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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春画园 一身内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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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春画园 一身内伤

须弥山主人
1楼
惜春画园 一身内伤
1,命运的两种可能
抄捡大观园一事,是《红楼梦》的一场大戏,有三个人物特别出彩,一个是晴雯,怒冲冲闯进来,“豁啷”一声将箱子倒出,反击贾府的扫黄行动;一个是探春,寸步不让,力保自己的丫环,老母鸡护雏一般;一个是惜春,死命要赶走犯了点错的丫头入画,让人寒心,得到“心冷口冷,心狠意狠”的评价。
贾惜春是个特别的人。
第五回贾宝玉游太虚幻境,看到惜春的“定命诗”:
勘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
所以惜春第一次正式出场就与尼姑在一起。第七回《送宫花周瑞叹英莲 谈肆业秦钟结宝玉》说,那周瑞家的送宫花,惜春正和小尼姑智能儿玩耍,还说了一句挺勉强的话:
“我这里正和智能儿说,我明儿也剃了头,同她作姑子去呢,可巧又送了花儿来;若剃了,可把这花儿戴在哪里呢?”
这前半句话,和与智能儿玩耍的情节一样,给惜春的人生定了调,将来要修行的;
后半句话,显示惜春的小女孩儿心性,还暗示她的人生也可以有另一种可能:做一个白富美的豪门小姐。
紧接着一个细节是:周瑞家的问智能,得了月例香供银子没有,惜春马上想起管这笔账的是谁,判断出智能的师父来了,为什么余信家的要赶上去咕唧。
这时的惜春,年纪幼小,但见事极快,且主动插话,也算是管闲事,并不是一个“心冷口冷”的冷小姐。
第四十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 金鸳鸯三宣牙牌令》,刘姥姥吟过“吃猪诗”之后,座上人的反应也是有名的段落,与各人的性格身世非常贴合。惜春是“离了座位,拉着她奶母叫‘揉一揉肠子’”,她自幼丧母,所以习惯向奶母撒娇,此时她也是一个娇憨的小姐。
不过这次撒娇之前,刘姥姥一句臭马屁,害得惜春苦恼死。
贾母问刘姥姥大观园好不好,刘姥姥说园子比画儿还强十倍,“怎么得有人也照着这个园子画一张”,带去给乡下人见见,贾母便说惜春会画:“等明儿叫她画一张如何?”
2,两记重锤之外的鼓声
惜春是最要脸面的女孩,所以她的丫头入画犯了点错,她说:“这些姊妹,独我的丫头这样没脸,我如何去见人!”要尤氏带了去,“或打,或杀,或卖,我一概不管。”别人见无人追究,必定顺其自然了,可她反应激烈,竟没人劝得住。
曹雪芹接着写道:“谁知惜春虽然年幼,却天生成一种百折不回的廉介孤独僻性,任人怎说,她只以为丢了她的体面,咬定牙,断乎不肯。”
不料这么要脸面的惜春,偏偏又遇到了一件丢脸的事:
贾母死后,大家去守灵,留凤姐和惜春看家,结果杀进来一批盗贼,抢财物之外,还顺手撮走了妙玉。
这些盗贼,就算贾琏、贾宝玉看家,也抵挡不住,何况惜春?可她心上过不去,只是哭道:“这些事我从来没有听见过,为什么偏偏碰在咱们两个人身上!明儿老爷、太太回来,叫我怎么见人?说把家里交给咱们,如今闹到这个份儿,还想活着么!”凤姐一解劝,她又说:“你还能说,况且你又病着;我是没有说的。这都是我大嫂子害了我的,她撺掇着太太派我看家的。如今我的脸搁在那里呢?”
她不仅要脸面、自责,心里还有怨恨。弄得凤姐和尤氏担心她自尽,一直提防着。她也明白自尽是一种有奇效的威胁手段,顺手一用,要求出家,得到了在家修行的待遇,像她爸爸贾敬那样。
抄检和遇盗,是惜春一生的两记重锤,砸得她晕乎乎。但她“心冷口冷心狠意狠”性格的养成,主要还是靠平时细密持续的鼓声。
比如说,她与家人从不来往,脾气只能对嫂子尤氏发作,而与妙玉又很投合,又比如说,薛宝钗给她造成的影响。
3,林黛玉是《红楼梦》中最幽默的人
贾母和刘姥姥一番对话,要惜春画一幅大观园,还不能是房样子,要连人画上,画成行乐图似的,惜春心里沉重。
她喜欢画画,并没有画师教过,照她自己的说法,“我又不会这工细楼台,又不会画人物”,薛宝钗说她“藕丫头虽会画,不过是几笔写意”,可见水平着实有限。
第四十二回《蘅芜君兰言解疑癖 潇湘子雅谑补余香》,围绕讨论给惜春放一年假画大观园之事,薛宝钗出了很多富有建设性的主意,又是画法的各种讲究,又举出了四五十种画具,林黛玉则一个劲开玩笑。
这是薛宝钗和林黛玉争锋头的场面。
薛宝钗得着显摆的机会,再也不肯放过,像惜春的博学多闻又悉心体贴的导师,侃侃而谈,设想周到,将画画的事情越弄越大,变成一个大场面。
薛宝钗就是这样,最善于利用机会树立形象。比如她以温厚和顺著称,但在三十回借着恼羞成怒的时候,乘着丫头靛儿冒失,大怒立威,没有半点情面。一个温和的人,偶尔发个威,颇让人尴尬中生出惧意,并且记忆长久。所以贾宝玉也怕她。
而林黛玉是《红楼梦》中最幽默的人。
这四十二回中,她先是失言了,说“都是老太太一句话”,探春说“也别怪老太太,都是刘姥姥一句话”,她立即醒悟,“忙接着”改口,将刘姥姥说成母蝗虫,这一段宝钗还注解称赞,其实是为了掩饰,颇落下乘。接着她便展示了强大的幽默功夫:步步进逼的伶俐口齿、反咬一口的娇憨雅谑,出奇不意的横斜疏影。
《红楼梦》中写打趣、说笑话、讲滑稽故事的场面着实不少,有文雅有粗俗,有斗嘴有马屁,有聪明有装傻,有世故有天真,论幽默,没人比得上林黛玉的这一段。
惜春画园 <wbr> <wbr>一身内伤
4,惜春三言
这一回的教导与玩笑,一个典雅,一个可爱,真是满室生风。但这不是全部,有一个人最容易遭忽略:她身处话题中心,却不在这个气氛中。
如果从惜春的角度去读,只感觉异常郁结。
整个过程,她只说了三次话。
第一次说话,林黛玉笑她得两年工夫画画儿,薛宝钗又作注解,惜春道:“都是宝姐姐赞的他越发逞起强来了,这会子又拿我取笑儿。”
被开了玩笑,虽然责怪两个姐姐,但还是玩笑气氛中的一个。此后的玩笑,惜春作为此事的中心人物,一句也没有参与,可见她心事之重。
第二次说话,黛玉问画不画人,惜春解释说:“原说只画这园子的,昨儿老太太又说,单画园子成个房样子了,叫连人都画上,就像行乐图似的才好。我又不会这工细楼台,又不会画人物,又不好驳回,正为这个为难呢。”
这段话引出惜春的苦恼。那老太太只顾随口瞎说,将这么小的女孩儿当作胸有丘壑、技法了得的大画师,撂给她一副重担子,还不断加份量,让她如何担得起来?
黛玉笑闹过后,拉着宝钗说:“咱们放他一年的假罢。”她的意思许是别给惜春压力,就这样画一幅好了。但宝钗立马提了很高的要求,口惹悬河,远近疏密,分主分宾,该藏该露,透视细节,没完没了。这一段话,只有宝玉不知好歹跟宝钗讲究,别人都没说话,直到宝钗说到绘画工具,惜春才第三次说话。
惜春道:“我何曾有这些画器?不过随手写字的笔画画罢了。就是颜色,只有赭石、广花、藤黄、胭脂这四样。再有,不过是两支着色笔就完了。”
读书至此,每每替惜春心酸难受。
她是个小女孩,有时候兴起,随手画几笔,连绘画发烧友都算不上,如果不去管她,说不定过几天就丢下画笔再也不碰了,不料就因为这随手几笔,给套牢了。后面大半部《红楼梦》,她几乎都在与这幅画较量,没个出头之日。
她说:“我何曾有这些画器?”满心的焦虑、委屈、郁闷与空荡荡。
5,霜上加薛
细看惜春的这三句话,她的意思比较明确,她不会画这么大、这么复杂的画儿,想来满心希望这些姐姐哥哥帮她想个办法,将这事情简单处理,在贾母那边交待过去就成了。谁陷入过如此窘境,都会有这样的想法。上面说过,林黛玉的意思大抵也是如此。
宝钗不会放过她的,只抓住画器一节,就报出了四十多个名目,让宝玉一一记下。
黛玉嘲笑宝钗“炒颜色吃”,还说“想必他胡涂了,把他的嫁妆单子也写上了”,不知是不是别有用心:不要搞复杂,或者宽一下惜春的心。
从惜春方面看,这真是一场灾难。我若是惜春,此时必恨不得将宝钗踢出门去,踢倒在地,用泥巴封了她的嘴。
宝钗以她一贯的温良贤淑,作为一个热情博学、好为人师、居高临下的导师,做出这一番高调的卖弄显摆,她自然能获得极佳的口碑,似乎尽心尽力替惜春着想。而对年幼的惜春,那是偏偏要她把事情往难里做,与儿童教育规律全然是背道而驰,简直是温柔的见血一刀,是落井下石的逼迫。
惜春的愁闷绝望,经历过当代中国教育的人,大多会感同身受。
宝钗高蹈贤良的气场,林黛玉的玩笑击破,漏气了,但并未瘪了,依然是惜春头上盘旋的乌云。宝玉写了单子,到凤姐那里要了陈年的画具,宝钗又万般体贴地细细挑选,不够的再要求凤姐去买。
情形便是这样:这无事忙的贾宝玉,兴致勃勃地帮着宝钗,一众姐妹也只是看热闹,没人帮得了惜春,她们也没意识到惜春此时非常难受,非常需要帮助。惜春本来就害怕画这幅画,此时更是雪上加霜霜上加薛,今后的苦难在等着她。
这一回,宝钗赢了,黛玉输了,惜春栽了。
6,终于不画了
起初,惜春在宝玉的帮助下起了稿子,后来就画得有气无力了。
到第四十八回,十停画了三停;第五十回贾母问起,她借口说天冷胶涩,画了恐不好看;再后来贾母又要求添加人物,“惜春听了虽然为难,只得应了”,众人都来看她画画,她并不动笔,“只是出神”。
当年看到周瑞家的送宫花,会主动开玩笑的女孩,此时已有了自闭倾向。她后来多次向嫂子尤氏发脾气,无情赶走丫环入画等事,恐怕也是她心理不健康,过于自闭内向造成的性格暴躁。
第七十四回抄检大观园之后,惜春说:“古人曾也说的,‘不作狠心人,难得自了汉。’”此言充满了怨气,虽然未必暗指被逼画园之事,但至少是在内心不指望帮助了,不论是别人帮她,还是她帮别人。
第八十二回,探春湘云在惜春那儿看画,听说黛玉生病,惜春只说黛玉瞧不破,探春湘云连忙去看望,她说:“姐姐们先去,我回来再过去。”她只是嘴巴说说罢了,并没有去。后来贾宝玉失踪,她也行若无事。在姐妹情份上,相当冷淡。她困于画园久矣,已什么都提不起劲来。
就这样消极怠工,总是拖着,最后也不了了之。第一百零九回,也就是贾母病逝的前一回,那时他们都已搬出了大观园。妙玉遇到问起来,惜春道:“我久不画了。如今住的房屋不比园里的显亮,所以没兴画。”
有了这个长远的借口,委实替惜春松一口气。她实在没有这个兴趣和心力。就算以前她喜欢画画,给了如此不能承受的重压,兴致也早就浇灭了。当然那时候黛玉已死,宝钗已婚,贾妃过世,宁府查抄,贾母病重,贾府衰败,再也没有人来催她画画,她终于可以放弃了。
抄检大观园和贾府遇盗二事对惜春的打击固然沉痛,画大观园对她的伤害,也一样深重,它在惜春成长过程中,是一个旷日持久的浓重阴影,是一条天天勒着她脖子的绳索,让她了无生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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