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普通共产党员的普通一生[母亲的自述和我的补叙[]
锐圆
1楼
【二】
清河是黄河的一条支流,经柳林到军渡镇入黄河。本地的人们就叫她“河”,旧以前的年代,人都不出远门,说“河”就是这条河,人们都解下(解音hai四声,懂得明白的意思),不需要专门的名字。这条河也有个别名,叫“四十里的抖气河。”从刘家焉头开始,有股子温泉水掺进来,到军渡入黄河大概是四十里,一到冬天,以刘家焉头为界,上面冻出冰芽子,可是下面不冻,还抖热气,西三县(离石、中阳、临县)的人们都晓得,这地方美气着哩,是风水宝地。在这根四十里抖气河的边上,有个名镇,叫柳林镇。
我母亲就是柳林人。
柳林镇倚山临河,背风向阳,东西长,南北短,像卧在河边的一条鱼。鱼中间的骨头就是一条街道,北面靠山脚也有一条道,叫“背道”,南面是一条渠,本地人叫“濠”。壕里的水,是从河里坝上来的。壕和河之间是南坪,全是水地,也就是水浇地。在南坪有上几分水地,那就是好人家。
背道北面,有沟岔岔有屹梁,还有闶阆。“街道上,背道下,杨家闶阆堡沟岔。”柳林的孩子们都会唱。
我母亲的老家就住在街道上,一般人们说起来,住在街道的就是“街道家”,住在村里的叫“村家”,街道家的活法要多些,能做个小买卖,但我妈家还是穷。
我母亲晚年,身体很不好,但她还是把自己的主要经历写下来了。我母亲是穷人家出身,没有读过书,参加革命以后,自己一个字一个字问别人学会的。
在她晚年的回忆录里一开头就是这么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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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小的时候,天不怕地不怕,不怕神,不怕鬼,打也不怕,骂也不怕,就是怕饿肚子。当我刚记事时,爹常对我说:光绪三年遭灾荒,饿死了祖父,当时爹才十七岁,家中还有祖母、叔父、姑母,他就担起全家四口人的生活重担。他想学点手艺养家糊口,可是学徒三年不嫌小,家里人不能饿着肚子等三年。只好种祖父留下的七亩山地,一年给了国家纳粮就是七十元白洋。但是山地土质差,只能种豆子。每亩只能产三斗,七亩共产两石一斗,每斗只能卖一角五分,全卖出去,纳粮款也不够,算来算去,不种地也得纳粮款,还得种地。后来就跟一个磨豆腐的师傅学做豆腐,两三个月就学会了。本钱低有二斗黑豆就可以开张了。家中还有五间房,当时叔父已经八岁,还能帮点忙,再把七亩地种上豆子,这样从爹十七岁开始做了一辈子豆腐,过了一辈子少衣缺食的生活。那时群众购买力低,做多了卖不了还得上营业税、所得税,爹交不起税还不了债,经常愁眉苦眼,这在我的幼小心灵中种下了饥饿是可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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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晚年经常和我们弟兄俩叨谝(daopia)小时候的事,她说,她的祖上曾做在永宁州做过巡检,是个九品小官。永宁州就是后来的离石县,而柳林是离石县的一个镇,柳林是1973年独立成县的。
祖上做过官,尽管是小官,可是到了我外公这一辈,已经完全是贫下中农了。这其中的变故现在就无法考证了,中国社会貌似稳定,其实不稳定,《红楼梦》里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在民间也有“富不过三代”的说法,改朝换代,中国要乱,一朝天子一朝臣,中国也会乱,起码官场和财富500强的排名要乱,中国财富家族有暴敛期,有积累期。但少有稳定的传承期,《红楼梦》提示了这一富贵无常的规律,所以具有伟大的认识价值。
到我外公,巡检的后代已经沦为“卖豆腐挣了两文钱的”杨白劳。正好我母亲家也姓杨,母亲没说起过外公的名字,她总是说自己的父亲,就是杨白劳。母亲说她每次看《白毛女》都有流不完的眼泪,都姓杨,都是做豆腐的,都是卖女儿的,也都是死于非命的。杨白劳是喝卤水死的,我外公是被日本兵用枪托砸成重伤后不治死的。可以相信,《白毛女》对我的母亲来说具有自传的价值,当一个人的经历和命运和舞台上的剧情几乎完全相同时,这部作品对这个人的感染力该有多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