还是拿不出手。曾在红袖杂谈发过,现在再发一次,恭请灭灯兄、麻子兄等坛内高手给我会诊一下。先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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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窗独饮
2楼
也许是由于我的孤僻,或许是不诚,我的朋友一向不多,在这不多的朋友中,我的父亲可算是我真正意义上的知友,也许我一辈子仅此一个。
乐清方言中,神经不正常的人称之为“荡人”。我的父亲周友勉在人们心目中就是这样的人,且在镇上大名鼎鼎。但他自己曾私下反对如此归类。在一个遍野黄花的海边小村,我们借坐姑父的阳台一隅,远望夕阳西下,天南海北对饮正酣时,他慷慨陈词:“别人说我荡,真真不懂!荡是神经错乱,癫是行事乖异出乎常理,比如济癫和尚。荡是荡,癫是癫,哪可混为一谈?”因此,别人叫他“荡友勉”,而他自称“周癫”,且癫行层出不穷,也因此备受歧视,经常无故被殴。尽管我知道他为复仇,曾到平阳永嘉等地学过四年武功,但每次被殴时,从不还手。他说:“人家打你时,你不还手,大家下手自然就轻了。否则,荡人打人,理正也是歪,岂不激起众怒?”
在我九岁时,父亲与被公认聪明能干的妻子离婚。据乡人认证,我父亲因此而伤心欲绝,以致引起神经错乱。但根据母亲回忆,当时在公社调解时,父亲曾口出狂言:“离吧!别说手指印,脚趾印我也捺!”第四年,父亲自称孙悟空附身,从此癫疯,行踪不定。及至我大学毕业回乡工作后,父亲才在我小叔的老屋安顿下来,种菜度日。那时我借居邻村外公家,曾有一位妇女前来,诉说我父亲衣衫褴褛,面目可憎,常到她的馄饨店里就餐,以致吓跑顾客,影响了生意,叫我母亲转告我这个做儿子前去管教父亲。真真是狗眼!当时我正在阁楼上看书,母亲唤我我不应,任由母亲应付。
第二天,我去街上,见父亲倒在垃圾满地的供销社门口,蓬头垢面,疤痕累累的双手又添新伤,血迹斑斑。他就这样倚着台阶抽烟,微闭双目养神,看观众渐渐离去。我不想追问被殴的缘由,只是舀了两碗老酒,席地而坐,与父亲对饮。父亲忽然笑意盎然地问:“你知道你的聪明为什么如此出名吗?就因为你有我这个荡人阿爸。诸葛亮的儿子聪明不奇怪,荡友勉却生了个大学生,怎不教人惊奇!”我闻言大笑:“真是,友勉,做你的儿子真是愉快至极!”说罢,捧酒一饮而尽。我接着平静地跟父亲叙述了馄饨店主的事,并说,父子俩去吃碗馄饨,如何?他也一饮而尽,说,走吧。
落座之后,我敬烟给父亲,点上,悠悠吩咐店主:“来两碗,榨菜多放点。”店主惊魂未定,诺诺而应。我与父亲相视一笑,旁若无人,谈笑风生。吃毕,我暗暗塞给父亲一张百元大钞,大声地说:“做阿爸的别小气,今天该你请客。”父亲长叹一声:“唉——,生儿真是罪过。这可是阿爸的棺材钿哪。”随手将钞票递给店主。看到店主急急到邻近水果摊上换钱的背影,我心想着口袋里的零钱,惬意感油然而生。又闲坐一会儿,燃完一根烟,于是父子俩相拥相搀,在众目睽睽之下,扬长而去。
如今,父亲是永远的去了,农历六月初五,就是父亲五周年祭日。在遥远的北京,在这样的深夜,我草草写下这些文字。但愿,正长眠浙南山地里的父亲,能感受到我眼眶里的湿润,以及我的儿子也即他未曾谋面的孙子,在橘黄色的台灯下甜甜的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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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为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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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窗独饮
3楼
1
从食堂打了饭,关上房门,正准备美食一番,门咚咚咚地被捶响。我打开了房门,表弟站在门口,上气不接下气地对我说:
“阿兄,大舅爷被人打啦!”
“啊?在哪里?”
“上街路廊。”
“谁打的?”
“不知道!”
“大舅爷喝酒了没?”
“不知道。外婆告诉我,我就跑来了。”
我腾地放下饭碗,推出自行车,就朝芙蓉街路廊赶去了。
沿着海边公路,驶过营盘岭,跨过栏杆桥,不到十来分钟,我就赶到了上街路廊。这时,路廊里人已稀少,想必一阵热闹之后,在这年关时节,大都散去筹备年货或者准备晚饭去了。抬眼望去,只见父亲正坐在石凳上,茫然地望着远处抽烟。
我走上前去,劈头就问:“阿爸,你又喝酒了?”
父亲转头见是我,回道:“没有啊。”
“那人家为什么打你?”
“我也不知道啊,辩着辩着,就打我了。”
在芙蓉街,斗嘴叫辩论的“辩”。辩着辩着,辩上了火,成口角了,叫“诤”。诤的时候,双方都认为对方在放屁,自己说的才是真理,往往理直气壮而气壮山河。诤着诤着,当众输了的一方难免要羞,羞了自然要恼,于是恼羞之后成了怒,口中带出一些侮辱性的词汇来,这就升级为侮辱的“辱”了。你辱我,我辱你,相互之间成了“相辱”。
大概是想起了不爽,父亲说完苦了一下脸。
我看在眼里,突然感觉到了一种心酸,大声问道:“是谁?”
“有三个人。”父亲说。
这时,路廊里还有些闲人,看见我的神情不对,过来劝慰道:“是诤了几句,推搡了你阿爸几下。没什么大事情呢。”
我知道,在这些看惯我父亲被殴的闲人眼里,只要我父亲这个荡人没有流血,都算不上什么大事的!我心念到此,厌恶感油然而生,不与搭腔,只是眼睛直直地看着父亲:“你说!哪三个?”
我听完父亲一一道来这三个人的名字:
一个是衙门基的刘洪飞。刘洪飞是我小学同学,小学没毕业就开始混社会,打人从来不计较后果。一个是赵忠兴,也住在衙门基,是在路廊边上开理发店的女主人之弟,原本比较窝囊,仗着姐夫在派出所做了治安员,也随势抖了起来。还有一个赵宅坦的赵忠根,家境不好,本身也是软户,却爱欺负比他更软户的人。
软户,就是软弱可欺的意思。与此相对,厉害人家称之为硬码。做硬码之人,须有钱,或有人,或有势。如果三者都没有,那就得需要狠。刘洪飞就是因为会狠,自认为硬码的。赵忠根则四样都不具备,经常被硬码之人欺负,为了出气,反过来欺负比他更软户的人,并且更见手狠。他以前就殴打过我父亲好几次,为此我还特意到过他家,说:“我父亲有酒病,请你看在我的面子上,以后不要再跟他计较了。”农村人衡量你是否成人,也就是你的话有没有分量,是习惯于以你是否自己挣饭吃了为标准的。那时我已经参加工作,刚下派在隔壁乡政府挂职锻炼,也算是社会中人了。他家人看我不来追究,反而如此诚恳,都连声说,放心吧,放心吧,以后一定不会的!
如今父亲滴酒未沾,却又遭他们群殴,我不禁怒从心起:“阿爸,你这样活着也没意思了!拿刀去砍了他们算啦!”
此时一听我口出此言,有位赵姓闲人马上劝解道:“何必争气呢,如果真有事,你去派出所报案就是了,自会给你公道的。”
“报案?”我向他冷哼一声,“先砍了他们,让他们去报案!”
原来装作事不关己在里面专注理发的赵忠兴他姐,此时闻言也连忙出来打圆场:“牧天,有事好好说,别这样生气。”
我看都没看那女人一眼,回头向父亲叫了一声“阿爸”,厉声说道:“明天开始,一个一个地去收拾!他们死了,你去偿命;你死了,儿子我替你报仇!”
说罢,我重重拍了一下父亲的肩膀,转身而去……
这一天,是公元一九九0年的腊月廿五。那一年,我二十二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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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窗独饮
4楼
2
上街路廊,一直是我不愿驻足久留的地方。
饱经风霜雨雪的上街路廊,阅尽了人世间的艰辛凄楚。
看惯相辱相打的上街路廊,见证了我家自爷爷开始的无端受辱……
爷爷不善于讲白搭,之所以到路廊里闲坐,是出自于一种习惯,或者说是为了打发无聊,特别是在闷热难耐的夏夜。这个时候,路廊里纳凉的人是特别的多,大家手上不断拍打着偷袭的蚊子,嘴上不断抢说着别人的话题,似乎如此一来,就可以忘却酷暑带来的烦躁,忘却蚊子叮咬以后的瘙痒。
路廊里最热闹的要数讲古典,既有《三国演义》《说岳全传》等古典大传,也有流传当地的民间传说。最让当地人津津乐道的,是关于仙叠岩的传说:当年有位神仙心血来潮,想在白龙山顶叠座九州岩。一天深夜,神仙来到白龙山北麓的石碧冈,鞭石成猪,前赴后继一个劲儿往山上跑。天快亮时,神仙遇一樵夫,也许因为得意忘形,莫名其妙地多嘴了一回,问樵夫是否见到他的乌猪。樵夫回答:“哪有什么乌猪啊?我只看见一群石头在跑。”话音刚落,奔跑着的猪群驻足不前,都恢复了石头原形。于是九州岩只叠成了一州岩:秋高气爽的时候,登高远望,仅仅可以看见百公里外的温州。
这是一个关于多嘴而遗恨的故事,因此爷爷去路廊,一般不坐中心位置,那是健谈者的位置。爷爷的习惯是坐在边角处,不多嘴,只倾听,听到会心处,微微一笑,然后吧嗒吧嗒地抽几口旱烟。当然,说到自己感兴趣的话题时,爷爷也会凑趣插几句,特别是当大家谈起外面世界的时候。爷爷是见过大世面的人,青年时期曾经在杭州呆过几年,也见识过不少的新奇见闻。
有一次,有人谈起中年掉发的苦恼,爷爷接口说,头上可以栽头发的。
那人看爷爷一眼,说:“你又瞎逼讲了吧?”
爷爷说:“你才瞎逼讲!我在杭州亲眼所见的!”
不提杭州还好,一提杭州,那人心里就嘀咕开了:大家都没去过,就你一人去过,老显摆做什么啊!就你见多识广?我非要让你难堪!
“水稻可以栽,麦子可以栽。”那人指指自己的脑袋问,“头不是田,又不是地,头发怎么栽?”
“我也不很清楚,他们说是在做实验。”
“那我问你,凡是栽下的东西都得施肥。给头发施肥用什么?也用人尿?”
话音刚落,众人大笑。
爷爷感觉争得无趣,低下头,吧嗒吧嗒地抽起旱烟。
大家感觉很开心,摇起了大蒲扇。摇着摇着,又摇出了新的话题,正如那摇出的凉风一般,一阵过去一阵又来,从气温聊到台风,从台风聊到鲡鱼。
鲡鱼是浙南地区一种特有鱼类,生长在沿海的溪流中,小如指头,抓来满满一碗,倒进酒糟里一起炖,再搁上几棵葱,味道鲜美异常,是芙蓉人很爱吃的一道菜。爷爷听大家说得起劲,忘记了刚才的不快,又提起自己当年在杭州的经历,说有一次杀鲤鱼,掏出来的鱼籽整整装了一碗。
芙蓉不产鲤鱼,谁也没见过,他人自然以为爷爷说的是同音的鲡鱼,马上有人翘着小指头,举到爷爷眼皮底下问:“鲡鱼这样大,鱼籽会有一碗?你真会大吹讲!”
大吹讲的意思就是吹得太离谱,有如一只老鼠说自己拿毒药当糖果吃,另一只老鼠说自己拿老鼠夹来练舞蹈一样,让人感觉不仅可笑,更是无知。
“我说的不是鲡鱼,是鲤鱼!”
“我说的就是鲡鱼啊!我又没说鲨鱼!”
爷爷不禁涨红着脸,用手比划着:“杭州鲤鱼,那么大!知道不?”
那人看了看,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哦,原来你说的是胖头鱼啊!”
胖头鱼就是草鱼,因头大而得此俗名,与鲤鱼大小差不多,芙蓉人的池塘里有养殖。
爷爷白了他一眼,不作声。
那人以为他自己戳破我爷爷的牛皮了,很是得意洋洋,用食指在我爷爷面前点点:“我看你这个矮脚松啊,个子矮嘴巴倒不矮,上嘴唇可顶天,下嘴唇可挨地!”
闲人们再次哄然大笑……
这是闲人们的快乐时刻,这是我家人的长久隐疼。
我知道,我父亲的无辜被殴,并非像他说的没有起因。这起因,往近里说,暗藏在爷爷所受的挤兑和嘲笑里,往远里说,萌芽在爷爷当年流浪到了芙蓉街的往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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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楼
3
这里原是一片无人居住的溪滩高地,每临鱼汛,芙蓉港桅杆云集,来自海山的渔民,把一大桶一大桶的鱼鲜搬了上来,与赶来尝鲜的山头人交换粮食木材等等,因此,这里成为山材海货的交易重要集散地,日聚夜散。有头脑活络的生意人,看这里大有商机,相继在中安溪北的高地上建起了饭摊和客栈,渐渐地,也引来了四方客来此定居,米行,鱼行,棉布店,制鞋店,中药店,糖果店,酿酒坊,打铁铺,裁缝店,一家挨着一家,形成了自然村落。
因此,自古以来这里就是闽浙之间的交通要道,北上黄岩可抵杭州,南下乐清可达福建,宋时设芙蓉驿,明时设守备署,到了清初,形成了五日一集市制度,俗称芙蓉街。街在当地土话里,不专指街道名称,更多时候指的是集市区域,比如白溪街,南塘街,都是定期集市的乡镇中心点,包括了所有的商业街道。民国初年,随着贸易发展和人口的日渐增多,中安溪南也相继建起了诸多街道。依据风水学北上南下的约定俗成,溪北称上街村,溪南称下街村,以中安桥相连接,依然统称芙蓉街。
爷爷就是在这个时候,从临村下蔡周流浪到了芙蓉街。
那一年他十岁,成为孤儿。至于太公太婆如何身亡,没有流传,我也无从得知,只知道那年爷爷流浪到芙蓉街后不久,被赵宅坦一户人家收留,做了一个小长工。赵家有几亩好田,一头水牛,外加一条小船,平时贩些山货海鲜,是芙蓉街上讲得响的人家。唯一不足的,头胎生了个女儿,烧香拜佛,也不见送子观音敲门,陆续又生了两个女儿,只好到海岛上抱了一个续烟。这是后话。
爷爷人太小,只能赶赶水牛。太阳落山,犄角挑出新月,炊烟铺成弯弯曲曲的归路,爷爷跟在肚子饱滚滚的水牛后面,将大捆的柴火驮进院门。端碗番薯汤,挟几只腌圆蛏,蹲在屋角,喝得呼噜呼噜响。
爷爷很少讲话;别人说,赵家养了两头牛。
爷爷没有朋友,无事可做时,就喜欢帮主母带小孩。特别是赵家二女儿头系红头绳,身穿大红袄,胖脸胖手,一笑露出一对小酒窝,很是可爱,爷爷就抱起孩子骑在肩头上,自己口里学羊叫,逗得小孩咯咯直乐。小孩扭着爷爷的头发指哪边,爷爷就往哪边走。
到了路廊,赵家族亲一见,就起哄:“噢——矮脚松背新孺人罗——”
爷爷长得矮小,赵家族人给起个绰号叫“矮脚松”,真名倒叫人给忘了。
爷爷听了不作声。
有人问:“新孺人睏你怀里快活否?”
爷爷顿时涨红了脸,那人于是更起劲。大声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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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尚要娶亲,娶个叫美英,
和尚睏外角,美英睏里角,
瓜子壳剥剥,奶奶儿摸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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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羞愤地逃走了。众人笑得很开心。
从此,爷爷很少带孩子出门转悠。有一次,坐在水井边,教小孩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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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妹帮我洗衣裳,我帮阿妹耙耙痒;
阿妹讲我手恁软,我问阿妹可做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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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忘情地念着,没看到赵家主母来了,她眉毛一蹙,骂到:“人小鬼大!去!”
爷爷羞得不敢抬头,跑到后院。不远处正有一群小猪,围着母猪,把头伸到母猪肚皮下吮奶,搔痒,咿咿地叫,极尽撒娇之态。爷爷坐在石头上,双手托腮痴痴地看,痴痴地流泪。
“阿哥,阿哥~~”小孩从远处跑来。
爷爷抬起头,看着在后门的赵家主母,不答应,又低下头,悄悄抹泪水。
赵家主母说:“我去街上,你带小孩,听到吗?”
爷爷点点头,直等赵家主母的身影消失,一把搂住跑进怀里的小孩,狠狠亲了一口。
小孩摘了一棵桑椹含在嘴里,问:“阿哥,新孺人是什么东西呀?也好吃吗?”
此时,后院里正满眼桃花粉红、梨花雪白。爷爷擦了擦泪,想了老半天,说:“就是一个细囡被细儿背到屋里去,头盖大红布,身穿红衣裳。”
“哦,”小孩摸摸身上的红袄,“怪不得叔叔伯伯叫我新孺人呢。”搂着爷爷脖子,又问:“阿哥,你几时背我到你屋里去呀?”
爷爷不知如何回答,说:“你看,那边黄头雀相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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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窗独饮
6楼
4
转眼已是二十多岁的大人了,爷爷不好意思再做长工,离开赵家,来到了营盘山。
营盘山在芙蓉街北面,以前是屯兵之地,故名。山脚有条古驿道,传说这里死了很多山贼,身首分离,夜里常出现鬼魅向赶夜路的人讨钱;因此这一带就荒着,没人要。爷爷就在这里开出好几爿小山地,种些洋番薯小麦蚕豆什么的,边上搭了个草棚住。
爷爷搬了块大青石当作桌子,用竹筒盛茶水,卖买给过路客解渴。日子倒也自在。
据说有一年青黄不接,已饿死了许多人。爷爷去割还未成熟的小麦,凑巧一队当兵的经过,很是奇怪,问爷爷。爷爷不说什么,指指捆着稻草绳的肚皮,队长也是苦出身,陪着叹气,扔下几块大饼做茶钿。
芙蓉人管谋生叫“寻吃”,管粮食叫“肚疼药”,意思是粮食没了,肚子就疼;粮食有了,肚子就不疼了,比药还灵。爷爷的眼睛瞪得贼亮,当兵好,当兵有饼吃!
两三口嚼完两个大饼,剩下的放进怀里,咕噜咕噜灌了一肚子泉水,然后朝草棚撒了一泡长长的尿,稻锯往腰上一插,跟部队走了。
部队驻扎在杭州。爷爷很勤快,不久做了勤务兵,因此有机会跟队长在城里闲逛,有机会到杭州最有名气的剃头店跟最有名气的剃头匠套上交情。平时无事,帮着端水递毛巾,自然剃头匠也推心置腹教会了爷爷手艺。
回到军营,义务替弟兄剃头,上下关系都搞好,混得蛮惬意;想起投伍时撒的那泡尿,爷爷还觉得有一种长长的舒心从脚趾头涌递上来。
有时谈女人,高兴了,配上二胡,来几句芙蓉小调,与弟兄们取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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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更点灯黄昏头,姐姐独自坐南楼;
手端灯盏探头望,团箕拄门等郎来。
二更点灯二更天,金钗银钗插头前;
糠筛米筛成双对,只我姐姐独自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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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着唱着,爷爷想起了赵宅坦,想起赵家女孩……
当爷爷的剃头刀在弟兄们的头上刮得滚瓜烂熟时,对日战事也瓜熟蒂落了。
七七卢沟桥事变后,日军发动全面侵华战争,不久,以三十余万人的重兵,向上海发动进攻。国军结集七十余万人的兵力,发起猛烈反击。这次战役史称八一三淞沪会战,历时三个月,不分胜负。十一月初,屡遭挫败的日军,突然改从侧后杭州湾北岸登陆。
当时此处的守军大部已调去外援,结果可想而知,刚一开战,爷爷的部队就象松脆可口的杭州酥饼,没到喉咙就化了。
滩涂上,黄鱼四浮。爷爷也是其中一条,搁在河滩上。
残阳似血。
爷爷悠悠醒来,只不过被炮弹震昏而已。
“狗生!”
爷爷骂了一声,摸摸脸,就爬了起来,将弟兄们的尸体拢在一块洼地里,铺上一层烂草淤泥。搬队长尸体时,竟从他口袋里倒出了一地的银元。想起上午临战时,队长对弟兄大诉上头拖欠军饷的苦经的情景,爷爷苦笑,又骂声狗生,很干脆。随后,揣上银元,回到杭城。置来杭绸长衫、礼帽,手摇折扇,去剃头店里找剃头匠,讨教下一步的营生。
此时,城里谣言四起,说杭州驻军已经接到密令,即刻开挖钱塘江堤,以江水拦截日军南下。钱塘江堤所屏护的,是中国物产最丰庶的杭嘉湖平原,一旦堤溃江灌,滔滔泛滥,昔日富庶将瞬间变成泽国,千邑陆沉,其惨其烈岂堪想象?隔了几天,又有谣言出来,说要炸毁钱塘江大桥,以免战事蔓延,桥为敌据。大批惊恐失措的难民,昼夜不息蜂拥南渡。爷爷闻讯,也坐立不住了,跟剃头匠痛饮了几杯,连夜赶往钱塘江大桥,逃回芙蓉街。
经过营盘岭驿道,那草棚已荡然无存,地上半埋着几块碎碗片。只有当初撒过尿的青石下,长出了一棵不知名的杂树。爷爷又撒了一泡尿,但已是撒不出当初那种舒心了。
爷爷住在客栈。第二天,提上时鲜水果杭州糕点,去看望旧主人。赵家围了很多族亲,爷爷一一散给外烟或软糖,大家很稀奇,有滋有味吃出了许多话,说阿松哥有情义,说阿松哥不可貌相,说赵家主人有眼光,待人不薄,当年的长工发了还来探望。
赵家主人听了很受用,更客气地向众人让座、倒茶。
“咦?你二囡怎么不见,是新姑丈来了害羞吧?”有人打趣道,大家都笑了。
赵家二女儿已是芳龄十八,出落得水灵灵,人又慧秀勤快。附近许多后生,不知替赵家义务插过几次秧割过几回稻。她已忘记当年的阿哥,也忘记了后院里的儿话。
“阿松能出得起一百定银,我就把二囡给他。”赵家主人说。
一百块大洋在当时可是个吓人的数目,能买好几头上等水牛。
此时爷爷已是三十了。大家知道主人是说着有趣,于是笑得更欢:“看阿松哥这身打扮,还能拿不出!你说话可算数?”
“当然算数!”赵家主人一拍大腿,吐出一句夹白戏文:“老子一言,四马难追!”
大家转而调趣怂恿我爷爷。爷爷很窘迫,底下头假装吮茶,手伸进口袋里,将仅存的几个银圆捂得发烫。当晚,爷爷跑到老家。
我的那些远亲,虽然都穷,穷面子却很要,全族人自动上山,整整砍了一个月的柴爿,终于东拼西凑出一百块大样。有位远房叔公,跟我聊起当年的情景:“做树为张皮,做人争口气!你外太公讲话恁大的口气,我们怎咽得下!嘿嘿,当时我才二十来岁,红火得很哩,除了你爷爷,树木就算我砍得多。你看(他将左手举到我眼前),那伤疤还是当年留下的。我呀,就算那年饿得苦!把差不多够半年的口粮,都拿给你爷爷换洋钿……”末了,叔公抹抹胡子说:“嘿!你奶奶进门那天,我喝得那个醉呀……”没说完,不好意思地笑了。
终于,十八岁的赵家二女儿,因为他父亲的一句戏言,成为我的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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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楼
6
很快地,又是一个清明。爷爷拿了一把砍刀,带着儿子们摸到山上。
浙南多山,土地珍贵,坟墓大多选择向阳之石山,构建椅子坟。这种坟墓前低后高,前方后圆,远远望去,就如古代象征显贵的太师椅,是一道特有的人文景观,在观赏者的心里,不会产生不适或恐惧,反而会涌上一种难以言说的美感和温情。那比邻而居的坟墓组成的一个个墓群,无疑就是一个个错落有致的村庄。房是主人人是客,当我们一个个老去的时候,我们也将迁居到那里,成为那里的一个村民。说到底,对于向死而生的人类而言,墓群才是我们永远居住的村庄。
只是,即使村庄,也分个三六九等,有高楼大厦,有平常人家,也有茅房寒室。我苦难的太公太婆他们,没有享受到太师椅的待遇,族亲们凑钱购置的两副薄板棺材,草草安葬他们之后,已经没有余钱去建什么墓环,更不用说什么龟背墓顶和风水坟坦了。看看人家坟墓上的堂皇光景,看看自己父母坟墓上的杂草丛生,爷爷带着儿子们默默地一把一把地铲除着杂草。
爷爷含着眼泪,但没让它流下来。铲除完所有杂草,打捆成堆,爷爷顾不上休息一会,又带儿子们漫山遍野地去寻挖柴爿花。柴爿花就是杜鹃花,文人雅士称之为映山红,或红踯躅,白居易更是赞之“花中此物似西施,芙蓉芍药皆嫫母”,但在山野乡民的眼中,杜鹃花不仅与柴为伍,自己也是相貌如柴,既没有腊梅花那样傲雪凌霜可壮门庭,也不比松柏那样苍翠挺拔可充栋梁,虽然其花艳丽,采来可插瓶观赏,也可去蕊食之,但毕竟做不得药材,待到秋冬季节,花谢叶枯,无非就是烧饭取暖的一把柴火,所以,不如叫它柴爿花来得更实在。
“石崖海岸任欹斜”,柴爿花是贫贱的,只要一丝罅隙,少许土壤,柴爿花就会立地生枝。但柴爿花又是自强的,每当春风走过山野,马上漫山遍坡地迎春怒放,红焰夺目。也许,因为同样的贫贱,爷爷一直把柴爿花引为同命,除了驻足凝视,从不采摘。也许,因为同样的自强,爷爷此时视柴爿花为自己,带孩子们连根带土挖起几十株,一株一株地移栽到坟坟墓四周,一簇靠着一簇,一朵挨着一朵,远远望去,太公太婆的简陋坟墓,简直成了一座美丽的花坟,在满眼都是富贵太师椅的墓群之中,反而更加充满了野趣和生机。
忙完这一切,坐了下来,点烟,轻声对儿子们说,你们要记住,这是爷爷奶奶的坟,以后你们发达了,一定要把它修好,打上墓志,把你们的名字,还有你们孩子的名字,都要刻上去。
儿子们不吭声,只默默地点点头。
做人,一定要争气。爷爷又补充了一句。
是的,做人要争气。这句话伴随了我父辈们一辈子。
打我记事起,我就知道父辈们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事,不断地跟乡人明争暗斗。只是,这一切矛盾就如一股暗流,平常都融化在各自的话语间。
这一次,我父亲被殴打,他说不知别人为什么要殴打他,我知道,其实是他难以当众启口。凡事件的发生,都有起因。这起因,在芙蓉话里就叫起火头。这次的起火头,就是平时路廊里常见的姓族之争。上街村的姓族关系很复杂,衙门基刘姓祖上原在明代官衙做马伙,在当地娶亲生子,繁衍至今,蔚成大族。而另一大族的赵姓祖上来得更早,元兵南下时逃难来此落脚,因为善于经商,购田置宅,繁衍成族,所聚居之地人称赵宅坦。刘赵这两大姓族,时间来得早,繁衍至今人口又居多,自然都以土著自居,加上每届村官选举,为了平衡关系,村书和村长,基本上都是刘赵二姓各占一位,因此这两大姓族的人,在小姓面前愈加牛气和神气。在他们眼里,所有后来人,都是外来户,根本无须放在眼里。
我父亲感觉大家争得很无趣,就插嘴说:“八百年前,大家都是外来户。”
这话动摇了土著们赖以自豪的根基,特别是赵忠根,这个只剩下以姓赵来挺腰杆的人,自然感觉不舒服,何况是荡友勉这个卡眼人说的,于是把矛盾转向我父亲:“外来户也分个一二三等,比如有的是迁居过来的,有的是讨饭过来……”
这话明显地影射我爷爷。我父亲立刻那赵姓祖宗之事反唇相讥:“逃难也是讨饭。屁跟屎一样臭!”
此时,刘姓刘洪飞按捺不住,过来帮腔:“逃难又不是进婿,有什么啊!”
进婿,就是做上门女婿。我爷爷虽然不是进婿来的,但是众口铄金,难以辩白。我父亲想起刘姓祖上的马伙身份,回嘴道:“幸好不是被人踩着做马镫!”
“你他妈的讲什么?”刘洪飞一听大怒,指头枪戳到我父亲脑门前,扬眉骂道,“再讲,看老子不揍死你!”
芙蓉人尚武,把一些动作的称呼武器化,食指指向别人叫戳指头枪,鼻子向人冷哼叫打鼻头铳。我父亲不看刘洪飞一眼,头扭向一边,打了一个鼻头铳。
一向恶霸惯了的刘洪飞,哪里受得了这种蔑视,立起一掌就推向我父亲。
赵忠根和赵忠兴,一见有刘洪飞带头,马上也动起了手,变成了群殴。
父亲这一辈子中,不知这样无辜被殴多少次,他自己从来没有计算过,家人也不曾替他记忆过,就如他手肘上的伤疤,破了又好,好了又破。
其实,父亲以前不是这样软户。这一切,源于多年前的一场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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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楼
5
爷爷结婚之后,按照岳父的意思,住在他家偏房里,以便于有个互相照应。但是,农村人的习惯是看不起外来户,何况在赵家族人的眼中,矮脚松是沾了赵家恩泽才得以成家立业的,跟上门女婿过来并没区别,在闲谈嬉闹时,时有调戏捉弄。出身卑微性格软弱的爷爷,除了一直忍声吞气,还是忍声吞气。
既然成立了家庭,总得谋生。爷爷个子小,又在外面游荡多年,干农活不是很在行。于是在路廊边上开了爿剃头店,过路客收现钱,长工客剃包头,一年统算,秋收后用谷麦或番薯丝折抵。为招徕生意,爷爷摆了副自制象棋,有时候也陪客人下几盘。奶奶在剃头店门口摆水果摊,春削甘蔗,夏切西瓜,秋称柑橘,冬卖柿饼,后来又加了豆腐稀、糖果饼糕。二七集市,生意好,赚钿可够花二三日,逢镇上或邻村做戏,就挑去卖,比得上二个闲日。
第三年,爷爷的长子也即我父亲出世了。不久,我的二叔也出世了。
日子,就在奶奶的叫卖声和爷爷的剃头刀下沙沙沙过去了,转眼间已是解放后。
所有的水果摊合并成水果合作社,十来个妇女一起进货一起叫卖,按月发薪水。开始还蛮好,后来越来越差,仅够糊口。剃头匠也集中在一间大屋里,每人一把椅子一面镜子,价佃政府定,赚多赚少大家平分。爷爷因为当过国·民·党的兵,不让进,爷爷就扛起锄头,除了参加生产队劳动外,偷偷摸摸经营官道的那块荒地。有时,邻居为省钱,找爷爷免费剃头,爷爷也乐意,不至于手艺抛废。
慢慢地,相继有了我的大姑二姑和三叔。我那没血缘又不得不尊称为舅公的也有了一大班小孩,房子显得挤了。两家孩子争一只蟋蟀,吵了起来。
舅婆敲着门板骂:“吵吵吵,到坟山去吵哪!”
坟山是死人的地方,让你去坟山,潜台词就是“你们死出去吧。”
在芙蓉,骂人的方式有好几种:一是辱,辱的本意就是辱骂。二是谗,谗比辱厉害,带有诅咒性质,比如“你家断子绝孙”之类。妇女恨心重,以谗为主,怎么恶毒怎么谗,尤其是家境不好的妇女——既然在其他方面比不过他人,就力图在谗功上盖过他人一头。三是撞,比辱要婉转,比谗要内敛,往往采取指鸡骂狗的手法。三者比起来,如果要比喻的话,辱是少林棍,谗是九阴爪,撞则是太极拳。
奶奶听到了,知道自己的嫂子是在撞自己占了房子,也不答话,走出去把自己的孩子扭着耳朵扯进屋。吃过黄昏饭,奶奶边洗碗边冲爷爷说:“生意做不着一次苦,老倌嫁不着一世苦!”
爷爷坐在柴仓凳上抽旱烟,吧嗒吧嗒响。
“喂,对你讲哪!”奶奶噼吧噼吧洗着筷子,“剃头店不让进,你不如到邻村转转,也许能赚个俩钱。现在屋价低,我们辛苦几年,买间屋堂,也好有个窝……”
爷爷唔了一声,嗑掉烟屎,就睡了。
第二天大早,趁生产队不安排上山开梯田,爷爷用“拦身包”装上剃头家伙,装出走亲戚的样子,出了芙蓉街。来了街上第一把好手,大家很高兴,生意特好,有些熟人还留爷爷吃饭。
大人二角,小孩减半,一天总能剃个二三元,比剃头店里的人赚得多。奶奶掌管的银器匣里的钱慢慢多了,开始筹划买房子的事。
剃头店生意慢慢冷淡下去,向人一打听,才知是有人搞鬼,告到公社,爷爷被关了一夜,按投机倒把论处,没收剃头家伙,罚款十元。(这十元当夜就在镇上唯一的为民饮食店里,被社长书记啃个精光。)
几年后,窝有了。但为此事,奶奶也唠叨了好几年,说我爷爷没心计,说我爷爷是呆头,不会讨好人,爷爷总不吭一声。爷爷不再摸剃头刀了。日落,从田间归来,爷爷爱坐在门槛上抽烟,看狗儿打架,看烟灰成堆。一天,有个赵家妇女过来。
“姑公,你家没人?”
爷爷不作声。
她才知失言,忙堆笑道:“姑公,我想借条簟皮晒谷。”
爷爷指指里面,还是不作声。
赵家妇女知道我爷爷的脾气,顾自扛着簟皮出来。走了几步,似乎想起了什么,回头吩咐我爷爷:“我明天下午就送转,别忘了告诉姑婆一下啊!”
爷爷装上烟丝,划起火柴,可手突然抖得厉害,怎么也点不着,于是冲进灶间,倒碗黄酒,一饮而尽。随后,拿把椅子,到人迹稀少的塘头乘凉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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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楼
6
很快地,又是一个清明。爷爷拿了一把砍刀,带着儿子们摸到山上。
浙南多山,土地珍贵,坟墓大多选择向阳之石山,构建椅子坟。这种坟墓前低后高,前方后圆,远远望去,就如古代象征显贵的太师椅,是一道特有的人文景观,在观赏者的心里,不会产生不适或恐惧,反而会涌上一种难以言说的美感和温情。那比邻而居的坟墓组成的一个个墓群,无疑就是一个个错落有致的村庄。房是主人人是客,当我们一个个老去的时候,我们也将迁居到那里,成为那里的一个村民。说到底,对于向死而生的人类而言,墓群才是我们永远居住的村庄。
只是,即使村庄,也分个三六九等,有高楼大厦,有平常人家,也有茅房寒室。我苦难的太公太婆他们,没有享受到太师椅的待遇,族亲们凑钱购置的两副薄板棺材,草草安葬他们之后,已经没有余钱去建什么墓环,更不用说什么龟背墓顶和风水坟坦了。看看人家坟墓上的堂皇光景,看看自己父母坟墓上的杂草丛生,爷爷带着儿子们默默地一把一把地铲除着杂草。
爷爷含着眼泪,但没让它流下来。铲除完所有杂草,打捆成堆,爷爷顾不上休息一会,又带儿子们漫山遍野地去寻挖柴爿花。柴爿花就是杜鹃花,文人雅士称之为映山红,或红踯躅,白居易更是赞之“花中此物似西施,芙蓉芍药皆嫫母”,但在山野乡民的眼中,杜鹃花不仅与柴为伍,自己也是相貌如柴,既没有腊梅花那样傲雪凌霜可壮门庭,也不比松柏那样苍翠挺拔可充栋梁,虽然其花艳丽,采来可插瓶观赏,也可去蕊食之,但毕竟做不得药材,待到秋冬季节,花谢叶枯,无非就是烧饭取暖的一把柴火,所以,不如叫它柴爿花来得更实在。
“石崖海岸任欹斜”,柴爿花是贫贱的,只要一丝罅隙,少许土壤,柴爿花就会立地生枝。但柴爿花又是自强的,每当春风走过山野,马上漫山遍坡地迎春怒放,红焰夺目。也许,因为同样的贫贱,爷爷一直把柴爿花引为同命,除了驻足凝视,从不采摘。也许,因为同样的自强,爷爷此时视柴爿花为自己,带孩子们连根带土挖起几十株,一株一株地移栽到坟坟墓四周,一簇靠着一簇,一朵挨着一朵,远远望去,太公太婆的简陋坟墓,简直成了一座美丽的花坟,在满眼都是富贵太师椅的墓群之中,反而更加充满了野趣和生机。
忙完这一切,坐了下来,点烟,轻声对儿子们说,你们要记住,这是爷爷奶奶的坟,以后你们发达了,一定要把它修好,打上墓志,把你们的名字,还有你们孩子的名字,都要刻上去。
儿子们不吭声,只默默地点点头。
做人,一定要争气。爷爷又补充了一句。
是的,做人要争气。这句话伴随了我父辈们一辈子。
打我记事起,我就知道父辈们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事,不断地跟乡人明争暗斗。只是,这一切矛盾就如一股暗流,平常都融化在各自的话语间。
这一次,我父亲被殴打,他说不知别人为什么要殴打他,我知道,其实是他难以当众启口。凡事件的发生,都有起因。这起因,在芙蓉话里就叫起火头。这次的起火头,就是平时路廊里常见的姓族之争。上街村的姓族关系很复杂,衙门基刘姓祖上原在明代官衙做马伙,在当地娶亲生子,繁衍至今,蔚成大族。而另一大族的赵姓祖上来得更早,元兵南下时逃难来此落脚,因为善于经商,购田置宅,繁衍成族,所聚居之地人称赵宅坦。刘赵这两大姓族,时间来得早,繁衍至今人口又居多,自然都以土著自居,加上每届村官选举,为了平衡关系,村书和村长,基本上都是刘赵二姓各占一位,因此这两大姓族的人,在小姓面前愈加牛气和神气。在他们眼里,所有后来人,都是外来户,根本无须放在眼里。
我父亲感觉大家争得很无趣,就插嘴说:“八百年前,大家都是外来户。”
这话动摇了土著们赖以自豪的根基,特别是赵忠根,这个只剩下以姓赵来挺腰杆的人,自然感觉不舒服,何况是荡友勉这个卡眼人说的,于是把矛盾转向我父亲:“外来户也分个一二三等,比如有的是迁居过来的,有的是讨饭过来……”
这话明显地影射我爷爷。我父亲立刻那赵姓祖宗之事反唇相讥:“逃难也是讨饭。屁跟屎一样臭!”
此时,刘姓刘洪飞按捺不住,过来帮腔:“逃难又不是进婿,有什么啊!”
进婿,就是做上门女婿。我爷爷虽然不是进婿来的,但是众口铄金,难以辩白。我父亲想起刘姓祖上的马伙身份,回嘴道:“幸好不是被人踩着做马镫!”
“你他妈的讲什么?”刘洪飞一听大怒,指头枪戳到我父亲脑门前,扬眉骂道,“再讲,看老子不揍死你!”
芙蓉人尚武,把一些动作的称呼武器化,食指指向别人叫戳指头枪,鼻子向人冷哼叫打鼻头铳。我父亲不看刘洪飞一眼,头扭向一边,打了一个鼻头铳。
一向恶霸惯了的刘洪飞,哪里受得了这种蔑视,立起一掌就推向我父亲。
赵忠根和赵忠兴,一见有刘洪飞带头,马上也动起了手,变成了群殴。
父亲这一辈子中,不知这样无辜被殴多少次,他自己从来没有计算过,家人也不曾替他记忆过,就如他手肘上的伤疤,破了又好,好了又破。
其实,父亲以前不是这样软户。这一切,源于多年前的一场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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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楼
7
我父亲弟兄三个,姐妹两个,他居老大,看弟妹尚小,家里劳力少,吃口多,生活很是艰难,于是自告奋勇,十八岁时开始当家,在亲朋邻里间甚得孝顺能干之名。他不仅子承父业,另开一间理发店,在鱼汛期间和农忙之后,还跑单帮倒腾山货海鲜,社会交游很广,是芙蓉街有名的能人。他平时比较注意言行,力求处事公道,为人正直,因此每当芙蓉街有人事纠纷,他也是必然被请的中人之一,在最风光的时候,几乎芙蓉街上的场面之人,都成了父亲的朋友;即使没有成为朋友的,至少路上碰见也有点头之谊。
话说芙蓉街西首的蔡家庄,有个叫蔡汉三的年轻人,是芙蓉镇有名的犷人,也就是水浒里所说的泼皮,看惯样板戏的芙蓉人,暗地里都叫他“胡汉三”。他仗着蔡氏家族人多势大,经常来芙蓉街上作威作福。人说强龙难压地头蛇,又说一个好汉三个帮,蔡汉三毕竟不是本街人,有时办起事来也有不便,看我父亲江湖义气,名声也好,蔡汉三有心结交。有天他来到我父亲的理发店,坐定之后,边理发边坐拉家常,说农村人结婚都早,看我比你还年小,就已经有孩子了,你怎么二十五岁了还是细儿童啊?
细儿童,是对未婚男人的称呼。在芙蓉,还没成亲的男人,不管年纪多大,都会被看成细儿童——因为还是童子身。二十岁以内,被称为“细儿童”天经地义,二十好几了,不被叫做“男子客”,还是细儿童,那就很没面子了。
父亲是手艺人,信奉的是“来的都是客”,对蔡汉三实话实说:“一直以来也有来做媒的,只是按习俗长子一结婚,就得分家出去,这样一来,一是担心父母生活压力加大,二是担心二弟,他生性老实,不把他的婚事给先办了,自己分家出去,心理感觉不塌实。”
蔡汉三问:“那你二弟办了吗?”
“办了。”我父亲说,“去年都抱上儿子啦。”
“那你现在也定亲了?”
我父亲摇了摇头。
蔡汉三说:“我帮你介绍一个如何?”
这种玩笑在理发店里是常有的事,父亲见怪不怪,呵呵一笑:“好啊,回头请你一桌谢媒酒。”
蔡汉三也呵呵一笑,说:“是我堂妹,已满十八,相貌能力都没得说。你看如何?”
我父亲听到这里,才知他的真正来意,停了一下剪子,朝着镜子里的蔡汉三笑了笑,又继续着手上的活儿。蔡汉三明白我父亲用心在听,于是接着说:“实不相瞒,我来之前,就问过我婶婶了,她跟我叔叔商量过了,说你会手艺,人品也好,也很乐意。现在就看你的意思了。”
其实,蔡汉三还有一层意思没说。农村人都讲实际,芙蓉街码头好,只要不是特别差劲的人,都能混口饭吃。在那年月,有饭吃没饭吃,才是婚姻中起决定作用的砝码。所以,芙蓉街周边的人家都希望把女儿嫁过来,不仅女儿将来的生活有了保障,以后自己去街上走动,有了岳父岳母的身份,在自以为高人一等的芙蓉人面前,腰杆也会挺直很多。
父亲想了想,道了一声感谢,说:“这样的大事,我得回家跟父母商量一下。”
“应该的,应该的。”蔡汉三点点头说,“你尽快给我答复就是了。”
父亲本来就当家,按理说,这样的事情他自己做主了,家人也不会反对什么,但他有自己的想法。在芙蓉,趋炎附势叫走红。街上有些喜欢走红的小姓人,千方百计地认蔡姓人做干亲,既为了热闹,也希望将来家里有了事,有人来帮衬。特别是娶了蔡家之女,一旦与人发生纠纷,如果旁上有人提醒“他是蔡家女婿”,对方气焰马上会消失不少,蔡家女婿则马上感觉腰板硬了很多。当然,这样一来,腰杆是挺了,但是毕竟借势,有点血性的男人,大都不愿如此。我父亲少年出山,希望以好名声立世,不愿被人说成是走红的小人,他跟蔡汉三说回去跟父母商量下,一是因为这层顾虑,二也确实是因为孝道。
黄昏时分,奶奶过来送饭,父亲跟奶奶说了这事。
奶奶回去后,跟爷爷商量,说:“我看这个事不错!你看呢?”
爷爷坐在灶间柴仓凳上,抽了一口旱烟,自言自语道:“囡家高楼,媳娶茅篷。”
奶奶听爷爷如此说,知道爷爷的话意,但也不计较,倒是产生了另外一层想法:儿女们长大后,因为自己父亲曾经受过的欺凌,经常跟赵家人明争暗斗,但是毕竟势力单薄,没有占到什么便宜。作为妻子和母亲的她,为此没有少伤心落泪过,但也不好说自家族人什么,只是暗暗里希望自家尽快强势起来,不再受人欺负;现在有比赵家势力更大的蔡家主动来结亲,是个不错的机会。心想到此,主意已定,边洗碗边对爷爷说,友勉都二十五了,这个事情拖不得了!
爷爷唔了一声,嗑掉烟屎,重新装上一锅,埋头啪嗒啪嗒地抽着,再无其他言语。
奶奶知道爷爷的脾气,也不再追问,第二天就托人去蔡家庄打听,得知女方读过几年书,相貌端庄,手巧能干,打小就跟着父母忙里忙外,是个理家的好手,自然心里很是喜欢,天天催促我父亲赶快去合八字。再说我父亲内疚于奶奶的担忧,再个心想自己也不至于像那些吃软饭的男人一样没出息,加上蔡汉三又三番两次地上门探问,于是合过八字之后,下了三百元的聘礼,在次年春节过后,就租了赵宅坦的一间房子,大宴宾客地办起了喜事,闹起了洞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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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楼
8
闹洞房,是大家都经历过的乐事。“洞房里面没大小”,老老少少,饭饱酒足,都在兴头上,说是去洞房贺喜,实质是成心捉弄新孺人,因为按照乡风,新婚之夜的新孺人是最小的,除了陪笑脸说好话送礼物,决不能有半点生气,否则就是失礼。一旦真的失礼,这辈子的名声也算是毁了,因此来宾除了不能动手动脚轻薄新孺人之外,再怎么闹腾得出格也是无妨。当然,在洞房里最爱闹的,还是新郎倌的同辈。这些人精力正是旺盛的时候,不说新孺人娇艳,也不说伴娘漂亮,单是花枝招展的如云女宾,就教他们够兴奋得借酒生疯了——平时眼前没女人的时候,都能在嘴中闲扯出一个女人来,何况是在这样的场合这样的兴头上。可见男人的快乐,都是因为女人而激发,因为女人而丰富,套用联想电脑公司的一句广告语:“人类没有女人,世界将会怎样?”
于是捉弄新孺人的手段是五花八门,有文的,有武的,也有文武一起来的。武的有骗小孩说新孺人的胸前藏着俩馒头,哄得小孩哭着闹着,非要上去摸下来的,有赖到新床上,非要新孺人给他礼物才起来的,也有强按新孺人新郎倌当众“握嘴”,更有在伴娘女宾身上“扯被头”的。扯被头的原意是过去家穷孩子多,几人合盖一条被子,难免不是你的脚露被外了,就是我的胳臂冻着了,于是你往那边扯一点,我往这边扯一点,扯着扯着,都不相让,你捏一下我鼻子,我打一下你屁股,于是喜欢形象化思维的芙蓉人,把喜欢对人动手动脚贪点小便宜的揩油行为,称做扯被头。总之,这个大喜的日子,对于新郎倌来说,是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对于那些年轻人来说,却有如西方的愚人节,又是难得的狂欢节。
那些做长辈的,不好意思再混在其中,应个景之后,就陆陆续续退了出来,穿行于道坦里的桌子之间,一边与熟人打招呼,一边找个位置,安坐下来,点上一根烟,开始静静等待来自乐清的鼓词先生登场了……
温州鼓词,始于明代,是一种以方言说唱的艺术形式,带有浓郁的南国民歌风味。鼓词的从业者,大多是盲人,人称鼓词先生。鼓词先生的能耐,在于一个人就可以以不同腔调,兼扮不同角色,且能把情节交代清楚,把人物个性、神态描绘得准确生动,引人入胜。所谓独角戏,鼓词先生就是最好的写照。其主要道具,除了一面圆竹鼓,还有一张牛筋琴。牛筋琴是用弓形梧桐板特制,承受了古乐的衣钵,用竹签可以敲打出宫、商、角、徵、羽,五个古音,柔美融浑厚于一声,清脆伴响亮于悠远。所以,芙蓉有句歇后语,“唱词人的琴——好听”,虽然是用来讽刺他人言行不一致,但由此也可反映出温州鼓词的深入人心,凡是逢年过节,婚丧喜事,祭祀神佛,主人都喜欢请来鼓词先生为大家娱乐一番,就如大城市里的唱堂会,是一种文化习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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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楼
父亲作为场面上之人,自然也不会免俗,在道坦里搭起高高的帐篷,请来最好的唱词先生。此时婚宴之后,鼓词高台早已有人搭好,在汽灯咝咝有声的明亮照射下,是一张高高的八仙桌,上放太师椅,背靠墙面,前有高脚方凳圆凳各一张,四脚朝天地倒置向上。不一会儿,有一小孩子牵着唱词先生而来。只见其戴着墨晶眼镜,肩背一个大布袋,在旁人的扶持下,踩着板凳登上高台,从大布袋里端出牛筋琴,固定在方凳的四脚之上,又拿出一个圆竹鼓,放在圆凳腿脚之中,而后手扶椅子扶手,慢慢端坐于太师椅之上,摸索着打开早就备好的茶杯,咕噜咕噜喝了几口,深深地呼吸一口长气,随即左拿两片竹板相敲出节奏,右拿一根棒儿敲打琴鼓,开始了今晚的表演。
随着琴鼓声起,场内的喧闹声渐渐平息了下来,除了偶尔有一、二声轻微的咳嗽声,无人走动,响彻其间的是唱词先生的琴板声音,时而鸟语兽吼的动物之音,时而春风夏雨的自然之声。突然,唱词先生一阵急鼓,猛地煞住,开腔念白道:“话讲乐清府乐清县,南宋年间出了个大大有名的名人。诸位客官,你讲这名人是介人?”顿时,全场鸦雀无声,静听下文。片刻,唱词先生又是连续三个急鼓,随即敲打牛筋琴,变念白为唱腔:“诸位客官不用急哪啊啊……且听吾唱词人,唱一出《荆钗记》,给你慢慢讲个分明哪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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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楼
此时,场内吸烟者吐出股股的浓烟,腾绕起一层透明轻纱般的烟雾,这烟雾里,流淌着亲切无比的温州唱腔,像楠溪江水,缓缓潺潺,节奏柔缓宛转,又似瓯江潮候,涨涨落落,落落涨涨,鼓帆驶行,天风海涛。剧中各色人等,不管老生老旦,还是小生花旦花脸,个个演唱得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偶尔插上几句笑话,逗得全场听众哄动大笑;听到紧张处,可以听到人群的怦怦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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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楼
但见有的瞪圆眼睛,抬头看着唱词人的一举一动,听得津津有味,嘴角边滴下几滴口水也不知道,猛地发觉,又咝地一声抽回嘴里。有的闭起眼睛,凝神谛听,想象,似乎自己就是那个英俊状元王十朋,一双眉头,时而舒张似暗喜,时而紧皱如发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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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楼

蔡汉三也坐在观众席里,做为女方堂兄,不好意思去闹洞房。但他既是新舅爷,又是媒人公,所有的朋友自然都打趣他。蔡汉三也不含糊,刚刚酒宴之时,烟来就接,酒来就喝,划起拳来更是威风八面,“哥俩好啊”,“五魁手啊”,“全来到啊”,一声高过一声。在新郎倌过来敬酒之时,他借着酒劲,拍着我父亲的肩膀说,友勉,你以后就是我蔡家的人了!以后啊,有人欺负你友勉,就是欺负我蔡汉三!我父亲不知如何作答,只得一个劲地点头:舅爷多吃点菜,多喝点酒。
从此,蔡汉三与我父亲二人以舅爷姑丈相称,相处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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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楼
9
其实,说起女人一辈子最光彩的,就是举办婚礼那一时刻,作为新孺人,她是所有来宾的注目中心,又是所有来宾的快乐源泉。但婚礼是短暂的,婚姻是长久的。会亲日之后不久,我母亲就换下了新嫁衣,穿上了家常便服,跟所有的新婚妇女一样,全身心地投入了开创新生活的热情之中。
在芙蓉,饭菜好吃,叫吃爽;玩得痛快,叫嬉爽。爽,就是快乐幸福的意思。我母亲常说,吃爽穿爽住爽,才叫真正爽。对于这三个爽的向往,正是当年我母亲愿意嫁到街上去,嫁给大他七岁的我父亲的主要动因。我母亲打小就给做米贩的外公做帮手,结婚后,为了实现爽的梦想,贩过私盐,卖过海鲜,摆过水果摊,开过姜糖坊,总之十八般武艺全部使出,什么挣钱做什么。总之,蔡汉三并无妄言,他的堂妹确实是一把“灿门头”的好手。这里的灿,是灿烂之灿,做动词。门头是门楣,做名词。合在一起,组成动宾词组“灿门头”。对于这个词组,你可以很文艺地理解成用彩笔描绘而灿烂了门楣,也可以很经济学地分析成是用汗水富裕了家庭。功夫不负有心人,三年之后,终于在街上买了一间二层楼。搬离寄人篱下的赵宅坦之后,母亲围上了大红的羊毛围巾,脸上越发地光鲜起来,越发地投入到灿门头的热情之中。但是,世界上没有不散的婚宴,世界上也没有平坦的婚姻。这婚姻,就如鼓词人的琴声一样,起伏不平,有高亢热烈,也有低沉呻吟。
七十年代,各级政府成立了“打击投机倒把办公室”,简称“打办”。“打办打办,打了你再办”,可见打办的权力很大,可以随时抓人关人。在这割资本主义尾巴的高压之下,父亲只得放下剃头刀,母亲只得放下秤杆,两人双双扛起锄头,参加生产队劳动。生产队是按出勤和出力来综合记工分的,父亲打小就跟爷爷理发,对农活不是很在行,加上队员都是以赵家人为主,父亲辛苦一天,也只记个八分,年底按累计工分分口粮时,自然都比别人少很多,这样就慢慢地生活越来越不爽了,家中时常出现揭不开锅的紧迫感。
俗话说,贫困夫妻百事哀,我母亲自然有了怨言。做为男人都知道,男人最受不了的,不是生活困苦,而是女人的怨言,特别是那些常有理的女人,更是叫男人头疼万分,张口无言。当然,我母亲不是这样常有理的女人,但是对于她的爱叨唠,爱指点,大男子惯了的父亲确实深感憋气,两人时常斗嘴。
在芙蓉,銮迎客是对已婚妇女的称呼。有一次,几个男人在我家门口闲聊。一个说:“銮迎客没辈分。你嫁给我叔,我得叫你婶婶,你嫁给我侄,还不得叫我叔公?”另一个说:“就是!銮迎客最能耐,还得依附我们大男人才有个名分。不然,怎么叫丈夫寸女呢?”
母亲在边上听见了,说:“毛 都说了,妇女半边天!”
我父亲接口道:“还不如说你们蔡家妇女要做半边天。”
“蔡家怎么你周家了?”母亲边摘芹菜边说,“三百块聘礼打成家具送了回来,还添上了不少。”
父亲抬眼看了我母亲一眼,说,“添什么东西都比添上你这个宝贝强。”
在芙蓉话里,宝贝这词用在成人身上,有贬义色彩,意指幼稚无脑。母亲不再答话,拿着没摘完的芹菜,扭头进屋去了。大家感觉无趣,都借口回家吃饭去,散了。
我父亲也进到房里,坐到饭桌旁,边抽烟,边等饭吃。
母亲边切芹菜边说:“这芹菜真老!老了的葫芦还好做水瓢,老了的芹菜只会塞牙缝。”
“老了不能吃,扔了就是了。”父亲随口应道。
“扔了?说得轻巧。你摸摸你兜里,硬角子可多?”
“话不带刺,人会死?你们銮迎客真是的!”
“銮迎客怎么了?没有銮迎客,哪里来的你们这些大丈夫男子汉!”
父亲本来想说没有男人来播种,銮迎客即使良田也白搭,但感觉如此斗嘴很无趣,就改口说道:“你要是像荡香一样,只会撒娇不会斗嘴就好了。”
芙蓉人说话,喜欢拿家晓户喻的人名来比喻。每当有女人做了傻乎乎之事,边上就有人嘲笑于她:“你荡香一样!”荡香,就是一个在芙蓉家喻户晓的傻女人。据说,她三岁那年得了脑膜炎,从此弱智,不管年龄长到几岁了,每当别人问她,总是傻笑着回答:“嘻嘻,我三岁。”到了全国闹饥荒那年,她家人实在再无能伺候于她,只得托付给唱道情的乞丐阎土照看。阎土一直孤苦伶仃,现在突然有了女人为伴,自然喜欢,感觉人生有了活头,白天乞讨,每逢讨得好吃的,总是先喂荡香:“香,来,吃一口。”荡香就偎依阎土怀里,美美地享受。有妇女见之,大起羡慕之心:“荡香真爽!搭上这么一个知冷知热的好男人!”
此时,母亲一听父亲拿她跟荡香做比,气不打一处来,马上回敬道:“那你去娶荡香啊!”
“要我说,娶荡香,还真的不一定比你差。至少我耳朵清净。”
“我也告诉你,我嫁阎土都比嫁你友勉强!”
也真是“芙蓉地邪”,几天后的中午,阎土真的牵着荡香来到我家门口。
母亲边施舍食物,边指指屋内,问:“荡香,你愿意嫁给那个男人吗?”
荡香一听,往阎土背后躲了过去,翘着嘴巴说:“哼!我才不愿意呢!”
母亲闻言,哈哈大笑,转头对正在吃饭的父亲说:“听到了吧,荡香也不愿意嫁给你呢!”
阎土知趣,装出一副傻乎乎的笑容,牵手荡香鞠躬退去。
但母亲依然沉醉在口头的快感之中:“呵呵,还说要娶荡香呢。现在看到了吧?”
父亲白了她一眼,说:“你不也说要嫁给阎土吗?你追上去问问,他愿意娶你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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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楼
10
曹操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李白说,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我父亲说,半斤白酒喝下去,天下老子最大,想怎样闹就怎样闹。
自从杜康发明酒以来,酒一直没在国人的口中断流过。豪情万丈时,无酒无以助兴,低沉苦闷时,无酒无以催眠。芙蓉小地方,生活艰难,但再怎么样口粮成问题,酒也没有断过,喝不到糯米酒,就喝用糙米酿造的白眼烧;白眼烧喝不到了,就发明了以番茹为原料的番茹烧。贾宝玉说女人是水,其实,女人更像酒,晶莹剔透,风情万种,诱惑你去想她、吮她,恨不得醉死其中,羽化而登仙。一旦真醉了,却又后悔,大发毒誓;不料清晨醒后,全忘了昨晚的呕吐,望见远远飘扬的酒幡,心里的酒虫已在蠕动。五八年打食堂,天灾人祸一起来,连番茹烧也难以喝到了,有人就到药店,买来药用酒精兑水喝。可见,酒之于男人,就如女人之于男人,长期不沾,无疑夺其魂魄,一旦抱个老脸婆,都当成了美娇娘。
大凡形容喝酒的动作,有慢喝,有狂饮,有细品,有浅尝。我父亲喝酒的特点,却很特别,是吞酒。他一般喝不多,到供销社食品部,买四两散装白酒,站在柜台面前,右手举碗,一下子全部倒入口中。为防止酒气漏掉,左手捂嘴,连带盖住鼻孔。等酒都慢慢下肚了,才慢慢睁开闭上的眼睛,放手呼气,紧皱起的眉头也随即缓缓舒张开了,神情很见陶醉。这种喝法,在芙蓉叫“喝快酒”。喝快酒容易醉人,我曾经试过,吞酒那一刻,酒劲会猛地往脑门上一冲,身子也随即猛地一热,此时,人就如瞬间洗刷了心境,所有的郁闷一扫而光。我至此才明白,父亲喜欢喝快酒,不在酒的本身,而是求醉。醉了,就不去想家里的烦心事了。所以我父亲喝酒从来不问酒种,也无须下酒菜,对于父亲来说,喝什么酒不重要,重要的是喝酒之后的忘我,或者说是找到忘我之后显露出来的那个真性情。当然,母亲不会像我一样解读我父亲,当她对我提起我父亲的时候,不是称之为这酒鬼,就是呼之为那赌鬼,因为我父亲喝酒之后,必然要去赌博。
大家知道,赌博也分个文赌与武赌。文赌的如麻将,四个人一坐,就可以通宵达旦。武赌的就是牌九,也叫骨牌,又叫三十二张,是一种比大小点的赌法,一方做庄,三方押宝,数额不限,比较刺激凶狠。往往有人一天赌下来,输掉了积蓄一辈子的家产。由此可想而知其中的惊险悲喜,也可想而知参赌者都是什么样的三教九流,有梦想暴富的,有耍老千的,有赖债的,也有揩油的,总之,整整一个乌烟瘴气。所以,赌场里也讲究个气势,凡是参赌之人,都希望自己的朋友多一点,如果有了纠纷,自己也可仗个人势。
据过来人说,文·革期间,芙蓉百业消停,惟独赌博成风,公然在溪滩上摆了十几桌,男女老少几乎全民参赌。我听了很惊奇,可要知道,那时正是大讲阶级斗争的时候,扫四旧打四害是重头大戏,怎么会允许这样胡来?后来细想才明白,那时乐清武斗正闹得厉害,两派间为了争权夺利,你方唱罢我登场,哪里还顾得上这等民风小事。流毒至今,芙蓉人赌博成瘾,走街穿巷,不断耳闻麻将噼里啪啦的声响,特别是有红白喜事的人家,更要摆上几桌,以供来宾娱乐消遣,不然就留不住人,烘托不了大办喜事的气氛。芙蓉街的老赌棍爱说,骨牌是杨贵妃的骨头做的。想来也是,人生几何,吃喝嫖赌。唐明皇为了杨贵妃,把一个大唐帝国都差点赌输在逃蜀的路上;我等蚁民,输掉屋堂两间薄田几亩又何妨?老妻流落街头算什么?哪有杨贵妃的骨头摸着,更叫人意乱情迷!只是,十赌九输,杨贵妃的骨头摸着再怎么有滋味,滋味到最后的结果,必然是人性的颓废,家境的败落。
我父亲的脱变正是如此。他原本没有赌博恶习,一门心思地做生意挣钱。但自从跟我远房舅舅蔡汉三结识之后,就发生了变化。蔡汉三一辈子只热衷于两件事,除了聚众打人,就是聚众赌博,并且最喜欢赌牌九。他每次来芙蓉街赌牌九,都非要拉我父亲一起去。我父亲心想每次拒绝也不好,驳了对方,朋友面子上不好看,何况互相之间还是姑丈舅爷关系,于是偶然也就陪着蔡汉三去赌场,壮壮人势。
但不幸的是,我父亲从旁观,也经不住诱惑,下场参与了赌博。一来二去,就上了瘾,一有闲钱,就跑去赌场。有时甚至去借钱参赌。但毕竟是新手,输多赢少。母亲知道了,自然会吵架。如此一来,家里从此没有了安心之日。对于这桩旧事,我父母各有说辞。母亲是数落我父亲管不住自己。我父亲却说,我母亲天天叨唠家穷,他受不了才去参赌。要快速改变家境,只有赌博来钱再快。不管谁的道理对,但现实是每临年关,不说做不成新衣裳过年,还经常揭不开锅,只能东借西借。最难的时候,是我六岁那年,父亲赌输了被人逼债,父母两人只好远避永嘉山旮旯里补鞋,到第二年挣够了还债的数目,才回到了芙蓉老家。
以后很多年,每当母亲对我提起我父亲,不是称他为这酒鬼,就是呼他为那赌鬼。鬼是会害人的,母亲认为,我父亲就是害了她一辈子的那个鬼。记得小时候母亲曾经教我念过一首童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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姆妈娘,把我嫁到山头上。
开了前门溪水白洋洋,
开了后门山狗赶猪娘。
山岭峻,脚爬痛,怎能回家望亲娘?
怨不得大,怨不得娘,
只怨奴奴命苦配错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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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在冬日的被窝里,母亲念着念着,流出了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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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楼
11
栏杆桥是座古桥,位于芙蓉街北上驿道的必经之路。桥身用三条石板一排一排地构建而成,六墩七孔。当时出资修建该桥的大善人心细,如果平板桥,生怕有小孩不小心掉下去,好心变坏事,又不惜工本在两侧加建了石板栏杆。这种构建在当地很少见,当地人俗称其为栏杆桥,其横卧黄金溪上,成了当地有名的景点“芙蓉夕照”,远看桥头溪椤树幽绿,近看桥下潭深水急。每到夏季,我们基本都在这里玩爽,太阳毒时躲桥下乘凉,太阳下山了入水游泳,一到夜晚,就点上火把,在这里捕鱼抓虾,有时还能捉到螃蟹。可以说,在我们的童年乐趣里,这里占了很大一部分。但是万万没想到,在我八岁那年的一天,这里成了我心里的永远之疼。
那天,我家有位山里朋友,到芙蓉街进海货,顺便送我家一些山货,看看多日不见的老友。朋友远道而来,父亲自然要热情待客。芙蓉人管大方叫“大手”,管小气叫“细”。家里富裕却“细”,用芙蓉话说就是“猫逼细”。小气得比小小的“猫逼”还“细”,岂不很叫人瞧不起?因此,家里最穷,也不能让别人看穷,待客一般都可热情。
父亲是场面上之人,自然更讲究待客之道。平时家里的买菜事宜,都是母亲一手包揽的。那天,已经忙于灶头的母亲,看看菜肴不够丰盛,来的又是自己一直尊敬的老友,诚心想待客,喊我父亲再去街上买一斤牡蛎。
牡蛎是一种依附于石头生长的贝类海鲜品,鲜味异常,价格又不高,芙蓉人特别爱吃,更重要的是它有多种吃法,既可以生吃,加醋和姜拌了一下,保持了原汁原味,又可以熟炒,加上鸡蛋葱花,色美味香,还可以做汤,用不了二三两,再放下几根韭菜,就能勾起人的馋虫。买上了一斤,至少可以分做成两道菜。我母亲经常叨唠的一句话是:吃不穷,穿不穷,不会画算一世穷。画算按芙蓉人的形象理解,就是蹲在地上,拿根细木棍左画右画,然后闭上眼睛用心算算。所以,画算的意思就是会计划,也就是会过日子,什么细节都想到。
很快,父亲就拿了一包荷花叶包着的牡蛎回来了。
母亲接过用手掂了掂,问:“你买的是一斤?”
“是啊,一斤。”
“最多九两。你肯定被他鬼了。”
母亲打小就开始小商小贩,对重量敏感的很。
父亲说:“不会吧?我买海鲜都是找他的。老主顾了!”
“你们男人买东西就是喜欢装大手,不还价,不看秤,生怕计较一点就伤了男人面子。”
父亲辩解说:“我也看了一下秤花啊。”
母亲不答话,拿出家里的小秤称了称,冲着父亲说:“刚刚八两八。你看!你看!”
当着朋友的面,父亲脸上有点挂不住,一声不啃,从秤上一把拿过牡蛎,就往外走。
母亲知道父亲的脾气,最受不得别人的欺骗,特别是熟人的欺骗,何况刚刚被自己抢白了一顿,就冲着父亲身影喊:“喂!你回来!我去!”
父亲没搭理,头也不回,管自走了。
母亲跟父亲的朋友说,对不起他叔,我去看看,就追了出来。
但是,已经迟了,父亲在那里,脚下是一把折断了的小秤,嘴里还在痛骂对方。
边上围上了一圈人,有看热闹的,有指责小贩的,也有打圆场的。
对于小商贩而言,秤被折断是一种很重的惩罚,不仅是财物或者面子受损的事,更是对商誉的彻底打击。小贩喜欢固定在一个社区,做的是熟人生意,没有商誉无法生存,而商誉就表现在货真和秤准两点上。现在父亲折了那人的秤,无疑是有如拆了对方家里的镬灶。自己也做小商贩的母亲深知这一点,急忙插了进去。
“你干吗呢?让他给你补足就可以了,折他的秤做什么?”
父亲正在气头上,听母亲这么一说,反手就扇了母亲一个耳光:“秤不准是你说的,现在折他的秤,你又来罗嗦。你们銮迎客怎么他妈的就那么多事!”
母亲闻言一怔,心想我嫁给你这样的人,就是我的苦命了,你还竟敢这样当众羞辱我!这还有什么活头啊?心念止此,心中当下大悲,一下子嚎哭起来,捂住脸冲出了人群,一直跑到栏杆桥下,步入了深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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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楼
12
父亲打了我母亲之后,看我母亲跑走,以为是找个地方哭去了,也没在意。心里牵挂着家里老友,回家自己接着做饭了。
话说,那天正是集市之日,来往人多,母亲刚刚下去,就被路人发现,救了上来,送到离栏杆桥近一些的我二叔家。我奶奶等人闻讯,也连忙赶了过来,一家人围着我母亲小心劝慰。我父亲听了报信,匆忙送走老友,也赶了过来。母亲一见我父亲,怒火再起,狠狠地痛骂我父亲。我父亲只低头不语。我二婶端了一碗姜汤,递给我父亲。我父亲会意,端了过去让我母亲喝。母亲扭头坚决不喝。但也不再骂我父亲,只管陶然大哭。我奶奶一手接过了姜汤,一手抱着我母亲,要喂她。母亲又哭了几声,在众人劝说下,终于还是喝了几口。此时,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俗话说得好,夫妻没有隔夜的仇,也许,就此以后,家里可以安稳一段时间了。
安置好我母亲睡下之后,大家散去,奶奶和我二婶就去准备晚饭了。我父亲呆坐在睡房门槛上,坐着抽烟。过一会儿,二婶招呼大家吃饭。刚刚端起饭碗,门外突然人声吵杂,只听有人高声喊着:“周友勉!周友勉!周友勉出来!”
二婶出去一看,黑压压的一群人,再仔细一看,都是蔡家庄的,心想坏了坏了,马上回屋告诉家人。
信息怎么会传递得那么快?家人都是又惊又怕。
原来事后才知道,是赵宅坦有位妇女,与我父亲有过旧怨,在我母亲被救起的那时,她在边上看到了,她连夜饭也顾不上做,欣喜若狂地跑到蔡家庄,加油添醋地渲染一番。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真是千古真理。蔡汉三得知堂妹投潭自杀的消息,马上从蔡家庄点上三十来名壮汉,气势汹汹地涌到芙蓉街上周家问罪。
蔡汉三,有名的犷人。犷人,是犷悍之人的简称,由此可知蔡汉三的厉害。我父亲知道来者不善,对家人说,你们都别出来,我去看看。他吩咐完,走了出去,一改平时朋友间的昵称“阿三”,而用亲戚间的礼节向蔡汉三打招呼:“舅爷来了?”
“谁是你他妈的舅爷?”蔡汉三当街破口大骂,“都逼我妹妹自杀了!”
“舅爷别生气,你听我好好解释。”
“解释个屁!”蔡汉三戳着指头枪,对我父亲继续骂道,“你他妈的不是一直讲公正吗?今天你给我说说,逼死人命这个事情怎样处理才公正?”
我父亲一听,才知蔡汉三意有所指,一下子怔在了那里,不知如何作答。
“不知道了是吧?好!我来告诉你。”蔡汉三向大家一挥手,大声喊道:“弟兄们,给我打!”
我父亲来不及作出反映,就被两个壮汉架住了胳膊,其他人蜂拥而上,拳打脚踢,群殴暴打。
周家人冲了出去,把我父亲抢了过来,泣声向蔡汉三求情:“舅爷啊,大人大量,求求你啦!“
这时,我母亲也听到了声响,连忙起床跑了出来,呆立一边,不知如何是好。
蔡汉三说:“求我没用,求我妹妹,只要周友勉跪在她面前,我就放过他的一条狗命!”
周家人一听,全部愕然!
我母亲也是惊讶地看着她堂哥,不知所措。
我父亲破口大叫:“蔡汉三,你好汉!他妈的你有种就把我打死!”
蔡汉三冷笑一声:“打死你我得偿命,你以为我荡啊?我就是要打你疼疼,他妈的让你长点记性,以后别装他妈的公正!”
父亲知道,令蔡汉三下如此狠手的起火头,源于前不久的一场赌博纠纷。那次蔡汉三与人发生纠纷,明显地错在蔡汉三,且对方也是蔡家之人,我父亲只是尽力打圆场,大家都说我父亲公正。蔡汉三很是不满,事后责问于我父亲:“你是我的姑丈,在此关键时刻,你不出力,还讲什么公正?你无非就是为了自己公正的名声罢了!”我父亲只得向他解释,“不是我不帮,只是找不到对方错在哪里。何况你也占了上风,没必要赶尽杀绝,狗急了也会跳墙。再说,闹大了,对你名声不好,毕竟你们是本族兄弟。阿三,你仔细想想,我的话在不在理?”这是一番很中肯的话,但蔡汉三犷人惯了,自己再无理也有三分理,如果自己有了三分理,那就是十分有理了。他张口就对我父亲发泄不满:“什么他妈的名声不名声的,管他天皇老爷,管他本族或亲戚,不跟我同道,就是跟我做对头!”我父亲听出了弦外之音,也不再解释什么,转移话题再闲聊几句,就告辞出来了。
此时,我父亲听闻蔡汉三狂骂不停,牙齿都咬出血来,只悔恨当初错交了朋友。仰头轻蔑地看着蔡汉三,不吭声。
蔡汉三横行一世,哪里看过这种眼神,不禁怒从胆边生,厉声喊道:“兄弟们!抬周友勉去游坑!”
“坑”即茅坑的简称。“游坑”在当地是一种最具侮辱性的惩罚,比扒人祖坟的罪孽还大,一般很少使用;即使使用,也仅限于侮辱外人。此时,蔡汉三却准备用来对待号称姑丈的亲戚,本来站在边上不敢声言的邻居,也被激怒了,更不用说从泣求变为了愤怒的周家人。
场面陷入了胡拉乱扯的混乱之中。
我父亲在家人的掩护下,飞身逃走,消失在夜色之间。
此时,正逢大雨倾盘。在田野与溪流间游荡了一夜的我父亲,又饥又冷,仇恨之心正如此时夜空,风起云涌……
事隔多年之后,周家人每当回忆起这一幕,总会垂泪说到这场大雨:天都看不下去!天都在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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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楼
13
眼看我父亲狼狈逃走,蔡汉三仰天狂笑。
他高声吩咐来人:兄弟们,带走妹妹!打道回府!
我母亲闻言,怔在哪里,不知如何是从。她是懂礼之人,深知回娘家会落人闲话。因此以前夫妻间吵闹归吵闹,从没想过回娘家来要挟。但转念想想,似乎这次有点不一样:这些乡邻们平常自以为坐地老虎,说话粗声粗气得很,这次终于让他们看到了自己娘家人如此威风,心里不觉有了一丝自得。现在堂兄既然开口了,如果不回,肯定会让娘家人难堪。这一点在此时是万万不可的。再加上心里另有了一个小主意:你周友勉不是牛吗?好,我就回去小住一段时间,等你上门来求我!
母亲心中有了种种此等心思,于是半推半就地,在娘家人的扶持下,在夫家人的挽留声中,回到了蔡家庄娘家小住。
谁知道,这一小住,一住就是二十年!
当夜,回到娘家,母亲倒头就睡。第二天,中堂上已经坐了不少妇女。一见我母亲从里间出来,大家围了上来:“你怎么起来了?孩子,多睡会儿吧,看你瘦的!”
母亲闻言,眼眶马上又红了,被众人扶着坐到了凳子上,低头轻泣。
“要我说,你别想那么多,只管吃好睡好,看他周友勉来求不来求,哼!”
“就是,他周友勉算老几?看我们这样出众的孩子,嫁谁谁不会哄着捧着!”
有不懂事的小孩跑了过来,摇着我母亲的手问:“姑姑,你没呛到水吧?我以前掉到河里,呛得可难受……”她母亲一巴掌打在屁股上:“去!小孩子多什么嘴!”孩子莫名其妙,哇地哭开了,于是,中堂里更见嘈杂热闹,有劝孩子的,有劝我母亲的,总之,在这个可以显示爱心的时候,谁都是充满爱心。第三天,第四天,依然如此。邻居,族亲,还有远亲,都陆陆续续赶来看望,有婉言劝慰的,有同仇敌忾的,也有打听隐私的。每当提到一个话题,母亲总要细细诉说,想到伤心处,不觉又是黯然神伤,轻泣泪流。但当后来人提到同样的话题,母亲又会不厌其烦地重复一次,也许,被关心,被同情,弱者都会认为是一种幸福,尽管几天来她的眼睛红了又红,更加酸疼。在这被家人亲人呵护的日子里,母亲自然感觉日子也过得比较快,转眼就是一周了。慢慢地,大家很少来了,各忙各的事去了,毕竟生活艰难,谋生要紧,谁也没那个闲工夫天天听你诉苦。一个月又过去了。大家逐渐忘记了我母亲是赌气回娘家小住的,平时该打招呼依然打招呼,该斗个小嘴依然斗个小嘴,似乎我母亲就如没出阁的姑娘住在娘家一样正常,谁也不会再主动问寒问暖了。
住着越来越无趣的母亲,不觉越来越想念自己的可爱儿子了,想念芙蓉街自己的家。但周友勉不来求,自己如何回得去?白天还好,可以帮家里做些杂事,忘记烦恼,夜间孤单地躺在床上,母亲是左思右想:周友勉不来,可以理解,这人一直自以为傲骨。但婆婆为什么也不来?自己嫁到周家八年,从来没对婆婆高声说过话,更没有跟婆婆红脸过一次。古话讲,梅天落雨记前晴,自己这么一直孝敬的婆婆,为什么也不来说几句好话,为什么,为什么啊?母亲是一遍一遍地问。但最后的答案,还是天光渐亮,白天照样漫长,黄昏按时来临……
其实,周家人何尝不想去接我母亲啊,只是我父亲有话在先,如果你们想我被蔡家人活活打死,你们就去好了。想起那晚的情景,家人都是胆战心惊,谁也不敢轻易造次。
三个月过去了,实在坚持不住了的奶奶,对我父亲说:“我还是去一躺蔡家庄吧。”
我父亲说:“天下哪有婆婆去求媳妇的理?你可是我娘啊!”
奶奶知道我父亲的意思,很无奈地说:“你自己不去,又不让我去,就这样两扛着?再过半个月,就要过年了。”停了停,看看我父亲,又说,“要不我去找一下老村长?”
我父亲没有吭声,往门外走了。
当夜,我奶奶准备了一些小礼物,让我二叔陪着一起去了老村长家。
第二天早起,老村长去蔡家庄找我母亲。母亲此时早就没了再让丈夫当面认错的心劲,只要有条独木桥可借着过沟,就认命了,此时听了老村长转来我奶奶等人的恳切言辞,虽然口气也硬了一会儿,但最后还是擦了擦眼泪,开始收拾包袱了。此事不知怎么的让蔡汉三知道了。蔡汉三找到在后院料理菜园子的我外公,说:“别人的脚就那样金贵,一步也不来我们蔡家!我们蔡家人的脚就这样轻?叫她回去就回去了?”
外公生性老实,凡有家中大事,大都是请见多识广的侄儿蔡汉三做主的,现在听侄儿把话说得如此这重,不知如何回答。蔡汉三知道自己的话起作用了,临走时,丢下一句话:“叔叔,我可告诉你,你可别让周友勉笑话我们蔡家啊!”
外公原本是无甚主见的人,虽然恨女婿太过嚣张,但看自己女儿日夜一脸悲戚,也就准备开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女儿回去算了,所以老村长上门时,他知道何意,就回避到了后院里。现在听蔡汉三这么一挑唆,想起周友勉过去的种种恶劣处,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回到杂物间,拿了一根绳子,一把砍刀,啪地扔在收拾好了正欲出门的我母亲脚前,说:“你选一样吧!”
当下,我母亲脸色骤变,惊恐地看着自己那从来不会发火的父亲。
老村长一见,有点纳闷,刚才照面的时候,还很客气地招呼一声了,现在怎么了?赶快过去圆场:“外公爷,您干吗呢?您不看您囡儿的面上,也得看您外甥孙的苦上啊!”
外公没接老村长的话茬,只对我母亲吼道:“你丢人,不要连累我们蔡家也跟着丢人!”吼罢,就复往后院里去了。
望着外公蹒跚而去的背影,望着他耸起了肩膀,抬手似乎摸了摸眼睛,我母亲当下悲从心起,眼泪就扑簌簌地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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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楼
14
春节过了。
清明过了。
看着我母亲一天比一天憔悴,我外公是有点懊悔当时的冲动了。晚饭后,外公坐在柴仓凳上,沉默不语。他既想不出让周家再来人的法子,又不能自己主动送女儿回去,六神无主。外婆说,要不找汉三商量商量吧。外公点点头,就外出了。一会儿,蔡汉三来了,坐在饭桌边,边抽烟边说,他们一起生活快十年了,感情还是有的,但现在周友勉是铁了心要硬到底,要想逼其服软,只有主动提起离婚这路可走了。
外公听了不吭声。外婆也不吭声。
蔡汉三问我母亲,妹妹你的意思呢?
我母亲双手摸了一把脸,对蔡汉三说,阿三哥,我今天感冒了,有点头疼,先去睡觉了,不好意思啊。说着就站了起来,转身回卧室了。
我母亲也不点灯,摸到床上直接就躺倒了。在那个年代,离婚是件少而又少的大事,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会选择这条路。母亲翻来覆去,左想右思,一夜没睡。
第二天,母亲头重脚轻,一不留神,被门槛绊倒了,摔到地上,头碰上板凳角,破了皮。母亲嘤嘤地哭开了,越哭越伤心,稀里糊涂中,下了决心,罢罢罢,如果你周友勉还念及往日夫妻情份,也许从此可以峰回路转,如果自己命中注定,那就认命罢了!
又苦挨了几日,母亲脚步沉重地去公社里正式提出了离婚申请。
我父亲接到通知后,心想外公外婆都是爱面子之人,决不可能有这个想法,一定是蔡汉三这狗贼在背后出的损招!
父亲怒火中烧,走进公社大门时,一边向天井里走着,一边大声嚷着:“离吧,离吧!别说手指印,脚趾印我也捺!”
这时,我母亲正在民政办里坐着,跟民政员诉苦。民政员跟我父亲同村,我父亲平时不买他这个小民政员的帐,他心里早就有了看法,现在听到我父亲这样嚷嚷,朝窗外看了一眼,本来应该以调解和好为主要职责的他,转头对我母亲说:“看到了吧?跟周友勉这样的人一起,你永远没有出头之日!”
我母亲原本割舍不下儿子,也只是拿离婚这事儿来个死马当做活马医,想不到周友勉居然说出这样绝情的话,可见其早就存了离婚念头了!母亲不禁对我父亲更加恨之入骨,起身冲出门外喊道:“你有脚趾印,我就没有脚趾印?一起捺啊!”
一段原本可以破镜重圆的婚姻,就这样画上了句号。按照协议,我被判给了父亲。
那天,公社回来之后,父亲大醉了一场。但奇怪的是,从此,父亲不再喝酒,也不再赌博了。不久,他把房子抵押成一笔钱,开始跑单帮,海鲜木材来回倒腾。我那时小,跟奶奶睡,时常想母亲,奶奶就悄悄跟我说,等你阿爸赚到了大钱,就会去蔡家庄把你姆妈接过来的。我不知道这个是什么道理,但我听奶奶那样说,就如看到了希望,一心只盼阿爸赶快挣到大钱。
开始几趟,我父亲还比较顺利。但有一天,突然说是出大事了。那年黄鱼突然大旺,价格被压得比平时低,父亲贪心,想做笔大的,倾其所有购买了两船黄鱼。谁知,鱼船刚在夜色中靠近芙蓉港,黑暗中的码头上,突然亮起了很多手电筒。父亲心想坏了,打办围剿来了!但那时是木帆船,想掉头逃跑已经不可能了。父亲束手就擒,当夜被关了起来。
三天之后,我奶奶通过一个在公社做饭的远亲,偷偷送给打办主任一条烟几包红糖,父亲被放了回来。
远亲还从打办主任那里探听到,那天是有人举报,但没有说是谁。我父亲听了不吭声。他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不久,父亲重操旧业,又开始在街头给人理发。
又不久,我家住不下去了,刚买才几年的房子,被父亲贱卖抵债了。
从此,我们父子俩从此没有了安身之处。我奶奶我叔叔他们家都很小,根本挤不下我父子俩。我父亲只好厚着脸皮去赵宅坛,找他的舅舅也即我的舅公,借了他家一块不到十平方的旧地基。从供销社买了几卷油毡之后,我们父子俩一起平地,一起立柱,辛苦了整整两天,终于盖成了一座小简易房。床前就是锅灶,一烧饭,满房子都是烟味。但那时我小,并不知苦,放学回来,就去捡野菜,找柴火,然后做饭。有时到溪里捕鱼捉虾,吃得满嘴香甜。
日子,在父子俩的相依为命中,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过去了。
转眼又是冬日,学校放假了。吃晚饭时,父亲问我成绩单,我不情愿掏了出来。父亲一看,问我,怎么比上学期退步了?我低着头,不敢吭声。父亲说了声,以后认真点,他又只管吃饭了。我心里暗暗庆幸。谁知,两天后,大难临头了。
那夜,天很冷,也许火候没掌握好,父亲忽然说我把饭煮成了夹生,狠狠扇了我一个耳光,将我掼出门外,大声斥道:“你这贼儿给我死出去,随便死到哪!再不许进周家门!”随即砰的一声关上门。我惊骇至极,蜷缩门外,靠近门缝不断哽咽,期盼父亲听到产生恻隐之心。但直到子夜,父亲仍是无动于衷。我浑身发抖,彻底失望了,只得踩着残雪,象丧家犬一样,直奔蔡家庄而去。
不久,父亲突然自称孙悟空附身,从此癫疯,行踪不定。
我那时一直在蔡家庄外公家生活,很少上街。有一次,去文具店买铅笔,却碰上了很久不见的父亲。我正准备躲起来,父亲发现了我,过来一把拉住我。他问我,猴头儿你做什么?我说买铅笔。他哦了一声,从口袋里掏了几毛钱给我。这时,我发现父亲不小心掉了一张纸头在地上。我捡起一看,是平阳县的旧车票。我很好奇,递给父亲。父亲接过车票,突然变脸,恶狠狠瞪了我一眼,举手作势要打我:你讨饭人啊?地上啥脏东西你都捡!我吓得赶快逃开了。
此后又很久没有了父亲的消息。后来听说,我家人曾经把我父亲送到了湖州神经病院,但过了一段时日,父亲治疗回来,正常了没两天,癫疯又复发了,时好时坏。因为癫疯,已经没人敢把脑袋再放在他的剃头刀下了,于是父亲改行做补鞋匠。挣了小钱,就买酒当饭,癫疯更甚,每次见到我奶奶爷爷叔叔姑姑等家人,总是辱骂不止,语言极其恶毒。我所有家人没有办法,一见我父亲,就远远躲开。
那些了解我父亲过去的乡邻亲朋,看见我父亲现在变得如此,都惋惜地说:“周友勉真的是荡了!”
荡了的父亲,在芙蓉街的生意自然越来越难做了,于是挑起补鞋担子,天天在周边山村到处转悠。
他最常去的是雁湖乡长桥村,在临路村口摆个补鞋摊,连续几年,经常是一呆就好几个月。有些村民很奇怪,哪有那么多的生意,这荡人怎么天天耗在这里?
有一次,长桥村里有人到芙蓉街赶集,在我奶奶糖果摊那里买东西吃。我奶奶认识他,就悄悄向他问询:我家友勉还摆你那里补鞋?那人说是啊。那他没事吧?奶奶问。那人知道奶奶什么意思,回答说,没事啊,他天天低头补鞋,也没喝酒。奶奶心里有些安慰,说,哦,那就好,那就好。
第二天,那人在长桥村口碰见我父亲,把我奶奶问询的话告诉了我父亲。父亲听了后,仰天长叹,第二天就离开了那里,翻山越岭到了永嘉山区,继续补鞋流浪,一直到我大学毕业回乡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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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窗独饮
22楼
15
蔡姓在芙蓉当地,堪称望族。
其始祖南宋人,由仙居县丞辞归,途径芙蓉,见此地山清水秀,于是择地定居,人称蔡家庄。繁衍今天,其盛况可想而知。
只是奇怪,在蔡家庄与芙蓉街之间,竟然出现一个叫下蔡周的自然村。
下蔡周就是我的祖地,也即当年我爷爷十岁那年出来流浪前的老家。
我的奇怪在于,聚族而居的,为标榜族权,大多是以自己姓氏起地名,比如蔡家庄,比如赵宅坦,周姓聚族之地,为什么偏要来个不蔡不周的“下蔡周”?
我的奇怪更在于,周姓于北宋时就从永嘉迁居芙蓉,按时间推算,比蔡姓早来一百多年,为什么繁衍至今,人数还不到蔡姓的三分之一?难道中间周姓又迁居外地了?
偶翻芙蓉镇志,看到《大事记》中有一段如此记载:“康熙廿一年,周姓族人因支持反清受株连,遭灭族之灾,所居之地被夷为平地”。字行间“灭族”二字的血腥,让我大感震撼!震撼之余,我又好奇心大起:被夷为平地的所居之地在哪里?
翻至镇志《历代兵事》,始得前面之解:“清康熙十三年五月,三藩之乱中的耿精忠部攻占乐清,传檄乐清县附之。八月,耿部先锋经芙蓉去大荆,居芙蓉山冈周,周姓族人策应北上。次年兵败。周姓族人被株连,清政府派兵围剿,实行灭族性大屠杀,无一幸免。”
原来周姓族人所居之地叫做山冈周。
但我的记忆里,整个芙蓉并没有叫一个山冈周的地名。
难道被历史湮灭了?也许。清康熙的三藩之乱时,正是云南王吴三桂当势之时,也正是韦小宝活跃在金庸《鹿鼎记》中的那个年代,曲指算来距离现在已经三百多年,若有地名湮灭想来也是正常。且不管它。但我心里涌上了另外一个疑问:
既然说是“灭族之灾”,又说“无一幸免”,那下蔡周的周姓族人从何而来?难道另有周姓从外地迁居而来?
解铃还须系铃人,我继续寻找答案。皇天不负有心人,在镇志《地名考》中终于找到了线索:“下蔡周:山冈周周姓遭致灭族时,有一周姓男丁进婿蔡氏,子女继姓周,所居之地位于蔡家庄之东,称下蔡周。”我寻询周家古稀老者,得知当时在遭致灭族时,那位已不可考的蔡姓丈人,为了保住女婿性命,冒险接他到家里,然后买通官家,说女婿已经进婿到蔡家,不再属于周家之人,终使女婿避过大难。事后,蔡姓丈人不仅让其子女继姓周,并且拨给了几亩良田,帮其安居,从此繁衍出了一个下蔡周。
呜呼,原来如此!原来三百年前,周姓人就欠蔡姓人一个天大的恩典!
得知了周姓祖先的这个历史真相,我不知是该对蔡姓祖先感恩戴德,还是该为周姓后人无限悲哀。
下蔡周。下蔡周。原来周姓后人一直默认着蔡之下才是周!原来这个地名早就铭刻在周姓人的心里!
难怪每当蔡姓后人与周姓后人有了口角的时候,蔡姓后人总爱说,你们姓周人永远是我蔡家的女婿,这是历史事实,谁也改变不了!难怪综观威震芙蓉的流氓犷人,竟然没有一个出自于周姓之人。难怪当年我父亲被侮辱的时候,没有一个周姓族人出来说话。
也许,男儿血性,即使没在康熙廿一年那年完全被灭杀,也早已在祖先进婿蔡家的日子里被淡忘,从此,流淌在我爷爷他们血管里的,惟有谨小慎微,惟有逆来顺受!
遥想康熙十三年的周姓反清义士,我是多么的神往,多么的想去曾经的山冈周,碰撞那些不屈的祖先灵魂,以唤醒我内心的男儿血性!
可惜,多次翻阅镇志,找不到明示山冈周位置的记载。查阅宗谱,也不见对山冈周有只言片语的记述。
难道,镇志的记载仅仅是个传说?
难道,是周姓族人为了避讳满清朝廷的疑心,故意把山冈周在文字中给抹去了记忆?我不得而知。
只是,山冈周,这个建立在山冈之上的充满阳刚之气的地名,从此在我的心中扎下了根。
所以,当我得知父亲在路廊无辜被殴,看到乡邻那种漠然神态时,我的直接反应,就是:先砍了他们,让他们去报案!
撂下狠话之后,我怕我母亲叨唠,没有回到外公家,而是直接骑车回到乡政府。
因为气愤难消,温了两斤花雕,就着剩菜冷饭,想将自己灌醉。但夜不成眠,又重新爬起,乘着酒劲,写下了一段散文诗《海礁》:
任海浪嘲笑,鞭打,任海鸟在头上撒野,这决非坚毅,更非厚道。是老牛习惯于鞭影下生活。
与其将鼻子交给命运的绳索,不如做一只破旧的小舟,在天低浪高的时刻,冲到浪尖上颠簸。
纵然粉身碎骨,总也给海浪,给海鸟,给沙滩上拾贝的人们,留几块残骸的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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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窗独饮
23楼
16
当我头疼欲裂地醒来后,已是次日中午。
不知父亲那里事态发展如何了,我匆忙起床洗刷一把,急急赶往芙蓉街。
奶奶正站在街道上六神无主,一见我的来到,大呼“不得了了!你快去劝劝你阿爸!”,话未说完,眼泪马上泉涌而出:“要出人命了!”
我从奶奶口中得知,父亲今早当真去刀铺买了两把菜刀,前往各处寻人,但不久即被刘村长知道,给强行没收了。
我急问我父亲现在哪里,奶奶说大概还在路廊吧。
我劝慰了奶奶几句,匆匆赶往路廊,探头望去,不见父亲,却耳闻路廊里正在热议此事,特别是跟父亲久有宿怨的有位赵姓之人,更是极尽蔑视之泰,对人摇头撇嘴:“哼!吓唬谁呢?”
我一听,心想坏了,原本也只是想吓唬一下,让混蛋们知道,来说句软话也就完事了。现在看来,不动真格的,解决不了问题。心念到此,忙向闲人询问我父亲的去向,有人告诉往下街那边去了。
我赶往下街,看见父亲正在刀铺前跟店主吵闹。
我拉住父亲,问:“阿爸,你干吗呢?”
父亲说:“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我又不白要,我拿钱买刀,他却不卖!”
店主认得我,马上对我说道:“周牧天,你劝劝你阿爸吧!生意人有生意了怎么不做?只是刘村长特意过来说了,要是再卖刀给你阿爸,出了事我要负责。”
我听出原由,连忙对店主道歉:“对不起!实在对不起!”
说着,就拉着父亲要往回走。父亲不愿意,边挣脱边嘴里骂骂咧咧:“他妈的!今天非杀了这班孙子不可!”
我见状马上接口道:“要杀!我们回家去!家里有刀。”
父亲闻言,眼睛一瞪,抬手就拍了我头上一巴掌:“那还在这里磨蹭什么?走!”
我嗯了一声,扶着父亲,在路人惊恐的注目礼下,离开了下街。
其实,父亲知道家里的所有刀具,昨晚都被奶奶藏起来了,父亲也知道我在说谎。但我一如此开口,父亲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我们父子之间,有着天然的灵犀相通,有着罕见的默契。不久前,曾有一位妇女前往蔡家庄找到我母亲,诉说我父亲衣衫褴褛,面目可憎,常到她的馄饨店里就餐,以致吓跑顾客,影响了生意,叫我母亲转告我这个做儿子前去管教父亲。真真是狗眼!当时我正在阁楼上看书,母亲唤我我不应,任由母亲应付。
第二天,我去街上,见父亲倒在垃圾满地的路廊边上,蓬头垢面,疤痕累累的双手又添新伤,血迹斑斑。他就这样倚着台阶抽烟,微闭双目养神,看观众渐渐离去。我不想追问被殴的缘由,只是在边上的烟酒店里,舀了两碗老酒,席地而坐,与父亲对饮。父亲忽然笑意盎然地问:“你知道你的聪明为什么如此出名吗?就因为你有我这个癫人阿爸。诸葛亮的儿子聪明不奇怪,荡友勉却生了个大学生,怎不教人惊奇!”我闻言大笑:“真是,友勉,做你的儿子真是愉快至极!”说罢,捧酒一饮而尽。我接着平静地跟父亲叙述了馄饨店主的事,并说,父子俩去吃碗馄饨,如何?他也一饮而尽,说,走吧。
落座之后,我敬烟给父亲,点上,悠悠吩咐店主:“来两碗,榨菜多放点。”店主惊魂未定,诺诺而应。我与父亲相视一笑,旁若无人,谈笑风生。吃毕,我暗暗塞给父亲一张百元大钞,大声地说:“做阿爸的别小气,今天该你请客。”父亲长叹一声:“唉——,生儿真是罪过。这可是阿爸的棺材钿哪。”随手将钞票递给店主。看到店主急急到邻近水果摊上换钱的背影,我心想着口袋里的零钱,惬意感油然而生。又闲坐一会儿,燃完一根烟,于是父子俩相拥相搀,在众目睽睽之下,扬长而去。
而此时同样的情景,却没有了同样的心境。
我扶着父亲回到家时,奶奶正跪在床沿上泣声做祷告。
我拉起奶奶,询问西瓜刀在哪里。奶奶早年摆水果摊,家里存有各种削切水果的刀具。奶奶使劲摆手,惊恐万分:“孩子,使不得!使不得啊!”
我按奶奶坐在椅子上,说:“奶奶,阿爸一世吃苦水了,就这次没有喝酒被打,没有理亏。这是唯一的机会,如果不抓住,阿爸一辈子都没有翻身之日了!”
此时,爷爷的遗像正挂在墙上,一言不发地望着我们,似乎在诉说他的曾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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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楼
17
去年夏天,父亲从永嘉回芙蓉购买补鞋原料,回家时,奶奶告诉我父亲:“真是搞不懂!你阿爸在驿道那边搭草棚,起先我以为作灰间,由他去,谁晓得搭好了他竟要住,劝也劝不住。你兄弟给他零用钱他不要,都半身埋泥土的人了,种青菜种茄子,挑到街上卖,活象讨饭人……”
我父亲听了没说什么,在晚上的时候,独自向驿道走去。营盘岭卧在那里,似乎象一头猛兽,路上没有一个人,萤火虫象鬼火在远处忽明忽暗。父亲是走惯夜路的人,并不害怕这些,很快就到了爷爷的草棚。这草棚就盖在爷爷投伍前的草棚旧基上,是爷爷当年亲手给收拾出来的一小块平地。
推开竹门进去,只见爷爷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独自饮酒,陪伴他的是蚊子的嗡嗡声;矮窄的棚屋里,旧竹床,煤油锅,搭拉着毛巾的破脸盆,以及种菜的锄头畚箕等农具,角落里还有一篮刚摘下来的茄子。
爷爷平淡地问声你怎么来了,指指一块石凳示意我父亲坐,低头顾自吮酒。
我父亲问:“阿爸,住得还舒坦吧?”
爷爷没有回答,缓慢地打着蒲扇,苍老的脸上,神情似乎比以前坦然。
我父亲也就不再多问,给爷爷斟上酒之后,找了个碗也倒上老酒。
父子俩喝得很默契,都不吭声,举杯落箸之间,似乎已道尽了千言万语,直喝到酒尽夜深,父亲站起来摸摸嘴巴,跟爷爷说了一声阿爸我走了,拉开竹门,在那青石边的老杂树下撒了一泡尿,就消失在夜色中了。
不久,父亲又去了他暂时安身的永嘉。
不久,爷爷也被家人强行接回了家里住。
几个月后,父亲接到爷爷病危的电报,从永嘉赶到家时,爷爷已在病床上昏睡了三天三夜,眼睛紧闭,手脚僵硬,仅是鼻孔上一缕颤颤的游丝,表明爷爷还未敲响阎赵殿的大门;也许是阳寿已到,家人开始暗中准备后事。第五天,爷爷竟慢慢睁开眼,眼神一怔,很惊诧的样子。看到护士给他打针,嘴唇蠕动,拼命挣扎,手臂上青筋条条绽出。
后来才知道,爷爷是吞了五十颗安眠药——是半年来慢慢积起来的,爷爷出院之后,在一个天气很好的下午,与他人闲谈时,无意间透露的。爷爷经常拿出安眠药瓶,怔怔地望,古怪地笑。
现在我想起,那不可捉摸的笑里,一定蕴有某种含义或暗示,只是奶奶忙于上教堂作礼拜,家人们忙于做生意赚钱,没有留意罢了。
果然不久,爷爷喝烈性农药死了。整整一瓶。时年八十六岁。
从不落过泪的父亲,回忆起爷爷临死那天的情形,眼眶通红,泣不成声……
那天,爷爷起得很早,到银器匣取钱,先到馄饨店有滋有味吃了二碗,踱到驿道的青石上坐了很久,随后在老人亭很认真地听了几段乐清鼓词,打了几圈麻将。中午,爷爷拉了几位老人到菜馆,说:“我一生没与你们喝过酒,来,今天我请客。”
他们心想,从不跟人交往的矮脚松今天怎么了,真是六月天落雪。奇怪归奇怪,面对上来的卤牛肉白斩鸡炒肚片红对虾白海蛰乌贼河鳗等等好菜美酒,白吃白不吃,想那么多干吗。
“这是最后一次吃了。”爷爷说。
他们也许没注意听,也许听不懂,或者不想去懂,酒喝多了,话也多了,纷纷恭维我爷爷如何有福气,儿孙如何争气。爷爷不插一句,散香烟给大家;手伸进口袋里准备掏火柴,想了想,抽回来,问:
“谁有火柴?”
“我有!我有!”对面一位忙站了起来,俯过身来,点着火柴,双手拢着,递到我爷爷面前。爷爷等到火柴梗烧到一半时,慢腾腾凑上去,点着,狠狠吸了一口,蕴在口里回旋了很久很久,慢慢吁出来……
爷爷站起来说:“你们慢慢嚼,我有事先走。”
跨出店门,径直往老石匠家中走去。
老石匠问:“有事吗?阿松哥。”
“我叫周振南!”爷爷借着酒劲,一掌拍在桌上!
不理睬老石匠的惊诧,抓过他夹在耳朵上的木工铅笔,在雪白的墙上,写下了三个东歪西倒却刚劲有力的大字。
这是当兵时一笔一划学会的;这是爷爷一生中唯一的一次签名。
爷爷扔掉笔,一种似撒尿的酣畅慢慢涌上来;但还没有完全体味,突然,感到很累很累,似乎此举用尽了毕生的精力。
“给我打个墓碑!”
爷爷抛下一叠钞票,钞票上留着浓浓的青菜和泥土味。
爷爷踉踉跄跄走进夕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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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楼
18
爷爷回家后,痛痛快快洗了澡,刮掉胡须,穿上寿衣,在镜子前整了老半天,然后躺到床上,端起药瓶微笑,象是面对美酒……
奶奶正从教堂回来,伸手去夺时,一瓶药已点滴不剩。奶奶惊慌失措大声叫喊,冲进来了许多邻居。
爷爷摸摸嘴角,面对变了脸色的众人,骤然爆发出哈哈大笑,混浊的眼神骤然灼灼发亮。似洪水轰地冲垮堤坎,闲搁百年的铜锣骤然被人敲响;象刀鹰倏地冲破蓝天,一道耀眼的闪电掠过老屋……
奶奶惊呆了,手中的空药瓶啪的丢在地上砸碎;众人惊呆了。
父亲闻讯赶来时,大家才回过神来,嚷着快送医院抢救。
父亲见此情景,说不必了,眉宇间的神色,似乎对爷爷此举早有预感。
我父亲俯下身,替爷爷慢慢盖好被子,跪下来,握住爷爷的手,一言不发。
爷爷止住了笑,不看任何人,只安详地凝视着自己的长子。
“孩子,难——哪!”
语调极是苦涩,仿佛从大地深处传来。
父亲鼻子一酸,哽咽道:“阿爸,您走好……”
爷爷想留个做为父亲的最后微笑给自己的长子,但最终没笑成,永远合上了眼睛……
按爷爷的生前遗愿,家人把爷爷埋葬在了驿道那棵老杂树旁。
但在开挖坟墓的时候,却挖出了墙基断垣,以及无数的陶器碎片。大家都很惊奇。询问了古稀老人,才从他们依稀的记忆中得知,原来这里死了很多山贼不是传说,而是真实的历史——因为周姓先人来自于山头永嘉,又被清政府宣布为逆贼,自然就是山贼了。
原来,这里竟然就是湮灭已久的我苦苦寻找的山冈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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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着爷爷的遗照,我悲愤交加,扑通一声跪在奶奶面前,流出了眼泪,“奶奶,求您了!忍一忍,吃不尽。打我爷爷手上起,我们家就是软户。难道您愿意我阿爸以后也像爷爷一样,憋着气进棺材吗?奶奶您愿意吗?愿意吗?”
奶奶没有吭声,指指床下。也许是想起了往事,憋屈的眼泪再次有如泉涌。
我钻进奶奶的床底下,扒拉出来了西瓜刀,塞到了父亲手里。转身到厨房抓了一把洗衣粉,放到父亲口袋里,说:“你体力不如他们。碰见了,先用洗衣粉撒向他们眼睛!”
临走,我又找出一把大号的裁缝剪刀,塞进自己的军用裤兜里。
在门口,奶奶不敢看我们,低头摸着眼泪。
我让父亲打前,自己退后两步,右手插兜,左手夹烟。看似平静,其实眼睛在四处搜寻。民谚说,廿六杀大猪,廿七街里嬉。今天正是在路廊杀猪过年的日子,围上了很多闲人看热闹。快到路廊时,我对父亲轻声喊道:“阿爸!赵忠根!”
父亲回首急问:“在哪?”
我腾地扔掉香烟,一指围观杀猪的人群:“在那!”
父亲看清了目标,忽地高举西瓜刀,冲了上去。
这时,正挤在赵忠根身边的哑巴刚好转头看见,惊恐万分,连忙哇哇大叫着狠推赵忠根一把。
赵忠根猛然回头。
刀,已在眼前。
赵忠根脸色刹时刷白。
但,一根指头,已经随着赵忠根嗷地一声怪叫,应声落地。
我右手一直紧握的裁缝大剪刀,也瞬间出兜,拦腰刺进。
可惜晚了一步,也许是求生本能,赵忠根抬手遮挡正砍向脑袋的刀锋那刻,身子同时向后急闪一步,猛然扭身,忽地跑出人群。我突袭不成,马上把剪刀悄然放回裤兜,向父亲大喊一声:“追!”
事出突然,众人一时没反映过来,都呆如木鸡,无人出手阻拦。
赵忠根钻进小巷,跑向赵宅坦。
身后,是追紧不舍的我们周家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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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楼
19
“皇天三宝救命啊!皇天三宝救命啊!”
赵忠根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恐惧,嗷嗷惨叫着,神经错乱似的手舞着向前狂奔,全然不知已经血洒一路。
我们父子在后面紧追不舍,始终相隔几丈之远。
前面就是赵忠根家门口。听到惨叫声的人们,都从家里冲了出来。
赵忠根看见赵家的人出来了,止步弯腰,抓起一块石头,紧握手里。但他似乎又一下子没了力气,瘫靠在自家围墙上,不断喘气。
父亲见状,举刀冲着赵忠根说:“他妈的有种给老子砸过来!今天不把你这个杂种砍死,老子他妈的不姓周!”
赵忠根闻言,叫了一声从来没叫过的“友勉叔”,突然放声大哭:“不是我打你的啊!真的不是我呀!友勉叔!”
此时父亲已冲了上去,离赵忠根不到丈余。
我一把拉住父亲,朝赵忠根厉声喊道:“不是你打的,你先给我把石头扔掉!否则,今天就是你死!”
赵忠根慌忙把石头扔掉,躲到别人身后,探出头来哭着辩解:“牧天,我真的没打啊!没打啊!”
一会儿,路廊里清醒过来的人群,也赶了过来,跟赵宅坦的人群围成一圈,议论纷纷。但是,也许害怕惹火烧身,没有一人上前干预。刘村长也闻讯赶到了,冲着我训斥:“周牧天!你也恁不懂事?真是书白读了!听刘叔的,快把你阿爸的刀拿下!”
刘村长为人正直,跟周家素有交情,因此他敢于插手干预。我嗯了一声,让父亲把刀交给我。这时,有人看着村长的威严起了作用,仗着这里又是自己的地盘,顺势开口指责我:“你身为国家干部,也行凶打人啊?啊!天下还有王法没!”
我闻声望去,一看出头的是赵家妇女,联想起多年前跑到蔡家庄报信的那位,一股无名之火无由来地上升,随即反问那妇女:“国家干部不可以打人,国家干部的阿爸就可以被人随便打?”
那妇女还想争辩,我腾地拿刀指向那妇女:“你他妈的还想活不?再跟老子罗嗦,老子先把你给宰了!”
那妇女嘟囔一句世上怎么有你这样的人,转身就隐入人后了。
这时,人群开始有点激动起来了。
村长担心事态扩大,一把拉住我,眼睛一瞪,骂声“干什么呢你!”,同时,暗地里捏了我一下,说:“你先带你阿爸回去。事情等下处理。”
我会意,拿刀在人群面前点了一下,说:“还早呢,还有两个人!一个一个地收拾!”随后,拉住还在痛骂赵族人的父亲,大声说道:“别人的面子可以不给,刘村长的面子不能不给。我们走!”
围观的人群自动让开了一条路,目送着我们周家父子离去。
从赵宅坦出来的巷子口,我把刀还给父亲,掏烟点上,递给父亲,问:“爽不?”
父亲深深地抽了一口,徐徐吐出,然后说:“爽!”
“阿爸,知道为什么要你亲自操刀了吧?”
“就你猴头儿心里那点弯弯曲曲,阿爸早就看透了!”父亲展颜一笑,冲着我说:“你以为你阿爸真的是荡人?阿爸当年……”
猴头儿是父亲高兴时对我的昵称。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了,我都长大成人了,猴头儿的称呼又在父亲的嘴里冒出来了,我感受到了久违父爱的愉快。
“好好好!”我打断父亲的话,说:“为你闹腾半天,你先请我去下街馄饨店填饱肚子,再说你的当年,可好?”
父亲把刀插到了后腰上,用衣服盖住,对我哼了一声,说,“猴头儿,你可别不服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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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隔十六年以后,我开车带着儿子,行程几千公里去大西南游历,在虎跳峡客栈的平台上,望着夕阳下雄壮连绵的群山,听着虎跳峡里隐约传来雷鸣般的水流冲击声,喝着土酒,就着野味,如蓝天上的白云,悠悠地给儿子开始了家史教育。
听完“上阵父子兵”这一幕时,年仅十四岁的儿子很是神往,激动地问:“爸爸,咱们以后也有这样的机会吧?”
我回答:“没有了。所有的苦难都被你爷爷那一刀给终结了。你爷爷那一刀,砍掉的不是对方的一节指头,而是自己的所有过去。”
儿子听得似懂非懂,有点遗憾地说:“要是我早生几年,就好了,我也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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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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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我们周家父子离开赵宅坦,在大家的目送下,走过路廊,走过中安桥,走到下街馄饨店的临窗位置,坐进冬日夕阳的余辉里,心里充满着别样的温暖。
我与父亲之间,关系很奇妙,互相交流很少,但彼此似乎都懂。比如关于父亲赶我出门这个事件,一直成为外公母亲他们谆谆教诲我要恨父亲的一个铁证。我也一直为此事不解。多年以后,当我明白事理时,才理解父亲的用心良苦。当时,父亲已归于失败,房屋变卖,一无所有,重振家威的梦渐渐破灭,只得搭一简易屋与我相依为命,暂避风雨。而我因苦难所逼,经常旷课上山砍柴,下海拣贝,以致荒废了学业。面临儿子的前程,好强的父亲明知自己无能为力,却又不能去央求财力较好的我母亲收养我,只能赶我出门。十一岁的孩子,除了娘边,还有何处可去?如此既可保全他的自尊,又成全了我的前途。可是,有谁能理解我父亲此时做为男人的悲哀,以及难以诉说的隐疼?又有谁能理解我父亲默默承受被世人戳脊梁,即使被这唯一的儿子恨一辈子也无怨的胸襟?
我那可敬的父亲啊,也许只有他这样的癫人,才会有如此的癫行;也许只有我这样的儿子,才会做如此的理解。
禅宗说,“不立文字,教外别传”,我对父亲的这种理解,也无须语言,正如尽管父亲没有跟我透露片言只语,但我知道父亲的突然癫疯,是一种预谋。所以,当我家人要送他去精神病院治疗时候,他非常配合。出院之后,他癫疯依旧,改行做流动鞋匠,也是一种预谋。那把小小的剃头刀,一直暗藏在他的屁股兜里。他连续几年在长桥村口的老樟树下守着补鞋摊,是在耐心等一个人。那个人就是蔡汉三。蔡汉三的岳父住在更里面的一个山村。蔡汉三从蔡家庄去看望岳父岳母,必须经过长桥村口。而我父亲在村口的路边溪塘下,早就瞄好了一个深坑。
父亲很明白,在芙蓉街势力单薄,明干蔡汉三是绝对得不了手的。
奇怪的是,这几年蔡汉三却从来没去过岳父家走动。也许,是他早有觉察。
但是,如果不是我奶奶的问讯牵挂,我父亲也许还会在长桥继续守株待兔。这里是他最有胜算的地方。可惜,我的家人永远不懂,我父亲对他们的恶毒辱骂,只是希望逼迫家人跟他断绝关系。如此一来,仇杀蔡汉三之后,蔡家人追究到周家人身上时,周家人也有了推脱之词。现在奶奶这么一打听,父亲才知善良的家人还是割舍不下他,即使仇杀蔡汉三成功,周家人还是难逃蔡家人的荼毒,父亲只得长叹一声,不得远遁而放弃了仇杀计划,一直到得知蔡汉三病死,才回到芙蓉街,借住在我叔叔的老屋里,把爷爷曾经开垦过的山冈周那片荒地,又重新整理了起来,种菜以度晚年。
那时我也刚刚大学毕业,分配在市政府。当时刚刚经过学潮,有个规定,新进大学生都得下派锻炼两年。组织部征询我本人意见时,我选择了离芙蓉街最近的小芙乡。我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又做了国家公务员,家人自然很是扬眉吐气。在喜气洋洋中,家人劝我去劝合父母,希望我这个破碎的家,重新焕发出青春。我没有所动,我对家人说,父母性情相异太大。复婚,于我是面子好看,于他们是心里暗苦,这个事情做儿子的不可如此自私。家人看我如此说,有些微言,但也拿我没办法。
其实,我还有个想法,希望父亲的晚年是真正的安度,与其在所谓的完整家庭里煎熬,不如继续孤单享受独处的自在。父亲知道这个事后,表扬我说,看来你还真是我周友勉的儿子!这话是我去看他的时候说的。父亲是我的牵挂,我经常回去看看他,有时碰上吃饭时候,也噌饭,就着咸鱼干,陪父亲喝个小酒。家人说我父亲有酒病,要我劝他戒酒,我没有照做。孝顺孝顺,重点不在孝,而在顺。顺着长辈,才是真孝。父亲就这一点人生快乐了,把这点快乐也给剥夺了,他做人还有什么意思?癫就癫吧,都癫十来年了,还在乎再癫几年?
何况,我感觉自己有这么一个奇特的癫人阿爸,也是一笔不少的人生财富,所以,不同场合碰见父亲的旧友时,我都会阿叔阿伯地打招呼。但我毕竟多年在外求学,有些人不认识我了,就问,你是谁家后生啊?我告诉他,我阿爸是周友勉。对方意味深长地噢了一声,接着说:“你阿爸以前很聪明能干,只是……”我知道他“只是”不出来的原因是什么,接过话头直接说透,“我阿爸现在荡人了。”看我如此不避讳,对方一般会惊奇地看看我。
这种惊奇,现在就浮现在馄饨店主的脸上,她也许在奇怪,这做儿子的怎么回事,老带衣裳褴褛的荡人阿爸来就餐,也不怕被人说闲话。
“榨菜多放点!”我像上次一样吩咐她。
她嗯了一声,转身去厨房忙活了。
我转身对着父亲,“阿爸,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吧?”
父亲看看我,说,“什么事?”
“我知道你去平阳学过武功,为什么每次别人打你,你都不还手?”
“还手?打伤了,让人家找你奶奶闹?”父亲很不屑地再看看我。
我有点心虚,赶快给父亲敬烟,点上之后,说,“我想听听你诸葛亮吊孝那一段,如何?”
父亲瞪我一眼:“你猴头儿是不是感觉今天可得意?”
我嘿嘿一笑:“我不得意,我只是佩服你装疯卖傻那么多年,居然没被人看破,居然让所有人到了今天,都还认为你确实是荡人。”
说起来,我父亲一辈子中,做得最具戏剧的就是吊孝这件事。父亲放弃仇杀计划以后,担心在芙蓉街偶遇蔡汉三,忍耐不住仇恨而动手,为了眼不见心为净,干脆隐居到了远离芙蓉街的永嘉群山之中。但人走心在,一直关注芙蓉街这边的事态。蔡汉三的死讯传到了他的耳朵里时,他赶回了芙蓉街,买了香纸蜡烛等,专程去了一趟蔡家庄。
更具有戏剧意味的是,他带去的祭品中,居然还有一篮长寿面!
这时,一看荡人友勉登门,当年恶霸一方的蔡汉三的家人,惊恐失措中,竟然慌忙把大门关上,远避在一丈开外!我父亲全然不顾他们的目光,顾自在蔡汉三家门口点起蜡烛,烧起香纸,拉长声音,不快不慢地喊着:“阿三兄弟——我周友勉来看你来啦——给你送点冥币做盘缠啊——别嫌少哦——阴间路远——我的阿三兄弟哎——你要慢慢走噢——”
一想到这一细节,不由得我开怀大笑。
馄饨店主投来疑惑的眼神,不知荡人阿爸跟聪明儿子谈些什么,父子俩竟会这样地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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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楼
21
不得不说,父亲导演的这场吊孝闹剧,曾经在芙蓉轰动一时,成为人们饭后的谈资之一。虽然,我对父亲的吊孝之举,也是充满了疑惑:是由于没了对手之后的失落?还是出自于嘲讽心理?但我没有动问,也不想动问。俗话说看谁笑到最后,父亲能按自己的方式,跟仇人做最后的告别,就是最好的终结,最好的解脱。
我一直以为,人最需要的,不是关心,而是理解。但人最难做到的,恰恰是对身边之人的贴切理解。总是以自己的立场去解读对方。特别是对于有怪癖之人。这也许就是属于所谓的灯下黑。比如,对于嵇康的嗜酒,徐文长的癫狂,八大山人的怪癖,唐伯虎的好色,我们都已给予了足够的理解,而对于今人和小人物呢?“神经病”、“二百五”、“十三点”,我们都曾这样趾高气扬地指指点点。其实,我们何妨不心平气和,把自己看得低微一点,以平视的角度,对阿Q孔乙己之类给予平等的理解:
阿Q在生命之最后一刻,还力图将圆画得更圆,不是在追求完美吗?他这一举动的从容,何尝不是在幽这世界最后一默?何尝不是嵇康临刑时的一曲《广陵散》?他独有的精神胜利法,岂不比八大山人的闭门作画来得洒脱,充满人生乐趣?可否理解孔乙己老先生的排出十文大洋,正是在体味唐伯虎醉点美人的自得和惬意?他极其认真教小孩“茴”字的四种写法,是否可理解为正是对世人不懂装懂自欺欺人的讽刺,抑或正如鲁迅先生的“救救孩子”一样痛心疾首的呼唤?他的名言“窃书不算偷”,可否理解为正是对“成则为王败则寇”的最妙的注脚或者反讽?
在这到处像小贩高举长筒丝袜,向路人叫卖成打的人文关怀的时代,我们真诚地呼唤理解,而理解已成了一把生锈了的钥匙。我爷爷终生沉默,与世无争,望九高龄时,含笑服毒自尽。这种从容,在我的记忆里,只有古希腊的苏格拉底。但苏格拉底是被判服毒自尽的。他在临死前说过一句话,“现在我该走了。我去赴死;你们去继续生活,谁也不知道我们之中谁更幸福,只有神知道。”大家都能理解,苏格拉底是以哲学大师的身份,不得不以死来维护着哲学的尊严。但有几人能理解我爷爷作为终生被歧视的男人,在毫无外力的逼迫下,以自主死亡方式的做法,来嘲笑万能的命运,来争得男人最后尊严的绝烈、勇气和无奈呢?
去年,在回家奔丧的路上,为了显摆自己读书人的能耐,我曾经拟就一副挽联:“曾闲坐路廊议古论今;今静卧青山谈天说地。”现在回头看看,真是放屁文字。家人转述,爷爷曾经说:“人这一辈子啊,也就是在路廊坐了一坐。”这种沧桑,这种心境,正如他的含笑服毒,让我悚然动容,只感到背上凉风挟雨,丝丝寒意,何况是在那宁静得可怕的守灵之夜。之后,我写了一个回忆长文,并以“你是三十年河东,我是四十年河西”之句开篇。现在的我,已想不起当年为什么要这样开篇,也想不起为什么要起个题目叫《人生的伏笔》。也许我认为,每个人的人生走向,其实都在祖先流淌的血液里,埋下了伏笔,也许是我其实希望走出伏笔,改变河道的走向。
我从初中时的得奖习作《照吓》登报开始,迷恋上文学,多年以来,不断有习作见报。这次下乡挂职,虽然天天跟乡民村妇打交道,说的都是村言俚语,但我对文学依然情有独钟,闲时不是看书就是写作。偶然到市里公干,一有空就遛到文联,天南地北地抽烟神聊,指点文坛。兴致来了,一班人找个海鲜排档,对酒当歌,放浪形骸,然后趁着微醉,杀到那时方兴未艾的舞厅里,相邀美女,踩着《在希望的田野上》的慢四旋律,摆着华尔兹的蓦然回首的造型,于变幻莫测的旋转灯光中,翩翩起舞。
应该说,我亦政亦文的日子,过得还算比较滋润,在这么一个惬意的冬日,在这么一个年味浓郁的年关,也许我会去采办年货,也许我会伏案写作,继续着比较滋润的安逸生活,继续着两年为期的挂职锻炼,然后经组织部考核良好之后,回到市政府里,做个前途无量的第三梯队的年轻干部。但是,所有的偶然,都有其必然,原本可以文人致世或者发达仕途的我,在看似偶然的一个又一个事件的挟持下,不得不走上了一条江湖路。
这江湖路的伏笔,也许在我平时的细节中就已经埋下。我回乡工作之后,上街村和蔡家庄两边跑。在蔡家庄时,碰上蔡姓长辈,我就按礼节喊他们舅舅。但在芙蓉街,碰见已经家住芙蓉街的蔡姓长辈,比父亲大的喊伯伯,比父亲小的喊叔叔。我的理由很简单,你住到芙蓉街里了,我们就变成邻里关系了,我当然按我父亲的年纪排辈。但有些蔡姓长辈会提出抗议:“你应该喊我舅舅!我跟你姆妈同辈。”
我母亲在芙蓉街是个名声很好的人。我说:“这是芙蓉街,不是蔡家庄,我得按我阿爸这边排辈。”听着我把他跟荡友勉扯在一起,对方提醒我:“别忘记了,你可是蔡家庄的外甥!”我知道,他在暗示他自己根在蔡家庄,同时也暗示我在蔡家庄长大的往事,但我并不生气,笑着反问道:“呵呵,我姆妈跟我阿爸离婚了。您不知道?”对方一听,除了心里骂我是六亲不认的白眼狼外,只能干翻白眼。但是,当我再次碰见他的时候,不管他是否答应,依然会很热情地跟他打招呼,喊他伯伯或叔叔。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也许是山冈周这个叛逆的地方,给了我这个周姓子孙太多叛逆因子的遗传,而这种遗传一直深植于我的内心,也许是我的人生感悟告诉我:
人,一定要低看自己,因为你我不过是芸芸众生。
人,一定要高看自己,因为你是你自己的唯一。
人,糟蹋自己嘲笑自己也无妨,因为你不过是一微尘。
人,一定要尊重自己张扬自己,因为你在芸芸众生之中是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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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楼
这个只能算是草稿或素材,请大家务必多提建议。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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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楼
22
我与父亲,是第一次这样长时间聊天。毕竟事已办,心里都很轻松。至于接下去会怎么样,父亲与我都没急着想去关心。没事不找事,有事不怕事。这点我跟父亲很像。我俩一边慢慢地吃着馄饨,一边漫无边际地闲聊。当时的我,初出茅庐,表现欲正强的时候。我问父亲,“你知道你为什么一辈子失败吗?”
父亲看了看我,拿出一根烟,顾自点烟。
“打蛇不死变蛇精。你心太软。”我接着说,“世界上没有鬼神,鬼神都是我们自己塑造的,世界上也没有真正强者,强者都是弱者给惯出来的,说白了,世上有恶人,是因为世上有太多的善人。”
父亲听了我的话,想了想,还是不作声。
我继续说道:“对付恶人的办法,就是你比他还要恶人!像你这样的,顾这顾那,反而束缚了自己手脚。你要知道,你有顾忌,他没顾忌,你就先输一筹。投鼠忌器,有时候损失会更大。想做了就去做,结果不一定像预料的那样糟糕。比如蔡汉三,你单挑他,他不一定是你的对手,但你却考虑到家人,又要考虑到他背后的势力。你仔细想想,那次你去来个吊孝闹剧,蔡家人还不是远避在一丈开外?你一生喜欢赌博,却不知道人生才是最大的赌博!”
大概是听我提起了赌博,父亲想起了自己的过去,似笑非笑地瞟我一眼。
我没管他,继续说道:“当身处绝境的时候,不要有等待转运的幻想,而是要积极的去寻找绝处逢生之法。不要把破釜沉舟看做态度,有时候更是一种手段,把自己置于死地,往往真正的转机却就在死地之中!”
我滔滔不绝地给父亲说着自己的见解,并不是在显示自己比父亲聪明,只是在阐述自己有限的人生经验。
在大学期间,大家都是风华正茂,追求异性青睐,是认真读书之外的又一精力所在,自然地,争风吃醋的事情也就在所难免。大二那年,我喜欢上一位大一的大眼妹妹,于是通过跟她同班的我同乡与她认识,经常约她出来吃饭看电影。谁知道,大眼妹妹刚进校时,就有一个学长瞄上了她,一直在猛烈攻势之中,我的横空出现自然被他认为是横刀夺爱。一天晚上,我与大眼妹妹看完电影,坐在草坪上卿卿我我时,我同乡跑过来找我,说那位学长正持刀准备寻找我们。我听了后心中大惊。这位学长是当地人,人脉比我强多了,如果真斗起来,我自然要占下风。但是,如果此时我闻风而逃,无疑会输得更惨。心念即起,我让老乡送大眼妹妹回宿舍,自己主动去找那位学长。走进他的宿舍,见他正低头抽烟。我招呼了他一声。他抬头看是我,猛地一怔。
我盯着他说:“听说你准备砍我?”
他闻言又是一怔,迟疑一下摇了摇头:“没有啊。”
“哦,没有就好。”我继续盯着他说,“不过,有也没事。我给你送上门来。”
“你说什么呢。我跟你老乡说着玩的。”说着,他嘿嘿笑了起来,给我递了一颗烟:“我跟你老乡是朋友,咱们都是朋友。”
一会儿,老乡过来了,看我们谈得挺投机,提议三个人去校外小酒馆喝酒,在推杯换盏之间,他与我真的有如多年朋友了。
当然,这些校园糗事我父亲不可能知道,在他的心目中,跟所有芙蓉人的认识一样,我眉清目秀,文才出众,是一个知书达理的手不缚鸡的读书婿。昨天,当我在路廊里撂出狠话时,不光知道我平时行状的那些闲人,就连我父亲都很是吃惊,怔在那里,对我的话不知如何作答。此时,听我又说起这一番长篇大论,父亲一直在静静抽烟,不置一言,眼睛却越来越眯了起来,盯着我看。
打小以来,我做为他心目中的猴头儿,他跟我从来是长话短说,他不知道不知不觉中,儿子已经长大,长大成一个比他更另类的男人。只是,我父亲自己并不知道,我的另类思想其实来自于他的另类身教。可以说,如果没有父亲的另类经历做为教材范本,也不会有我的另类现在。
在我客居蔡家庄长达十几年的时间里,父亲从来没有前来看望过我一次,哪怕托人去叫我。我想,父亲是担心他的偶然看望,会被误会成他对儿子心有牵挂,早晚会带儿子回去,从而影响到外公一家对我的一心一意。在这期间,我只见过他一面,初三快毕业那年,我已经转到城里读书了。有位临班同学跑到教室,告诉我,说校门口有位芙蓉邻居找我。
谁会到学校找我啊?我很奇怪,但又有预感。
跑去一看,不出我的预感所料,固然是父亲!
你不是在永嘉吗?怎么来城里了?我问。
父亲说,看你啊。
哦,那你怎么说是邻居啊?
父亲指指自己一身破旧的衣服,调侃我,要不,你牵我这个荡人阿爸去你校园里走一圈?
我无言以答,很不好意思地看着地。
父亲把一叠整整齐齐的钞票塞给我,说,你不是说要买个什么录音机吗?我给你送来了。
我才想起,我半年前给父亲写过信。那时刚改革开放,乐清地区走私很猖狂,街面上流行很多新玩意。我很想像很多同学一样,拥有那种小录音机听音乐,但我不敢跟供养我读书已经很吃力的母亲要,给父亲写了一封信,说自己学英语需要。我是抱着侥幸的心理,并不抱很大希望。谁知道,半年之后,父亲居然翻山越岭,亲自送钱来了。
父亲说,我去问过了,这钱够,还有一点多,多的你别乱花,自己买补品吃。
我拿着钱,既激动万分,又惭愧不安,看着父亲,不知说什么好,只能傻傻地点头。
不要跟你姆妈说我来过,父亲拍拍我脑袋,说完就转身走了。
这个场景一直深刻在我的脑海。正是因为对这个场景的经常回忆,使我真正开始去解读父亲的真实。
我知道父亲心善,老一辈做派,奉行得饶人处且饶人。但今天这个事,我不想就此结束。这种机会并不多。何况我也正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纪。
我对父亲说:“姓刘的那两小子,每天都会从衙门基来街上玩。除非他们避开,只钻小巷不走大路,否则一定要经过我们家门口,所以明天开始,你就拿刀坐在家口门,等住!”
父亲知道我还要说下去,看着我,不说话。
我接着说:“这叫一不做二不休。人生就是一大玩。看谁玩得过谁!”
“好!”听到这里,父亲呵呵一笑。
“那我们走吧?”我对父亲笑着说,“免得店主回头又向我告状,说你吓跑他的客人了,呵呵。”
父亲闻言,眼睛一瞪,想敲我脑壳,我一扭身逃出了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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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楼
23
夕阳已淡,黄昏即将来临。
我们父子俩出了馄饨店,并排走在街上,跨过中安桥,看到路廊里的众人,似乎正在热议什么,此时突然停止了说话。我们心知肚明,没看众人一眼,脚步不停地拐过路廊。没走几步,远远地望见刘村长,正抽着烟在我家门口走来走去。
我对父亲使了个眼色,轻声说:“你先进屋。”
父亲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径直往家里走出。
村长扔掉烟头,喊了声“友勉哥”,我父亲没有搭腔,径直往里走。
我上前一步,掏烟给村长:“刘叔,还没回家吃饭呢?”
村长接过香烟,说:“等你们呢。”
我哦了一声,给村长点火。
村长叹口气,说:“你这孩子,也真是的,一点都不注意影响!”
我眼睛看着地,装出很不好意思的样子。
村长吸了一口烟,说“晚上八点,你们两家到村委讲和算了。”
我抬起头来,问:“对方不去派出所报案?”
“报什么案啊,屁大的事!”
“刘叔,我问句不该问的话,讲和是你的意思,还是对方的意思?”
村长看看我,说:“是我的意思,也是对方的意思。”
“那对方什么意思?要医药费?”
“我倒是提了,对方父母说算了,赵忠根也有不对的地方。”村长说完,看看我没反映,接着说,“对方的意思就是两家以后别再纠缠了,过去就过去了,算了。”
此时,父亲冲了出来,大叫:“他说算了,就算了?早着呢,新仇旧恨一起算!”
“干吗呢你!你给我回屋!”我训斥了父亲一句。
父亲冲着我破口大骂:“他妈的!你小子给老子当家呢?笑话!”
“真拿他没办法!”,我没搭理父亲,对村长摇头叹气,“唉,由他折腾吧。我等下就走了。”
“走?去哪里?”
“去找个媳妇,早点生个儿子出来,好给家里留香火。”
村长眉头一皱,忙问道:“你这孩子在想什么啊?”
我望了望父亲,说:“你也看到了,他这个样子,早晚会被人活活打死。古话说父仇子报,我做儿子的,也没办法。”
村长闻言,叹了一口气,“唉,也不知是谁造的孽。”
随后,村长拍拍我的肩膀,说:“我先走了。你还是尽量劝劝你阿爸吧。”
送走村长,我对父亲说:“阿爸,赵家的事情看来可以了结了。不过,讲和就别去讲了,留个阴影给他,我们以后更主动些。”
“也就这了,逼狗大急了,狗会跳墙。”
我看看父亲,说“姓刘那两家伙可不是什么好货。你一个人搞得定吧?”
父亲说:“没问题。”
“那我现在就去收拾东西了。话已出口,不得不走了。”
“准备去哪?”父亲问。
“不知道。水冲柴茬头,飘哪算哪!”
父亲看看我,不说话。
“记住,除了把酒洒一点在身上外,千万别真的喝酒。还有,你就坐在家门口,不要去路廊,更不要上门找他们,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猴头儿,快走吧!真罗嗦!”父亲不耐烦地朝我挥了挥手……
当夜,我跑到十公里开外的104国道上,拦住一辆长途客车。
司机问我去哪里,我问司机去哪里。司机说去金华,我说那就金华吧。
第二天早上到了金华,正值春运期间,火车站人山人海,打听了下,只有到江西南昌的还有座位。我在南昌上的大学,也就对那里熟悉些,就买票前往南昌了。在铿锵铿锵的火车声中,我依然沉醉在激动之中,就着列车案板,写下了《给最后的霸王》:
飓风突来
吹赶青石滚滚
自阿房宫废墟上
垒起霸坛
你漫不经心
摆下了鸿门宴考场
其实只须吹毛之力
江山便成了案上的点心
然一个霸字
当在沙场上
以刀以剑以血凝成
你抚须大笑
看一只老虎变成耗子
从狗洞中远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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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楼
@简发而栉 2020-01-06 00:28:11
读到了第七段,写得真好。
乡土风情,生活气息很浓郁,情感饱满有温度,文字收放自如,平实又精致,真好。
提几个小看法:
第十楼:
这话明显地影射我爷爷。我父亲立刻那(拿)赵姓祖宗之事反唇相讥:“逃难也是讨饭。屁跟屎一样臭!”——几乎没有错别字,前面七段就发现一个。
同样是十楼:“父亲这一辈子中,不知这样无辜被殴多少次”——既然是因口角之争引发的斗殴,只怕也称不上完全的“无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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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恩简兄!你的指正太好了!能否有个请求,请求简兄在每章下面直接留言修正意见,我按照简兄的意见一一修改文本。遇见简兄如此有心人,是我大幸,再次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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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楼
24
我回到芙蓉街时,已是次年的正月初十。
一直牵肠挂肚的家人自然是欢喜万分,连忙安排接风。家宴中,我了解到,我离家出走后不久,父亲一连二天,起床之后,就拿刀坐在门口,一身酒气,蓬头垢面,眼神既冷又狠,路人见了,都避之远远。路廊理发店的女主人见此情形,知道深浅,两口子陪着弟弟赵忠兴,到我家向父亲当面道歉。我家人看人家如此郑重其事,虽然我父亲没有任何开口,也就代为接受下来了对方的道歉。而那个下手最狠的刘洪飞,看父亲一副拼命三郎的样子,看我玩失踪,不知道自己哪天会被暗算,只怕过得了除夕,过不了初一,只得听了族兄刘村长的劝说,在农历二十九那天,到了我家门口,按当地风俗,放了一串百子炮,郑重其事赔了礼。
这是犷人刘洪飞一辈子中唯一一次的赔礼,更是我荡人父亲一辈子中唯一得到的赔礼。
这令我不禁想起了当年习作《照虾》中描写的情景。别看溪虾长须又带刺,学螃蟹长着两个长钳子,张牙舞爪得很厉害的样子,其实溪虾可胆小,白天躲在石逢里,到了夜间才敢出来寻食,所以,捉虾得在夜间。因为当时都是打着火把照明,因此把捉虾也叫成了“照虾”。照虾与捕鱼方法不一样,捕鱼的时候,只要将挟网悄悄地沉到鱼的前面,用小木枝轻轻捅捅鱼尾巴,鱼就往前游去自投罗网了。溪虾的习性却不一样。在虾尾捅它,它不往前冲,反而会突然弓起身子,使劲往后一弹。因此,照虾的时候,只能把挟网布它背后,等待它自投罗网。有些人,就跟溪虾一样,顺着他,他给脸不要脸,一旦逆着他,反而乖乖的就范了。事实证明,赵忠根是这样的,刘姓两人也是这样的。
听完父亲的述说后,我拿出了一包沉沉的东西放在桌上,笑着说:“看来是白辛苦几天几夜了。”
父亲好奇,打开一看,是一件铁皮马甲。一百多片的马口铁圆片,大小两寸见方,头上都钻了小空,用细牛筋一片一片地串联而成。如果穿上用外衣掩盖着,就是一件绝好的防身衣。
父亲抚摩着,轻声问道:“你还来真的了?”
我说:“以备万一嘛,做儿子的不能食言啊。”
父亲闻言,没说什么,但我似乎看见他的眼眶里有点湿润。
我指了指跟我坐一起的女孩子,对父亲说,是她帮我一起做的。
父亲看看她,还是不说什么,只是对这位娇美娴静的女孩笑笑。
社会学家费孝通先生说,农村是个没有隐私的社会。我带女孩回家的消息,一会儿就传开了。很多邻居过来看希奇,问:“牧天你谈联系了?”谈联系,就是谈恋爱,乡下人脸皮薄,“恋爱”字不好意思出口,于是就改成了“联系”。也许有人会笑话乡下人的迂腐,其实,我倒感觉对于乡下人来说,婚姻就如组成一个生产互助组,谈联系比谈恋爱更贴切事实的真相。
又有人问:“这细囡长得真好看啊,叫什么名字?”
我说,叫小溪。
邻居更好奇了,说:“这姓没听说过,是你大学同学吧?”
我不置可否,对大家笑笑。
大家开始打趣我父亲:儿媳妇进门,你要做主公爷了,看你还喝酒发癫不?
我父亲坐在一边抽烟,嘿嘿直笑。
为回避这些乡邻的好奇之问,第二天早起,我就带着小溪去雁荡山游玩了。
人生就如一段橡皮筋,痛苦时拉得很长,幸福时缩得很短。
不知不觉之间,元宵节在漫游雁荡山水的脚步声中远去了。
吃日昼饭的时候,父亲问我:“你说你准备明天买车票送她回去?”
“是啊,怎么了?”
“我看她不错,贤惠。送走之前,你先把跟她的亲事给定了。”
“我还没心理准备呢。”我说。
“你没有心理准备,那你带她回来做什么?”
我有点奇怪地看看父亲。父亲应该知道我带她回来的意图啊。
父亲不等我回答,接着说:“现在邻居都知道了。你得把这个亲事给定了!”
“邻居知道就得定亲?”
“你这是败坏周家门风!”父亲突然生气了,啪地撩下筷子。
这帽子戴得可不轻!我向父亲解释,说这相当于空城计,本来就是虚虚实实的。
父亲说:“我才不管你什么计不计,总之,把亲事定了,再送她走,才是大计!”
看我不作声,父亲又说;“你这是哄人上树搬掉梯,算什么男人!你如果不把这事给定了,我就天天喝酒,到路廊里闹事。”
我一听,这不是在撒赖,在威胁我吗?我也恼了:“定什么定?明天就结婚!”
我与父亲说的是芙蓉土话,小溪听不懂,也不知我们父子俩在争吵什么,只顾埋头吃饭,吃完了就去灶间洗碗了。凭心说,小溪这样的女子,确实是我最心目中标准的贤妻良母型女人。等小溪洗完碗,她问我跟我父亲刚才怎么了时,我用普通话跟她说明了事由,问她愿不愿意嫁给我。
小溪脸红了起来:“还没跟我父母说呢。”
“我们只办酒席,先不领结婚证。到时候我送你回江西,如果你父母不同意,再做打算,可好?”我说。
既然当初她父母同意我邀请来浙江玩,我相信她父母应该会同意我们结婚。我对这个有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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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楼
25
晚饭过后,我跑到蔡家庄,通知母亲我要结婚了。
母亲一听,气不打一处出:“你不顾自己的身份,跟那个酒鬼一起闹事,我就一肚子气了,你现在又听这个酒鬼的!没本事的人,才到外地骗老婆。你堂堂大学生,国家干部,就这样不自重?我白白辛苦那么多年了!”
每当我对母亲的意见有所不听从的时候,她喜欢动不动就拿辛苦培养了我这件事来压我,逼我就范。我一直来很反感母亲这样做,此时,反而让我在她与小溪之间起了个对比作用。对于结婚之事,我本来只是一气之下的赌气,这下母亲一使出她的法宝,我却理性地确定了要娶小溪的想法。
大学时期,我因为高中时期一场铭心刻骨的初恋,还沉醉其中,基本属于爱无能,但由于外貌俊郎性格张扬,使我有了很多与美女同学接触的机会。也许是为了满足虚荣心,也许失恋后的真空需要填补,我开始了一场又一场的恋爱。初识小溪也是个偶然。小溪在我心里真正扎下根子,是从相识后的一次醉酒开始。那时,因为与学校领导关系好,给我搞了个单间住。在她扶我回宿舍之后,我一塌糊涂,到处都是我吐出来的秽物。第二天醒来一看,房间里很是干净,空气中也没有难闻的味道。一会儿小溪来了,我担心她笑话我,主动问我昨晚的惨状,她却什么也不说,只问我好了点没。在这种时候,即使不说我几句,至少也要劝慰我以后少喝点什么的,这是几乎所有女人的共性,特别是在以爱的名义下。小溪却悄然擦洗干净,悄然关门退去,事后也不再提起,这实在使我感动,感动于她身上那种传统的妇德。也许,正是因为这次醉酒,使我扬言离家出走去找媳妇时,有意无意地直奔江西,去寻找分手已经一年之久的小溪。
我对母亲说:“明天晚上,在小芙乡政府办酒席。”
母亲知道我身无分文,也知道我这话里有向她要钱的意思,马上说:“你要结,你去结。我不管!”
“你不管,我自己管!”我心想母亲看施压这招不行,又祭出经济制裁这法宝了,不由得也有点生气了,对着母亲吼道。
这是我跟随母亲以来,第一次对母亲顶嘴。母亲想不明白,一直是那么乖巧听话的儿子,怎么去了周家住了没几天,就开始这样犟头犟脑了,不禁又数落起我父亲来:“这个酒鬼怎么不早死!害完我,现在又要害你了!”说着,哭了起来。
我最烦母亲的哭,也许因为历史阴影,总是认为母亲的哭是一种手段。我更烦母亲祥林嫂似的经常跟我叨唠一些父亲的不是,以证明父亲害惨了她,而全然不顾其实她也给父亲带去苦难的真相。我不禁有点激动起来,反问母亲:“你说我阿爸害你,阿爸到底害你什么了?”
母亲闻言,厉声说道:“害我投潭自杀,差一点就没了,还不够吗?”
多年以来,作为儿子,我一直不愿评说上辈的是非,特别是母亲投潭和父亲被侮事件,一直是我不愿忆及的一个隐疼。现在看母亲又苦大仇深似地拿此事说话,心中大为不满,终于忍不住,说出了自己多年来不愿说破的看法:“你这是寻死吗?你这是假死!”
母亲闻言,大怔:“你说什么?我是假死?”
“栏杆桥是大路,又加上二七市日,人来人往,你能死得成?真正想死的人,都是静悄悄的,或者找个僻静的地方,或者不为人知的时候,哪有你这样大张旗鼓的!这就是你们女人管老倌的一贯伎俩!”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母亲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我没管母亲,只管说下去,“明明死不了,还非要去寻死。说我阿爸害了你这一辈子,还不如说你害了我阿爸一辈子!”
我的话有如针尖一般,一针一针地扎在母亲身上。
母亲如梦初醒一样,一阵哆嗦,不相信自己似地看着一手带大的儿子,眼泪不觉流了下来:“我怎么那么命苦啊,被你阿爸欺负一辈子,现在又被你往死里冤枉……呜呜呜呜呜……啊,你阿爸天天不是喝酒,就是赌博,一到年关,都得避债,你叫我怎能跟他混下去啊……”
“我阿爸怎么了?阿爸年轻的时候,又不喝酒又不赌博,都是结婚以后才染上的。你想一想,女人穷,可以推脱为自己命苦,男人呢?男人穷,就会被人看成无能,只能打断牙齿和血咽。你天天叨唠家里穷,我阿爸心里能好受吗?再不借酒来麻醉自己,还不活活被憋死?赌博是来钱最快的,阿爸想一夜暴富,不去赌博,难道去偷去抢啊?”
“我逼你阿爸喝酒赌博的?”听到这里,母亲动了真气,突然提高声调,横眉责问我,“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啊?啊?”
我并不示弱:“我说的是真话。蔡家富周家穷,你和外公外婆他们,骨子里压根儿就没看起过我阿爸!”
“牧天我的儿啊……做人要凭良心啊,外公外婆没有嫌弃你阿爸穷,不然怎么会把姆妈嫁给你阿爸?只怨你阿爸太贼无良心,有时让你舅爷送一担稻谷或者白菜到家里,”母亲又气又悲,话不成调,哭不成声,只能断断续续地哭诉,“可……可你阿爸,都把这些东西扔到溪滩上,还痛骂我,说你苦不了你就死回娘家去……呜呜呜……好心没好报,外公外婆能不生气吗?牧天我的儿啊,你说话得有点良心啊……呜呜呜呜呜……”
“这叫救济!还大白天的挑着来,这是打我阿爸的脸啊,你知道吗?别说我阿爸,碰上我,照样扔出去!”
我今天似乎准备豁出去了,接口说道。此时,我已经沉醉于父亲悲愤之中,如此的不顾母亲的感受。与其说是我在让母亲难堪,不如说是我在代替苦难一生的父亲,对一直站在道德高地上的母亲,对给我周家带来耻辱的整个蔡家,进行一次最终审判,为父亲出一口陈年怨气,还历史一个真实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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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窗独饮
35楼
26
按我现在的看法,父母的这段婚姻,即使不以离婚告终,也必然是名存实亡。
芙蓉话中,妻子称呼丈夫叫“老倌”,此“倌”字从“官”字演化而来,就明示了家庭中的男权至上。综观我父亲的一生轨迹,他的悲剧几乎是命中注定的。深究起来,如果说我父亲遭到蔡汉三的游坑侮辱是悲剧的开端,不如说早在我父亲接受蔡汉三的提亲好意时,就埋下了祸根。这一点,外人不知,奶奶不知,父亲不知,但爷爷早就心知。当年,奶奶得到消息喜滋滋征求爷爷意见时,爷爷坐在灶间柴仓凳上,抽着旱烟,只说了一句,并且还是没头没尾的一句自言自语:囡家高楼,媳娶茅篷。
在这里,我首先得承认,我们家大男子主义思想浓厚,只不过我爷爷没机会去做,我父亲想做没做成,我做成了,爷爷父亲却都没有机会看到了。当然,我不认可什么“丈夫寸女”,但我也反对女人做什么女强人,所谓女强人,无非是指反串男人角色的女人。我一直认为,“妹妹坐船头,哥哥岸上走”,这才是男女之间的最和谐关系。天生女人,何须强充须眉,指点江山。不爱红装爱武装,只是政治口号,提倡可以,广而学之,大可不必。毛泽东说什么妇女半边天,但他自己一生中经历过的女人,就没有一位曾经拥有过“半边天”的地位。
芙蓉人说“老人的话好作药”,确是至理名言。现在回想起来,爷爷担忧之中淡淡吐出的这句话,几乎预见了我父亲将来的悲剧可能。我在一则感悟里曾经如此说道:“恋爱时你们谈论的是爱情,结婚后你们谈论的是金钱。婚前谈的是合作意向,婚后争的是经营权和收益权。所谓家庭,无非是一种股份制公司。”既然婚姻是股份制公司,自然有个主导权的问题,也就是男权或女权的问题。马克思主义告诉我们,上层建筑由经济基础决定,如果你希望占据权力高地,那么你也必须占据经济高地。这是客观规律,正如当年工农专政,现在是商人天下,都是政治地位决定话语权,也正如此时我父母的离婚,牵扯不到什么修养或者道德问题,只是为“媳娶茅篷”这个真理,又增添了一个具体的注脚而已。
所以,经过与母亲的一番争吵,更坚定了我要迎娶小溪的决心。
第二天,正是芙蓉集市。我起床后,陪小溪去溪摊集市上,买了一件红色羊毛衣,下配一条方格呢子裙。低头看看自己的皮迦克还算光亮,就花三十五元买了条新裤,算是给置办行头了。吃过中饭,跟小溪坐上客运小三轮,赶到了小芙乡政府。这时,我二叔采购来的食物都到位了,乡食堂大厨正指挥着一班人忙得热火朝天。晌午的时候,突然传进来了一阵机器轰鸣声。我出去一看,是我母亲押着一拖拉机的组合家具过来了。母亲是个爱面子的人,虽然生儿子的气,但儿子结婚没有家具,确实是件极不光彩的事情。事已到此,也只得默认,压住心头之气,给我采购家具以及床上用品去了。乡政府里都是办公住宿合一,十五平方左右,家具全部摆上,刚刚好。大家看了看,总是感觉少点什么。二叔过来瞄了一眼,说,少个电视。大家一看,固然,电视柜上空空的,怪不得。二叔说,这样不好看,我家里有,先去搬过来摆上,说着就搭拖拉机往芙蓉街赶去了。
一直忙乱到六点半,酒宴开始了,一共只有三桌,周家亲戚一桌,蔡家亲戚一桌,少年朋友一桌。我一桌一桌地敬酒。大家都知道我自己操办婚事,事忙,也没过多灌我酒。
敬酒之后,我回房清点了一下收来的人情,取出一份还给二叔叔垫支的菜肴采购钱,另一份还给母亲,我知道,母亲也没有余钱,她购买家具的钱是向我大舅暂借的。
母亲说,姆妈无能,给不了你一个家,家具还是我送吧。
我说,姆妈您还是拿着吧,结婚是我自己做的主,何况收来的人情开支完还有富裕。
塞钱进母亲口袋的时候,我对母亲说,姆妈,昨天我不对,你原谅我。您大人大量。
母亲知道我的所指,红了红眼眶说,儿啊,你也别怨姆妈,你要知道,姆妈的命都系在你身上!
酒宴过后,自然要闹洞房。两家长辈知道内情,来洞房凑一下趣,都早早告辞了。我那班小年伙伴,看长辈没在,就更加放肆了。按古礼,女人见人小一辈,称呼夫家的亲戚朋友得按自己的孩子排辈,不管是丈夫的本家兄弟,还是结交的外姓朋友,女人都得按自己孩子的辈分叫“伯伯”或“叔叔”。如此,就有了利用辈分错位讲浑话的空间。
小溪恭恭敬敬端上茶,微微一笑:“叔叔请喝茶。”
做叔叔的故意不接,问:“我是谁的叔叔啊?”
小溪不吭声。旁人就插话打趣:“你是孩子的叔叔啊。”
做叔叔的就装出豁然大悟的样子对小溪说:“哦,那你得叫孩子的叔叔喝茶啊。”
小溪羞得低下头。旁人一见此情形,就大声起哄:“叫啊!叫孩子的叔叔啊!”
小溪只得硬起头皮说:“请孩子的叔叔喝茶。”
做叔叔的装出生气的样子说:“谁家孩子的叔叔啊?没名没姓的!是张三的还是李四的?不能不管谁家的孩子都叫我叔叔吧?”
小溪不知如何回答。边上就有人教她应该说,“我孩子的叔叔。”
小溪脸腾地红了。把求助的目光投向我,我刚准备开口,就被一个伙伴捂住了嘴。其他人不断起哄,不断地催促她:“叫啊,快叫啊,我们都等着你敬茶呢。”小溪无奈,只得低下头,把茶杯恭恭敬敬地递过去,忸忸怩怩着说:“我孩子的叔叔请喝茶。”
话未出口,脸却早已红到了耳根后。做叔叔的哈哈大笑,接过茶杯,眼睛直勾勾盯着小溪的肚子:“孩子都有啦?我怎么没见!”小溪只好别过身去。旁人发出一阵暧昧而开心的嬉笑。做叔叔的此时就低头吮了一口茶,说:“嗯,新孺人泡的茶就是不一样,香!”
小溪看叔叔的口吻缓和下来,以为可以下台阶了,脸上终于也轻松了下来,对叔叔的表扬不禁抿嘴笑了笑。做叔叔的吸吸鼻子:“哇!原来香在你身上啊!难怪新郎倌都被你泡了呢!”嘴里说着,身子前冲,把头凑了过去,“我闻闻!我闻闻!”
小溪急忙躲闪。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做叔叔的等笑声稀落了,很关切地问小溪:“你觉得跟新郎倌在一起爽不爽啊?”
爽在芙蓉是幸福快乐的意思,小溪当然回答:“爽啊。”
做叔叔的继续问:“真爽还是假爽?”
小溪回答:“当然真爽啊!”
“嗯,不错不错!”做叔叔的点点头,慢慢地脸上浮现出很陶醉的样子,“告诉我,你是在上面爽呢,还是在下面更爽?”
至此,小溪才知道上了圈套,脸羞得比家具还红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逃走,可是边上都是串通好了的人,哪里逃得走啊,在拉拉扯扯间,又是一波高过一波的热闹声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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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楼
27
天已三更,我送人回转房间,打量四周到处红彤彤的双喜剪纸,看见小溪也是红彤彤的脸蛋时,似乎梦游了一整天的我,才算清醒过来:
原来我是结婚了!从此,我是有家室的人!
无意中抬头看看日历,农历正月十七,正是我的生日。
婚礼与生日无意之间重合,算是奇事了。更奇的是,从我跟父亲赌气说要结婚,到真正结婚,仅仅三十个小时。
这一切,都是拜我那荡人父亲周友勉所赐!
父亲说我哄人上树搬掉梯,其实,他自己才是这种人。当夜婚宴,本该坐在上座接受客人敬酒的他,并没有前来——他担心自己的出现,会给大家带来难堪。父亲就是这样一个处处考虑到别人感受,自己却又不拘礼节的人。晌午醒了过后,我跑到芙蓉街菜市场,操办了几个父亲爱吃的菜,算是给他补礼了。因为还在春节,更因为父亲的喜悦,我特意给父亲也斟上了满满一杯酒。在父亲居住的老屋里,父亲,小溪,我,三个人就着昏暗的灯光,吃着聊着,平时很喝“快酒”的父亲,此时也细斟慢酌起来了,说到一些开心的事,他时常露出童真似的笑容。我跟小溪说起我十岁时,父亲让我独自漂洋过海去海山要帐的放心,也说起我七岁时,父亲派我在深夜去溪里捕鱼,自己却躲到溪边树丛里呜呜学鬼叫的恐怖。
小溪很惊讶地看着父亲。
“猴头儿记仇呢?”父亲说,“没有阿爸我这样苦心锻炼你,你能有今天这样的狗胆包天?”
“对了,阿爸,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可以吗?”
父亲抽了一口烟,说:“问吧。”
“你恨我姆妈吗?”
“性格不合,谁也怨不了谁。她也不容易。”
我看了看父亲,再问:“那你恨蔡汉三吗?”
“看你问的问题!我恨他做什么?他值得我恨吗?”停停,父亲又说,“我们之间不是恨,是仇。有仇报仇,现在人都死了,仇也没了!”
仇而不恨,这是一种境界。想起那天在馄饨店对父亲的说教,我不禁感觉有点心虚。我对父亲说:“阿爸,我早就想好了一首诗,一直没机会念给你听,呵呵,你听好哈!”
.
好喝糯米酒,难听荡友勉。
醉拳路廊头,吊孝蔡宅前。
看遍芙蓉山,惟尔第一癫。
因起山冈周,果结周牧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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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一听,瞪我一眼,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我哈哈大笑:“能做芙蓉第一癫,也不容易呢。”说着,转头招呼小溪,“来,一起敬这老同志一杯!”
小溪站了起来,害羞得红了脸,低头轻声说:“祝爸爸新年快乐,万事如意!”
父亲看着小溪,是满脸的喜爱,连忙说:“孩子,坐着,坐着!自己家,客气什么!”
听到流浪多年的父亲嘴里,吐出久违的“家”这个词,我喜悦中突然涌上了一种想落泪的感觉。我喊了一声“阿爸”,再无他言,举杯相碰,一饮而尽。
此时,突然外面传来了一阵阵吵闹声。
我起身出去,只见大街上围了一群人,刘洪飞父亲死拉着刘洪飞,他却回头痛骂父亲多管闲事。又是一起无聊的打架。我本想回转算了,但转念一想,走上前去,拉了刘洪飞一把。刘洪飞回头一怔。
“我是谁,你还认识吧?”我问道。
我这样问是有原因的,因为虽然小学时自己是刘洪飞的班长,但自从我外出求学以后,跟刘洪飞几乎没有照过面。
“认识。老班长,周牧天。”刘洪飞马上回答。
“那我周牧天的话,你听不听啊?”
“听!”
“听就好。你看你阿爸都生气了,别闹了,快跟你阿爸回去吧。”
“就是!大过年的闹什么闹!给我回去!”刘洪飞父亲感激地看我一眼,趁机拽了刘洪飞一把,把他给拖走了。
我走回屋里,迎面碰上了父亲,小惊一下:“你怎么也出来了?”
父亲说:“看你装老大啊。”
“什么啊?吃饭大如皇帝,我只是讨厌打扰了我们的酒兴罢了。”
“不过,我看刘洪飞这小子还是挺怵你的。”
我嘿嘿一笑:“毛 说过,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
父亲说:“现在外面有人说,你开始出蓬了,周家不好灭了。”
有出息了,叫出仕,比较文气;幼虎乍起,叫出蓬,比较威武。
“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我推了父亲一把,“该我们喝酒的时候我们就喝吧,走!”
还真是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几年后,我在北京大闹王府井为我叔叔报仇的时候,刘洪飞成了我手下的主要干将。当然,这是后话。
父子俩落座以后,自然还是谈论刘洪飞,说起他年前赔礼一事,我问父亲:“俗话说,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不要命的怕什么,你知道吗?”
父亲想了想,没想出来,于是逗我:“怕你?”
“你真不知道?”
父亲摇了摇头。
“那要不要我告诉你啊?”我笑着看父亲。
父亲眼睛一瞪:“别罗嗦!快说!”
我指指父亲,很严肃地回答:“横的怕不要命的,不要命的怕荡人!”
父亲这才知道儿子在开涮自己,拿筷子敲了一下我的脑袋,本想当着儿媳妇的面,板起脸来训斥一顿,但是,想到会心处,自个儿还是忍不住哈哈大笑开了。
笑着,笑着,父亲竟笑出了眼泪……
.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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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目头陀 @灭灯退魈2019 @简发而栉
三位仁兄,终于发完了,字数目前还不到六万,中篇规模,接下来准备扩充到十万的小长篇,恭请三位仁兄务必一一指点,越具体越好。如果方便,请在各章下面给出具体修改建议,可好?总体方面的,各位仁兄可在本贴留言指导,也可另外发帖指导。辛苦各位了,再次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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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楼
对于哪些地方可扩写,以及如何扩写,还有哪些地方得调整,以及如何调整,请仁兄们多多费心。我从来没有写过小说,也没有想法在这方面发展。但这个小说是我的情结,跟我搞论语解读一样,是这辈子必须完成的,所以不得不有劳各位仁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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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目头陀 @灭灯退魈2019 @简发而栉
三位仁兄斧正的时候,请跟大拿兄一样,别给我面子,一针见血的鞭策,是对我最大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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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楼
敬请看过本贴的各位朋友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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