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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颜

相里虫虫
1楼
第一节 红颜(上)
三奶,传说是鸟洲美女。
其实是这样子的,鸟洲少美女。所以相对来说,三奶就是传说中的美女。
三奶被成为传说中的美女,可能和她的红颜薄命也有一定的关系。她辞世的时候,三十五岁。正是在一个女人最有风韵的年华里,她给世人留下美丽容颜的回忆,悄然离去。再美丽的女人也有迟暮的一天,可上天对她很眷顾,她只有如花的青春,没有迟暮的老去。
鸟洲虽说只有女人,没有美女,但只要用心发现,大街上还是有那么些美女的。但那些女人再美,也没有像三奶那样被公认为美女,且在后来的好几十年里一直被她的同龄人谈论着她的美貌。
传说三奶曾抱过我,但那应该是在我两三个月大的时候。作为一个刚出生的婴儿,我实在无法判断三奶具体有多美。为了对传说一探究竟,我有问过亚奶这个问题。但亚奶的答案和传说有所出入。在亚奶的描述里,三奶冇见得有几威(注:威=美),高高栋栋,似条竹篙;面长长,似马面;眼大大,鼻高高,肉菜白白净净;长年食药,十指冇沾阳春泥,一两力工都做冇到,威出花都冇中用。
从亚奶的描述中,我感觉三奶的美原来是弱不禁风的美,那是传说中的意蕴美。虽然她的家婆作为最有见证的亲历者,她的说法和传说有些出入,但是我仍然相信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人民的审美判断力是不会错的。官太邱师奶阅人是相当苛刻的,在回忆往事的时候,她曾很直言地对我说,人都系你三奶生得威嗲,面样身材都冇得挑冇得拣;威人佢见过冇少,就系冇见过乜人威得过佢。
再后来,又从传说中,三奶差点成了邱师奶的大嫂。可事实是如果三奶真的成了邱师奶的大嫂,那我也就不能叫她三奶。连小姑都满意的大嫂,那应该是经得起考验的大嫂。也正是因为三奶最终没有做成邱师奶的大嫂,她的传说才会如此的传奇。
三奶是个美女,这是鸟洲人都知道的。三奶是男人都不敢娶的美女,在鸟洲这也是他们都知道的。
红颜薄命,好多人只是在大戏中看过类似的情节。现实中,在这荒凉而又抽象的鸟洲,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谁也没料到三奶也会是个红颜薄命的女子。在那个抓革命促生产的年代里,二十岁的女子出落得健壮漂亮,她虽是村姑,可她举止优雅、贤惠、识事、知大体。她的家庭幸福,她的爱情顺利。她的对象是邱师奶的大哥,是当时传说中最好口味的对象。如果三奶嫁了那个男人,就会成为军嫂或官太,跟着吃皇粮。
可就在三奶和邱八叔郎情妾意,谈婚论嫁的时候,忽然乌云变色,她得了肺病,如不控制病情,寿命最多只得两三年。
又传说,在那个年代得了肺病的女子再漂亮还是不能成为军嫂。就这样,三奶和邱八叔散了。三奶我虽没印象,邱八叔我见过。那时他已廉颇老矣,体态肥胖,很难想象得出他曾经征战沙场,雄姿威武。
三奶没能成为军官太太,而最终成为胡须佬三爹的疍家婆,这总让人感叹世事无常,造物弄人。这就是三奶的美女传说在鸟洲流行得如火如荼的版本。
人们都说三爹拾到宝,拾了个漂亮老婆。那些想得到却又不敢出手的男人应该会很不满意三奶的选择,我猜。
每次在外婆家见到婆哺,她都会对我说起给三爹做媒人的往事。她说她做了一世问花婆,但媒人婆却做得少,没想到一讲就成。特别是听了华光师祖的指示,让三奶和三爹牵上红线结成一对,生了一女一子凑成个好字,在鸟洲没有人有她做媒人做得如此合理想的了。
三爹可以成功地娶到三奶,他确实得感谢婆哺。但是他更应该感谢的还有他老妈和他老妹。前文已经提过,在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亚爹成了一宅男后就不再管家事,他只管看好他的五敛不被人偷走。所以给四个儿子娶新哺的重任就落到亚奶身上。不得不说亚奶真的是位伟大坚强的女性,她勤劳持家,没日没夜地做木屐,然后走十几铺路担一担木屐到那边墟卖。对于鸟洲的计量单位我不是很清楚,反正十几铺路差不多等于现在的七八十公里吧,我猜。可即使亚奶再勤劳地做木屐,家里的五条五敛木收成再好,我们家依然是个穷得抽象的家,我们大队依然是个穷得臭腥的大队。那些年在生产队在开公社年度总结大会的时候总是挨批拖后腿,言下之意是说生产队分了公社的救济粮。他们那个年代虽然穷,但是穷得很彻底,很公平。可太穷了毕竟不是件好事,当传说“有女莫嫁大江坡,米少飞薯多”,那些男人要想顺利地娶到一个老婆可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这不,三爹他都三十多了,也还没有老婆。三爹也曾抱怨过亚爹,说亚爹耽误了他的婚事。如果那会儿亚爹不是跑到大队里去大哭,那他就能被挑上兵,当了丘八的人回来就很容易娶到老婆。而且事实证明,那会儿去当兵是很安全的。可亚爹不同意三爹的选择,他的看法是再穷也不能送头大仔去当兵,万一有个冬瓜豆腐就会对不起列祖列宗,所以他就跑到大队来个大儿千里从军征老父痛哭子。当时的说法是,父亲一哭,儿子就不能去参军。这新社会的征兵不是旧社会的拉壮丁,即使是保家卫国,也是以自愿民主为原则的。当然,后来我爸和他细佬也跑去当兵,这回亚爹就没什么意见了。在鸟洲,长子嫡孙真的非一般的责任重大。
反正三爹就是觉得亚爹食古不化,阻他当兵,断他老婆路。可这路不断也断了,三爹怨来也没用。不过上天也是公平的,虽有亚爹一阻,但有亚奶一帮,三爹还是娶到了老婆。亚奶虽没有她家婆那么有票票可以帮儿子买到个老婆,可是亚奶有她的人脉关系。婆哺就是亚奶最好的人脉关系。
那年代,婆哺搞的睇花算命被定义为封建迷信活动,在鸟洲是要被全力肃清的。反正就是这样子的,那时候捉问花婆就和现在捉计划生育、捉赌差不多的口味。但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特别是在那个艰苦岁月里,问花婆堪比今天的心理咨询师,成为鸟洲众多妇女的良师益友。在那十几年里,亚奶冒着重大的生命危险为婆哺作掩护,让她得以顺利地密施布道,受业解惑。而且阿奶还处处把婆哺奉作上宾,和她同一床睡觉,同一桌吃饭。家里只有一筒米,她也要煮饭待客;家里只有一只母鸡也不留来下蛋而来个全鸡晏改善生活。此外,亚奶的大儿子也就是三爹在婆哺作业的时候就守在路口给她探路,一有牛鬼蛇神牛头马面等抽象物体进村,他立马飞奔回来报信。
亚奶和婆哺就这样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亚奶为婆哺提供了很多帮助,婆哺也为亚奶及我们村提供了很多帮助。如免费地为亚奶睇花算命这是少不了的。另外我们村没有年例,在鸟洲得入乡随俗,她就帮我们村择了个日子,把华光诞作为年例。自此我村也就是的年例的村了。婆哺还帮亚奶请了尊华光师祖在阁楼上压阵。从以上种种关系来看,婆哺对亚奶的最大帮助应该是顺利地帮她的两个大龄儿子——三爹和我爸娶到了老婆。
花开两支,各表一枝。现在又回到了婆哺布道问花的现场。三奶在短短一年时间里,先后经历了病变、婚变的挫折。这些生命里不能承受之重的打击,使得她母亲带着她来找婆哺撒米问花指点迷津。正当一个未婚的窈窕淑女来问问花婆她的姻缘在哪,而这边又有个大胡子的光棍青年在静候多时。婆哺闭着眼睛摇头晃脑,念念有词,然后对袅袅烟缕的香撒了一把米,再拍了一下案台,于是神的指令就出来了。婆哺以神婆身份把华光师祖的建议转达,华光师祖说问姻缘的信女其缘分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之前那个邱八哥不是她的真命天子,现在村口的那个踏实的胡须小伙子才是她的真正归宿。
不是由月老牵的线,而是华光师祖搭的桥,三奶嫁给了三爹。虽然是华光师祖保的媒,女方提出的条件还是相当的难搞。还好三爹有个未嫁的妹,要不他还是没办法娶亲。女方的说法是,由于三奶身子弱,他们婚后就算没有砖瓦屋,也必须得单独有间泥墼屋。要不她和那一家子人挤茅草屋,不要说对她身体不好,对家人的身体也不好。理论上讲,女方提出的要求很合情也很合理,让人没法拒绝。可问题是,搭一间茅草屋还容易,起一间一进两房的泥墼屋可不容易。茅草屋只需出工不怎么需要出票票,而泥墼屋得好些票票。最后的解决办法是亚奶嫁了调垌哺奶,顺利地解决了三爹的房子问题。有时想想,鸟洲的男人真的很幸福,总不用担心自己的婚姻问题,他的娘亲会帮他买一个老婆或他的妹妹会帮他换一个老婆。
三奶的故事一直在鸟洲流传着,除了她自身是个美女外,还和她独特的人格魅力有着很大的关系。首先她不回避鸟洲民间传媒,作为公众人物她的公开身份是病美人。虽说她的病具有极强的传染性,但是鸟洲民间好像并不怎么的介意她的病。生活的苦难并没有使她得很了传说中的抑郁症,在三爹撑船的渡口,过渡的人看到的是她脸上清新甜美的笑容。一个脸上充满优雅笑容的美女,无论男人女人都会被她的气质所迷住的。在一个笑容稀缺的时代里,一个真诚美丽的笑容是多么的让人难以忘怀。
三奶让她同时代女人羡慕的,除了她的美丽外,还包括她那突如其来的病。因为她得的不是普通的病,而传说中的富贵病。在贫穷的年代里养着富贵病,在很多人眼里是可望不可及的。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子,在农村过着优雅的生活,这些美好的表象,也往往使人忽略了她身上的病。头一条,因为她的病,她不用出生产队工也一样可以领工分。不用经受风吹日晒,身水身汗,专职地养病教子,这是多少村姑所渴望的理想生活。同时也是因为她的病,使她有一个疼爱她的丈夫和为她操持的家婆,也使她成为众多女人羡慕的对象。要知道,她的男人本来就缺少教养脾气暴戾,他火爆起来是连老妈也打的雷公,他的子女更是时常受他的鞭打和责骂,但是他从来就没高声地和她说过话,更没打过她。至于他的第二任常被他K得五颜三色那都是后来的事了。在那个两公婆常的厮打到路中央的年代里,一个女人没有受到男人的拳打脚踢,那除了和她的外家有点关系外,更和她个人特有的人格气质是分不开。
在那个饥荒的年代里,三奶使人羡慕的还有她可以天天吃肉,而且吃的是瘦肉。她的外家对她绝不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对她不闻不问,她家人三不五时地给她送瘦肉来补充营养,伴随瘦肉而来的还有那一条条四脚爬爬口味的小动物。那时候三爹在渡口撑船,有些票票的收入,保证了每天准时给她提供两两瘦肉。天天嚼青菜飞薯的女人,她们往往会忽略了三奶的药罐,而只留意她的汤煲,从而一致认为她是个幸福的女人。
然后最能体现三奶优雅生活的也是她的药膳。她从不会像村姑一样炫耀她的补品,但是她也不会藏在房间里偷吃她的药膳。她更不独吃她的药膳。她从不单独用汤勺在汤煲里试味,或往汤里吐一口口水以标记那是她的专人专项汤。她的那些细节都很使人敬重,让人感觉跟她在一起是比较安全的。另外,八奶也经常向村人赞扬她的另一细节。那一次三奶在吃瘦肉汤的时候,八奶那三岁的孙子在旁边眼金金地盯着她的汤碗。八奶说如果是任何女人看到小孩子那眼神都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给他一片瘦肉,反正又没大人在旁边没人知道曾经有小孩吃过她的口水沫,可是她却能克制自己的恻忍之心很优雅地向一个小孩子解释说,不是三婆不想给他吃,而他不能吃她碗里的东西。没有人能想象到,在饥饿的年代里,即使一片瘦肉是毒药,小孩子也照样会吃。八奶说,有时候只要一句话也能体现一个女人是好心人还是毒妇。
这就是一个女人的故事,她不会有衰老的容颜,但她有丈夫并育有一子一女。她的墓碑上刻着她的名字林氏三婆,生于公元1950年,卒于公元198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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