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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颜(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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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颜(二)

相里虫虫
1楼
第二节红颜(下)
这个三奶不是传说中的三奶,她是三爹的第二任老婆或免费劳工,反正我是见过她的。
三奶这个称呼 ,只是理论上的定义,事实上称呼她为三奶的人不超过三个。但是这次我知道了三奶的名字,她叫亚娣儿。她的名字别无他意,且内涵很确定,直指她的性别为女性。另外,“娣儿”在鸟洲语音系统里属语音的变异现象,只一个音节,但绝不是儿化,这里借形不借声,读轻声,是“娣”的音变。亚娣儿嫁给三爹的时候,三爹四十多岁,她二十多岁。
亚娣儿在村里,人们提到她也不叫她名字,比较流行的版本叫她癫婆或者“喏只”。也有人纠正说,那不是真的癫,只是差一灶火。在这里,顺便补充说明差一个灶火来历及含义。是这样的,鸟洲盛产飞薯。飞薯即传说中的红薯。而鸟洲又没有生吃飞薯的习惯,传说生吃飞薯肚子会生虫。所以飞薯必须要完全煮熟才能吃。而在烧柴的时代,飞薯作为主粮,朝间一煮就是一大煲。可以猜想,这样口味的飞薯是何其的难熟。
又鸟语有云,食生弓飞薯屙硬弓屁。为方便消化起见,飞薯一定要煮十成熟才能吃。而判断飞薯熟不熟,比较简单的方法可用一条筷箸直刺飞薯,当飞薯还不够熟的时候,煲飞薯的夫娘儿就会安慰她的孩子,飞薯差一灶火才能熟。
在传说中,差一灶火就是这样来的。说到差一灶火,人们就会想到飞薯,而想到飞薯就会接着想到憨居笨实。这是因为,在鸟语思维里,飞薯是最常见的,又是最笨的,推一推才动一动。再后来,说一个人是飞薯还不够,还得加个定语,说是四方飞薯才心愿。至于四方飞薯和差一灶火的飞薯哪个口味更抽象,我也不知道。再后来,出了差一灶火后,差一吨煤也出来了。差一吨煤的飞薯那绝对是永远也煮不熟的飞薯。
反正,事实就是,三奶,亦即三爹的第二任老婆亚娣儿被人说成是差一灶火的女人。所以自从她入村的那一天,人们便开始了对她的漠视。
亚娣儿以一个多余人或空气人的身份进了村。在村里,你会看到她由早上忙到晚上,然后第二天又由早上忙到晚上,一年三百六十日地忙碌着,她是没有节假日的。凡是村里需要女人正式出场的场合,都不会有她的份。当然,家里的拜祖拜神睇花算命迎来送往,也不需要她经手。她虽手脚有点慢摩,但是她的勤劳指数是无人能敌的,按理说她参加村里的集体活动也不怎么会影响进度的。即使她不认识祥林嫂,可在村里她就是一活脱脱的祥林嫂。假如她一出现在村里的集体性活动中,就有人会对她说,“有我滴人在几得嗲,你回屋企,冇使你出来嘅。”
渐渐地,一般的游神祭祖场面她都不会出场,后来她的出场也不是作为当事人的身份出场,而是作为路人甲的身份现身——她出来拾塑料瓶和纸皮。
再后来,当村里去扫大众山的车不再是人满得像挤公交车,而是像专座专车。那时候她再去上车,做头的人就不会把她拦在车外,也不会对她说祖宗她没份扫山她不用去。毕竟当外村的年青女子也能搭村里的顺风车去春游时,再多她一个路人甲来充充场也是必要的。
当然,她也一点儿也没记得做头的人曾经跟她说过的那些话,反而是吸取了之前的经验,早早地跑上车去占座位。只要能让她跟大队去参加一些集体活动,在路上有一瓶水喝,在中午有饭吃,然后还可以顺路捡些塑料瓶和采些知名或不知名的植物回来,所有的这些东东就是她出行的简单而又快乐的理由。
不过她那么热衷于参加村里的集体活动,也有可能一是因为她不希望成为村里的一另类,也有可能是因为她可以借机放假一天半天。平时在村里,人们看到她总没一刻是闲着的,她的手总是在忙着,要不她的嘴巴就在忙着。虽说她一天半天也不会见着一个人,可是当她见到一个人,而又感觉那人对她没有太大的敌意,她就会像收音机一样连续不断地对着那个人说话——当她的嘴唇在快速地打着转,这样她干着活的手就会不自觉地慢了下来。
所以说,她是很希望在她干着活的时候可以有个人来和她搭讪。但是那些女人通常都认为和她说话也会变得差一灶火,如没什么必要一般人是不会自个儿跑去和她说话。所以好多时候就是她边喂着鸡或破着柴时边对着一条五敛木在不停地说着话。
可是好多时候我也是差一灶火或一吨煤什么的,当她对着一棵树在自说自话时我并没有发现她在和树说话而丢犁走,而是上前去打断她和树之间的话题。然后她就会把说话的对象由树转到我身上。但是和我说话会比她和树说话的损失要大得多,因为在见到我的时候她不会直接就拉着我当树洞,而是先问我要不要她田里或家里的宝贝什么的。她会问我要不要她田里的青菜、生葱、芥菜、薯叶、大菜头什么的,如果她田里没有我想要的东东,她就会问我要不要她家里的飞薯、木薯或什么不知名的东东。
一开始我以为她只是像问我吃饭了没有一样改个打招呼的口味问我要不要她的环保蔬食,可没想到她不是在和我打招呼,而是在真的要给我东东。如果我不要她的东东,她可能会怀疑她的东东不够好。只有我拿了她的东东后,她才会把我当树洞,把一大通的词语倒进我这个树洞里,然后还会趁机让我帮她解答一些问题,如关于星期一和星期五相差几天的问题或者还有几天才到年例、到年诸如此类的问题。
我认识亚娣儿好像也有二十多年了,可在这漫长的时间里,总感觉看到她的次数不是很多,反而关于她的传说却听得很多。
我记得刚开始认识亚娣儿的时候,是在三爹家的泥墼屋门口。当时的镜头是她和她细婶在泥地上厮打滚动,我被夹杂在人群中围观。接着她们就被人分开了,然后我回到了家不停地听到屋厅里飘荡着“癫婆”这个词语。我问我妈癫婆是谁,被她呵斥我别口多。
再接着当我知道亚娣儿是三奶的时候,是那个夏天的中午。那天我抬着碗粥去三爹家准备边玩边吃。谁知我在门口感觉空气很抽象。那会儿亚奶坐在门口乘凉,她不让我进屋而让我到屋外的花桃木去。可是我听到了阁楼里传来个声音,说让我进来没什么的,反正是个小孩,又是个女的。
就这样我顺着竹梯爬上阁楼,在那上面看到一个年轻的女人在搓索,那个女人就是亚娣儿。那也是我第一次看人搓索。在鸟语里,好多时候绳就是索,除非跳绳才叫跳绳,而不叫跳索。搓索搓的就是黄麻绳。
鸟洲女人在阁楼上搓索的造型也是好抽象的,在我看来。不知是因为夏天的缘故,还是为减少布料损耗的缘故,抑或是因为黄麻的碎屑特别刺激皮肤的缘故。反正就是这样子的,搓索的女人穿得特别少,就只围着个肚兜和穿着条碎花汗裤,光着两条长腿,在大腿上垫着一块黑色的方形内胎胶片,那块胶片就是用来搓索的。
我曾经听过鸟洲黄麻地及日本鬼的故事,可我没见过那一大片一大片望不到尽头的黄麻地,我以为黄麻的抗战事迹只是个传说。可当我看到亚娣儿在日以继夜,夜以继日地用黄麻皮搓着索的时候,再当我们一村的小盆友天天说着打麻骨战的时候,我猜有关黄麻的故事不是个传说,可能是一段历史。黄麻只是鸟洲一种很常见的作物,黄麻皮可以用来搓索,黄麻骨可以用来盖茅房或做火引,用麻骨做火折子比用石头擦出火花要方便多了。
看到亚娣儿那奇异的搓索造型,作为小盆友,我肯定会问她在搞哪样。于是得到的回答是,搓索。
可当我再问那搓成的索是不是用来绑东西的时候就没有得到回答了。他们大人的说法是小孩子冇识头天就冇使问天问地见乜问乜。后来好多年后 ,我才知道那细长的绳子是具有绑东西的功能,但是平时人们绝不用它来绑东东,它们只出现在丧礼上,它们在棺裹里伴随着逝者给亡灵搭桥。原来传说中的奈何桥是用黄麻绳搭成的,怪不得好多年前人们说到搓索总是讳莫如深。但不可否认的是,搓成的索拿去卖是可赚到票票的,至于多少钱1斤,在哪有得卖我就不是很清楚了。可是,在办喜事的时候也会用到一根小小的黄麻绳。在男方摆酒那天,来姨婆或送嫁姨回来的时候,新人的家婆也会把一刀猪肉一根这样的绳子给她们帮新人带回外家。至于这里的这根绳子有什么含义我就不是很清楚了。但是我猜应该是很有文化含义的。
再后来当我见到亚娣儿的时候,是在一只电机船上。那是三爹的船,三爹有一只传说中的船。那也是一个夏天中午,那天在船上除了我和亚娣儿,自然还有个船夫三爹。我在船上高兴地玩着水,重复地唱着那句鸟洲水歌“兮……亚牛儿搓船去买老婆儿兮,兮兮兮兮……”。三爹在船头纠正地说他不是搓船去买老婆儿,他这是搓船去搬运。
那天三爹载着一船的竹篙逆流而上,我感觉船开得很慢。我在船上坐了很久,然后到了一个地方三爹就把船停下来,亚娣儿在舱里生火煮晏。那晏我们吃的是绵豆糖水,那是很美味的午餐。在吃过绵豆糖后,三爹问我绵豆糖好不好吃,我很肯定地点头回答说好吃;然后他接着问我搭船儿好不好玩,我也很肯定地点头回答说好玩;再接着亚娣儿问我过两天她带只侬丫(婴儿)回来我会不会和侬丫玩,我还是很肯定地点头回答说会。三爹三奶很满意我的回答,并且提醒我说不要因为吃了他们的绵豆糖就下颚轻轻什么都说好,至于那天他们有没有让我发誓说以后我绝不食言这我就不能确定了。
过了几天,真的有个婴孩被抱了来。那婴孩就是我堂妹相里翼。鸟洲无隐私,全村人都知道相里翼之所以叫相里翼是因为她是插翼飞来的,再后来她本人也清楚地知道了这一事实。
在鸟洲,说相里翼是大木爆出来的那只是相对委婉的说法。比较直接的说法就说她是野种。鸟洲人思维是好抽象的,凡是当一对父母不是孩子的亲生父母,人们就说他是野种。其实严格意义上说,相里翼真的不是野种,因为她的亲生父母是确定的而且也是合法的,她是她父母的第二个女儿。更具体地说,相里翼是一个弃儿,她一出生就被父母当成怪物要放在尿桶里溺死。可以说她的生命是个奇迹,她没被溺死,她被亚娣儿要了来做养女,并给她起了个名字相里翼。
自古以来鸟洲一路都有重男轻女的习俗,在没有计划生育的年代里,女婴被遗弃在桥头或大路边或医院外面时有发生。那些刚出生没几天的女婴被毛巾或破布包裹着放在纸箱子里,有的嘴里含着个奶瓶,有的手上还会绑着块小黄布或小红布,上面写着她的生辰八字和出生境址。然后就会有很多趁墟往市的路人甲乙丙丁过来围观,过了些日子,那些躺在路边的女婴就会被好心人拾去或在阳光下夭折。
当然这是好多年前的情形,后来在实行计划生育后,就再也看不到女婴被遗弃的镜头。事实是那些女婴在B超的筛选后就会从她母亲的子宫里消失从而没机会来到这个星球上。所以后来慢慢地人们才发现鸟洲的男女比例失调得非常抽象,若干年后随着鸟洲女孩的日渐减少,亚牛儿开摩托去买老婆的传说或许会上演。再然后,即使有人真的生了好几个女婴,也不会有把女婴扔在大路边这样的好事发生。要知道儿童是人类的未来,是好珍贵的,也是好值钱的。那些生了女婴的女人即使真的不想要她的孩子也不会扔掉,而是卖掉。也不能说卖掉,那应该叫因为无力抚养而寄养在别人家里,然后那家人就会给女婴的母亲封个万多几万的奶母封包。
但是鸟洲也有鸟洲的风俗,也并不是什么口味的女婴都能被遗弃的。通常只有那些未婚生子即社会不能具体地确定孩子的父亲是谁时,那样的孩子才有可能被遗弃。至于大女儿、二女儿被当作人种是不会遭到遗弃的,而只有三女儿、四女儿、五女儿、六女儿、七女儿等才有可能遭到遗弃。这遗弃的方式包括扔出屋外或直接扔进尿桶。
众所周知,鸟洲的女人是冷血无情、一往无前、心狠手辣而又训练有素的,那时候生仔差不多都是自己拾生。当生孩子已成为一种习惯的时候,她们怀胎十月还会在田里干活,到临盆才回家生产。按她们的说法,生个孩子真的和母鸡下个蛋差不多口味,反正是一屙就屙出来,然后自己再用剪刀或大刀或碗片把脐带弄断,接着把那团肉团掰开来一看,如果是慈姑仔就留下来,没把儿的就顺手扔到边上的尿桶里沃肥。
多余的女儿在鸟洲通常没有好称呼,她们被称为败家女、丧门星、克星、哭星、陀衰家、死女包、贱人……在那个抽象的环境里,那些多余的女儿是如何生存下来的,那真的是个奇迹。但是大女儿、二女儿,她们的日子也好不到哪去,特别是二女儿,虽然一时半会不会成为弃儿,但是在她的家庭里却和弃儿差不多口味。
可问题就出在这。相里翼她是第二个女儿,按理说她不会沦落到她父母对她恨之入骨必须除之而后快的境地。原来说到底,还是她命不好。首先她是个女的,然后她出生在五月初五午时。鸟洲人没听过屈原的故事,所以他们不知道端午节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他们只知道,五月初五是鸟洲瘴气横生、水鬼出没、毒之又毒的时日,而午时更是一天中阳气最重戾气最猛的时辰。所以人们在那天都要祭祀祈求神灵降福人间,插艾祛邪避毒,用山草药水冲凉除疮癞,在大江还放鞭炮敲锣打鼓爬龙船,淋鸡血赶水鬼,祈袚消灾解难除百病。正是基于这样抽象而又古老的习俗理念,他们说五月初五午时出生的女婴是五鬼六害托世,留在人间只会作祸。可怜那会儿相里翼只是个刚出生的婴儿,她还不会开口为自己辩护,要不在她家人商量把她扔进尿桶里还是放到大江去做虾兵蟹将的粮食的时候,她可以提出自己的异议——她是人,绝不是什么怪胎转世,她不要到尿桶里也不会去大江里看龙船。
当然,这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说五月初五是个最毒的时日还因为那天是传说中的杨公忌日。在传说中,一年中是有好多只杨公忌日的,从正月十三算起,按和差比的关系逐月减两日就是下一个杨公忌。正月十三,二月十一,三月初九,四月初七,五月初五,六月初三,七月初一,七月廿九,八月廿七,九月廿五,十月廿三,十一月廿一,十二月十九。传说中杨公忌日出生的人是命中注定的乞丐命,而唯一破解的办法就是在婴儿出月的那天由他老奶或者他老妈背着他,并在背带上斜披一条黑布裤,一手拿着枝木棍做拐杖,一手拿着个布袋和只椰子壳碗逛村去乞米,乞够了百家米,就可以破了这一劫。又当然,除非是男孩生在杨公忌,他家人才带着他去乞米,如果是女孩,那就一切省略。而在这些杨公忌里又数五月初五是最忌的杨公忌,所以可以想像,当人们知道相里翼是五月初五生的时候立马丢犁走。再加上在重男轻女的国度里,她更是无处容身。
可最后一切假设都不成立,相里翼存活了下来,亚娣儿接收了她,并给她改了名换了姓。相里翼她爸妈扔掉了她这个包袱,这样她就不是他们的克星。再后来她妈又再生了两个妹妹和两个弟弟。当然,她的妹妹们也没有成为弃儿,因为她爸在省城成了暴发户,他们一家人衣食无忧。他们举家迁到了省城,传说她爸在省城还有了个小三姐姐。她妈和小三姐姐和谐共处,她妈不能反对她爸有个小三就像她不能反对相里翼成为弃儿一样,传说中的贤妻良母就是酱子的。
而亚娣儿之所以把相里翼收为养女原因很简单,因为她无所出。亚娣儿在鸟洲不能做元配只能做第二任,除了和她的IQ、EQ有点关系外,其实更大的关系还是她的生育问题。本来她可以捡现成的做两个孩子的后妈,可她认为在鸟洲人心隔肚皮后妈难做,所以她选择做养妈而不是后妈。
但事实证明,以亚娣儿的经验,她做相里翼的养妈也做得特不容易。反正我很怀疑她会不会带孩子,总感觉相里翼在零到三岁那些年里是在哭声中被抱大,她在哭声中吃着薯粉团或凉水。相里翼和她一样在村里被当成是透明物体,她天天把相里翼带在身边形影不离。那会儿村里人已几乎不再种田,可应三爹的要求她还得把那五分不知是宅基地还是耕地给种好。然后那会儿村外而还开了好些废品站,每天都会往外面倒出一车车的垃圾。那些垃圾里富含铜、锡、锑、铁、铬等各种金属,还有各种塑料、纸张、纸皮什么的。那些物体分好类别后还是绝对可以回到收购站再回收的。就这样,亚娣儿也就因地制宜地成了一专业拾荒者。
在她拾荒的那些岁月里,相里翼也跟着她有了一个快乐而幸福的童年。说起相里翼的童年,她是很幸福的。她经常会有五毛钱去铺儿(小卖部)买零食,而那时的村姑除了可以斋玩外几乎是没有票票买零食吃。那次我在村外遇到亚娣儿和相里翼,她们看到我很热情地把我拉住,问我是不是去渡口买陈皮梅儿,她们把手里刚淘到的那一小袋一小袋的陈皮梅儿拿给我看,如果我也是去买零食建议也买这口味的零食。它们除了价钱便宜一毛钱一包外,最重要的是她们知道哪包分量足,这样她们可以帮我挑选就不会吃亏了。
可我只能很为难地告诉她们,我是去铺儿这没错,但不是去买陈皮梅儿,而是去给钱弟买喜力佳。
相里翼在她的童年里除了常有零食做伴外,她还很幸运地去了两个月幼儿园。那年代幼儿园在村里是个新兴事物,我们一般小盆友可望不可及。我们是天生的野孩子,村里的五敛木是我们的旋转木马,五敛木下面的抽象图案是我们的游戏阵地,村外面的大片田野碧草蓝天是我们的游乐园。现在看来,我很喜欢我的幼儿园。可那时节,我特羡慕相里翼的幼儿园,因为她在那里有年轻的老师教她读书,有人造的滑梯和秋千,还有美味的午餐,到了固定的时间还可以睡午觉——我们在村里玩是从不睡午觉的,除非是生病的时候。最最重要的是,相里翼去的那个幼儿园是要收费的,一个月67块票票,那时候我的想法是需要票票的东东才是好东东。但后来幼儿园涨价了她就不去了。然而她毕竟是去过幼儿园的人,这使她和村里的其他野孩子不一样,她从儿童时代开始就受过文明的教养,这预示着她以后长大是要做淑女的。
亚娣儿虽然不认识日历,不认识数目和斤两,但是那些年她辛勤劳动兼在村外拾荒确实赚了不少票票。关于亚娣儿所得的票票其去向问题一直是个迷。众所周知,亚娣儿一年到头都不置一件衣服,她的衣服除了刚嫁来这里带有两套新衫外,后来人们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买过衣服。她的衣服都是拾别人的,所以人们会看到她着的那身衫裤又破又旧还不合身。她也从不用去打米买菜,从来都是三爹买什么她吃什么。如果有人给她些红白喜事酒席上的剩菜,她也会一连吃好几天。至于发烧感冒要看病吃药什么的,好神奇,她的身体好得很一年到头也不需要十块钱的医药费。有诞期什么的庙里会发些清凉油,那些药油就会是她居家旅行、蚊叮虫咬的必备良药。
就是这样一个一年到头也不花十块钱的人,人们真的不知她的钱哪去了。她也绝不会把钱私自藏起来,因为由她存的钱她永远也搞不清具体的数目。所以她的钱全是由她男人帮她保管,也有另一版本的说的是她的钱由她母亲代她保管,她可精得很,母亲永远比男人可靠。其实对于一个终年都不用花也不会花钱的人来说,人们都很抽象她为什么要每天都那么辛苦地苦钱。
但是按亚娣儿的说法,她是很有花钱的地方。像她得时时攒钱做她外家那边的人情,她也得自小就给相里翼攒嫁妆。待相里翼可以打耳洞,她就给女儿打了两个大耳洞,还在那耳洞里挂了两个大圆银圈子。那会儿亚娣儿也拿着枚大针说要给我穿个耳洞再叫我妈给我打对耳圈大日做嫁妆什么的,我一听立马丢犁走。相里翼的嫁妆除了她耳朵上挂着的那对大圆银耳圈外,亚娣儿还给她打了一对金耳圈和一条金项链。相里翼在她还很小的时候就有人给她准备着嫁妆,她真是个幸福的孩子。还有,据算命佬说,相里翼长大后也会很有前途的,她将会读书读到二十二岁。即使这边的君爷(君爷者,父亲也)没钱给她供书,那边的君爷也会有补给。在那个女子十岁开始读书十二岁就拾包袱从书房里回来的年代,一个女子能读书读到二十二岁,那绝对是一件很令人羡慕的事情,是传说中公主小姐才有的命。
如果一切都按算命佬推算的那样,那么相里翼应该会一路地幸福下去。可一切皆因传说太美好,事实是相里翼断断续续地读了六年书,可四年级还没读完她就成了一社会中人。这除了和那年代的义务教育是非常高额收费有一定的关系外,还和相里翼抽象的家庭状况有很大的关系。那会儿三爹年纪渐老逐渐没了收入,再有她的挂名大哥也成了家有了老婆孩子。虽说没分家,可她的名义大嫂的意思很明确,他们只管自己的几个孩子,至于挂名小姑的学费生活费那是他们上人的事情。
而且一路以来,亚娣儿在家庭的事务上都是没话事权的,自然也管不了她女儿的事情。至于三爹,他一直只把亚娣儿当成他的私人工具,而且是一只随他打骂的工具。在那些年里亚娣儿被他打到手肿面肿的情节时有发生,亚娣儿一被打得厉害就会出逃三五个月,就是鸟语俗说的跟佬走。村人对此也习以为常,因为她出走一段时间又会回村的。而那一年的那一次,亚娣儿的跟佬走好像是来了真格,她不但自己跟佬走,还带着十一岁的相里翼一起走。据说她这是改嫁到邻镇去了,嫁了一个六十多的老头。她还让相里翼叫那老头爸爸,至此,相里翼前后共有三个爸爸,三个妈妈。
可是,一年多后,亚娣儿又带着相里翼回来了。那还是一个夏天的中午,鸟洲的夏天总是特别的漫长。在高中时节,我上学是特别的早,我踩着单车过了那条桥。过了桥,就是出了城。在桥头的铺儿门口,有两个人和我打招呼。这两个人就是亚娣儿和相里翼。那时我正赶着去上学,就很直接地问她们在干什么是不是来趁墟的。我得到的回答是,亚娣儿说她们回来了,正在等着三爹出来接。我哦了一声,然后接着上学去了。可是我再骑上自行车,猛烈的阳光把我赤裸的手臂晒得发黑,黑得烧灼,我才突然反应过来,亚娣儿带着相里翼不是刚从外家回来,而是拾着两袋衫裤从一个男人的窝再回到她前男人的窝。反正关系好复杂,比我的数学题还要复杂些,我也懒得去细究那些抽象的关系。好多年后我只记得,亚娣儿和相里翼蹲在人来车往的角落里,她们的身影在阳光下特别的单薄。
亚娣儿和相里翼的再次回村,相里翼像转了个人一样,她不再是对着谁就像别人欠了她一百万的样子,而是很高调很口响地跟每一个人打招呼。她好像也在开始变得关心起她的学习来,她时不时会在我们看电视的时候拿一些数学题来问我。我一向自认为自己的数学讲解是很给力的,班上的那些美女她们都说听数学老师说的像一块块的云,可听到我讲解时,那云就会被风吹散。但是我的招数用在相里翼身上完全失灵,很简单的小学四年级数学题我讲了一遍又一遍三遍又四遍,她还是让我再讲一遍,最后我只有认输直接把答案写在练习本上让她照着抄。然后我终于了了,IQ也能不通过DNA遗传的,怪不得会有传说中的狼孩。
当然没过多久相里翼就不再问我作业题了,因为她不再读书了自然也就不用再做传说中的作业。算命佬曾批过她读书能读到二十二岁,养父没钱给她交学费生父也会给钱交学费。可算命佬的话真的只能信一半。他算对了养父没钱给她供书,也算出了生父会发迹,却没算出她生父宁愿拿钱去扶贫也不会拿钱打理遗弃的亲生女。相里翼读书是读到了十二岁,而不是二十二岁,当她二十二岁的时候已经是四个孩子的妈。
相里翼不读书也就不读书,本来也没什么,像我们好多村姑都是小学没毕业还不是都活得好好的。可那一年相里翼十五岁,车前草突然告诉我一个好抽象的消息,亚翼癫了。在鸟洲语系里,说一个人癫了就是说一个人神经病了。而在人们的想像里,一个神经病的人见到人就会像疯狗一样扑上去撕咬或拿着把菜刀见人砍人见鸡砍鸡。我不敢想像相里翼会是这样的人,即使她的IQ真的有点异乎寻常,可那叫憨,不叫癫。憨和癫不是同一口味的。关于相里翼癫了这一传闻在村里妇孺皆知了好长一段时间,然后车前草告诉了我,我就差不多成了这村里最后一个知道这一消息的人。可能那时候正是我的高三时,正在水深火热的独木桥里挣扎。当我只在自己一个人的世界里的时候,鸟洲已在离我越来越远。
但我不相信相里翼癫了这一事实。只是突然想起了已经有好长时间没见过她了,即使她真的癫了,我也得去看看她。我看到她的时候,她正在床上睡觉。我叫醒了她,她显然没有怪我打扰她的美梦,还很清楚地叫出了我的名字。不知为什么,因为她没对我说她得了精神病,所以我相信她并没有得那传说中的精神病。但那一次在她房间里的谈话却使我感觉她的言语和亚娣儿是何其的相似。相里翼为表示她对我的到来的感激,在那场无话找话的抽象聊天中,当我说到她房间里的包包很多时,她就说是谁谁送给她的,攒在一起就有好几个了,说着她就把最漂亮的那个送给我;当我说到她床上的玩具熊也很漂亮时,她说那是她老板娘送给她的,我喜欢就抱去玩。
反正就是这样子的,无论我问到她房间里的什么物件,她都说我合用就拿去。我没要她唯一的玩具熊,只拿了她两个包包。相里翼那天的举动没使我感到什么异常,反而我觉得自己很卖萌地在谋油她的东东。我记得在好多年前,当有人夸我的什么东东很漂亮时,我就会对他说,喜欢吗,喜欢就送给他。可是当好多年后再有人夸我的什么东东很漂亮时,我就转成了很有礼貌的回答,是吗,谢谢,其实我也觉得那玩意儿不错。
所以我不相信相里翼得了传说中的精神病。
可是相里翼还是去那个什么医院度假了一个多月。当她再回到村的时候,由于激素吃得多,她肥得像一只猪。她回家还继续在吃药,只是她很少会呆在家,只有当她肚子饿了才回来找吃的。那天中午我在她家门口听亚奶和那些七婶八奶在闲聊,刚好看见她回来吃午饭,那天和她一起回来的还有她手里的一幅毛泽东画像。
“又去阿处野哆?朝又冇死回来食。”鸟地家族的打招呼方式通常是这样开始的。
“去买张毛 相啰”,“睇。”
“使滴无谓钱做咩嘢呢。”五奶的声音。
“你理佢呢。”亚奶的声音。
“我知你系冇想啰,我想哪,卖画果只佬儿讲毛 系好嘅,我就买张相回来啰,要五文子呢。”相里翼几乎是在吼,她显然很不高兴别人说她在浪费钱。
相里翼把画像放在屋厅的八仙台上,跑进厨房端出来一大碗粥,粥上漂着几块咸鱼。
“你冇使食咁多生冷嘢,又谓口,咩嘢都塞入口,药又冇准时食,想想又食一包,阿处得好。”亚奶望着相里翼碗里的一块咸鱼说着话。
亚奶话一落音,相里翼就把刚吃了两口的粥拿到亚奶的气炉上加热。她正在变得非常的听话。
“又冇睇睇自己嘅身尸,一日到黑走去人家处拾五敛,到处抱人家只农儿。人家睇你咁个样都冇想你咁好心,又冇好讲你。”相里翼在吃她的粥,好像没听到有人在对她说话。
“嫁哋佢得哆。”五奶提了个建议。
“嫁?咁个样阿处有人要?”知孙莫若奶。
“自己身嘅嘢几时来几时冇来又冇知,跟人搞大肚一有仔你就知死嗲。”
“有仔就生佢下来,使乜死?”亚奶说了十句,相里翼总算接了一句。
相里翼吃完了粥,到处找钉子。
“阿处有钉,钉乜嘢钉?”
相里翼还是找到了几枚大钉子,拿着铁锤叮叮咚咚地敲着墙。
“咁大只人真系咩嘢都冇识,你知今日好冇好钉?惹到五鬼六害你就知死,讲冇定你嘅身嘢就系咁惹到嘅。”亚奶有时候真系几长气。
“你理佢做咩嘢呢?”五奶在劝亚奶。
相里翼继续在钉钉,并叫我来帮忙。
然后那幅画像终于被挂到了墙上。
即使是那幅画像,我也不觉得相里翼和常人有什么不同,民主同盟的大安也在他的书桌上贴有马克思恩格斯照片。思想自由,这是我的老师说的。
但是在那段时间里,相里翼还是有些异常的举动。我知道的是她时常会拿一些类似情书口味的破纸片来让我帮她誊写。她那时的说法是我读的书多写的字好看。凡是见过我手写字体的人只会说我的字体抽象,而不会说我的字好看。她的那句我的字好看使我的脑子不自觉地进了水以至忘了她的那些字条是要交给某个蓝路人甲的。如果想到这一点,我就不会和她一起癫了,可那时我的脑子确实是进水了。
一开始她只说我的字写得好看,接着她又说我的作文写得好,我的信纸也漂亮,后来就直接拿着一张鬼画符的纸条来让我给她写回信。虽说在那非常时期我的时间很金贵,可是我也知道那是相里翼的非常时期她找到了上门我不能丢犁走。但是那个黄昏当她再拿着张纸条来让我回信时,我妈就很负责任地对她说我很快就要高考了真的没时间搞与学习无关的东东,她以后就不要再来找我画什么花猫了。没想到她很爽快地答应了我妈的要求——只要我再代她回这最后一次信,她绝不再来打扰我。
然后我就很认真地代她回了只信。她拿着那纸条就高兴地回了家。在路上遇到邱师奶在喂鸡,她还很热情地和她打招呼。邱师奶也很有修养地回应她的问候,还好奇地问她手里拿的是什么书。她很大声地回答说是星座书,里面有好多爱情测试的,她想在里面看看她的缘分和白马王子在哪里。
后来,相里翼真的再也没有来我代画乌龟。但是她的遭遇还是使我时时有一种抽象的感觉,以至使我有一种要去做医生的冲动,这样说不定我能搞清楚神马是传说中的精神病。可我学的是文科,报不了医学院。即使这样,我在二本的院校里还是报了个心理学专业。当然,最后我学的是文学,而不是心理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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