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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中系列小说十】给他一个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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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中系列小说十】给他一个惊喜

秦川梦回新
1楼
从凌晨到傍晚,我坐了飞机坐汽车,马不停蹄穿过半个中国,最终却不得不在一道紧闭的大门前停下来。
门由钢管粗粗焊起,隔着门可以看到,院子里空荡荡不见一个人影。
我把门摇得咣啷咣啷响,又喊了两嗓子,才有个老头满面愠色地踅过来隔门站定。
我操着银铃般的嗓音问:“这儿是南工地吧?”
他用严厉的目光审视着我,我了解这种久居工地的男人的目光,索性摘掉遮阳帽,让他看个够。
他并没现出眼前一亮的样子,依然皱着眉头,像摇头,又像点头般指了指“施工重地闲人免进”的铁牌子:“看到唠?”
我说:“我有正事。”
老头又矮又瘦,穿着身脏兮兮、皱巴巴,像是从收废品的三轮上抢救下来的旧西装,居然还打着领带。
“那么你找哪个?”
“找你们秦经理。”
“你找他么子事儿?”
我心想这老帮子怎么这么多事儿,你又不是五哥他爹。
我当然不能说我纯因一时念起,千里迢迢跑来,只为和五哥说说话。
“我是他爱人。”我变了种方式,以打消他没完没了问下去的念头。
没想到这招儿也不灵。
“莫麻我,秦经理屋头的来过,我认得的。比你年轻,欧,长得比你撑透。”
我忽然觉得在自找麻烦。掏出手机,一边指着老头厉声道:“别走开,我让秦经理本人和你说话。”
很快便听到那个磁性的,挥之不去的男中音:
“你好。”
“五哥,是我。”
“是你啊,看到给你的新诗了吗?”
“河水、棕榈什么的吗?”
“对呀对呀。”
“我就在你们工地门口。”
“你说什么?”
“看门的老头不准我进。”
“你真的来了?真的?”
“出差,绕点儿路过来看看。”我不想让他占尽上风。
“为什么不先来个电话?我也好去接你。”他抱怨道。
我很想说本来就是打算给他个惊喜,又憋着没说。
“电话给看门老头,他会带你去我办公室,先歇会儿。这里屋面上有点儿返工活儿,马上就完。”
接完电话,老头儿阴沉着脸,老大不高兴地把我领到一排活动房前,在一大串钥匙里扒拉了好一会儿,才挑出一把,开了一扇屋门。
“图纸、文件都动不得的。”同样的话他唠叨了几次。
他走了,我松了口气。办公室不大,却很整洁,沙发、资料柜、写字台、电脑、传真机应有尽有,甚至还有个小小的卫生间。
简单梳洗之后,我端详着镜子里自己的素颜,明眸皓齿,依然不减当年,心里便一阵发热。
镜子里的女人目光柔和,一副温暖、天真、无害的模样,与我面面相觑。
我知道她是装的,只没想到会装得如此有模有样,忍不住啐一口说:“少跟我说你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我不过听其自然。”她脸皮真厚。
静静站着望了会儿她,渐渐觉得体内暗流在涌动,在膨胀。岁月如砥,随着年龄的增长,男人、女人,脸皮都变厚了。
“别忘了你的年纪,都快做奶奶了。”
“年纪大又不是什么罪恶。”
我忽然觉得不大对头,几十年贞节毁于一旦,且不指望任何回报。这样的男人,值还是不值。
但可但怎么是值,怎么又是不值,听起来怎么都像个伪命题,来已经来了。
自他那次出其不意地吻我之后,每当细雨霏霏的午后,或星月皎洁的深夜,眼前总会浮现一些子虚乌有的叫我心跳不止的细节。
也许这已经算出轨了。
忽然觉得肚子好饿。我出了卫生间,在他抽屉里找出吃剩的小半条奥利奥,在长沙发上坐下。
一大早到现在什么没吃,尽管饼干有些发潮,到末了一块都没剩下。
吃完饼干,他还没回来,我很想打个电话问问,又忍住了。
要不径直到施工现场,再给他个惊喜?
他们建的是座厂房,主体已基本就绪。费解的是从结构到施工,还用着上世纪八十年代老套路。
我绕着转了一圈,没找到升降机,连起码的施工爬梯都没有。便有些诧异,上上下下,总不能全靠塔吊吧。莫非与我一样,也没按常理出牌?
忽然发现外墙拐角靠北一点儿,装了道带着护笼的固定式爬梯,我知道那是交工后检修用的。
我盘算了一下,顺着爬梯上到屋面,十来分钟就能搞定。突如其来出现在五哥面前,他该有多高兴!
我抓紧踏步耸身一跃,很快地爬上去。清风习习,柔和地掠过耳际,仿佛烧灼过的深红的田野里,绿色的草木团团簇簇,这里那里。
一气儿又爬了一段,胳膊腿儿便哆嗦着使不上劲儿。到了十来米高的地方,我已经爬不动了。抬头望望,灰色的踏步鳞次栉比,一阶阶继续向上,顶端仿佛遥不可及。
手机忽然响起,肯定是五哥打来的。我踩得稳了,侧转身子靠定护笼,才去掏手机。
“你到底在哪儿啊?房前屋后,大门里外,都找遍了。”他喘着粗气,张皇失措地问。
原来他已经下去了。
“不过在附近转转,放心吧。你就在办公室等着,我马上回来。”
我当然不能说我正在爬梯半腰十三不靠,教他知道,就不是惊喜而是笑话了。
远远见到五哥挺拔的身影,我的心顿时狂跳起来,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他静静站着,依旧那么沉静、得体,风度翩翩,黑白相间的头发透着成年男人的成熟,教我我禁不住心神荡漾。
“比西安热多了吧?这里四季差不多都如此。”倒是他先开了口,“先擦把脸,喝口水?”
我感激地望着他,点点头。跟着他进了办公室,在随身带来的小箱子里挑出一件短袖褂子,一条长裙。
再从卫生间出来时我感觉自个儿容光焕发。
他正坐在沙发上吸烟,见了我眼睛一亮道:“真是个奇迹,这身材,这皮肤,完全是三十来岁女人的嘛。”
“该惊奇的恐怕是我,全行业有名的工作狂也学会恭维人了。”
他站起来道:“你肯定饿了,工地伙食不好,街上有家川菜馆还马马虎虎,完了找个干净点儿的宾馆住下。这儿是小地方,吃、住远不及西安,我常年在外倒无所谓,你恐怕要受点儿委屈了。”
我说:“好呀。”拎起挎包就往外走。他却像变了主意,抢前一步关上我面前的门,温和,却又坚定不移地握住我的肩膀,把我朝回推。
我听到自己说不要,不要。
一切发生得如此之快,我在心内预演过无数次的场景瞬间便成了现实。
最初的凌乱后万籁俱寂,我像只壁虎牢牢地抓住沙发背,呼吸着越来越浓的,阳光混合着新鲜小麦的气味。
“秦头儿,秦头儿,食堂开饭喽!”
“呯呯,呯呯呯!”
我一激灵,使劲儿推开五哥。
“没关系,是看门的老岑头,不理他就是了。”
老头却越发来了劲儿。
“呯呯,呯呯呯!”
“秦头儿,秦头儿,你有客要待,去晚了可冇得回锅肉喽!”
我催促五哥:“算了吧,我看他是故意。”
他坏坏地笑着没停。
“别担心,那老头儿没恶意。他这么做自以为为我好。”
“我不管好意恶意,反正我不乐意。”
“好吧好吧,”他和解地说,朝门口喊了一嗓子,“岑叔你自己去吧,我和客人去街里吃。”
接着他解释说,老头虽不是在编员工,责任心却强得不得了。拿着门房儿的薪水,保洁、巡逻,一应杂活儿样样都干。你恐怕想不到,他还是个参加过自卫反击的退伍老兵呢。
所谓“街”,不过是条穿过村子的坑坑洼洼的土路。五哥他们在这儿开工后才繁荣起来,有两家便利店,几家小饭馆,几处农民自建房改成的,号称宾馆的客栈。最晚来这儿讨生活的洗脚屋大约已赁不到房子,便用钢筋、苫布在街边凑合着搭个帐篷。帐篷上写着核桃大的黑字:“老太婆15元”,“招老太婆”。
我看得纳闷,问五哥这是什么意思。他嫌恶地望一眼道:“廉价的夭子罢了。四五十岁的乡下女人,做一次15块吧。这种地方接待的都是些干粗活的苦力。”
我想笑,又笑不出,因为我正是这年龄段。
很想问他极迫切的时候去过没有,又忍着没问。
不免惊叹市场规律如此强大,古而今风月场,曾几何时要老的不要小的。
我们去的那家川菜馆据说当地档次最高,掌勺的远近闻名的川籍厨子。南北大菜、水陆席面,只要你报得出菜名,都做得来。麻与辣自不必说,最奇的是无论菜肴、主食,乃至茶水,都有股浓浓的抹布味儿。
我心里膈应,吃了个半饱便放下筷子。他倒吃得虎虎生风,像个急着去赶火车的旅客。
从饭馆出来,晚霞正红通通在西天燃烧。我跟着他七拐八拐,进了家挂着《南华酒店》灯箱的客栈。
老板娘正举着板凳,撵着只叼着根肉骨头的瘦骨伶仃的小狗,见了五哥满脸堆笑。
“刚打了个盹,梦见长了陆个指头,正纳闷是谁呢,原来是秦老总。喝茶,还是住店?”
“要那间总统套。”
我心想艾玛,干吗这么铺张。
“不巧得很,总统套有人了。”
“我出双倍的钱,给他换一间不就得了,你这就去办。”
“五哥是洒脱人,开个玩笑罢了。我这就去给你们开门。”
我跟着老板娘进到堂屋最里边,爬上一道又窄又陡,得使出攀岩技巧的楼梯,半道还拐弯掉了两回头。她的拖鞋后跟儿几次差点儿拍上我的脑袋。
老板娘刚走,他就从后边把我拦腰抱住。
我挣脱道:“奔波了一整天,黏乎乎一身臭汗。我现在只想痛痛快快地洗个澡。”
他笑着松开手道:“那也得等一等。”
我说:“为嘛?”
他没回答,拉开门,朝着楼梯口喊了一嗓子:“烧水喽。”
老板娘楼下应道:“晓得了。”
四周看看,发现他说的总统套,不过是间再普通不过的大床间,门边有个电梯轿厢大小的洗手间。
他解释说总统套是他给这间客房起的谑称,后来都这么叫了。这样的房间街里只有一套,其它都没有独立卫生间。他刚才打招呼,是要老板娘先爬上屋顶,那儿有个烧劈柴的炉子,现洗现烧。
屋子还算干净,簇新的地板革、壁纸,被单、枕头一片雪白,与刚才那顿脏兮兮的晚餐相比,能找到这样的住处太意外了。
洗完澡,我俩把办公室没做完的功课从头又做了一遍。
我俩随心所欲聊了很久,全是最亲昵、最厚颜的。正经点儿的货色,譬如他的新诗,艾略特、波德莱尔什么的,只字未及。
聊着聊着就睡着了。朦胧中又攀着白天爬过的那道爬梯,穿过一白云迷雾一路向上。累人的是每当我爬高几步,那梯子便朝上增高一截,仿佛永远到不了顶。
响亮的铃声把我唤醒,我听到急促的脚步和门的声音。
使劲儿睁开眼睛,发现他已不在床上。看看手表,已是上午九点。禁不住呀了一声,掀开被坐起来。
门无声无息的开了,他蹑手蹑脚走了进来。
“再睡会儿吧,时间还早。”他轻声道,“赶那么多路,你一定很累。”
我晃了晃脑袋,笑着说,“这一觉睡得好踏实,此刻我感觉好得不能再好了。电话是找你吧?”
他蹙起眉,抱怨地说:“见了你一高兴,把和乡政府的约定忘一干净。刚才问我怎么还没到。”
我说:“那怎么办?现在去来得及么?”
他苦笑道:“无非朝我要钱,早点儿晚点儿能怎么着。再说了,我总不能扔下你去办事吧。”
我说:“别为我操心,别忘了我也常年东奔西走。”
他说:“这样吧,你再睡会儿,我办完事马上赶回来。我和老板娘交代过了,你的早饭就在店里吃。”
“恐怕你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吧?要不你忙你的,我起来洗洗,吃完就走。”
他说:“那怎么成?”
我说:“没什么成不成的。咱们俩见也见了,那层窗户纸也捅开了。往后去相处的机会还不多的是?”
他想了想道:“总觉得太仓促,对你不起。”
我说:“你就放心忙你的吧。”
他掏出手机查了查道:“你打算定几点的机票?13:25那趟航班时间最合适。我叫个人开车送你去机场。”
我坚决不准他替我买票,掏出手机三两下自己办了。
到机场时时间还很宽裕。我拎着衣箱,挑了家干净的饭馆,要了碗豚骨拉面,早午饭合一顿吃了。完后便在购物区一家家转悠,选中了一块菩萨吊坠。水头、底子非常一般,雕工却很不错,丰腴婀娜,有几分像我,便决定买下。三千的标价,我砍到一千二。
买好便用快递寄给了他。期望这块承载着我一往情深的小石头贴肉挂在他胸前。
我故意不提醒他查收,让他在穷乡僻壤再收获份惊喜。
返程的航班空空落落,我的心也空空落落的。多少有些后悔没改变主意多陪他几天。但他有他的工作,还是个事无巨细都得操心的负责人,我希望给他的只是惊喜不是任何麻烦。
我取出电脑,想再看看以前他写给我的那些诗,忽然发现包里多了样东西。
那是个牛皮纸信封,右下角印着他们公司的名字,里面装着一叠钞票,不多不少,整整一千。
我望着信封一头雾水。这笔钱无疑是给我的,是补贴买机票的花销吗?单程都不够啊。是让我路上吃顿饭?又太多了。
半天没想出个所以然。我闭上眼睛靠着椅背,忽然想起昨天在小街里见到的一幕,心里顿时五味杂陈。
我竭力说服别想得太多,泪水却不由自主悄悄溢出眼眶。
空姐问我喝点儿什么,我要了双份的蓝带马爹利。
一杯下肚,感觉好点儿了,便疑心是不是自己太矫情了。做都做了,比想要的还好,千里迢迢什么没做才值得懊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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