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vatar

梦混沌

旷野一只猫
1楼

梦混沌
疫期宅家,思旧事,混沌如烟,如梦,就琐碎记下了。
一、伟岸
十三岁那年,我曾被一个中年男子的歌声感动得一塌糊涂。
男子个高,体魁,穿灰中山装,上衣兜插支钢笔。这本是城里干部或乡村教师的模样了,可他却像地道的农民一样留光头。他的头皮青油油、亮光光,显然是剃刀刚刮出来的。东庄镇上剃头匠的剃刀在一条黑乎乎的毛巾上比过后,也亮锃锃。
男子双目失明,戴墨镜。可他唱歌时昂头直“视”远方,纹丝不动。从侧面看男子那举止,那神情,就叫人觉得他的“目光”一定庄严、专注,甚至炯炯有神,甚至像某种动物的眼睛在黑夜里能闪奇异的亮光。男子的嗓音应该是男中音,我想是。反正我在那个年纪,就觉得那歌声像是从男子喉咙下面什么地冒出来、喷出来的,当然那地方只能是他的胸膛了。男子唱的是《国际歌》,嗓门算不上宏亮,还略带嘶哑,不过那声音的确雄浑,还颤颤的,勾人心跳,勾人共鸣,让人不由想跟他一起唱。真的,那也应该是一种天籁之音。
伟岸!
我脑门前蓦然就嘣出“伟岸”这个词了。那时我已日夜迷上读小说,我觉得那男子直“视”远方、纹丝不动唱《国际歌》的侧影,就是书里常描写的伟岸,那可是地地道道的伟岸,我没夸张,也没美化。那时候我即便被“文学病毒”开始侵染,可“毒性”一定还处于潜伏期,所以“伟岸”那词儿,绝对是一个乡娃子出于本能的、直觉的“评分”。
男子名叫史志诚,是公社活学活用毛 著作讲用团的。因为我记着这个名字,所以我才能在半个世纪后的大年除夕,在西安城河边的文昌门什字,与史志诚的女儿史玲玲结识。
彼时,冠状病毒魔鬼的触角也正伸向西安。
avatar
旷野一只猫
2楼

讲用团到我们军户寨学校来,是“讲用”活学活用毛 著作的先讲经验。他们在全公社各大队、各小队、各学校巡回讲用的每一场结束前,都要由史志诚独唱《国际歌》,史志诚唱完,大会就戛然而止。于是几场讲用活动下来,盲人史志诚独唱《国际歌》竟成活动的最高潮,这样的尾声,能让活动锦上添花的结束而不致喧宾夺主,能让会场上空在活动结束后依然余音袅袅。因为史志诚的清唱无任何乐器伴奏,所以袅袅的余音,也只是他那雄浑的、颤颤的、带嘶哑的男中音。史志诚的男中音在各老村的古戏楼广场回荡,在合作化后已改成生产队办公室的古祠堂里回荡,在乡间学校的操场回荡,在村头老槐树下、在村外田野里、在渭河老棱乃至浩淼的水面上回荡。
avatar
旷野一只猫
3楼

讲用团到我们军户寨学校来,是“讲用”活学活用毛 著作的先讲经验。他们在全公社各大队、各小队、各学校巡回讲用的每一场结束前,都要由史志诚独唱《国际歌》,史志诚唱完,大会就戛然而止。于是几场讲用活动下来,盲人史志诚独唱《国际歌》竟成活动的最高潮,这样的尾声,能让活动锦上添花的结束而不致喧宾夺主,能让会场上空在活动结束后依然余音袅袅。因为史志诚的清唱无任何乐器伴奏,所以袅袅的余音,也只是他那雄浑的、颤颤的、带嘶哑的男中音。史志诚的男中音在各老村的古戏楼广场回荡,在合作化后已改成生产队办公室的古祠堂里回荡,在乡间学校的操场回荡,在村头老槐树下、在村外田野里、在渭河老棱乃至浩淼的水面上回荡。
可讲用团离开我们军户寨不久,那个唱《国际歌》的伟岸的男子形象在我心里,却慢慢的开始模糊,恍惚,后来竟……竟猥琐了。是该用“猥琐”这个词了,不过我在十三岁那年还不知这词,更不知这词差不多就是“伟岸”的反义词。什么原因使我心里的“伟岸”变猥琐了?弄出这变幻的“刽子手”——或者说直接“操刀”的“刽子手”,是石浪。
“假的!假的!史瞎子是吹牛皮,是睁眼吹牛皮。”
石浪喊喊叫叫。牛三旺咳一声摇头说,人家明明都是个瞎子了嘛,还咋能睁眼、睁——眼——吹牛皮?我跟张吉顺都很气愤,我俩厉声斥责石浪对先进模范人物太不尊重、太不尊重咧!可石浪还是把史志诚称瞎子。石浪说,史瞎子胡说他在内心深处狠斗“私”字一闪念的时候,就一遍又一遍默诵《纪念白求恩》、《为人民服务》,还有《愚公移山》。其实,这都是史瞎子睁眼瞎编的。石浪说,史瞎子哄南庄那些瓜蛋货行,可想哄咱军户寨人——没门儿!
史志诚曾是南庄学校的革委会副主任,因病而失明后,就不再当主任了,但还当政治老师,同时兼全校红卫兵、红小兵(那阵儿不叫少先队)大队部辅导员。史志诚当老师、当辅导员挣的工分,跟原来当主任挣的一样多,每月也一样领国家给民办教师发的5元津贴。不过南庄学生们最爱上的课,却就是盲人史老师的课(尽管学生们私下也把史老师称史瞎子)。上史老师的课不用做笔记,没作业,就坐教室里只是听,只是笑,回答问题时也不用站起来,就坐在座位上喊,乱口纷纷喊或全班齐声喊都行,鼓掌也行,哪怕拍“倒号”史老师也不会呵斥制止——也可能失明的史老师已分辨不出“倒号”了吧。史老师能把《毛选》倒背如流,包括《毛选》甲种本和《毛选》乙种本。那本红塑料皮的《毛 语录》,他更是一字不差背得滚瓜烂熟。在全公社,史老师第一个能唱所有的毛 语录歌,他是那么声情并茂的唱。吟、唱之间,史老师就穿插讲一个又一个故事。讲故事就是史老师授课的主要方式,哪怕再不吸引人的红色故事经史老师一讲,就比别的老师吸引人多了。史老师讲红色的革命故事不像给人上政治课,不像要教育人,倒蛮像刘铁嘴在东庄镇上讲《水浒》一样(当然刘铁嘴讲《水浒》是文革前的事了)。
avatar
旷野一只猫
4楼

史志诚还真向刘铁嘴请教过练口才的技能。刘铁嘴说:“台上吼一声,台下十年功。”说来史志诚为讲用会儿而专门练演讲的时间并不长,但说到底他已当过数年的民办教师,文革后开始当革委会副主任,也是要有好口才的,他失明后又只能凭口才吃饭了,因此他的演讲技能,失明后就更得到近乎畸形的发展。乡里人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又说夜里不会有白熬的油。而史志诚能“专职”(起码那一段是专职)献身于宣传毛泽东思想的讲用活动,实在是合乎逻辑的得其所。在讲用团里,史志诚的演讲水准应该说已炉火纯青了,起码对他自己来说,应该是。我当然没法把那个年头的一位盲人,与当今的余秋雨、于丹等腕儿大咖们比。毛驴在山坡的羊肠小道上驼两筐山药蛋蹒跚,焉能与广袤草原上的千里飞骏比?我也知道世间太多事并无互比性,而我其实只是想借机感慨,想说如今的各路腕儿们能让我脑门前再蹦出“伟岸”一词的实属罕见——当然我在我狭小的生存圈子里见识也忒有限。
这就言归正传。话说,正因那曾将我感动得一塌糊涂的“伟岸”,我才跟吉顺、三旺都坚决反对石浪给史志诚老师泼脏水。吉顺还一再反问石浪:“你是人家史老师肚里的蛔虫?你实打实看见史老师心里没有默诵‘老三篇’(《纪念白求恩》、《为人民服务》、《愚公移山》)?”我说吉顺这话就问对了、真问对了,石浪你凭啥能证明人家史老师在他自己心里没有默诵“老三篇”?而你又凭啥能证明,你说人家史老师是胡编这话是真的?三旺说就是嘛、就是嘛!人家史老师心里想的啥,能像演电影一样演给你石浪看吗?石浪一猴急,就开始举例子,他说他就举个最“炸弹”的例子!例子说,咱公社每回防空演习的时候,史瞎子一听见拉警报,就赶紧把毛 石膏像先抱怀里。下来,他才叫人引他钻防空洞。引他的人抿嘴笑又不敢笑出声,人家怕他讲用时一联系实际,就把这事当材料讲到会上。当然史志诚讲用时八成也不会说出人家的名子,可人都想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红海洋的年月,人民专政的年月,谁都怕担风险哟。所以后来全市搞防空演习的时候,人就老远都躲着史志诚,谁也不愿再引他钻防空洞了。石浪据此而作结论说,这就是证明,这就是最“炸弹”、最有力的证明。
“证明啥?”
“证明史瞎子最会装、最最会装!”
可我说这还不是证据,不是,哪怕这例子能算证明,可证明还不是证据,不是的。三旺说,证明跟证据还有啥区别?君安你也是老鼠钻书箱——咬文嚼字。石浪说君安就是这式子么,就会抠字眼、死抠字眼,证明不是证据又是啥?我说,证明是讲道理,证据是摆事实。石浪说,那史瞎子抱毛 像钻防空洞装假的事实不是事实?我说,这还不是人家在心里没默诵“老三篇”的证据,真不是。
“停停停!”吉顺突然喊。我们转过头。吉顺说,人家史老师抱毛 像钻防空洞的事实,才能证明他最爱毛 、最最爱毛 咧!这事实才证明他对 最忠、最最忠咧!石浪你凭啥说这种都很伟大的事实,反倒证明史老师不好咧?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牛三旺又嘿嘿笑,同时支支吾吾,终于开口,说,要是美帝、苏修实打实把原子弹撂到咱公社咧,那史、史志诚抱毛 像钻防空洞就不是假装咧,那就能证明人家对毛 实打实最忠、最忠咧。可是搞个假的防空演习,史、史志诚都把毛 像抱到防空洞,这就有点假兮兮,真有点假兮兮咧。牛三旺这话,也把我心里懵懵懂懂而尚未明确的想法表述出来了,我说,也就是、也就是。我还补充说,其实美帝、苏修哪怕把原子弹实打实撂到咱公社咧,可毛 像就是个石膏像嘛。哪怕美帝、苏修的原子弹在咱公社使劲的炸,敬爱的毛 他老人家也啥都不咋么——毛 住在北京天安门后面嘛。而史老师抱的毛 像,本来就是个石膏像么……
“君安你说啥、你说啥?!”吉顺打断我的话,“君安你说毛 像本来就是个石膏像……?君安你这话,简直都、都……都快成反动话、快成反动话咧!”
我赶紧喊错咧、错咧、错咧!我一急就说漏嘴咧、我说错咧!
三旺还是嘿嘿笑,还冲我眨眼睛,吐舌头。
石浪张开嘴了,却没说话,末了只怪模怪样的挤挤眼,再冲吉顺翻白眼哼一声。
大家都不出声。就散了。
avatar
旷野一只猫
5楼

记不清又过了几天,石浪又嚷嚷,而且亢奋的不得了:
“有证据!铁的,绝对铁的!”
石浪说,史瞎子的女子,南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那阵儿农村把业余剧团这么称)的,演喜儿的史玲玲,她跟大队书记,就是在南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里也演过黄世仁的大队书记,他们俩有男女关系呢!所以,史瞎子瞎了还能当老师,还能进讲用团,能到各村吸臊子面、咥白蒸馍。知道不?这就是美人计,是史瞎子的女子史玲玲给大队书记上了美人计。所以,史瞎子是混进革命队伍的投机分子!投机分子讲的话肯定是骗人的!
avatar
旷野一只猫
6楼

石浪“举证”了“铁的证据”。大家唏嘘。大家面面相觑后,还是唏嘘,这一回连张吉顺也抿嘴不发言了。其实石浪这一回的“举证”就算是“证据”,也不是史志诚默诵没默诵“老三篇”的证据,但大家都不计较那种“枝节”问题了,因为石浪“举证”的“男女关系”问题,才是最严重的流氓问题、性质问题、修正主义路线问题!
那年,石浪跟三旺十六岁,吉顺十五岁,我十三岁,文革后,我们都在寨里的学校读初一——附于原小学的初中称“戴帽中学”。一茬“戴帽中学”的中学生,一群乡野娃子,混混沌沌已知道一些事了,又混混沌沌啥都不明白,“打倒”、“横扫”了那么多的“一切”后,一茬人啥都不信了,可又啥啥都信。比如小道消息就必须信,因为那才是人们在私下说的真话。有同学在语文试卷上造句:“只有家里人,才能说真话。”同学的同桌受其启发再造:“只有熟人,才能走后门。”语文老师阅卷时笑,说语法修辞倒没错。教导主任说政治思想错误,此题不能给分。革委会主任更严肃道,整份卷判0分,硬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修正主义的苗。
石浪一口咬定的“铁的证据”,搁这年头怕有被追究“造谣诽谤”的风险。不过史玲玲后来进西安当工人后,她和大队书记的那种交易就完全被“坐实”了。当然“坐实”二字还应加引号,因为俩人那种隐私事谁亲眼见过?
avatar
旷野一只猫
7楼

应了一句话,世界那么大又这么小,我跟史志诚的女儿史玲玲半个世纪后竟相遇、相识了。相遇,是因为这场眼下还没结束的疫情。春节前武汉一封城,西安也立时风声紧了,到除夕,已少有人再奔老家祭祖,人就在十字路口用粉笔在地上画个圈,圈里写了先人的名,就给圈里烧纸钱、冥币。我跟老伴也如法在文昌门外、文艺路北口的十字一角祭拜,这就跟也同样如法祭拜的史玲玲巧遇了。其实我首先巧遇的,是我儿时曾膜拜过的、独唱《国际歌》的、伟岸的光头盲人史志诚,当然我巧遇的,也只是地面上字迹娟秀的三个粉笔字:
“史志诚”。
我不可能再巧遇早作古的史志诚了。按说当年,也是我认识史志诚而史志诚并不认识我,我只是成千上万个(我们那个公社当年就有几万人)曾听他“讲用”过的一所“戴帽中学”的中学生,那阵儿,我跟我膜拜的偶像并没机会单独说一句话,我只是他无数的粉丝之一。然而半个世纪后,史志诚的名字被他女儿用粉笔写到地上,结果又勾起我的好奇心,我就与一位陌生女士冒昧的主动搭讪了。
avatar
旷野一只猫
8楼

应了一句话,世界那么大又这么小,我跟史志诚的女儿史玲玲半个世纪后竟相遇、相识了。相遇,是因为这场眼下还没结束的疫情。春节前武汉一封城,西安的风声也立时紧了,到除夕,已少有人再奔老家祭祖,人就在十字路口用粉笔给地上画个圈,圈里写了先人的名,在圈里烧纸钱、冥币。我跟老伴也如法在文昌门外、文艺路北口的十字一角祭拜,于是,就跟也同样如法祭拜的史玲玲巧遇了。其实我首先巧遇的,是我儿时曾膜拜过的、独唱《国际歌》的、伟岸的光头盲人史志诚,当然我巧遇的不是他本人,而是地面上字迹娟秀的三个粉笔字:
“史志诚”
史志诚其人早作古了。按说当年,也是我认识史志诚而史志诚并不认识我,我只是成千上万个(我们那个公社当年就有几万人)曾听过他“讲用”的一所“戴帽中学”的中学生,是他无数粉丝中的一个,那阵儿,我跟我膜拜的偶像并没机会单独说一句话。可半个世纪后,写在地上的三个粉笔字“史志诚”,又勾起我强烈的好奇心,等那位陌生女士烧完纸钱冥币,我就冒昧的跟她搭讪了。
陌生女士祭拜的,果然是半个世纪前那位盲人史志诚,而她正是当年南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里演喜儿的史玲玲。穿越了半个世纪,我竟跟这位乡党在省会西安结识了。自然,我没太多提及她的先父当年“讲用”活学活用毛著作的那些事,此一时彼一时,我觉得再多说当年那些荒唐事,就像纯心臊人家的脸,这不厚道。可我很快又发现,我的顾忌,却纯属庸人自扰,因为史女士对其先父当年能背诵《毛选》的辉煌往事,是格格笑着赞不绝口,她对老爷子(她这样称其先父)当年在“讲用”会上的讲演口才,也颇引以为豪。这位六十八岁的退休女职工,还为老家一带的今人惋惜叹息: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啊。可咱那一方,再也出不了我老爷子那样有才的人了!”
那天,史女士还加了我的微信。那个除夕夜的凌晨,她在微信上给我送来祝福,次日一早,她又在微信上给我拜年,我也变换些新词儿祝福她。接下来的春节期间,我们在微信闲聊中关于疫情的话题居多。她一方面提醒我不要信谣、传谣,可同时又给我转发不明来路的帖子并附言:
“据可靠消息,这次冠状病毒,真是某xx外星发起的xx战啊!”
我回:“呵呵,老史呀!您这才很可能是传谣啊。”
她就再列举“事实证据”,而且要给我转发更多帖子。我急忙谢绝,免了、免了。为转移话题,我故意恭维她当年演《白毛女》演得好。这一下她更来神了,还热情鼓动我,待疫情过后,要邀请我参加她一手创办的老年业余演唱团。还说,她那个团在省里比赛中拿过奖,上过电视。又说,团里目前的不足是,女多男少,阴盛阳衰,即便来个掉牙的老头儿,都是稀罕的老帅哥老宝贝哟。像你李老师这样文文雅雅的“眼镜”,那个年头的大学毕业生,肯定会人见人爱,香饽饽啊。她就不断发来曾经的表演视屏,那些广场舞大妈们唱的大都是经典红歌,《十送红军》,《红梅赞》,《唱支山歌给党听》,《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也有当年几个革命样板戏的折子戏,也有文革前的秦腔《血泪仇》、歌剧《洪湖赤卫队》、豫剧《朝阳沟》的演唱段子。颇能逗人笑的一段可爱表演是,大妈们一律着蓝背带裤,雪白衬衣,胸前飘鲜艳的特大号红领巾,她们肩并肩,昂首挺胸,齐声引吭高歌《学习雷锋好榜样》。还有一段《草原上的红卫兵见到了毛 》就滑稽了,大妈们全都穿蒙古袍,蹬皮靴,连几个古稀之年的老奶奶们也载歌载舞的跳起马步舞:
我们是毛 的红卫兵
从草原来到天安门
无边的旗海红似火
战斗的歌声冲云霄
……
不过那视频里,也有让人听一千回醉一千回的王洛宾的《在那遥远的地方》:
……
我愿做一只小羊
跟在她身旁
我愿每天她拿着皮鞭不断轻轻打在我身上
……
有几天,她突然又“蒸发”了。再现身时,发来的照片又让我大吃一惊……
avatar
旷野一只猫
9楼

图上的史女士戴红袖章了。
拍照者为在同一张图中多取图像材料,所以史女士的侧影并不大,老人家显然只是不可缺的图像材料但并非主题。
红袖章?红卫兵!六十八岁的女红卫兵……?!
我瞪眼看手机屏幕嗤嗤笑。
图像拍的是,一电梯出口旁,一户人家,门从外面用木条给钉死了。门旁,雪白的墙上,钉一块红色木牌,牌上黄字醒目:
隔离户
本人向毛 保证,我绝无调侃的意思。我只是实实在在的说,虽然史女士的侧影丝毫未显出面部表情,但她昂首目视远方(其实是墙)那举止,却真有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无尽意蕴了。是呀,是叫人联想起中国画技法里讲的“留白”,或者,还叫人联想起司空图爷爷在《诗品》中说的那啥啥——好像是“不著一字,尽得风流”什么的吧?俺分毫不加渲染的实话实说吧,一部像数并不高的手机拍出的这张照,光影效果虽强差人意,但照片的内容,却实可谓“胸怀祖国,放眼世界”、“身在西安,心纳天下”的一副老骥伏枥图。若切合眼下实际给照片配解说词也极容易,就把那些经典励志句在措词上稍改改,那就成,比如,“身在西安,放眼宇宙”,再比如,“冷眼对苍穹看银河系”等等吧。
不过我这篇小文该打住了。我想您阅文至此,怕也联想到此文的开头了,那是自然的,我估摸您无疑会想到史女士的先父——那位史志诚老师唱《国际歌》时“伟岸”的侧影吧?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了。那么您且看我给史女士回的微信:五十年前,您的先父大人让十三岁的我,脑门前蓦然蹦出了“伟岸”一词。可是您窈窕的女士身材,当然不宜用“伟岸”一词来表述。我在想该用什么词呢?她回:“伟大。”我再回:“恰如其分。”她再回个搞笑的表情,跟着又发来视频,是大合唱《我和我的祖国》。(提醒删帖者别头脑太复杂哦,别把我的如实描写自己个给想歪了。)
本篇完
2020年3月21日上午
avatar
旷野一只猫
10楼

二、神秘
那时,我们的词库里还没有“性”这个概念。这跟石浪、三旺那地方已开始生出曲卷细黄的几根毛无关,跟吉顺说他下面那家伙冷不丁就莫名其妙的流“水”无关,跟我夜里在被窝自己个偷偷搞那种“流氓修正主义行动”都无关——噢,那时我实在不知,世界上还有那么“流氓”又亲切的一个词儿叫“自慰”……?!
“男女关系!男女关系!那俩狗日货肯定有男女关系呢。”
这,就是我们一群“戴帽中学”的中学生对性的认知。
石浪是我们的“流氓专家”。说来在那些“流氓”问题上,石浪简直是全年级、全军户寨学校的“专家”。狗日的石浪对最最“深刻”的“流氓问题”都知道。狗日的。
话又该咋说呢?唉,妈的、妈的!偏偏越“流氓”的问题,偏偏最有意思,偏偏又没法开口问人,因此你不服石浪就是不行——“流氓知识”也是知识,反倒是更重要的知识,“流氓专家”也是专家,“流氓权威”也是权威。就说那一回看配马后,要不是石浪给大家画图,给大家讲,多少人不定到这阵儿还瓜(傻)得实实的瓜着呢。
avatar
旷野一只猫
11楼

大队配种站的种马比围墙还高,枣红色,腿那么粗。母马是太公庄那个老头儿牵来的,雪白雪白,身子修长,眼睛像腼腆的女孩子,温温顺顺,它的长尾巴一抡一抡驱赶虫子时,也轻轻柔柔。
我们站疯仙老棱东坡顶,就把坡下面配种站里的啥啥都看见了。太阳很红很红。配种站墙外,从墙根到很远处,麦苗儿墨绿墨绿,一望无际的绿,就是书里说的一望无际。麦苗叶子上,露珠一闪一闪。田埂上野花星星点点。围墙里那枣红马,前蹄蓦然腾空,两蹄搭白马背上……我们脸都涨红,张嘴,都有很多很多话想说,可都没说……我们往柏树林跑。
我们从疯仙庙后进柏树林。林里,有寨子的公墓地,寨里人叫乱坟岗。七百多年前的移民先祖,寨子的代代子孙,死后都埋这里,所以地下的鬼,肯定比地面上的坟头多得多,平掉的坟头有多少谁也说不清,就只说大跃进修红星抽水站平坟头时,就只留了共产党烈士周元杰一座革命公墓。
那片小洼地在柏树林中央。洼地四面,是一丛一丛酸枣、枸杞,灌木化的乔木榆,芦苇、臭蒿、艾蒿等。我们常常在这里“开会研究”各种“重大问题”。大家直到进城上高中前,给这秘密地儿前前后后起过三个名:“聚义厅”,这是我们听刘铁嘴讲《水浒》最入迷那阵儿起的,我们还在“厅”里排过座次。“井冈山”,这是刚开始闹文化大革命时,我们也打算学城里来的“井冈山造反兵团”那样,也拉一支队伍时起的。“国军司令部”,这是我们把红军、八路军、新四军、解放军,包括平原游击队、铁道游击队、水上游击队都当腻了后,干脆开始当国民党反动派的国军时起的。当国军还是美哟,“打大仗”就是偷生产队的西红柿、黄瓜、甜瓜,我们把那些东西尽饱咥。所以“国军司令部”这名,我们就再没改过。
我们那天在洼地盘腿落座后,都喘气不说话,我们就等石浪开口。石浪就开口了:“男人跟女人也这样x呢,公马不这样x母马,母马就生不出马驹,男人不这样x女人,女人就生不出娃。”三旺说,那你说人、人……人都成流氓咧……?我心里已极其明白,但又极其的不敢相信。石浪说,人本来就是流氓,本来嘛,男人跟女人不流氓,那就根本生不了娃。
“可是错了,可是错了,可是你们都完全彻底的错了!” 吉顺最后才开口。吉顺那时候说话就像城里来的干部了,最爱说“可是”和“完全彻底”:“可是,人跟牲口完全彻底有一样的地方;可是也有完全彻底不一样的地方。可是——叫我先尿一泡——憋死咧!”吉顺起身解裤带。我跟三旺却等不及:啥一样、啥不一样嘛?吉顺你先把话说清嘛!吉顺说你俩猴急啥、猴急啥呢?
avatar
旷野一只猫
12楼

吉顺撒完尿,回自己的“交椅”坐定,讲,可是,人跟牲口完全彻底一样的地方,就是男人跟女人也要这样才能生娃。可是,所有的贫下中农,可是,所有的革命群众,可是,每个人都要这样才能生娃,可是,这完全彻底不是流氓活动!我跟三旺追问,为啥?吉顺说,可是这个嘛,是必须有革命接班人的问题。我跟三旺再追问,那人跟牲口完全彻底不一样的地方呢?吉顺说,可是嘛,人跟牲口完全彻底不一样的地方,就是男人只能跟自己媳妇这样才不是流氓;可是,男人要是跟人家媳妇也这样,那就是完全彻底的流氓咧!我跟三旺齐点头。吉顺反倒又急了,说可是我的话还没完、还没完呢!还有男人跟女人,俩人要先在公社领结婚证,要结婚了才能这样。可是俩人要是还没结婚就这样,那也是完全彻底的流氓分子!我跟三旺都完全彻底同意吉顺的正确理论。但石浪说,吉顺是猪鼻子插葱——装象。石浪食指戳吉顺的鼻尖,说你他妈我考考你,你娃说女人的x到底长的啥样?你娃要能把女人的x画出来,我就把我的头把交椅让你娃坐咧。咔嚓!石浪折一枝灌木枝塞吉顺手里,说你画、你画,你娃把女人的x画出来、画出来!
吉顺跟我、跟三旺一样,也完全彻底不知道女人那地方长的啥样。而那年十一岁的“石老大”,就得意无比地在地上开始画。若干年后我回想,石浪那天用树枝在地上画的女性生殖器官图,客观讲显然难达“教学”要求,但他的语言在表述状物时极形象,又有生动的手势助“教学”。而全神贯注听讲的三个学生又争先恐后提问,“师生”间扎实、充分、活跃、互动的“教学”气氛,是我后来当教师时也难奢望的。
“老师”诲人不倦,三个学生更学而不厌了:
可是你再画一遍!
可是你再画一遍!
可是你完全彻底画清楚嘛!
可是你完全彻底画清楚嘛!
……
柏树林树梢上鸟在扑棱,啁啾。林外,疯仙庙里那老人又扯开他老驴般的嗓子唱起来:
天在天上耍高兴
闹出地上世人命
世人一想世人事
天就哈哈笑不停
……
疯仙老棱下,渭水细颤不息的响,响声像我婆坐后院葡萄架下的青石桌凳旁,一边纺线,一边絮语讲鬼神妖怪的故事。
还是那天,就在我们回家的路上,我们又听见打井队那帮小伙一边推井钻,一边吼唱簸箕地一带正广为流传的那首打井号子歌:
领:白蝴蝶呀,
众:嗨——吆!
领:长得嫩呀,
众:嗨——吆!
领:嫩得俏呀,
众:嗨——吆!
领:俏得娇呀,
众:嗨——吆!
领:娇得骚呀,
众:嗨——吆!
……
打井队小伙们在临时开的工地大灶上,把杠子馍、臊子面尽饱咥,他们咥得消化不了,一身劲就上来了。而那时在我们东陵城乡间家喻户晓的演员白蝴蝶,正是无数男人的梦中情人。
打井队小伙们唱到后来,嗓门突然高了八度:
领:小伙子呀,
众:嗨——吆!
领:推井钻呀,
众:嗨——吆!
领:小伙的啥呀?
众:嗨——吆!
领:像钻头呀?
众:嗨——吆!
领:钻得狠呀,
众:嗨——吆!
领:狠得深呀,
众:嗨——吆!
领:深得美呀,
众:嗨——吆!
领:美得香呀,
众:嗨——吆!
……
井架塔顶的红旗在风中呼啦啦响。
石浪哈哈哈笑过,就跟打井队小伙们一起吼唱。
三旺冲打井队小伙笑喊,不要脸、不要脸、都不要脸!
吉顺愤愤拽我走开,一路骂打井队里的流氓习气最严重、最最严重!
我一声不吭,可心里突然知道的神秘太多了。我也跟吉顺一样骂狗日的太流氓、太流氓咧,可我却忍不住转回头,挣着看那帮小伙们像群马撒欢一样唱。
(本篇完)
2020年3月23日晨
avatar
旷野一只猫
13楼

本来老师都要走了,可吉顺突然举手发言,吉顺说他明白“性质”是啥意思了。老师说延长一分钟,听张吉顺同学发言。吉顺发言声音洪亮:
“性——质,就是革命和反革命的问题。”
老师点头笑:“能不能举个例子?”吉顺声音更洪亮:
“贫下中农就是革命性质,地富反坏右就是反革命性质。”
三旺他们一齐喊对。可我心里就不服了,吉顺家是贫农,三旺家是下中农,他们肯定说贫下中农是革命性质,可人家石浪家还是雇农呢,性质就更革命咧?我家中农,就不是革命性质?放屁!但思品老师表扬吉顺,基本正确,基本上完全正确!我心想,思品老师你用词都错误咧,“基本”是“差不多”的意思,“完全”是“完全彻底”的意思,把这俩词配到一起造句就非常矛盾、非常错误!我在心里正嘀咕时又惊喜发现,哎呀我都会用“矛盾”这个词造句了么。我自信我完全彻底懂“矛盾”这个词了,但我才不像吉顺那样举手发言。就是在这时候,石浪站起来喊:
“哎——!思品老师、思品老师!我也明白‘矛盾’是啥意思咧。”
思品老师先批评石浪把他称“哎”是“六月的萝卜——少窖(教)”!然后,他才同意石浪发言。石浪发言就带气:
“公马就是矛,母马就是盾;公马x母马,就是矛盾开始咧!”
教室里先是寂静。全班同学都愣了……然后,男生们哈哈哈笑,笑着又有人鼓掌。女生们嗤嗤嗤小声笑,都低头。多年后军户寨里不单男孩子和成年小伙,就连爱说笑的中年男人也常把男女间那事笑称为“矛盾”,他们不再用脏字说一夜X了几回,而是很“文明”的说一夜“矛盾”了几回。
石浪的发言把思品老师气坏了!老师直奔过去,毫不犹豫的狠狠“抽象”石浪一个耳光。石浪炸了,冲出座位,也狠狠地抽思品老师耳光,但几次都闪空没抽上……思品老师跟石浪就打起来了。
avatar
旷野一只猫
14楼
(21楼的内容莫名其妙的又不见了,只好重发)
三、远方
一九六六年春天,还没开始闹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我们那门课还不叫政治,叫《思想品德》,课表上简称“思品”,我们也就叫思品,我们还把教思品的老师称思品老师。
那天的思品讲的是,怎样区分敌我矛盾和人民内部矛盾?老师讲“不能混淆两类不同性质矛盾”那一句时,“混淆”一词大家很快就明白:就是把阶级敌人跟革命人民当成一样的人,等于把公马跟母马当成一样的马,瓜子(傻子)才会混淆成那样呢。老师接着讲“性质”和“矛盾”两个词,全班同学就都摸不着北。老师说,性质就是本质,就是世界观,就是意识形态,就是精神,就是灵魂,就是……“就是”个辣子嘛!我晕了。老师再讲“矛盾”这个词,就把全班同学的脑子都搅成一锅搅团(浆糊状的一种关中饭食)了。老师唾沫飞溅,“搅”到下课,可全班同学就是没“搅”明白“矛盾”到底是啥。老师骂,笨得像猪!可骂过又摇头叹,唉,其实对你们三年级同学来说,“性质”跟“矛盾”这俩词也确实太抽象咧!同学又问“抽象”是啥?老师正收拾教案本,没好气,说给你们一人抽俩耳光就“抽象”明白咧。教室里一片哄笑!男生们就比划着“抽象”对方耳光,几年后,军户寨的孩子们仍把抽人耳光戏称为“抽象”耳光。
本来老师都要走了,可吉顺突然举手发言,吉顺说,他明白“性质”是啥意思了。老师说延长一分钟,听张吉顺同学发言。吉顺发言声音洪亮:
“性——质,就是革命和反革命的问题。”
老师点头笑:“能不能举个例子?”吉顺声音更洪亮:
“贫下中农就是革命性质,地富反坏右就是反革命性质。”
三旺他们齐喊,对!可我心里就不服了,吉顺家是贫农,三旺家是下中农,他们肯定说贫下中农是革命性质,可人家石浪家还是雇农呢,性质就更革命咧?我家是中农,就不是革命性质了?狗屁!但思品老师表扬吉顺,基本正确,基本上完全正确!我想老师用词都错误咧,“基本”是“差不多”的意思,“完全”是“完全彻底”的意思,你把这俩词配一起造句就非常矛盾、非常错误咧。我心里正嘀咕却又惊喜发现,哎呀我都会用“矛盾”这个词造句咧!我自信我完全彻底懂“矛盾”这个词了,但我才不想举手发言。就在这时候,石浪站起来喊:
“哎——!思品老师、思品老师!我也明白‘矛盾’是啥意思咧。”
思品老师先批评石浪把他称“哎”,是“六月的萝卜——少窖(教)”!然后,他才同意石浪发言。石浪发言就带气了:
“公马就是矛,母马就是盾;公马x母马,就是矛盾开始咧!”
教室里先是寂静。全班同学都愣了……接着,男生们哈哈哈笑,笑着,又有人鼓掌。女生们嗤嗤嗤小声笑,都低了头。多年后,军户寨里不单男孩子和成年小伙,就连爱说笑的中年男人也常把男女间那事笑称为“矛盾”,他们不再用脏字说一夜X了几回,而是很“文明”的说一夜“矛盾”了几回。
石浪的发言把思品老师气坏了!老师奔过去,毫不犹豫的狠狠“抽象”了石浪一个耳光。石浪炸了,冲出座位,也狠狠地“抽象”思品老师耳光,但几次都闪空没抽上……思品老师跟石浪就打起来了。
avatar
旷野一只猫
15楼
呵呵,告各位文友及潜水跟帖的读者:
俺今天竟一气呵成(其实是几气呵成)的写了六千多字,又有点年轻时那种如痴如醉的人来疯感觉了。
俺下来就先修改打磨出一段上传了。
更多的内容,且待俺明天再一边品着茶,一边消停的细改、慢上传。
人老了就懂,忙和尚做不出好道场,好文是急不得的。
avatar
旷野一只猫
16楼

本来,我们几个“流氓分子”(同学们一度这样称我们)那天看配马的“流氓”事(也学生们的话),特别是我们看配马后又在柏树林里更“流氓”的画女人那个地方——此严重“流氓”事跟石浪与思品老师的对打都毫不相干,但是,吉顺学浦志高、王连举当 “叛徒”了(浦志高、王连举分别是小说《红岩》、戏剧《红灯记》里的叛徒),而我们在柏树林的“聚义厅”公开排过座次的弟兄,又从来都不是单线联系,结果呢,除石浪外,三旺、我、包括“叛徒”张吉顺自己个,我们的“流氓行为”就全暴露在光天化日下了。
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人民群众的眼睛永远是雪亮的。法网恢恢,疏而不漏。我们四个“流氓分子”终于被一网打尽了。当然,“流氓分子”和“一网打尽”的话,都是同学们说的。而老师们哪怕最“坏”的思品老师,也不会这么不懂政策界限的,老师们咋可能把几个三年级同学犯的错误那么的胡乱夸大?老师们咋会把人民内部矛盾混淆成敌我矛盾嘛?就说思品老师吧,当他把事件不漏细节的调查过后,他给事件明确的“定性”也仍属思想道德教育范畴,认定为一桩典型的“思品事件”,他说,就是事件的性质相对严重了一点。多年后我们嬉笑着平心而论,都叹,我们那位前思品老师的政策水平是相当、相当的高啊。至于思品老师道德觉悟之高那就更不必提了,比如,他对石浪——敢跟他在教室公开对打的石浪都绝对没有穿小鞋。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思品事件的风波很快就风传到寨里成人社会中了。可如此严重的事件到底该怎么处理呢?思品老师非常认真的给学校打了书面报告。因为报告要极其负责而详实的介绍事件始末及情节、细节等,所以报告篇幅略长了点——其实也就是万把页吧。我们那位前思品老师在报告最后向校领导郑重提议:
(一)建议让三年级二班(就是我们班)的少先队小队长张吉顺同学,就只在少先队组织内部做思想检查即可。张吉顺同学检查过后,由少先队大队部的辅导员老师及少先队组织的各位干部同学,轮流对其在进行和风细雨的思想教育帮助。
(二)建议让牛三旺和李君安同学,在全年级师生大会上作认真的检讨,检讨内容应深入到触及灵魂的程度。其后,由三年级的少先队干部同学、班干部同学以及学生代表上台发言,让他们对牛三旺、李君安两同学进行严肃的思想教育帮助。再其后,由三年级二班的班主任老师、三年级的年级组长老师分别作总结。最后,由一位校级领导作总结讲话。
(三)建议对事件中为首的石浪同学给以记过处分,并为石浪同学召开一次全校师生大会。会议流程可作如下安排(仅属个人建议):
1)由三年级二班的班主任老师先在大会上简介事件始末。简介中对石浪同学的流氓表现行为不得不提,但对相关的情节、细节不必详述,这样作一是不能污染全校同学的心灵,二是也要保护石浪同学。简介最后的总结中,须明确指出该事件在性质上,确属一桩较为恶劣的流氓事件。
2)由石浪同学在大会上作出认真、彻底、深挖灵魂的痛心忏悔,再发自内心立下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保证誓言。
3)由教导主任、三年级年级组长老师、少先队辅导员老师,以及最少三位教师代表上台发言,安排各位老师们从不同角度和侧面,对石浪犯大错误的原因作深刻剖析和局部总结。
4)至少安排六至八位学生代表上台发言。代表中既要包括少先队干部和班干部,也必须有普通的学生代表。
5)最后,由校领导作总结讲话。
avatar
旷野一只猫
17楼

三、远方
一九六六年春天,还没开始闹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我们那门课还不叫政治,叫《思想品德》,课表上简称《思品》,我们也就叫《思品》,我们还把教《思品》的老师称“思品老师”。
那天的《思品》讲的是,怎样区分敌我矛盾和人民内部矛盾?老师讲“不能混淆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这一句时,“混淆”一词大家很快懂了,就是把阶级敌人跟革命人民当成一样的人,等于把公马跟母马当成一样的马。那咋可能?瓜子(傻子)才会“混淆”成那样。老师接着讲“性质”和“矛盾”两个词,大家就都摸不着北了。老师说,性质就是本质,就是世界观,就是意识形态,就是精神,就是灵魂,就是……——“就是”个辣子嘛!我晕了。老师再讲“矛盾”这个词,就把全班同学脑子都搅成一锅搅团(浆糊状的一种关中饭食)了。老师唾沫飞溅,自己个“搅”到下课,可全班同学谁也没“搅”明白那个“矛盾”到底是啥?老师骂,都笨得像猪!可骂过又摇头叹:
“唉,唉!其实对你们三年级同学来说,‘性质’跟‘矛盾’这俩词也确实太抽象了。”
“抽——象——?抽——象——?老师那‘抽象’又是啥、又是啥嘛?”
老师在收拾教案本,没好气:“给你们一人抽俩耳光就‘抽象’明白咧。”
教室里一片哄笑!男生们就比划着“抽象”对方耳光。寨里孩子们后来就把抽人耳光说成“抽象”耳光。对外庄孩子们来说,这又是军户寨一个新“暗号”了——一个扬起手道:“哎呀我真想……”另一个就接住词:“抽象死你!”就像座山雕对杨子荣道:“天王盖地虎。”杨子荣就一定要答:“宝塔镇河妖。”
本来老师就要走了,可偏偏吉顺又举手发言,说,他明白“性质”是啥意思了。老师就对大家喊,延长一分钟听张吉顺同学发言。吉顺发言声音洪亮:
“性——质,就是革命和反革命的问题。”
老师点点头,笑:“能不能再举个例子?能不能呢?”
吉顺声音更洪亮:“能!”
“好,很好!讲。”
“贫下中农就是革命的性质,地富反坏右就是反革命的性质。”
“对——!对——!”三旺他们齐声喊。
可是,我心里不舒服了:吉顺家是贫农,三旺家是下中农,他们肯定都只说贫下中农是革命的性质。可人家石浪家还是雇农呢,性质就更革命咧?我家是中农,就不是革命的性质咧?屁呀!这才是屁话呢。但思品老师表扬吉顺:
“基本正确,基本上完全正确!”
我发现,老师用词都出错咧,而且是严重错误:“基本”是“差不多”的意思,“完全”是“完全彻底”的意思嘛,把这俩词配一起造句,就非常的矛盾、非常的错误咧……可是哎呀呀我都会用“矛盾”这个词造句了我都懂“矛盾”这个词了呀……?!不过我懂了,我也绝不举手发言,我绝对不。
石浪就是在这时候惹下祸的。石浪喊:
“哎——!思品老师、思品老师!我也明白‘矛盾’是啥意思咧。”
思品老师批评石浪把老师称“哎”,就是“六月的萝卜——少窖(教)”!然后,思品老师才阴着脸同意石浪发言。石浪冒大火了,冲口就喊叫了:
“公马就是矛,母马就是盾;公马x母马,就是矛盾开始咧。”
蓦然,教室里静悄悄了……
全班同学愣了,都愣了。
可也很快,男生们就嘻嘻、咯咯偷笑起来。女生们一律嗤嗤嗤笑,声很小,都低了头。男生们笑着,笑着,有的竟嘻嘻哈哈的鼓起掌来……多年后,军户寨里不单男孩子和成年小伙,就连爱说笑的中年男人也常把男女间那事笑称为“矛盾”,他们不再用脏字说一夜X了几回,而是很“文明”的说一夜“矛盾”了几回。
思品老师脸发青、发紫了……
老师奔下讲台,奔向石浪!
说时迟,那时快,思品老师狠狠地“抽象”了石浪一个耳光。
石浪炸了!起身,冲出座位……
石浪以牙还牙地狠狠“抽象”思品老师耳光!但连着几次,石浪都闪空没抽上……
思品老师跟石浪就打起来了。
avatar
旷野一只猫
18楼

本来,我们几个“流氓分子”(那阵儿同学们这样称我们)那天看配马的事,特别是看配马后,我们又在柏树林里更“流氓”的画女人那个地方——这一切跟石浪与思品老师对打的事都不相干,但坏就坏在吉顺在思品老师认真调查时,竟没经住循循善诱,终于学浦志高、王连举当“叛徒”了(浦志高、王连举是小说《红岩》和戏剧《红灯记》里背叛革命的人物)。而我们“排过座次”的“弟兄”,从来又不学地下共产党员那样搞单线联系,结果呢,不单是石浪,还有三旺、我,包括学了浦志高、王连举的张吉顺自个儿,我们都彻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下了。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流氓分子”被一网打尽了。当然“流氓分子”和“一网打尽”这类话,都是同学们说的。而老师们肯定都不会这样胡乱混淆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就连狗日的思品老师,连他都说,事件的性质虽然严重,但依然属道德教育范畴,而且是一桩典型的“思品事件”。思品老师给学校建议:让少先队小队长张吉顺同学在组织内部检查(“组织”指少先队组织)。让牛三旺和李君安同学,在全年级会上检查。对石浪同学呢,不给个警告处分真行了,最这个刺儿头,最起码得召开一次全校帮助教育大会。数年后石浪在东陵中学终于演变成逃犯、通缉犯,我们这位思品老师就拍着大腿叹,他早就料到有这一天!
avatar
旷野一只猫
19楼

然而校长不同意思品老师的建议,校长说,石浪在《思品》课堂犯的错误,很大程度上是习惯性粗口和不良顽习造成的。对一个三年级学生,不宜挖什么意识呀、灵魂呀、性质呀的所谓根子,不能伤及孩子的人格。这位西安师范学校毕业的校长,还批评思品老师先动手打学生不妥,很不妥。思品老师张口结舌,半天,终于激动爆发了,说,就在上个星期天早上,思想品德极其恶劣的石浪,带领思想品德较差的牛三旺和思想品德一般的李君安,三人把思想品德较好的少先队干部张吉顺也拖下水了。四个人站疯仙老棱东坡顶,伸长脖子,一起细看了配马的整个过程——不过这事且不提了,而问题性质更严重的是,四个人事后又钻进柏树林,长时间的密谈女性下身,再其后的问题情节更令人不堪赘述……
校长:“说,说吧。”
思品老师:“思想品德极其恶劣的石浪,竟然用树枝给另外三人画女性下身!而牛三旺、李君安、张吉顺三个,还一起要求石浪再画一遍、再画一遍!完全的画清楚、彻底的画清楚嘛!——这些事实,都是张吉顺在我调查时自己检讨的,李君安、牛三旺也供认不讳。”
校长皱眉不开腔。
思品老师住口,也皱眉看校长。
校长苦笑,说,在儿童发育时期,这是很正常的呀,好奇欲、求知欲不是坏事嘛,正确引导就是。校长还要求思品老师读一读儿童心理学。
avatar
旷野一只猫
20楼

本来,我们几个“流氓分子”(那阵儿同学们这样称我们)那天看配马的事,特别是看配马后,我们又在柏树林里更“流氓”的画女人那个地方——这一切与石浪跟思品老师对打的事本不相干,但事情坏就坏在吉顺接受调查时,竟没经得住思品老师的循循善诱,他最后竟学浦志高、王连举当“叛徒”了(浦志高、王连举是小说《红岩》和戏剧《红灯记》里的革命叛徒)。而我们“排过座次”的“弟兄”,从来又不像地下革命者那样搞单线联系,结果呢,不单是石浪,还有三旺、我,包括“叛徒”张吉顺,大家都彻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于是,几个“流氓分子”被一网打尽了。当然“流氓分子”和“一网打尽”这类话,都是同学们说的。而老师们肯定不会这样混淆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就连思品老师都说,事件的性质虽然严重,但仍属道德教育范畴,仍是一桩典型的“思品事件”。而思品老师给学校的建议是:让少先队小队长张吉顺同学在组织内检查(“组织”指少先队组织)。让牛三旺和李君安同学,在全年级会上检查。对石浪同学呢,不给个警告处分真不行了,对这个刺儿头,最起码得召开一次全校帮助教育大会。数年后,石浪在东陵中学终于变成了逃犯、通缉犯,而我们这位前思品老师就拍着大腿叹,他早就料到有这一天!
然而,校长没同意思品老师的建议,校长说,石浪在《思品》课堂上犯的错误,很大程度上是习惯性粗口和不良顽习造成的。对一个三年级学生,不宜挖什么意识呀、灵魂呀、性质呀的所谓根子,不能伤及孩子的自尊和人格。这位西安师范学校毕业的校长,还批评思品老师先动手打学生是不妥,很不妥的。思品老师张口结舌,半天,终于激动得爆发了,他说,就是上个星期天一早,思想品德极恶劣的石浪,带领思想品德较差的牛三旺和思想品德一般的李君安,三个人把思想品德较好的少先队干部张吉顺也拖下水了。四个人站疯仙老棱东坡顶,伸长脖子,一起细看了配马的整个过程——不过这事且不提了,问题性质更严重的是,四个人事后又钻进柏树林,长时间密谈女性下身,再其后的事件情节更令人不堪赘述……
校长:“说,说吧。”
思品老师:“思想品德极其恶劣的石浪,竟用树枝给另外三人画女性器官!而牛三旺、李君安、张吉顺三个,还齐声要求石浪再画一遍、再画一遍!要求石浪完全彻底的画清楚、完全彻底的画清楚!——这些事实,都是张吉顺在我调查时自己主动检讨的,李君安、牛三旺也供认不讳。”
校长皱眉,不开腔。
思品老师住口后,也皱眉看校长。
校长就苦笑一声,说,儿童发育时期,这一切是很正常的呀。好奇欲、求知欲不是坏事嘛!正确引导就是。校长还要求思品老师读一读儿童心理学。
avatar
旷野一只猫
21楼

地震过后常有余震。那场“思品地震”的余震的震级,反倒更强。其实最倒霉的,反倒是先主动“交待问题”而“立功”的吉顺。首先,少先队组织对组织内成员的要求,就比学校对我、三旺、石浪等组织外的“一般生”和“落后生”更严格,所以在事件发生后的第一时间,少先队大队部的辅导员老师,就对吉顺作了家访。老师走后,吉顺他爸就抡起自己一只鞋,命令吉顺退下裤子,爬到炕边——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及时配合学校进行校外“教育”……二零一五年,被称为“大老虎”及作风败坏的前高官张吉顺在他的《铁窗回首》中,对这桩童年“趣事”也做了动情的追忆:
“那一刻,我真心盼我父亲的鞋底快抽到我屁股上!我渴望那只被黄土磨得光亮而坚硬的鞋底,能把我的‘资产阶级流氓思想’从根子上彻底抽干净!从而让我成‘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毛 语录)’,让我尽快成一个合格的革命事业接班人……”
其后,在柏树林,在我们的“聚义厅”,“石老大”有让吉顺先招了“叛变”的经过,再跪下挨柳条抽,不准叫唤,完了,再面朝疯仙庙方向发誓。吉顺干脆发咒:
“我要是把今天这事再给老师说,就不是人!”
“不行!发这咒顶个锤子。”石浪踹吉顺一脚。吉顺只得再重发更毒的咒:
“我要再叛变,就把磨盘大的青石绑胸口,我从疯仙老棱跳下去,叫鳖跟鱼在河里吃我的眼珠子!”
吉顺发过的毒咒,多年后竟在石浪身上真应验了。二零二零年这一天,我敲字到此,对冥冥中某种神秘的宿命也不由肃然……
avatar
旷野一只猫
22楼

可“思品地震”为啥那么久才波及到我家?这是因为,我家的消息闭塞。而这又跟我妈从来不喜街坊邻居们来串门有关。我妈虽把我们家“小家人的寒碜的假四合院”贬损了一辈子,可她当年从东庄镇地主家下嫁到我们家后,却把我们家“假四合院”的门户看得紧——不是防盗,是我妈烦人进我家门,更烦那些“穷汉人”一落座就尻(关中发音gou)子沉,谝起闲传,就嚼舌头拉是非。噢,我妈嘴里的“大户人”、“小家人”、“穷汉人”——这类古董词儿,是从没收敛的跟她一起进了新中国,一起穿越了文革,直到她驾鹤西去也未改过口。不过,关于我妈以及她那个文白交揉、新旧混杂的话语系统,我还是待另一文中再专门说吧。现只说,在封闭的“假四合院”里,我妈这一回又如何知道我那桩“丢脸丧德”(她的词)事的呢?——那竟是远在城里上高中的我大哥辗转告诉她的。于是在那一天,我妈就腰板直直地端坐太师椅上,右胳膊肘搭八仙桌沿,左手平放大腿至膝盖,她给我爸厉声下命令:
“取牛皮绳,取牛皮绳!先把这食色小人五花大绑了再说。”
我爸嘿嘿笑:“九岁个娃么,知道个啥,还真给上大刑呀?”我妈就往我爸脸上呸一口:
“枉为人父!枉为人父!养不教,父之过也。”
我爸本已拎起牛皮绳了,却故意磨蹭,背过身就小声急催我,赶紧往门外跑,赶紧!可我断然拒绝了逃跑的下作行为,我说,我看配马又咋咧,那算个啥错?我爸摇头叹:犟种、犟种!好汉不吃眼前亏么。而我妈就趁机,转而先大骂起我爸了。
其实我妈骂人的话,倒远不如她那一声“呸”来得有力。尽管她的骂声有时竟能嘹亮得响彻云霄,言辞似疾风暴雨,语言的激流颇像渭河涨潮,摧枯拉朽。可遗憾的是,我妈骂人的词句中,又总是夹杂“之乎也者”,反问句也是“岂可”、“焉能”之类文言词开头,那骂辞固然也不自觉的运用了排比、形容、夸张、隐喻等修辞手法,可实际杀伤力却大打折扣。我后来学写小说时也发现,骂人的词句,还是军户寨的野夫村妇那类粗口最给力,若把雅致的书面语夹于期间,无疑会大大削弱语言的力度和穿透力。所以,我妈那空有其势而实乏杀伤力的骂法,不管是骂夫、骂子还是骂外人,人皆常一笑付之,不当回事儿,加上寨人私下里又嘀咕我妈是半神经病,于是,大家就嘻嘻哈哈的起哄:
“嫂你骂得斯文哟!”
“婶你骂得文明哟!”
“再骂、再骂!听你骂就跟旧社会在祠堂听先生念古文一样(军户寨的学堂一直在祠堂)。”
我妈摇头,苦笑,很响的咳嗽一声,低声道:
“哀哉,哀哉!跟你们这等人真没法一般见识,没法哟。”
avatar
旷野一只猫
23楼

我亲爱的、伟大的婆,她过去常在我妈要惩罚我时庇护我,那天也是,婆摇摇晃晃的挪着小脚,但却稳稳当当的奔过来了,她的脚步声噌噌噌,简直像《烈火金刚》里那个飞毛腿肖飞似的(那时,我的联想素材形象就是这些红色小说,跟当今许多青年读者联想的形象素材是金庸小说里人物一样)。我记忆中那天的事也像极了那时的红色小说或电影,比如我婆奔来的那幕镜头,就特别像地下革命者命悬一线、千钧一发之时,人民群众就冲来舍身相救了。我婆一把夺过牛皮绳,套自己脖上,喊:
“茂娃子(我爸李茂达的小名)!你要绑娃,就先绑我,你要打娃,就先打我!”
真不可思议啊,从来柔声细语的婆,她那小巧玲珑的身躯内,咋会迸发出那么宏亮的声音呢?真是惊天震地,真是的。婆的一口牙,那时也很白、很亮、很整齐。
婆的目光时不时扫我妈一眼,脸却朝着她自己的儿子、我爸李茂达,婆对自己的儿子高声道:
“九岁个娃么,犯了多大的错,还真用上这么大的家法咧?牛交马配,天‘世’(造之意)的理,大人知道,娃娃不知道么。再说,这号事自古来还就是牲口教娃娃呢,难道叫大人亲口教娃娃不成?”
婆大闹“公堂”之举,显然意在儿媳。那时我妈虽端坐太师椅上,威严依旧,尽力作一副稳坐钓鱼台的架势,可她的目光,却把心里的震惊一览无余的泄露了。
婆那一刻也被小小的胜利冲昏了头,革命斗志麻痹了,革命警惕放松了,她竟忘了我妈——“地主女人”古月凤的“反动”威力,她对自己孙子坦然发令时,竟像个获胜的将军似的:
“君安娃,到河滩拔猪草去。去!把担笼提上,去!”
婆那口气,还真像这年头一些电视剧里的场景细节——太后把皇后甚至皇上都镇住了。
avatar
旷野一只猫
24楼

“哎——!”
我很响亮、很响亮的应了婆一声。然后,我慢悠悠拎起担笼,抬头,气宇轩昂,迈步了。我走出后屋中厅,穿过天井西侧三间偏厦房的屋檐下时,我还故意大趔趔扫东偏厦房几眼。其实那阵儿,我心里也极其的忐忑不安,我多么渴望快快地逃出这阴森的“公堂地狱”——这座被我妈嘲笑了一辈子的“小家人的寒碜的假四合院”。可是,我又绝对不能叫我妈看出我心里的怕,于是,我就故意学了石浪平时走路的架势,就是那种赖了吧唧的大咧咧的架势。我走到天井西南角,大摇大摆一转身,到我家简易门房的后屋檐下了(其实我家“寒碜的假四合院”,也主要就是这三间带过道间的门房是简易的“两耷拉”房)。我心里冷笑了,嘴里也开始哼唧:
“就是看一回配马么,咋咧?就是研究一下人是咋来的么,又咋咧、咋咧嘛……?”
我步入门房的穿堂过道,眨眼就要出“假四合院”面南的黑油漆大门,然后再穿过寨子正街,出北城门,或西城门,我就能登上疯仙老棱远眺广阔的“大河板”(渭河河床)了。
可就在这时,后屋中厅陡然响起我妈晴天霹雳一声喝喊:
“停——下!”
avatar
旷野一只猫
25楼

我身子一哆嗦,止步,腿打颤了,都是本能的,不过,我还是咬牙立马转回头!我要看婆咋说。
然而,我十二分绝望地看到:婆也愣在那里,婆脖子上耷拉着牛皮绳……
我似乎都忘不了了,我亲爱、伟大的婆,她一脸茫然的发呆发愣时,竟也是那么无奈的神情,她也是那么软弱的样儿,那么的可怜兮兮,都近乎窝囊了。我这就发现,亲爱的婆比我那“气管炎”的老爹李茂达,还是要弱太多,毕竟是小巧玲珑的老太太,女人,总是纤弱,美丽的纤弱啊。
我那时再侧目瞄我妈,就发现,人家“地主女人”古月凤那阵儿竟连谁斜都不斜一眼,我妈她还是那么腰板直直、纹丝不动的端坐太师椅上,她的右胳膊肘,依然搭八仙桌沿,她的左手,依然平放大腿至膝盖,她刀子一样的目光只盯着她的儿子——我。我妈盯着我平声静气地缓缓道:
“君安,把担笼搁下。君安,过来,把绳跟你婆身上取下来。君安,你一个堂堂的男子汉,能叫你婆替你认过背罪么?君安,你自己个把头钻进绳圈圈里。”
话到此,我妈嗓门陡然高八度,语速慢,却一字一板的给劲给力:
“君安!你给我听着:你过来,快过来!你叫你爸,绑你!”
那时阎王爷怕都明白,我妈古月凤那不容置疑、掷地有声的说话口吻,才是古往今来一切君王们降旨时的架势。
“李氏王国”的“君王降旨”后,我婆、我爸、我,我们老少三代“臣民”,在沉默中就心照不宣的“臣服”了。也许是习惯使然,也许是宿命。
当然那场堂屋里的革命在彻底惨败前,也曾像那时的小说、电影里一样有个光明的结尾:婆以怒摔牛皮绳的行动,让那场“革命”暂告一段。
avatar
旷野一只猫
26楼

我当然明白,那天到后来,我爸也只是把牛皮绳在我身上胡乱绕了几圈,“五花大绑”只是演戏,演给我妈看。其实我妈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心知肚明。可我爸在“行刑”中,却偏偏要戏谑调侃我妈,我爸故意“郑重其事”的一而再的“请示”我妈:
“下来呢?下来咋办?该拉绳子咧。”
“拉!”
“那娃就真真悬空、真真吊起来咧!你说咋办?”
“咋个辣子!办个辣子!”
“你下圣旨么,你说咋办就咋办么。”
“凉办(拌)。”
“凉办又是咋个办法?”
“你手甭贱!”
“我手甭贱是啥意思……?”
“我……我不知道……”
“嘿嘿,你是说甭拉绳子?”
“嘴甭干!”
“嘿嘿,嘿嘿嘿……”
我妈狠瞪我爸一眼,就转而开始宣讲她的“君子乎小人也”、“谋道之谋食哉”之类“古月凤版的《思品》”(其实比于丹讲《论语》也没逊色多少),再下来,甭说我婆、我爸插不上嘴,即便我的长嘶干嚎像肥猪挨刀——声声不绝于耳,却再也没法截断我妈那不尽渭水滚滚来的语言洪流了。好在,我对“古月凤版的《思品》”早烂熟于心,我捂了耳朵,不听任何论证、论据部分,我也深知“古月凤版《思品》”的每一章节,都跳不出“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的结语。
avatar
旷野一只猫
27楼
只是我觉得,这一回,问题性质太严重、太严重咧。用牛皮绳,绑人!——这是对阶级敌人才用的手段啊,跟吊起来没吊起来,关系都不大咧。尿脬打人,臊气难闻,我想把捆过我的牛皮绳,先剁成碎沫,再烧成灰。那时虽还没开始闹文化大革命,可我在一九六二年五岁半时,就亲眼见过公判逮捕“反党分子”马水龙、游斗“xx党反党集团”以及各式各样阶级敌人的场景。每回,都是在古戏楼广场开大会,台子上,每回都有戴大檐帽、穿蓝公安服的公安局人,用绳子把阶级敌人五花大绑一回,公安局人手脚麻利,动作有力,每回绑完,还要把绑过的阶级敌人拎起来,在戏台口的青石板上再使劲墩一下,有时,也墩两下或三下,然后开始正式批斗,最后再押到大卡车上游街。那时我真怕看绑阶级敌人,可又爱看,五岁半的娃娃,对马水龙“破坏粮食统购统销”以及“xx党反党集团”的种种“罪行”,实在是不懂(两冤案于一九七八、一九七九年先后平反),可是,绳子五花大绑“阶级敌人”的事儿,却深深烙在我心里。
avatar
旷野一只猫
28楼

牛皮绳。
五花大绑。
绑……
这真真是“尿脬打人” 的冤枉啊!
不!这是迫害,是最、最、最严重的迫害!
到这地步咧,不反抗、不斗争行吗?
当然不行!
可是……
可是该咋反抗、咋斗争呢……?
……
绝食……?
对!绝食。
对对对!就绝食、就绝食。
也只好先绝食了。《红岩》里的江姐、许云峰等等,人家那些革命先烈们,在监狱里跟国民党反动派搞斗争,也是先绝食呢。——敌强我弱嘛,没办法。可是没办法的办法也总是个办法呀。
只能先这样斗争了。
然而我想不到、真想不到——人家古月凤,噢,人家“地主女人”古月凤,她对我的“绝食宣言”,还特别的支持呢:
“好,好!这才像真心悔过的作为,才像个真男子汉咧。凡人要学圣人三省吾身,还就得下势饿几天,空肚子才能省得深,悟出大理、至理。要是跟电影子里那个猪八戒一样,犯下再大的错,还是一顿不缺的照吃照喝,那不就真成个猪脑子货咧?日后,也指定是个贪食、贪色的贱胚子小人,不定有朝一日,还会犯下事上公堂呢!”
于是,人家“地主女人”古月凤把我推推搡搡到后院葡萄架下,不让我吃饭,倒成我自己个为了三省吾身而自觉自愿的 “辟谷”,倒不是她一个“地主女人”对我又进行的“恶毒”惩罚咧?
哐当!——古月凤关后门的声音很响。
这……这……?!我独站葡萄树下气疯了……
avatar
旷野一只猫
29楼
月光透过葡萄架照地上,斑斑驳驳。我独坐后院葡萄架下,青石桌旁,青石凳上。也不知从哪一刻起,我隐约看见一个戴红五星八角帽,穿灰色红军军服,腰系咖啡色皮带,膝盖下扎绑腿,脚蹬草鞋的小红军战士向我走来……小红军战士先在斑驳的月光里走,就在我对面,离我很近、很近,也就几尺远吧。但这小红军战士也调皮,他一蹦一跳的,并不好好走路,很快,他就蹦到葡萄架的顶棚,蹦到顶棚上面,蹦到月光里面了。月光如水呢,他就在“水”里游起来。更高处,月光如烟了,小红军战士就在烟里飘起来、飞起来了……小红军战士的上衣竟是四个兜——他原来竟是个小首长呀!小首长嘛,上兜插支钢笔,下兜装一本书,这就都很正常。钢笔是英雄牌钢笔。那本书名叫《找红军》(四川老作家马识途写给儿童的小说,我因此而在八岁时就记住老作家的名字了,可我读过更多红色小说的作家的名字,都是在大学里才记下的)。《找红军》的封面上,盖着东陵中学图书馆的椭圆形蓝色图章。这本《找红军》,是君安同志还在军户寨深受“地主女人”古月凤压迫时,君安同志的大哥李君道,从东陵中学给君安同志借来的。君安同志进秦岭找红军游击队前,最爱读的故事书,就是这本,一天,他边吃饭边读,竟把半碗汤面条扣到书上了……好在那一回,李君道的脾气倒很好,他不但没打君安、没训斥君安,还夸三弟读书用心,后来,他就按那本书的定价给学校赔了八分钱,于是,那封面上沾了面汤污渍的《找红军》,就成君安此生拥有的第一本藏书了。
avatar
旷野一只猫
30楼
《找红军》,有插图,编书人自己估摸哪个字对小读者是生字,就在字后加了拼音,所以君安不用查字典,不用胡猜瞎蒙,就能没有一点磕绊的把《找红军》读得如痴如醉。那时君安读书时,最讨厌查字典了——故事正吃紧着,却要丢下书查什么字典,烦人!好在,君安能猜出很多生字的意思,读不出发音咋办,那就读成那个字一半的音去球,比如把“瀑布”读“暴布”,把“鹿茸”读“鹿耳”;自个儿心里当然清楚:“暴布”,就是从悬崖高处留下来的水帘子——孙悟空住的水帘洞,就是水帘子的“暴布”遮着。当然也知道,“鹿耳”并不是梅花鹿或长颈鹿的耳朵,“鹿耳”跟老山羊的角一样,长在俩耳朵中间,可是“鹿耳”又不像老山羊的角那样往后弯,“鹿耳”像树枝一样,往上长,还分岔呢。而读《找红军》,君安终于不用胡猜瞎蒙了。《找红军》真比《红岩》好看啊,比《烈火金刚》跟《铁道游击队》都好看,比《高玉宝》跟《欧阳海之歌》好看得多,比《刘文学》、《刘胡兰》、《雷锋的故事》更好看得太多!《找红军》力最好看的,是那个娃娃在深山密林里找红军时,在老树下趴下身子喝溪水,就看见溪水里的小鱼、螃蟹、河蚌、水草。那个娃娃喝完水,抬起头,树叶密密麻麻,遮住天,他听见太多鸟在树叶里叫,就是看不见一只,等听见扑棱棱鸟儿飞,跟着才能看见五颜六色的鸟。深山密林里,当然还有野猪、野羊、野兔、野果、山芋、竹笋……那就是小首长李君安同志跟他的战友同志们的好吃食啊!——当然,这都是君安找到秦岭游击队以后的好事。君安自然把秦岭游击队找到了,这是肯定的,密林再深,下决心找就一定能找到。于是,君安在秦岭游击队里先当小战士,后来就当首长了……
avatar
旷野一只猫
31楼
在一棵碌碡粗的有个树洞的大树后,君安长长地撒了一泡尿,那是他从军户寨出走后一直憋到秦岭里的一泡尿。然后,君安眼前的红军战士,周围的秦岭游击队队员,全都没影儿了!君安急得要哭,却听见树梢上空,白云深处,传来奶声奶气的声音:
“李君安呀!小李呀!李同志呀!我就是秦岭游击队的小红军战士,可是,我早都光荣牺牲了,我都牺牲几十年了!现在,国民党反动派跟日本鬼子,早都被红军游击队、八路军、新四军、解放军彻底消灭光啦,全国早都解放十几年啦!小李同志你现在才来找秦岭游击队,太迟、太迟了,都迟了好几十年啦!你要是还很想、很想参加游击队的话,那就只能自己创办一支新的游击队了……”
君安能听见,白云里真是那小红军战士的声音,却就是看不见人影儿。最后,那小红军战士在白云里对君安又大声说:
“小李呀!我现在是革命烈士,跟刘胡兰、董存瑞、黄继光一样,跟军户寨的革命烈士周元杰一样。我现在就住在山下革命烈士陵园的坟墓里,这会儿,我该回坟睡觉去了……”
这时,我才慢慢看清,我从秦岭密林,又回到我家后院葡萄架下了,月亮和星星,在葡萄枝叶的缝隙里正眨眼嘲笑我:
“君安你还做梦都想找红军,可你都迟了几十年啦!君安你简直都成个瓜蛋货咧!”
我骂星星:
“笑,笑!笑个鬼呀你笑。你等着看,等着看我成立全世界最大的游击队!”
avatar
旷野一只猫
32楼
我坐石凳上疯狂的拉二胡,我才不管二胡狂乱的噪音多么难听,我就疯狂的拉!疯狂的噪音,是我对“地主女人”古月凤的抗议,是“怒嚎”,也是我转移饥饿的一种方法。可是我还是咋也拉不出《社会主义好》的曲调,我就唱起来,我让不成调的疯狂噪音照样给我“伴奏”:
社会主义好
社会主义好
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地位高
反动派
被打倒
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
……
古月凤倚门笑看我演唱时,我就只唱一句,反复的唱:
反动派,被打倒
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
……
“反动派”古月凤虽没“夹着尾巴逃跑”,但她格格笑着终于向我“投降”了:
“碎爷呀,碎皇上!你就先用膳哟。这回嘛,还算是先算我错了成不成?”
我以前使性子不吃饭时,古月凤只要“投降”,都是这么说的。可这一回,我受了挨牛皮绳绑的天大的冤枉,咋能随便就放弃斗争呢?我还是唱,而且只唱六个字了:
反动派
要打倒!
反动派,
要打倒!
……
我把歌词中那个“被”变成了“要”,专门眼瞪着古月凤唱。
李茂达也过来了,他高兴的鼓励我拉二胡,说拉不成调没啥,先难得有这好气势吆!李茂达还返身取来唢呐,给我疯狂的二胡噪音“伴奏”出曲调正确、音质嘹亮的唢呐演奏。
古月凤笑骂:“有其父必有其子哟!都不是好货哟!”
avatar
旷野一只猫
33楼
绝食斗争,总算暂告一段,斗争的结果,好像远没达到我的期望值,但我又不能不趁机休战——我实在太饿了。不过能让我聊以自慰的是,为了让我开口,古月凤竟然对我亲爱的婆都巴结地陪了笑脸,她求婆出面哄劝我。而婆却没有轻易就搭理古月凤,婆扭着小脚进厨房后,先摊了纯麦面的煎饼,又煮了两个鸡蛋(那时寨里的鸡蛋只用来换盐醋而没人舍得吃的)。那时古月凤也不敢责怪婆会惯了我馋嘴的毛病,她还是陪笑脸说,那个碎犟种真是鸭子肉煮七十二滚——肉烂嘴不烂!可见还算个有血性的货,比那些一挨打就求饶的贱胚子娃强。又说,她爸当年走口外买马时就说,越扭手难驯的烈性子马,驯成后就越是好马。
油汪汪的麦面煎饼。剥了壳的煮鸡蛋。哈喇子在我嘴里翻滚……我也明白只要一张口吃,哪怕就只吃了一张煎饼、半个鸡蛋,绝食斗争就等于结束了,挨牛皮绳的天大冤枉,就等于过去了……可不吃又饿得慌、馋得紧!亏得又是婆了,是婆最明白我的心,是她故意在堂屋高声道:
“俺娃要想争气,就把这煎饼、鸡蛋先吃个光!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么。”
亲爱的、伟大的婆呀,她的话叫我顺势下坡的时候,也一点不失面子了。我狼吞虎咽时并不知,古月凤就躲在自己房间门后偷笑。
不过我打着饱嗝上茅房时,心里就生出新的斗争计划了:出走!坚决离家出走!等古月凤找不到我时,肯定会急疯——那才是对她最沉重的打击!还有李茂达肯定也会急死——哼,这也是当“气管炎”男人应得的下场。
可是……往哪里去呢?出走后天天吃啥?晚上睡哪?……
哎呀呀先出门再说!要是啥都想好才行动,那就啥事都闹不成咧。
我正式作出进秦岭成立游击队的“伟大决定”后,当然也想到婆了,我想婆看不到我后一定会伤心得哭……可是,这也是没办法呀!我在葡萄架下对着婆的窗户先告别,我心里叫着婆呀、婆呀!斗争有时就得分别,甚至还要牺牲呢!我把清明节时,学校在烈士周元杰墓前背的毛 语录默诵给婆:
“成千成万的先烈,为着人民的利益,在我们的前头英勇地牺牲了,让我们高举起他们的旗帜,踏着他们的血迹,前进吧!”
avatar
旷野一只猫
34楼

在即将开始的“万里长征”中,我打算穿越全中国的玉米地、高粱地、谷子地、青草地和沼泽地,爬黄土山和光溜溜的大石头山,钻过溪水边的杂树林,再钻进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最后,在丛林深处,成立全世界最大的游击队!在漫无边际的幻想中,我把看过的电影和故事书里的情景串一起,最美的画面,都成我万里征途的必经之地。我反复研读我大哥学过的《地理》课本,像电影里的将军一样,用铅笔指点着地图,制订周密的“长征”路线图。在即将启程前,我还筹备了十四个窝窝头,两元巨款,作为我的“远征物资”。窝窝头当然是古月凤蒸的,但蒸窝窝头用的玉米面,是生产队分给每个人民群众的。两元“巨款”,是我向婆借的,借款的理由,我只得谎说成要买故事书。
好笑的是,当窝窝头中有几个开始发霉的时候,我才从执迷中彻底清醒,回到现实……若干年后,我第一次读《堂吉诃德》时很惊奇:那“游侠骑士”把风车当巨人,把羊群当敌军,把乡村客店当城堡……这些滑稽事儿,怎么跟我儿时的游击队之梦那么像呢?
(本篇完)
2020年4月3日
avatar
旷野一只猫
35楼

四、骨头
记忆中,那阵儿就是饿,饿得真想抓一把土往嘴里填。您要是那个年头过来的人,可能就明白,我这篇要写的,八成是一九六零年前后的事。差不多,我说的就是一九六二年的事儿(那几年各地发生饥荒的前后时间略不同),那年我五岁多,记忆已很清晰,之前的事儿,我就不敢打包票了。
那天,我在我们寨子北城墙外的城河边(寨人把寨墙从来称“城墙”),看见人家啃过肉后丢弃的几根牛骨头,那是生产队前天分食给各家的那头死牛的骨头。一只饿狗,前爪下按一根骨头,正啃,可那狗白亮的牙在牛骨头上只是空打转。我眼前猛的一亮:瓜(傻)蛋狗哇!骨头里面的管管里有很香、很香的“白肉”(骨髓)呢,要砸开骨头,用斧头砸,把骨头一头砸开,嘴对骨头管管使劲吸,吸,“白肉”就吸到嘴里咧——香哦,香!可瓜蛋狗你不会用斧头,你再猴急、猴急顶啥用嘛?
我试探着伸出手,慢慢地伸,我把手往狗跟前伸。不过我的目标物,离狗嘴也有尺把远,只要小心就没事的。虽说小心就没事,可我的小手还是一个劲地哆嗦、哆嗦……好在我终于把目标物得了。
我得的,是饿狗没啃的另外两根牛骨头。有一根骨头曾斜叉压在另一根骨头上,我就一举而“二”得了,——是轻而易举的一举二得。我也不知那饿狗是饿得没力气了,还是它本就是一条不欺负娃娃们的好狗?反正,它就是没咬我,也没叫唤,它只是斜眼扫了我一眼,接着又埋头专心啃它自己爪下的骨头。
饿狗还是那么猴急、猴急的啃,啃,它白亮的牙齿,还是在牛骨头上只空打转……
可我也管不了人家饿狗啃骨头的事了,我把已属于我的两根骨头藏衣下,飞快往家跑。不过我在路上又是由不得想,狗还是可怜呀,狗不会用斧头,比人可怜。
我在我家后院的葡萄架下,把骨头放青石凳上,举起斧头——
啪!
骨头一端应声碎了。我双手齐上,抓起骨头,我嘴对骨头中间那管管狠使劲儿一吸:
妈呀我的妈呀!那真是我此生吃过的最香、最香的肉。
说时迟那时快,我身后晴天霹雳一声喊:
“贱——!”
随即,我脸上挨了一耳光!
抽我耳光的是我妈。她抽过我耳光后,自个儿却又哭了……(又不是她挨打可她倒哭。)
我急急地想把掉地上的骨头捡起来,可我已弯腰伸出手后,却又没捡。也许,我怕再挨我妈一耳光?可那阵儿我脑子反应得还没那么快。我只是看着地上那骨头管里流出的“白肉”心疼——糟蹋了,白白的糟蹋了呀!我差不多就是为了那已到嘴边却没吃上的“白肉”在心疼、心痛的哭,这是真的,我在本能而非意识主宰下,就那么“贱”。当然,我也为挨了我妈那耳光而委屈愤怒的哭。但我没有因挨耳光后脸上疼而哭,事实上,我脸上那阵儿简直就没觉着疼。那阵儿,我也没有因羞辱或羞愧而哭,——就那么一眨眼的事儿,我心里简直还没来得及萌生出羞辱和羞愧感呢,何况那么个五岁半的乡娃子,在那么一霎间怕也想不到那么复杂深奥。
可这时,我妈却把我一把搂怀里了,我妈把我搂得很紧、很紧,她上身依伏在我头上、肩上、背上,使劲的颤抖,她呼哧呼哧的抽泣……
我呢?我突然在我妈胳膊上狠咬一口!
我妈大叫一声!愣了……
我妈愣着、愣着,又慢慢转悲为喜,末了,她蓦然高声道:
“好,好!这一口咬得好、咬得好啊!君安呀,你这就像个有血性的男人咧。”
午后,我妈直奔东庄镇买了整整一斤熟猪肉。我妈不敢买价钱相对便宜的生猪肉自己烧,她怕飘出香味被人闻见挨批斗(那时就这样)。
那夜里,我妈又一如既往的给我大讲起“人活脸,树活皮”、“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君子谋道,小人谋食”、“君子某义,小人谋利”之类“古月凤版的《思品》课”(我多年后如此戏称我妈的家教演讲,古月凤是她老人家的名讳),我妈讲得一如既往的激情澎湃。尽管在饥饿年月,我妈的声音却照样嘹亮得可响彻云霄,言辞似疾风暴雨,语言的激流如渭河涨潮,摧枯拉朽。我妈讲述中还穿插着秦腔清唱和标准的舞台腔道白(她以往也常如此),道白时,她就模拟男女老少多个角色的语音声调。当然,“古月凤版的《思品》课”或曰“古月凤版的交响乐”,也有章节的停顿转换或曰休止符什么的,那时,我妈嘴里就冷不丁蹦出一句: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这句文言语虽莫名其妙的唐突,经常与主题并无直接的因果关联,但在我妈那个独特的话语系统中,却又莫名其妙的颇显和谐,有时甚至和谐得天衣无缝,就像秦腔或歌曲里的前奏、过门曲。
我妈近乎歇斯底里的沉浸在她一个人那种自娱自乐的倾诉宣泄快感里后,压根已不理会五岁多的小儿子——我,还能不能听懂她的讲述?不过多年后我又明白,我妈那晚的倾诉、清唱和标准的舞台腔道白,她那“古月凤版的《思品》课”或曰“古月凤版的交响乐”在泥沙俱下的滚滚奔涌时,对我妈来说,那其实也是一种转移饥饿的有效方法。
(本篇完。清明节作此文祭先母。)
2020年4月4日
avatar
旷野一只猫
36楼

五、没撒谎
二零一五年,在省外某高级人民法院(异地审判),贪官张吉顺被判无期徒刑,此后,吉顺就被冠以“特大贪腐分子”、“大老虎”、“作风极端败坏分子”、“两面人”等帽子,无论在官方媒体还是正规书刊上,或者在东陵人茶余饭后的闲谈中,他就开始被人描绘、渲染、传说成:
一个向来就精于投机专营的家伙,一条最会伪装做戏的变色龙。
但在今天,我却要为张吉顺说句公道话,我说最起码在吉顺十岁那年,他一心学少年英雄刘文学那一回,绝对没有撒谎。我一个六十三岁的老头儿了,黄土埋到了脖子,该有啥说啥,以免不久就遭阎王爷拔舌头。
那阵儿,我们军户寨小学里,学少年英雄刘文学的活动正到高潮。那一天吉顺找到我,说,君安呀,咱干脆跟踪监督老地主刘永福吧!我说,跟踪刘永福顶屁用,他老夹着尾巴、规规矩矩的。吉顺说,这你就不懂了,阶级敌人最狡猾、最会伪装咧!杀害刘文学的那个老地主,原来也夹着尾巴吧?可他一得空就偷生产队辣椒。刘文学把他逮住了,跟他在辣椒地里英勇搏斗。结果刘文学壮烈牺牲了,成了伟大的革命英雄。所以嘛,君安你敢保证……?
“保证啥?”
“保证刘永福不会偷队里辣椒?”
“刘永福肯定不敢,肯定!”
“那你真敢保证?你真敢保证……?”
“这号事,谁敢保证个辣子!”
“就是嘛,就是嘛。”吉顺说,就算刘永福永远不偷队里辣椒,可他要是偷棉花、偷玉米棒、偷红芋,哪怕偷北瓜(南瓜),偷白萝卜跟红萝卜,偷白菜、菠菜、大葱,只要他偷,咱就一个箭步(我们那阵儿学写记叙文时最爱用“一个箭步”这类词)冲上去,咱就跟他在现场英勇搏斗起来!哪怕咱也牺牲了,那,咱就跟刘文学一样光荣、一样伟大咧!吉顺这话逗我笑得肚子疼……我说我才不想牺牲呢,再光荣我也不想牺牲,我害怕死。吉顺说,咱咋可能、咋可能死嘛?咱俩人跟踪刘永福,又不是像刘文学一个人跟地主搏斗,没有帮手,没有谁去喊民兵,结果才被地主掐死在辣椒地里咧……
不过那天到后来,我还是同意跟吉顺一起跟踪刘永福。因为我觉得那样的事太好耍、太好耍!简直就跟电影里演的一样,跟故事书里写的一样,你想想,紧盯住一个人,偷偷跟着他,还不停的在玉米地、谷子地、棉花地,或是在一片杂树林里把自己隐藏起来……你就是拿脚丫子想,也该知道这事多好耍?
可本来那么好耍的事,到后来却差点闹出人命!当然,这也怪我俩都麻痹大意了,不不不,也不能说我俩只是麻痹大意,关键是,我俩当时都杀前不顾后,我俩只瞅着前面的老地主刘永福,倒忘了留意我们自己个脚下,于是只听噗通一声!——吉顺掉到路边两人多深的沤肥池里了……
我吓得嗷嗷叫,哇哇哭!可我真救不了吉顺啊……
就在这万分危机(这也是我们写记叙文时爱用的“经典”词汇)的时刻,老地主刘永福跑过来了!
刘永福跳进沤肥池把吉顺救了,可到后来,他自己又是被别人拽上来的,人说再迟一步刘永福就没命了,因为池里的粪尿臭水都把他呛昏了……
那天夜里,吉顺他爸张德厚领着吉顺,去感谢刘永福对吉顺的救命之恩。吉顺他爸狠下心买了“四色礼”:一瓶西凤酒,一斤点心(水晶饼),一条工字卷烟,二斤肥猪肉。可刘永福死活不收礼!吉顺他爸跟刘永福拉拉扯扯了半夜,那位老地主才开腔说:
“要不,等再一回开会斗争我的时候,你德厚侄子出面给叔作个证吧?”
“这……这话咋说?我一个没官没职的平头百姓,我的话,能给你老叔帮上啥忙?”
“能,能!你贫农的话,指定能给叔帮上忙的。”刘永福说:
“说来就是国共合作抗战的时候,那年冬天,我跳进渭河救美国飞行员的事。那阵儿,人家美国人帮咱中国打日本呢,那架美国飞机失了事,飞行员跳伞落水咧,我那阵儿棉袄、棉窝窝(棉鞋)都没脱,就跳下河救人……那阵儿河面上流冰凌子,河水那个冷啊,冷得人骨头疼哟!那回事,是我刘永福今辈子做的又一件大好事呀!可话再说回来,那阵儿谁能料到,驴日的美帝国主义,后来又翻脸侵略朝鲜了?可到这阵儿一开斗争会,就非逼我承认,我那年跟美国鬼子在疯仙老棱上的柏树林里对过暗号,逼我招认给美帝国主义当过特务。我的娘呀!我连人家美国人的反动洋话都听不懂,我咋能给人家当特务嘛……?!”
张德厚拍胸答应说,这个证人他当定咧!张德厚说,那个黄头发、蓝眼窝(眼珠)的美国人,明明是钓鱼台乡乡公所来人接走的么。中华民国咸阳县府(当时为县)就在当天,赶紧派人把那个美国人护送到“西安省”(老一辈军户寨人这样称谓西安市)咧。事后,“西安省”的中华民国政府,还专门赏过钓鱼台乡乡公所呢!
可那天晚上,等吉顺跟他爸回家后,却一口咬死说,老地主刘永福救他,是假装学雷锋做好事呢!因为阶级敌人都是狡猾的,老地主刘永福想掩盖他的真面目。吉顺说他为啥能识破老地主的阴谋诡计?就因为他晚上当面亲耳听刘永福说,国民党反动派跟美帝国主义一起打过日本鬼子?!吉顺说老地主这话,就绝对是反革命谣言咧!因为国民党反动派跟美帝国主义跟日本鬼子,都是革命的敌人!而敌人跟敌人是勾结的,敌人咋可能打敌人呢?根本不可能、完全彻底不可能嘛!
吉顺他爸张德厚就给吉顺狠狠地赏了一个耳光:
“反动”你娘个X!
“敌人”你娘个X!
你碎狗日的良心叫狗吃咧?你就这样报答你的救命恩人……?!”
好了,我今天的话说完了。这是半个多世纪前的一桩屁孩小事。虽然十岁的吉顺那时给寨里制造了不光彩的笑料,但他那一回确实没撒谎。
后记:抗战时期,确有一架美国飞机在我们老家一带坠毁,飞行员跳伞,人们在渭河滩救了黄头发、蓝“眼窝”的美国飞行员。此事到二十一世纪后,还被陕西《华商报》据史料刊载过。我老家民国时的行政称谓是,陕西省咸阳县钓鱼台乡;如今的行政称谓是,陕西省西咸新区沣西新城。
(本篇完)
2020年4月5日
avatar
旷野一只猫
37楼
六、雾
今天,要写的还是我五岁那年的事,就是我因“敲骨吸髓”而挨我妈打的那天后不久发生的。记得最深的,先是雾,就那个早上的雾。那个年头,还没有“霾”的一说——尤其在乡下,雾就是雾,就是水气和水气形成的雾。那天早上,我家天井上空都飘着雾,堂屋和东、西偏厦房屋檐下倒是干着,但大门外,一对石狮(及膝,不高)及门房的屋檐下,都湿漉漉的是霜。街上,人在雾中,影儿绰绰,出城门(其实寨子从五十年代初就不再有城“门”了,可寨人还是把那个出入城墙的豁口称“城门”),走在田野的路上了,听见远处有人大声咳嗽,高声寒暄,却看不见人影在哪。雾笼罩了寨子、田野,雾笼罩了十里簸箕地和渭河南。其实渭河的河面、河床和沙滩“大河板”,那阵儿都看不见,只是万籁俱寂时,能听见呼呼呼甚至汩汩汩的水流声。雾霭朦胧。——这样的文雅词,往往是那些文人诗人们的最爱,美,美哦,真美。可一些诗人们又常看不见或装看不见,雾霭朦胧中不美的东西也多着呢!比如我们军户寨人,就是从有雾的某一天起,开始偷抢队里的玉米棒,红芋,辣椒,黄豆、红豆和绿豆,北瓜和冬瓜,白萝卜和红萝卜,芹菜、白菜、菠菜,哪怕是香菜、大葱,只要能填肚子,一律偷!有雾掩着、护着,偷,赶紧偷他娘的,赶紧偷!琼瑶给女中学生写过一本言情小说叫《月朦胧,鸟朦胧》,其实原野上的雾朦胧才美,雾笼罩了一切,美,美哦,真美。在朦胧的美的雾里,偷抢的事都不太丑或者不再丑了,甚至都朦胧得也“美”起来了。朦胧诗就朦胧得多美呀!
我跟我爸,吉顺跟他爸,两家的父与子,四人,站在朦胧雾霭中的田埂上,我们瞪着眼看男社员、女社员正偷抢地里的红芋。男社员、女社员都跟电影里演的日本鬼子进村一样抢,抢……八岁的石浪,铲子已使得飞快。石浪还训斥他哥石水手太慢、手太笨!三旺把还沾土的红芋往嘴里塞,他爸牛二担子骂他是饿死鬼!骂过又鼓励:赶紧、赶紧!红芋进了自家的担笼,才能算吃食。三旺又大咬一口红芋后就放回担笼,再舞铲子接着刨。吉顺他爸对我爸只是摇头:
“唉!唉!这农业社,硬是把个个好人都要逼成瞎(关中发音ha,坏之意)人!咱不偷不抢,咱娃就得挨饿;咱跟着偷抢,就睁大眼当贼当匪咧!”
我爸瞄我一眼,也只是摇头。这时,吉顺过来拽我到石浪身旁求:
“你刨这么多也吃不完,你给我跟君安一人吃一个吧?”
石浪瞪眼:“你没长手?满地红芋你自己不会刨?”
吉顺:“我……我不敢偷集体的东西。”
“你妈个x!你自己不敢偷,你就想白吃我的?你妈个x!”石浪破口骂开了:
“你妈个x!我当贼你当好人?你妈个x!你滚蛋、滚蛋、赶紧滚你妈的蛋!”
“嘿嘿,”我爸手指石浪对吉顺他爸笑了,“瞎浪浪(石浪的外号之一)娃这骂人话倒骂对了哟!这年头要还想吃、还想活,就该自己动手咧,这阵儿顾命比顾脸要紧!”
我们两家的父与子,四人一齐扑进红芋地了……
avatar
旷野一只猫
38楼
吉顺他爸刨出一个红芋后,交吉顺先拿着。吉顺迫不及待把红芋往嘴里塞。他爸喊饿死鬼你慢着、慢着,沾土的红芋吃了拉稀!那天,吉顺他爸总共只刨了三个红芋,就起身拽吉顺往路上走。我爸喊,德厚哥你多刨几个再走么。吉顺他爸在路上应声:
“有三个这么大的红芋,就够娃饱饱吃一顿咧。这偷偷抢抢的事,真干不得、干不得呀!”
张德厚的身影在雾里晃。我爸大笑,说德厚哥你偷抢三个红芋,跟偷抢三十、三百个一样嗑!你没听这阵儿,东陵(咸阳)渭河南村村都传唱这口歌(民谣)呢:
偷一斗,xx手;
偷一石(dan),xx范;
不偷不逮,饿死活该!
也许张德厚正是那“饿死活该”的人,他还是拽着七岁的儿子张吉顺回家去了。
那时,东天边已橘红、橘黄,雾开始散了。老实农民张德厚干瘦、佝偻的身影,在缕缕飘飞的雾里已渐清晰。说来,张德厚比我爸只长两岁,可看起来,他却比我爸要显老得多。然而人种遗传学上的问题有时又蹊跷难说,就说张德厚虽比我爸低一头且弯腰驼背,可张吉顺成人后却身高178cm,比我高了4cm,他的身材,也远比我魁梧健壮,英姿夺人,仪表堂堂,还真是一副当官的富态相。
那天,我跟我爸进家门后,我手里正啃的红芋,就被我妈打落在地了!不过我妈这次没责骂我,更没打我,她只是端直往我爸脸上连呸三口!然后,我妈一屁股坐天井的青石台阶上嚎啕起来了……向来对行为举止很顾及的我妈,那阵儿不但坐地上蹬腿嚎啕,而且像泼妇一样揪自己头发……我此前从没见过我妈这样,就吓得哇哇哭。我们李家“执政”的“女皇”突然如此失态,也把我爸、我婆吓慌了,母子二人一时手脚无措。亏得那时我虽哇哇哭,却又能无师自通地想到:该赶紧给我妈下个保证!我哭喊道:
“妈呀我不偷咧、我不偷咧!妈呀我保证不偷咧、我保证不偷咧!”
恰在这时,寨子的高音喇叭里传来公社书记杨国栋的声音。书记厉声通报说,军户寨十四个生产队,今天有十二个队都发生了偷抢集体财产的犯罪行为!有偷抢红芋的,有偷抢玉米棒的,还有偷抢萝卜、辣椒和棉花的。其实嘛,公社党委对军户寨严重的资本主义倾向和复杂的阶级斗争状况,早已掌握得一清二楚。所以,公社今天及时从各大队调来一个民兵营的人民x政力量……
我妈侧耳静听着,哭声立时止了……
公社书记在高音喇叭里最后“严厉正告”:凡偷抢者,务必在一个小时内,将偷抢回家的集体财产交到大队办公室。对主动交赃者,政x(他没说是哪一级)将既往不咎。等一个小时后,民兵将正式开始在全寨挨家搜查,人赃俱获者,一律以“反社会主义”的罪行逮捕(其实也就是在大队扣押几天)!
我妈霍的起身,到厨房洗脸,回房间对镜子梳头。接着,她把我爸用蓝布腰带(近一尺宽、数尺长)包回家的红芋倒进担笼,再下来,她一手拎红芋担笼,一手牵住我道:
“走!妈送你到公堂认罪伏法去。本该,妈今日应绑子上殿,可今日的主犯、教唆犯是你老子李茂达,那就且免你一绳,你跟妈走就是。”
avatar
旷野一只猫
39楼
路上,我妈摇头悲叹时,还仰头看着天。这动作颇像台上演戏,若与军户寨的村人们一比照,就尤显夸张,但我妈沉浸在她自个儿的思维世界中时,她自己却从未这样顾盼过自己。我妈说,想当年,东庄镇堂堂的古家大户人,跟土匪寨子(周围各古庄老堡人常将军户寨蔑称或戏称为“土匪寨”)的小户人李家结亲后(自命不凡的我妈把她当初“下嫁”给我爸的事就表述得这么复杂),自此,她古月凤为了叫李家小户改换门庭,指望日后也能出个人物,她半辈子操烂了心,磨破了嘴,可她万语千言的言教,焉能抵得过一个下贱丈夫的身教?上梁不正下梁歪啊!末了,我妈又一次重复了那个她早讲过无数遍的故事,说是,从前有个孩子小时偷东西,他妈不呵斥教训反而夸奖纵容,待那孩子长大成人后,终于就犯下了死罪,可他临上法场前,竟咬掉了他妈的乳头……我妈最后叹,君安啊,假若你日后也走到上法场的一天,那就把你老子李茂达的手指头先咬断!
——噢,好像关于我们军户寨为何被称“土匪寨”,也得略交待几句。传说,在七百多年前的元代,我们军户寨的先祖,本是一群西域异族汉子,他们骑烈马、背弓箭、挎马刀入关后,在东陵境内渭水南岸的太公庄庄口勒马。这个太公庄,就是世人皆知的姜子牙在渭水边垂钓的地方,庄口至今还竖一块“太公垂钓处”的石碑,只是碑上的年干日期已看不清。站太公庄庄口南望,上游十里处,是南庄。太公庄到南庄间是十里荒野的渭河滩,十里荒滩西临渭水的边上,又冷不丁凸出二里长、半里宽的老棱高地,高地正中有一座疯仙庙,故老棱高地因此而得名为疯仙老棱。从疯仙老棱再东去五里,就是东庄(镇)高地。于是,由太公庄、南庄和东庄,在渭水南岸就合围出十里长、五里宽的簸箕状洼地,人称簸箕地。太公庄和南庄是“簸箕”的北沿和南沿,东庄镇是“簸箕”的后沿,“簸箕”口西对渭水。因十里“簸箕”口正中有二里疯仙老棱,所以护卫簸箕地的十里堤堰,当年实际上只需筑八里,正中段的二里疯仙老棱,其实比堤堰更坚固。传说讲,我们的先祖在荒野的十里簸箕地落脚后,一度曾被各古村老堡人蔑称为“野人”。而“野人”们也曾因在民风淳厚的古村老堡抢女为妻,激怒了天上的什么神,天上的什么神就命令渭河河神了发了一场百年不遇的大水,茫茫洪水数十日不退哦……亏得有疯仙老棱的“孤岛”高地,才让我们的“野人”先祖和他们强掳来的姑娘们得以栖身,而那场洪水劫难,反倒促成了“野人”和姑娘们的结合。我们的男性先祖和女性先祖,在“老棱孤岛国”里数十日忍饥挨饿,生死与共,他们没有死,且播下了生命的种子。洪水过后,我们的男女先祖先筑了绕寨防洪的城墙,多年后,他们的子孙又在“簸箕口”筑了十里堤堰。此后,军户寨得城墙、堤堰两道屏障而兴,“野人”血脉在古老的关中土地上繁衍不息,烟火兴旺,到清朝末年已成渭河南少有的千户大寨。“野人”子孙们一代代汉化后,也学关中古风地人修了纪念建寨先祖的祠堂。一九四九年后虽不兴祭先祖了,但寨子党支部、村委会以及后来的革委会在古祠堂大殿里办公了,其氛围就与当年供奉先祖的庄严肃穆感也颇相近。不过,关于我们军户寨的传奇,我还是待以后在其他篇再写吧。
avatar
旷野一只猫
40楼
我妈牵着我,穿过寨子北街,到南街,可我一看见祠堂,浑身就打颤了,我急往我妈身后藏!
我看见祠堂门前,两尊大张嘴的石狮前,站黑压压一片民兵队伍,是握长枪,胸口系草绿色帆布子弹带,腰扎咖啡色皮带,膝盖下还绷着绑腿的民兵。这就是公社书记在高音喇叭里说过的,是从各村调来的民兵。这些陌生面孔的外村民兵,把带刺刀的枪在手里握着,而不像军户寨本村的民兵以往那样——把枪背在肩上。军户寨民兵的枪上,也从没上过刺刀,可这些外村民兵的枪口上,有一尺长的刺刀在雾散尽后的阳光下一闪一闪,雪亮雪亮。我后来读《烈火金刚》、《平原游击队》时,就总以这天的印象,作为对各种民兵和游击队进行联想的形象素材。
祠堂本来早就是党支部和大队部的办公地,但寨人却从不把祠堂称党支部办公室或大队部办公室,人只把这古祠堂称祠堂。
“今黑在祠堂开忆苦会呢。”
“明早在祠堂开斗争会呢。”
“忆苦会”、“斗争会”这样的革命新词,按说应和“党支部”、“大队部”之类新词搭配一起才合适,可军户寨人,却偏就那么不伦不类且落后顽固,就说老一辈人因旧习而难改口吧,可年轻人照样随老一辈人,只把古祠堂称祠堂。其实清朝时的寨主,民国时的村长、甲长、总甲长,一九四九年后的党支部、村委会和民兵营(千户村的军户寨在五十年代成立的民兵机构就是“营”而不是“连”),文革时期的革委会,改革开放后的党总支(已不是一个支部了)和村民管理委员会……种种称谓的村级官员和机构,其实从来都是在古祠堂里公干的,可直到二零一九年,当都市化的大潮席卷到簸箕地,包括古祠堂在内的军户寨所有房屋在一夜间彻底消失前,军户寨人把这古祠堂从来都只称祠堂而没称过别的什么名。
相关阅读
logo
联系我们隐私协议©2024 redian.news
Redian新闻
Redian.news刊载任何文章,不代表同意其说法或描述,仅为提供更多信息,也不构成任何建议。文章信息的合法性及真实性由其作者负责,与Redian.news及其运营公司无关。欢迎投稿,如发现稿件侵权,或作者不愿在本网发表文章,请版权拥有者通知本网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