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dian新闻
>
【关中系列小说七】胖凤
avatar

【关中系列小说七】胖凤

秦川梦回新
1楼
村西那棵从不结果的老杏树下,有家半露天的“加勒比”咖啡馆。老掌柜是卖豆腐脑起家的本村村民,瞅准了近在咫尺的外院、美院两家大学的外教、留学生和他们男女朋友这个市场,生意做得历久不衰。
咖啡馆也经营中式壶茶,晚间又成了酒吧。当垆的酒保深谙化腐朽为神奇的技能,极廉的酒水一经他手,身价顿涨十倍。
对我这号有几个闲钱,又爱享受的市井闲人,柜上亦备有正庄的Whittard红茶、Arabica咖啡、Glenmorangie威士忌、Cohiba雪茄。
午后是这里最清静的时候。我常于睡足之后携本书或报纸,要一杯黑咖啡,在杏叶的簌簌中坐到傍晚。
有时干脆再晚些去。要一支雪茄,一杯纯麦芽威士忌,望着晚霞里鸦鹊集成的变幻不定的云,和晋代令狐家三座巨冢的剪影。
此时我常想起本地一些古经。“倒戈将军”老冯头为打消粮子对南军轰炸机的畏惧,日弄他们说:“你说天上究竟是老鸹多呢,还是飞机多?”那些灰布军装,背上斜插把大刀片儿的三秦子弟听了,以为极有道理,飞机下的蛋确没老鸹屙的屎多。
待到华灯初上,红男绿女纷至沓来的时候,我已在回家的路上了。
咖啡馆老掌柜是个精明的关中汉子。改革开放,他拿到全村第一桶金。早年包办的老婆子却是个连饭都做不好的粗蠢女人。膝下唯有一女,名叫金凤,与她妈一般又黑又胖,也与她妈一样憨厚温良,乡亲们私下叫她胖凤。
胖凤人虽长得有些困难,书却读得极好,毕业于本市最享盛誉的交通大学。后来又考上了公务员,有了份极体面的工作。
常来喝茶的孙大谝是出了名的乌鸦嘴,背地里里说胖凤山根不佳,好运恐难持久。果然这女子自相干了南院门一个市井混混儿后,前程急转直下。末了混混儿事发,胖凤被连累,丢了金饭碗不说,还差点儿被问下个包庇罪。
老掌柜如何咽得下这口气,自此一病不起。胖凤只得接了咖啡馆的摊子,不可理喻的是仍对那混混儿一往情深。
“得是又去探监了?”我从不管闲事,但胖凤是个例外。
“唉,这种事跟你们男人说不清。”她敷衍道。
“有道是旁观者清,那人确实一文不值,犯不上如此上心。”
“他不是坏人,”胖凤红着脸辩解,“只不过不走运。”
女人执迷不悟到了这个份儿上,说啥都没用。
她像忽然想起什么道:“对了,我正想问问,像你这般仪表堂堂的大男人,奔四的年纪了,整日价喝茶、抽烟,窝家里啃老,就没想过跑出去干一番事业吗?”
我说:“啃老也是种活法。”
其实在我眼里,显身手、干事业说到底为的是更多的资源支配权。父辈的荫泽使我有了可观的,可以自由支配的钱物,多些少些没多大意思。
“没一句正经话。”她撇撇嘴,“我就弄不清,当初你在事业单位干得好好的,干嘛要辞职?”
我说没啥原因。
我不想说正是这段经历,教我决心从今往后,无论如何,再不被那些走到哪儿都一样的、猪头一般的头头脑脑们呼来喝去。时间是自己的,我要用它做些真心爱做的事。喝茶喝酒也罢,闭门读书也罢,周游列国也罢,闲坐发呆也罢,可做的太多了。
我的老爸是个谦和、低调的农民,起步比胖凤爸晚,赚的却多得多。而今除名下那个颇具规模的公司,还落得多处房产,几千万活钱。
对我的无所事事,老人家亦见怪不怪。在他眼里,但凡不是种地下苦挣的,无异于白捡的。儿子花、孙子花天经地义。富贵传家不过三代,现成的万贯家财,何必勉强娃们的别处去捞。
我料定胖凤无法接受我和我爸这类不合常理的理念,便不再解释,一任她大惑不解地望着我道:“也是啊,就我活得这落拓劲儿,有啥资格对别人活法说三道四呢。”
说话间又来了客,一瘸一拐,是她念中学时的班主任,乡亲们叫他秦拐子。
秦拐子中年丧妻,一直没再娶,既当爸又当妈的把独生女拉扯成人。而今孩子远走深圳,一年到头至多回来一次。那拐子退休后便钻研起了佛学,常以居士自居。
据拐子说,胖凤虽运命乖舛,但颇具慧根,来喝茶时,少不了点化一番。这日也不例外,一老一少两个向佛之人,见面就心照不宣,找了个靠边茶位远远坐下,像地下党接头般神神秘秘低语起来。
我常提醒自己远离信仰宗教的人。胖凤是个例外,因为她只为了不扫拐子的面子,信得有一搭没一搭。
我以为所有宗教都有排他性。佛学最讲包容,但我见过的向佛之人,要么法相庄严莫测高深,要么神神叨叨,这也不对那也不好,总有与常人不一样的地方。
这一日却有些异常,自来是拐子说,胖凤听。这日全颠倒了,不免疑心拐子点化得见了效果,胖凤于人不知鬼不觉间已到了相当境界?
再看又不大像。但见拐子满面愁云,端茶碗的手抖抖嗦嗦。胖凤与其说是在探讨,毋宁是在劝慰。
便有些纳闷。想那拐子自打向佛以来,心宽了,抠抠搜搜舍不得花钱的毛病也改了不少。胖凤陪着,,在中介公司千挑万选,雇了个蓝田山里来的精干保姆。那村姑擀得又细又长的好面,烧得香喷喷红油臊子,洒扫洗涮,样样不落,把个老汉伺候得满面红光。能有啥可愁的?
拐子坐一会儿走了。胖凤依旧坐着没动,就像有了心事。
我深知她狗肚子盛不下二两香油,便依旧静静坐着,把熄了的雪茄点燃,候她思量到一筹莫展。
果不其然她过来了。
“社会的风气一至于此!”她愤愤地说,“老实巴交的山里人,进城不到两年,就跟着学瞎了。”
“少见多怪了吧,”我故意不问她说的是谁,“早前就和你说过,城市是文明的象征,但不论哪样文明,又都是有毒的。”
她哼一声道:“我说的是秦老师家那个保姆啊。你知道,是我帮着挑的。做得不好,我也有责任。”
“你真是活雷锋。”
“秦老师能行能走,没病,没拖累,又不讲究吃穿,伺候这样的主儿家,两千五的工钱,还包吃包住。她一个山里人,怎么着都该心满意足了吧。
“去年她要加薪,秦老师给加了。”
“考虑物价因素,加薪很正常嘛。”我说。
“但她像尝到了甜头,过了半年又要加。不加立地就要走人。”
“实在要得离谱,走就走呗。保姆还不有的是。”
“秦老师厚道,就又加了。两次加薪,秦老师都没跟我说过。”
“你不是说那保姆饭做得好,人又勤快。恐怕是秦拐……啊老师过惯了有她伺候的滋润日子,割舍不下。”
她没吭声,咬着嘴唇望天。
“别藏着掖着了,”我调侃道,“有啥全抖搂出来吧,我打赌你不会为这点儿鸡毛蒜皮发愁。”
她狠狠挖我一眼道:“再有的涉及个人隐私,你能够保密么?”
我不假思索点了点头。
她说:“你保证。”
我说:“我保证。”
她似乎松了口气,压低声音:“还是那个保姆。看准秦老师不想让她走,越来越放肆。
“大白天在家,干活也罢,坐着看电视也罢,动不动穿个贴身裤衩,亮着大白腿在秦老师跟前晃来晃去,有时还拿沟子怼他,说他挡了路了。”
我憋不住,嘿嘿笑了。
她厉声道:“有什么好笑的?”
我说:“没笑你,笑的是大白腿,很有些既视感呀。”
“有什么不对吗?是秦老师原话呀。”
我说:“好好好,咱不纠缠细节,只说正事。后来又怎么了?”
“后来……后来到底被她钻了空子,上了秦老师的床。”
“秦老师什么态度?”
她哼一声道:“明知故问。”
“他一个向佛之人,这么点儿定力都没有?”我故作诧异道,“当然,如果修的是藏密,另当别论。”
她提高声音,气恼地说:“说实话五哥,我觉得你是好人才找你商量。想不到你也和那些人一样,自己一沟子屎,动不动还要在比你更弱的人跟前寻点儿优越感。 ”
这么一说就教我没法儿笑了,因为我也瞧不起这种德行。
“我知道你有女朋友,还不止一个。随便拎一个出来,肯定与那保姆没法儿比,但这不能成为你鄙视秦老师的理由。如果把你的年轻、有钱,换做秦老师鳏居多年,既老且穷,你的品位、操行,未必好得到哪儿去。”
我想了想,痛快地承认:“你说得对,我该反思。”
她点点头道:“我知道你不是那种浅薄之人。还是抓紧说正事吧。
“今早她忽然翻脸,朝秦老师要四十五万,得马上给,不给就要报警告他强奸。
“那书呆子怕早不把她当外人,家底儿被人家摸得一清二楚。五十来万存款,是老师一辈子省吃俭用攒下的养老钱。
“不等秦老师醒过腔儿,她突然撕扯起来,秦老师的精身子一下就被她抓得五麻六道,自己身上,她也抓了几把。又警告老师别耍花招,裤衩上的证据已被她藏起来。我觉得咱不能被她牵着鼻子走,得赶紧拿出个反击的办法。”
我虽没学过法律,起码常识还有点儿。假的终归是假的,那女人制造的证据,严格地说,肯定存在纰漏,不足形成完整的证据链。但这得由法院,或公安、检察几家子认定,不是当事的说了算。
她肯定知道自己掌握的那些“证据”是有时效的,所以当务之急是把她稳住,为转圜留些余地。便把这想法对胖凤说了。
胖凤道:“这你放心。秦老师好歹做过多年班主任,思想工作是他的长项。那保姆已答应把交钱的最后期限延迟到晚饭前。他来找我,是求我与那保姆好好谈谈,尽可能少给点儿。”
我不知拐子究竟聪明得过了头,还是糊涂透顶。对那保姆而言,掺进来个胖凤,等于多了个知情人,更不利解决问题。
我一点儿不同情拐子,觉得他自作自受。但胖凤是个好人,我不能看着她再次被牵扯进去。
我把她不宜掺和的道理讲了,她觉得很对。催我赶紧拿出个稳妥办法,拉拐子一把。
绞尽脑汁前思后想,我列出三种方案。
一是给拐子做做工作,干脆娶了那女人,白纸黑字,写明将来遗产有她一半。
胖凤说这办法秦老师试过,那女人不干,只要钱。
二是由秦老师自己讨价还价,尽可能减少损失。
胖凤说正因为谈不下去,才要她出面再试试。
我说那就只剩下一条路,完全按女人开出的条件办,免得惹出更大麻烦。
胖凤说她不是没这么想过,但秦老师说他存的那点儿钱是几十年一分一毛俭省下的,如此轻易被这么个又粗又蠢的山里婆娘一爪子搂光,还不如杀了他。
我叹口气,对胖凤说依我判断,现而今只有这个办法,能教秦老师躲开一场牢狱之灾。
见她面有难色,我忍着对那俩狗男女的厌恶,耐心解释说,若那女人真报警了,按她目前掌握的所谓证据,秦老师有可能被刑拘,接下来批捕、提起公诉、审判。一旦罪名成立,少说得判三年。将来刑满出来,就不能享受事业退休人员待遇了,损失更大。
胖凤眼里噙着泪花,颤抖着嘴唇说,秦老师那么大年纪,又是个半残之人,怎么吃得了劳改窑那般苦呢,在牢里谁能照顾他呢。
我说往好里想,也有可能因证据不足,落得个疑罪从无的判决。但即便那样,做为执教多年,桃李满天下的老教师,肯定会搞得十里八乡无人不晓。秦老师的晚年生活,就得在没完没了的闲言碎语中度过了。
胖凤问:“全说完了?”
我说:“说完了。”
她二话不说转身朝店里走。接着见她推出自行车,骑上走了。
第二天午后去喝咖啡,胖凤告诉我一切都摆平了。好说歹说,秦老师总算采纳了我们的建议。裤衩交出来了,那女人也走了,满载用自己的大智大勇斩获的四十五万回蓝田了。言明自此一刀两断,永不相干。
胖凤说做为对老人的安慰,她从私房钱里拿出一万给了秦老师,又问我是否也有此意。我说决不,物竞天择,天经地义,人为的干预只会搞乱原本的生态平衡。
她说我胡说八道。我说胡说就胡说吧,只要不危害别人,不给自己惹出乱子。
相关阅读
logo
联系我们隐私协议©2024 redian.news
Redian新闻
Redian.news刊载任何文章,不代表同意其说法或描述,仅为提供更多信息,也不构成任何建议。文章信息的合法性及真实性由其作者负责,与Redian.news及其运营公司无关。欢迎投稿,如发现稿件侵权,或作者不愿在本网发表文章,请版权拥有者通知本网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