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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长篇小说《喜相逢》(青春成长爱情职场……书已写完,定期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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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长篇小说《喜相逢》(青春成长爱情职场……书已写完,定期更新)

周游202020
1楼
一. 那一天 (引子)
房间很小,却开了一扇大窗。
窗外风景,看了十来年。
盛夏流火,山城重庆正是最难捱的时候。好在校园绿树成荫,加上学生放假,总算不那么嘈杂。
午后人声渐歇,窗前一面圆镜里映出一张年轻的脸来。
双城十八岁,还不太会化妆,她有一支地摊上买来的眉笔,毛线钎子那么细,一头黑色,一头褐色,稍不留意笔尖就会在眉骨上碎成粉。另外有一管散发着膏药味的口红,还有一小盒用来遮盖青春痘的“永芳”珍珠膏,仅此而已。可当那些廉价的色彩被指尖轻轻涂抹开,镜中的脸庞便如花朵一般悄然绽放。
那脸是比鹅蛋稍尖,较瓜子略圆,鼻梁高挺,嘴唇丰润,一双杏子眼清澈灵动,比寻常的美更添了一种摄人的神采。如此鲜明的五官拥挤在小巧的脸上,乍看有些突兀,仿佛哪里失了和谐……可正因为那点特别,又生出一种分明不让的艳来。
双城的出挑,倒不在美,归根结底,是一脸的聪明做了底子。
小楼建在高岗上,临着悬崖。目光和窗外风景之间,隔着一棵庞然的大树。树冠覆过了楼顶,透过枝桠,望出去便是浩荡的嘉陵江。这个季节,江水磅礴而浑浊,常常是在上游的洪涝之后,夹着泥沙和漩涡,匆匆奔流而过。隔江对岸,是蔓坡而上的农田,晴朗的时候,能看见菜农在阡陌间耕耘、行走。
三楼朝北的这个房间,约莫七八平米。滴水不漏地塞进了单人床、五斗橱、书架和桌椅。多年没有粉刷过,墙面早已斑驳,但水门汀的地面,却擦洗到发亮。窗户敞开着,两扇窗之间拉了根细绳,墨绿色的布帘就搭在绳上,通风,透亮,多少有些遮挡。
摆设都很陈旧,台灯也是家家户户俱有的式样。倒是桌边墙上,贴着几张微微褪色的风景摄影:有绿野木屋的农场,有繁花掩映的别墅……正中间那张是一排漂亮的洋房:粉红、浅黄、淡紫……精致得如同积木,屋前草坪青翠,背景则是一座摩登的西洋都市。
这是双城最爱的一幅,从过期日历上小心剪裁下来,一直就贴在书桌对面。她在心里为自己挑选了其中一间蓝色的阁楼,然后每晚对着那美丽的窗口,幻想身在其中的种种生活。这一秘密的的娱乐,消磨了她无数的光阴。
一块抹布就能将这七八平米的天地擦洗干净,然后剪开两个塑料的可乐瓶,拿下半截蓄了清水,插上早间从菜市场买来的鲜花,总不过是太阳菊,蝴蝶草之类,被卖菜的农民从歌乐山上随手采来,别在箩筐边,顺便卖个五毛钱。两瓶花都靠窗摆着,在炎热的空气中,浮过几缕幽香,小屋里便似偷得一分清凉。
对着镜子展颜一笑,算是定了妆,双城站起身来,一边用圆柄刷梳着如瀑的长发,一边往门后挂钩上取过一件簇新的连衣裙。“虞美人花那种红”,她总爱这么形容,得象纱,象花瓣,象蝉翼一样轻薄透亮的红色,穿起来才不会笨拙……所以当她跟小姐妹在百货商店一眼看到这段红色乔其纱的料子,就立刻抓了过来。其实没人会跟她抢,那样的红色,在别的女孩看来,是嫌太扎眼也太俗气,大夏天的,烈日底下瞧着,就跟失火一样。但双城不怕,这正是属于她的颜色。大人们说,襁褓中的她,看见红色的物件,就会笑起来,这喜好恐怕是天生的。
那个时候,重庆街面上的流行总是比电影和杂志慢了半拍,双城恨铁不成钢,常自己在纸上前前后后画了样子,找相熟的裁缝做出来赶着穿个时髦。但毕竟是街坊土裁缝,等衣服穿到身上,往往荒腔走调货不对版,难得这次因为暑天生意不好,师傅得闲用了心,剪裁妥帖,针脚细密,拿到手一瞧,竟比那商场里挂的还要精致几分。带褶的V字领,贴身地裹住了挺秀的胸脯,袒露着清瘦的臂膀,两指宽的丝带束起纤细的腰肢,裙摆叠成波浪的同时,恰到好处地及膝而止,露出一对修长的双腿……双城的身材是要比她的脸蛋生得更加无可挑剔。这条谋划已久的连衣裙,突显了她身体的每处优势,对一个高中毕业生来说,虽显得张扬了些,但对一个好不容易熬过高考的准大学生来讲,这点奖励,实在也不算出格。
念书并不是双城的强项,好歹凭最后一年的复习,跌跌撞撞挤进了专科线,加上是本校教师子女,托了招生办的熟人,勉强把她塞进了一个新开的外贸专业里。父母觉得这结果并不争光,双城却是满天神佛谢了个遍。她心里有数,这回数学好歹及了格,没有把她拽下基本线,已是大幸。专科就专科吧,好歹也是大学生,何况就算本科生,毕业以后又有哪个不是自寻出路?放榜后的这个暑假,她松驰下来便蒙头大睡,转眼已经过半。这两天楼上邻居家的儿子,跟人合伙弄了个校园摄影室,看双城漂亮,便撺掇她去做模特儿。
做模特儿这种事,对有几分姿色的女性来说,是人生必不可少的经历。一幅放大后挂在公共橱窗里的照片,犹如一张美貌的文凭,有着可以终生回味的甜蜜。这样的趣事,双城自然不会拒绝,但男女外出拍照,多少带有恋爱的意味,况且邻居家的儿子,她是从小没放进眼里的,打定主意便约了小姐妹静融同去,说是拍几张高中毕业的纪念照。事实上,双城无论做什么事,都是有静融作陪的,她俩形影不离的时间,算起来跟两人的年纪也相差不远。
这个时候,静融正在来的路上。她父母工作的制药厂就建在嘉陵江旁,比邻的还有玻璃厂、造纸厂和缝纫机厂,一字排开,占据了悬崖下的地盘。从她住的工厂宿舍走到悬崖顶上的双城家,得经过一段叫十八梯的坡坎。不知道为什么,重庆这地方,把凡是从江边走到上城的梯坎路都叫做“十八梯”,谁也不知道整座山城到底有多少十八梯。这些十八梯蜿蜒无尽,世世代代划分割开了下半城的杂乱和上半城的端庄。
静融每日走的这段十八梯便是如此。盘旋而上的阶梯旁,一段是厂里那些破落户低矮失修的平房,另一段干脆就是篾条竹席搭建的工棚。梯坎上污水横流不说,工棚里肮脏的被褥和汗流浃背的人体散发出热烘烘的臭气,熏得她路过时只好屏住呼吸。很多次,只要稍稍放慢脚步,工棚里就会传出不怀好意的口哨声,她是瞧也不敢往里瞧,赶紧向前一路小跑。
怎么也得有好几百步梯坎的这段路,静融总是不歇脚,一口气爬到头,再穿过一条窄窄的小巷,登上最后几步台阶,眼中突然绿意清爽,屋舍俨然,仿佛另一个世界呈现在她面前……对于这座被周围工厂高高托举起来的校园,她和双城一样熟悉,每个角落都有她们儿时玩耍的足迹,但在心底,她却从未真正属于这里。从自己家到双城家这十五分钟的一段路,似乎把她和她的好朋友划定在了两个不同的圈子里。
小的时候,这并不是问题,只不过黑咕隆咚的冬天清早,或者烈日当空的夏日午后,她得提早一刻钟出发,顺路叫上双城一起去学校……但随着两个人渐渐长大,她开始越来越讨厌站在双城楼下,大声地喊她。有次中午,她刚喊了一声,楼里某扇窗户背后,便有个女人用普通话嚷嚷道:“中午大伙儿都要休息,这谁啊?天天喊!年年叫!太不懂事了!”
没有人再出声,也没有人探出头来看热闹,连双城也没有。静融孤伶伶地站在楼下,突然觉得无地自容……从那以后,她便只是准时到楼下等双城……再后来,双城若是太磨蹭,等上几分钟,她就走,双城会在半路追上来,浑然不觉的样子,仍是一路说笑。“她才不在乎呢,”静融有时这么想,但她什么也没说。
静融高考落榜了,这是意料中的事。她本可以上技校,然后进厂找一份工作。附近工厂里大部分的孩子都是这样,但静融不要,爬了这么多年的十八梯去上学,她不想自己的人生又变回下半城的模样。可是,下一步往哪里走,她也不知道。虽说双城正陪她一起研究各个夜大招生的简章,但家里人对她继续念书,却不抱什么希望……那么以后,不用再等双城一起上学了,她们同窗的生涯将到此结束,双城会在大学里认识新的朋友,想到这个,静融感觉一阵难过。
两点整。她象平时一样,停在楼前那棵大树下,胸口喘息不定,鼻尖上覆着一层细密的汗珠。一抬头,双城正在三楼上朝她挥手,整个人艳得,象一朵虞美人花开在窗口。
校园大到几千亩,在双城看来,都是她的领地。从前这里几乎没有一处空阔,全都被树丛,竹林,池塘和草坡覆盖着。很多地方派不上用场,就篱笆一围,任由荒草野藤疯长,成为万物的天堂。孩子们穿梭其中,编织着各种各样探险的理由,追逐、嬉闹着,从儿童变成少年。
北面的楼房都是三十年代的民国建筑,雕梁画栋颇具园林之风。双城九岁开始读《红楼梦》,暗暗将校园各处照大观园中的景致命名起来自得其乐。暑假里学生散去,偌大的校园空寂下来,双城徜徉其间,幻想自己是领了差的小丫头,怎么一路出了怡红院,分花拂柳过了沁芳闸,再往潇湘馆而去……后来看了《乱世佳人》,她又觉得这里就象花果飘香的陶乐庄园,而她是骑在马上的贵族小姐,站在高处望着道上不相干的行人,并把他们全都想象成自己的仆从。
校园东边有一处很大的湖泊,湖心岛上花木葱茏,掩映着水榭亭阁。再往南去是学生宿舍,双城很少涉足,她幻想的国度止于湖畔。沿着湖边的斜坡往上走,穿过一片腊梅花圃,校园东北角上,有一处露天电影院。这里曾经是每个周末人们聚会娱乐的地方,如今早已废弃,舞台也坍塌了一角。园中青草没足,常有人抄此近道走去东北角校门之故,其间可见一条小路斜穿而过。在这条小路曲折的中段,立着一棵古老的洋槐。双城记得这棵树,是因为小时候全家去看露天电影,父母嫌前面人多嘈杂,总是带上根条凳,一家人坐在斜坡上远远观望。大人们每次都会从这棵洋槐树根的缝隙里,掏出几枚预先藏起的石头,好将板凳垫得平稳一些。
双城觉得这块荒芜的园地,有一种独特的美丽,她一直想把它拍下来,今天正好得了机会。站在洋槐树旁,她想起夏天的晚上,这里曾经嘉年华般的热闹。电影开场前,男孩子们都在山坡上疯跑,女孩儿们则聚在一起,采花斗草,比赛用裙子转出飞旋的花朵。双城那时候是个特别安静的小姑娘,乐于站在一旁,观赏同伴们的游戏,而她自己所有的主张,只藏在脑子里没完没了地幻想……天黑下来以后,白色的大屏幕会突然发亮,一颗红色五角星在蔚蓝背景上散发出万道光芒。仿佛一声令下,所有的孩子都尖叫着散开,跑来跑去寻找各自的爹娘……双城想着那样的夜晚,连同那样的童年,是再也不会回来了。她纵然年少,竟也生出一丝惆怅。
静融今天穿了件普通不过的白色T恤,束在灰色绵绸的裙子里,倒比平日更显得素净。她中等个头,皮肤微暗,眉眼生得十分秀气,所以扬长避短,衣着一向比较清淡。相反双城则仗着高挑的身材和雪白的肤色,每每穿得明艳夺目,两个人走在一起,倒有种参差对照的好看。
今天从一见面,双城就不住地埋怨:“不是讲好你也穿那件新裙子吗?说好的,又变卦。”前几天双城做那条“虞美人”的时候,静融也跟着裁了条裙子,都是双城画的图样,但在静融的坚持下,样式保守了许多,添了小圆领不说,还遮住了肩膀。衣料选的是静融喜欢的水蓝色,原本是她最有把握的颜色,可穿在身上,静融还是暗暗觉得不妥,怎么看都嫌乡气。“昨天刚洗了,走的时候还没干透。”静融笑着解释。她知道今天出来拍照,双城必定精心,越是这样,她越是要穿得随便一点。没有比赛,就没有赢家。
“我看静融这样很好,人家跟你风格不一样。”邻居家的儿子黄涛,比她们大着三四岁,架着眼镜的长方脸还算端正,但在双城看来,也就是端正而已。不知何时起,凡有男生在场,身边的静融就会显得与平时有些不一样。双城深知那种矜持和柔软,除了羞涩,还另含着一种较量的气场。与其说是因为某个不值一提的男孩,不如说是因为双城在旁的份量。双城一早就明白了这点,她既不肯掩藏光芒,就必须选择原谅。
午后室外的光线还是嫌太强,他们胡乱拍了些,差不多要离开的时候,双城突然提议到:“静融,你来帮我拍一张。”“看来是信不过我的技术啊!”黄涛一边说,一边将他的宝贝像机从脖子上取下来,伸手挂到了静融身上。整个下午唯一亲近的机会,他没有放过。双城站在洋槐树下说:“心里有感情,才能拍出最美的照片。静融对我有感情,不象你,敷衍了事,照本宣科。”
太阳底下晒了这一阵,双城有些发热,掏出一根绒线皮筋,伸手到脑后,三两下将密实的长发拧成一个松松的发髻,颀长的脖颈,瘦削的肩膀于是袒露出来,整张脸顿时明亮了许多。原本刺目的光线被洋槐的树荫滤过,柔和地晕开在她微微发红的脸上,几缕碎发拂游耳旁,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秋水晴滟,波光闪漾。一阵风吹过,青翠的草坡细浪翻卷,宽阔的裙摆轻轻飘扬,正如风中摇曳的虞美人花……静融从像机镜头里望着微笑的双城,屏住呼吸,按下了快门。
打发走了黄涛,双城嚷嚷着要去校园冷饮部喝杯“摇摇冰”。从园子另一面出去,是学校的沿江马路。沿江路中段有一座古风建筑,大门口立着石狮,飞檐下蹲着金猴,远远看去倒象一座巍峨庙宇。最早那里是理学院的办公楼,这几年世风重商,经贸专业格外走俏,学校看在收益份上,便拨出这栋百年老宅做了经管系的大本营。双城小时候是惯了在这楼里玩耍游戏的,所以每往门口经过,嗅到那种陈旧地板散发出的亲切的气息,便不由慢下脚步,仿佛听见有孩子“蹬蹬蹬”踏着楼梯,飞快地穿堂而过。
“来看这个!”静融指了指楼前朱漆圆柱上贴着的一张布告。大约意思是说经管系跟本市某旅游公司合作,甄选并代培涉外导游云云。
“这不是双城吗?”正看着,一个阿姨模样的胖女人叫住了她们。“龚孃孃。”双城连忙招呼。
“真是女大十八变,”龚老师喜滋滋地打量着她问道:“怎么,你也想报名读这个?嗯,不错,我看你是块好料子!要不,进去填个表?”
“我倒想跟您去呢,可下个月一开学我不还得上课吗?”
“人家也招大学生做兼职!”这龚老师和其它从事教务的老师一样,对系里的创收项目有一种毫不遮掩的小商小贩的热情。絮絮叨叨介绍了一大通,末了凑近双城,压低了音量道:“我跟你说,这家公司实力可不小,台湾人开的,上千万投资呢。培训完了,都是去豪华游轮上工作,听说收入比空姐还高!机不可失啊……”正说着,楼里有人叫她,龚老师朝双城又使了个激励的眼色,这才转身进了楼。
她一走,双城便一把抓住了静融:“读这个岂不比上夜大好?”“我不行,人家要的是大学生。”静融轻轻挣脱着。“你没听龚老师说吗?也面向社会招生的,反正培训完了一样上岗,你不是说你们家就想你找份工作吗?”静融迟疑着,“游轮”、“导游”这些新鲜的字眼挑起她兴趣的同时,也让她感到莫名紧张:“我真不行,导游得能说会道,我又不是你……”她本能地退缩。
“我也去呀!这样我们又可以在一起了。”双城的一双眼是要比她的嘴更加能言善辩,晶莹透亮中含着一股灼热的力量,由不得人不信她。静融被她这样热切地望着,便感觉心底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一样。她知道她无法拒绝,一旦双城决定的事,她最终都会跟从,她们一直是这样。
两人并头在一起,仔仔细细又重读了一遍通告,确定这是一个面向普通高中毕业生的委培班,在校大学生也可以做为假期兼职导游一同上课。按照她们的理解,前景如果真象龚老师形容的那样,那么除了有半年时间一起学习之外,将来还有希望在同一艘游轮上工作,这对两个同窗已尽,却仍然渴望长相厮守的女孩来说,简直就是天赐良缘。
报完名从楼里出来,两个人的手紧紧挽在一处,双城悄声笑道:“十拿九稳了,我刚偷看了一眼报名表,上面有些照片真叫难看!”“好多人是不上照,哪能都象你,巴掌脸最占便宜。”静融压抑着兴奋,感觉手心出了汗,却又不舍得放开双城,她握了握这只娇嫩的手又说:“还记得吗?那年逛陈家湾的旧货市场……”双城笑着打断:“当然记得!”那时她们也得有十五六岁了,集市上人一多,还是习惯手拉着手,给一个摆摊儿的汉子看到,便粗着嗓门打趣说:“还怕走丢嗦?手牵得恁个紧!”臊得俩人啥也不敢再看,赶紧跑开,笑了一路回去。
既有这等喜事,双城和静融便决定晚上找地方好好吃一顿,似乎突然有了一大堆的未来,值得她们细细商量。小时候俩人手里的零用钱仅够在放学的路边买个烤红薯,辣藕片,等长大一点,便一起去吃酸辣粉和砂锅米线,如今成了大姑娘,家里给的用度宽松了些,终于也下起了馆子。最常吃的是火锅。重庆管那些从装修到食材都特别简陋的火锅摊子叫“麻辣烫”,价钱自然也是最便宜的。学校沿江路旁,就开了这么一两家,都是工友家属操持的。进了门,下得几步台阶,是一个山崖上突出来的平台,露天搭起塑料顶棚,遮阳挡雨,棚下摆开十来张桌子,头顶拉了电灯,可以赏得对岸夜景,也可以享受路过的江风。学校不让摆摊,店家怕被人撵,通常只做晚上的生意。等天色暗了以后,才悄悄挂出“麻辣烫”的牌子来。晚自习结束的大学生,尤其是那些恋爱中的小情人,总会进来烫上几份荤素小菜,缩在角落里亲亲热热说会儿话。双城家就在沿江路尽头,离着不过一两分钟的距离,可她还是常跟静融来这里解馋。反正晚自习结束之前,位子一般都空着,所以人家也不介意她俩一聊就是两个钟头。
于是照例在靠近崖边的位子就座,双城要了鳝鱼鸭血午餐肉,静融觉得跟双城在一起,自己最好再苗条些,便只点了豆皮藕片海白菜。双城觉得不解馋:“要不再来份耗儿鱼?”“这就够吃了,点了鱼我又得帮你理刺,烦人。”双城比静融小一岁,从小到大便有了撒娇的资格。静融总是一边照顾她,一边埋怨她,俩人的情形,倒象一对小夫妻。
“那个黄涛,对你有意思。”双城搅拌着蒜泥麻油的调料,忽而说到。静融睨了她一眼:“人家请的模特儿是你,我就当个电灯泡。”“搞不好是为了认识你才来请我的。”静融听这话,正合了心思,但嘴上却不认账:“少来,人家怎么知道我会去。”双城道:“我们总是一起的,他又不是不知道。事实摆在眼前,这一下午,他都为谁忙活呢?我都没拍几张,那一卷拍的全是你,偏心。”静融怎会不知晓,但这话由双城点出来,滋味自然又不一样。她的欢喜不禁化作两朵红云,人也跟着俏皮起来:“那是因为我左拍右拍都不好看,难为了人家,你呢,一拍就成,不用浪费胶卷了。”
双城和静融都没恋爱过,女学生皆有的暗恋,两个人也是私底下有商有量,平安无事地渡过了。其中似有若无的那些小细节,一起反复咀嚼了好些年。“你最终会遇到一个达西先生那样的绅士,性格互补才好。”静融再一次重申她的预测,她这么说,是因为觉得双城活脱就是书里的伊丽莎白。而静融的梦想,双城就更加清楚:“那你就找一个杨过,长得还象刘德华,弱水三千只取你这一瓢,满意了吧?” 静融不理她,只继续憧憬道:“最好,他俩也是好朋友,这样四个人就能玩在一起了。”“你是说达西先生和杨过吗?那四个人在一起讲什么话好?重庆话?广东话?还是英文呢?”说着两人都笑了。爱情还只是虚幻的轮廓,因为相信未来必定会有幸福降临,所以这个话题,总是乐此不疲。
付完账,两人慢慢往回走,校园笼罩在墨蓝的夜色中,花香隐隐,虫声呢哝。走过外语系古堡一般的石头塔楼,门前宽阔的阶梯上空无一人。从这里已经望得见双城家的窗户,在这愉快的一天的末尾,她们静静地坐到台阶上,越过路边树丛的阴影,遥望着嘉陵江的北岸。山城夜景到了江北郊外这一段,早失了璀璨,那伏兽的山形,阑珊的灯火,全是双城看惯的模样,岁岁年年,似乎每一盏灯下,都是她熟悉的人家。
“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双城念着,懒懒一仰头,手撑在覆满青苔的石阶上。静融则紧挨着她,双手托着下巴。此刻大约有风打高处经过,白色花雨从头顶的梧桐树上,悄无声息地洒落,星星点点,沾了俩人满头满肩。有那么一会儿,谁都没有说话,楼前花圃中,有一种淡淡的,细碎的光影,忽暗,忽明,象一团流动的星云,又象有一队极小极小的人儿,拎着灯笼,在黑暗中游走。
“萤火虫!”双城对着流光轻呼。“真是萤火虫。”静融点点头。这可并不常见,这是她们第一次看见萤火虫,简直就象一场奇迹,值得铭记。
当夜,头顶繁星如棋,眼前落花流萤,天地无声转动,万物皆有一种异样的和平。
回想往事,很多人都会发现存在那样的一天:那一天在漫长的时光里,象被圈起来的一笔,它的存在,是一个起点,引发了长长的后来。哪怕是最微小的一个细节的改变,也会重写之后的人生。但在当时,在那一天,人们却毫无察觉,行走在小径分叉的花园。双城也一样,当她后来站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回望故事的起点,她仍可以清楚地看见那一天,看见她小小的房间,一张照片,两个女孩,站在一纸通告前……夏夜的石阶上,那满天星斗,分明是高悬的命运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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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游202020
2楼
二. 马可波罗号
一间没有冷气的阶梯式小礼堂里,几把吊扇徒劳地拧着身体,发出催眠的噪音,底下的人却感觉不到半点凉意,摇扇子、扇报纸的声音响成一片。双城人已经站到了讲台上,脑子却没完全清醒,闷热的天气,让她感觉有些恍惚。“注意!我要讲话了!”她掐了掐手背,给自己提个醒,眼睛开始迅速地在台下搜寻,想找一个可以注视的目标。她擅长演讲,从小熟谙此道。目标不能太难看,否则她会笑场,也不要太好看,免得让她走神。最好是个男人,他们乐意回应她的眼神。对,一个男人。
于是,有一个人映入眼帘,就在前排贵宾席的中间。这是一个陌生人。陌生在他的长相:有点象外国人,瘦削的脸颊,高挺的鼻梁,眉毛眼睛微微上扬,又有点象古代人,古铜色的皮肤在颧骨那里显得有些紧绷,嘴唇周围留着一圈淡淡的胡髭,让双城想起那些画报上的男子……也陌生在他的打扮:酷热的天,还穿着长袖衬衫,窄脚西裤和绑带皮鞋,从头到脚的样式不仅在重庆街面上没见过,就算在双城常翻的杂志里,也绝不会显得过时……更陌生在他的气质:周围的人都燥热不安,用力挥动着扇子,杂志,或是一叠报纸,唯独他只是安静地坐着,带着闲适的表情,仿佛活在凉风送爽的另一个世界……此刻他正望着双城,连那种眼神也很陌生:既专注又慵懒,既热情又冷静,既低调谦和,又高不可攀……坐得满满的礼堂内,他仿佛是窗外投进的一束光。
“尊敬的来宾们,老师们……”双城的嗓音琳琅悦耳,这是她的另一笔财富,她很懂得如何利用自己的声线吸引人们倾听。龚老师直到开会前几分钟才找到双城,说是游轮的投资方正好在学校洽谈合作,临时决定出席这个原本无关紧要的导游班开学典礼,甚至连校长也一同陪了来。这架势,怎敢潦草,班主任龚老师马上调整程序,增加了学员发言的环节,她素知双城伶俐,点她上台露脸,既争光彩,又添生趣。
事先毫无准备,双城只能动用她的声音和眼神来引住观众,掩护自己放慢语速,好在脑子里赶紧编写下面的内容。“有人说,世界好比一本内容丰富的大书,从不旅行的人,只看到了这本书的封面……”之前在别处读到的话,这会儿恰好派上用场,“那么我想反过来讲,如果从不读书学习,缺少铺垫的旅行,也就是换个地方不停走路而已……”双城说着,目光回到那个“陌生人”的身上,他对她微微一笑,带着夸奖和鼓励的味道。刚才因为埋头打腹稿,双城错过了仪式前的嘉宾介绍,她不知道这个派头十足的人究竟是谁,但他的身份显然非常重要。
大概因为这人身上隐约的高傲触动了双城,她索性把目光锁定在他脸上,一路朗声说到:“……能够把读书和旅行,甚至将来的职业联系在一起,这对我们在座的同学,都是难得的机会……”她几乎是在对他一个人讲,全神贯注望着他,释放着眼中的能量,讲的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要在他强大的气场中坚持住自己的表达。
“……接下来还有六个月锻炼、提升和选拔的过程,那么请各位把祝福和掌声留给半年后幸运的我们!”说完这句,双城鞠躬下台,礼堂里响起热烈的掌声。回到座位上,她感觉白T恤背后汗湿了一块。身边的静融用手肘碰了碰她:“讲得真棒!”双城嘴角一扬,心想不管那人是谁,她都赢了这次较量。
仪式最后总是拍照。一大堆领导嘉宾乱哄哄地彼此拉扯、谦让,女孩子们站在后面做布景,双城个儿高,排在中央。摄影师叫了声:“注意!往这边看!”站在她前面的人,却突然回头,正是那个“陌生人”,目光炯炯,三十多岁模样。“你讲得很好,”他朝双城一笑,醇厚的中音,优雅的国语,听上去更加陌生了。“谢谢,”双城刚回答一句,那人便转过头去,不再言语。
“说是台湾来的什么董事,”散场后静融试着回忆。“样子有点怪,”双城笑笑说:“总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一时想不起来。”
转眼就是九月,新生活扑面而来。
双城打量着大学班上的同学们,刚刚燃起的热情不由熄灭一半。那些她一直想摆脱的,与自己格格不入的高中同学,放佛换了一张脸,尾随她又走进了新的校园。女生们通过寝室联谊,或根据籍贯口音迅速结成同盟阵营,双城睡不惯宿舍,仍旧在家住,这就使她和同学之间有了距离,加上她气质打扮确实和大家存在差异,一没了静融作伴,很快便在班上落了单。还好导游培训班在同一栋楼里授课,一有机会,她便串门过去,依旧和静融坐在一起,心里大感慰籍。
培训班收费一千八百块,为期半年,说好前三个月在学校上课,跟着进星级宾馆实习,旅游公司培训,最后一个月,也就是来年三月,全新打造的 “马可波罗号”将由重庆首航武汉,培训班学员有机会跟船实习,结束后依照表现择优录取。在书本、教室、家门口三点一线的漫长生涯之后,这样的一套计划对双城而言,无疑是通向大千世界的一张门票,她想着她的未来,忍不住一阵悸动。
培训班二十来个女孩中,绝大部分是静融这样的应届落榜生,也有两三个类似双城的在读大学生,放在班里算是一个点缀。除了英语、粤语和普通话,培训班还开设了文学历史课程,正经请了学校的老师授课,无奈过了头几天的新鲜劲儿,女孩子们便开始在底下打瞌睡、聊八卦、吃零食,竟没有一个留心听讲。老师见她们也不算什么正经学生,便彼此敷衍起来,甚至合上课本,台上台下聊做一团的时候,也是常有。
这般不久,班上又添了两位男生。一个是经管系邓主任的亲戚,另一个是旅游公司领导的亲戚。听说两人来路后,双城不由心生欢喜,觉得既有关系户入伙,前途似乎又多了几分光明。那外省农村来的小邓黝黑面孔,人是老实得来只剩下憨笑。因他是下江人,课堂上一开口,乡音难改,调门又高,便有促狭的女孩打趣道:“原来不是系主任的亲戚,是□□□的亲戚!”顿时满堂大笑。独静融因为自己家早先也是从县城迁来重庆,小时候总被同学取笑口音,便回头看了小邓一眼,不作声响。见双城正乐,静融低声责备说:“人家端端正正的一个人,哪点可笑啦?”双城回嘴道:“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怎么看得清端不端正呀?”
另一个男孩何敬东生得鼠相,人是一味淘气,来了没两天,便跟女孩子们打得火热。打听他跟公司领导的关系,只说:“远房,远房。”第一天来上课,何敬东眯缝着眼来回一巡视,就往双城身边大大咧咧坐了下来。从此,书本便没打开过,要么趴在桌上睡觉,要么一觉醒来换个姿势继续趴着,只拿一对小眼睛直剌剌地盯着双城看。以往有人敢这样放肆,双城是要开骂的,但她想起静融现在已经有个黄涛追求,自己也不是中学生了,关于自我保护,关于对付男人,她决定练习更多的方式。于是拿定主意,坚决不瞧他。那何敬东毕竟年少,才半天就憋不住了,开始手舞足蹈模仿周星驰向双城耍宝,这下双城放了心,知道还是个小孩,才肯跟他玩笑。
开学不久,双城害了几天感冒,等再去培训班的时候,见身边的座位空了出来,坐下一打量,发现何敬东已经挪到了教室前方,用同样的姿势斜趴在桌上,正逗得身边一个女孩咯咯发笑。那女孩十分眼生,红扑扑的桃心脸上长着一对飞凤眼,虽未施脂粉,却有一种天然的鲜艳。听静融讲是刚刚插班进来的新人,名字挺俏皮,叫做米拉。
课间学员们涌到校园服务部买零嘴吃。何敬东看双城回来,忙上前嘘寒问暖,见她不搭理自己,便鬼鬼祟祟凑近道:“那个新来的,我替你打探过了,以前学跳舞,没读过什么书……真的,缺乏内涵!”见双城憋不住笑,何敬东这才心花怒放,又添油加醋八卦了一番。
米拉南京人,父母一早离异,跟着前线文工团退役的母亲,改嫁到重庆,因和继父的孩子打架,早早被送去艺校习舞,算是女承母业。米拉舞虽跳得好,无奈个子长到一米六就再无动静,艺术生涯前途渺茫,再练下去也就是个伴舞,与主角无缘。志向一灭,她打包回家闲了半年,工作不肯找,恋爱倒是络绎不绝。近来相好上一位英俊的交警,小伙子啥都不错,就是身边多了个老婆,三曹对案好一番撕扯。家里见闹腾得不象样,又打听到这个导游班,便赶紧把人送了过来,指望以后上船工作,可以斩断孽缘。
米拉人很活泼,见双城出众,常拉她下课一起走。聊起来才发现两家很近,只是米拉长住艺校,先前不曾遇见过。米拉比双城大两岁,因个子小巧,人又娇俏,走在一起倒是长幼难分。不出几日,她索性撵走何敬东,自己搬来挨着双城坐,双城每日耳中的故事便从周星驰的喜剧换成了米拉和交警的爱情剧。
米拉好客,邀了双城几个到家玩。外面看去和双城家类似的楼房,室内装修却大不一样。脚下铺着光滑的瓷砖,窗帘是酒红色金丝绒,长长地垂到地上,屋角还有一架钢琴,琴盖上摆着一帧米拉母亲的舞台照,母女俩眉眼相肖,但母亲的气派却比米拉高出不少。
米拉自己的房间里,床铺、家具、连同墙壁清一色刷成粉红,橱柜里堆积如山乱七八糟,门一推开,缤纷的衣裳直往下掉。有人问米拉,这么多你穿得过来吗?米拉笑:“我就是爱买,钱不花也会过时的。”双城想米拉说的大概是她当官的继父的钱,再看那满目霓裳,觉得统统是米拉少小离家得到的赔偿。米拉床上摆着一只巨型的玩具熊,个子几乎比她大。米拉靠着它聊天的时候,总拿眼睛瞟它,似乎里头藏着个人在听她说话。一问,果然是交警送的,代替他与她日夜相伴,同床共枕。女孩们说笑大声些,米拉便被母亲叫去隔壁,回来时手里多了一张百元大钞,说她母亲身体不适,没法下厨款待各位,让米拉带大家去餐馆多点几个爱吃的菜。双城明白是嫌打搅,连忙起身告辞,米拉也不挽留,喜滋滋地把钱卷起来,往口袋里一塞,眨了眨眼道:“托你们的福,我正好想添一个包!”
说好年底举行的马可波罗号下水仪式,突然通知要提早。只剩一星期准备的时间,龚老师赶紧带来服装厂的人给大家量尺寸做衣服。图样上看,导游制服介乎于船员和空姐之间,比后者款式保守些。米拉不乐意,撺掇了几个好事的,缠着要改设计,这里怎么短一点,那里怎么紧一些,争得不亦乐乎。
制服的事才刚消停,公司那边又请来一位美容导师,从仪态,发型,到化妆,教了大家整整一下午。示范化妆的时候,导师往众人脸上扫了一圈,挑中静融来做模特儿。半个小时后,静融整个人焕然一新,变得光彩夺目,比平日漂亮太多。众人啧啧称奇,围着静融使劲夸赞。双城猜想化妆师为了彰显技巧,总需得一张平淡的面孔,才好挥毫泼墨,点石成金,当下便不计较。
倒是静融头一回得到那么多赞美,下课后走在校园路上,也是惹尽目光,不免心中惊喜。待回到家,赶忙将自己关进房间,舍不得洗脸,只站在穿衣镜前反复欣赏,不禁拿镜中的自己跟双城做了一番比较……末了,她觉得自己生得并不比双城差,模样上至少各有千秋,至于双城的引人瞩目,多半是因为她更爱打扮罢了。
跟着她想起黄涛来。那次拍照之后,他们又见过两回,一次为取照片,一次是黄涛非要请两人吃饭答谢,每次自然都有双城在旁。再后来,黄涛借故私下去找静融,她没敢跟他单独出去,只在家门口站着闲聊了两句。对于黄涛,静融自问并没有象想象的恋爱那样心旌荡漾,但他的殷勤还是让她相当受用,尤其每次跟双城在一起,他特别的关照会让静融于普通好感中更生出一种知遇之恩来。她想她强于双城的地方,黄涛一定都有看到。
静融的另一层考量是黄涛学校家属的身份,虽说他性情闲散,有些不务正业,但将来在学校谋份体面的工作,还是不成问题的。那么跟黄涛在一起,静融想自己也会成为校园的主人,十八梯的这段路,她才算爬到了头。
这一晚,静融心事缱绻,难以成眠,她觉得参加培训班这一步没有走错,之前她年纪小,胆量更小,总是缩在双城身后,才会显得平庸。如今就要踏入社会,大家机会是均等的,她只要留心一点,勇敢一点,就能慢慢站起来,不再被什么人遮挡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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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游202020
3楼
重庆夏长而秋短,从烈日当空到冷风萧瑟,也就一眨眼的功夫。下水仪式头两天,落了场绵长的秋雨,当天雨是停了,天气却格外阴冷。女孩子们兴致虽高,却不得不在精心设计的制服里头,忍痛塞进一件厚厚的毛衣。在教室等到快中午,学校才拨出一辆校车,载上龚老师带队的学员班,往郊外造船厂而去。颠簸了大约一个小时,下车再由船厂步行去河滩码头,雨后一路泥泞不说,江边的冷风吹得女孩儿们披头散发,脸青面白。河滩上一片空旷,并无半点遮挡,冷风拼命地从衣领袖子直往里钻,干等着身体的热量一点点被消耗,船厂和公司的领导却都没有出现,大家只得缩头耸肩挤做一团,后悔没有把制服做成羽绒外套。
幻想过无数次的马可波罗号,此时就泊在江边,矗立眼前,与双城的想象有着天壤之别。那只是一堆刚刚缝合在一起锈迹斑驳的钢板,象废弃的大厦,搁浅的鲸鱼,或者一只折翼的巨鸟,顶着阴云密布的天空,在等待死亡。从这座庞然大物身上,双城看不到半分喜庆,倒感觉出一种慑人的苍凉。
大概是天气的关系,抱怨不安的情绪象冷风一样在女孩们当中穿行。米拉从几个消息灵通人士中间挤回双城身旁,带着愤怒宣布到:“她们说今天这仪式搞不成了!环宇公司的冯总和台湾的什么董事闹起来啦,到现在皮还没扯完,倒让我们杵在这里做道具,吹西北风!”
后来的一段日子,传闻越来越多,双城才慢慢拼凑出整件事情的轮廓。这环宇公司的老板冯志凡据说是国民党抗日名将之后,受统战照顾,被安置在重庆政协。此人虽秉先辈遗风,生得一表人才,可惜先天心脏带疾,常年浸泡在药片和书本之间。近来世风有变,一班喝茶看报混日子的同僚纷纷下海,乘着本地经济尚处在管理无序,机会遍地的窗口期,个个捞得盘满钵满,冯志凡这才从故纸堆中醒来,想起自己的姓氏血缘就是天赐的商机,当下提笔研墨,在各个报刊上,给自己攥写了几篇荡气回肠的家史传奇,然后再拎着这些文章主动出击,拜访了一圈大小衙门,凭借在机关多年积累的手段,几经努力也攒下不少人脉关系。时机成熟后,冯志凡辞掉铁饭碗,经人介绍,接手了储奇门一家濒临倒闭的船运公司,改名“环宇”。
适逢三峡工程截流在即,港台旅行社为开发内地资源,纷纷打出“告别三峡”的旗号,宣传说一旦截流,山河巨变,古迹难保,“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的景象将不复存在……游轮生意因此快速升温,投资马可波罗号的“和泰”公司,虽注册在香港,资金却来自台湾,董事们初到重庆考察,就经一位负责招商引资的市长牵线搭桥,结识了名门之后冯志凡。双方一拍即合,决定打造游轮,开辟市场,乘着这股旅游热潮,大干一番。
看上去浑然天成的一桩美事,临了却风波乍起。冯志凡心弱胆不弱,面对从天而降的这笔巨款起了觊觎之心,为免和泰将来抛开自己,独霸收益,他先下手为强,另起炉灶,悄悄造起了第二艘游船。于是台方源源不断的钞票便被他分流去灌溉了自己的私田。此事最近被和泰发现,双方立刻翻脸,差点闹上法庭。牵头的市委领导担心样板项目砸锅,连忙出面调停,特批贷款填补了亏空,双方才又回到谈判桌前。
事已至此,和泰方面只得接受了折中方案:两艘船同时打造,马可波罗号继续由台方控股,另一艘王朝号则由冯志凡当家,未来独资变合资,进行二合一的统一经营。这样的破镜重圆明显是让冯志凡捡了大便宜,但和泰前期的投资已经化做万吨钢材,正在河滩上饱受风吹雨淋,再拖下去,恐怕会变成一堆废铁,强龙难斗地头蛇,台方只得咬牙切齿一碰杯,咽下了这个哑巴亏。
又过了一阵,天色愈发暗沉下来,河滩上淅淅沥沥飘起了细雨。终于厂房里出来一个人,说仪式改到室内进行,将冻得发抖的女孩儿们带回了工厂。里面已经拉起一道横幅,写着“热烈庆祝……顺利成功”的字样,横幅下放了一把麦克风,环宇公司的二把手何云鹏作为唯一出席仪式的公司领导,戴上老花眼镜,对着稿子将远大抱负,宏伟蓝图的话念了一大通。
何云鹏,万县人,十几岁就上了船,在长江航道上来来往往跑了几十年,从锅炉工到最后成为轮机长、船长,跟沿途各港务局,甚至各条船上的人马都混了个稔熟。年近花甲,方才弃舟登陆,找人攒了间公司。没怎么念过书的何云鹏先是收罗了几条小船跑跑货运,可惜经营无方,才两年就支撑不住,眼看要关张,却天上掉下个冯志凡,接手了公司。何云鹏认了点小股,便退居其次成了环宇总经理。
发言完毕,有人端出相机,围着何云鹏和女学员们噼里啪啦拍了一通照,仪式就算结束了。何云鹏一甩他的黑皮长风衣,登上吉普车绝尘而去,前后不过半小时功夫。双城想,就为这,她还跟学校请了一天假,正觉窝火,却听环宇公司的人过来说同学们今天辛苦了,一起去吃个庆功宴暖暖身吧。听说有饭局,女孩儿们一时忘了抱怨,推推攘攘的又上了车。
吹了这半日冷风,加之路上颠簸,静融晕起车来,铁青着脸,紧蹙着眉头。双城见何敬东和米拉她们打情骂俏吵闹不堪,忙扶静融到后排坐下,接着又去开窗,这才发现玻璃卡死在窗框里,根本拉不动。不巧前面堵车,司机连踩刹车,静融再也忍不住,一低头呕在了座位下方。相邻的几个女孩嫌气味难闻,赶紧都移到了前边。静融最是要面子的人,一边恶心晕眩,一边羞愧难当,只把两眼紧紧闭上,额头冷汗涔涔,直要死过去一样。双城四处翻遍,却找不到什么东西可以遮掩,忽见那黑面孔的男生小邓,拿着一叠报纸,从车厢前头摇摇晃晃走了过来。他让双城将静融扶到一边,自己挽起袖子,埋头把地上的秽物清理了干净。过会儿,又不知从哪儿找出两只塑料袋和一瓶矿泉水递给双城,羞羞怯怯叮嘱道:“不要让她吹冷风。”双城拧开瓶盖,把水递给静融,附在她耳边悄声说:“这回可看清了,确实还算端正。”
车在解放碑附近兜了一圈,停在鲁祖庙的龙阁酒楼前。看静融难受,双城扶她在门口略站了几分钟,待进去看时,培训班的人已经坐了满满两桌。龚老师挥手叫双城上二楼,这边小邓也起身让静融入座,自己往别处再去搬椅子。
二楼面积不大,就只一间雅座,装修比楼下堂皇许多。双城刚进门,就被何云鹏叫住:“这个同学我有印象,上次在大学演讲过,是叫双城,对吧?”双城忙点头:“是的,何总。”何云鹏用筷子一指对面说:“双城,你坐到杨先生旁边去,我们这位杨先生是斯文人,跟你们大学生有的是话说。”双城见对面那人三十六七岁,细白脸皮,头小面窄却戴了一付大大的宽边眼镜,似乎整张脸都被藏了起来,连表情也看不清楚。这杨先生仿佛没有听见何云鹏的张罗,也没注意到身边坐下来的双城,只拿着个黑色记事本,不停翻看着什么。
“杨先生,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席上有个身形肥硕,头发油腻的大胖子见状便说:“人家大学生美女都坐半天了,杨先生也不给照顾一下。工作不要带到饭桌上来嘛,香港同胞敬业,咱们都知道,可这过了头就是不解风情啦!”双城听闻忙取过桌上的茶壶,先给杨先生斟了一杯:“杨先生从香港来,是贵客,那我敬杨先生一下,欢迎光临重庆。”众人便起哄要他们以酒换茶,结交一下,双城正推脱不过,杨先生放在桌边的水壶大哥大突然响了起来,他抓起电话,略带夸张地大声“喂——喂”着,走出了雅间。那朱胖子见杨先生不给大家面子,鼻孔里哼了一声,便转身去和旁人调笑。
双城细看这屋里两桌人马,除了下午在船厂露过面的何云鹏和朱胖子,还有坐在他俩之间的米拉,别的人多一半自己都不认识。男人们的衣着和派头将身份高低标得清清楚楚,她只懒得理论,倒是注意到桌上有几个陌生女孩,年纪与她相仿,妆扮颇为时尚,与头头们嘻哈打笑,混得很熟的模样。那几个女孩因见双城端庄,忖度她以大学生自居,便不大服气,说笑起来愈发放肆,透着示威的含义。其中有一个风头最劲,丰满雪白,唇边有颗显眼的美人痣,胸前两只乳房大得不成比例,讲话时总斜睨着眼睛,有种醉意朦胧的风情。别人邀她喝酒,她一概来者不拒,才一会儿功夫,少说也干了三两白酒下去,加之嘴上泼辣伶俐,让人不由想起龙门客栈的金镶玉。
“朱总今天这是怎么了?不就一杯酒嘛?能跟我们女孩子磨叽上半天。上次在会仙楼的雄风都哪儿去了?”那女孩此时正举杯盯着朱胖子不放。姓朱的一甩头,两颊的肥肉跟着直抖:“哎呀陶沙,你还敢跟我提会仙楼?上次你跟小叶两个坏娃儿串通起来,拿雪碧哄你朱哥有没有?你赶紧给我自罚三杯再说!”那叫陶沙的女孩,睨眼笑道:“什么意思啊朱总?叶丹在,你就千杯不醉,我一个人敬你,就不给面子啦?”别的女孩也跟着起哄,这个说:“朱总要是不跟我们每人干一杯,那就是承认自己偏心!”那个又道:“要不朱总,我们现在就打个电话给叶丹,让她过来亲自敬您如何?”朱胖子打着哈哈岔话道:“呃对了,小叶今天为什么没来?”陶沙一瘪嘴:“不是你派她去给江董当助理吗?怎么倒问起我们来?”朱胖子摆手道:“怎么是我派的呢?人家那可是冯总特别推荐,江先生钦定的助理。你不服是不是?哈哈!不过真要由我来派,我就派你陶沙去!你看,这酒要是喝好了,咱们环宇跟和泰之间,就啥子问题都摆平了,是不是啊杨先生?”
这杨学坚是和泰公司应法规需要,在香港物色的一位常驻代表,顶着法人头衔,负责财务监理和日常联络的事项,来渝刚满一年,眼下重庆话只能懂个大概,猛听得别人提他,忙操着港味十足的国语回答:“这个,朱先生刚才不是还说吗,喝酒归喝酒,饭桌上不谈公事,不谈公事啊。”
龙阁的川菜做得地道,双城难得上回酒楼,一边打牙祭,一边看热闹,等吃得差不多了,想起自己第一次参加公司应酬,太过寡言也不好,瞅见杨学坚为人还算礼貌,便侧身问他:“杨先生来重庆,能吃得惯辣么?”杨学坚方才因不爽朱胖子匪气,顺带怠慢了双城,正心有歉意,见她搭话,忙接茬儿说起自己刚来重庆的时候,因为一顿麻辣火锅进了医院的事情。双城关切了几句,顺势又聊到香港……两人于是你来我往,总算都在饭桌上找到了栖身之地 。
雅间里摆设了一套卡拉OK,那朱胖子多喝了几杯,甩开陶沙她们,操起麦克风,悲悲切切地唱了起来。众人起哄叫好,碗盘筷子乱敲一气,他愈发来了劲,将面粉口袋一般的身体在吧台椅上扭来拧去,嘴里杀猪似的叫唤个不停。双城鲜见这般场面,只当一出活剧,倒看得十分有趣。正闹着,冯志凡突然来了。双城见他身材瘦高,整个人包裹在一件长风衣里,手中拿一方格纹手绢,不停掩面咳嗽,只从眼镜和手绢之间打量众人,很有一种阴沉沉的恹气。他身边跟着个表情跋扈的女人,一张脸抹得猩红煞白,艳丽中带着杀气。众人起身让座,冯志凡摆摆手仍旧站着,只跟何云鹏朱胖子点了点头,说才和台湾董事在酒店开会,结束后顺道过来打个招呼。说罢朝大伙儿一挥手,便转身下了楼。随他而来的女人昂着下巴向朱胖子吩咐:“对了老朱,冯总说谈判了这几天,也该请人放松放松,公司在‘侨王’订了间房,冯总嫌闹,就不去了。你这边带几个人过去陪陪,这事儿就交给你了。”
朱胖子忙命人结帐,一边向几个女孩招呼道:“听到没有,侨王夜总会啊,公司应酬哈,都去,都去,不许缺席!对了,米拉你们俩也去见识见识,全方位实习嘛!”双城看时间不早,正寻思下楼跟静融回学校,听他点到自己,又不免好奇心起。九十年代初的重庆,夜总会还是一个新鲜的名词,双城很容易便把它跟电影小说里的场景联系在一起,既隐藏着危险,又意味着刺激。身旁杨学坚这时突然插话:“刚才江先生打过电话,说让她们女学生都先回去,不要耽误明天上课。”朱胖子也不坚持,只跟陶沙几个闹哄哄地出了门。杨学坚临走,从皮夹里掏出两张大钞,递给双城和米拉,只说是江先生叫她们路上小心,让拿这钱打的回去。双城才要推辞,米拉却一把接过,道声谢谢便扯着双城下了楼去。
楼下两桌早吃得杯盘狼藉,静融脸色好了许多,正和小邓挨着说话。米拉一坐下,便开始传达楼上的八卦,据她所知,楼上那几个女孩是公司半年前在旅游职高挑选来的一批导游,台方看过不大满意,只留下三五个拔尖的,才让环宇联系学校,重又招了双城她们这批。
双城来不及使眼色,米拉就已经把那张钞票掏了出来。双城觉得这虽是自己挣到的第一笔钱,但到底有些来路不明,当着旁人不愿多提,便岔开话头问到:“对了米拉,到底谁是江先生?老听他们提。”米拉一挑眉毛:“我也不知道,你管它江先生海先生呢,发奖金的,就是好先生呗!”
回家的车上,累了一天的女孩儿们互相依偎着打起了瞌睡,车厢内难得安静。双城想着口袋里那一百元能够买到的各种漂亮东西,着实兴奋不已。高兴完了,她还是决定把这钱交给家里。她觉得自己和米拉理当不一样,她把这种不一样归结为理想。双城的理想仅管毫无根据,却常让她自命不凡,昂扬激荡,因而她的眼中,也就有了一种格外的清和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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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游202020
4楼
三. 江湖
那年的秋天,没几件提劲的事。先是全国人民热血澎湃的申奥活动,遭遇失败,双城大学班上的女生们看完直播,集体抱头痛哭,到第二天依旧满脸悲愤,双目红肿,好象一夜之间都背上了国恨家仇。双城也感到沮丧,但看到同学们夸张的表情,又暗暗觉得滑稽。
接下来,双城喜欢的诗人顾城突然自杀;静融喜欢的歌星陈百强,也不幸离世。静融觉得难过,撑着下巴感叹人生无常。双城眼盯着小说,嘴里不住安慰道:“偶像的责任就是陪伴我们长大,任务完成了,老天就把他们带走了。”静融瞪了瞪眼瞧着她:“你这个人,这么薄情寡义。
龚老师走进教室宣布今天的粤语课临时取消,由和泰公司董事长亲自来给大家上堂课。说完,教室里起了一阵小小的震动。双城听到动静,从小说中拔出眼来,迎面就撞上一张绝色的脸。美人相轻,彼此之间是很挑剔的。但眼前这张脸,让双城所有的标尺,都融化在了她的艳影里。这是个极年轻的女孩,留着俏丽的短发,正走在一行人的前头,与双城一般高挑的个子,穿一件靛蓝色牛仔夹克,露出粉色衬衣的领口和下摆,紧身短裙下,有一双顶顶漂亮的长腿。饱满的狸子脸上,一双乌黑晶亮的大眼睛,滴溜溜往教室里一转,便把所有的目光都黏在了她的身上。这“艳”既惊了大家,她便为自己这点过失,孩子似的低了头去,露出一种略含抱歉却更多调皮的表情。双城想起亦舒笔下的锁锁“眼睛沾了夕阳的金粉,宝光灿烂得叫人自惭形秽”,大约便是这样的光彩。
直到美人入座,留下一个婀娜的背影与她,双城才留意到一起进来的还有另外几人。紧随其后的中年女子,身材十分清瘦,米色风衣下一袭鸽灰羊绒裙,看来格外典雅。她身边的那个男人,是双城前几日在庆功宴上见过的杨学坚,而走在最后那个,双城觉得眼熟,直到他走上讲台,她才认出他来。
“各位好,我是江南。”醇和悦耳的男中音,字正腔圆的国语,让他每一句话听起来都象是电影对白。这位江先生将自己的名字用粉笔写在了黑板上,字体之娟秀竟不象男子的笔迹。马可波罗号的老板突然驾临,这本身就是个意外,更意外的是,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他讲授的内容竟是跟游船毫不相干的环保话题。从地球的现状,讲到西方的绿色和平,从他在大陆的旅行,再讲到年轻人的生活态度。自打他走进教室,双城便合上了小说,直起身来……她有一种秘密的本领,擅于在倾听的时候,凝聚自己的目光,暗暗发力……眼神和悦且专注,总显得比旁人多一层的理解与同情,经年累月的练习,使她不必张嘴,却胜过千言万语。
可是今天,这个驾轻就熟的游戏却难以为继。江先生浑身上下散发出的那种陌生感,再一次抓住了双城。她的注意力总是不自觉地停在他微微卷曲的头发和雪白挺括的衣领上,停在他说话时看似随意却又洒脱的手势上……还有几次,她的目光悄悄溜到另一面,停在了那个短发女孩的身上。从侧面打量,那女孩更显得五官精致。她倾听的时候,睫影轻颤象迎风的羽毛,花瓣形状的嘴唇微微张开,鼻尖的轮廓玲珑得如同工笔描画,皮肤在阳光下生出淡淡的光华,犹如夏日清早结在枝头的一颗水蜜桃。对这四面八方窥探而来的目光,女孩安之若素,象是早就习以为常,全不把自己的美丽放在心上,只专注望着台上的江先生,忽然嘴角上扬,看似立刻就要笑出声来一样,她连忙埋下头,咬住自己嫣红的嘴唇,将那个突如其来的玩笑按捺了下去。双城转头再看台上的江先生,正讲得朗朗自若,并无异样。
演讲结束,江先生拍了拍手上的粉笔灰,斜靠在讲台旁,再次打量了一圈教室里的女孩,然后随便指向其中一个:“这位同学,听我讲了这么多,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在你的理解中,环保与你个人的关系如何?”那个被他指到的女孩下意识一缩脖子,身体迅速矮了下去,仿佛江先生手里握着一把枪,她得赶紧闪开,好让子弹射向别人。江先生开玩笑地把手指移了移,依旧点在那女孩身上:“不要躲啦,不是别人,问的就是你。”教室里一阵窃笑。那女孩名叫徐晓岚,本是个憨货,此时一付五雷轰顶的模样,摸摸索索半天才站起来,嚅嗫着说自己还没想好。江先生也不为难她,微笑道:“那好,我给你换个简单点的问题,你一定知道答案。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吗?”众人又笑,女孩自己也笑了,报上名字,江先生便挥手让她坐下了。
“是不是我的问题太严肃?那好,后面那位同学,请你说说,为什么来这个培训班?为什么想当导游?”这一次,他点的是米拉。米拉倒不羞怯,直说本想考空姐,可惜视力不好没考上,所以觉得如果能上游轮工作,也算当了回长江上的空姐。“那叫江姐。”有人小声接了一句,双城见接茬的正是那个短发美人,身边的中年女子轻轻责备了一句,表情却并不严厉。双城这才看清那女人五官似乎有些耷拉,脸色微黄,实在算不得漂亮,但举手投足,眼角眉梢,却处处显出优雅。米拉回答完后,江先生也问了她的名字,并说这两个字很适合米拉,轻快活泼,象一串音符。
正如双城所料,江先生的目光最终还是回到了自己身上。“还有别的答案吗?”他问。双城知道他在等自己,她甚至隐隐约约觉得他站在那儿讲了整整一节课,就是为了最后来问自己一个问题。这个想法虽然夸张,但她却深有把握,所以更加沉着。她只是坐着,回望着江先生,揣着她的答案,一动不动。她从他眼中读到了好奇,与此同时,双城突然明白了,那种好奇和自己心里的“陌生感”其实是同一种东西。
“我记得你,在开学仪式上。”江先生这句话,双城觉得是夸奖。“能告诉我你的答案吗?”他格外温和。
双城站起来,声音尽量平静:“有句话我很喜欢,说‘灵魂和身体,必须有一样在路上,所以,要么去读书,要么去旅行。”江先生笑了,说这位同学的格言真不少。双城听出嘲讽的味道,面上一热,嘴里却不依不饶:“如果想听,我还有别的格言,可以回答您前面的问题。”屋里静了一下,江先生示意她继续,双城道:“您刚才问环保与个人有何关系。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我想一个人不能完成环保,但是每个人都可以构成环保。当我们把环保变成一种生活方式,那么它在改变世界的同时,也可以塑造我们自己。付出等于获得,体验即是修行。”双城直视江先生眼中的欣喜,接着又说:“现在我可以回答您最后一个问题了,”就在他一愣神的功夫,她嫣然一笑:“我叫双城,《双城记》那个双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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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游202020
5楼
天一下子就冻了起来。重庆的冬天,寒气并不象北方那样冰刀霜剑,而是象一条条细蛇,从四面八方的缝隙里钻进来,把毒液般的阴冷灌注到人的五脏六腑中去。长江以南没有供暖,室内似乎比外面冷得更加蚀骨。触手所及的每一样东西都是冰凉的,都在透过指尖汲取人体的温度。比冷更冷的,是潮湿。整个冬天,床上的被褥总是湿漉漉的,一觉醒来,双脚已冻到麻木,连前一晚的梦都是冷的。双城自小体弱,尤其怕冻。冬天一来,她感觉自己的身体连同思想全都凝固,既迟钝又沮丧,整个人蜷缩着,守着烤火炉,搂着暖水袋,象一只难以动弹的冬眠的动物。
唯有静融可以避寒。都长成了大人,双城还是喜欢走路时,将两只手塞到静融的腋窝下,央她夹紧了,好让自己取暖。两个人紧拥着走去后校门的幺店子,靠灶头的桌前坐下,叫一份炖得软糯的香辣蹄花。拳头大的猪蹄,在大锅里焖足了时辰,盛在盘中只只肉香扑鼻,晶莹粉嫩。双城说这哪里是猪蹄,分明是红酥手黄滕酒的一双柔荑。两人乘热你一只我一只细细啃了,连同辣乎乎的汤汁也一并喝下去,从背心那儿冒出一层毛毛汗,这才周身暖和,血脉匀停。
培训班勉强拉扯到年底,就无课可上了。好在有个春节,龚老师宣布提前放假,女孩们便一哄而散,只等年后上岗实习。双城因为在培训班耗掉不少时间精力,到期末落下一堆功课,只好暂时撂开那些万花筒般的幻想,一头扑进考试中去。既然混进了大学,家里便不大管她,双城的心思是从未放进课本过,只求每科都勉强及格,就称心如意阿弥陀佛。刚放寒假,龚老师突然上家来,通知她去一趟储奇门的环宇公司,说总经理何云鹏有事找。
从学校所在的沙坪坝到重庆市中区,自古有两条线路。一条走上半城,经石桥铺、大坪至两路口入城;另一条走下半城,过红岩村、牛角沱,经上清寺进城。前一条是电车路线,行车本来就慢,加上沿途总堵车,晃得人头晕脑胀,于是双城便从校门口上了一辆牛角沱方向的中巴。找靠窗的位置刚坐下,车身一抖,便已出发。
这条道沿嘉陵江而建,一面临江,一面靠崖,道路狭窄,以至于两边的店铺人家,从车里就能看个清清楚楚。双城喜欢那些一闪而过的镜头:柜台上讨价还价的商贩,发廊里没精打采的姑娘,孩子们追追打打,冲过马路差点被车撞倒,而他们的母亲却气定神闲在巷口扯着闲话……双城觉得她仿佛要穿过千万人的生活,才能走进自己的生活中去。对于她的即将登场,整个城市都是序曲。
窗外的嘉陵江呈现出冷清的灰色,连同岸边岩石、老树,裸露出篾条的吊脚楼……整个冬天,这座山城难得一束阳光,总是笼罩在雾气濛濛的瓦灰色调中,这正是“蜀犬吠日”的缘故,据说也是重庆女人皮肤白皙的理由。
那个时候,化龙桥一带的街道还都是陈旧的木板房,陡斜而上的长巷,似乎能一直延伸到五十年前。哪怕没有雨,地面也总是湿的,背阴的地方显得更暗,看久了,仿佛有长衫和旗袍身影一闪,让双城幻想起那些暗中接头的地下党……江面瘦瘠,河床裸露大半,一道细弯弯的礁石长长地拖在水面上,好象那里沉着一个罥烟蹙眉的女人。这样的风景,是要扯着人的心往下沉的,可双城总觉得心底有一股气力,把自己从那水底的女人手里拔河似的拽出来,脱离这片灰色。
颠簸了一个钟头,在人声鼎沸的牛角沱挤下汽车,然后再挤上另一辆电车,盘旋半小时终于抵达小什字。市中区双城并不熟悉,每年也就进城一两次。此刻,她加快步子,穿越在解放碑的洪流中,迎面而来的汹涌人潮,象城市张开的怀抱,迎接她这样一个新人。双城心里突然有了一种真正的,上班去的感觉。这崭新的感觉,好象一只正待投递的信封,工整地贴了邮票;又好象小时候大人给的红包,拿在手里鲜艳整齐,别有一种日新月异,当家做主的欢喜。
半岛上的重庆城,据说当初请道士按五行风水勘测过,照“九宫八卦”的说法,“九开八闭”共造了十七座城门,金木水火逐一命名,取的是“固若金汤,避水防火”之意。“城门城门几丈高?三十六丈高”的儿歌,双城他们从小就会唱,可几百年下来,这地方水淹过,火烧过,攻陷过,轰炸过……丛丛磨难,到底一样都没躲过。但日子依旧向前,人们拆了界限,不断扩展城池,城门逐个消失,大都只剩下地名。储奇门一带,开埠时曾有过一段洋行林立,洋楼栉比的光景,眼下却只剩茅檐低小,泥泞吵闹的菜市民居。双城往南到了顺城街,不用对门牌,一眼就望见灰扑扑的旧房丛中立着一幢崭崭新的环宇大楼,楼外贴了一身粉红的马赛克,活象下嫁到穷乡僻壤的一位新媳妇。
何云鹏的办公室设在三楼尽头。相对于他在人前摆出的架势之大,这办公室实在显得逼仄。双城之所以注意到这点,是因为从一进门,何云鹏就在不停解释,这只是个过渡之所,等楼上冯总隔壁的办公室装修完了,他很快就会搬过去。椅子上堆满了文件夹,双城只得在沙发上坐下。何云鹏说公司选派了双城两天后出发,随自己到外地考察,赶在节前打点一番长江沿线的主管部门,为来年马可波罗号的试航先拜拜码头。“前一段你表现突出,公司决定给你这个机会,出去锻炼学习。这里头很多东西,不是你在学校能够见识的。”何云鹏说完,举头一笑。双城望过去,发现这一笑并不朝着自己,而是发射向天花板的某个角落。她忙表态感谢栽培,说这就回去跟家里商量一下。
何云鹏听罢拿起面前的茶杯,到饮水机上蓄了水,却往双城身边坐下,用手拍了拍她,说了些竞争激烈,机会难得,要懂事之类的话。嘱咐完了,手却忘记拿下来,依旧搁在双城肩膀上,隔着厚厚的滑雪衫用力往里捏了一把。双城一惊,本能地扳直身体,象一根瞬间绷开的弹簧,大幅的动作将何云鹏黏在她肩上的手震了下来。
双城往沙发的另一端移了移,同时扭转身正视着何云鹏。那张满是刀刻般的皱纹,却又异常苍白的脸孔,此时正朝她诡异地笑着,象一片腐败的白菜叶子随着阴沟里的污水漂浮过来……那阴沟里的笑脸被双城的目光迎面劈开之后,何云鹏突然眯上眼,象是遭遇了一道强光,整个人显出疲惫的样子,顺势倒在了沙发上。他用手揉捏着两个眼角,直说自己工作太忙,常常浑身酸痛,真想有个知冷知热的人来给按摩一下……那阴沟里的污水已经顺着脚踝漫延上来,激起双城一背的鸡皮疙瘩。她迅速起身道:“何总工作辛苦,请多保重,有同学还在外面等我,就先告辞了。”何云鹏先是一愣,随后向她挥挥手:“那就去吧,让家里放心,十来天而已。记着,后天晚上九点上船,朝天门三码头,江渝18号。”
一直跑到解放碑,双城才长长地吐出一口闷气。仅仅一小时前,她还头顶青天,足踏春风,满怀壮志豪情,而眼下,连迎面而来的人群,都面目可憎,似乎带着嘲笑。双城下意识拂了一下肩膀,好象那片腐败的菜叶还粘在那里,一想到何云鹏的手,她就双颊滚烫,象狠狠挨了谁一记耳光。回去的路上,双城推开满是灰尘的车窗,让冷风吹着脸,脑子里的想法才慢慢凸现……如果照实说给家里听,估计她的导游生涯还未开始,已到此为止。身为环宇二把手,何云鹏竟然如此不堪,那么这间公司显然和她几个月来的梦想相去甚远。可她转念又想,马可波罗号毕竟是真的,和泰那些举止风雅的“陌生人”也是真的,这场历险才刚开始,怎么舍得就此放弃?双城觉得自己可不是那种温室里的幼苗,经不起吓唬的小姑娘,她不过是遇上一个色迷迷的老头,这种事情现在有,将来还会有,她必须学会对付。
到沙坪坝一下车,双城就找电话亭,拨通了何云鹏的号码,告诉他自己正收拾行李,积极做好出差的准备。只是培训班还有一位同学,她的好朋友静融,也愿跟随何总出差,一来争取宝贵的学习机会,二来两人路上有个照应,家长才会安心放行。经过下午的会晤,何云鹏见双城人虽警惕,但行事说话倒还乖巧,也想对她稍作安抚,便一口答应。放下电话,双城已经决定对任何人都不再提起何云鹏办公室里那一幕,这第一天上班,虽不漂亮,但话说回来,她到底也未失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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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楼
上船那晚,大雾锁江。朝天门码头一片混乱,双城和静融失了方向,在面目不清的人群中,两人紧挽着手臂,左突右闪,用了快一个小时才找到江渝号停靠的地方。枯水季节,轮船吃水不够,靠不近岸,便从趸船上搭了几丈长的一条木板过去。那木板不到一尺宽,渐行向上,彼端高出水面好几米,踩上去颤得象弹簧。两个女孩哪见过这个,才走出几步,双脚受了弹力,几乎要腾空而起,尽管木板两边兜了尼龙网,但低头便见浑黑的江水滚滚流淌,在迷雾的夜里,象一个深渊,望不见底,多看一眼,就会被吞噬进去。静融是连坐车都犯晕,此刻早已缩成一团,倚靠在双城背后,半点不敢动弹。
双城一咬牙,提醒静融别往水面看,自己踮着脚试着继续向前,好不容易挪到桥板中间,船上不知哪个促狭的,望见二人窘相,故意朝水里扔东西,“噗通”一声,惊得双城差点翻下板去。此刻江风正猛,身体这一晃,便似收不住,双手乱舞起来,眼看就要失去平衡,两人顿时大叫出声,船上听得动静,才有一个船员过来,搀扶着她们上了船。踏上甲板,双城经过方才这番,两腿竟不住打颤,又怕被人耻笑,只得暗中扶稳栏杆,挺起身来。一问才是因为她们迟到,错过了登船时间,船上已经收起上客的路桥,只留这么一条窄板,供船员出入方便。江渝轮的二副接引了她们,一路走一路笑:“这个东西啊,叫跳板!只有船上的人才走得,要象武侠小说里的轻功一样,点着走,不能踏!老何不是说你们是来实习么?将来要跑船,就得学会这第一道功夫:走跳板!”
听说何云鹏明早才登船,二副把双城和静融安排到了四楼的二等舱。当时长航公司行驶于重庆武汉之间的江渝轮大都分四层五等,从脏乱不堪的底层散舱往上,楼层越高,价钱越贵,条件也越好。二等舱里安置了两张床,新换的被单枕套倒很清洁。靠墙有一张小桌,一把折叠椅,屋角竟然还有一个简单的盥洗瓷盆,半身镜下搁了块小小的香皂。跟二副道了谢关上门,双城一头扑倒在洁白的床铺上,嘴里呜哩哇啦地兴奋起来。这还是她头回离了家长,自己出远门,睡在陌生的地方。静融却顾不上好奇,只在屋里走来走去,不停从旅行袋中掏出各种各样吃的喝的用的东西,又拿一方小毛巾往水龙头上沾湿了,细细将床沿,桌面,甚至枕头边的墙面都抹了一遍。双城舒舒服服地靠在枕上,瞧着她忙碌,问她是不是打算在这儿住下过日子了。静融白眼说你偷懒还卖乖,双城被骂了,却更有一种安稳的愉快。
一时归整完毕,两人吃了静融带的点心,清洗一番后,便出门去寻厕所。出得舱来,但见漫天白雾,象一床巨大的被盖覆在江城之上,只近处码头几点桔色灯火,当真如幻如梦。两人倚在栏杆上看了一回,双城想起老电影里,江姐也曾站在这坡石梯上,怀揣着她的革命理想。革命的理想,双城是谈不上,但江姐的大衣旗袍,雪白的围巾,手拎的皮箱,倒一直烙印在她心上,是这块生养她的粗糙之地难得留下的优雅一笔。说给静融听,却让她想起中学的时候,双城总能设法卖掉学校发的电影票,有回放的就是这部《烈火中永生》,她们在电影院外站了半天也卖不掉。总算开演前,有人来问是什么片子,双城回答间谍片,这才脱手……一提两人都笑,从小到大,多少顽皮。
夜深回房熄了灯,双城在黑暗中仍旧说个不停,一会儿是夜半钟声到客船,一会儿是尼罗河上的惨案,直到静融的呼吸深重起来,她才住了嘴。这一静下来,耳中听得船外江水奔流,那一番闯荡的决心还未出发就添上几缕乡愁,当下拿定主意,无论如何,将来都不让静融离开自己,天长水阔,至少还有俩人同行。
等一觉醒来,船已快到涪陵,何时起锚出发的,梦中竟全然不知。两人忙出了船舱去寻那二副,才见何云鹏正与几个人在船长客厅说话。何云鹏打过招呼,便吩咐双城静融自去餐厅,说那边留了早餐给她们,跟着又一抬手,看了眼手表:“叫餐厅添俩菜吧,把中午饭一块吃咯!”双城脸一红,赶紧退了出去。饭后静融开始晕船,只得回舱躺下。甲板上寒风刺骨,双城略站了几分钟,胡乱看了一圈,便也缩回室内,伴着静融休息。好在何云鹏一上船,便如鱼得水游走在一干熟人当中,对二人不闻不问,竟没空打搅,双城心底方觉安稳。
第二天清早,突然有人捶打舱门,将她们从梦中惊醒。何云鹏在门外喊了一声:“快起来,上甲板!”双城回过神来,和静融胡乱穿戴完毕便奔去船头。此时天刚亮,甲板上人不多,夹岸已是崇山峻岭,山上密林巨石尚不分明,全都笼罩在一层藕灰色的雾霭中。长江象被拦腰一束,骤然收紧,白盐赤甲之间,夔门的身影犹如披着战袍的巨人,正渐渐逼近。何云鹏举着一部老式像机,让双城静融靠栏杆站好,自己佝偻下身体去瞄那镜头……双城见他在皮风衣外添了条羊毛围巾,又用一顶绒线帽罩住了稀疏的头顶,看上去老态毕露,风头全无,心想这也不过是个老头,迟暮之躯何以挡路,便迎着烈烈江风,于万水争流中展颜一笑。
毕竟有着半辈子的感情,何云鹏站在船头,指着前方横断江面的那扇岩壁,大声对她们喊道:“夔门天下雄!”一时迎风飞沫,激昂不已,但悬崖狭迫处,风声如雷,直灌双耳,双城什么也听不清,唯觉人在船中,渺如浪花一朵,只得随那洪流奔腾而去,绝无反顾。两面山崖几乎要撞及船舷,初生的朝阳将夔门向东的一壁染成赤红,江水拍岸,咆哮不止,双城和静融并肩站着,象千百年来她们的无数同乡一样,于这磅礴无言的画面中,一转眼便离了故乡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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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楼
行到宜昌,离船上岸,何云鹏一个旧相识开了金杯车在码头等候,直接去了餐厅接风。跟着两三天,从宜昌到沙市,一路不停地拜会、吃饭、吃饭、拜会……一开始,双城还留神听,多几次后,发现不过是些浮夸的套路。何云鹏至始至终只是那一件标志性的黑皮风衣,象是从香港枪战片里走出来的人物。每次落座,必先将水壶大哥大端端正正贡在面前,散过名片,人便往后一仰,半瘫在沙发上,开始一遍又一遍演义环宇公司如何起死回生,又如何转运发家的传奇……他的目光并不在周围任何一个人身上,而是永远指向天花板一角,灰白的脸上浮起微笑,仿佛和一个隐身的人物相谈甚欢。这种场面看多了,双城对何云鹏的印象从险恶变成了滑稽,以至于自己这趟跟差,也显得可笑起来。
好在一路美食甚丰,接洽的单位悉以特产相待。湘鄂多水,宴客皆以湖鱼为主,清蒸武昌鱼,红烧鮰鱼,千椒钵钵鱼……偏双城最不擅吃鱼,静融便把鱼夹到自己碗里,细细理了刺,再递回给她吃,连何云鹏见了也笑:“难怪要人陪,原来这张嘴,只会说话不会理刺!”接着一盆菜红汤滚滚地上了桌,双城筷子夹起来一瞧,竟是一枚婴儿握紧的拳头,吓得“哎呀”一声扔回盆中,汤汁溅了满桌。东主倒不见怪,哈哈笑道:“又是一个被吓到的美女!”这一道原是红烧牛蛙,那牛蛙竟有野兔大小,宰下四脚来,便跟婴儿拳头无异。双城大不喜欢小地方这种求奇作怪的吃法,当下便搁了碗筷。
何云鹏见她不语,便挑事说这位可是马可波罗号上的才女,大学生导游云云,双城当下觉得自己也搁浅在河滩上,成了被人围着拨弄的一条大鱼。几个湖北人酒过三巡,正想拿女孩子开趣,便起哄要她现场导游一段来听。双城再想拿起筷子塞住嘴,已经太迟,只好抿口茶,脑子一转,开口道:“领导们笑话了,我初来贵地,向各位拜师还来不及,哪里就有什么‘游’好‘导’呢?既然主人发话,只能胡说几句,大家要觉得好笑,就算我代何总多谢各位湖北乡亲了。”一语未了,何云鹏先领头赞了声好,双城便接着瞎掰道:“你们看这北方人南下旅游,要么恨长江头的川菜太辣,下不了嘴,要么嫌长江尾的淮扬菜太淡,开不了胃,这一头一尾一浓一淡的,倒不如坐船到长江中央汇合了,尝一尝这浓妆淡抹总相宜的湖北菜。”
双城不过拿些俗话敷衍,无奈在座见识不高,竟都赞许起来,这下让她得了意,只顾一路胡诌下去……什么‘帆影碧空,江流天际’的黄鹤楼;什么莲叶接天,鱼虾满仓的洪湖水;什么威震江湖的武当剑派;又什么人杰地灵的江汉平原……这里面好些内容,都是她随何云鹏在各个旅行社枯坐时,从手边广告上瞄来的东西,但经她加工加料,润色点睛,再讲出来便栩栩如生,情致妩媚,听得在座都笑:“看来我们是白住了这些年,竟不知湖北有这么好!”何云鹏见此不禁暗想,难怪台湾人点着名要这丫头,果真机灵,是块好料。
到荆州的第二天,当地国旅派了车和导游,说带他们去荆州博物馆转转,午饭后何云鹏接了一个电话,只说有人要来,让司机在酒店门外候着。双城正疑惑,忽见远处风驰电掣般开过来一辆军用边三轮摩托,直冲到他们跟前,原地转了一圈方才停下,引擎“突突”作响,扫得四周尘土飞扬。三轮上轻轻巧巧跳下一位女郎,上身耀眼的桃色风衣,底下紧身裤套在高筒靴里,走近时只见妖娆的脸上有一颗撩人的小痣。双城一见那黑痣,认出是上次在龙阁酒楼见过的陶沙。陶沙这趟差本应与双城等人同行,因有事耽误了出发,才乘火车追到这里,亏了她人脉广,这种地方也能找人开着摩托去接她。淘沙上车后只顾与何云鹏说笑,并不曾正眼瞧过双城和静融。双城挨她坐着,只嗅得一阵甜香,忍不住拿眼尾扫去,见陶沙敞着两襟,里面低胸羊毛衣半露着一条通幽小径,胸脯两团雪白衬着衣裳的桃红,甚是娇艳。双城先是想起尤三姐的一抹酥胸,继而又联想到过年蒸笼上,软绵绵热乎乎,还点了朱砂印的一对白馒头,不禁心底偷笑。
楚文化中心的荆州,博物馆藏品丰富,可惜双城对那些青铜器、丝织品一窍未通,何云鹏又拉着导游到一边,打听对方旅行社的业务,三个女孩只好凭自己晃悠,一时转进凤凰山墓葬展厅,被横陈的古尸吓了一跳。双城细读旁边的注解:“遂少言,葬于公元前167年……”因为有名有姓,便觉得眼前这枯槁之躯少了一些恐怖,多出几分庄严。注解上说刚出土的时候,覆在他身上的竹席还是簇新的金黄,衣裳锦缎都鲜活如生,但日光一照,便黯淡下来,有的索性碎成飞灰,随风而逝……双城读得入迷,心下无端感动不已,忽听陶沙在旁笑道:“哎呀,这死人的衣裳怎么跟叶丹穿的一样,简直象情侣装!”双城被她一扰,醒过神来,怀古之情瞬间解散开去。
外行当散步,很快转完一圈,导游介绍说新排演的楚乐演奏还不错,引了大家去听。舞台上垂着重重围幔,众人席地而坐,长裙广袖的古装女郎过来递献了毛尖新茶,那杯底茶叶被滚水一冲,根根绿芽惊蛰一般升至水面,竖成针林一片,果真妙趣天然。隔着纱帘可见行云流水的美人儿走马灯似的鱼贯而出,各自在古筝、笙箫、编钟前面站定,一时灯光亮起,却见个个脸上浓妆粗鄙,都抹得鬼画桃符一般。毕竟地方闭塞,双城正感惋惜,听见台上报幕说今日演奏的是屈原的《橘颂》。鼓乐一起,满室琳琅,丝竹缥缈中,忽听女声悠远绵长:“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空谷闻莺,其韵绕梁,最是后面那人持杖往编钟上一撞,“叮——”的一声,恰似神仙发号,令百花开了,百鸟齐鸣,天下俱现繁华……即便陶沙何云鹏,也听得怔怔入神。双城读书时,最恨屈原的古诗拗口,今天方才明白,诗不能读,得要这般颂唱歌咏,才能还原古风。她一时高兴起来,觉得单凭这一曲《橘颂》,已不枉此行。
行至湖南岳阳,何云鹏遇见了从前跑船时结识的一位徐娘,俩人把酒言欢,觉得几个女孩子碍眼,遂叫人领了她们去洞庭湖玩一天。时值深冬,岳阳这日却暖阳无风,轮渡上只见洞庭湖烟波浩渺,一望无极。双城这两天翻看风物文志,别的慷慨悲歌,她都忽略不计,单喜欢吕洞宾“袖里青蛇胆气粗……朗吟飞过洞庭湖”那两句,此时站立船头,眺望长天大湖,听快船击水,想自己青春待发,不由心如擂鼓,涌上一腔豪侠之气。
君山岛上古迹甚多,这个井那个亭,数不清的旧庙高台,但美丽都在典故里,景物本身却凋残失色,冬季里游人更是寥寥无几。导游见三个女孩兴致不高,提议去湘妃庙求签,说君山岛上这支姻缘签,自古以来都是三湘少女笃信的神物。于是赶到庙里胡乱一番跪求,那签筒足有海碗粗,里面数十支竹签年深月久,油光可鉴,拿在手里分量十足。双城跪在地上,听竹筒里一阵阵“哐啷”作响,满脑子都是才子佳人庙堂相会的传奇,直等得后面的人着急,提醒她手上用力,这一使劲,才有一支竹签高高跃起。三人兴冲冲拿去门口解签,一看陶沙得了支下签,双城得了支中签,唯静融是上上签,庙里的女人便怂恿她买鞭炮放一挂,添过香火,谢了神佛,方才保得住这运气。静融听说要好几十块钱,便笑着摇头,那女人立刻改口说可以便宜些,十元的也灵验,三人听了更是不信,笑着一哄而散。
双城细看手里解签的单子,顶头写着诸葛神数第一百八十二签,下面一首偈诗道:“花落正逢春,行人在半程,事成还不就,索绊两三旬。”末了又批:“个中自有清佳味,何须策马奔江湖”,双城念起来,觉得是前途波折,劝人安分守己的意思,跟她的心思全不对路,便随手叠了,往兜里一揣,不再理论。
那陶沙先是摆足架势想要镇住两个女孩,但见双城并不在意,静融又娴静少语,何云鹏不在跟前,自己再无人搭话,于是先绷不住,解散了架子,主动跟她们攀谈起来。毕竟都是年轻女子,淘沙人虽轻狂,却未见得城府多深,三人渐次熟络,登山游湖,拍照尝鲜,直逛到天色擦黑,才回宾馆去。
到了方知何云鹏留下口信,说第二天有人会送她们去城陵矶,上船返重庆,而自己因急务在身,已经先行退房,赶去武汉了。陶沙闻讯冷笑:“准是和那个徐娘私奔了,笑死人,一大把年纪!”片刻之后,突然向双城又道:“还有一层关系,你我现在都是马可波罗号的人,他接下来大概要替王朝号那边张罗私活,自然不能让我们参与,没错,肯定是这个原因!”见双城不解,陶沙又道:“莫非你不知道,你这一趟差是和泰公司安排的么?他们要把办公室从储奇门分出去,建立自己的队伍。公司和培训班两边,一共挑出三五个小的,点名要过去帮手,你我就在其中。咱们的差旅费,也是和泰开支的,就不知道怎么说好的涉外游轮,到何总手里,就变成了江渝普客轮……”双城乍闻此讯,不免欣喜,但听陶沙的意思,静融并不在入选之列,一来恐她失意,二来说下去怕引陶沙怀疑是多出一个静融,才分薄了差旅费用,便把话先忍住,盘算等日后再慢慢打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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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楼
回程给安排的是四张床的三等舱,多出一个铺位摆行李,淘沙嫌档次太低,一路抱怨不停。上水行船缓慢,城陵矶一带又无甚风景,三人除去餐厅吃饭,基本都在舱内瞌睡,直入了四川境界,见巫山雄奇秀丽,这才兴奋起来,又兼在奉节港买了脐橙,大家便围坐一圈摆起了龙门阵。那奉节脐橙比四川原有的广柑个头略大,颜色鲜亮,肉不黏皮,轻轻剥开,立刻满室果香。陶沙一边吃,一边聊,提到何云鹏,便说他荒淫好色,专爱吃窝边草祸害公司女孩子……双城听了虽不意外,静融却给惊得合不拢嘴。
陶沙兴起,接着又道:“上梁不正下梁歪,有其将必有其帅,那冯志凡说是一身病,倒也没闲着,照样养小蜜,光天化日耀武扬威……”双城忍不住插话问小蜜是不是在龙阁看到的那一位,陶沙答说:“除了她朱丽还有谁?号称什么外语学院硕士,有回见了老外,除了句‘哈喽’啥也不会,就剩下傻笑,依我看,那文凭多半是买来的。”又说这等便宜货也不知道冯志凡怎么就鬼迷心窍看上了,包括何云鹏在内,现在公司任何人要见冯总,都得先过她这关。双城打量陶沙形容举止,倒觉得跟那朱丽有几分相似,听她话里的意思,也是满满的不得志,琢磨因为这个,陶沙才另寻了高枝……但只不解和泰怎么看上她这样一个炮筒子?当下便拿话套她,陶沙是憋不住炫耀的,很快就跟双城亮了底,原来她父亲正是重庆港务局响当当的一把手,答案不言而喻。
再问起和泰那边的情形,陶沙只说除了杨学坚常来环宇跑腿之外,别的台湾人极少出现。双城佯装问:“冯总不是指派你去当助理么?”陶沙忙咽下嘴里的橙子说:“你是听错了吧?当助理的是叶丹!旅游学校大名鼎鼎的校花。”双城这是第三次从陶沙口中听到这名字,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身影,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顾盼生姿……便转头向静融道:“这个叶丹,我们好象见过,上次跟江先生来上过环保课。”静融说她有印象,还说那女孩生得实在好,名字也讨巧,花红柳绿都全了。陶沙从鼻子里笑了一声道:“那是那是,在职高的时候,附近中学和大学的男生一半都给她写过情书,还有四川美院来的,追着要请她做油画模特,也不知道是不是要脱衣服那种。”双城问:“怎么没去考电影学院?”陶沙喜滋滋地笑:“她倒想,什么电影学院啊,航空公司啊,都去试过,可惜呀,都落了榜。生为下贱,心比天高,讲得就是她这样,绣花枕头一包草,白费了一付好相貌,且看看这回跟着江先生,又能混出什么名堂?不过话说回来,其实人呐,能混成啥样,一出身就决定了一半,下半城的女孩儿嘛……这叫命,不服不行!”说完,将身上的果皮往地下一抖,拍拍两手,象是为叶丹可以预见的失败提前鼓了鼓掌。
上船不出两天,陶沙就已和船员们称兄道妹,混得烂熟。三人每次去餐厅,免单不说,那菜盘总是叠罗汉似的堆得满满一桌。一开始陶沙还觉得面上有光,后来发现船员的手艺实在有限,又不好搁着原封不动,于是每顿饭倒成了一大负担。这天餐厅给她们做了条巨大无朋的豆瓣鱼,双城尝了一口,又腥又咸,难以下咽,不免心中叫苦,皱眉向陶沙道:“这人情是送给你的,你得负责多吃点。”陶沙笑说不如拿塑料袋拎去厕所扔掉了事。静融忙道:“那太过分,人多眼杂的,给厨房发现多不好。”无奈之下,三人商定划拳派任务,输拳的,就罚吃鱼一块。一时拿着筷子“棒棒、老虎、虫啊鸡”地叫喊起来,没几个回合,早笑做了一团。
谁知餐厅师傅见三个姑娘划拳,莺叱燕咤十分好看,只道她们抢着吃鱼,便去厨房又做了一条端上来,慷慨招呼道:“妹娃儿们莫争,别的不敢夸,这鱼我们船上绝对管够!慢慢吃!”
这样一路说笑,不觉回了重庆。陶沙出钱在趸船边叫了个棒棒,把三人行李一起挑上了码头。陶沙家里派了单位轿车来接,她因想反正是公家出车,不如抖个人情,便拉了双城静融同上。她家就在不远的棉花街九尺坎,下车后吩咐司机将二人送回沙坪坝,双城思家心切,也不推辞,当下挥别陶沙,随车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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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游202020
9楼
四. 江先生
春节刚过,天气就迫不及待地暖和起来,比往年更早地迈进了春天。
到了三月,女孩子们从宾馆实习回来,却发现下一步没了去处。马可波罗号的装机计划遭到延误,和泰公司怀疑冯志凡又一次在资金上动了手脚,威胁要以合同欺诈为由起诉。而这培训班本就是双方蜜月期的产物,眼下闹起来自然成了一个累赘,都纷纷往外推诿。学校这边也拿出招生简章,指明三个月在校学习早已结束,剩下的就业分配,概不负责也爱莫能助。女孩们折腾了这半年,往外掏了一千八,倒贴了无数车马,眼看工作却越来越玄乎,一个个都急了眼,于是由胆大的领头,大家往环宇公司会议室里一坐,提出要么安排工作,要么退还学费,人钱两清。
这么一闹,冯志凡少不得让何云鹏出面安抚。何云鹏眼望天花板,又将环宇的宏图勾画了一番。双城留意到他嘴里,口口声声的王朝号已经代替了马可波罗号,断定分家已成事实,因想起自己调入和泰的事,至今并无下文,不免着急,当晚回去便洋洋洒洒写了好几千字,将出差两湖的见闻心得,连同感谢之意,抱负之心统统汇成一份出差报告,再翻出杨学坚所留的名片,照着地址寄了出去,信封上写着“杨学坚先生并江南先生惠启”。信一寄出,她便安了心,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剩下便是等待了。在看过那么多的小说和电影之后,双城觉得学校太小了,重庆也太小了,她要远走高飞,象那些女主角一样出尽风头,就必须找到一个非同寻常的机会,并勇敢地抓住它,攀上去。
两周后的一天,机会终于来临。何云鹏通知说和泰的江董事长想请双城帮忙做些临时工作,约的是第二天下午两点,南岸扬子江酒店。何云鹏在电话里,意味深长地说:“江董这次在重庆只呆几天,你自己拿捏好分寸,该说的说,该做的做。”这话出自何云鹏之口,双城听了未免不服,脱口便道:“何总放心,不该说的,我早忘了,不该做的,谁也勉强不了我。”何云鹏不知是否真没听懂,在电话那头干笑了两声说:“你我是知道的,人小鬼大。不过我告诉你,马可波罗号首航问题很多,还不知会延误到什么时候。王朝号进展倒非常顺利,保证年内营运,到时候有的是机会给你发挥。”
扬子江假日酒店,是当时重庆最高档的宾馆,就矗立在南岸的长江边,双城听说这个名字已有一段时间,但从未想过它跟自己会有何关联。此时,白色的大厦赫立眼前,象一本等待阅读的新书朝她打开。刚一靠近,便有盛装的侍者抢前一步,替她拉开了大门。双城挺身吸气,按照脑海中预设的样子,妥帖地微微点头,走了进去。眼前的一切正如她期待的那样华丽,大理石殿堂,水晶吊灯,中央喷泉,巨大的盆栽,漂亮的服务员送上一张张谦和的笑脸……所有这些都沉浸在一层薄薄的金色当中,宛如童话,甚至呼吸到的空气,也荡漾着隐隐香甜。门外她所熟悉的那个灰扑扑的城市,那些杂乱的房屋,表情粗鲁的人群,似乎一瞬间都被关到了另一个星球,耳朵里清静下来,听得琴声叮咚从凤尾竹后的三角钢琴那边传来,不紧不慢的外国曲子,似乎还有些断续,那声音让双城想起一句诗:“黄昏吹着风的软,星子在无意中闪,细雨点洒在花前。那轻,那娉婷,你是,鲜艳。”——鲜艳的,是她的心。
双城身上穿一件黑色长袖连衣裙,有着她叫不出名字但显然高级的质地,缝线精细,裁剪合体。胸前一排银色纽扣,精细地雕刻着花纹,象夜空中闪着粒粒星辰。为了显得利落些,她将长发绑成了一条马尾,荡在脑后。这件衣服,是她几年前从旧货市场淘来的,标签已经剪掉,不知道什么牌子,来自何处。当时穿还嫌大,柜子里一搁就是几年。昨晚她对着打开的五斗橱,正愁自己那些鲜亮而廉价的衣裳,没有一件配得上眼前的辉煌,以及更为辉煌的,董事长文秘的头衔……突然灵光一闪,想起了这件,翻出来一试,简直就象为现在的她量身而裁。想方设法除去了衣服上的樟脑味,修补好后领的一处脱线,又拿大号的搪瓷缸盛上滚开水,用缸底在有折痕的地方反复熨烫……此刻站在假日酒店的大堂中央,双城更加肯定自己的选择:她现在的样子,与她置身的宫殿,天衣无缝,没有一丝破绽。
绕过喷水池,在几棵高大的热带植物旁边,双城看到了斜靠在沙发圈椅里的江先生。他身着一件带有几何图案的灰白色毛衣,依旧留着淡淡的胡须,大概因为午后和音乐的关系,他那既古典又洋派的脸上有几分惺忪的睡意,看起来更象是一位悠闲的游客。“江先生,”双城笑着招呼。“双城,我们又见面了,”江先生的表情似乎过于平静,这让双城怀疑他早就看到自己进来,并且一路观察,于是刚才那些“点洒在花前的娉婷”,便让她有些羞恼。江先生眼中的双城也显得比印象中拘谨,与那篇出差报告上的热情大相径庭。他只当她对环境诧生,便挥手叫侍者来点饮料。
双城觉得她常点的可乐,在这里讲出来不大合适,便说只要一杯冰水。江先生听了笑笑,回身跟那人说了一句英文,双城听着耳生,赶紧讲自己不喝酒,江先生便道:“请你来是有一大堆活儿要干,不会把你灌醉的,否则我就亏了。”一会儿饮料端上来,盛在梨型的玻璃杯里,插着黄色柠檬和红色小伞,椰奶香味的冰沙,融在口中一阵沁甜。双城后悔没有听清它的名字,否则下一次就可以大大方方地自己点。
江先生说他这次计划逗留重庆一周,因为和泰新的办公室尚未就绪,只能先在酒店办公,需要找一位临时的秘书,做些书信起草和会谈笔录,既不能再从环宇那边借调,现招又来不及,恰好杨学坚传真了双城那份书法秀美的出差报告给他,才有了这次不情之请。
自那堂环保课后,双城就笃定江先生会来找她,陶沙的消息和这次会面只不过再三印证了她的想法。眼下听江先生前因后果解释得这样周密,猜度他不过想说这只是一次偶然的会见而已。双城便把杯子往旁一推,问他在哪儿开始办公。江先生道:“东西实在太多,不介意的话,就去我的房间吧。”
房间很大,满桌满床都堆满了文件,但依然能看出装修的奢华。整个下午,江先生让双城笔录、整理了四五份信件和材料,有给股东的,给环宇的,给他在北京的朋友的,甚至还有给法院的。双城写得全神贯注,不觉双颊绯红,有一两次,江先生思绪卡壳,一时顿在那里念不下去,双城便顺着文意自己补充完整了,再念给他听,居然也编得八九不离十。江先生听得满意,在屋里走来走去,顺手拍拍她的头顶,双城觉得也是很自然的情景,这和何云鹏搭在她肩膀上的那只手不同,她心里并无反感。在双城看来,这位江先生举止优雅,显而易见地富贵,他理应不会,也不可能下作,他看重并且欣赏自己,这一点足够令她欢喜,而双城的这种欢喜,仅仅来自于她一贯的自鸣得意。
双城将最后一份稿件交到江先生手里的时候,屋里的光线已经转暗,江先生不自觉地走过去,侧身靠在窗台边,认真读着。夕阳的光线将他轮廓分明的脸复又打上一层阴影,每读完一行字,那排浓密的睫毛便扑闪一下,眼睛跟着转向另外一边。双城这才发现,江先生的样子居然是好看的,说他是中年人还嫌勉强,那种总是闲适得来象要瞌睡的神情,原来来自于两排睫毛的荫翳,而他的眼睛,却是有些寒意的。“你练过字?”江先生突然发问,还好他没有抬头,双城才来得及收回自己的目光。“没有,我没耐性。”江先生看了看稿纸又说:“可你的字很漂亮,非常有个性……只是,不太象女孩儿的字,笔锋很硬,有刀剑之气。”双城想起江先生写在黑板上的粉笔字,倒是娟秀得象女人的手迹,不禁暗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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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楼
正说着,忽听有人敲门,江先生开门后,几个人一涌而入。走在前面的三个男人,双城只认识其中的杨学坚,跟着进来的竟是米拉,而她身后另一个女孩一进屋,双城的眼睛便不由一亮。江先生和男人们略打过招呼,笑着叫了声米拉,最后才把目光投向了站在门边的叶丹。双城只觉得他脸上笑容似乎收敛了一点,有些意味深长地说:“小鱼儿,好久不见。”叶丹却不领情,忽闪着大眼睛笑道:“好久不见!江董,你又长高了。”众人都笑,杨学坚便说,看到没有,都是江先生惯的,这个小叶,谁还管得了她?江先生也笑,说她要不是这样顽皮,也就不是“小鱼儿”了。双城见他们彼此这样亲昵,下午才跟江先生拉近的一点距离,似乎轻易就被这些人重又隔开了去。江先生向双城介绍说那戴眼镜,有些虚胖的中年男子蒋培军,是重庆本地人,新近请来为和泰做事,另一个外地口音的矮个子陈少飞,则是江先生在苏州的一位表弟,据说刚到重庆……轮到叶丹的时候,她抢着笑说:“见过,大学生嘛,我知道。”
几个男人见面便说起政府银行造船厂一大堆的情况,米拉挨叶丹站着,双城见俩人小声说笑的样子,看来很熟,心想米拉应该也是被和泰挑中的“三五个小的”之一。难怪这段时间去环宇请愿也不见她人影,大约早跟叶丹他们走到了一起。叶丹身上穿了件花团锦簇的衣裳,海棠红配了湖水绿,双城只觉扎眼,继而想起陶沙在荆州博物馆说的刻薄话,不禁莞尔。略站了一会儿,叶丹见江先生他们讲得热闹,一猫腰溜进了洗手间。双城留了意,见她在里头磨蹭了十分钟方才出来,一张脸竟已描得眉浓唇艳,艳又艳得过了头,象戏班子里粉墨登场的一位花旦。众人见她,都是一愣,蒋培军忙打趣说:“哪儿来的一条红嘴儿鲤鱼?”叶丹脸上于是更红,笑着埋下头去。
蒋培军作为唯一的重庆男人,晚上做东请众人吃饭,双城正犹豫,杨学坚凑近来说,以后大家就是一个团队,彼此熟悉一下也好。双城在旁冷落了半天,忽听得这样关照的口吻,连忙点头,领情跟了众人同去。餐厅是解放碑的老字号“颐之时”,因江先生不喜欢包房,众人便在大厅就坐。蒋培军和叶丹分坐了江先生的左右,米拉挨过去跟叶丹坐在一起,陈少飞新来话少,蒋培军便拉他坐了自己隔壁。剩下双城跟杨学坚坐到了江先生对面,又象上次在“龙阁”一样,成了重心之外的一对依傍。
大伙儿坐定,蒋培军将菜谱递给江先生,江先生用手一挡,只说要一个鱼香肉丝,别的蒋先生做主便是。米拉笑着问:“江先生这么替蒋先生省钱,就不怕亏待了我们?”江先生还未答话,蒋培军忙抢着说:“正好相反,一看江先生就是懂吃之人。大家只知道鱼香肉丝家常,却不知道这道菜恰恰是川菜的门槛,佐料上咸甜酸辣一得俱全,二得要互不冲突,火候上俏头得爽脆,肉丝得嫩滑,泡菜重了会抢戏,轻了又不带劲,还要炒出葱姜的香味,可不容易!这道菜四川人家家都会做,所以人人是内行,要不怎么说鱼香肉丝一出手,便知功夫有没有!”
点好菜,便有穿褂子的茶博士手持一柄铜壶上来,杂耍似的,伸出左手一招呼,右手往脑后一背,便一股滚烫的开水,往桌上的盖碗茶中分毫不差地直冲过去。双城坐在下首,离那伙计最近,又不曾见识过这茶技,被杯中溅起的水沫惊到,整个人本能地一缩,想要躲开。那一刹那,她余光看到叶丹脸上似有轻蔑,忙端正回身体,恐人见笑。身边的杨学坚看在眼里,便帮她把座位往旁移了移。
双城见叶丹整晚说笑不停,丝毫不留空隙与旁人,知她特意要在江先生面前逞能,细心听上几句,不过有些市井的机灵,因得了江先生喜爱,加上一旁蒋培军等人为她搭台,忘形之下喧哗起来,竟有几分流气。双城想她美貌虽在众人之上,但张嘴便见底,不过与米拉陶沙相类,又一个鲜艳俗物而已。她只是奇怪江先生这样风雅,竟会对叶丹青眼有加,立时觉得下午那些斯文有礼,连同靠在窗边的漂亮身影,便都有些不算数。
双城在饭桌上既失了风头,便退而求其次,专心吃菜。这“颐之时”是重庆一流的餐馆,品相手艺自然又在“龙阁”之上,双城朵颐大快,只盼自己有朝一日也掏得起腰包,带上家人和静融,到这样的好地方来吃饭。江先生终于注意到她的沉默,有意引她开口,便调侃说小鱼儿这样没心没肺,吃得倒不多,双城看着秀秀气气,胃口却是极好,这点跟沈小姐很象。双城听了发窘,待要还嘴,见江先生似笑非笑正等她回话,转念想自己要耍起嘴皮子来,岂不显得和叶丹一般卖弄,成了席上凑趣的人物。当下打定主意便不接茬,只淡淡笑着问身边杨学坚,是哪一位沈小姐。杨学坚说也是和泰的同事,又说上次江先生去学校,沈小姐也在,你应当见过。双城记得那女人形容优雅,想江先生并无贬低之意,方才释然。
席间双城听江先生说他邀请了《中国时报》和《时报周刊》两家台湾媒体的记者,今夏赴三峡考察,款待之余,也是为马可波罗号先做一轮宣传广告。这江先生原来口才极好,整顿饭听他讲下来,满桌笑声不断,各人深受鼓舞。杨学坚虽不及他灵光,但在双城看来也算斯文儒雅……她喜欢听他们讲话,觉得那样的用词和腔调,跟身边的人们全不一样,有种新鲜的愉快在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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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楼
第二天一早,双城准时赶到渝都酒店。顶楼的旋转餐厅“九重天”是当时解放碑的最高点,双城发现这餐厅和她想的不一样,旋转速度极慢,人在其中,除了眼里景色替换,根本感觉不到转动。不到十点,已经座满,双城绕着环形走道转了快一圈,方才发现靠窗而坐的江先生和沈小姐。两人将头凑近一处,小声说着什么。沈小姐仍是一件浅驼色毛衣,齐肩的短发用头顶一副墨镜捋到耳后,露出细长的脖颈,正微蹙着眉,忧心忡忡的样子。见双城过来,江先生忙替两人介绍,沈小姐温和地打量着她,嘴里说这个名字听江先生提过。她的国语并不象江先生那样字正腔圆,而是捎带着些台湾口音,轻声软语象含着一颗珠子在嘴里,别有柔媚在其中。
粤式早茶那阵还是时尚的名词,双城往桌上捡了几样尝尝,觉得甜腻黏稠,均不合胃口,便搁下筷子拿起茶,乘他们说话,自去瞧那窗外景物。从二十九层楼上俯瞰城市,楼房都眉目不清地匍匐在低处,而更低的地方,人群象奔忙的蚁族,毫无头绪地分散又聚合。双城想十分钟之前,从她现在的位置望下去,自己也是一只仰着头的蚂蚁。长江和嘉陵江在半岛两侧夹道向前,洪流无声,却苍茫万千。生长在这里十九年,今日借了外人的邀请,方才得见重庆全貌,双城想这世间风景本是自然之物,如今也势利起来,仅供富人观看。
坐下才一会儿,便见叶丹拎着一只纸袋,笑吟吟地走过来。四月天气,午前仍有轻寒,叶丹只一件鹅黄弹力短袖,耳朵上晃着两只细细的大银环。“小鱼儿真是越来越漂亮!”叶丹人还没拢来,沈小姐已不禁低声赞叹。双城瞥见江先生脸上亦有一种按捺不住的骄傲,两人好象一对父母,望着人前争光的小孩。双城之前觉得叶丹受宠,无非仗着一张脸,可眼下见那俏面灿若云霞,黑宝石的眼睛流转生辉,纵然嫉妒,也不得不承认女孩子美到这个地步,本身就是一种天赋,即使别无长处,已是造物的恩宠,人中的龙凤。
双城本人也是艳,但是一种明月秋水的清艳,需得静了心思去赏;而叶丹的美,则是韶光绚烂之处,一园子盛开的牡丹,纵然静了的心,也会一眼看乱。
江先生从叶丹手里接过那纸袋,朝沈小姐凑近些,撩开上面盖着的报纸,下头竟是几大摞扎紧的美钞。沈小姐一惊,问是给向鸣的么?你怎么让她就这样拎来?江先生笑说杨先生也是这样大惊小怪,我说没事,你就放心让小鱼儿带,她一个本地小姑娘,拎这么个纸袋,看着也不象有值钱的东西。再说小鱼儿抢眼,万众瞩目的,有贼也下不了手。
江先生看看表说向鸣差不多快到了,便拿了纸袋,起身走去前面预留的一张桌。不多会儿,见一个小平头,戴眼镜的男人匆匆过来,沈小姐朝两个女孩使了眼色,不教再往那边看。叶丹于是跟沈小姐寒暄起来,沈小姐说自己这趟主要为到环宇查账,也落脚在扬子江,昨晚才睡了五个钟头,便被江先生叫起来喝早茶。说着,她抬手揉了揉额角,意态甚是嗔娇。双城见沈小姐眼角已初现细纹,五官也因地基松动,稍稍有些挪位,年纪应该在江杨两位先生之上,但言语温柔,并无半分寻常中年女人的放任和粗糙。动作之间,她颈窝里微微一闪,再看乃是一颗黄豆大小晶莹剔透的镶边独钻,单挂在一根细细的素链之上,极是秀雅。又见她十指纤纤,指甲光可鉴人,应是仔细涂过一层珍珠色的指甲油,这一双素手倒比面孔年轻十岁……双城之前从未见过这等精致的女人,不由心生羡慕,在沈小姐浑身上下的细节中暗暗揣摩。
岂不知她这里打量着沈小姐,沈小姐那边嘴上同叶丹说笑,暗中却也留意着双城。虽不过是个新来的学生,但近来几次在江杨二位口中提起,可见必有出色。细瞧她脸庞虽不及叶丹标致,眉宇间却有一种轩朗,更难得冉冉书卷之香,袅娜而不失端庄,年纪虽小,已隐约有些大青衣的风貌……沈小姐便忍不住叹道:“难怪江先生带着我们走遍大陆,最后偏要在重庆立足,实在钟灵毓秀,遍地风流。象你们自己,大概并不知觉,其实生得这样好,真是老天爷的赏赐,有多少精彩的故事等着呢,我看着都羡慕。”叶丹听了,转头向双城一笑,两人这才有了交道。
从沈小姐那里,双城得知这向鸣是本市农业银行的一个小头目,专管着马可波罗号的贷款,至于那一袋美金,是为何用,她虽没说,也能估到几分。九十年代初的重庆,正是大门刚刚打开,秩序却仍混乱的时候,那些一夜暴富的神话,双城身在校园,近来也听得不少。对她来说,钱还在其次,重要的是,这样饱含冒险、刺激和故事的场面,简直象递到手里的剧本,吸引着她投身其中,不停地翻看。
向鸣走后,沈小姐起身要去储奇门对账,江先生便叫叶丹跟了同去,一路小心护送。再次剩双城与他两人对坐,见她盘中点心基本未动,知是不合胃口,江先生便挥手另叫了一碗本地抄手。双城因想起沈小姐前面的话,便随口问他:“江先生走遍大陆,只在重庆逗留,可是在你眼中,这儿有什么特别之处?”江南眺望了一眼远处的长江:“我父母当年是在重庆认识的,算是有些渊源,不过说来话长,以后再讲……好好吃饭,吃完还有工作。”双城自觉唐突,把脸一红,只得埋头去吃她的抄手。
那些天里,双城除了在酒店帮着整理文件,就是随同江先生出席各种会晤,或者下到船厂查看进度……由此,她见到了这个城市里各种头衔的大人物,甚至还和一位市长共进了晚餐。正是在那次晚宴上,她得知和泰已经投进马可波罗号的几千万,位列当时外资项目到位资金的全市第三,可以跻身于这样引人注目的工程中,双城觉得自己的运气实在太好了。再说那江先生身体里仿佛藏着几套不同的语言体系,凡遇各色人等,便会调动出相应的话题,总归融洽妥贴,宾主尽欢,即便那些倨傲的领导,一顿饭下来也能对他引为知己。最难得的是,见那么多人,说那么多话,从内容到语言,总能新颖风趣,于是听江先生聊天就成了双城的一大福利,她本自恃伶俐,此番见识下来,方知山外有山,诚心佩服不已。
还有一次,江先生甚至带着双城会见了她的校长,洽谈游轮上环保设计的合作。学校师生上万人,校长自然认不出,也绝对猜不到,眼前这位年轻的秘书竟是自己手下一名逃课的学生。因江先生从事旅游,校长很快就把话题转换成了对自己游历西洋的回顾。江先生去的地方多,无论校长提到什么国家,总能给予呼应,校长顿感他乡遇故知,兴致高昂起来,甚至自曝其糗说起当年出国考察,大家顺手牵羊将酒店的方块黄油揣进衬衣口袋,结果太阳下一晒,发现人人胸前都戴着一朵油花,低头瞧自己也不例外,一行人面面相觑,尴尬不已。江先生闻之大笑,身边双城却听得不是味道,暗暗埋怨校长不争气,何苦扮刘姥姥拿自己献趣。当晚校长还设了家宴,单独款待江先生,事后从江先生和沈小姐的闲聊中,双城才听说原是那校长听闻江先生还未成家,便在家宴上将自己三十未嫁的女儿郑重其事地介绍给他,那位千金甚至在晚饭后为江先生弹奏了一曲阳春白雪的萧邦……双城听二人玩笑,心里大不受用,愈发提醒自己凡事需得稳重,千万不要一时心急,白白送人笑柄。
和泰这一班人马,白天大多各行其事,只以电话彼此联系,常常是到晚餐时分,才赶来一聚。江先生犒劳手下之余,也等于每天开个碰头会议。晚饭后蒋培军有时订了KTV带众人娱乐,江先生就会叫来的士送双城回家,玩笑说打发了这位女秀才,咱们一帮老男人老女人再寻欢作乐去。杨学坚问怎么漏了小叶,江先生便伸手往叶丹头上一拍:“小鱼儿本就是个混混儿,百毒不侵,用不着呵护!”双城见那动作眼熟,又听出这话里的亲疏,再看叶丹一脸高兴,心想原来打发自己回去,也算对他人的一种奖励。
每次坐上回家的的士,双城便有一种从台前走回幕后的轻松。检讨得失的同时,她总爱摇下车窗,让仲春的夜风扑打着面庞,城市在夜色中多了些温婉,灯火一程接一程向前引导着她……在江先生的带领下,她走马灯似地见识了一个接一个奢华的酒店,昂贵的餐厅,威严的政府,不可一世的大人物……原本熟悉的城市突然在她面前展现出一张全然不同的脸,拂去了灰尘,鲜活了颜色。双城想原来每个地方都有两张脸,外面一张给普罗大众看,里面另藏着一张好的,只有少数人才能相见。人也一样,在那个平凡的世界里,她只是不起眼的学生,家境普通,生活平淡,然而一走进这“第二层”的世界,她瞬间变得高贵,典雅,身份不凡,令旁人投来艳羡的目光。这样的关注虽然有时让她紧张,却又带来无穷回味,她渴望和这样的自己长久地呆在一起,呆在这“第二层”的世界里。两层世界之间,每晚的的士成了她的南瓜车,载着她在童话和现实之间飞驰……她当然也意识到,随着江先生的离去,一切会象关上音乐盒那样戛然而止,但她来不及细想,也不觉得自己会有什么损失,这样称心如意的日子,过一天,过一个礼拜,也是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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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游202020
12楼
春风十里的路上也会踢到石子儿。有次跟江先生和沈小姐在咖啡厅等人,点东西的时候,双城不看水牌,就老练地吩咐说要一杯virgin 的Pina colada,沈小姐看了看她,说照样也给自己来一份。椰香的奶昔融化在双城口里,正是她想要的滋味,嘴上却说好象没有扬子江调得地道……沈小姐放下玻璃杯,向江先生笑着说一个城市发展了,往往是这个地方的年轻姑娘走在最前方,比如双城小叶她们,并没有什么信息可参考,竟然也无师自通地时髦。接着她又望着双城身上那件旧洋货连衣裙赞道:“比方这件百褶裙,配了亮银的纽扣,既华丽也端庄,凭这做工和面料,就算在香港买,也绝对不便宜,你说她们小姑娘家的,怎么会有这么好的品位?”江先生笑道:“哪需要什么品位,她这样的年纪,穿什么都自有道理,随便披块布,也是灵气!”
偏沈小姐不依不饶,接着又道:“来之前我才看台北的女生今年流行大表盘,你看,她们也一点不落伍。”双城几乎红了脸,掩着手腕说哪有沈小姐讲的时髦,我自己的手表坏了,出门急,随手从家里抓了一块来戴。江先生也说:“沈小姐今天怎么啦,盯着人家评头论足,莫不是闹中年危机?”俩人难免又打趣几句,沈小姐才转头向双城道:“我女儿今年十六岁了,只可惜生得不够漂亮,我又偏爱看美女,倚老卖老的,双城你别介意噢?”混了这几日,双城对沈小姐也略有所知,据说她除了打理财务,早年一直还是江先生在台湾的助理,鞍前马后好些年的交情。她本人在台北是有丈夫孩子的,眼下因为江先生在大陆的生意,不得不别夫辞女,跟着四处闯荡。她人是有一种不着痕迹的干练,处事果断周密,举止却斯文和气,说笑起来活泼风趣亦不失身份,以双城所见,远比学校的女教师们耐看,正因如此,沈小姐的每一句评判,听在双城耳中,才会比别人更为敏感。
因某个领导出差在外,江先生不得不把在重庆的行程延长了几天。这日又逢双休,政府部门概不办公,江先生只好关在酒店里研究起了马可波罗号的装修图。一时倦了,放下手里的材料,向旁边正埋头抄写的双城说到:“安排你跟何总出差两湖,并不是为什么业务,老实说,就是让你去玩的。你不是说过‘要么旅行,要么读书’?我想你正好放假,念了一学期书,出去走走也好,见多识广的女孩子,眼界和胸怀,总会宽广一些。”江先生讲着,突然停了下来。双城眼里一束光,象朝阳照在露水上,那一闪的亮,清澈得让人口渴。江先生笑了,有点无奈道:“你这样望着我,我是没法好好说话的,知道吗?”双城一惊,不知怎样接茬,江先生才又说:“怪我自己分心,老去听你的眼睛说话。我大概有点累了,要不,我们出去走走吧,你来做向导。”
解放碑一带,双城并不比江先生更熟悉,俩人只能信马由缰随便乱逛。江先生不想看高楼大厦,他们便一路往南走到了较场口。江先生倚着路边石栏,张望着下面弯曲的小巷和层层叠叠的吊脚楼。双城前些天来过,便讲给他听,这一路叫做“十八梯”,往下一直走到底,再向前便是储奇门,环宇公司就在那里。话还没说完,江先生已经顺着又窄又陡的十八梯迈步走了下去。
毕竟是春天,午后有了阳光。蜷缩一冬的人们,走出了鸽笼似的篾条房,到太阳底下晾晒着自己。梯坎旁边有围着土炉子烘烧饼和烤红薯卖的,一时跟人说话分了神,飘得满街焦香扑鼻;有戴副老花镜,偏着头给更老一些的街坊剃头修面的,主客双方都眯缝着眼,好象一起在享福;有聚了一桌在新出芽的黄桷树下打纸麻将的,全神贯注不过是两三块的输赢;还有聚在公用水龙头边洗衣说话的,看一群小家伙从面前跑过,便指着自己生的那个骂上几句……这些场面原是双城看惯的,今天与江先生慢慢走过,眼里却无端有了画意,变做了一幅清明上河图。
梯坎尽头有一条弯弯的横街,路的一面是混杂了各种腥味的菜市场,另外一面是接连不断的酱油铺,米店,杂货摊……装满了红辣椒和各种干货的箩筐挤到了人的脚边,稍不留神就会碰翻一个。午后时分,是没什么顾客进门的,除了车流声从上半城隐隐传来,整条街都很安静,看店的人也不急着揽生意,或倚在店门口喝茶,或趴在柜台上打盹儿,只有油腻腻的花猫,喵地一声,耸起脊梁,警惕着路过的陌生人。
双城走到拐角的地方,四下望了一望道:“这儿我小时候来过。我外婆去世之前,母亲只有十来岁,那时她们就住在十八梯上面的较场口。听我母亲讲,她每天下午都要扶着外婆到这条街上来,去一间很小的诊所,让护士给外婆打一针止痛。”江先生止了脚步,回头看着她,听她继续说:“走回去的时候,外婆还会给家里更小的孩子带点吃的,兴许就是刚才那些土烧饼烤红薯之类,不管是什么,总让我母亲先尝一口……半年后,外婆就去世了,所以,我从没见过她。”双城说着,一指街头的路牌:“江先生你看,这儿的名字叫‘厚慈街’,是不是很巧?”江先生点头微笑:“双城你很会讲故事,讲得人心酸啊,这条街都给你讲活了。”
路边有人挑了担子卖草莓,一大粒一大粒红彤彤的果实整整齐齐码在匾箩里。那时候草莓在重庆是才刚引进的新奇货,价钱比较贵,双城见过,却没吃过。草莓清香袭来,江先生回头问双城要不要吃草莓,见双城摇头,江先生便说他自己想吃,又不肯用小贩的塑料袋,只从裤兜里掏出一大方手巾,让双城拎着四角,自己低头一个一个捡了放进去,直装了满满一兜。双城深深一嗅,说草莓这么好看,难得还这么香。江先生见她在淡淡的阳光下手捧着红艳艳的草莓,整个人俏得象一首民谣,心想这女孩子一时端雅,一时柔媚,将来必风情万种不可方物,便问双城是什么星座。双城说:“这个我不大懂,我的生日是九月底。”江先生点头道:“天枰座,难怪……”双城问难怪什么,江先生边走边解释:“天枰座是风向星座的一种,聪明、优雅,不过充满矛盾、纠结和太多变数。”双城又问江先生的星座,他笑说:“你这几天可是置身鱼塘啊,沈小姐、杨先生、蒋先生、小叶,还有我,就这么凑巧,一群双鱼座,最是自我放纵,感情用事的废物。记住,工作也就罢了,将来谈恋爱,遇到双鱼座的男人,赶快躲开,方可趋福避祸。”双城恍然道:“难怪总听你们叫叶丹小鱼儿。”
江先生接着说人们谈论星座,是因为都渴望被关注,而星座的说法恰好暗示了每个人的特别之处,所以大受欢迎。双城笑说我倒觉得这天枰座让人想起莎士比亚写的犹太商人,一付锱铢必较的样子。江先生望着她道:“你怎么知道你不是,只不过那个让你计较的人,还没有来到。”双城听罢,心头倏忽想起一句话:“花落正逢春,行人在半程。”
江先生离开重庆前,提出要请双城吃一顿正式的晚餐,答谢她这一周来的工作,地点定在扬子江酒店的西餐厅“夕阳阁”。双城听说西餐注重礼仪,女人是要穿裙子赴宴的,虽然对其中细节一无所知,但这种郑重其事,正合了她的胃口。双城洗了头,化了妆,换上那件心爱的“虞美人”……出门前她又看了一眼书桌边的风景图片,感觉自己正要从那幢精致的蓝色洋房里走出来,步下雪白的楼梯,踏过芬芳的草地。一丝不苟的妆扮,候在门口的出租车,扬子江的夕阳阁,还有江先生这样体面的男伴……这就够了,足够在她尚且有限的生涯里,记上隆重的一笔。
夕阳阁设在扬子江顶楼,玻璃的外墙方便用餐的客人们欣赏山城著名的夜景。餐厅并不大,是以牛排红酒为主的扒房,统共十几张桌子,到晚上总是客满,到处是高大碧绿的凤尾竹和巴西木,台面上装点着鲜艳的红鹤芋或非洲菊。
束腰的连衣裙使双城看上去更加苗条轻盈,在众人的瞩目下,她荡漾着缎子般华丽的长发,款款走过门厅,“虞美人”扬起的裙摆拂过黑色钢琴,象金鱼用轻纱的尾巴在池面上划开涟漪……琴师望了她一眼,原本安静的琴声突然变作一串热烈的音符,为她鼓掌似的,回荡在餐厅。
江先生赶在服务员之前,起身为双城挪开了座椅,双城点头致意,荣宠不惊。这个时候,这种场合,她相信矜持要比谦逊更能与江先生合拍。江先生显然一早就预定了餐桌,从夕阳阁里最好的角度望出去,半岛上的灯火正在渐变深蓝的夜幕中次第亮起,象一只被点亮蜡烛的蛋糕,庆祝着双城今晚的绚丽。四面玻璃的餐厅里,桔色的灯光流淌着甜蜜,果真象一抹夕阳羁绊在高阁上,悬浮于夜空中,让这城市多出了一轮月亮……这太象一次约会,但双城的心里并不抗拒,所有的颜色、香味和韵律,这些令人陶醉的东西都给了她勇气,她青春得意,只顾欢喜。
手臂上搭着雪白餐布的服务生,走上来用一只细长管的打火器点燃了双城面前的蜡烛,江先生给自己要了红酒,又为双城点了杯葡萄汁。深紫色的果汁荡漾在高脚杯里,看上去与红酒无异,这里头有点玩笑的意思,更有一种慈祥的暗示。江先生知道双城不会介意,在安全感的前提下,他才能让她更好地享受今晚的时光,她放松,她愉快,才是他的目的。
他们要了厨师推荐的蘑菇酱牛排,配衬鲜嫩的芦笋、秋葵和奶油蒜香烤土豆。主餐端上来,江先生才发现双城是连刀叉也完全不识,他于是放慢了动作,好让她依样行事。双城第一刀下去,细白的瓷盘就在不锈钢的攻击下发出一声惨叫,江先生笑了笑,伸手将她的盘子移到自己面前,仔细帮她分解起来。双城愉快到不知窘,目光移向窗外已然盛开的灯海:“从我房间的窗户望出去,也能看到一点嘉陵江的夜景。不过没有这么多灯,只是山上这里几点,那里几点,夜里看着好象天上的星星不小心抖落了几颗下来,闪啊闪的,好等人捡了它们回去……”
大概是发觉自己太过抒情,双城停下来喝了一口果汁,又问:“江先生你走过那么多地方,一定见过比重庆更美的夜景吧?”江先生想了想说:“香港的夜景就很好,从太平山顶望下去,璀璨无比,但香港的灯海都是高楼大厦广告牌,银行啊,酒楼啊,商业气息很重,不象重庆的夜景,每盏灯下都是一个家,更有人情味。”接着他拿起餐巾一角擦了擦嘴又道:“从前在欧洲旅行,有次圣诞节遇上大风雪,耽搁在一处小城里,名字已经忘了,雪地里一盏灯一盏灯亮起来,有些还会走,那是小孩拎了灯笼挨家挨户,敲门唱圣歌。那些灯并不隆重,却是极美,所以赏夜景也是看气氛、凭心情。比如刚才听你那么一说,我在想什么时候也上你那儿看看……看看夜里到底是谁把星星捡了回去。”
双城的目光扫过整个夕阳阁,听到这最后一句,便落回到江先生身上。那杯葡萄汁似乎有了酒意,她微微颌首,用一种更深澈的目光凝视着他,眼神如同一张渐渐收紧的金丝网,在窒息的当口,突然松开,星眼翩跹,一个笑容随之绽放出来。
满园花朵应声而开,四面潮水席卷而来……江先生见识过双城讲堂上的轩朗,书桌前的端庄,还有手捧草莓站在阳光下的清纯,但眼前这张笑脸却是他从未见过的妩媚。他想这样的妩媚不应属于十九岁,甚至也不属于三十岁,该是有几百岁的灵魄,才能投生出那种天然却蚀骨的性感。他饮下的红酒化成无数细小而温暖的气泡,漫游全身之后再从每一个毛孔洋溢出来,迅速膨胀的舒适感象一个热气球将他的身体轻轻托起……他熟悉这样的感觉,他知道,必须立刻,掉头而去。
“上次沈小姐赞你的那件连衣裙,应该很贵,除了我们这边,你还打别的工吗?”江先生将一盘切割好的牛肉丁放回双城面前,突然问起这么一句。双城十分错愕,才刚的笑容象空中熄灭的焰火:“一件连衣裙真有那么重要吗?”江先生忙说:“只是好奇,恕我唐突了。”双城低头尝了一块牛肉,方才道:“那裙子就值三十块人民币,它原先有多贵重我不知道,我买的是地摊二手货。因为没有上班的正装,临时拿它将就,早知……就不穿了。”说着,她突然想到江先生绝不会记挂一条连衣裙,大约是沈小姐背后跟他提过什么,今日方有此问。江先生闻之大为抱歉,先陪了不是,然后说跳蚤市场自己也爱逛,在国外,淘货原本就是一种情趣。但他又说:“很多世界名牌不仅代表了昂贵的价钱,更代表了特定的文化和身份,而这些东西,是不能打折转手的,所以除非我们真的合适,否则宁可淘一件手工的裙子,或者作坊里的小首饰。”双城心悦诚服地点了头。
江先生真是好,在他面前,一切的错都无须烦恼,他总能有化解的力道。
甜品上来之后,江先生终于话归正题,邀请双城加入和泰的队伍,继续以兼职的身份参与马可波罗号接下来的一些工作,并说他和沈小姐离开以后,杨学坚会就具体的工作时间及报酬,跟她详细商量。双城点头答应,江先生接着又说:“以后蒋培军、陈少飞和叶丹都是你的同事,还有陶沙,晚些时候也会过来。”双城问起米拉,江先生说会请米拉帮忙做些事,但公司在重庆才刚起步,暂时不需要那么多固定的员工。说罢,他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只信封:“这是一千元整,我想请你拿回去装一部电话机,然后把号码告诉杨先生他们,这样以后找你,就不用再麻烦你们那位龚老师,剩的钱上班打的用。”双城并不推辞,接过来收了。这边江先生又掏出一只雪白烫金的盒子。“你的薪水公司还没定,这一周的工资不知该怎么给,不如算朋友帮忙吧,这礼物是我的一点谢意。”
盒子里是一只极为漂亮的女表,贝壳萤光的表面和精巧的镀金手链,上面有瑞士制造的英文和两根秀气的金针。“下次就不用抓家里的男表戴了,”江先生微笑说:“这表不算很贵,但也不亏待你一周的劳动。再说,我觉得它跟你很相配,做个纪念吧。”
关于这块表,双城后来仔细查过,了解到两点:第一,它叫“铁达时”,价值好几千块,虽不是顶尖名牌,在当时也顶她父母半年工资;第二,这表有一句后来广为人知的宣传词:“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
她拿回去给静融看的时候,只笑着说:“换成现金给我多好,够咱俩搓几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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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楼
@ty_秦明月 2020-05-09 02:37:32
写的很好,一定不要断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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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不会的,已经写完了。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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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楼
五. 豆蔻
双城爱美,朋友也要好看,才能近得她身。同系管理专业有个女生,名叫骆阳,个头与双城相仿,生得高鼻深目,轮廓俊朗,颇有几分混血的漂亮,尤其一身小麦肤色在重庆女孩中十分稀罕,人送外号“天竺美人”。与双城的白净苗条不同,骆阳浓眉大眼另有一种热腾腾的健美和生动,论风头,两人在学校可算一时瑜亮。
骆阳也念专科,因为同级,课程重叠之故,教学楼里时常碰头,一来二往熟络起来,比外乡同学自然亲厚许多。这骆阳人缘广大,性格爽朗,好把心思放在学校大大小小的社交活动上。又是弦乐队,又是摄影班,今天学国标,明天跆拳道,什么时髦学什么,忙得不亦乐乎。双城随她去凑过几次热闹,发现社团里来来去去都是一帮急着找对象的师兄,带着另一帮急着被师兄看上的师姐,不是夸张的纯情,就是夸张的颓废,实在不对她的路,很快就绝了融入圈子的念头,只间或在周末,随骆阳去校园舞会上走走。
骆阳还打篮球,是校队的明星替补。赛前热身的时候,她甩着一条马尾,迈开两条长腿,三分上篮,飞身抢断,阳光下的身体好象涂了一层浅珀色的蜂蜜,闪闪发亮……可惜开场哨一吹,花架子的骆阳总会被教练换下场,坐回自己的板凳上。大家都说围观女篮训练的群众,比看比赛的还多,都是因为骆阳的缘故。
每年四月的运动会象是学校一年一度的嘉年华,里面一圈观赛加油的,外面一圈摆摊卖小吃的,再外面,还有一圈隐身在树林和花园里,就着《运动员进行曲》谈恋爱的,一派锦绣春光。双城跟骆阳毫无争议地被选作她们系的护旗,紧身白T恤束在海军蓝的短裙里,胸脯挺挺地跟在旗手身后绕场一周。静融原本说怕晒,不想来凑热闹,可到时候还是出现在了观众席上,双城高兴得猛朝她挥手,等散了阵型后,却见黄涛趴在围栏上跟静融说话,方知静融来的目的并非为自己。双城不知他二人何时拉近了距离,此时见隔着栏杆,两张脸上都是笑意,心里顿失滋味,愈发觉得黄涛可厌。
临近中午,渐感炎热,双城与静融在饶家院小卖铺买了冰冻酸奶,站在院门前涨满绿萍的池塘边慢慢汲着。扎根石缝中的老黄桷树今又披上一身新绿,双城想起她们小时候,是馋得连这树上的芽苞也摘了塞进口中,满嘴的酸津便是这个季节的滋味。
“晚上我不去看电影了,”静融的声音夹在操场那头传来的阵阵广播和加油声中,听得不甚清楚:“黄涛叫我去看他比赛,我答应了。”
双城疑道:“晚上还有比赛?”
“那倒没有,但他说如果拿了名次,晚上请我吃饭……”
“这不还没跑吗,兴许连半决赛都进不了。”
静融笑:“那更得陪他吃饭了,安慰比庆功重要。”
双城怔怔望着静融道:“你真的喜欢他了?”
静融脸一红:“他对我挺好。”
双城听罢无言,只咕噜咕噜吸着酸奶,含糊不清说了句:“可他半点也不象刘德华。”
静融今天总算穿了那件水蓝色的连衣裙,乌黑的头发梳成一根独辫拖到背心,上一代的流行在她身上总是适宜,她人就象一张隔着年代的老照片,因为放弃追赶,别具了一种与世无争的风致。双城见她近来愈发秀丽,想是受了恋爱的滋养,便怀着羡慕伸手绕着静融的辫稍,央她上家吃午饭,说有她喜欢的粉蒸排骨。
饭后两人缩进双城屋里,并头躺在床上小睡。春日午后,最是动人天气,一阵暖洋洋的和风撩起窗帘,轻轻拍打在空气中。双城闭着眼,听那声音象是虫在蜕壳,蛰伏一冬的力气都被这风吹醒了。她脑袋里仿佛装着一朵轻飘飘的白云,莫名的愉悦散布在身体中,酥麻而恍惚,似乎不加压抑就会笑出声来。“等下我帮你化个妆,”双城闭着眼睛提议。静融在床上翻了个身说不用,也不是什么大事。“你们之前约会过了?”双城睡意未消,眯着眼小声追问。听不到静融回答,她又嘟囔道:“我感觉他今晚会向你表白,怎么不是大事呀?”静融还是没吱声,双城这下醒了瞌睡,睁大眼问:“不会吧?已经示过爱啦?你什么也没告诉我!”静融忙嘘了一声让她别嚷,说你最近人影都见不着,想跟你说也没机会啊。静融知道当她和培训班别的女孩每天闲坐在环宇会议室,等着安排工作的时候,双城正随江先生陪同局长、行长和市长们在扬子江、九重天里吃饭喝茶。大家议论起双城和米拉,好听的有,不好听的更有,没有人避讳静融,这让她稍觉好过,但她又想,别人也是看出了她和双城的差距,才会觉得她跟她们才是一路。
两个人都睡不着,双城拉了静融起来,不由分说按在窗前,拿她那支地摊眉笔往静融眼角眉梢上细细描画。静融的脸是禁不住颜色的那种,稍一着色,就嫌太浓。双城每画两笔,便退后半步,歪着头看看,又拿纸巾沾水抹掉重来。静融只是顺从地睁眼闭眼,由她摆弄。双城想起这么多年来,静融每天在楼下等着她出门上学,而眼下却有了别人,站在那个位置上,等着要把静融带走……她们同行十几年的这条路,终于到了分叉口。春天的敏感让双城觉得眼泪快要涌出,她忙叫静融闭上眼,好再勾勾眼线。她只想让她更漂亮些,这样今晚那个男孩便会更加珍惜她的静融。
下午温度突升,几乎达到三十度,骄阳下的团结广场,挤满了观众。上午的入场式要求统一着装,等中午回了趟宿舍再来,运动会一下变成了女学生的时装发布会,缤纷的颜色满场流动。人一多,骆阳就兴奋,拉着双城在各系大本营中穿梭游走,打着联谊的旗号,等于一次巡回演出。双城自带三分骄傲,陌生同学面前一贯不苟言笑,想来搭讪的男生失了信心,人气自然聚到了骆阳身上……最后甚至传递来一封匿名的情书,掀起了骆阳这一天快乐的高潮。
“搞什么呀,还约我今晚去舞会见面。”骆阳读着信,笑得满脸绯红,这红更加深了她的肤色,双城心里不大看得起,便模仿着赵忠祥的语调,抢过信来假装念到:“在那一望无际的东非草原上,漫长的雨季刚刚过去,新一轮的交配即将开始……”骆阳哈哈大笑打断了她:“少废话!你到底去还是不去?”双城见那信纸上竟有两滴油渍,感觉不是从碗里溅上去的,倒象是从一张油乎乎的脸上滴下来的,心里早没了兴趣,却听骆阳央求道:“陪我去看看吧,今晚活动中心有乐队演出,应该挺热闹,去吧去吧!”双城没了静融陪伴,眼下又是运动会,又是周末,又是春天……整个校园都象过节一样,她实在没理由一个人窝在家里,这才点头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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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楼
貌美心善的你,既然路过这里,帮忙顶个贴吧,感谢啊!: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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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楼
@ty_秦明月 2020-05-09 21:16:50
应该能出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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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青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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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楼
@海州书生 2020-05-09 21:23:53
写得精彩,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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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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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楼
正说着,广场上的人群突然吵嚷起来,一个肌肉发达的男生刚刚拿下百米冠军,突然在跑道上铺开一面横幅,上面白底红字血书似的,粗粗笨笨一行标语:“刘娟,答应我,等着我!”众人起哄之下,那男孩单膝跪地,姿势僵硬地高举着一把玫瑰花,嘴里说的话隔得太远听不见,只看到那张满是油汗和青春痘的脸,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咬牙切齿的模样。顺着他的目光,双城看到广场边有个女生清秀的背影,身体正抽搐着,又是点头又是摇头……身旁两个同伴热切地抚摩着她的背脊,象在安慰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孩。
双城一时出神,在心底反复揣摩那种滋味——竟然真的象一场委屈,心酸难已。大概一时找不到恰当的口号,骆阳在身边猛地尖声叫到:“加油——!”尽管那一对儿,她俩谁都不认识。为什么加油,谁也不知道。
这一下,广场上的人全都感动了,全都恋爱了,再远一点的地方,一排法国梧桐树底下,静融和黄涛也在并肩站着看热闹,她的手正被他握着,两个人齐心合力,出了一捧的手汗。黄涛果然没有拿到名次,比赛的时候静融忍不住喊了声“加油”,然后他就摔了一跤,被淘汰了。
学生活动中心建在校园南面,一楼是食堂,二楼空旷着,前面有个小小的舞台,后面接着一间音控室。大厅顶上装了简单的灯光设备,再沿四面墙壁摆上一圈折叠椅,这便是舞会了。因为工科大学之故,女生入场免费,男生得付一元门票。尽管不时传来楼下食堂泔水发馊的味道,每周末的两场舞会,依然十分火爆。音乐基本是播放流行卡带,只要出两块钱,就可以指名为某位同学点播歌曲,并附上一句表明心迹的话语。受欢迎的女生若一晚上被具名或者不具名地献了几回歌,便等于点中花魁,虽不现身,也是一种巨大的荣誉。男生如果能在相拥起舞之际,借着音乐嘈杂,做出不得不凑近的样子,附在耳边问上一句:“这歌喜欢吗?专为你点的。”那效果还是显著的——女孩于是点着头,在紫色荧光灯的照耀下,露出一排寒光森森的白牙。
在那种传统的学生舞会上,男生请女生跳舞,彼此都是一次考验自尊的过程。先是男生们象公安局便衣似的,在场内搜索巡视,而女生则拿捏着架子,三两个聚一块儿,谈笑间目不斜视,相互比拼着无所谓的态度,暗地里却都端出最好的姿势,断乎不愿自己被任何一位经过的猎手遗漏。每一曲前奏响起,便到了女生们说的“挑白菜”的时段,男生需要果断上前,快速一扫,从两三个当中挑出真正的目标,勇敢地伸出手去。结果一旦揭晓,落选的女生通常会带着鄙夷的微笑转过身去,满脸写着“还好不是我”的台词。而被邀请的那个,即便是心花怒放,也会回身朝女伴们皱着眉头眨眨眼,表现出情非得已的态度。
有时发来邀请的男生实在差强人意,被邀的女孩便会目光凛然摇头相拒,脸上不带任何怜悯,仿佛这自不量力的邀请本身,就是对她的一种冒犯。男生见状,只得耸耸肩转身离去,让暗淡的光线,拥挤的人群迅速掩埋掉自己的垂头丧气,而高年级的“油子”们则会象小商小贩似的,露出讨价还价的表情,扶着女孩的手臂劝上一句:“就一曲,来吧,跳个舞而已……”接下来通常有两种情形:低年级的女孩抹不开面子,生怕多一秒陷在这样尴尬的局面里,往往慌慌张张也就从了他去;而要是运气不好,碰上那种有经验、有势力,却没有同情心的女生,这样的坚持只会给她们机会动用更富有杀伤力的语言和表情,以彰显一种为同伴遭受冷落而报仇雪恨的侠义。
等进了舞池,这种较量仍未结束。矜持的女生手脚虽从了对方,嘴巴却闭得紧紧的,不等男生主动,就绝不开口,有时这种沉默的局面甚至会僵持到舞曲结束。原因要么是男方害羞,张不开口;要么是他们心猿意马,在起舞的过程中,利用身高和移动的优势,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别人手里的舞伴,或暗中盯梢,左右比较,或干脆在舞池中就开始跨越组合地眉目传情,私定了下一曲的相会……这样的模拟游戏,在初涉情场的双城她们看来,颇有一种沙盘推演的乐趣。
共舞显然还不够,到舞会结束,获得护送女生回宿舍的权利,那是第二步。女生宿舍距离活动中心不远,能把这十分钟的路程护送成半小时,甚至一小时,并在此过程中摸清对方底细,约定下一次的会面,方才是男生最后的胜利。
这样的事双城和骆阳自然都会遇到。骆阳有本事把每个追求她的人都变成哥儿们,一边跳舞,一边大声教训对方,以后不可再做花钱点歌这种小儿科的傻事。她小心控制着局面,既跟他们每一个保持适当的距离,又不至于使其中任何一个真的断了想念,导致队伍减员。说到底,骆阳的人气也来自于她的苦心经营。双城的处理则简单而决绝,这让男生们知难而退,宁愿省下两块钱买份宵夜。老实说,食堂舞会上的花魁,双城心里是不屑的,她每每晚去早走,不给人机会追求,还依着当时女生流行的做派,总跟骆阳搭手起舞,搜尽满场目光,却未许片叶沾身。校园社交对于她来讲,只是练兵场,而非真正的战场。
但双城毕竟还是双城,亮相再少,也是主角。甚至于有那么两次,当她长发飘飘地走过男生宿舍前的马路,忽听得楼上有人大喊自己的名字,抬头一看,并不见人影,接着往前走,又听到那撒着野,淌着欢乐的声音从不同的楼层,不同的窗户背后次第传出:“双城——双城——”喊声此起彼伏,恍若两岸猿声啼不住……双城这才明白,笑着快快走开,脚步轻盈得象一头小鹿,穿行在她名字的回响之中。
双城当然知道她漂亮,但她从不知生得漂亮的滋味,竟能这样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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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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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楼
六. 少年
春天的一个晚上,双城遇见了贺嘉。
那天因为运动会,晚上活动中心特意请了一支乐队,舞会的票价上涨五毛。双城和骆阳赶到的时候,舞会已经开始了一个钟头,通向二楼的阶梯旁站着一队因为客满,只能等着候补入场的男生。骆阳还穿着上午入场式的衣裳,双城则换了条白底撒圆点的连衣裙,她俩一现身,把门的人恨不能铺条红毯迎了二人进去,殷勤劲儿引得一旁等候的男生嘘声口哨响做一片,倒没有真的气愤,只不过把那盼着入场的心,火上浇油燃得更旺了一点。
舞场内人头攒动,看上去得有平时的两倍,双城她们站在后面,只听得乐声震天,地板微颤,却根本看不见舞台上的表演,呆了一会儿,只觉得憋闷,索性走去凉台上透气。
这时候,贺嘉就独自站在凉台的一个角落里。这不是双城第一次注意到他,舞会上这样修长挺拔的男生并不多见,白衬衣挽着袖子,束在质地优良的牛仔裤里,干净的头发和皮鞋,透着一点考究。她记得他,更是因为大部分时间他都在场边观望,整场只跳一支舞,准确地说,是只请双城跳一支舞,然后,人就不见了,从未邀请过第二个。他舞跳得一般,但人彬彬有礼,手掌总是向外摊开,任双城的手轻轻搭在那儿,身体保持着二十公分的距离,颌首微笑,不多打听。双城只知道他叫贺嘉,学建筑,仅此而已。
骆阳口袋里还装着那封匿名信,这给了她今晚一项特殊的使命,脖子在肩膀上一刻不停地来回转动,引得双城笑她不如去做探照灯多好。正说着,场内换了首轻柔的歌曲,舞台前的人群纷纷往场中央涌去。角落里的贺嘉朝前走了几步,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身折了回来,双城看出这条曲线是为了不着痕迹地绕过骆阳,来到自己这边。凉台外有一盏路灯,双城将手递给他的时候,正清楚地看到灯光下那张英俊而温和的脸。
随着歌手的演唱,舞场灯光变成了蓝色,屋顶中央的旋转灯将无数颗小星星打在四面墙壁上,有种置身星空的感觉。受了这点气氛的鼓舞,贺嘉在沉默了四分之一曲之后,终于开口说:“上午我看见你了,在开幕式上,你是护旗,还有你那个同学,散了以后,你一闪就不见了,我绕了一圈,也没看到你。”双城感觉他就要跨过那二十公分的距离,决定原地不动,等他自己一步一步走过来。贺嘉只好又说:“想来听听歌,没想到人这么多,不过……还好来了。”双城这才抬眼看了看舞台:“你相信吗?我比他们唱得好。”贺嘉愣了一下,跟着很开心地笑了,他有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双城想,真巧没开荧光灯。
今晚显然不同寻常,他俩破例连舞了几曲,连最俗气的音乐都没有嫌弃,直跳到微微出汗,贺嘉便问她要不要出去走走透气。这个时候,舞会刚刚过半,正是最热烈的阶段,双城瞅见骆阳正被一个孔武有力的大个子拽着在场中奔走,寻思这大概就是那封信的作者,一面觉得好笑,一面点头答应了贺嘉。他们绕着民主湖往广场方向走,经过学生服务社的时候,贺嘉慢下脚步说,其实我早就见过你。双城问不是在舞会上么?贺嘉摇摇头,一指服务社门口的橱窗。那里贴着一些放大的照片,都是黄涛他们攒的那个摄影室的广告作品。正中间的一张上,双城穿着她的“虞美人花”,松松挽着头发,俏立在细草微风中浅浅而笑。“拍得很好”,贺嘉说着回头又望了望,天这么黑,什么也看不到,但半年来,那笑容他已经注视过太多次,今晚终于来到身旁。
贺嘉是本地人,建筑工程系即将毕业,家里动用关系为他在银行信贷部物色到一个职位,虽与他期望的设计工作不符,但薪水却比去设计院描图的同学高出整整一倍。他奇怪双城秋天进校,这半年多校园里来来往往竟不曾碰到。双城想说她的时间都花在了马可波罗号,但觉话长,只能按下不表,笑说这不是遇见了吗,是不是跟照片上不一样。贺嘉说一样,只没想到,个儿还挺高。
送到离家不远的路口,两人道了别。双城走出好长一段,回头见贺嘉仍站在路灯下,变成一个瘦长的剪影,她转身挥挥手,他立刻给予回应,在看不见的两端,都笑得很开心。
双城拿着贺嘉的BP机号码,却不着急打给他,如同小时候得了压岁钱,先在口袋里捂上几天,那种盼头,才叫甘甜。以往这种秘密,必须分享与静融听,可如今静融总不在旁,就算在,心思也被黄涛占了去,哪得空余。双城于是去饶家院的文具店买了本可以上锁的日记,封面是两个漫画小人儿并排坐在草垛上的背影,扉页上写着几行字:“幻想未来仍可并肩于此,田野依旧,秋天依旧,稻草人张开欢迎的怀抱依旧。”她把它藏在书架底层,象装备齐全的登山者,只等一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
来临的这周只过了一半,贺嘉便忍不住跑去双城上课的地方等她。两人目光一触,都笑着低下头去。他想问她为什么不打传呼给自己,害他有次出门忘带呼机,还一路跑回宿舍去取。等双城真的站到面前,他却说是顺路经过,就等了一会儿碰碰运气。贺嘉越是克己复礼,双城就越动了促狭之气,说你的运气不大好,我今天课表特别满,等下还有一堂要去。贺嘉忙说没关系,又问她下一堂课在哪里听。双城还想为难,但遇上贺嘉的目光那么柔和,他人又那么英俊,以至于别的同学经过,都不住回头打量他们,双城当然不想真的赶走他,剩下的话便咽了回去。
两人说了一晚上的话,贺嘉讲他的新工作,讲他的毕业论文,还有宿舍里几位哥们儿的去处,讲到一朝分离各奔东西,语气中隐隐带着惋惜;双城则讲马可波罗号,讲她出差,直讲到江先生才打住,她怕贺嘉觉得自己在炫耀。她说她现在就盼着毕业,恨不能跟他对调一下才好。春天的夜晚,还有些沁凉,双城提醒自己不要露出怕冷的模样,她怕贺嘉会脱衣服给她披上,也怕贺嘉乘机搭她肩膀,说起来自己都有点好笑,她更怕贺嘉看了什么也不做,不关心她。双城没有恋爱过,虽然那些细节她读过小说,看过电影,听过女生之间的密谈,并在心里期待过,演练过……但落实到眼前,每个动作都变得生涩,甚至每句话说完,都觉得自己做作。贺嘉讲话的时候,她不可抑制地走神,在心里拿他们此刻的情形去和想象中的画面对比,怕有哪一点还不够完美。她一开始喜欢贺嘉,就开始了计较。
夜深后,突然下起一阵急雨,两人就近跑去湖心岛躲避。这岛上自双城很小的时候起,就建了一个花园,里面有高大的西湖石假山,盘根错节的黄桷树,松柏缠绕的凉亭,还有几处繁茂的花圃。沿着鹅卵石镶嵌的小路,直走到底,在一对石狮子的后面,是一个江南园林式的湖心亭:青砖铺地,四面飞檐,一圈朱红色的栏杆,俱已斑驳。双城一路小跑进了凉亭,正要往围栏边的长凳上坐下,却被贺嘉拦住,只见他掏出一包纸巾,抖开几张,先往凳子上扫扫,又凑过去吹了吹,方才四角铺好,叫双城坐下。好多年以后,双城偶尔想起贺嘉,脑海里仍旧记得这个动作。
雨水淅淅沥沥不停打在湖面上,漾起无数涟漪,微微有些风吹过,俩人的头发和脸上都沾了濛濛水气。安顿好双城,贺嘉并不坐下,只把手撑在旁边柱子上,微微俯着身体,低头去听她讲话。双城正兴致勃勃地说到她小时候读《红楼》,如何把这岛叫做紫菱洲,这湖叫做沁芳闸,这亭便是藕香榭……又说跟小伙伴大冬天在亭子里扮戏,有一个不小心掉下去,冻得半死才捞上来……贺嘉问:“不会就是你吧?”“是我又怎么样?”双城仰头笑道。贺嘉说:“那叫我怎么来得及跑回去救你?”这个时候雨大概停了,月光从黑云的缝隙里洒落下来,一抹如萤的清辉照在贺嘉侧脸上,他凝视着双城,头更低了些。双城一惊,只好把脸转开,去看那尚未平息的湖面,嘴里小声说:“我会游泳的,不用你来救”。她必须得说点什么,否则一静下来,她就能听见自己的心脏,跳得那么响。
贺嘉见双城害羞,心里直想抱住她,手掌紧紧攥了一下,换了玩笑的口气说:“你会不会游是一回事,我跳不跳下去救,是另外一回事。冬天是吧,那我跳下去肯定感冒,你好歹也要来看看我,送点水果、鸡汤什么的,我一高兴,一时半会儿就好不了了,你还得三天两头地多跑几趟,人得讲良心对吧?”双城乐了,说你想什么呢,越想越美。贺嘉便接到:“最美的是这样一来,就有了好多机会见你,不用再整天盯着传呼机,也不用去你们系门口傻等了。
雨完全停了,双城笑吟吟地站起身来,踏着湿漉漉长满青苔的小路,向门口走去,一边说:“怎么是傻等呢,刚不是说‘顺路碰碰运气’么?”花园里不知什么花,夜里悄悄开了,一阵香气清甜如蜜。双城看不到贺嘉的脸,只听见黑暗中他的声音:“不用碰,我的运气,上礼拜六已经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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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游202020
22楼
谢谢以上读友的评论顶贴。@mtxm2903 谢谢分析故事走向,暂不剧透,听我慢慢讲……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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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游202020
23楼
@jax094 2020-05-13 22:47:20
贺嘉是男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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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不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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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游202020
24楼
双城在新挂牌的“马可波罗游轮公司”上班已经一周,她是兼职,每周任选时间来三次,每次半日。地点是杨学坚在上清寺物色的一幢四层小楼:一楼仓库兼厨房,二楼办公,三楼是杨学坚的办公室和寓所,四楼做员工宿舍,眼下只有两间上了锁,一间住着新来的司机,还有一间说是给叶丹留着,但从未见她现身过。楼房摩岩临江,建成不久,外墙的马赛克被车流掀起的尘土一蒙,看上去已经半新不旧。
自出差回来,双城和陶沙就没再碰面,今次在马可波罗公司胜利会师,两下欢喜,越发熟络。大多数时候,办公室领导都不在,杨先生整天缩在楼上也不知道忙些什么,陶沙得了自由,要么拿着电话跟人天南海北地煲粥,要么掏出化妆镜,一边描眉画眼,一边跟对面桌的双城大谈她的衣服鞋子和爱情故事。陶沙跟米拉不同,米拉说起男朋友,都是从怎么好看怎么帅开始的,而陶沙的对象都是从怎么有钱有势起头。公司还没什么业务,来来去去就那么几个人,陶沙仍旧每天走马灯似的轮换着首饰和衣服。从她嘴里,双城头回听到这样的说法:一个人如若两天连续穿着同样的衣服上班,答案只有两种,要么太邋遢,要么就是浪荡不归,一夜风流。还有一次,陶沙发现双城竟然没穿耳洞,便赤裸裸地笑她一定还是处女,双城问有何干系,陶沙睨着眼笑道:“怕痛呗。”
某日陶沙闲得无聊,把司机罗军叫来,从坤包里掏出钞票,说你帮忙跑一趟,替姐姐们买点吃的喝的来,等下跟我们一块儿吃,没事做怪闷得慌。
罗军年纪跟陶沙一般大,个子不高,黝黑精瘦,是蒋培军在泸州乡下的远亲,高中毕业混了张驾照,就只身来了重庆打工。他人虽勤快机灵,但一无户口二无文凭,一晃好几年,只能做些零工,这回被杨先生招来开车,才算安定了下来,因此每天听差跑腿,从无抱怨。大家看他好说话,都爱使个嘴儿,他也不计较,转眼就抱回一堆汽水零食,三个人索性摊开来边聊边吃。
陶沙说啥时候把杨先生那辆凌志开出来兜兜风才好,罗军说你就别想了,车钥匙每天别在杨先生腰杆上,上次叶丹让我送她去机场,杨先生都没答应,最后还是她自己打的车。陶沙嗤了一声,说香港人真小气,上回去广东玩,我爸朋友一辆宝马车,借给我们跑了好几千公里,人家也没见心疼,他凌志算什么。罗军听了凑趣说:“陶总什么时候也弄辆宝马,我就炒了杨先生给你开车去。”双城问:“叶丹去哪儿?出差吗?”陶沙瞄了她一眼道:“你关心她干嘛?你如今头衔不过是个文员,还是兼职,人家小叶可是江董的特别助理,整天飞来飞去形影不离地助理着,是够特别的……”说着笑起来,险些被汽水呛到。双城心想特别的不是头衔,倒是那口口声声的 “小鱼儿”三个字,颇有几分情愫,但这些都与她无关,跟他们在一起,她唯求一个前途而已。
那段时间,双城忙得不亦乐乎,又要应付作业和考试,又要挤出时间来马可波罗,还要保持跟贺嘉约会……她总是不够觉睡,可初恋和梦想把脑子塞得满满的,她又从未感觉过疲惫。贺嘉也一样, 为了确保职位,他提前上岗预热,跟着信贷部的领导下工地跑现场。几次双城打来传呼,他找不到电话,晚了些回复,就会招来一句:“刚才有事,现在忘了”,弄得贺嘉常顶着安全帽站在街边电话亭里,满脸又是汗又是灰,还得笑着哄她。
双城每月工资三百整,比人家全职工作还挣得多,她自己做主,缴了两百回家,剩的一百拿去添了些时髦的新衣服。杨学坚对双城日渐时尚的形象无法不予关注,每次双城送传真和信件上楼,他总会躲在镜片后打量这位亭亭玉立的小秘书。有些抄抄写写的工作,杨学坚借口保密,不让她拿下楼,只在自己大班桌旁加了张写字台,这样两人便可伏案之余,聊几句轻松愉快的话题。双城对杨学坚倒没什么戒心,觉得他虽风采不及江先生甚多,但穿戴举止,都比常人考究,加上谦逊温和,很难让人反感。杨学坚在香港有无妻小大家并不清楚,那个时候,港商一到大陆,事业爱情都当自己是百废待举的新人,大家不提,他顺势也就忘了。
初来时冯志凡和何云鹏指派丫头,将叶丹分配给江先生,陶沙分配给杨先生,名义上是助理,实则也是一出古老的美人计,想将二人瓦解在重庆妹子的花容月貌里。结果叶丹还没来得及当上西施,就被江先生策反了过去,陶沙这个郑旦又太咄咄逼人,杨先生胃口清淡,难以下咽,只得躲避。倒是他长住的重庆宾馆,有一位小巧玲珑的前台唐小姐,打量这位斯斯文文的香港同胞多金,软语温言给笼络了去,后来酒店传得风言风语,这才搬到了公司住。唐小姐时常过来探望,并不跟大家打招呼,直接便上三楼。双城每听得高跟鞋响,又看陶沙在对面使眼色,待得回头,却只能瞧见楼梯上一个婀娜多姿的背影。
这天下午,陶沙正用扑克牌给双城卜卦,忽见杨先生手扶着墙壁,步子踉跄走下来,面色灰白,紧皱着眉头,只说腹中剧痛,吃了药也没用,叫双城赶紧陪他去急诊。陶沙忙说:“双城路不熟,还是我去吧。”杨先生只摆手让她留下看守。不巧这天罗军载了陈少飞外出,双城见病势紧急,忙叫了辆出租扶杨先生上去。车开出以后,才听陶沙追在后面吼:“去急救中心,那儿近,不堵车!”杨先生贴着椅背,紧闭着双眼,豆大的汗珠顺着额角涔涔而落,一双手紧紧攥着双城,阵阵发力。双城想是他疼得厉害,便任由他握着,也不挣脱,只小声问说:“要不要打个电话叫唐小姐过来?”杨先生依旧闭着眼,摇了摇头。
到了急救中心,双城楼上楼下,挂号门诊跑了几个回合,又拿着杨先生的回乡证跟医院说是香港游客发了急病,这才安排进了一间单独的诊室输液。折腾半天,杨先生总算平静下来,躺下后重又抓住双城的手,半睁着浮肿的眼睛,嘴唇动了动,不知是想说话还是在呻吟。医生诊断是肾结石发作,说这毛病虽不致死,痛起来却是要命。双城想他一个香港人,单身在内地打拼,初来乍到语言不通,又不象江先生那么能说会道,受人看重,也是不易,便与他说几句宽慰的话,顺势将手抽了回来。
“双城啊,这次算你救了杨先生一命……不知道为什么,我第一次见你啊,就觉得特别亲切,和别人不一样。”说完这句,杨先生好像并不需要双城回应,便转头向内睡了过去。双城只好陪在病床前,呆望着吊瓶中一秒一滴的药水,为她那些新衣服去尽守义务。
自此以后,杨学坚更有了理由,以恩报恩对双城格外照顾,留她在楼上抄抄写写说说笑笑的时候,也越来越多。每次楼下分机一响,陶沙就嘲笑说宣双城接旨入宫,双城也觉不妥,但一走上楼梯,便不由在陶沙嫉妒的眼光中换了份胜利的心情。
贺嘉这阵常去解放碑实习,碰上双城在上清寺,他回程时便中途下车,等上双城一起走。这条路上的中巴,车厢挤成了罐头,没有座位的话,贺嘉这样的高个儿必须弯着腰才能容身。他尽力用身体抵挡着后面的乘客,为双城多留出一点空间。有次遇上修路,从李子坝开始堵车,一步一步慢慢挪,挪到华村附近干脆在路中间停住,整整十分钟一动不动。车厢在太阳的炙烤下闷热到窒息,充满了各种油汗与污垢的臭气,双城不巧又站在引擎盖旁,一双脚踩在滚烫的铁板上,只能轮流踮着两只脚尖煎熬……下车一看,脚底竟活生生烫出两个水泡。贺嘉自责起来,忍着心疼安慰道:“等我工作转了正,车费可以报销,到时候我接你下班,我们打的回去。”双城把鞋穿好,淡淡说到:“没那么娇气,不认识你之前,莫非我就不挤车了?”
话虽这么讲,双城脚底的痛还是一点点蔓延到了心里。她自己也奇怪,以前并不觉得吃苦,如今有了贺嘉的关怀和歉意,反倒添了一种说不清的委屈,好象这些不如意都是他的错。贺嘉总把她护在内侧,自己走在靠近马路的一边,为了避开人和车,左躲右闪的样子,双城看来竟有些狼狈,这和他在舞会上玉树临风的形象,实在相差甚远。
贺嘉还没有收入,请双城吃饭只能去幺店子、麻辣烫,曲里拐弯地穿过背街偏巷,找些便宜的地方。跑一天工地,贺嘉早饿了,坐下来就点双城爱吃的黄鳝,鸭血,耗儿鱼……给自己要了双份的土豆,说淀粉顶饿。火锅店桌子上竟然摆了一只小小的瓷瓶,里面单插着一支康乃馨。贺嘉拿起那花递给双城:“送给你。”这可不是双城想象中第一次送花的样子。她接过来看看,仍旧插了回去,掩着心头不悦道:“康乃馨,只能送给母亲。”
每隔两天,至多三天,他俩就会见一面,要么晚上在校园走走,要么一起坐车回家;每见两次,至多三次,贺嘉便会请她吃一顿。双城细想起来,觉得这些都是贺嘉设计好的公式流程,不多一分,不少一分。算起来他们约会一个多月了,除了那晚在湖心亭,恍惚有那么一次亲近之意,到现在,贺嘉竟连她的手也没牵过,双城的委屈于是多了个源头。她不知该怪自己心急,还是怪贺嘉冷漠,她没得可比,也不能去问陶沙和静融,她只能跟自己说,他这是教养好,懂尊重。
这天双城说车上站得脚痛,想早些回家休息,待走进校园,树荫蔽了路人视线,贺嘉便伸手去扶她。双城侧身避过,直说不用,贺嘉察觉到她的脸色,便挡住去路好声问她:“今天怎么啦?上班受委屈了?”月光再一次照在他清秀的脸上,因为带着愁容,贺嘉看上去象是一尊忧郁的雕像。双城心软了,融成涓涓细流。她知道他是喜欢她的,只是不得要领,但她又无法对他说清,只能在心底叹口气,投降似的轻轻挽住了他的手臂。贺嘉欢欣起来,说话也有些语无伦次,但他的手仍旧老老实实呆着,留在二十公分的界线之后。两个人的影子映在路面上,拉得细长,看上去如此般配,却迟迟难以融合。
不久,骆阳来说社团里有位师姐认识贺嘉,说他原本有个青梅竹马的女朋友,一直在广告公司做模特,贺嘉妈妈不喜欢那女孩,说她社会气息太重,贺嘉便犹豫了。女孩一赌气,孔雀东南飞,去了深圳,这才分的手。她走后,贺嘉还病了一场,家里说是阑尾炎,可大家背后都说是相思病。双城听完只哦了一声,胸口却象压上千斤的秤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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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游202020
25楼
第二天双城给贺嘉留言说有过级考试,想在家好好复习,于是周末得了空,决定去找静融。前一段静融家来了几个农村亲戚,说是来重庆治病,借住她家一个多月都没走,家里乱成一团,连客厅都睡满了人。黄涛听了静融诉苦,便托熟人在校园里借了一间小屋,收拾好让静融暂住。
饶家院后的山坡上,有处两进的四合院,以前是校医室所在,后来建了新的医院,这里便做了单身宿舍和临时库房。静融那屋在院子东北犄角上,狭长的一间,搁了张上下铺的旧床,靠窗有木桌,门旁还有一个老式的洗脸盆和毛巾架,剩下就连放把椅子的地方都没了。静融担心这儿曾是病房,拿棉纱沾着酒精一样样擦过,屋里还能闻到淡淡的消毒味儿。桌上一只玻璃烧杯蓄了水,插着大把紫色的鸢尾,是后校门松林坡上漫山遍野正开着的那种。双城带来两只红透的大番茄给静融当水果,静融去外面端来一盆凉水,洗净番茄湃在里头,说等会儿用白糖渍起来吃。因这院子里外种了许多高大的芭蕉,双城从前便叫它秋爽斋,眼下看静融收拾得窗明几净,被褥芬芳,更觉得匹配。双城想,静融在哪里,哪里就是个清净。
从窗口望出去,院子对过以前是医院注射室。双城问静融还记得不,那时静融刚成人,一来例假就贫血,有回课间操还晕倒了,双城陪她去那屋里打吊针。当时人满为患,就在门外支个架子吊瓶,静融坐在藤椅上休息,双城则坐在近旁的石阶上,躲在大叶芭蕉的阴影里,捧着小说读……静融听了一边把拌好糖的番茄递给双城,一边点头说:“我还记得你读的小说是《牛虻》,我两瓶葡萄糖吊完,你已经泪眼汪汪跟什么似的,弄得旁人以为我得了绝症。”
两人吃完番茄,在面盆里洗了手,一起坐到下铺抱着膝盖说话。双城讲:“这地方不错,黄涛这么卖力,也是为了好跟你约会吧,这可比去家找你方便多了。”静融嗔到:“你呀,总把人往坏了想,哪会都象你弯弯肠子那么多。”顿了一下,静融又说:“你以前不知道吗,黄涛有病,先天的,心脏上的毛病,听说做过一次手术,以后还得再做,我也不大懂,不知道有没有后遗症什么的。”双城忙道:“这可真没听说过,应该不要紧吧?”静融叹道:“大概就因为这个,打的交道多了,他家跟医院混得熟,才借到这间屋。
双城暗忖静融有怪罪之意,便转了话题问起培训班的情形,静融更是苦笑说每天耗在环宇等消息,还得看公司人的脸色,又不敢不去,要不去,他们真就不认账了,现在起码还给报销车费伙食。中午大伙儿一起到白象街买羊肉蒸笼,或者去凯旋路打小面,除了吃还是吃,个个都肥了一圈,早知如此,还不如上个夜大,随便找份工作呢。双城想黄涛和环宇的问题,多少都因自己而起,静融这一抱怨,她便瘪了嘴不作声,抢着先生气。静融见状安慰说:“凡事都是各人的选择,事到如今,只能坚持等到结果,只要王朝号开起来,什么就都解决了。”
双城点点头,仍旧不说话,静融想逗她回转开心,便说:“大家成天无所事事,倒混出一对鸳鸯来,你猜猜是谁?”双城道:“培训班就两个男的,小邓不可能,莫非是何敬东和米拉?可她不是有个交警吗?”静融呵呵笑:“猜对了一半,男的是何敬东,女的却不是米拉,米拉那么野,何敬东哪拴得住。是徐晓岚。当初我跟他俩一块儿实习的时候,就有苗头了。”双城想那徐晓岚,虽不十分抢眼,人也不大灵光,但笑容倒有几分清甜,比起来算是中上之姿。静融又道:“徐晓岚有次还悄悄问我,说何敬东以前是不是对你有意思。”双城忙问:“那你怎么说?”静融笑:“我跟她说,何敬东的意思是大大的有,只不过双城对他半点意思也没有。”双城这才笑了:“你看你,跟她们混着,嘴也学油了。”
双城爱这小屋私静,到了傍晚还赖着不走,两人去隔壁食堂买了馒头来,静融从床下端出一只酒精小炉,点了火,搁上搪瓷盅,又往桌上取了香油,在里头炒榨菜和泡豇豆,夹馒头吃。不一会儿,油热了,嗤嗤地响,静融用一把铁勺子轻轻拨着,小屋里立时飘满了香气,双城看得有趣,不禁笑说:“这就会持家过日子了,是给黄涛做饭练出来的吧?”静融答:“你肯定想不到,这还是培训班小邓教的一手,连炉子也是他帮我找的……那人可会过日子了,懂的真不少,老实巴交的吧,还挺有意思,最近在环宇熬日子,全靠他解闷啦。”
双城去找静融,本想说说贺嘉的事,但那天到最后,她也没有提,她突然觉得,就这样和静融呆着已经很好了,在这熟悉的,温暖的气氛里,她的不愉快已经消失了大半。她对贺嘉还拿捏不定,也不想静融拿去和黄涛比。
五月下旬,王朝号抢先完工。岗位分派下来,静融、徐晓岚几个模样周正的,连同何敬东分到了游轮大堂,另几个风骚活泼的,去了娱乐组,剩下都打发到了客房和餐厅,只有小邓被指派去做门童,惹得大家好一番取笑,一个说:“拉门鞠躬搬行李,这还需要培训半年?”另一个便说:“你懂什么?这拉完门搬完行李,收小费的时候可不就有学问了么?人家小邓这可是个肥差!”再一个连忙附和:“说得对!小邓啊,现在开始,美元英镑你可得分清咯,日元的不要!太亏啦!”说得小邓脸上一阵红白,只有憨笑。
王朝号泊在朝天门五码头,三星级的外形并不出众,相比女孩们大半年来的期盼和它恢弘的名号来说,都有些辜负。剪彩仪式杨学坚并没参加,只订了个花篮送过去,等到下午仪式结束人都散了,他才带上双城去了码头。
上了船,杨学坚并不与环宇的人招呼,只顾自己背着手,上上下下地查看。双城原本以为有份出席仪式,特地穿了身套裙,到下午热得不行,更悔不该配了双高跟鞋,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杨学坚在甲板和楼梯上来回跋涉。手里还照当时的流行,替她老板拎着一只“大水壶”,那情形不要说看在培训班的人眼里,就连双城自己,都觉得有点滑稽。
走完一圈,没见到静融,女孩子们望着双城,都有种暧昧的表情,象是小时候做游戏,大家围成一圈,有人在她身后丢了条手绢,只有她自己不知道而已。
何敬东就站在装饰一新的前台那儿,身上的制服让他看上去严肃了许多,和那些周星驰的笑话再无瓜葛。前台女主角最后落到了徐晓岚身上,静融虽在大堂上班,却被分配到所谓的商场部,说穿了,就是负责大厅的柜台小卖部。双城的高跟鞋踩过柜台前的地毯时,静融正蹲在柜台后清点各种香烟和方便面,那一瞬间,两个人彼此并没看见。
下船的时候,小邓不知从哪个角落冲出来,抢身在前拉开玻璃门说:“杨总慢走!双城慢走!”黑面孔上憨憨的笑容是双城今天唯一亲切的感受。
离了王朝号,杨学坚一路沉默,他让车停在了解放碑侨王夜总会楼下,对双城说今天没别的事了,要是不急着回家,就陪杨先生上去坐坐吧,有点累,想听听歌。双城常常听说这地方,心里不是没有一点好奇的。夜总会在六楼,这个钟点没有任何表演,连灯光都暗着,角落里有一两桌人喁喁而语,阴影中看不清面目。杨学坚要了一间包房,穿西装背心的服务生半跪着放下饮料、果盘和两只打开的麦克风,没有看他们一眼,就掩上门退了出去。双城嗅到一种混合着烟草和霉菌的味道,见房内贴着花纹壁纸,地毯颜色华丽,细看却有好几处烟头烧出的破洞。这夜总会当时包揽了市中区大部分的夜间娱乐,过分的负荷使它象一个生意兴隆的烟花女,厚重的脂粉底下,早早地露出了衰败之气。
杨学坚两手撑着膝盖,忧心忡忡地盯着屏幕上一对东南亚长相的男女,在海边忽而悲切忽而欢喜,聚拢又分离……双城呆坐了几分钟,拿起话筒解围道: “这首好象听过,我来试试。”杨学坚这才意识到她的存在,忙鼓励说好,并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摆出洗耳恭听的样子。双城唱《别问我是谁》,唱《聪明糊涂心》,接着又唱《怨苍天变了心》,一盏茶功夫就唱完了恋爱的轮回。唱到《相思风雨中》,杨学坚兴起,也操起话筒放声相和,那喉咙是醉了酒,一路歪着斜着颤抖着,找不着道儿的,广东话倒是字正腔圆,并不时插进来,认真纠正着双城的粤语发音。
喝水的时候,双城望了一眼沙发那头的杨先生,见那常含忧郁的小眼睛,正目不转睛盯着自己,其中似有几分柔情。这让双城想起他躺在急救中心的样子来,她知道蒋培军他们,朱胖子他们,甚至淘沙和叶丹她们都不大瞧得起这位杨先生,正因如此,她对他格外有一份恭顺,这是她在何云鹏和江南面前不曾有的。这其中大概含有一点同情,一点报答,甚至还有一点施舍之意……她希望杨学坚明白无论别人如何,在她眼中,他和江先生一样受到尊重。
看看时间差不多,双城放下了麦克风。杨学坚客气道:“不好意思,耽误你的时间陪我。”双城随口笑说:“那下半场就有劳唐小姐陪您吧。”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不该牵扯到私生活,果然杨学坚一反木讷,猎犬似的一口咬住了她的话头:“她哪里比得上你……”这话听在双城耳中,不禁叫苦,还好服务生进来结帐,杨学坚从钱夹里掏出钞票往台上一撂,小声圆了一句场:“我是说,她五音不全,不是块唱歌的料。”
隔天中午,杨学坚叫了双城上楼帮忙整理内务。原本要她送去环宇的一份急件,也改由罗军开车带了陶沙去。小楼里一时寂静,这厢双城捧着一叠文件夹,正按杨学坚的指挥往书架顶层摞去,忽听杨学坚喊:“慢着,别动!”才是她连衣裙的拉链不小心滑了一截儿下来,双城觉得不好意思,杨学坚却伸过手来替她拉上了。双城更觉不妥,手里的文件夹却一时无处安放,便是这一秒钟的迟疑,杨学坚的手自拉链出发,猛地从背后环抱住了她。双城本能地想挣脱,可杨学坚的姿势从最有利的角度限制了她的动作。
一当她开始反抗,顿时发现自己根本毫无力量,而此刻比她体力还要虚弱的,却是她的喉咙。
一切无声无息,那双平日里看上去细白、纤瘦,有些女性化的双手此时正紧扣着她的胸脯,象两张触到猎物的大网,正逐秒逐息地收拢……真是严密,双城简直透不过气,杨学坚急促的呼吸紧贴在她耳旁,一股沉郁的古龙水的香味游进了她的五脏七窍,令她在惊恐之外,多了一种晕眩和迷惘。
依旧毫无声息,杨学坚不说话,双城也变了个哑巴。象是担心她会晕厥过去,他双手用力按摩着她的乳房,然后他动作冷静下来,象经验丰富的医生,仔细研究起她身体的病灶……他挪出一只手正要突破那层单薄的衣料,双城忽然扭过身来,用她的眼睛,她最信任的武器,狠狠逼视着来犯的外敌。被这寒光所慑,那野兽突然缩成小小一团,躲回了杨学坚的身体里。他松开了手。
双城发现自己竟还抓着那些文件,便将它们全扔到地上,一语不发冲下楼去。在楼梯拐角处,她停下来,用自己滚烫的身体紧贴着灰白的墙壁,遏制着失控的呼吸。她努力回忆刚才的画面,才一分钟,就已变得残缺不全。她只记得从她心脏直通到两腿之间的地方,身体深处,象埋伏着一根金属线,不为人知的暗线,直到刚才突然被通电,令身体迸发出金色的火花。而这条暗线并不与她的大脑相连,所有号令对它都完全失效,它千真万确,却毫无道理。直到此时,在里面,最里面,这根金属线灼烧过的地方,仍余热未消,持续令她滚烫,令她膨胀……
双城没有辞职,也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这件事,再一次面对杨学坚的时候,俩人对视之间,彼此都很奇怪,杨学坚象一个被免予起诉的罪犯,惴惴地望着庭上的法官;那法官却得了失忆症,脸上的平静不增不减,看不出任何改变。那天从公司出来,双城一个人走在街头,想着杜拉斯小说里那个冷漠的,生活在西贡的法国女孩,感觉自己脸上正挂着她的表情。她立志成为她所钟爱的女主角,却不料首先上演的,是这样难于启齿的一幕。她只能认定这是她剧本的一环,否则她无法对自己解释,为什么诱惑了她的,除开前程的理由,还有那种不可告人的秘感?如同千万只蚂蚁潮水般爬过她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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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楼
第二天双城给贺嘉留言说有过级考试,想在家好好复习,于是周末得了空,决定去找静融。前一段静融家来了几个农村亲戚,说是来重庆治病,借住她家一个多月都没走,家里乱成一团,连客厅都睡满了人。黄涛听了静融诉苦,便托熟人在校园里借了一间小屋,收拾好让静融暂住。
饶家院后的山坡上,有处两进的四合院,以前是校医室所在,后来建了新的医院,这里便做了单身宿舍和临时库房。静融那屋在院子东北犄角上,狭长的一间,搁了张上下铺的旧床,靠窗有木桌,门旁还有一个老式的洗脸盆和毛巾架,剩下就连放把椅子的地方都没了。静融担心这儿曾是病房,拿棉纱沾着酒精一样样擦过,屋里还能闻到淡淡的消毒味儿。桌上一只玻璃烧杯蓄了水,插着大把紫色的鸢尾,是后校门松林坡上漫山遍野正开着的那种。双城带来两只红透的大番茄给静融当水果,静融去外面端来一盆凉水,洗净番茄湃在里头,说等会儿用白糖渍起来吃。因这院子里外种了许多高大的芭蕉,双城从前便叫它秋爽斋,眼下看静融收拾得窗明几净,被褥芬芳,更觉得匹配。双城想,静融在哪里,哪里就是个清净。
从窗口望出去,院子对过以前是医院注射室。双城问静融还记得不,那时静融刚成人,一来例假就贫血,有回课间操还晕倒了,双城陪她去那屋里打吊针。当时人满为患,就在门外支个架子吊瓶,静融坐在藤椅上休息,双城则坐在近旁的石阶上,躲在大叶芭蕉的阴影里,捧着小说读……静融听了一边把拌好糖的番茄递给双城,一边点头说:“我还记得你读的小说是《牛虻》,我两瓶葡萄糖吊完,你已经泪眼汪汪跟什么似的,弄得旁人以为我得了绝症。”
两人吃完番茄,在面盆里洗了手,一起坐到下铺抱着膝盖说话。双城讲:“这地方不错,黄涛这么卖力,也是为了好跟你约会吧,这可比去家找你方便多了。”静融嗔到:“你呀,总把人往坏了想,哪会都象你弯弯肠子那么多。”顿了一下,静融又说:“你以前不知道吗,黄涛有病,先天的,心脏上的毛病,听说做过一次手术,以后还得再做,我也不大懂,不知道有没有后遗症什么的。”双城忙道:“这可真没听说过,应该不要紧吧?”静融叹道:“大概就因为这个,打的交道多了,他家跟医院混得熟,才借到这间屋。
双城暗忖静融有怪罪之意,便转了话题问起培训班的情形,静融更是苦笑说每天耗在环宇等消息,还得看公司人的脸色,又不敢不去,要不去,他们真就不认账了,现在起码还给报销车费伙食。中午大伙儿一起到白象街买羊肉蒸笼,或者去凯旋路打小面,除了吃还是吃,个个都肥了一圈,早知如此,还不如上个夜大,随便找份工作呢。双城想黄涛和环宇的问题,多少都因自己而起,静融这一抱怨,她便瘪了嘴不作声,抢着先生气。静融见状安慰说:“凡事都是各人的选择,事到如今,只能坚持等到结果,只要王朝号开起来,什么就都解决了。”
双城点点头,仍旧不说话,静融想逗她回转开心,便说:“大家成天无所事事,倒混出一对鸳鸯来,你猜猜是谁?”双城道:“培训班就两个男的,小邓不可能,莫非是何敬东和米拉?可她不是有个交警吗?”静融呵呵笑:“猜对了一半,男的是何敬东,女的却不是米拉,米拉那么野,何敬东哪拴得住。是徐晓岚。当初我跟他俩一块儿实习的时候,就有苗头了。”双城想那徐晓岚,虽不十分抢眼,人也不大灵光,但笑容倒有几分清甜,比起来算是中上之姿。静融又道:“徐晓岚有次还悄悄问我,说何敬东以前是不是对你有意思。”双城忙问:“那你怎么说?”静融笑:“我跟她说,何敬东的意思是大大的有,只不过双城对他半点意思也没有。”双城这才笑了:“你看你,跟她们混着,嘴也学油了。”
双城爱这小屋私静,到了傍晚还赖着不走,两人去隔壁食堂买了馒头来,静融从床下端出一只酒精小炉,点了火,搁上搪瓷盅,又往桌上取了香油,在里头炒榨菜和泡豇豆,夹馒头吃。不一会儿,油热了,嗤嗤地响,静融用一把铁勺子轻轻拨着,小屋里立时飘满了香气,双城看得有趣,不禁笑说:“这就会持家过日子了,是给黄涛做饭练出来的吧?”静融答:“你肯定想不到,这还是培训班小邓教的一手,连炉子也是他帮我找的……那人可会过日子了,懂的真不少,老实巴交的吧,还挺有意思,最近在环宇熬日子,全靠他解闷啦。”
双城去找静融,本想说说贺嘉的事,但那天到最后,她也没有提,她突然觉得,就这样和静融呆着已经很好了,在这熟悉的,温暖的气氛里,她的不愉快已经消失了大半。她对贺嘉还拿捏不定,也不想静融拿去和黄涛比。
五月下旬,王朝号抢先完工。岗位分派下来,静融、徐晓岚几个模样周正的,连同何敬东分到了游轮大堂,另几个风骚活泼的,去了娱乐组,剩下都打发到了客房和餐厅,只有小邓被指派去做门童,惹得大家好一番取笑,一个说:“拉门鞠躬搬行李,这还需要培训半年?”另一个便说:“你懂什么?这拉完门搬完行李,收小费的时候可不就有学问了么?人家小邓这可是个肥差!”再一个连忙附和:“说得对!小邓啊,现在开始,美元英镑你可得分清咯,日元的不要!太亏啦!”说得小邓脸上一阵红白,只有憨笑。
王朝号泊在朝天门五码头,三星级的外形并不出众,相比女孩们大半年来的期盼和它恢弘的名号来说,都有些辜负。剪彩仪式杨学坚并没参加,只订了个花篮送过去,等到下午仪式结束人都散了,他才带上双城去了码头。
上了船,杨学坚并不与环宇的人招呼,只顾自己背着手,上上下下地查看。双城原本以为有份出席仪式,特地穿了身套裙,到下午热得不行,更悔不该配了双高跟鞋,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杨学坚在甲板和楼梯上来回跋涉。手里还照当时的流行,替她老板拎着一只“大水壶”,那情形不要说看在培训班的人眼里,就连双城自己,都觉得有点滑稽。
走完一圈,没见到静融,女孩子们望着双城,都有种暧昧的表情,象是小时候做游戏,大家围成一圈,有人在她身后丢了条手绢,只有她自己不知道而已。
何敬东就站在装饰一新的前台那儿,身上的制服让他看上去严肃了许多,和那些周星驰的笑话再无瓜葛。前台女主角最后落到了徐晓岚身上,静融虽在大堂上班,却被分配到所谓的商场部,说穿了,就是负责大厅的柜台小卖部。双城的高跟鞋踩过柜台前的地毯时,静融正蹲在柜台后清点各种香烟和方便面,那一瞬间,两个人彼此并没看见。
下船的时候,小邓不知从哪个角落冲出来,抢身在前拉开玻璃门说:“杨总慢走!双城慢走!”黑面孔上憨憨的笑容是双城今天唯一亲切的感受。
离了王朝号,杨学坚一路沉默,他让车停在了解放碑侨王夜总会楼下,对双城说今天没别的事了,要是不急着回家,就陪杨先生上去坐坐吧,有点累,想听听歌。双城常常听说这地方,心里不是没有一点好奇的。夜总会在六楼,这个钟点没有任何表演,连灯光都暗着,角落里有一两桌人喁喁而语,阴影中看不清面目。杨学坚要了一间包房,穿西装背心的服务生半跪着放下饮料、果盘和两只打开的麦克风,没有看他们一眼,就掩上门退了出去。双城嗅到一种混合着烟草和霉菌的味道,见房内贴着花纹壁纸,地毯颜色华丽,细看却有好几处烟头烧出的破洞。这夜总会当时包揽了市中区大部分的夜间娱乐,过分的负荷使它象一个生意兴隆的烟花女,厚重的脂粉底下,早早地露出了衰败之气。
杨学坚两手撑着膝盖,忧心忡忡地盯着屏幕上一对东南亚长相的男女,在海边忽而悲切忽而欢喜,聚拢又分离……双城呆坐了几分钟,拿起话筒解围道: “这首好象听过,我来试试。”杨学坚这才意识到她的存在,忙鼓励说好,并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摆出洗耳恭听的样子。双城唱《别问我是谁》,唱《聪明糊涂心》,接着又唱《怨苍天变了心》,一盏茶功夫就唱完了恋爱的轮回。唱到《相思风雨中》,杨学坚兴起,也操起话筒放声相和,那喉咙是醉了酒,一路歪着斜着颤抖着,找不着道儿的,广东话倒是字正腔圆,并不时插进来,认真纠正着双城的粤语发音。
喝水的时候,双城望了一眼沙发那头的杨先生,见那常含忧郁的小眼睛,正目不转睛盯着自己,其中似有几分柔情。这让双城想起他躺在急救中心的样子来,她知道蒋培军他们,朱胖子他们,甚至淘沙和叶丹她们都不大瞧得起这位杨先生,正因如此,她对他格外有一份恭顺,这是她在何云鹏和江南面前不曾有的。这其中大概含有一点同情,一点报答,甚至还有一点施舍之意……她希望杨学坚明白无论别人如何,在她眼中,他和江先生一样受到尊重。
看看时间差不多,双城放下了麦克风。杨学坚客气道:“不好意思,耽误你的时间陪我。”双城随口笑说:“那下半场就有劳唐小姐陪您吧。”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不该牵扯到私生活,果然杨学坚一反木讷,猎犬似的一口咬住了她的话头:“她哪里比得上你……”这话听在双城耳中,不禁叫苦,还好服务生进来结帐,杨学坚从钱夹里掏出钞票往台上一撂,小声圆了一句场:“我是说,她五音不全,不是块唱歌的料。”
隔天中午,杨学坚叫了双城上楼帮忙整理内务。原本要她送去环宇的一份急件,也改由罗军开车带了陶沙去。小楼里一时寂静,这厢双城捧着一叠文件夹,正按杨学坚的指挥往书架顶层摞去,忽听杨学坚喊:“慢着,别动!”才是她连衣裙的拉链不小心滑了一截儿下来,双城觉得不好意思,杨学坚却伸过手来替她拉上了。双城更觉不妥,手里的文件夹却一时无处安放,便是这一秒钟的迟疑,杨学坚的手自拉链出发,猛地从背后环抱住了她。双城本能地想挣脱,可杨学坚的姿势从最有利的角度限制了她的动作。
一当她开始反抗,顿时发现自己根本毫无力量,而此刻比她体力还要虚弱的,却是她的喉咙。
一切无声无息,那双平日里看上去细白、纤瘦,有些女性化的双手此时正紧扣着她的胸脯,象两张触到猎物的大网,正逐秒逐息地收拢……真是严密,双城简直透不过气,杨学坚急促的呼吸紧贴在她耳旁,一股沉郁的古龙水的香味游进了她的五脏七窍,令她在惊恐之外,多了一种晕眩和迷惘。
依旧毫无声息,杨学坚不说话,双城也变了个哑巴。象是担心她会晕厥过去,他双手用力按摩着她的RF,然后他动作冷静下来,象经验丰富的医生,仔细研究起她身体的病灶……他挪出一只手正要突破那层单薄的衣料,双城忽然扭过身来,用她的眼睛,她最信任的武器,狠狠逼视着来犯的外敌。被这寒光所慑,那野兽突然缩成小小一团,躲回了杨学坚的身体里。他松开了手。
双城发现自己竟还抓着那些文件,便将它们全扔到地上,一语不发冲下楼去。在楼梯拐角处,她停下来,用自己滚烫的身体紧贴着灰白的墙壁,遏制着失控的呼吸。她努力回忆刚才的画面,才一分钟,就已变得残缺不全。她只记得从她心脏直通到两腿之间的地方,身体深处,象埋伏着一根金属线,不为人知的暗线,直到刚才突然被通电,令身体迸发出金色的火花。而这条暗线并不与她的大脑相连,所有号令对它都完全失效,它千真万确,却毫无道理。直到此时,在里面,最里面,这根金属线灼烧过的地方,仍余热未消,持续令她滚烫,令她膨胀……
双城没有辞职,也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这件事,再一次面对杨学坚的时候,俩人对视之间,彼此都很奇怪,杨学坚象一个被免予起诉的罪犯,惴惴地望着庭上的法官;那法官却得了失忆症,脸上的平静不增不减,看不出任何改变。那天从公司出来,双城一个人走在街头,想着杜拉斯小说里那个冷漠的,生活在西贡的法国女孩,感觉自己脸上正挂着她的表情。她立志成为她所钟爱的女主角,却不料首先上演的,是这样难于启齿的一幕。她只能认定这是她剧本的一环,否则她无法对自己解释,为什么诱惑了她的,除开前程的理由,还有那种不可告人的秘感?如同千万只蚂蚁潮水般爬过她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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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游202020
27楼
双城和贺嘉已有好些天没见面。贺嘉耐不住,一个电话打到了马可波罗公司。不巧被陶沙接了,一听是贺嘉,双城在办公桌对面连忙摆手。陶沙对他俩的交往略知一二,估摸眼下是小情人闹了别扭,便拎着话筒娇声道:“你是她男朋友吧,常听双城提起你。她人在楼上杨总那儿,有什么话要不我传给她?那好,我叫她下班去车站会你,一定传到,你放心!”陶沙放下电话,双城生气道:“我什么时候跟你说过他是我男朋友?”陶沙便笑:“这么久还没挑明啊?这人够磨叽的,不过正好,今天乘机说开了,你拿什么谢我?”见双城不搭理自己,淘沙又道:“说真的,你也算走出去见识过的人,怎么又回头找了个学生?”双城忍不住纠正说贺嘉已经毕业,工作也找好了。陶沙笑:“毕业生也还是学生呀,每月几百块的工资,连一瓶迪奥香水都买不起,等他混出点样子,你都熬老了吧?不过闲着也是闲着,你初出茅庐,练练兵也好,但你可当心,别白白赔上青春,给他磨了枪!”
下班后陶沙缠着双城要瞧热闹,远远就看见贺嘉等在车站上,两人还没说上话,陶沙先闹了起来:“双城你不够意思啊,这么帅的男朋友藏起来不给看,还老欺负人家。你要不喜欢,我可动手抢啦!到时别后悔啊!”双城冷眼道:“谁跟你抢?你要做啥自便好了。”陶沙听了,索性歪着头凑过去,向贺嘉调笑:“帅哥,你哪儿得罪双城了?她这可是要撇清关系啊,情况不妙!”贺嘉只能陪笑,说岂敢得罪,你们这是商量好考验我吧。正说着,陶沙包里的传呼响,贺嘉乘她分神,忙招手叫了部的士,道声再会,便拉了双城上车离去。
见双城不吭声,贺嘉扯起话头问:“这个陶沙,跟你很熟吗?”双城道:“一个办公室的同事,面对面一坐就半天,你说呢?”贺嘉道:“我看她年纪不大,倒染了一身社会气息,你可别受她影响。”双城听到社会气息四个字,心头一刺,沉下脸说:“我跟她混这么久,什么气啊,息的,该染的早染上了。不过你别担心,只要你离我远点,什么气息都传染不了你。”贺嘉被呛,不免急道:“我这么说是为你好,你一个聪明人,怎么倒不明白了?”双城早触了前几日骆阳勾起的火来,冲口便说:“我哪里就聪明了?我上不通阴阳,下不懂八卦,算又算不出,看也看不准,要不还等旁人来告诉我你的罗曼史?”贺嘉听了糊涂,茫然问:“什么罗曼史,你把话说清楚?”双城冷笑道:“我说银行信贷部这么好的工作,还嫌不满意,原来是遗憾不能去深圳团聚。”贺嘉听出了眉目,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都过去的事了,谁这么无聊,翻那些旧账……”双城火烧得更旺,只顾蛮拧道:“那没办法,我身边的朋友要么社会,要么无聊,物以类聚呀!前面就到沙坪坝,辛苦你再多忍十分钟了事。”贺嘉自知斗嘴不是双城对手,只好沉默下来,两人一路无话。
到学校门口下了车,双城自顾自地往里走,贺嘉付完车钱追上来跟着,她也当瞧不见。眼看快到家属区,贺嘉喊了声:“双城!”双城停下,贺嘉却欲言又止,再没有多的一个字。双城于是拔腿再走,直到了楼门口才忍不住回头,发现贺嘉站的地方已经空无一人。她想起他们第一晚相识,他送她回来,就在那个地方站了好久……而这才不过是两个多月前的事。
接下来的周末,贺嘉没有来找双城,一个电话都没有。双城熬到晚上,只好跟了骆阳去舞会打发时间。舞会还是一样热闹,双城却没有了心思炫耀,勉强跟骆阳搭手跳了两圈,便挨墙角站着不肯再动。骆阳突然用手一指道:“那不是贺嘉吗?他怎么来了?”双城以为贺嘉没有动静,要么是在气头上,要么就是工作忙,万没想到在此碰上,心头更是一凛。
贺嘉仍旧象从前那样双手插在裤兜里,静静打量着起舞的人群,他好象瘦了一些,双城想也许他来这里是为了碰见自己,于是那背影在她看来便有了几分值得怜惜。这晚的灯光似乎比以往昏暗许多,音乐也特别柔和,男男女女大多靠得很近,一动不动象是依偎着睡着了。就在双城一恍神的功夫,贺嘉不见了,她莫名紧张起来,不由抛下骆阳,走到了舞池边上。当她再一次从幢幢人影中找到贺嘉的时候,他已经挽着一位苗条的女孩起舞了,姿态是一贯的端庄,头颅微微扬着,目光从女伴头顶上越过,投射在未知的前方。
双城方才觉晓原来贺嘉除了她,还可以别有寻觅。那陌生的女孩跟他舞在一起,看上去同样般配,要说是一对情侣,也没人会有异议。这一发现,令双城失望不已。
有人来请双城跳舞,她一概来者不拒,笑得热情洋溢,身边很快就围了好些男生。贺嘉发现了她,挤过来凑到耳边问:“你怎么会在这里?”双城只瞥了他一眼,便又搭着一个漂亮男孩的手旋入了舞池。换了两支曲子后,灯光亮起,上半场舞会结束,双城转身便往外走,旁边跟了两个抢着要送她的舞伴,还没到门口,就被贺嘉截住了去路。这回他是真顾不上风度了,紧盯着双城大声说:“你这是怎么了?我到底做错什么了?说清楚再走!”这时音乐已经停止,贺嘉这近似怒吼的一问,顿时引起了周遭的瞩目。两个刚才还剑拔弩张的追求者立马形成了同盟,作势要教训一下这个放肆的后来者。双城怕生事,忙一边说:“我认识他,你们先走”,一边将贺嘉带出了门口。
站定在一盏路灯下,双城抬头望着贺嘉,瞳剪秋水微带凄凉,一字一句说到:“你没有做错什么,从一开始,你就只是喜欢照片上的我,可惜,我跟你想的不同,所以,你还得继续寻觅,是吧贺嘉?对不起,让你空欢喜。”双城不知道是不是灯光的关系,她看见贺嘉的眼底,渐渐浮起一层雾气,仿佛有毒药在他身体里发作了,那张清俊的脸孔逐渐僵硬,露出了痛苦的表情。“什么意思?什么叫做空欢喜?”他压抑的怒气正在被一种恐惧所代替。双城叹出一口气,象是做了个决定,轻声道:“贺嘉,别再找我了。”说完这句,她抬脚便走,贺嘉立刻伸手抓住了她的胳膊,双城走得急,被他一扯不由晃了晃身体,即便这样,贺嘉还是在她即将跌入自己怀里的一刹那,扶稳了她。
“二十公分距离,”双城在心里苦笑了。她没有挣脱,不远处已经聚集了好多观众,可她对这种恋爱活剧毫无兴趣。她不说话,只静静地望着贺嘉,端详他狭长的眼角里,两滴晶莹的泪水正在慢慢堆积……她想他真是好看啊,就因为这个,她才迷糊了一场。
一当她感觉手臂上的力度渐渐退去,便抽身出来,头也不回地走掉了。她知道贺嘉不会再追上来,这正是他们无法恋爱的原因,他的喜欢和难过都有所保留。他会任凭女朋友飞去南方,就会眼睁睁看着双城丢开手。他徒然的难过,在双城眼中只是虚弱。
这不是双城的爱情,不是她梦想中千迴百转,急流险滩的爱情,这样的不温不火只会让她感觉消磨,无法生出锥心蚀骨的幸福和疼痛来磨练她的伟大。当夜,她坐在小屋窗前,打开那本带锁的日记,在开篇首页上这样写着:“认识贺嘉还不到三个月,来不及恋爱就分手了。”她停下来,抬头望着嘉陵江对岸明灭稀疏的灯火,想起江先生说的话,心中突然感到一阵轻松,接着落笔写到:“看夜里到底是谁捡了星星回去。无论是谁,我要他迎得住我的光。而贺嘉,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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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楼
七. 大雷雨
久未现身的叶丹突然回到了视线中。二楼办公室大都已被占用,剩下靠里的一间,面积最小且紧挨厕所,平时摆了张桌,让罗军出车回来有个落脚之处。杨学坚暗嫌叶丹趋炎附势,打发她去和罗军同屋。叶丹倒不计较,很快便和罗军称兄道弟起来。罗军听说这女孩有江先生做后台,人既生得绝色,又肯跟自己亲近,哪有不迎合的道理,一时间边角小屋热闹起来,欢笑不绝,引了隔壁的设计师小张,出纳员小柯也忍不住循声加入,马可波罗公司只多了个叶丹,声势上倒象添了一倍人马。
陶沙开始还绷着架子,耐不住走廊那头阵阵笑声传入耳中,心痒得象钻进了蚂蚁,只得放下脸来邀约下班后一起烫火锅,还扯上蒋培军陈少飞两个,如此一来,大家吃好玩好再围着起个哄,账单也就充了公。
重庆火锅原是御寒之物,但本地纵使酷暑,火锅馆照样生意兴隆。三伏天围拢一坐,加麻加辣的火锅一开,满江红油翻滚,烤得人热汗淋漓。这时需将冷气机调到最大,团团白雾自头顶如瀑而下,再打开一瓶冰镇啤酒,其味之美,其情之畅,再无其它。重庆人吃火锅,也贪那围炉而聚的气氛,一碟碟食材烫下去,一勺勺美味捞起来,店家再送些糖水点心,瓜子毛豆……一顿火锅要比吃炒菜时间长出一倍来。时间长,吃下去的东西就多,拳能化食,于是火锅店里永远人声鼎沸,震耳欲聋。
当地流行一种叫“乱劈柴”的江湖拳,巴人风雅稍欠,却诙谐十足,划起拳来,文的武的,荤的素的只管往嘴里招呼,听来颇有一番野趣。象蒋培军这样的酒桌老将,几杯冰啤落肚,兼有一众美女怂恿,口中一呼“乱劈材”,便从“一号桥堵车,两路口淹水,三角碑杀人,七星岗闹鬼”,一路喊到九龙坡,石(十)桥铺……数的都是重庆街名,还藏着轶闻典故;又或胡诌些“舞(五)都不会跳,刘(六)晓庆洗澡,骑(七)个烂摩托,八方吃耙活(重庆话占便宜的意思)”的市井浑话取乐。这样此起彼伏,不分男女长幼地对喝起来,店堂里山呼海啸如万蝉炸锅,但凡要说上一句话,非得直着喉咙吼,外地人才走到店门口,就给吓得后退三步。
而这手“乱劈材”若是被叶丹陶沙这样的姑娘吆喝起来,那场面就更加精彩。跟莺啼燕转,宛若江南的川西蜀地相比,川东巴人后裔素以剽悍刚烈自诩,以至于面目姣好的重庆女人也普遍被灌输以这样一种观点:生得漂亮不算稀奇,漂亮之外,得有那么一股子不让须眉的烈性,才算得上正宗的重庆美女。于是叶丹陶沙之流,无不撸袖挥拳,极尽声势,唯恐飒爽之气输与了对方。叶丹天生一副低沉的“烟嗓”,陶沙却是石破天惊的女高音,两人都是市井街巷野惯的孩子,口齿急智颇有一拼,又贯憋着角力之心,这一比划嘴里妙语连珠,手上龙飞凤舞,立时引得左右围观,满堂喝彩,就连双城这门外汉,也不禁跟着叫起好来。
双城细瞧对座的叶丹,星眼微醺,闪着一点似酒非泪的波光,两颊绯红,映出鼻梁上几点淡淡的孩儿斑,更添三分俏丽。尤其那嘴唇,天然两瓣嫣红,因了酒意,更显得含珠欲滴。自初见起,但凡得了机会端详这张脸,双城的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深陷。她暗想常说的红颜祸水,应该就是这般模样,纵然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眼波流转已令人方寸大乱,这份玲珑,这份魅惑,这四下里的兵荒马乱……
与她的关注相反,叶丹整顿饭都在躲避双城的目光。叶丹自小是赢惯了的美人尖儿,陶沙米拉之流,从未是她对手,没曾想遇上这个双城,象是从小说诗文或是别的她不明里就之处走出来的人物,不一样的打扮,不一样的神情,看上去斯文秀气一个人,目光中却有种说不上来的厉害劲儿。总能在叶丹得意忘形的时候,轻轻那么一眼,看得她一下子别扭起来,象是被人笑话了,却不知错在何处。
这边蒋培军他们又换了玩法,拿筷子敲着碗沿儿行令,轮到谁,谁就编排对家两句,内容不掬,压在韵上就行。设计师小张起头,指着对面蒋培军道:“胖趸胖趸(音den,肥壮的意思),操得嘿捆(音kun,混得有头有脸的意思),”众人都笑,蒋培军举杯一饮而尽,饮罢一指陶沙,陶沙对面是罗军,全不用顾忌,便拿筷子点着他头顶念到:“矮垛矮垛(音duo,个子矮的意思),哈皮矬矬(音cuo,粗话,呆呆傻傻的意思),”立时哄堂大笑,都叫过瘾,陶沙得意,赶紧点了叶丹。后者正取笑罗军,冷不防被人叫到,抬头一望对面的双城,一百句玩笑都卡在了喉咙里。众人催了两遍,才勉强说到:“瘦长瘦长,杀伤力强!”双城听着好歹算一句夸奖,便朝她盈盈一笑,心想这样美的女孩儿,交不成朋友,也别成为对手才好。
偶尔两人因公外出,也曾试过并肩走在解放碑街头,一般的容貌出挑,一般的长腿细腰,难免不引路人“打望”。这逛街买衣服本是女孩们彼此结交的契机,可她俩却象在T台上行走,众目睽睽下,只顾端足了气势,一心想要更胜一筹,早没了心思聊天。更有甚者,半路杀出个大胆的青年,拦住叶丹想要搭讪,或者某个没眼色的女学生,追着双城打听哪儿能买到她身上的衣裙……两人之间便似有了分数高低,更觉尴尬无比。如此一来,这种无用的努力非但没能拉近彼此距离,倒更显出格格不入。双城始信无缘,由得叶丹疏远了去。
杨学坚仍然会找机会把双城叫到楼上,大多数时间只在交代完公事后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也总有那么两次,会在双城转身之际迅速上前从后面抱住她,仿佛每一次偷袭,都得绕开她的目光才能进行。杨学坚怕光,这间弥散着古龙水香味的屋子,永远帘幕低垂,凉意森森。在这隐秘而暧昧的空间里,双城自动解除了武装,她大胆体验着自己,并朦胧觉得曲径幽长,而杨学坚就横在这条道路的中央……
入了六月,气温猛地攀上三十八度。临近期末,双城往上清寺跑的时候少了许多,以至于和泰董事们抵达重庆,她也没见着。终于这天考完末一门主科,杨学坚打来电话,让她去一趟新华路的重庆饭店参加应酬。黄昏时分越发闷热,天气预报说一场暴雨即将来临。几十天的暑热都郁结在山城顶上,空气滚烫,仿佛一点就着。太阳西沉之时,两江蒸腾起大量水汽,半岛笼罩其中,房间里形同蒸笼,白天躲避烈日的人们,此刻焗热到难以忍受,都熬不住走出来,向那略感通风的路口,或开放冷气的商场外坐坐,摇着蒲扇咒骂着酷热……唯有双城穿着条裹身的牛仔布连衣裙,在新华路陡斜的街上急急奔走。一放下杨学坚的电话,她的心就激动了,胡乱梳妆过后,连雨伞都忘了拿,就冲上开往解放碑的中巴。她沉住气等了两个多月,就在春天里那段好日子等得快要褪色之际,终于有了动静。
推开重庆饭店古老沉重的黄铜大门,立刻清凉扑面,冰火迥然。饭店里坐了满满一桌,但江先生并不在,沈小姐也没来。到场的几位董事话都不多,唯领头那位身材矮胖的黄董事长,浓重的台湾腔夹杂着闽南话,一直滔滔不绝。其间他还训斥了杨学坚几句,大约总为督造不利,管理失序的问题。杨学坚只诺诺点头,也不申辩。叶丹不在,除淘沙外,另叫了米拉过来陪同。米拉妆扮性感,举止言谈却稚气娇憨,这正合了黄董胃口,手搭在她肩上整顿饭没舍得放下来。陶沙整晚心不在焉,全靠双城拿些风土人情的话题与在座敷衍。那黄董听说双城是大学生,非拿洋泾浜的英文跟她对话不可,结结巴巴说得象铁锅炒豆一颗一颗往外蹦,双城心里别扭,脸上只能陪笑应付着。
好不容易一顿饭吃完,所幸几位董事白天在船厂积了暑气,累得取消饭后节目,早早都回了房间休息。独黄董临走前公然将米拉叫到一边,两人鬼鬼祟祟嘀咕了半天,大家都假作不见。余下众人往饭店门口各自拦车,杨学坚见双城脸色失落,只当她是受了黄董打扰,当下便要送她。蒋培军瞧见,赶紧拉了陈少飞和陶沙两个,同车离去。
双城刚刚坐定,杨学坚便紧贴了上来,才刚酒桌上多敬了几杯的缘故,他眼眶周围浮起一圈潮红,眼神也比平时放肆了许多。苦熬了整晚,才盼到现在……借着车内昏暗,他抱臂胸前,底下一只手悄悄伸过去握住她半侧胸脯,掌中弹跳绵柔,他不由闭眼假寐,专心享受这心驰魂荡的一刻。
双城抵挡不过,从后视镜里望了一眼毫无察觉的司机,只别过脸去任他手中漫游。出租车驶过前面路口,向下有条斜岔的马路,名叫打铜街,从那儿只需走一分钟,便是建行总部,贺嘉上班的地方。他们要好的时候,双城办事经过,特意绕到门口看了看,但从没进去过。当时心里的甜至今还清清楚楚,而贺嘉人却已消失在她的世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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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楼
@kma12 2020-05-18 23:12:34
双城到底是怎么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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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文艺女青年常有异于常人的慷慨和吝啬,关于为自己解除封印这件事,她们可能更重视自己的主张。很难讲这是不是朦胧的女权,但至少是一种勇敢的探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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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楼
@海州书生 2020-05-18 21:11:38
写得精彩,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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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支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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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楼
猛地一声炸雷突然直劈下来,把杨学坚兀自迷醉的手吓得往后一缩。车刚驶过一号桥,暴雨狂飚,雨点象坚硬的碎石敲打着窗户,雨刷拼命摇摆,车头前两三米已是一片模糊。再往前走了一段,暴雨中的上清寺转盘开始积水堵车,空气越来越污浊,双城止不住阵阵反胃,皱着眉抓紧了车门上的把手,仿佛随时打算跳车逃走。雨太大,好多轿车都靠边停下,沿街排成一队。杨学坚见双城难受,说不如回公司避避雨再走,这暴雨天行车也不安全。没等双城答复,他便叫司机把车拐到马可波罗公司楼前,车门一开,两人紧挨着冲了出去。
“咣当”一声响,杨学坚回身锁上了楼门,楼道里一片漆黑,只在闪电划过时,才映出惨白的房间和走廊。白天看惯的场景,此时全都变得陌生而惊悚。杨学坚一言不发,只领着双城朝楼上自己的睡房走。“罗军和叶丹他们呢?”双城望着黑洞洞的屋子,声音微微颤抖。“陪江先生出差了,这几天都不在。”“江先生来了吗?去哪儿出差呢?”双城追问。杨学坚象是没听见,只顾摸索着打开房门,顺手按亮了一盏桔黄的吊灯。
屋内一直开着冷气,四下清凉,两层厚厚的窗帘几乎从天花板直垂到地上,将电闪雷鸣隔在了外面。这房里的古龙水味更浓了,双城接过杨学坚递来的毛巾,一面擦拭淋湿的长发,一面打量眼前的房间。两人脚上各一对拖鞋,尺寸不同,款式却完全一样,一双天蓝,一双粉红。双城看了看手里同样粉红的浴巾,小声问:“唐小姐没来?”杨学坚泡了一杯热茶给她,轻描淡写地回答:“我们这段时间有些不开心。”跟着他往沙发上双城的身旁一坐,不再说话。他已经爱上了这种沉默,他本就是一个无话也无趣的人,何况面对双城,他没什么好许诺,好奉承,这些显然她都不需要。他也不明白她这种奇怪的温顺含义何在,就当是上天赏赐的福分,他唯恐一说话,梦就要破了。
杨学坚的手触摸到双城的脖颈,嘴里模糊地咕噜了一句:“都淋湿了。”说完从颈窝开始一粒一粒去解那连衣裙前襟的纽扣,还洇着雨迹的,白瓷般的皮肤逐渐显露……顺着杨学坚僵直的目光,双城打量着自己,看得如此仔细,就好象之前她也不曾认识这具身体。在他目光的终点,峡谷幽深的入口处,路标似的,长着一粒小小的朱砂痣。此刻,因为加重了呼吸,那点俏色不安地跳动起来,象粒火星,一下蹦进了杨学坚干燥欲燃的身体。
于无声处,两人仿佛有一种默契,每当杨学坚的双手触及身体,双城便令自己短暂死去。她细细体会,又牢牢把关,她所允许的只是他的双手而已。而此刻,他却突然动手去扯那已经打开的两片衣襟。不知是受了这房间氤氲之气的引诱,还是因为今晚那点失意,又或者窗外呼啸的暴风雨激发了冒险的勇气,双城突然改变主意,松开了原本护在胸口的双手,只一秒钟,她的身体象一颗被剥开的新笋,整个袒露出来。
双城从杨学坚震惊的表情里阅读着自己的新鲜与艳丽,那些美妙的弯曲和隆起,那些娇嫩的色泽和晶莹,以及它们散发出的幽幽香气……无懈可击的处女之躯,象藏匿已久的宝窟打开了大门,积攒的珠光宝气,似有刀剑的锋利,刺痛了杨学坚的眼睛。这过于盛大的风景让他迷失了路径,在造物的佳作面前,他竟然有些畏惧。
又一道闪电穿透了窗帘,紧随而来的响雷炸开在咫尺之间。双城吓了一跳,猛地清醒过来,抓起衣服掩住了身体。原本呆住的杨学坚,象是被这个动作激怒,扑过来掰住她的肩膀,将她重重地压倒在沙发上。这一刻,他已无心欣赏。
反常的粗鲁让双城真正感到了恐怖,大山压顶中她拼命抵挡,终于发出了尖利的呼叫……动作之间不知是谁碰翻了手边的茶杯,沙发上顿时一片狼藉。玻璃碎裂的声音瓦解了杨学坚的进攻,他从双城身体上脱落下来,退回到灯光里,一滴汗水正沿着他略微后退的发际缓缓下垂。
“我是第一个,看过你的男人吗?”杨学坚打破沉默,郑重其事地问起,脸上的表情有些狰狞。双城避着他的眼睛,一边慌慌张张穿回那件已经揉得皱巴巴的连衣裙,一边含混不清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个回答。若不是在夜晚,若不是屋里灯光黯淡,杨学坚一定会发现她此刻的恼怒。一切都乱了套,都没有按照她设定的方式来:身体的败露,弱小的无助,更有杨学坚意外爆发的粗鲁……若不是他的身体卡壳,她今晚已白白牺牲了自己,酿成大错。此时的双城,象一个砸了锅的演员,所有的气定神闲都统统不见,她手足无措,又急又怒,只求赶紧逃离舞台和面前这个造了反的观众。
杨学坚却截然不同。如果说先前他只是为美色所惑,那么眼下,他却被她泄漏的处子娇羞勾引起了另一番怜惜和感动。双城仓惶失败的演出,恰恰成为击中男人靶心的那颗红豆。
“双城,你愿意,跟杨先生在一起吗?”杨学坚笨拙地问到,似乎为此鼓足了勇气。双城没有回答,只顾低头寻找那双不知被踢去哪里的拖鞋。杨学坚不肯放弃,接着又问:“我是说,让我来照顾你?”双城似乎还在生气,她放弃了寻找,转而去整理自己凌乱的长发,冷淡道:“我不用谁照顾,你还是照顾唐小姐吧。”杨学坚微微一皱眉:“她跟你不同。她这个人,要得很多。我们先不说她。”顿了两秒,杨学坚又道:“刚才对不起啊,吓着你了吧?这两天,杨先生心情不大好,有很多事,你不知道,很烦心的。”说着他再度凑拢来,用手轻轻捋着她的头发:“知道吗,最近你不在的时候,杨先生常常会想起你,越是心烦,就越是想见到你……”突然,他想和她谈心的冲动甚至超过了爱抚她的身体。见双城仍不作声,杨学坚笑了笑,手指插弄着她丰厚的长发道:“双城啊,你的头发真是漂亮,没烫过,没染过,少女发质,真好。只要稍微打理一下,修剪出层次来,就会大不一样,要不要,让杨先生帮你修一修?”双城瞪大了眼睛,她既不相信杨学坚还会这一手,更不相信他真的会在这个时候想起来给她剪头。
二十分钟之后,杨学坚收起了剪子,动作熟练地将围在双城脖子上的床单一摘,再轻轻往地下一抖……左右端详一番后,面有得色地扶住双城的肩膀,原地一转,使她站到了穿衣镜前。镜子里的双城因为发型的改变显得越发漂亮,杨学坚笑吟吟地站在她身后,打量着自己的作品。野兽和猎物突然变成了孩童与慈父,这和谐却荒诞的一幕,这无厘头转变的画风,一时让双城感到无地自容。
“双城,你是我见过最美的女孩子。也许还有更美的,但是,她们都不如你好看。你是个宝。”杨学坚的语无伦次让双城看出了他的动情,危险已经平定,她心底只剩腻烦,拿手拍拍裙角上的碎发,低声道:“是你的手艺好。”这点呼应立刻勾起了杨学坚的兴致,他一脸神秘地说:“想不到吧?杨先生从前在香港铜锣湾有一间自己的发廊,很有名的。关之琳你知道吧?大明星啊,我还给她做过头发。”
据杨学坚说,那间发廊是他从家里继承下来的,先前开在湾仔,后来生意红火,便迁到铜锣湾,租下了一间更大的铺面。大约八、九年前,江南到他店里洗头,把一只重要的皮包忘记在座椅上。那天杨学坚正好在场,直等到打烊,才把东西亲手交到寻来的江南手上。至此以后,江南每到杨学坚店里,都由他亲自操剪打理,一来二往便成了朋友。
再往后,香港移民大潮涌起,许多熟客不再上门,发廊生意日渐凋零,杨学坚投资的股票又赔了一大笔,诸多不利让他只好关掉店铺,投靠到江南门下,这才跟来了重庆。
“说起来江先生对我,是有恩的,”讲到这里,杨学坚又恢复了那种心事重重的样子。
“能有什么恩呢?”双城的好奇是因为故事里出现了江先生。杨学坚看看她,转了转念,只笑说:“噢,我那时候就住在他家,他们家很大,在台北有个院子,日式的,他母亲还常做日本菜给我吃。”双城听出其中隐去了情节,知他无意细说,只得将余下的好奇都咽了回去。
暴雨已歇,天边依然雷声滚动。回家的路上,双城摇低车窗,一股被雨打湿的尘土的味道扑面而来。这场大雨终于给山城退了烧,人们都想赶紧补个好觉,夜里的街道比平日清静不少。杨学坚一路握着双城的手只是不放,车进了沙坪坝,他才开口道:“双城啊,你还没有回答我,要怎样,你才肯跟杨先生在一起呢?”
双城对今晚的失控犹自后怕,正琢磨以后如何摆脱了杨学坚才好,听闻此话,更觉反胃,便硬起心肠不肯作答。杨学坚无奈说:“我知道,杨先生自己也是打工仔,没有资格照顾你。可你知道吗?现在我面前摆着一个机会,一个很大的机会,你相信我吗?等我好吗?”双城问:“什么机会?”“这个我现在还不能讲……”杨学坚手上加力,狠狠捏了她一下,疼得双城差点叫出声来,又一声闷雷响过,黑暗中只听他的声音突然变得陌生而沉郁,象是刚刚做出一个重要决定:“你会看到的,双城,你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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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楼
XING,大概是女人最初尝到的权力。这左右周遭的权柄一旦落在稚嫩的掌中,往往会变成一样新奇而危险的玩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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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楼
@jax094 2020-05-20 16:30:38
双城明明不喜欢杨学坚的,为什么还纵然他如此放肆?如果是为了以后能有更好的发展机会,那为什么不选择江先生的?况且年轻的女孩子都应该更喜欢江先生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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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还没有机会选择吧,她只是出于某种心理,网开一面,没有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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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楼
八. 华岩寺
期末成绩下来,双城挂了一科,她虽无心攻书,但不及格的情况还从未有过,家里责备起来,双城愈加心烦,一时又无法摆脱这读书考试的囚笼,于是更把马可波罗公司当成了避难所。这天才到办公室,杨学坚便吩咐她赶紧去一趟朝天门码头,说江先生正在那边等她。双城一听急了,忙问:“朝天门好多码头呢,到底哪一个啊?”杨学坚只说他也不清楚就挂了电话。双城估摸他俩电话两端都是一笔糊涂,问也多余,忙出门打车奔了过去。
朝天门形同船头,直插江心,正好位于长江和嘉陵江的交汇口,因古时州官在这里跪接圣旨面朝天而得名。沧海桑田,象征一方水土威严的城门早已不见,只遗留下巨大的条石,铺成了朝天门一望无尽的长梯,被南来北往的旅客踩踏着年复一年,慢慢淹没在江风秋月,时光荏苒之间。
双城下了车,抬头见前方一幢大楼上,“重庆港”三个红字招牌大得触目惊心,她心里微微一凛,无端觉得敬畏又有些惭愧,一时不明缘由。这本是千百年江河码头的历史显身唬住了她,但双城尚在混沌年纪,心里又揣着一团乱麻,哪得功夫琢磨,只顾左突右进在摩肩擦踵的人流中,四下找寻江先生的身影。
那时的朝天门跟重庆城里各处一样,比比皆是施工的泥泞,四下尘土飞扬,混乱不堪。有出租车相互阻了道,摇下窗户来破口大骂的;有街边摆张桌子支口锅,现做些稀饭凉面与路人充饥的;有拉扯着外地旅客,兜售地图快照的;还有更多象双城一样,嘴里吆喝着一个名字,彷徨四顾你寻我找的……双城突然想,江先生外来之人,他说的朝天门,多半是指那码头尖嘴之处,于是一路走,一路踮着脚尖远远张望,果然见那江边石坎最外沿,孤身站着一人。即便只是背影,在双城看来,已觉风神卓然,与周遭乱世遥不相干。那人面朝长江,正入定出神,待双城再走近些,才见他微微转身,露出半张侧脸:不是江南又是谁?
双城 “江先生”三个字尚未出口,江南突然回头,就好象他们一直在聊天似的,他朝她日朗风清微微一笑道:“双城你看那儿,多么清晰。”双城望过去,见是江面上一条长长的界线隔开了碧绿的嘉陵江和浑黄的长江,中间竟无半点过渡的模糊,切割得一清二楚互不相干。这两江交汇的奇景双城也不常见到,不由赞叹。江南又说:“真是可惜,原本清澈的一条河,一旦交汇就被污染了,跳进长江洗不清啊,倒有点象做人。”双城按捺着喜悦,接茬说到:“可是不进长江,就永远见不到大海。等到了大海,自然也就清回去了。”江南听罢点头而笑:“说得好,这是‘见山还是山’的道理。”
江南原是要拜会港务局,待到了朝天门,才知领导办公室已迁至道门口。俩人于是沿街往上,边走边聊。江南再望了一眼朝天门长长的石阶,突然说到:“上次跟你提过我父母与重庆的渊源,说来话长,你想听么?”
双城连连点头,便听江南缓缓道:“民国二十六年冬天,也就是一九三七年,上海南京先后沦陷,我父母的大学内迁,一个从南京,一个从上海,前后脚在朝天门这儿下船,进了重庆。他们之前本是天南地北不相干的两个人,可是你知道,战争让很多人失散,也让很多人相遇。到重庆的第二年,他们在沙坪坝见了面,具体说,就在你们那个校园。后来他们结了婚,生了我大哥……”江南讲到这儿,突然一笑:“不过我可没那么老!我大哥和我年纪差好远,我是象独生子一样被家里宠大的。”
双城听得有趣,不由追问:“那后来呢?您母亲没再念书了?”“没法念了。我母亲年轻的时候很时髦,又热血,读的是复旦新闻系,迁到重庆后,据说教室宿舍被日本飞机轰炸了好几回,连住的地方都没有,更别说上课了。我父亲倒是读到毕业,然后进中央政府做了个小职员。女人总归还是渴望安定吧,尤其是在炮火中,哪怕只是一间屋子,一张床,一个伴儿……不过她始终不肯承认这点,她总是埋怨我父亲当年着急娶她,害得她学业荒废,更埋怨我大哥着急出世,接着又有了二哥,把她从复旦的校花变成了江家的黄脸婆……”
“原来你是上海人,”双城笑道:“上海人总是瞧不起外地人,重庆人一生气,就说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世世代代喝我们的洗脚水。”江南也笑:“我不是上海人,我外公外婆祖籍苏州,我父亲家在北平,我自己又生长在台北。不过我母亲倒真是你说的那样,谁都瞧不起,尤其瞧不起家里这四个男人,她一辈子都在数落我们四个。”双城又问:“您父亲为国民政府做事,所以你们家才去了台湾吧?”江南点头说:“是啊,四九年这一走,直到三年前在台北去世,我父亲再也没回过大陆。早几年,说好回来探亲,偏就在那个时候生了病……”双城听了忙宽慰道:“等马可波罗号航行了,应该把您母亲请来,再走一次长江,再看一回三峡,然后从朝天门走进重庆城,一切都跟从前一样。”江南笑笑,轻叹道:“怎么可能一样?快六十年了。从朝天门下船的时候,她才十九岁……对了双城,你今年多大?”“十九岁。”双城一笑,略带羞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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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楼
俩人一路聊着,过了曹家巷,走到打铜街口,江南停下指了指说:“我父母结婚后,就在这条街上租了间房子住,我大哥也是在这儿出生的。大概是因为越回不来就越怀旧,小时候常听他们说起这条‘打铜街’,你是重庆人,应该知道街名的来历吧?”并不等双城回答,江南继续说到:“这里叫打铜街,是因为最早整条街都是打铜的铺子,重庆冬天阴冷,铜铺的炉膛里火种彻夜不熄,无家可归的人都聚在边上取暖,便可以活下来。开埠后,这里又成了川东华尔街,银行、洋行开得比米铺还多,我这回住的重庆饭店就是六十年前的川盐银行。德国人盖的房子,钢筋水泥,铜墙铁壁,北平沦陷后,好些故宫珍宝就藏在银行保险库里,躲过了日本人的轰炸。九二火灾的时候,大火烧到打铜街,也是被这些银行大楼挡住,才没蔓延到上半城去……”
双城听得入神,眼前恍惚回到了黑白泛黄的年代,镜头前晃动着模糊的白点。她不知道江南哪来的魔力,每次跟他在一起,身边熟悉的城市,就会呈现完全不同的样子,要么是清明上河图,要么是无声老电影。
“你父母家火灾的时候没事吧?”双城问。“那是四九年了,抗战胜利后,他们就随政府迁回了南京。南京他们倒说得不多,大概最值得怀念的,还是新婚燕尔的重庆吧。虽然打着仗,但小两口荷包里有了钱,也跑去看电影,吃宵夜,玩到很晚才回家。因为洋行多,这里是重庆最早装电灯的一条街,那时候的路灯跟现在不一样,老大的一个半圆灯罩,跟个铁饭碗似的,用电线吊在马路中央。夜里江风吹过来,那灯就不停地晃,把地上的人影子也映得一晃一晃的,所以重庆人就把我父母那种夜不归家的小青年叫做‘灯儿晃’,是不是?”
“噢,灯——儿——晃!”双城用重庆话重复了一次,两个人都不禁笑起来……笑声中,双城看见马路对面并肩走来一对眉清目秀的男女,男人着长衫,女子穿旗袍。等近些再一瞧,男的竟是江先生,女的就是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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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楼
江南这次还有一项要务是接待即将来访的台湾记者团。先前他为马可波罗号的宣传,联络了《时报周刊》的几位社长、主编,承诺由江南做东,进行一次航程考察,顺带游山玩水,预支些好处。眼见再有一个星期,记者们就要登机来渝,很多衔接事务,还得江南亲自跟进,他便借了杨学坚的办公室,电话传真整日往来不息,双城自然又成了代笔的助理。
房间里换气扇一直开着,古龙水的味道残留依稀。窗帘卷起 ,屋子里结聚的氤氲已被光线剖开。江南站在窗前,背对双城讲电话,熨烫过的白衬衫使他显得优雅挺拔,阳光沿着他的发际,领口和肩线勾勒出一道完美的金边。这房间因为有他身影的所在,声音的所在,变得明朗起来。双城不禁想,江先生要是一直在这里,从一开始就在这里该多好,那些她想忘记却每每跳出来,抓住她往下坠的画面就不会发生了……但很快她又警醒过来,不允许自己有任何懊悔的情绪。所有遭遇皆为一体,既不可分割,也就无从舍取。这种想法虽然宽慰着她,但其中的狡猾,她却骗不了自己。
心里颠三倒四争论不停,手下难免就潦草起来。江南拿过稿纸略一审视,读出了这位小秘书的心猿意马,正色说到:“双城,我不管你脑子里有多少诗情画意,那些跟我的生意毫无关系。你坐在这间屋子里,既不是大学生,也不是女诗人,你最好弄清楚自己的责任,先把眼前的工作做好,OK?”双城头回在江先生这儿受责备,脸一下红到脖子根,赶紧收了心思,再不做它想。一时屋内声心俱寂,只有笔尖摩擦纸面的沙沙之音,象只沙漏,分分秒秒流淌而去。
因和农行信贷部的向鸣有约,中午时江南动身出门,抬头见小桌边双城正埋首工作,精神集中之故,两颊桃李绯红,额头到鼻尖,一道清丽的弧线微染光泽,甚是动人。江南不禁抬手揉了一把她头顶秀发,跟着推门而出。那动作随意得象是安慰一只受了罚的小猫小狗,却让双城涟漪漾起,无止无休。
这里江南一出门,双城就完成了工作,正打算下楼午餐,不防杨学坚推门而入。随着那股熟悉的香味袭来,双城感觉眼前的场景象大幕切换的舞台。杨学坚依旧默不作声走上来,箍紧她的腰肢。双城今天挣扎得格外厉害,用力甩着头,长发拂扫着杨学坚的脸和脖子……他按捺着欲望,附在双城耳畔低声道:“别怕,我不会怎样,我就想过来看看你。”杨学坚脸上痛苦的表情让双城联想起了他肾脏里的结石。
“上次杨先生跟你说的话,你自己知道就好,懂吗?”杨学坚的声音虚弱而焦虑,他终于道明了来意。双城想起那个雷雨夜的结尾处,杨学坚阴沉而诀绝的声音,心里有些慌张,只转身理了理头发,狡黠道:“什么话?我最近赶考,熬夜复习又缺觉,记性很不好。”杨学坚点头微笑:“记不得就好。前一段你忙考试,最近又帮江先生做事,很是辛苦,不如在家好好休息几天,等过了这一阵,杨先生还有更重要的任务交给你。”
两人正说着,突然敲门声响,才是向鸣有事改约,江南车到大礼堂就兜了回来。他一看神色慌张的杨学坚,再一瞧满脸不悦的双城,心中大致知觉,只管笑道:“今天被向鸣放了鸽子,想起厨房师傅说中午有水煮鱼吃,赶紧往回跑,结果只剩个鱼头,亏大了!”杨学坚要吩咐厨房再做,江南一把拦住不让,打发他下去跟陈少飞对笔账。
江南回来,这舞台剧情便又换了一幕。望着两个衣冠楚楚的男人走马灯似的围着自己转,双城忽然意识到一种权力与胜利,难以抑制的得意,几乎化作笑意从她脸上溢出,耳边隐约响起宿舍楼宇间那此起彼伏的呼唤:“双城——双城——”她的饥肠辘辘,瞬间化作了满腔幸福。
“江先生,文件放您桌上了,您吃好饭再看吧。”双城整理完桌面,打算下楼。江南看了看表说:“怪我不好,害你陪我挨饿。不如我们补偿一下自己,出去吃一顿如何?”双城刚要开口,江南一拍她肩膀催促到:“少废话,我可是饿了,赶紧走!”
两人到上清寺寻了间装修堂皇的酒楼,叫了几个菜,味道却很一般,只得草草填饱肚子了事。早间洒了一场雨,此时阳光明净,江南望着双城俏面软语,不禁起了玩心,只说想找个地方散散步去,便招手上了一部的士。“你告诉司机去哪里,”江南说完,往后座一靠,惬意地闭上了眼睛。车到李子坝,司机催问了两次,双城才说:“那就去华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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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楼
@nacia1121 2020-05-23 22:31:33
楼主能不能多更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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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很想啊,余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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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楼
这华岩寺位于重庆西南中梁山麓,唐宋至今,也算古刹一座。千年劫渡,唐宋之物早已毁灭殆尽,余下几处殿堂牌楼,已是明清之后的建筑。彼时旅游风尚未开,此地埋没多年,虽说残垣失修,人踪稀落,但竹木森森,溪流淙淙,倒是成全了一方清幽。双城中学时跟静融结伴来过,一路车马劳顿费尽周折,但香烛缭绕之气,钟磬诵读之声,却甚合她胃口,数年来犹记于心。
司机把车停在了华严主寺门外,江南假寐之后,精神焕发,下车来叉腰望着大雄宝殿称赞说:“寻仙问道,这主意不错!”双城连忙介绍:“前面山下有个湖,绕湖一圈,有三座庙,您现在看到的,是最大的一座,逢年过节烧香拜佛的人也最多。”江南见广宇飞檐皆颜色俗艳,料定其中无趣,便说:“即是这样,这大庙不进也罢,你带路,我们挑人少的地方走走。”
沿主寺的院墙往后,一转弯,耳根清静下来,此处山势微坳,湖畔翠色逼人,种的全是本地常见的楠竹和黄桷树,雨后滋润抖擞,散发出草叶清新的味道。石板铺就的小路走着走着就窄了,前面横着一座牌坊,上面“福地洞天”四字已经笔划模糊,壁上苔色苍苍,显然是个古物。往前多走几步,回头再看,却见石牌另一面写的是“游戏人间”。江南不禁笑道:“这里的和尚倒是风趣,进山是福地洞天,出山是游戏人间,来来去去,他都占理。”双城看了也笑:“出世入世,都是修行,出家人没了供养,托钵化斋,不走出去也不行。”江南听了回头问:“双城你信佛?”双城答:“我不懂信。但家里敬观音,慈眉善目,拜一拜心里就安稳,凡事不焦急。”江南便道:“蕙质兰心,与佛有缘。”说完也不解释,径直朝前走去。
华岩寺得名于华岩洞。洞身狭长,藏在一处撮箕形的悬崖下,深深嵌入山体内部,洞内幽深,能容百人。立于洞口,凉意森然,壁上有字曰:“半岩花雨,一院松风。” 三五间庙宇依地势而建,半壁皆是岩石,殿内许多造像就直接雕凿在石壁上,长年风化后已渐渐蚀溶,取自天地,又还给了自然。院内记载说,从前“崖有飞瀑,水溅如花”,华(花)岩之名由此而来。如今瀑布消失,唯余一眼山泉,接在石板砌的水槽里,说是“心有所愿,饮泉则灵”。江南取过池边一柄竹瓢,自己尝了一口,又舀满了递给双城。双城见长柄上沾满青苔,不知多久没人用过,要说不是,又不知曾为何人所用,寻思一圈,终究还是推挡了回去。
俩人按壁文所示,找着了院里的大脚印。据说是古代高僧从山顶一跃而下,点地所成。双城试着探进两只脚去,扭头向江南道:“据此推测,这高僧也不过和我一般个头,呀!我这算不算大不敬啊?大和尚有灵,不会降罪吧?”江南斜斜向柱头上一靠,望着她道:“古代丹霞和尚骑在文殊像头顶玩耍,马祖见了只说一句‘我子天然’,佛家视赤子之情为至尊至贵之物,人间天上,无一不可游戏,何罪之有?”双城听了这话,想起才刚“游戏人间”之词,正合了她一贯心意,不由展颜而笑。
华岩洞出来,正对一湖,时值季夏之初,湖面莲叶田田,荷花映日而红,正是一年中韶华极盛的时候,两人直呼“来得巧啦!”寺里和尚种荷花已有数百年的历史,此时缘湖岸而行,满眼翠碧嫣红,清香袭人,心神皆爽。江南走在前面,也不回头,只令道:“双城念首诗来听!”双城见江南有兴,心中自喜,无需思量,张口便诵到:“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才两句,江南便大声打断:“这哪儿看得见鱼?赶紧换一首!”双城知他有心考验,转眸又念:“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这首应景,但下阕落了俗,再换!”双城只觉逢了知己,任他刁难也不着恼,思索片刻,又朗声吟道:“乘画舫,过莲塘,棹歌惊起睡鸳鸯。游女带香偎伴笑,争窈窕,兢折团荷遮晚照。”
话音刚落,江南就在前头叫好:“这个妙!这个热闹!你年纪小小,就该对酒当歌,欢欢笑笑。只可惜,小鱼儿她们不在,否则你们几个女孩子聚齐了,往这荷花旁一站,岂不跟这词里头说的一样好看?”双城听他提起叶丹来,又寻思那词人身边一众‘游女’,总不过是些歌姬舞伎之流,便不搭腔,只偏过头去,望着荷叶大如伞篷,绿波摇曳之中,几茎荷花,或含苞,或绽放,颜色风姿俱娇艳无比,一时入迷。江南见她沉默,只道是小女子满腹诗情,不知神游何方,便笑问双城是否在酝酿文章。双城这才慢慢说到:“小时候看《聊斋》,里头有一篇讲阿端在荷花浦中私会晚霞,搭荷叶为盖,撒莲瓣做床,造了一间红褥绿帐的洞房,觉得特别美。”江南听了点头说:“那真是美。”双城笑笑又道:“可那是他们做神仙的时候,后来还魂做了人,就不美了,晚霞用龟尿自毁了容颜,才得以相守。”
正说着,忽见浮桥上大步流星走过来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和尚,口中哼哼哈哈不知唱着什么,身上一件污渍斑斑的黄海青,半边已给汗水浸透,肩膀上前后四个沉甸甸的袋子,不知是不是师傅交代的各种采办。桥头路窄,擦身之际,才听清他口中唱的是:“人生短短几个秋啊,不醉不罢休,东边我的美人儿啊西边黄河流”。小和尚一溜烟越过山坡不见了,江南和双城这才相视大笑,笑罢一个说:“这也算赤子天然,游戏人间吧?”另一个便答:“小师傅唱的对,世事难料,做人只要记得‘莲花为床,荷叶为帐’的好光景就对了。”双城这才察觉刚刚所讲的故事未免轻薄,只得含笑低头,别过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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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游202020
39楼
再往前,青石板路被一大片竹林迎面劈开。翠竹丛中,隐着一带黄泥矮墙,两色相间,古意玲珑,双城看在眼中,只觉无比受用,思忖这华岩寺中竟藏着潇湘馆的风景,果真“禅房花木深”,还是出家人懂得享受。依着墙角绕过去一瞧,才是一处早已空芜的接引小庙。院内一座雕工繁复的古老牌坊,右手刻“宝觉”,左手镌“真如”,中央则是“法界唯心”四字……依碑文所书,应是道光年间的古物,如今竟全无遮挡,孤身矗立在这遗忘之所。江南绕行三圈,慨叹连连。这一处院落并不见僧客行走,只两个嬉戏的农家孩子,打闹着穿堂而过,一晃便不见了。
两厢房门紧锁,看不见室内陈设,只留左右墙上一副草书:“不于其中起分别,是故此处最吉祥。”正面殿上,神龛前摆着三只蒲团,皆是尘埃落落。双城行完礼出来,站在院坝当中,见青草没了路径,蛛网结满梁栋,耳畔水滴叮咚,却不知泉在何处。她想这古刹数百年,该有多少绝情避世之人,孓然伫立此地,眼中观得此景,耳里闻得此声,虚度了无数光阴。一时感动,眼眶酸楚,几乎要滴下泪来。
“双城,来看这个!”江南指着月门上一付字迹模糊的对联突然说。“煮茶香透松梢月,”他轻声读了出来。双城接着念到:“洗钵云生水底天。”江南托着下巴又看了一遍,才道:“好情致啊,月夜读经,寺中煮茶。”双城忙说:“我更喜欢下联,你想,一个风尘仆仆的化缘僧人,到水边洗钵,一抬眼见湖上起了薄雾,头顶寒月当空,眼前飘渺如梦,好一幅道骨仙风。”江南不禁赞道:“什么东西给你一说,好,就变得更好了。你帮个忙,帮我记住这副对子。”双城笑说:“没问题,回去我就写给你。”江南一摆手:“不用,写给我也会丢,就记在你脑子里,一直记着就好。”双城迎向江南的目光,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以其境过其清,不宜久留,”双城便引着江南由边门外一道石梯走了出去。长梯百来级,翠微苍苍,尽头山门破旧,边上两间篾条泥灰糊的老屋,墙壁上写着“香积厨”——才是一处斋房。中午的餐馆手艺欠佳,吃不尽兴,加之逛了这半日,江南腹中饥渴,便招呼双城坐下,跟里面一位绑围腰,戴布帽的老婆婆要了两碗麻油素面。一时端上来,见两只瓷碗中略撒了些葱花芝麻,却是清香扑鼻,绵正爽口,江南吃得赞颂不绝,只道:“偷得浮生半日闲,单为这一池荷花,一幅对联,一碗素面,旷工半天,也值了!”
这厨房年久失修,四壁墙面剥落,灰白中露出褐色的泥土和篾骨,有人因材就势,略施水墨,把那破损之处勾画成了一幅山水含烟图,极是雅趣。双城问那婆婆是何人所为,“和尚画的”,婆婆说完,顺手收拾了碗筷,又递上两杯茶水,便颤巍巍地进了后厨。江南端起茶杯饮了一口,初入嘴时只觉清苦,稍许便有异香迂回而来,连说好茶。双城说这是本地最寻常,最廉价的茶水,下苦力的棒棒常拿它解渴,所以重庆人都叫它苦丁茶。
离了香积厨,二人取荷塘另一面的道路往回走,遇着有人牵了一黑一白两匹马,在路口招揽游客,说是十块钱,便可绕湖一圈。双城正说不用,那边江南却已翻身上马,牵马的看他身手,知是行家,也不阻拦,便扶双城骑了余下的一匹白马,执过缰绳,缓缓在前引路。江南一夹腿,尾随上去,两匹马前后相隔七八米,马蹄声脆,敲打在石板上,竟有鼓乐的节奏。
有风从山间吹来,拂过池塘,万千莲叶在脚下涌动,似曼波起舞……那风再穿过夹岸竹林,哗啦啦地划出一阵细响,如琴瑟相和。就在这样的时刻,这样的伴奏之下,双城骑在马背上,腰肢摇曳,同荷花共舞。她从小到大没有骑过马,没有过这样浪漫的郊游,这一下午的欢喜、新奇和感动齐齐涌上胸口,直涌到嘴边,一张嘴就脆生生地唱了出来:
“跑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云,端端溜溜地照着,康定溜溜的城,
月亮弯弯啊,康定溜溜的城……
世间溜溜的男子,任你溜溜地爱,世间溜溜的女子,任你溜溜地求,
月亮弯弯啊,任你溜溜地求……”
双城没有回头,只顾尽兴而歌。歌声清越,如林泉,如珠翠,谷中回响,悠扬无休……江南行在她身后,望着她背影婀娜,一头秀发如丝如瀑,随马蹄飘扬飞舞,不禁深深呼吸,再无声地叹出一口长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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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游202020
40楼
@景水天 2020-05-28 19:55:24
江南为什么会看着双城离去的背影发出一声轻轻地叹息?这声叹气是为自己还是为双城而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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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对自己的无可奈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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