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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鼠(长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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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鼠(长篇小说)

布道者2016
1楼
第一章 穴居者
1
挖好这个洞穴我用了差不多一个礼拜的时间。
洞穴的口很小,我弯着腰才能进去,里面的空间我不确定是否可以用大来形容,但至少我没有一点逼仄的感觉,毕竟,我不喜欢活动,大多数的时候我都是躺在床上。床是我在里边的洞壁上掏出来的,一个五尺多长三尺多宽的土台。洞穴挖好后,我把那条多余的褥子包上一层黑色的塑料布钉在洞口,把整个洞穴堵的严严实实的,下面又缀了一根胳膊粗的木棍,即使大风也不能把它掀开了。我不喜欢透进来的光刺醒了我沉睡中的眼。我又在洞口用塑料布搭了个棚子,上面压着一层厚厚的荒草和树枝。我的灶台就在棚子下面,也是借着土坎掏出来的。近水的村庄都迁走了,留下来大片的土地。大雨过后,趁着墒还好,我用锄头种了一亩多地的小麦和几种蔬菜。我不在乎能收获多少粮食,我只是希望到明年收割的季节我不会闲着。等春天来了,我会再栽上至少一分地的烟草。我必须解决吸烟这个最大的开销。生火做饭,这几道土坡上有用不尽的柴草足以令我欣慰。
我选中这道土崖作为我余生的居住地,主要是因为离水源近,但更重要的是,这里隐蔽,没有人来打扰我。一天的大部分时间我都是我躺在土床上。不管四季如何变换,我都是裸睡,这已经成了我一生的习惯了。在被窝里,就是一条短裤也会让我不适。除非不得已,我不会点灯。我喜欢黑暗。只有在黑暗的包裹中我才感到自由。在没有尽头的黑暗里,我瞪大眼睛回忆我的过去,回忆我经历过的朋友、仇敌或者女人,回忆我这大半生走过来的每一个细节。我不会想明天,也不会想未来。对我来说,我的明天和未来都是明确的。有时候我什么也不想,脑子里是一片粘稠的空濛和浑浊,给我一种失去功能的卫星在深邃的太空里漂游的感觉。我被我的母亲投射到了这个喧嚣的世界,现在,是我主动的把这个世界与我连结的脐带给切断了,喧嚣已经离我远去,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有时候,我也会被我心底里冒出来的某种短暂的情绪所感动。我泪流满面。当我忍不住在这漆黑的洞穴里悲泣的时候,我会想,还好,我的心还没有完全的死透。但我同样不能确定的是,我这颗还没有完全死透的心对我来说是不是益处。也许,我更乐意让它死透。我的日子没有白天和黑夜的界线。如果我从沉睡中醒来恰好遇到的是白天,我也会走出洞穴到土坡上转转,或者捡柴,或者务弄那些蔬菜。旷野如亘古的荒原,渺无人迹,离我最近的村庄也有七八里的路程。然后,我找个土坎子坐下来,面朝丹江口水库。我点上一根烟,看着那蓝如镜面的大水发呆。当然,我也会把目光越过眼前的这条宽阔的河岔看着对面北张营村的那个方位。河岔中间的位置大约就是我的出生地南张营村了。北张营也迁走了,但隔着河岔仍然能看见那道土梁的最高处还点缀着几座草棚。有人没走,留在那里放羊种地,这也是我没有选择在那里住下去的原因。我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刮胡子了。我的胡子虽然不是很旺,但这么长时间不刮也很长了。我最多用小剪刀把唇上的胡子剪短,免得吃饭不方便。洗脸对我来说已经无关紧要,但刷牙还是必须的。我的语言功能也在慢慢的退化,我想,我脸上的肌肉也会慢慢僵硬的。我不需要表情,也不需要镜子来关注我这张正在苍老的脸。
不,正如我的心还没有完全死透的那样,同样的,我跟这个世界也没有完全的切断。当然了,也不可能完全的切断。就算我现在是个行尸走肉,但我还在活着。我不可能自杀,这是我现在尚存的唯一底线。我还需要必须的生活用品。也许半个月,也许一个月,时间真的不能确定,我会到最近的村子里去买东西,那里有个小超市。米面也好,油盐也好,点灯的柴油也还,但香烟是绝对要卖的,我必须去。我把买来的东西摆在柜台上,把钱拿出来。店主算好账收好钱后我把东西拿走,自始至终我不会说一句话。我从店主的眼神里看出来她好像有点怵我。记得第一次去的时候,她以为我是乞丐,满脸厌恶的哄我走,我把手里的钱举起来,轻轻的摆了摆,那张坚挺的纸币因为我的摆动发出了清脆悦耳的声音,店主就放我进去了。如果身上的钱花完了,我会到更远的镇子上取,但那种机会很少,一年最多有两三次的样子。我的电器只剩下一个收音机能用了,但也收不了几个电台。手机我估计已经坏了吧,我不知道,好像我从来就没有用过它一样。住进来没多长时间就有老鼠来跟我作伴了。我不喜欢老鼠。每天夜里,它们就在我的洞口到处找吃的,嘴里发出吱吱唧唧的声音,锅碗瓢盆也被它们踩的叮咚乱响,让我心绪不定。我没有老鼠夹子,也不可能为了捕捉它们而去养只猫。我从来没有养过宠物,就是连只蚂蚁我也没有养过,我不喜欢那些烦人的小动物。实在受不了老鼠的聒噪了,我就在灶台的边上,借着土坎横了一块小木板,木板的尽头放了一团面条,木板下面是一个装了小半桶水的塑料桶。半夜的时候,我听见木板砸在水桶上的声音,我猜想,肯定是偷吃面条的老鼠掉进水桶里了。我没有起来。当我睡醒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斜了。我从洞穴里走出来,来到水桶那里。我蹲下来,看见桶壁的水面上露出一个小老鼠的脑袋。桶壁太光滑了,它无法攀越,只是无力的挣扎着不让自己沉下去。它的样子是那么的可怜,它的眼神是那么的无助。我惊讶于这么长时间了它还没有被淹死。我跟你一样。我对这个小老鼠说道。我把水桶里的水倒出来,小老鼠也被桶里的水冲了出来。我看着这个灰毛紧紧抿在身上的瘦弱的小老鼠摇摇晃晃的往草丛里爬去,爬爬停停,很虚弱的样子,直到我看不见了。它会死吗?我问自己。会的,它跟我一样,终究它会死的。我对我现在居住的环境和洞穴非常满意。我虽然不在乎这里空气的清新和透明,但毕竟有了这些终归是好的。天实在太热了,偶尔的,我也会在夜里出来走走。我不会走远,最多在洞顶的土梁上坐坐,看看天上那些闪烁的繁星或者明月,让清凉的风把我吹舒坦了我就又回到我的洞穴里去了。我不知道我还能活多久,也许五年。也许十年,就算二十年吧,我不知道,我早就不关心这些了。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我死后这个洞穴也跟着我的死坍塌了,把我埋在里面,没有人知道这里曾经住过一个名叫张金贵的老人,就像非洲大草原上的那些将要死去的大象,它们躲过狩猎者的追踪拖着衰老的身体迈着蹒跚的脚步孤独地走向它们的墓地,没有人知道它们死在哪里。
我既是那个被水桶困住了的小老鼠,也是非洲那个将要死去的大象。
对了,还有那个失去了功能的卫星。
我知道没有人会纪念我。我躲开这个喧嚣的世界把我最后的栖息地选择在这块我身体和灵魂故乡的洞穴里是因为我恐惧这个世界,也因为在这里可以使我更好的遗忘这个世界和被这个世界遗忘。
但我忘不了我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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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道者2016
2楼
本版小编,你好:
前不久本作品在本版上传,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太初1986”的账号被封了十年,说我帖子的内容色情。本来不打算再在这里上传了,但本人是天涯老版友,舍不得离开,考虑了很长时间,最后还是决定在这里上传。上次那个账号是新的,封了就封了吧,也不心痛,这个号可不能被你们封了,这是个老号,封了我会心疼的。对了,本作品的后半部分可能大量的涉及到性,甚至本作品的核心就是有关性对人生的影响——性在本作品中是一个极大的象征,如果这些内容冒犯了本版的宗旨,请小编隐藏本作品,千万别封号,好吗?提前跟你们打个招呼,谢谢你们了!
布道者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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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道者2016
3楼
第二章 大迁徙
2
那天早晨我是被一阵混乱的嘈杂声给吵醒的。
初升的太阳火红地照耀着我惺忪的睡眼。我从露宿的破席子上爬起来,坚挺着一根憋满了尿液的小鸡鸡,稍微挪了几步,便把那一泡尿撒在我家院子的废墟里,尿珠迸在我赤裸的脚背上。我揉揉眼,到处都是残垣断壁。树木早已伐光,屋顶的茅草瓦片、椽子檩条也拆卸完了。从附近村庄组织来的拆迁队正忙着推倒那些裸露的墙,以便整理出可再利用的砖石。对他们来说,这份活路有着一种恶意的快乐,即便是从鼠洞里扒出来一枚被户主的祖先们遗忘的铜板,这些灰头土脸的粗野汉子们嘴里也会发出一阵肆无忌惮的尖叫。我光着身子满村子乱跑,瞪大双眼怯生生地看着这个世界混杂热烈的场面。在打麦的场地里停着四五辆卡车,人们正按编号往上面装自家的财产。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伟岸的庞然大物。我惊奇极了。我往前凑了凑,但我不敢靠近。我远远地、胆怯地看着它们,以一个五岁小男孩的智慧理解它们的属性。我想我的目光是敬畏的。阳光在汽车的玻璃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我分明感到,在这种纷乱的喧嚣里弥漫着一股压抑的、焦躁不安的气息。
我一直把这个场景当作我记忆这个世界的开端,时间是一九六八年农历七月二十七日,这天是我们河南省顺阳县丹江口库区第三批移民正式搬迁的日子。
从丹江口筑坝的那一天起,搬迁就成了我们注定的结局。对很多人来说,离别故土的感觉是难以忍受的。至少,在那个年代,在这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连我的心里也有一种光秃秃的悲伤。如果我当时像今天这样情感丰富的话,我想我的反应也一定是激烈和夸张的,就像慎言老汉一样。慎言老汉一屁股坐在地上,脊背靠着他家房屋的颓墙,张着瓢也似的嘴老牛一样嘶声干嚎,浑身的灰尘和鼻涕眼泪完全改变了他往日那方步稳健的形象。和慎言老汉相比,年轻人就冷漠多了。可以想见,在他们生命的感知里,祖居或故乡的意义必定像白开水一样寡淡。我甚至还能想象得出他们那呆滞的脸上贴满了难得的憧憬。也许他们是对的。毕竟,一种崭新的生活正在另一个家乡等待着拥抱他们或者糟践他们,在不知道答案之前,其中的诱惑完全可以任凭他们极尽地加以想象。
是的,明天总是让人满怀期待,但明天那神秘的未知从来就没有人琢磨透了。
我饿了。记得那天早上我们吃的是生产队里煮的大锅饭。一大锅水煮红薯,和上金黄的苞谷糁子,一土框酸菜饼子,七七八八的塞满了我们南张营生产队老老少少三百多口人离乡的愁肠。
我也吃饱了。
刚放下碗,我就听到远处传来一阵叮叮哐哐的锣鼓声。我停下往家里走的脚步,转身寻找声音的出处。在村中央的一块空地上,我找到一群打扮得光怪陆离的男女,他们正在热场,准备表演节目。他们是我们关帝庙人民公社派来欢送我们搬迁的文艺宣传队。拉上帷幕,一条明显的石灰线圈成一个舞台,他们就在石灰线里的空场子上手舞足蹈、咿呀歌唱。我听不懂他们所唱的内容,但我对此充满一种莫名的激动是不言而喻的。我急切地跑到最前面,一屁股坐在一群和我差不多年岁的孩子们中间,仰着脸,专注地看着这一群天人。我被他们的一举一动给迷住了。
整个夏天里,我通常一丝不挂,浑身上下泥鳅一样黝黑。就像这天早晨,我光着屁股,把伸长的双腿压在石灰线上。我双手托着下巴,贪婪地注视着女演员们那婀娜的舞蹈。伴奏的音乐时高时低,悦耳流畅。我不停地抽搐着鼻子,免得鼻涕流进嘴里。虽然我欣赏不了这些水一样的女人们那花哨的脸,我也无法像今天这样能从一个女人的脸上读出令我心动的美丽,但她们那些在法度中不停地欢跳和张合的长腿深深地打动了我。这是我目光所及最清楚的妩媚了。
我想不起来那天早晨我看到这群艳丽的男女有没有惆怅的感觉。按我的心智来说,我的情感还没有丰富到那个地步,但至少,那天早晨的经历给我幼小心灵的冲击是巨大的。我甚至可以肯定地说,那是我生命中第一次对来自所谓艺术领域的最原始的共鸣,就算我对此一无所知。当然。就算今天,我也不敢说我懂了。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天早晨的无序和嘈杂差不多就是我一生命运的浓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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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道者2016
4楼
3
宣传队的节目告一段落。有人搬来桌椅,架上大喇叭,一个黑胖的中年男人上来讲话。他吭吭唧唧一番,嗓子腾清了,就通过高音喇叭,滔滔不绝地赞美我们社员伟大的爱国主义情操。他的声音抑扬顿挫,铿锵有力。
“你们为伟大的社会主义建设舍小家为大家的高风亮节一定会炳标青史、光垂史册。”我想,那个人的一张大嘴一定这样说了。他有这个水平。
说的多好啊,至少没有人举手表示反对。
那个大人物的讲话结束后又忙着指导别的工作去了。演出也结束了。那群红男绿女躲在布篷里面休息,我们一大群小孩子在帘子外挤成一团,胆怯而又艳羡地望着他们。有个男演员招呼我们进去,我们却像一群受惊的麻雀哄下子就飞散了,然后,再慢慢的凑拢过去。
大队干部在开始催促我们上路了。
我们南张营生产队的搬迁场面表面看起来凌乱不堪,但实际上仍有它内在的秩序,人们各司其职。差不多快晌午了,好像再也没有磨蹭的理由了,就连大水也在逼着我们上路——水已经漫上来了。库区的水不象山洪那样来势汹涌,它缓缓地以无庸置疑的速度侵蚀着我们村里的每一寸土地直至完全吞没。侧身西顾,一派汪洋正梦也似地陈列在我眼前,极目之处与远山连为一体。村边壕沟里的水已经平槽了,水质浑浊,水面漂浮着一层厚厚的柴草,连浪也卷不进来。三条带帆的大木船停泊在土坎下面,有人正挥舞着鞭子往船上赶生产队里的牛。一尺来宽的桥板在牛的重压下吱呀颤抖,牛们像上杀锅一样屁股直往后趔趄,前面的人牵着牛的鼻子生拉硬拽,后面的人推着牛的屁股,嘴里还不住地用我们豫西南乡下那独具风格的污言秽语恶毒地咒骂。每成功地往船上赶头牛都要大费一番周章。
“金贵,还不回去帮你妈看着花娃,就知道乱跑。”
我爹拧着我的耳朵把我从人堆里拽了出来,呵斥我回去照看妹妹花娃。
能搬的都搬完了,母亲还在家的废墟里扒查可以带走的东西,就是一片破布她也舍不得丢弃。其实哪有什么家产,一根扁担两只土框就可以把全部的家当装走了。忙碌的母亲蓬头垢面,表情迟滞,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阳光有点烤人了,连个树阴也没有。我拉着妹妹凑到汽车的阴影里乘凉,看着母亲最后一趟把一个捣蒜的石臼抱到车厢里。母亲伸直腰,拍拍衣襟上的尘土,拢好乱发,过来给正在啼哭的妹妹喂奶。大队支书在大喇叭里厉声呵斥社员们上车就道。到了这个时候,人们好象突然才意识到故乡的这片黄土地实实在在就要从他们生命的视线里永远消失了。有人在抹泪,已经上了车的老人疯了似的从车上跳下来扑向老宅,哭天抢地。人们乱作一团。在这种混乱悲怆的压迫里,我害怕极了,悄悄地隐藏在母亲的身后,双手紧紧抓住母亲的衣襟。我想,我也哭了。
慎言老汉哭得气断声咽,像一滩泥被人抬上了汽车。
我爹坐船走了。他们青壮年押运牲口农具粮食从水路出发,坐船到丹江口,翻过大坝,沿汉江顺流而下。剩下我们这些老弱妇女挤在拥挤的大卡车上。车上鸡鸣狗叫。一阵轰鸣,我们也哭哭啼啼的起程了。车队沿着蜿蜒起伏的土路颠簸着往东南方向爬去。没过多久,我就躺在母亲的怀里沉沉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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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道者2016
5楼
4
那天夜里,我们被摇摇晃晃的汽车拖进了鄂西北重镇襄樊。我之所以特别铭记搬迁路途中的这个驿站,是因为这种被称之为城市的东西在我成年之后竟成了我生命中一种邪恶的咒诅,我既依恋它们,又深深的厌恶和恐惧它们。但这天夜里城市的万家灯火毕竟让我看到了这个世界的另外一个面孔:它璀璨着又气势宏伟,一下子就把我给震慑住了。
在汉江边上,我们找到了接待的单位。他们已经为我们准备好了丰盛的饭菜:白米干饭还冒着热气,白菜粉条的浓香扑鼻而来。我们早就饿坏了,孩子哭大人叫,乱哄哄的,争先恐后抢着饭菜。就算我现在告诉你我们当年的狼狈,那又有什么难为情的呢?对于我们这些来自中原的贫苦社员来说,一年到头很难得有机会放开肚皮吃上一顿饱饭,至于尽管吃的白米干饭和大白馍,若非娶妻生子这样的大事,那也就是梦中的奢望了。更何况,食物对饥饿人的诱惑是难以抵御的。这也是我最为老练的人生经验之一。
那天晚上,我们就露宿在汉江边的码头上。
一天的颠簸日晒,我虚火上升。一觉醒来,我的眼睛睁不开了,鼻孔出气如火,眼屎完全糊住了眼皮。我口干舌燥,粘着母亲要水喝。母亲不耐烦地给我一个小碗,叫我自己去移民支锅灶的地方打水。就一点点的路,母亲以为我像她一样聪明,不致迷失。她好像忘记了昨夜的城市已经苏醒,到处都是乱哄哄的行人。听到从江面上传来轮船喇叭一声声呜呜咽咽的长鸣,我突然感到了一种亘古既有的悲伤。多年后我四处流浪,每次听到轮船或火车的汽笛声,我的心绪就会滋生一种浓浓的乡愁,而这种印象不知道为什么往往又跟细雨濛濛的日子有关。也许,那不是真的,它只是我假设的一种意象,但我的确听不得那种苍茫辽远又凄楚无比的声响。它总是让我无端的悲不自禁。
我避开日光,勉强睁开血红的双眼在人缝中穿梭,找到昨夜吃饭的地方,喝完水,再往回走,我摸不着北了。当我意识到迷路了,我开始哭泣。我可怜的母亲,我哭了足有十五分钟,她竟然没有出来找我。幸亏一个好心的妇女过来拉住我的手,到处吆喝着说,这是谁家的孩子?听见喊声,母亲才从容地走过来,看到我,她一点也没有惊讶。把我领回来,没过多久,连我自己也忘了我曾迷失过。其实也怪不得母亲,那时候的她就仿佛已经洞悉了我一生的道路。不是吗?即使我长大了还是常常迷路。我一生的道路就是在这种不断的迷失中摸索回归的途径。有时候我在想,假若那次我真的跟母亲失散了,我的命运会是个什么样子呢?
我不知道。
企图还原五十多年前那次搬迁的每一个细节几乎是不可能的,但这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一生命运的悲喜都在这次迁徙中埋下了伏笔。当然,我也不能否认,每个人的一生都会遭遇具有同等意义的生命转捩。换句话说,就算我一辈子被禁锢在一口井里,我的人生也未必就风平浪静了。这一点很重要。所以,不管怎么说,我是幸运的,我们这些移民是幸运的,至少国家已经为我们未来的生活打理妥当了。五千年前,三苗是被黄帝追着屁股撵到南方的深山老林的;三千年前,商的遗民是被周人逼着南迁到宛的;一千多年前,南度的流民是在战火中逃亡的;六百多年前,大槐树下的移民是用绳子串起来被赶到迁居地的。而今天的我们,是国家以锣鼓鞭炮和轻歌曼舞欢送我们离开故园的。无论是动物或者人类总是因为千万种理由不停的迁徙,这是所有生命为数不多的共同特征之一。
唯独我,总有一种割舍不去的浓浓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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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道者2016
6楼
第三章 父亲之死
5
我爹是在跟湖北土著们械斗时被铡刀砍死的,那年他三十二岁。
我爹叫张水满。
在我梳理我爹一生履历的时候,我痛苦的发现,他那短促的人生竟然也充满了大段大段的空白。跟我一样,他卑微、平庸,微不足道。同样跟我一样,人们早已把他遗忘在这个世界的尘埃里了,只有我还能有力的证明他曾经活过。
我爹兄弟两个,我叔叔叫张水长,人特别老实。也许就是因为太实诚了,结果就被活活的饿死在在一九六零年的大饥荒中。那一年好多牛犊子一样的小伙子在路上走着走着一跟斗载下去就起不来了。我们村里灭门绝户的就有好几家。在饥饿面前,人是没有任何尊严可言的。有人用一碗苞谷糁就可以换回一个大姑娘做老婆。为了能活着,能吃的都吃尽了,草根、树皮,甚至连死人也偷偷的吃。那年周老师还年轻,在外面读书,暑假回来,走在我们村后面的黄土坡上,往村里看,满眼的荒凉和死寂,没有炊烟,没有人迹,连路边的树皮都被饥饿的老农们剥光了。看到这里,周老师哭了。我爷爷奶奶也是在这年的荒春上给饿死的。不到半个月的光景,我爷爷奶奶和叔叔都饿死了,连个棺材也没有,箔子一卷就埋了。我爹当时在南山给生产队里砍柴,不管怎么说,总还有点吃的。我爹听说家里死了人,想回来给亲人送终。在一起干活的高老四说,你还敢回去?人死了就死了,队里总不能把你爹妈撂到野地里喂狗吧,你要是一回去,队长不让你再来了,按你那不讨人喜欢的臭脾气,不饿死才怪呢。我爹一听有理,抱着头哭了一场,硬着心肠,终究是没有回去,也算是逃过了一劫。
在我爹所有苍白乏味的一生中,人们说给我最多的就是他在修筑丹江大坝时的另一次死里逃生的事了。那年我爹还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他和数万名河南籍民工就住在离坝址不远半山坡的草棚里。不知道我爹当时从事的是什么样的活路,以他的笨拙,不外乎就是一些搬石头拉石子的气力活吧?茅草棚里没有床,麦秸稻草往地上一铺就是床了。被子、衣裳、干活的工具杂七杂八的到处乱放,整个草棚内像鸡窝一样乱糟糟的。那天晚上,有个民工就着昏暗的煤油灯捉虱子,不小心碰翻了灯,一下子就燃着了地上的干草。刚开始肇事者还想把火扑灭,慌乱之中火势却越扑越旺。当他意识倒大祸临头,再喊已经来不及了。烈火迅速蔓延,草棚也着了。最可悲的是,本来草棚非常简陋,只要用脚一踹,就能破棚而出,更何况里面住的全都是粗壮的汉子。但是人们往往被常理所固囿,他们争先恐后往门口跑。有细心的人,慌乱中还舍不得丢下他们的衣服被褥,顺手夹在腋下,或者搭在肩上逃跑,却不料被跟在后面的人踩住拖在地下的被角,跌倒了,后面的人又被后面的人扑倒在地。就这样,烟熏火烧,死了二十多条汉子。
我爹也被后面的人撞倒了,凭着他年轻力气好,在危机时刻,奋力从地上一跃而起,总算拣了一条老命,但头顶已被掉落的火苗烧伤,留下来几块明显的疤痕。
就这些了。
他老人家的故事就这些了。在他的一生中,故事不多也就算了,毕竟他卑微而又短寿,只是连一张照片也没有留给我总是一件憾事,这让我常常陷入对他形象的怀疑之中。别人说他是个头脑简单的汉子,是那种经常被人当枪使的二球货。在我模模糊糊的记忆里,父亲又黑又瘦,性格急躁,说话的声音像女人一样尖细,我还记得他经常打我。除此之外,我对他形象的设计就全凭自己性格的优劣和别人的口述来完成了。所以我常想,我爹一定是一个愚蠢之极的人,至少不会强我到哪里去。即便如此,我还是感谢他生了我,从而使我享受了生命的丰富和辽阔。
就算这种丰富和辽阔如夜一样沉重我也视若珍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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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道者2016
7楼
6
民国二十四年,夏。
持续的暴雨肆虐鄂西北的郧阳、襄阳和江汉平原,汉江暴涨,滔滔洪水冲垮了明陵县的邢公堤,之后许家堤、狮子口、三官庙、刘公堤也相继溃口。一夜之间,整个汉江平原悉成泽国,尸横遍野,满目疮痍。时任明陵县长熊道琛在向上级反映的电文中哭奏道:
秋收绝望,哀鸿遍野,流亡载道,难觅一片净土。苟一涉足灾区,饿殍枕藉,哭声震天,令人见不忍见,闻不忍闻,情状之惨,触目惊心。
洪水过后,大片的土地废弃,荒草芦苇丛生。
几十年后,我们来了
湖北省明陵县境内的这一片沼泽湖泊成了我们的新家了,由移民和少量的土著们组成了一个新的行政机关——芦苇湖人民公社。政府已经为移民们免费盖好了低矮的油毡茅房,墙壁是芦苇编织的,缝隙用泥巴一糊,仍旧通风透气,但毕竟可以称之为家了。两个人分一间,再加上每人二十块钱的安家费,移民们就在这片雾障茫茫的湖泊里开荒种地、安身立命了。
我们这个全新的家乡诚然是泥淖泽国。放眼望去,满眼都是碧绿青翠的芦苇帐,浩浩荡荡,没有边际。我们每天的活路就是割芦苇、排水、整地,一天干下来,人跟泥猴似的,累得连腰都直不起来了。“苦啊。”我的父辈们每次提起那段日子都会有这两个字的感叹。我们想牲畜一样没日没夜的开荒种地。好在被开耕出来的泥沙地油黑发亮,看起来相当的肥沃。我们按照老家的种植习惯种上麦子,盘算着来年的好收成。
季节已经深秋。
连绵的细雨仿佛连人都要被淋发霉了。家里的地面仍然没有干透,阴角里不时地冒出来鲜嫩的芦苇苗,不几天的工夫就穿透了屋顶,挣扎着往上生长。我们的日子就在这种湿漉漉的苦难中缓慢地流淌。冬去春来,地里的麦苗和残存的芦苇疯一样一齐成长,到收获的时候,移民们才发现,那些看起来茁壮的麦苗只长麦杆,不结籽粒。收割后,一亩地打下来,能有瘪叽叽的几十斤麦皮,连种子都赔上了。擦干眼泪之后,赶紧种上包谷、红薯,这都是高产的农作物,不求别的,但求一个饱肚子。只是地里的蛴螬太多了,一镢头挖下去,能翻出来十几个,庄稼苗刚露出个头就被它们从根部咬断了。这片用移民的血汗唤醒起来的土地成了它们生存繁殖的温床,而我们的收获仅仅是极度的绝望。
为了活下去,人们生尽一切办法。稍有空闲,精壮的男人们就出去拉板车。没有这生财门路的,就到地里拣芦苇根,积攒够车了,拉到集上当柴卖,换一点油盐钱,实在不行,就偷偷地出去要饭。惟有不能少做的是生产队里的活路,修堤、挖渠,整地。在冬天混杂着冰凌茬子的泥浆里,移民们赤着双脚,也要一锨一框的挖出一条排水渠。所有的工程,都是为了预防来年雨季淹没庄稼。
时间仍在继续。
我已经长的能够擓个小荆条篮子跟着一大帮高低不齐的孩子们满地里跑着拾柴挖野菜了。通常是我们窜到邻近的蛮子们的菜园子里偷菜。蛮子是我们对土著的称呼。对我们来说,就算口音与我们稍有不同,我们就可以称他为蛮子了,何况这些湖北佬说话叽哩呱啦的,那可是名副其实的蛮子。他们称我们为“台子”,显而易见,彼此的称呼互有歧视的意味。
对我来说,蛮子们是很好认的,正如他们很容易就能认出我们移民一样。一身干净的衣服,上衣通常是一件不正规的蓝色中山装,脚上一双黄球鞋。这不是他们最显著的特点。他们最显著的特点是:如果衣服烂了,蛮子们会随便找一块布补上,不管颜色对不对。蓝衣服可以补上一块白补丁,黄衣服可以补上一块黑补丁。移民们虽然不讲卫生,但在补衣裳这件小事上从来含糊不得,总要找一块相应颜色的布补上。
不过,现在的人们早就不穿烂衣服了。
蛮子们常常会嘲笑移民们不讲卫生,冬天不洗澡,夏天也不勤洗脚。移民们也会嘲笑蛮子们吃水不讲究,随便一个水坑,这边妇女们在洗衣服,那边水牛在水里又喝又尿的折腾,他们也不在乎,挑一桶水就回去做饭吃了。
不过,这些特征也已是过去式了。
那时候我们移民都穷疯了,大人们去砍蛮子们的树,偷人家的牲畜,我们这些小屁孩能干的最多就是偷他们菜园子里的一把青菜。蛮子们说,这些河南台子跟土匪一样可恶,比老日还坏。我们孩子嘴贱,见了蛮子们就用河南话唱着骂:
蛮子蛋,顶尿罐,中国不要这一号。
琅琅上口的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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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道者2016
8楼
7
一九七二年农历九月十四日,离我们南张营村十二里的裘庄移民点有个名叫裘旺娃的傻子,这天他吃过早饭,又无所事事、漫无边际的四处晃悠去了。将近中午的时候,傻子裘旺娃浪荡到五里外的蛮子村庄梁家垸。这是个只有十来户人家的小村庄,村口的那户人家正在办结婚的宴席,熟透的肉香顺着小风直扑裘旺娃的鼻孔。亏他裘旺娃还没有傻到不知道贪嘴的地步。他的哈喇子流出来了。在九月和煦的阳光里,食欲促使他猥猥琐琐地向那家饭桌旁磨蹭,他的目的是不言而喻的。对于这个傻里巴几的不速之客,在这个喜庆的日子里,也许真的有点煞风景了。最倒霉的是,蛮子们从他的衣着款式上一眼就看就知道这家伙是个河南台子,善良的做法至多是几块肉、一碗饭就打发了。然而不,在他们眼里,傻子裘旺娃在这样的一个日子里出现委实就是自找晦气,惹人恼恨。他们先是拿土坷垃轰他走,但撵出村没多久,这个不知好歹的傻子又摇摇晃晃地回来了。三番五次之后,蛮子们不耐烦了,上来几个精壮后生,把他撂翻在地,拳脚木棍并举,直打得裘旺娃杀猪一样嚎叫。当裘旺娃鼻青脸肿、体无完肤,像死人一样躺在地上不动时,终于有人脑子清醒了,拦住众人的手:
“莫打了,再打就要出人命了。”
经这一提醒,大家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
“赶紧把他抬走,台子们要是知道了麻烦就大了。”
裘庄人知道傻子裘旺娃被打是在下午四点多钟,告诉的人是另一个村的移民。裘庄人是在离梁家垸一里多路的田埂上找到裘旺娃的,四周是黄亮亮的稻田。还好人没死,只是老狗一样可怜巴巴地蜷曲在地上不堪痛苦地呻吟。
裘庄人想不到裘旺娃被打得这么惨。他们一个个义愤填膺,就要打到梁家垸去,想着人数不够,还是先把裘旺娃抬到村里的卫生所里包扎再说。赤脚医生一验伤,两根肋骨断了。没有人不对此愤慨,就有人分头联络村里的青壮劳力前去复仇,一招呼就是二三十人的队伍。
梁家垸的蛮子们分辨说,他们之所以打那个人,是因为他们把他当成国民党的特务了。当然,一九七二年的国民党敌特分子为了打探中国大陆党和国家以及政府和人民的底细,肯定有打扮成傻瓜或乞丐的,这样好像利于他们身份的隐蔽。但这个理由用在傻子裘旺娃的身上显然占不住脚了,到了这个地步,裘旺娃的血胞们也不会让它站住脚了。
一个十来户人家的小村庄能有几口人,即便有几个不服气的汉子,又怎是这些人的对手?没说上几句话,这群来自裘庄的复仇者们就动起手来。颜色好使的看势头不对早溜了,没跑开的都受了一顿饱打,吓得妇女和孩子们哭着躲回屋里不敢出来。打完了还不解恨,就开始抢东西,粮食被扛走了,猪羊被拉走了,像样的衣服也卷把卷把掖在怀里偷走了,连人家做饭的锅拿不走也给砸了。
这可不是先前偷鸡摸狗、薅把菜、砍棵树的事,梁家垸的蛮子们可真是被激怒了。他们先是告状,不过这事虽然不像民族矛盾那么敏感尖锐,但也挺复杂的,政府也知道移民们有一肚子的委屈,如果处理不好,肯定会影响整体移民的安定团结。等了个把月,事情还没有处理,蛮子们不耐烦了,他们花钱请五四农场的知青们为他们报仇。这些从城市里下放的青年们正闲的手痒,惟恐天下不乱,一听说打架,连想都不想就答应了。那天夜里,他们四五十个人,手里拿着棍棒闯进裘庄,见人就打,就东西就砸,下手毫不留情。
这么大的事马上就传遍了明陵县的各个移民点。不管怎么说,俺们响应党的号召,舍弃自己花团锦簇的故乡,来到你们湖北,受苦不说,还受你欺负,是可忍,孰不可忍也。就有好事者撑头,联络各移民点的青壮年,务必在十月二十下午赶到裘庄去。我爹原本可以不去,但他也是个唯恐天下太平的人,何况他又说了,去年老子去蛮子窝里卖柴火,有俩蛮子蛋欺负我,硬是少给我三毛钱,这一回我也报报仇去。
我爹不顾我妈的唠叨在约定的时间里兴冲冲地赶到裘庄去了。人们怀着一颗揣揣不安的心地等待着一场大武斗的来临。蛮子和知青们知道河南台子不会善罢干休。他们没有闲着,悄悄的打听移民们的动静,积极准备迎战移民们的反扑。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气息:恐惧、紧张、兴奋。胆小的移民害怕遭及池鱼之殃,已经有人开始张罗举家返迁河南的事了。在一派风声鹤唳中,死神狠狠地扼住我爹的脖子,把他逼向生命的死角。只是我想,这个结果我爹他老人家一定是极不情愿和想不到的吧。
械斗的武器都准备好了,铡刀、长矛、镢头、土枪,凡能排上用场的家伙堆满了裘庄大队部的一间小屋,最令移民们兴奋的是,来自河南老家一班曲剧团里的几个武生也参加了他们的队伍,据说这几个戏子都是武把子,一个能顶好几条汉子。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我爹他们已经疯狂了。他们磨刀霍霍,要给蛮子们一个血的教训。
一九七二年农历十月二十日夜晚,裘庄大队为我爹们这百十多号人提供了丰盛的吃喝和休息的地方,为明天的大打出手养精蓄锐。
其实,第二天的械斗只持续了不到半个小时就结束了。移民们死了三个,我爹是其中之一。他是被对方的铡刀砍断了半个脖子,鲜血像泉一样往外喷,没多久就咽气了。
蛮子们死了五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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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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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贵呀,你爹死球了。”
有人告诉我。对于死,我还揣摩不透是什么意思,但我知道这不是个好词,我满脸怒气,反唇相讥:“你爹才死了哩。”
但我爹的确是死了。
母亲把妹妹花娃托给邻居,带上我,一路小跑来到裘庄。裘庄大队部的院子里设了三个灵棚,另外两个死者的家属已经在哭丧了。我爹的尸体放在一张箔子上,上面盖着白布,围观的男男女女们表情悲戚肃穆,自动给我们娘俩让开一条通道。母亲一屁股坐在我爹的尸体旁,双手拍打着地面,号啕大哭,嘴里念念有词:“你个挨刀里呀,我不叫你来,你非要来,你咋说死就死了呢?你撇下俺娘仨可咋过呀?”
有人上前给我披上孝布。也许是这种悲伤的氛围感染了我,我也跟着母亲跪下来,哭着喊:
“爹呀,爹呀!”
但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在我们为亲人哀恸的时候,移民们并没有消停,他们正在酝酿一场更大的武斗计划。他们四处派遣使者,联系荆口、石华等地的移民定于十一月初十汇集在裘庄,并誓言一定要铲平五四农场和梁家垸附近的蛮子村庄。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双方已经到了不计后果的地步了。我爹和另外两个死者被装进棺材里,里面放了半棺材的盐来掩盖尸体的臭味,等待着报仇雪恨的那天。因为害怕,不少移民拉一架平板车,装上家当,纷纷逃往河南老家。但数万的河南移民虽然分居在不同的县区,因着一层乡亲理由,毕竟很容易凑齐几百人的队伍。
一九七二年农历十月二十一这天,吃过早饭,移民们抬着三口棺材,我们丧者家属披麻戴孝跟在棺材后面。民兵们手持步枪,其他人手中各有利器,铡刀、锄头、铁锨、木棍,林林总总。组织者还安排了大鼓号角以壮声威,浩浩荡荡地杀向五四农场。蛮子们几乎是以同样的方式在我们的必经之地五里铺排队等候。两队人马相遇,空气陡然凝固了,喧嚣的人声也一下子窒息了,双方在五里铺街上缓缓地向街心移动。在相距两丈远的地方,没有口令,齐刷刷地都停住了脚步,一个个瞪大眼睛,注视着对方。整个五里铺街黑压压的人群连声咳嗽都没有。在这种病态的沉寂里,不管是谁,哪怕一丁点的轻举妄动,死亡就会立马发生。
正在双方对持的当儿,荆口地区的行署专员赶到了。他带着一百多个荷枪持弹的解放军士兵闯进来,横在双方人马中间,虎目圆睁,威风凛凛,用手指点,厉声呵斥:
“你们想造反吗?你们活得不耐烦了吗?谁要再胆敢往前走一步,格杀勿论!现在都给我回去,听从政府的处理。”
一群乌合之众,谁见过这阵势,没有吓到尿裤子就算胆大的了。在这个节骨眼上,除了傻瓜,谁都知道不听话的下场。人们脸上那僵硬的表情松弛下来了,手里的冷兵器也握得不那么紧了。有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人群松动了。有人悄悄地溜走了。
可是,我爹是真的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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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楼
第四章 成长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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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爹死后,我们家的日子更加艰难了。母亲坚持守寡一年,终于熬不住生活的清苦,又嫁人了。
我后爹姓徐,叫徐福娃,也是个移民,是个打铁的,为公社的合作社打造农具,住在荆口的葛家集,那地方离我们南张营村有一百多里的路程。徐福娃的妻子两年前得病死了,有一个比我大一岁的男孩。媒人对我妈说,人家一个月能挣二十多块钱呢。
过了年,还没出正月,那天早晨,天刚蒙蒙亮,母亲把家里能带的东西打成一个包袱,背在身上,带着我和妹妹花娃悄悄的走了。出了村口,母亲回头看了一眼,轻轻地叹了口气,就再也没有回头了。
那年我九岁。
一切都在突然之间改变了。我有了新家,成了别人的儿子,但我能感觉到这个家跟我没有丝毫的关系。在别人的屋檐下,我总有一种被剥离的感觉,甚至连我呼吸的空气都是扭曲的。我周遭看到的都是怪异的目光。我每天都生活在恐惧、羞耻和颤栗之中。只有在母亲面前,我才感到安全。
虽然如此,我还是感激徐福娃,他让我上学了,这是我自己的亲爹没有做到的事。我爹觉得上学一点用处都没有。就我后来的命运而言,我不敢说我亲爹错了。
虽然晚了半个学期,毕竟我年长几岁,慢慢的功课也跟上了。
每天和那些低我半个头的同学们在一个教室里学习我并没有丝毫的优越感。不但如此,我还成了他们嘲弄、欺辱的对象。在他们中间,我是个异类,是个外地来的下贱的拖油瓶,是个邋遢的过街老鼠,就连比我个子矮小的屁孩都敢在我面前横鼻子竖眼。每逢下课放学,那些同学们就会围攻我,这个给我掐一下,那个把我拧一下,然后再朝我身上吐口水。我不敢顶嘴,也不敢还手,只是窝窝囊囊地哭。我没有朋友,没有一个人跟我玩,我孤单得像一只落荒的狗。我又何尝不是一只因丧家而落荒的狗呢?连猫都想欺负我。但事实上,我天生就不是个安分的人,我骨子里的野性是谁也抑制不住的。这是已经证明了的。忍耐了一段时间后,我淘气、顽劣、暴戾、招人厌恶的本性就暴露无遗了。那天放学我躲开了同学们的围攻,走在偏僻的巷子里,陆文革猛不防从后面照我头顶上就是一个擂子。陆文革比我瘦小,我四下一看没有他的同伙。我勃然大怒,撒开脚丫子撵上他,把他摁倒在地,痛扁一顿。看着这家伙哭哭啼啼的走开之后,我开心极了。我突然明白自己也是不可欺辱的。在这个对很多人来说并无意义的温暖春日里,我挺起了腰,激动得浑身颤抖。我在心里说,往后谁再敢欺负我,我决不饶他。从那天起,我几乎天天打架。我像一条暴怒的狮子,谁惹我就跟谁厮打。在家里,我也惹事生非,欺负妹妹,跟徐老爹的儿子徐大成打架。徐老爹就揍我,母亲也没办法,就算不是我错了,她也会说,金贵就是该打。母亲偶尔也会在徐福娃面前为我争辩几句,但引来的却是徐福娃的辱骂。我想,我已经能看懂母亲的尴尬了。为了这个缘故,我心里也很痛苦。但我的确跟徐老爹的儿子呆在一起不能安生三分钟,我们好像就是天生的敌人,冤家相聚,不打总是不甘心似的。在学校里,也总是他带头跟一帮孩子围着我起哄,举起小拳头,高喊口号:“打倒带兜娃!打倒徐金贵!打倒埋渍虫!喔!喔!喔!”
我恨死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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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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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收割麦子的时候学校放了几天假。那天,我跟徐老爹的儿子和妹妹花娃一起去拾麦穗。
一块地的麦子还没有割完、拉走之前是不允许拾捡的,像我们这些倭瓜蛋一样的孩子就分散在麦地的四围,双眼紧盯着收割的进度。机灵的孩子总是在麦子还没有拉走完之前就偷着进地捡一把,队长看见了免不得一顿臭骂。等这个全中国最小的芝麻绿豆官宣布可以捡了,我们就像一群麻雀或者蝗虫一样飞进地里。徐大成边捡边骂我妹妹花娃手头慢。自打我的性情改变以来,他不再像过去那样在我面前随意嚣张了。他骂花娃我没有理他,后来花娃顶嘴了,他上来就是一脚,踢在花娃的腿上,痛得花娃咧着嘴大哭。我丢下手中的麦穗,上去把徐大成扑倒在地和他厮打起来。但他毕竟比我年长一岁,最后还是把我压在下面。他掐住我的脖子,憋得我眼珠子都要胀出来了。我伸手在地上摸索了一块石头,狠狠地砸到他的头上,他“妈呀”一声就倒下去了。
我翻身一看,徐大成的半张脸都被鲜血染红了,我愣了片刻,意识到惹下了大祸,丢下手中的石头,兔子一样逃跑了。
我不停地往前奔跑。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最后我累爬在地上,大口地喘着粗气,心里狂跳不止。歇了一会儿,我勉强站起来,双腿像棉花一样绵软。我找到一个偏僻的沟坎,那里有一片荆棘丛,我钻进去,把自己藏在里面。没多久,我就睡着了。醒来已是满天星斗,潮气湿漉漉的,我冷的直打哆嗦,肚子也饿得咕噜噜直响,花脚蚊子咬在身上奇痒难受。但我不敢爬出去,我甚至不敢抬头向夜的深处打量。我抱着头哭了。我不知道那天夜里有没有人听到一个孩子的哭声。当然,我的哭声很小。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我从荆棘丛中爬出来,首先想着弄点吃的。我找到一个菜园子,进去偷了几根黄瓜。回家吗?我不敢,我也不想回去。我漫无目标地往前走,尽量避开村子,饿了就偷吃黄瓜,晚上就钻进人家的稻草堆里。也许是三天,也许是五天,我记不清楚了。那天我远远看到一个小镇,我想走开,但我发现了一所学校。我认识它,它就是我读书的那所小学。我走了几天竟然又转回来了。我再也没有往前走的勇气了。我磨磨蹭蹭地来到街上,蹲在一颗大树底下低声抽泣。我蓬头垢面,还是有人认出了我,回去告诉了我母亲。母亲放下手中的针线活,一路跑过来,一把把我抱在怀里,放声痛哭:“娃啊,你这几天都跑到哪去了?咋都找不着你,可把妈吓死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咋对得起你那个死爹呀?”
哭了一会儿,母亲弯腰把我背起来。我又瘦又脏,已经不像个人样了,浑身一点劲也没有。母亲说,徐大成头上的伤缝了八针。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但我的后老子徐福娃说啥也不要我了,他不让我进屋里去。母亲低三下四地给他说好话,但徐福娃已经铁了心肠。最后母亲说,你让娃先住几天,等缓过来这个劲了,我就把他送到河南他舅家去,徐福娃总算答应了。母亲把我背进屋里,赶紧给我作了一大碗鸡蛋面条,吃完后,又给我烧了一锅热水洗了个澡。
总算可以在这个家里继续住下去了,虽然是暂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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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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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再上学了,等着母亲把我送到河南的舅舅家去。那天上午我正在街上耍,母亲把我叫回去,指着一个坐在椅子上的老头说道:“金贵,你认得他吧?”
我点点头。
“小叔,跟我回家好不好?”
慎言老汉手里拿着一杆长长的旱烟袋,微笑着看着我。慎言叫我小叔,我特别的不自在。在我的认知里,只有年幼的问年长的叫叔。我胆怯地望着母亲。母亲向慎言老汉一笑:“唉,这个憨娃子。金贵,按咱们张家的辈份你就是他叔。金贵,今儿个你就跟慎言回咱们南张营老家去。往后你要听慎言的话,听见没有?”
母亲说罢,用衣袖擦擦眼泪。我再次点点头。
“大奶奶,你放心,我会尽量照看好小叔的。”
“我放心,对你我咋能不放心呢?”
母亲眼泪又流下来了。母亲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卷着的手绢,递给慎言老汉:“慎言,这是我攒的一点钱,也不多,你拿去,就当是金贵的伙食费吧。”
“大奶奶,看你说的,我叫我小叔回去是可怜我大爷们这一支就剩我小叔一个人了,他是俺们姓张的血脉,我要是不能照顾他我也不敢来。这钱你留着吧,我还有个小姑呢。”
慎言说的小姑指的是我妹妹花娃。
“慎言,我替金贵他爹谢你了。”
“大奶奶,你可莫应说外气话。那我就带我小叔走了。”
“吃罢晌午饭再走吧。”
“不了,你给我小叔的衣裳、课本啥的收拾收拾,我们就走。”
母亲把我的两件洗换衣服和冬天穿的棉衣棉裤用草绳捆起来,又把书包挎在我肩上,把我和慎言送出大门口就流着满脸的泪回去了。
但我心里却没有一点悲伤。
慎言老汉是来看她女儿的,顺便来看我的母亲,才知道我的遭遇。
我跟着慎言老汉赶到他女儿家吃的午饭。那个村子离葛家集有七八里的路程。第二天一大早,慎言的女儿给我们烙了几张酸菜饼子,我们拿上就上路了。没有客车,我们就走捷径。慎言老汉说,咱们晚上赶到王家畈打尖,明天就到家了。
一组长长的镜头穿透了一九七三年夏天的那个开心愉快的日子,我和慎言老汉穿越在葛家集到芦苇湖起伏不定的丘陵上。一会儿是小路,一会儿是大道,路上行人稀少,路边的树叶儿青青,稻田里的庄家青翠欲滴。老人背着一个包袱,肩上搭着一根烟袋,佝偻着身子,牵着少年的手给他讲故事,讲女娲补天,讲神农尝百草,讲刘关张桃园三结义,讲唐僧取经路上遇到的各种妖怪,讲我们老张家的来历,讲累了,也走累了,我们就找一个舒适通风的树荫下休息,老人取下他肩上的旱烟袋吸几锅子,然后我们开始咬一口酸菜饼,喝一口军用水壶里的凉水,真是惬意极了。一晃之间,已经快五十年了,当我再次回头眺望这个风眼迷离的场景,时间好像已经发黄,以致于那些生动活泼的画面犹如一张张黑白照片,人物和背景让我忧伤得不敢再认。
那天晚上我们这一对不相称的爷俩在王家畈打尖,住宿花了四毛钱。第二天傍晚,我们回到了南张营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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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楼
12
从来都是这样,没有人住、缺乏人气的房子特别容易坍塌。不到半年的的光景,我家的房子就不像个样子了。屋里生满了芦苇苗子,墙上抹的泥也剥落了,屋顶的茅草也有好几个地方脱落,露出像人肋骨的檩条和椽子,那破败的景象连我都看着心酸。慎言找人一番修缮,又把屋里清扫干净,拿来一床被褥,我这才能住进去。
我的远门侄子慎言虽然一生务农,但在我们南张营村却是一个德高望重的人。
慎言古道热肠,为人正直诚实,多才多艺,乐意为人排忧解难,浑身上下一股乡绅的范儿。他读过私塾,懂推背图、易掌经。我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学问,他也从不在我面前提这些事。问他了,他说,知道了没益处。慎言尤其在家庭主妇们中间最受尊重,她们对他奉若神明。差不多每天都有妇女找他,恭恭敬敬地请教,“大哥,”或者“娃他大伯,我卖了一头猪,手头有几个闲钱,想再买头小猪娃,你给我算算是买个猪娃看着顺呀还是买个羊娃看着顺?”就是逮几个鸡娃、鸭娃,她们也来请教。慎言拿指一掐,告诉她们答案,她们高高兴兴的走了,按慎言的教导买他们的家畜、家禽的雏。她们从不怀疑慎言的话。当然了,对农妇们来说,养这些家畜、家禽是家里不可或缺的经济来源,是油盐酱醋的保证,能顺顺当当的养活这些小牲畜不夭折是至关重要的。
慎言的这门学问属于封建迷信,但乡下人不管这些,每年春播时节,各生产队的队长拎上烟酒,趁着夜色到他家里请教种何种庄稼的事宜。
“今年天旱,多种点苞谷。”或者“今年棉花是个好收成。”
队长们回去后,就宣布今年苞谷、棉花的种植亩数。传说中的慎言神乎其神。那年我们还在河南老家,队长对掌鞭的说,明天早晨到大寨田种地。第二天早上天下雨了。队长说算了,今天不去了。有个小孩跑来,对队长说,我慎言爷说了,今天不能停,等你们赶到地里天就晴了。你们得去,要不过了今天就是连阴雨了。队长说,既然慎言叔说了,那咱们就去吧。刚到地里,把犁耙套上,天真的放晴了。更奇的是,从第二天开始,那秋雨真的就下了个不停。
慎言蹲在门口的石头上喝茶,嘴里噙着他那杆标志性的旱烟袋。乡下人爱蹲,慎言也是。两个知识青年到西边的大水塘里钓鱼,从门口路过。慎言嘴痒痒:“小同志,钓鱼去呀?”
“是呀。”
“不去了吧,待会就下雨了,你们还得回来,不如在我这儿喝会茶。”
两个小青年抬头看看火辣辣的太阳:“谢谢啦,这正是钓鱼的好天气,你自己喝吧。”
不到两个小时,这俩知识青年像落汤鸡一样返回来了。也许是偶然吧。其中的一个后来说。这两个人第二次路过慎言家门口的那天,天阴沉沉的,要下雨的样子,慎言仍旧蹲在门口的石头上喝茶抽烟。
“老先生,我们这次钓鱼会不会下雨?”
“你们尽管去吧,等一会天就晴了。”
隔了几天,其中一个名叫关敬清的知识青年拎着四色礼物来到慎言老汉的家里,一见老汉就磕头:“请收下弟子!”
慎言老汉说死不答应。
“我那是瞎蒙的,你也信?”
“反正你不答应我不起来!”
“唉,都是我多嘴。”
慎言把自己的学问都教给了关敬清,最后警告:“天机不可泄露,不要告诉任何人,尤其是女人。切记,切记!”
那个时候的知识青年关敬清还年轻,实在憋不住,就在恋人面前显摆,预言国家大事。俩人后来闹翻,恋人把他告到革命委员会里,关敬清被抓起来了,追究到慎言的头上,家里的书给没收了,老汉也被关了半个月。放出来后,关敬清找来,一进门槛,就扑通一声跪在慎言的脚前:“师父,对不起,我没听你的话,害得你也坐牢。”
“娃呀,起来吧,不怪你,谁让你把天机泄露给女人呢?”
每年正月,慎言老汉夜里从来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他整夜观察天象,并作详细记录,作为他推断一年风调雨顺与否的依据。
除此之外,慎言在村民中做的另外一件最解气的事就是制服了村里的悍妇王三奶奶。
王三奶奶最大的特点是惹不起,这并不是说她有多大的本事或者她家有多大势力。不,王三奶奶没有什么特别的本事,她家也是一户平常人家,主要是因为王三奶奶那张嘴特别犀利,就算鸡毛蒜皮的小事,只要不遂了她的意或者得罪她了,她就会坐在你家门口骂上三天不重样,既打不得也骂不得。打她了她会躺在你家不起来让你给他看病吃药还要管着每天的三顿饭;回骂她那你家往后就没有安生日子了,她会天天堵住你的家门骂,没玩没了。在我们南张营村,王三奶奶骂人的形象深入人心,她手舞足蹈,唾沫横飞,站着骂累了就一屁股坐在地上骂,骂到畅快处,双手还要拍打着地面。嗓子骂干了歇歇再骂。就因为这个本事,王三奶奶就成了村子里没人敢惹的狠角色。这么多年下来,人们都知道了王三奶奶的脾气,一旦不小心得罪了她,最好是把门关得严严的,高挂免战牌,或者干脆锁上门离开,由着她骂,等她骂够了,事情就结束了。虽然如此,只要你不小心撞到了她的枪口上,挨她的三天辱骂是跑不了的。
三天,是王三奶奶骂人的底线。
不知道为什么,向来不曾得罪人的慎言这次把王三奶奶给得罪了。那时候的慎言刚刚步入中年,王三奶奶五十来岁。王三奶奶好像也忘记了慎言曾经多次帮助过她。
一点也不例外,这次王三奶奶如约来到慎言家门口开始了怒骂。一天。两天。三天。在这三天当中,慎言一点也不动怒,一句也不还口,笑咪咪的坐在他家的堂屋里喝茶,抽他的旱烟袋,看着她骂。
慎言的旱烟袋是个老古董了,从二十岁开始都不曾离过手。
慎言的这杆旱烟袋非常精致。大大的铜烟锅子,玉石烟嘴,烟杆一米多长,溜光滋润。装烟的荷包是他老婆缝制的,上面绣着荷花。烟坠挂着一枚玉扳指,三枚乾隆通宝,一个挖耳勺。走路的时候,烟袋搭在肩上,年老了,还是一根不错的拐棍。到外地,连狗看见慎言拿的烟袋也不敢上前狂吠。人在烟袋在。只要看见这杆烟袋,就算你没有看见慎言,他也必在附近。但王三奶奶可不怕慎言的烟袋。她见慎言坐在家里笑咪咪的看着她骂,更来气了,骂的也更精彩了。第三天刚吃过午饭,王三奶奶又来到慎言门前接着上午的骂。但毕竟气韵没有了前两天的充沛和圆润。等王三奶奶骂累了,擦干嘴角的白沫,刚想歇歇,慎言出来了,指着王三奶奶的鼻子破口大骂,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可把王三奶奶给气坏了,这么多年来,只有我骂人的份,敢还嘴的还真没几个,你慎言吃了老虎的胆,竟然敢还嘴了?慎言这一骂,挑起了王三奶奶的斗志,抖擞精神,又蹦起来怒骂。慎言一看这架势,不吭了,回去坐着继续抽烟喝茶。骂一会儿,王三奶奶的气势又弱了下去,慎言看准了,又出来指着王三奶奶的鼻子大骂一通,再一次把王三奶奶的火气给提了上来。如此三番,不到天黑,王三奶奶的嗓子哑了,虽然还能张开嘴,可就是再也骂不出来一个字了。王三奶奶嗓子这一哑就是一个多月,其中的难受只有她自己知道了。从此之后,王三奶奶见了慎言就躲。以致于她后来骂人,只要一提慎言来了,王三奶奶绝对立马扭头就走。
慎言是王三奶奶唯一害怕的克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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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楼
13
我又可以继续上学了。最重要的是,我不用再姓跟我没有一点关系的徐了。
生产队里补助我一些粮食,这是慎言为我争取的,就放在慎言家里。我在他们家里吃饭。慎言有三个闺女两个儿子,两个大闺女都出嫁了,大儿子和儿媳在县里的水泥厂上班。家里只有他们老两口和一对小儿女。不过,他最小的儿子家强也十五岁了。慎言是真心把我当做自己家里的人。令我尴尬的是,每一次听到他叫我小叔我都会羞愧。心里总有一种不配做慎言长辈的怪异感觉。
“你是我正儿八经的小叔,那有什么难为情的?”
看见我一脸的扭捏,慎言总是严肃的、一本正经的对我说道,“咱中国人最重视的就是家族感情,在患难中相互帮衬,在乱世中抵御匪患,只有这样才能使一个家族绵延下去。否则,以咱们中国历史以来战争、饥荒、瘟疫、匪患那么多,不团结起来,谁能抵挡得了?古人在这方面从来是马虎不得的,只是现在人心寡薄,不再重视宗族感情了,真是罪过啊。”
慎言语重心长。但慎言的家毕竟不是我的家。
我想我是敏感的,也自卑。或者因自卑而敏感。我对别人哪怕一丁点的鄙视和厌恶都会滋生一种病态的恐惧。甚至一个不友好的眼神。以慎言这样聪明的人,他能看不出来吗?慎言总是叮嘱家人不要对我耍一点脸色。除了在慎言家里吃饭外,我很少在他们家里停留。当然,我本来就野,总是喜欢满村子的乱跑。只有到天黑了,我才会回到那两间属于我的茅草屋里。好在不管我串门到谁家,只要是饭时,那家人总是诚恳的留我吃饭。一碗清水煮红薯,一块红薯面馍馍,一件也许不合体的旧衣服,这些浓浓的温暖一直给我极大的安慰。
其实,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逃避回忆少年时的往事。我的意思是说,那实在没有多少值得我缅怀的地方。但我一直感念慎言。要不是慎言,我不知道我将流落何处,不知道我会在谁家的屋檐下露宿,甚至连根在何处我也不知道了。
换句话说,值得我缅怀的地方其实很多,只是我的记忆都被苦难塞满了。
一年后,我学会了做饭,能简单的照顾自己了。我开始在自己家里生火做饭。我学会过日子了。我多次不想上学,都是慎言苦口婆心地把我劝到学校里去。
“不读书,你就是个睁眼瞎子。”
慎言总是这样对我说。在学校里,我是个特殊的学生。夏天,我基本没有穿过上衣和鞋子,我赤脚光背成了学校的一道风景。老师也默许了。冬天里,我通常是穿件空筒袄,露着发黑的白棉花,踢垃着一双烂鞋头,鼻孔下面挂着两根面条一样的浓鼻涕,我也懒得腾出手把它给擤了,快流到下巴那里的时候,我就猛的一吸,使它们重新回到鼻孔里去。实在不耐烦了,一擤,就是满满的一手,顺便搪在袄子上。因为棉袄的前襟糊满了鼻涕,风一吹干,像盔甲一样发亮。缝扣子的线没多久就被鼻涕给腐蚀断了。我缩起脖子,夹着膀子,佝偻着腰,行走在寒风雨雪中。至今还有很多人记得我这副上不得台面的形象。我们乡下人冬天没有洗澡的习惯,我更没有这样的奢侈了。也没有洗换的衣服,我身上的虱子在棉袄的线缝里排着队,锈成团,串成串,天气一暖和,满身的乱爬。我脱下棉袄,在暖暖的阳光下一个一个的挤,耳朵里能听见猪一样肥噜噜的虱子在我的两个大拇指甲间啪啪的响,弄得两个手指甲污渍斑驳。
在课堂上,我最害怕的是被老师叫到黑板上作题了。并不是我不会。我羞耻的是不想让同学们看见我裤子洞里暴露出来的屁股蛋子。但我又不能拒绝老师的要求。于是,我一边答题,一边竭力的调偏屁股。我真的面红耳赤,深感无地自容。
我还常常会作那种光着屁股去上学的噩梦。
就算在梦里,我也知道羞耻。我心急火燎,竭力的躲避闹哄哄的教室,深怕被同学们看见了,但又总是躲不开,他们指点我、嘲笑我。直到惊醒后,定定神,才发现是梦。我长出一口气。我至今仍然清楚的记得,十三岁那年冬天,那天早晨醒来,我突然感到鼻腔里空荡荡的,通爽极了,一直到天黑也不见流下浓鼻涕来。从那天起,我的一张脸总算干净多了,再也没有了那令人厌恶的赃物,之间的转变非常明显。当我意识到这是个事实的时候,我高兴极了。
我终于可以敢正眼看人了。
上四年级那年,我十四岁。
就算我如此猥琐和龌龊,但这一点也不妨碍我心里暗暗地喜欢李翠娥。是那种如痴如醉的喜欢。
那天的秋雨淅淅沥沥,我进到教室里,用衣袖擦擦脸上的雨水。我看见我的座位旁坐着一个穿红底白碎花上衣的女孩,脑后是一束蓬松漂亮的马尾辫。我从来没有见过扎马尾辫的女孩子,好像也没有见过穿着如此艳丽的女孩——我的女同学们都是一身灰土土的衣服,随便扎着两条乱糟糟的黄毛小辫子,扔在人堆里根本显不出来她们该有的美丽。李翠娥就不一样了,她清爽干净,皮肤白皙,两个眼睛像两颗葡萄,流光溢彩。加上她那身出彩的打扮,她无疑就是一朵荆棘丛中的百合花。我坐下来,偷偷地看她一眼,羞愧得赶紧低下头。
我真的不明白,王老师为什么要把李翠娥这朵鲜花插在我身边折磨我。
李翠娥是附近养殖场一个干部的女儿,这是她转学的第一天。
其实,在我和李翠娥同学的几个月时间里——年底我就辍学了——我几乎没有跟她说过话。我甚至不记得曾经正眼看过她没有。我想没有。我不敢。除了李翠娥以外,我一生暗恋过许多美丽的女子,那些如花的女人们在我孤独的世界里都是我爱情的俘虏。但李翠娥是第一个让我的懵懂少年烦躁不安的女孩。
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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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道者2016
15楼
13
我又可以继续上学了。最重要的是,我不用再姓跟我没有一点关系的徐了。
生产队里补助我一些粮食,这是慎言为我争取的,就放在慎言家里。我在他们家里吃饭。慎言有三个闺女两个儿子,两个大闺女都出嫁了,大儿子和儿媳在县里的水泥厂上班。家里只有他们老两口和一对小儿女。不过,他最小的儿子家强也十五岁了。慎言是真心把我当做自己家里的人。令我尴尬的是,每一次听到他叫我小叔我都会羞愧。心里总有一种不配做慎言长辈的怪异感觉。
“你是我正儿八经的小叔,那有什么难为情的?”
看见我一脸的扭捏,慎言总是严肃的、一本正经的对我说道,“咱中国人最重视的就是家族感情,在患难中相互帮衬,在乱世中抵御匪患,只有这样才能使一个家族绵延下去。否则,以咱们中国历史以来战争、饥荒、瘟疫、匪患那么多,不团结起来,谁能抵挡得了?古人在这方面从来是马虎不得的,只是现在人心寡薄,不再重视宗族感情了,真是罪过啊。”
慎言语重心长。但慎言的家毕竟不是我的家。
我想我是敏感的,也自卑。或者因自卑而敏感。我对别人哪怕一丁点的鄙视和厌恶都会滋生一种病态的恐惧。甚至一个不友好的眼神。以慎言这样聪明的人,他能看不出来吗?慎言总是叮嘱家人不要对我耍一点脸色。除了在慎言家里吃饭外,我很少在他们家里停留。当然,我本来就野,总是喜欢满村子的乱跑。只有到天黑了,我才会回到那两间属于我的茅草屋里。好在不管我串门到谁家,只要是饭时,那家人总是诚恳的留我吃饭。一碗清水煮红薯,一块红薯面馍馍,一件也许不合体的旧衣服,这些浓浓的温暖一直给我极大的安慰。
其实,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逃避回忆少年时的往事。我的意思是说,那实在没有多少值得我缅怀的地方。但我一直感念慎言。要不是慎言,我不知道我将流落何处,不知道我会在谁家的屋檐下露宿,甚至连根在何处我也不知道了。
换句话说,值得我缅怀的地方其实很多,只是我的记忆都被苦难塞满了。
一年后,我学会了做饭,能简单的照顾自己了。我开始在自己家里生火做饭。我学会过日子了。我多次不想上学,都是慎言苦口婆心地把我劝到学校里去。
“不读书,你就是个睁眼瞎子。”
慎言总是这样对我说。在学校里,我是个特殊的学生。夏天,我基本没有穿过上衣和鞋子,我赤脚光背成了学校的一道风景。老师也默许了。冬天里,我通常是穿件空筒袄,露着发黑的白棉花,踢垃着一双烂鞋头,鼻孔下面挂着两根面条一样的浓鼻涕,我也懒得腾出手把它给擤了,快流到下巴那里的时候,我就猛的一吸,使它们重新回到鼻孔里去。实在不耐烦了,一擤,就是满满的一手,顺便搪在袄子上。因为棉袄的前襟糊满了鼻涕,风一吹干,像盔甲一样发亮。缝扣子的线没多久就被鼻涕给腐蚀断了。我缩起脖子,夹着膀子,佝偻着腰,行走在寒风雨雪中。至今还有很多人记得我这副上不得台面的形象。我们乡下人冬天没有洗澡的习惯,我更没有这样的奢侈了。也没有洗换的衣服,我身上的虱子在棉袄的线缝里排着队,锈成团,串成串,天气一暖和,满身的乱爬。我脱下棉袄,在暖暖的阳光下一个一个的挤,耳朵里能听见猪一样肥噜噜的虱子在我的两个大拇指甲间啪啪的响,弄得两个手指甲污渍斑驳。
在课堂上,我最害怕的是被老师叫到黑板上作题了。并不是我不会。我羞耻的是不想让同学们看见我裤子洞里暴露出来的屁股蛋子。但我又不能拒绝老师的要求。于是,我一边答题,一边竭力的调偏屁股。我真的面红耳赤,深感无地自容。
我还常常会作那种光着屁股去上学的噩梦。
就算在梦里,我也知道羞耻。我心急火燎,竭力的躲避闹哄哄的教室,深怕被同学们看见了,但又总是躲不开,他们指点我、嘲笑我。直到惊醒后,定定神,才发现是梦。我长出一口气。我至今仍然清楚的记得,十三岁那年冬天,那天早晨醒来,我突然感到鼻腔里空荡荡的,通爽极了,一直到天黑也不见流下浓鼻涕来。从那天起,我的一张脸总算干净多了,再也没有了那令人厌恶的赃物,之间的转变非常明显。当我意识到这是个事实的时候,我高兴极了。
我终于可以敢正眼看人了。
上四年级那年,我十四岁。
就算我如此猥琐和龌龊,但这一点也不妨碍我心里暗暗地喜欢李翠娥。是那种如痴如醉的喜欢。
那天的秋雨淅淅沥沥,我进到教室里,用衣袖擦擦脸上的雨水。我看见我的座位旁坐着一个穿红底白碎花上衣的女孩,脑后是一束蓬松漂亮的马尾辫。我从来没有见过扎马尾辫的女孩子,好像也没有见过穿着如此艳丽的女孩——我的女同学们都是一身灰土土的衣服,随便扎着两条乱糟糟的黄毛小辫子,扔在人堆里根本显不出来她们该有的美丽。李翠娥就不一样了,她清爽干净,皮肤白皙,两个眼睛像两颗葡萄,流光溢彩。加上她那身出彩的打扮,她无疑就是一朵荆棘丛中的百合花。我坐下来,偷偷地看她一眼,羞愧得赶紧低下头。
我真的不明白,王老师为什么要把李翠娥这朵鲜花插在我身边折磨我。
李翠娥是附近养殖场一个干部的女儿,这是她转学的第一天。
其实,在我和李翠娥同学的几个月时间里——年底我就辍学了——我几乎没有跟她说过话。我甚至不记得曾经正眼看过她没有。我想没有。我不敢。除了李翠娥以外,我一生暗恋过许多美丽的女子,那些如花的女人们在我孤独的世界里都是我爱情的俘虏。但李翠娥是第一个让我的懵懂少年烦躁不安的女孩。
如此而已。
爱情——
我晓得想女娃的年纪包皮都没过河
懵懵懂懂的
只是一味的痴心妄想
每天总想着见她
却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虽然张家的女人偷了汉子
赵家的闺女嫁给了乡长的智障儿子
可我依然深情的
眷恋着我梦里的白雪公主
她冰清玉洁
没有口臭
牙齿缝里也不会沾上韭菜叶子
而且并且
从来不会嫌弃我露着屁股的裤子
没日没夜
在我编制的网络里
她总是温情款款
羞羞答答的倒在我的怀里
从此我们就过上了幸福生活
不食烟火
直到我的女人
一个被隔壁的王瘸子拐走了
一个给我染了淋病
一个的前夫整天拿刀撵着砍我
一个被我捉奸在床
一个笑我是她的第二十七个男人
一个有三个姓氏的儿子
一个好点
只是刚见面就问我要套房子
——滚!
昨天有个少年在人群里大谈爱情
听得老子直接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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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道者2016
16楼
14
想不到像慎言那么达观的人也会得上食道癌。
慎言吃饭越来越困难了,身体也越来越虚弱。慎言意识到了自己的生命将要走到尽头,他执意要回河南老家看看。慎言的小闺女已经出嫁了,小儿子也在水泥厂里找到份了工作。他老婆拗不过,就让我跟上去,路上有个照应。那是一九七九年的夏天,我陪着慎言回到了河南老家。我们先串了他们家的亲戚,花了几天时间。最后我们来到北张营村,住在张慎举家里。去的不是时候,正是雨季,大雨不停地下着,丹江口水库烟波浩渺,水还在不停地上涨。慎言坚持要去他父母的坟前祭拜。老哥哥,叔和婶子的坟墓已经被水淹了,冬天水消下去才能露出来,你就别去了。慎举给他解释。慎言不听。再不看一眼,我怕没机会了。慎言说。慎举给我们找来两条蓑衣,我们披在身上,我赤脚搀着慎言来到水边。慎言用手指着南方不远的水面:“那里就是咱们的老宅子,我们那一门的祖坟在村子的东南,你们那一门的祖坟在村子的西北角。”
说完,慎言颤巍巍的跪下来,在泥水里,磕了三个头:“爹、妈,儿回来看你们来了。”
慎言老泪纵横。
慎言挣扎了几下,想站起来,但是他明显的力不从心。我赶紧把他扶起来。慎言脸色蜡黄,喘着气,眼睛浑浊无神:“我真想死到这里算了。”
慎言伤感的说道。
回到张慎举家里,慎言躺在床上休息了两天,第三天我们从附近的青龙泉码头坐船,从丹江口坐火车到襄樊,再转汽车回到了芦苇湖的家里。从老家回来,这一路的折腾,慎言的身体愈发不行了。他大多数时间都是躺在床上,只能喝一点鸡蛋面水,到后来连稀面水这样的流质喝下去也要哕出来。那天我去看他,他拉着我的手,喘息着说道:“小叔呀,你人很聪明,可惜没有生在一个好的家庭,这些年来老侄我照顾不周,特别是女人家,有时候心眼小,你可别往心里去哦。你命犯驿马,将来的路可不好走啊,年轻的时候肯定要吃很多苦头,你要小心点,可千万莫走弯了。”
慎言已经瘦得变形了。他双手干枯冰凉,气若游丝,声音像蚊蚋一样细小。我忍着满眶的眼泪,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一味地点头。
三天后,慎言死了。
我是慎言的长辈,按乡下的习俗,我不能为他披麻戴孝。出殡的那天晚上,我躲在他们家的房后哭泣。我不想让人看见。我认可慎言是我的亲人。
湖北施行火葬。为了让慎言入土,他们家没有请锣鼓响器,也不让孝子们哭灵,怕政府听见了拉去火葬。悄悄的埋葬好慎言,已经是四更天了。我也前前后后的忙碌,累了。回去躺到床上,很快就睡着了。在迷迷糊糊中,我做了很多的梦,纷纷乱乱,一塌糊涂。后来,我梦见了李翠娥,我们热烈的亲吻,像蛇一样纠缠在一起,感觉是那样的逼真。在似醒非醒里,我流畅的享受着精液往外喷涌的快慰。
我跑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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