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卡盐湖记（图文）

一大早，我就离开了黑马河，远离了前一天黄昏时分那匹独自游走，吃草，孤独至极，后来成为我一篇文章灵感来源的，浑身褐黄色，被我臆想为野马的马匹，告别了温暖舒适的蒙古包和刚刚认识的几个西宁朋友，朝青藏高原神秘不可测，甚至危机四伏的深处进发。众生渴慕已久的茶卡盐湖就是目标之一，但沿途粗犷狂野又不失靓丽优美，冷冷清清又不失勃勃生机，悠悠远远却又近在眼前，大气磅礴却又旖旎委婉，漫天一伸手便可抓下一大把的彩云的炫丽风景，才是在青藏高原这片令世人迷恋又疑虑害怕的地域最值得欣赏和解读的元素。
蜿蜒曲折，缓慢优柔，草色不一的长坡，让冷峻，威严，漠然，苍凉的青藏高原显露出少许的温和柔濡，但在中巴即将翻越一座海拔近四千米的大山山口时，有人开始头痛，晕眩，反胃，恶心，呕吐，有个妇人还发生了轻微的痉挛，直翻白眼。于是，这条在青海湖南边的山地中建造的公路原本舒缓的节奏和不大不小的坡度，成了高原反应者难以逾越的“山口”，要是一个陡坡，司机只需加大油门，轰地一声冲上山顶，车屁股再噗噗噗地放出一串比硫化氢和一氧化碳的混合物还厉害的废气，就翻过了山口，高原反应不说就没了，至少是少了许多。几个女游客开始对青藏高原的旅行感到后悔，叽里咕噜地骂这是一个鬼都不想来的地方，简直就是花钱买罪受，早知道这般艰难，就不来了。这使我想起2002年十月在九寨沟旅行时，在熊猫海旁边等区间车的时候，因下雨，人多车少，一个装扮时髦的高个姑娘，操着地道普通话，大骂九寨沟就是一个人见人恨的破烂地方，竟然让她等了那么长的事件，还淋了雨。瞧她跺脚愤怒焦躁的样子，确实够可怜的，男人们怜香惜玉的风度在美得让人感到绝对孤独和绝望的钙化地貌旁边，也丢得干干净净，不顾及那女子，一个个逃难一般冲向区间车的阵势，与上个世纪就是年代在北京上海等大都市挤公交车的疯狂有得一比。好在翻过3900多米的山口之后，又是一道缓慢曲折的，弯度和坡度都不算大的长坡，那几个有高原反应的朋友，看样子也放松下来，症状逐渐减弱，呼吸不再急促，到了茶卡盐湖旅游集散中心时，他们说说笑笑地下了车，可爱机灵的跳羚一般，一头钻进早已在强烈刺眼的阳光照射下等候多时的“天空之镜”了。

茶卡盐湖是青海名闻遐迩的盐场之一，采盐历史悠久，是高原地区人们生活用盐的主要来源。茶卡盐湖的湖底有一层石盐层，从远处观望，整个湖面一片茫茫白色，但因大量的盐结晶积聚在湖水下，因这些盐晶中含有大量矿物质，使其呈青黑色，故称“青盐”，致使茶卡盐湖在阳光下散发出驳杂但又层次分明的色泽。这些青盐颗粒大，质地纯正，味道醇厚，品相优异，深受北方民众喜欢，成为人们烹饪不可或缺的东西，随着交通运输工具的发达，大青盐目前已经销往全国（我平时炒菜炖煮等使用就是大青盐，不过是内蒙古产的，个人觉得比海盐的盐味更纯。不过，四川自贡的井盐品质似乎更为优异）。茶卡盐湖因盛产“大青盐”而闻名。

游人赤脚在盐场之中随意行走，嬉戏，打闹，拍照，或做沉默沉思状，一些看起来像文人的男女，走得很远，孤孤单单地，要么仰望被高原的风和阳光过滤过的蓝天，要么眺望前方，前方是迷迷蒙蒙的云与山，在云与山的交接处，也就是地平线上，那条若明若暗的，有时是青色，有时是灰色，有时则模糊不清的线，似乎就是他们遥望和想象的终极。但这一切都必须立足于银灰色的天空的镜子里，在极端明朗化的光影之下，而苍穹，则在物质的顶端将这一切映在时间里，有没有诗意或孤独的感觉，都是这一块块盐池的涵盖。在盐池中行走，是茶卡盐湖旅游管理部分向游客开放的项目之一。

说实在的，茶卡盐湖确实让人惊讶，将它说成是“天空之镜”毫不为过。咸苦自知的人们从遥远的地方赶来，就是要在他们遍尝了咸苦的人生境况之外，将青藏高原上这一幕让人心醉神迷，灵魂出窍，无以自拔的美景拽到自己的生命中去，没心没肺，恣肆放旷地享受一番。尽管因为谦虚、含蓄、隐忍、内敛和闷骚惯了，要突然将自己的心意心境情绪和思想尽情释放出来，确实不那么自如和充分，看起来那些张开圆滚滚的臂膀做展翅飞翔状，伸出剪刀状的二指做胜利或二货状，迈开大步，挺胸凸肚做豪迈豪爽状，轻扭腰身，挪细碎小步做淑女名媛状，尽管两心相隔却两手相挽做互相倾慕的情人爱侣状，驻足凝视盐湖深处或碧蓝天空做忧郁思虑状，弓身撅臀，用传统机械相机或当代单反相机摄入所有美与个人审美倾向的艺术家状，等等，都显得做作，拘束，忸怩。这样的场景自然是喧嚣的，乱糟糟的，虽说从旅游开发来看，无可厚非，但怎么看都与美，与到青藏高原来寻求心灵安居之地，让身心得到最大程度的洗涤和安抚，相去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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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这仍然是一种臆想，假想。这种臆想或假想中的所谓灵魂的净化，精神的锤炼，站在海拔最高的地方触摸距人类身心最近，也是最低的白云、蓝天、飞鸟飞翔的痕迹、永恒的空气和史前的梦，远远甚于真实残忍的生活和高原不由分说的严酷，更高于人们苦心孤诣地远离内心和自省的所谓自我。原本习惯且擅长在极端之间寻求平衡的，以中庸主义作为自己处世为人的人生哲学的人们，突然要从现实和市侩得让人烦躁不安的文明发达区域，到另一个极端的环境，实现一次身心、处世、文学、艺术和哲学方面的飞跃，渴望在青藏高原接受心灵的洗礼，从而让自己的方方面面实现质的改变。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其实，要是我们真真心心地活在我们所谓的文明社会里，不要装模作样地在青藏高原上大呼小叫，翩翩起舞，狼奔豕突，肆意妄为，一切并不显得那么糟糕。但是，请看看那些大摇大摆或鬼鬼祟祟地在无人区随便出入，毫不顾忌景区自然保护法的行为，比身陷庸碌的现实社会中还让人感到厌憎。文明社会里人与人之间虚假的行为模式，虚伪的信赖，虚设的快活，如果不从自己着手，进行深刻的反省反思，不检点自己的行为，一旦蹿上了青藏高原，甚至飞升到珠穆朗玛，乃至足迹遍布南极洲北极圈，也仍然是闻名世界里的那一套。不把虚伪当交际工具，不将虚假当成信条，不当虚无主义的传声筒，在责任和义务担当的范围内不虚与委蛇，不虚设心灵、道德、素质、品格，文明世界自有文明世界的好处，青藏高原才有青藏高原的魅力。

没有几个人能从人烟稀少，高寒低冷，生活窘迫，山川横阻，黑云压顶，狂风呼啸，飞沙走石的高原山地中，体现出足够的悲悯情怀，并对所谓的灵魂接受洗礼，生命接受考验表现出一个真知灼见着最该有的冷静和独立思考方式。孤独是高原山地的特质，而人类是无法抗拒孤独的，绝大部分分享了现代物质文明的人，不过是习以为常的生存依赖者，或者是互相抱着取暖、之后又互赠厌憎的群居者，甚至可以这么说，他们不过是一群达到高度社会化、文明化、理性化和虚伪化的超级寄生虫，或自以为是的低级共享者。到青藏高原来，大多不过是跟风，或闲得无聊，或钞票太多，得找地方和时间花出去，或显摆，卖弄财富和知识文化，或寂寞了，无聊了，要出来散散心，或追逐某种臆想和假想中的人事，生活方式，自救形式。只有少数人，能够超越这些假想和臆想的美或心灵的建构模式，却又不是中庸主义者和旅游文化的积极助推者们追求的那种凡庸的精华们极其擅长的、将虚伪虚假与文化知识融合在一起的行为。

没有几个人能在青藏高原做到真正的灵魂出污，自我拯救，达到自由自在，超脱于物外的境界。转经筒转动的是真正的有信仰的人的前生后世，但对于没有信仰的绝大多数山外来客来说，他们一次次企图通过旋转转经筒，达到祈祷和祈求的目的，不过是一种庸常的行为。没有人，即便是深深陶醉在信仰之中的善男信女，都不会去干涉这些外来者转动转经筒的行为，但严格说来，他们的行为不啻为一种冒犯，亵渎，比如，很多人伸出手触摸转经筒表现出的稀奇神态中，就夹杂着一丝丝轻佻或轻慢。只是真正的信仰者心胸开阔，往往以善待众生的心怀和神的名义，宽宥了这样的行为，并将这样的行为看成是一种修炼，修为，是对灵魂的一次次深情触摸，是对信仰的一次次凝眸，是对神灵的一次次靠近，也是对他们身心的一次次解救。我看到过一个满目忧郁的女子，一次次地转动着转经筒，并不理会游客诧异的眼神。那一刻，或许信仰的光芒已经照到了她的内心，她的忧郁和固执的行为，或许就是进入那个她神往了许久的天地的理由。但这样的情形不多，我们见得最多的，还是无数双浸渍了太多物质世界灰尘和细菌的手，轻描淡写，随随便便，甚至浅薄无比地在被无数跟他们一样的手磨得锃亮可鉴的转经筒上滑过。

没有几个人乐意在盐质极佳盐度极高的茶卡盐湖里思索美，在众生企望的青藏高原上思索生命，他们只愿或只能身在比蓝天本身还具有无穷诱惑力和诗意特质的盐湖中，获得快活是唯一墓地，他们不愿意或不能从美和生命的角度真正进入深邃的“镜子”之中。镜子的实用功能和美学功能在茶卡盐湖达到了完美的统一，世上很难找到这样独特的“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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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子深处，不仅仅真切清晰且形象生动地呈现出芸芸众生的那一张张脸孔，而且还有坚韧的生命，不屈的意志，不绝的意念，还有世界的声音，历史的底蕴，天地的敌视与和谐相统一的景状，有古老的梦，还有年轻的声音，有质感优异的色泽，有大块大块的文章，还有温婉细腻的爱恋和机械或单反相机的像素，钞票，政绩，颜面和并不确定的未来等。盐能进入生命的内腑，让生命获得最持久的养分，让生活获得最高的质量，让感觉获得最鲜美的味道，它的每一颗粒，都是生命的结晶，它最具强度的咸苦或美妙，都让生命保持最高的鲜度，甚至信仰获得最佳的胃口。当它们与水，与青藏高原的孤独与纯粹，与超然于世外的洒脱与大气，组成一面能反射心灵与梦之光的镜子，我们就获得了诗歌的青睐，神的指引，从而变得宁静致远，在无数个孤独寂寞的时间段和空间段里，从我们自身开始质疑、批判。

茶卡盐湖是天空在青藏高原上的反影，或者说是蓝天缩小了自己的面积，落在了青藏高原一隅，让它独享与它共存的殊荣。
日月星辰，不过是生命与梦之盐在另一个世界的卓美呈现。白云涵盖了盐最为优良的质地，最为纯正的色泽，最为上乘的状态，最为悠远的意境，最为魅力的形式，从而成全了流浪者无尽的漂泊，孤独者拥有的王者大气，性情中人从不夸饰、臆造、虚构和假想的性情。

就像儿童是人类的过去，而不是未来一样，茶卡盐湖是青藏高原的深远而澄明的过去，而不是不可预知和随意猜测的未来。儿童全真地呈现了人类文明进程的黄金时期，从而在今天成为物质世界里人们追念和抒情的对象，但没有人愿意成为真正的黄金时期的人，拥有儿童的心灵，像孩子们一样无拘无束地生活，因为黄金时期，或许并不有大量真正的黄金或代表黄金的一切物质财富，包括纸币，迷恋和抒情，它们不过是在理论上的附属，在灵魂失落的感觉上涂抹的一层金粉。由此，我们在对待诸如茶卡盐湖这样的美妙之地的态度和理念上，无疑跟对待儿童是一样的。
人们对儿童流露的关爱与赞赏，不过是对身陷成人世界疲惫和厌恶的反向呈现，并非就是真的要让自己单纯、天真和坦诚。
人们对茶卡盐湖呈现出的无比的爱与迷恋，不过是对身处文明世界的痴迷与追索的另一种毫无诗意、爱意和真诚度的表达。欲望得到满足，双足在盐池里得到最为充分的消毒，并让茶卡盐湖在像素中得到全方位的显影，心灵暂时获得阳光和高原的双重抚摸之后，人们纷纷离去，茶卡盐湖不过是他们日后的抒写或吹嘘的材料而已。景区门口各式各样的豪车和沉迷于商品经济怪圈之中的人们，从不掩饰他们青藏高原之下，茶卡盐湖之外的品位和认知。剩下天空，流云，山野，盐湖，含盐度极高的风和晶莹剔透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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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哈尔滨等地，冰雕成为其地域文化和艺术的一面旗帜。在四川蜀南竹海等地，竹雕演绎了翠竹与人之性灵之间的关系，令人叫绝。无数地方上的能人，根据树根的原始形状琢磨出的根雕艺术，似乎是大自然最为本真的性情与人的悟性之间的完美融合。沙漠，水边沙滩，沙雕便成为艺人拿捏技艺的伟大成品，我在宁夏的沙湖，海南的一些海边，见到过无数沙雕，那是凝固艺术的松散呈现，却因为造型的逼真和创作的随意与严谨的辩证关系，成为很多艺人争相创作的方式。除了这些艺术形式，在茶卡盐湖，还有令人过目难忘的盐雕。据说最初在茶卡盐湖进行盐雕创作的是，是号称“沙雕兄弟”的张伟康张永康兄弟等八位国内响当当的沙雕艺人，当时的作品主要有《美人鱼》《盘古开天地》等，成功地将昆仑神话和西方古代神话等题材，建筑、体育、绘画、雕刻等元素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其实，盐雕艺术跟沙雕艺术在技法上有诸多相似之处，也是它们与根雕、冰雕、竹雕和泥雕等雕刻技术最为明显的区别，只要熟练掌握了沙雕技术，盐雕一般就能驾轻就熟，反之亦然另。另外，沙雕盐雕艺术跟绘画、书法、雕刻等艺术不同的，它们不完全是一次性艺术，随时可以根据创作的构思和意图进行修改，甚至推翻重来，跟沙画艺术最为接近，尽管绘画书法等也有可能进行修改，但本质上还是有区别的。因此，我莅临茶卡盐湖的时候，看到的盐雕群，主要以西王母，铁木真（成吉思汗），卧佛等，另外还有一座纯汉白玉打造的茶卡盐湖女神雕刻，颇受游客喜欢。

兴之所至之时，我将茶卡盐湖，盐雕群，在盐池中肆意释放情绪的游客，在盐雕群前面摆出各种姿势拍照的人，天空，雪山，湖边葱翠的草棵，一时难以见到的飞鸟，以及这面诗意表达范围内的“天空之镜”，看成是艺术与艺术家之间的一次并不平等，而且极其寡味，没有情趣和灵性的对话。这并不有损于艺术和艺术作品本身，也没有轻慢受众的意思，游客对于旅游项目的参与和喜欢与否，并不严格规范于艺术活动之中，人们只需游玩的兴致，随意而然的来去，只需实实在在地存在于生活之中便可。只是因为人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在大自然面前，是非常捉襟见肘的，人们才如此这般地倾慕大自然的创造和企图接近甚至超越大自然的人的创造，才有了宁愿踩碎天空的镜子，宁愿在那些造型艺术泛滥的成品跟前装着很舒服、幸福、优雅和在行的样子拍照。这样的沟壑制作了鉴赏和创造之间的不平等，才造就了艺术家，而艺术及其作品本身，不过是一件件摆设而已。

参与艺术创作的人，都必须拥有才情、思想和对孤独的卓越感受，拥有它们，艺术就有了雄厚的基础，也就成就了艺术家。没有戴上艺术家这顶桂冠的人，依旧是艺术的创造者和鉴赏者，但因为实际效果或市场效应的限制，他们将自己和艺术带向了大众化的境地，甚至直接面对功名利禄，大摇大摆地进入市场，接受审评、揶揄、讥讽、批评、鉴赏，承受物质与精神互相鄙视又互相追随的轻轻重重。但这些艺人及其作品未必就是凡庸的精华，未必就是失败者，那些所谓的艺术家的作品，未必就达到了伟大艺术应有的境界。这不仅仅是技巧问题，还有思想、人格、品位和尊严等问题。

艺术紧跟时间，它们是时间的记录者，发现者和表现者。艺术可以紧随时代的步伐前行，但不必成为时代的代言者和歌颂者。艺术家的个性魅力，其作品独一无二的风格，与之心手相连而制作出的伟大的风范，是独立的。一个诗人，作家，艺术家和真正的旅人，如果没有建造自己的精神家园，是可怜的。时间和空间的无限可能性与极其个体化的创造性，让文学艺术家获得了更多的表现方式，但它们始终围绕着它们的心性、个性和思想而转动。

遗憾的是，我们见到的大量的沙雕盐雕冰雕作品，是缺乏独特性和深刻的思想性的。他们的题材最大限度地嫁接或假借了其他艺术门类，因为缺乏对自我、对人生、对生命的深刻思索，因为急就，因为匆忙草率，因为满足大众化的审美口味，因为旅游开发，因为钱财或乌纱帽等原因，他们在有意无意间就舍去甚至抛弃了文学艺术最为可贵的品格：生命意识和思想性。

我继续思索着。
拥有生命本体意识，艺术家的创作就最大限度地接近了大自然，从而使自己超越艺术本身。在此基础上，他们不停地进行新的创作体验，并通过思考创造新的艺术，颠覆所谓的权威，他们孜孜以求、苦心孤诣艺术的思想性能便获得了最为自由且博大的空间。如此一来，艺术又大于或高于自己，甚至大于或高于生活，乃至生命。

我想到了宗教。宗教和艺术是距离人的灵魂和精神最近的两样东西，它们与哲学，成为文明的三大组成部分。但我们经常在城市乡村野山莽林中见到的艺术，在无数寺院等场所见到的宗教仪式及其艺术，却始终与人心人性隔了那么一层，甚至原来越远。换句话说，人们只是将宗教信仰看成是为自己带来某种物质或精神上好处的东西，结果流于形式，多数人在寺院或道观中的祷告等仪式，不过是一种秘而不宣的乞讨而已。当一切流于形式，或仅仅从知识结构，蝇营狗苟等方面去认识宗教信仰，而不是从文化文明的层面去认知它们，由此衍生出的诸如教育、文艺审美活动等，不仅达不到文明必须要有的高度，甚至大方向都跑偏了。

我不信仰任何教义，这给我提供了足够的时间、空间、冷静度和观察的可能性，但我从未被哪怕一次的寺院或道馆中的祷告活动感动过，自然，在诸如茶卡盐湖这样的旅游圣地的地方，面对许多看起来技巧精湛的艺术作品，我除了保持足够的谨慎和质疑之外，并没有足够的收获，即便是单纯从艺术创作的角度去欣赏它们，但还是很难，因为文学艺术创作和鉴赏活动，都是在心灵、精神世界中的历险，没有足够强大的心灵力量，丰富的阅历和独立思考能力，创作和鉴赏都不是“安全”的，而且是永世孤独的，智慧、心力和精神，跟尘世和尘世中人便会越来越远。

是的，我们就处于这样的时代。当人与人心与心之间横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或心灵业已上锁时，不管时做房奴做得跟乌龟一般缩身于狭窄房屋之中，还是携家带口或单独一人外出游玩，希冀将心灵贴近大自然，也就是那句俗不可耐的接地气，都没用。心都死了，行走的自然就是一副没有灵气和诗意的骨肉架子。对大自然、对生命、对人本身、对自己都失去了心灵的感动和爱慕，所谓的游玩、接地气、与大自然一同生死，也不过是形式而已。
在茶卡盐湖，一一欣赏完一组组的盐雕之后，也脱鞋脱袜在浓度极高的盐池中走走停停，体验了盐与人之间的关系之后，我得到的也是这样的感觉。

这面天空的镜子，在当代世界的嘈杂和利益至上的观念之中，或许能照见人类的脸相和心机，然后保持着真正懂得美的人所具有的品格：沉默。我相信，它是有灵魂的，所有伟大的艺术和艺术家，所有朝圣者和以个体对抗整个人世的漂泊者，所有谙习孤独的境界对于孤独的人的意义的人，都将灵魂看成是精神的另一种说法。
即便面对这样那样的镜子，人类在繁复的心机唆使下所从事的大多事业，往往只通过大脑，通过表象，却很难通过精神，更难做到咨询一下灵魂。
茶卡盐湖，并不需要精神赤贫者的惊呼，灵魂破碎者的赞美，居心叵测者的研读。
造化弄人，抛开开采盐池等实用主义物质意义上的元素，茶卡盐湖也弄人。它让所有不管诗意不诗意地活着的人，到这里来，全都活泼起来，兴高采烈起来，美丽起来，诗意起来，像真正懂得美的人一样，陶醉在这面镜子的各个角落，有的则进入了它的深处，就不知道他们看到的是大自然卓越的创造力，还是最让他们在镜子之外感兴趣的秘密或密谋。茶卡盐湖笑眯眯地望着他们，一时间成为互为依恋、互相吹捧又互相隔得远远的精美构图，无论比列，色相，高光，暗部，明暗交界线，乃至固有色等，都无可挑剔。在这里，造化从运气演化到艺术气韵和人的多面呈现，从而让盐湖成为真正抽象的美，而人还是人，俗气、伪装、附庸风雅和叽叽喳喳的人。

这确实是一面精美到极致的属于天堂的镜子，但同所有达到极美境界的人和物一样，它无法掩饰与生俱来的，带着古老色彩的忧郁气质，并让那些痴迷于美，为美而甘愿付出一切代价的人，从此拥有了一个与山下物质世界对峙的梦，并且炮制了一场灵魂与灵魂只能具有唯美意义的约会。
这场约会像明镜一般照到了我，在离开前蓦然一回首，便想起了你，阿鲁耶达，便有了深远得不可追逐的忧伤，也就有了下面这首诗。
多年以后，仍然无法了结那场缘分，只能以这首诗来结束那场业已结束却始终不敢以结束来命定的旅行。
茶卡盐湖
这些白色的血液冒着咕咕作响的阳光
多少年来被撕裂的风也渴望沉尸湖底
古老的不是青藏而是盐
是被咸涩的云朵缝纫的天空
茶卡，你的盐是一颗颗受精的卵
让众山在刹那间白了头
身影——这忧郁的时针将停止转动
孤独已将时间卤成镜子
这是一场约会。失败者
比盐还冰冷的美仍然深不可测
那就让喧嚣清零
预言结晶，不是大海，就是祷诗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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