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旁的小镇，正在进行一场对抗孤独的战斗

2023-01-06 08:01

习惯孤独。

习惯生活的弹性被逐渐风化，变得干燥又松弛，而关于世界的定义开始缩小，从县城逐渐凝固到乡镇，最后稳定在漫长冬季里，一起蹲在南墙根下晒太阳的沉默；一切开始变得熟悉，不爱看电视，也不会用手机，没有外来者，子女已远泊他乡，收音机和村头大喇叭里的新闻，成为唯一的陌生；再之后，孤独成为习惯，不再需要苦恼，习惯一些失去与逝去，甚至习惯被遗忘。

这并不是时常被看到的老年生活，却是甘肃许多县域里的日常孤独。

在武威市民勤县当过小学老师的张霞很熟悉这种情况，已经习以为常。2021年，她到西渠镇社工站点应聘的时候，面试官看中了她这段经历，认为很适合助老社工的工作开展，最终点了头。她所应聘的西渠镇，在民勤县也算偏远。镇上33个自然村，几乎都是留守老人和儿童，常住人口中，60岁以上老年人比例超过六成。而整个镇上，只有一辆通往县城的公交车。手机不算稀罕物件，但不会用的手机，对老人来说和板砖也没什么区别。

张霞，成了一位闯入者。

成为社工

去年春天，张霞进村服务老人。跟着导航，她的车开到了一个沙丘前面，「前也没路、后也没村」。掉头又开了几公里，她才找到一户人家。跟着农户走在乡间小路上，一脚踩下去，松软的沙尘没过了脚脖子。

民勤县，身处沙漠，也是我国荒漠化最严重的地区之一。县域三面环沙，沙漠和荒漠化土地占全县面积的90%以上，民勤县也因此成为北方地区的最大沙尘暴中心和起源区之一。

位于民勤县北部的西渠镇，则是最靠近腾格里沙漠和巴丹吉林沙漠的一块绿洲。在西渠镇的土地上，「就不可能聚起任何水潭，更别说湖泊，不可能有。」西渠镇社工站站长王子琪说，因为缺水，外面时兴的「给老人洗澡」的社工项目她们也推广不起来，因为老年人没有洗澡的习惯。

驻守在镇上，孤独已经不是一种形容词，而成为了一种常态化的名词。在物理意义上的沙漠之外，镇上也是电子网络和现代生活的沙漠。

沙漠中的小镇留不住年轻人。张霞说，西渠镇上几乎看不到50岁以下的居民。她44岁，已经是镇上难得一见的年轻人。

在西渠镇，有些店铺开着开着就倒闭了，因为没有年轻人。款式时髦的衣服、鞋子都卖不动，能留下来的只有大红大绿的、面向高龄老人的服装店；年轻人喜欢的奶茶店、小吃店、娱乐场所，西渠镇上统统没有。

如果不是因为工作，张霞也不会回到西渠镇来。她在甘肃一个贫苦农村家庭里长大，家里有4个姐妹，她是老大，最乖巧懂事、学习也最好。高三那年，妈妈得了重病，她不得不辍学回家照顾妈妈，分担家中重担。没多久，妈妈还是去世了。

从那时起，她最大的心愿就变成了离开农村，为自己谋一份更好的生活。高龄生下二女儿后，她从民勤县辞职，回到婆家西渠镇修养。2021年，她重新开始找工作的时候，刚好遇上西渠镇建设社工站，于是，她成为了一名社工。

一开始，谁都不清楚社工到底要干啥。镇上的老人们也不理解，张霞本人也不理解。站长王子琪需要定期到镇下面的几十个村里去做科普。有时候路上遇到有人问，她也会随机跟人解释：「就是为大家服务的，你们有啥需要解决的都可以给我们打电话。」

很多人没听懂，却知道可以打电话求助。某个周日上午，一位80岁的独居老人给张霞打来电话：「我感觉头很晕，身体不舒服，你们能不能来照顾我一下？」张霞赶紧联系了他的弟弟，第一时间把老人送到医院。在了解到老人无儿无女、打了一辈子光棍之后，张霞又联系了民政局，为他在镇上新建的敬老院里争取一个房间。

这可能是一种会让年轻人窒息的孤独感。她见过儿女不在家时，老人们清水煮沸下点儿面条，放些酸菜就凑合一顿饭；也见过厚背壳的大彩电，收不到几个电视台，老人们凑合着时断时续的信号打发时间。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刻度，浓缩成老人机整点报时的语音，带着失真的字正腔圆。以至于社工的到来，成为另一维度的闯入者，带来了些许新鲜空气。每次社工入户，老人们都要从柜子深处，把珍藏的吃食拿出招待，一种朴素的至高礼仪。

一位和弟弟住在一起的五保户（农村中享受保吃、保穿、保医、保住、儿童保教或老人保丧葬的农户。有阵子弟媳病了住院，弟弟陪同看护，只剩他一人独自在家里放羊。社工去看望他，他高兴从冰箱里拿出晚饭，准备分给他们。盘子里，是他好几天前蒸下的，表面已经全是裂纹的白馍馍。

第一堂手机课

听说社工站免费发抽纸，整个西渠镇的老人呼啦啦都跑来了。到社工站一看，是先教老年人用手机，老人们又呼啦啦全要走。

张霞赶紧站起来，语速急促，「先别走先别走，不是骗人的，是免费教怎么用智能手机。」老人们并不理会，智能手机不算稀罕物，但镇上不少老人在读文识字面还存在困难。

几个熟悉张霞的还反驳了几句：「有什么用？听不懂，学不会啊！」更多的老人已经起身向着大门走去。张霞没办法，只得又搬出抽纸：「你们坐下嘛，坐下随便听一听，我就送你们一人一包抽纸。」

老人们又坐下来。

张霞手心有些冒汗，这是镇上教老人用手机的第一堂课。20多年的教师生涯，课堂并不会让她胆怯，但眼前的状况仍然使人紧张。来到西渠镇服务留守老人一年多，她深知老学生们的脾性，一种自尊与脆弱并存的矛盾。

有一次，她下村讲课。村活动室里的投影仪坏了，她只能口述。讲了没几分钟，拐角处一个大爷突然站起来，怒气冲冲就要往门口走。张霞上前询问，老大爷两手一背，开始数落：「听也听不清、看也看不着，你把人叫来干什么！」

张霞像哄小孩一样安慰了他，还承诺课后再一对一给他再讲一遍，老大爷才挺着脖子回去坐下了。后来她听说，这个老大爷就是专门跑来听她讲课的，「但老人就是这样的，他拉不下脸来说他真正需要什么，他就是生气。」张霞说。

教手机课不是张霞或是社工站的心血来潮。在国家民政部推行「五社联动」政策下，张霞所在的民勤县西渠镇社工站，成为蚂蚁集团「蓝马甲助老行动」的服务点。2022年下半年起，她有个明确的事情要做：教老年人用手机。这是镇上的第一堂课。

为了讲好这第一堂课，前一天她还在准备。「蓝马甲」提供了老年人学手机的图册、智能手机教学PPT，甚至还有老年人用手指点一点就可以「跟踪」学习手机步骤的体验视频，从字体图标大小，到步骤文字描述，所有的内容都进行了适老化的重编。

但教学不是只有资料就可以，「关键是老人要看的懂，听的懂」，张霞说。她把知识点掰开、揉碎，转化成自己的语言，又用方言翻译了一遍，配合着图片，开始教学。

一位大爷打断了张霞，掏了心窝子：「你也别给我们讲那么多，讲多了我们也记不住，你就把这个健康码怎么用给我们讲一讲。」张霞愣了愣，连忙切换PPT，「这个蓝色、有个‘支’字的是支付宝，如果不认识字的话，就把这个图标记下来。」

预计上2个小时的第一堂课，持续了3个多小时还没结束。中午12点多，张霞撑不住了，她试探性地问：「要不今天咱们先回家吃饭吧？我就在社工站里，以后你们有什么问题随时可以过来找我。」

老人们高高兴兴地领了手册和抽纸散去。

张霞教学起来挺细致，但本人的性子很急。最常见的状态是，上午社工站和张霞沟通了任务，下午她就骑着小电驴前往几十公里外的数个村子开始工作，一度让自己也险些成为被「帮扶」的病号。

西北辽阔，即使是西渠镇下属的村落之间，间隔数十公里是常态。张霞有时会找本地会开车的志愿者同去，更多时候是等不及别人，自己匆匆骑着小电驴下到不同村里。零下十几度的冬天，张霞等不及。「我就是想尽可能地多跑几个地方，能让更多老人学的到」。

而从镇子上再往下探，到村子里教手机，收获地更多的是沉默。像西北漫长的冬天。制产村的老人，坐下问的第一个问题是，我们学手机干什么？

这是一个典型到有些极端的西北村子。位于西渠镇的最北端，再往北，就是茫茫的戈壁滩。生活在沙漠与沙漠之间，生活的死水也已经干涸，只留下沙子随风扬起。

老人们的问题并不尖锐，但无解。「学手机对放羊有什么用？」「网上买了菜我去哪里取？」「瓜田里能用手机吗？」张霞愣住了。

不愿意学手机，张霞就给老人讲防诈骗。几句话的功夫，原本教老人用手机的课堂会迅速换成「蓝马甲」的另外一套课程，各种老人遇到或未遇到的诈骗手法和案例让老人开始质疑。

老人不懂社工，也不懂手机，但懂诈骗。在沉默里的新回应，是带有被闯入者的审视，「你不是骗子吧？你说得这能防住吗？」张霞觉得尴尬，只能给自己找台阶下。她露出标志性的笑容，一口大白牙、两个小梨涡，边竖起大拇指边说：「你们的防骗意识真不错，要继续保持啊！」

老人们不笑、也不搭腔，只是沉默地注视着她。

更大的意义

第一堂手机课上，孟淑芬（化名）是立马拔腿想走的老年人之一。她觉得没用。5年都没学会，难道一堂课就能学会？

在西渠镇上，孟淑芬家算是经济条件比较好的。4个儿子都有体面的工作，2017年，西渠镇上第一个住宅小区建成，儿子们给老人买了房、搬了家。孟淑芬和丈夫成为第一批从土房住进楼房的老人。

新房里装着WIFI。远在新疆的三儿子给孟淑芬夫妇一人买了一支智能手机。5年来，孟淑芬并没有驯服这块「板砖」。儿子打来的视频电话，需要等大孙子周末放假回家接，靠她自己，大多数时候接不通。除了「大、占地方」，她并不清楚能从智能手机的小窗口里看到什么新鲜玩意儿。

甚至于，她已经很久没有出过镇上了。西渠镇距离民勤县城60多公里。平日里镇上老人们想进城，可以选择10元一趟的班车，车程2个多小时；或者等有车的亲戚、孩子放假。

而孟淑芬和老伴最近一次出门是2021年的国庆。生活在兰州的大儿子放假回家，开车带他们去了一趟县城探亲。当时，疫情管控还比较严格，一路上需要不停地拿手机扫码、出示健康证明，儿子儿媳操作完自己的，再接过孟淑芬两位老人的手机。

吃饭是儿子在手机上点的餐；上厕所是儿子用手机付的钱；买东西也是靠儿子扫码付款。孟淑芬和老板需要做的，就是待在旁边，听话、等待。

这次更让她确定，作为老人，自己只要出门就是给别人添麻烦。回家后，孟淑芬对丈夫说：「别出去了，出去还得人陪上，麻烦得很。」她丈夫耳朵背、听不见，孟淑芬连说带比划解释半天，他才安静地点点头。

但她还是想学，还是留了下来。3年前，她的小孙子出生。因为孩子太小、疫情期间出行不便，如今小孙子3岁了，她还没有抱过他。学会了手机，孟淑芬想看孙子了就可以随时打电话过去。她还想，等学会了买车票、刷手机坐火车，她就带着丈夫，上兰州亲眼看看小孙子去。

上过第一堂课后，刚吃完午饭，孟淑芬就来找张霞了。孟淑芬的大孙子成了家，中秋节给她发了一个1000块的大红包，可是钱不见了，她来找张霞看看。张霞点开聊天软件戳了几下，钱出现了。这天下午，她又跟着张霞学会了查看余额、查找转账记录。

孟淑芬成了上手机课最积极的学生。第三次听课，她带上了丈夫，还带来10多个老姐妹，都是平日里跟她一起打牌逗闷子的伙伴。除了打牌，孟淑芬和老太太们又多了一个解闷的新话题：怎么用智能手机。

有的老太太擅长网上购物，挑到漂亮的衣服，她们会传着手机看一遍，喜欢的一起下单。孟淑芬也跟着买过，有帽子、鞋子和棉袄。比起镇上买的，她觉得外面来的又漂亮又好穿。

2个多月来，虽然很多操作学了又忘、忘了又得重新学，但对于学智能手机这件事，孟淑芬已经不再排斥。现在，她已经成了镇上最会用手机的老人一。她最擅长的是「打视频」。有老人不会接儿女视频电话的、想孙子的，都会来找她请教。

更多的是一种对张霞的印象。至少镇上的一些老人有了一种共识，「找穿着蓝马甲的人，就能问怎么用手机了。」自2020年蓝马甲助老行动启动以来，跑过乡村大篷车、设过镇上社区服务点，今年还为甘肃、青海、贵州、江西等地的乡镇社工站设立了专项的经费和物资。让老人有随时可以查看的手册，也让更多乡村里的老人可以有「专人」一对一的解答问题。

而孟淑芬目前最大的心愿是学会用手机支付。不用带现金，不用数零钱，方便。张霞给她讲过几次，但她还是不敢用。她老了，手抖个不停，有时候想点开支付宝，都会不小心点成旁边的软件，「要是1块5的东西，我给付成15（元）、150（元），甚至1500（元）了怎么办？」孟淑芬说。钱不算多，却是大事。她不敢马虎。

外面的世界

这几天春节临近，她的儿子们会带着孙辈回家，这是一次久违的团聚。跟张霞学会用手机拍照后，她就一直在计划，要给小辈们多拍几张照片。

「放鞭炮的时候、吃年夜饭的时候，我全都要拍下来。」孟淑芬说。而她的终极目标，是和张霞学会用手机打字。逢年过节的时候可以发祝福短信，日常也可以跟孩子们聊聊天。

蓝马甲助老行动的初衷，就是让更多不会用、不敢用手机的老年人，愿意去接触，有人去帮助，让生活有一些小小的改变，哪怕只是打个视频、发个微信，但也可以看到外面的世界。

这也是武威市另一个蓝马甲社工试点，天祝藏族自治县安远镇上的社工吴新萍，选择加入的理由。因为计划生育，90后的吴新萍是由阿爷阿奶带大，她习惯老人缓慢又急促的矛盾。在长辈陆续去世后，吴新萍常感内疚，认为没有好好关心他们，甚至没让老人们看看这个世界现在的样子。

安远镇比西渠镇的孤独，还要再多些原生态。在安远镇，一年只有两季。气温高的时候，老人们会进山挖野菜、雨后捡蘑菇，地里的农活也多，种小麦、高原夏菜，一整天能被劳动排得满满当当。

今年8月，吴新萍成为安远镇社工站的社工，也带来了一些外面的世界。生活在大山里，安远镇的老人们见得最多的是土豆和大白菜，很多流行的水果都不认识。不是买不起，而是不会、不舍得、不知道买。比如，柚子。吴新萍某次上门服务时带了柚子，老人们并不知道怎么吃，她需要一个个剥开，再教给老人们怎么剥皮、怎么撕开、怎么好吃。每次上门，她都会从更远处买些应季的水果带给老人们，榴莲、杨桃、火龙果……她都想让老人们见识见识。

教手机的第一堂课，安远镇更热闹。事实上，来听课的老人一大半没有智能手机，甚至有两个连手机都没有。但2个小时的课程培训里，所有老人都很开心，因为能跟那么多人聚在一起聊天，就是一件足够开心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