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危险的亲密关系

2023-01-09 10:01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文 | 欧阳狂霸

以下内容涉及剧透，请谨慎阅读

两个13岁的荷兰小男孩，金黄色头发的叫里奥（Léo），头发颜色稍微深一些的叫雷米（Rémi），他们是亲密无间的朋友。他们刚刚一起进入中学，即将开始一段全新的人生，不过随后在他们之间发生了一些事情。好吧，我干脆全都讲出来：在电影进行到大约中段时，那个头发颜色稍微深一些的叫雷米的小男孩自杀了，而另一个小男孩里奥则开始惊慌失措地面对好友的死亡，并且继续他的人生。这就是比利时导演卢卡斯·德霍特（Lukas Dhont）的新片《亲密》（Close）的大致剧情。

电影是在荷兰与比利时交界处的小城津德尔特（Zundert）拍摄，这里也是著名画家梵高的出生地。整部电影简单到近乎没有情节，但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很容易让观众陷入到一种危险的《亲密》情绪之中。不同的观众很容易对电影做出各种各样的解读，乃至于无限的解读，因为亲密关系本身就蕴含着无穷无尽的可能——这也正是亲密关系的最危险之处。死亡只是亲密关系可能导致的结果之一，但远非最可怕或是最终的结果。

两个尚处于前青春期，刚刚进入中学的小男孩亲密无间，生活中充满了炽热的情感。他们喜欢玩一种假装自己深陷重围，然后再奋力地在花田中奔跑的游戏。他们日夜不分，在夜里也要相拥而眠，没有任何界限或是分寸感。在小孩子心里，这是一种热烈且幸福的情感，但是只有在成年人眼里，才能够察觉出这份关系中蕴含着怎样危险的可能。

两个小男孩喜欢在睡前肆无忌惮的畅想未来，游戏般的闹来闹去，直到精疲力尽才睡去，之后再一同起床去上学。透过他们炽热的眼神，作为成年人的我们很难真正感受到孩子真挚的内心，更难以判断这份亲密关系会有怎样的走向。它会最终变成两个成年男人之间终生不变的友情，还是一份甜蜜的同性爱情？难道在他们两人之间，或是在周围的所有人之间，没有任何人意识到这份亲密之中蕴含的危险？遗憾的是，炽热并不代表牢固。而且这份炽热发生得也未免太早，毕竟两个小男孩都还有一生要度过。

这份亲密关系迅速受到了挑战，并且展示了它的脆弱。两个小男孩一同进入中学，他们选择成为同桌，时刻不分离，而且经常在学校的草坪上枕着对方休息——这份明显超越普通朋友的关系自然而然地引来了同学的好奇，问他们究竟是不是一对情侣。而他们做出的回应则是迷惑和否认。

电影在此处的情节依然非常平淡且克制。在荷兰，人们对于同性情感的接受度较高，即便两个男孩承认情侣关系也不会受到太多的特殊对待。此处并没有普通青春期电影中主角在学校遭受的孤立或是霸凌，顶多只是一些好奇的眼光而已。

两个小男孩对于周围的好奇感受到的迷惑和做出的否认同样真诚。因为他们所处的只是一种极为亲密的关系，一种包含着无数可能性，但还暂且没有展示出具体走向的亲密关系。此时周围的同学要把这份亲密关系定义为爱情，即便没有恶意，他们自然也无法接受。

当然，在此处我们无需过分为两个小男孩申辩。考虑到导演卢卡斯·德霍特的上一部作品《女孩》，以及他本人在生活中的特质，我们可以认为在两个男孩的亲密之间显然也蕴含着通往同性爱情的种种暗示与可能，但也仅此而已。

即便是在电影最高潮处仍然秉持着简洁与克制的原则。两个男孩受到了外界的质疑和些许嘲笑之后，立刻出现了分化。头发颜色浅一些的里奥选择“更man”一些，他融入到男同学之间，谈论足球，并且加入了学校的冰球队；头发颜色深一些的雷米则希望两人能够继续无视他人，维持之前的生活。他继续练习着演奏单簧管，但他不理解为什么里奥开始逐渐刻意疏远他……在几件成年人看来无足轻重的小事之后，雷米选择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而里奥则对这场死亡惊慌失措，在慌乱中继续着自己的人生。

在电影中段，一个死亡突然来临，让一份炽热的情感迅速展示出了它的最终可能。电影后半段依然简洁且克制，但走向已经完全改变。随着死亡的发生，两个小男孩之间的平衡结构也被永远打破。活着的里奥不得不带着对好友的记忆，独自承担起成长的责任。这份在他生命中过早出现的亲密关系最终展示出了巨大的破坏力。他不得不开始寻找其他的友谊，从自己的兄长那里获得帮助，甚至不得不带着巨大的恐惧去面对死去的雷米的母亲。失去了亲密关系的笼罩之后，他不得不走进另一个更广阔的世界。

让我们再回忆一下电影的前半段，会发现我们对于情节的记忆其实很容易被误导。虽然电影所展示的是两个亲密无间的小男孩所形成的平衡结构，但其实镜头的视角从未平衡，而总是集中在里奥身上。他们总是在里奥家玩耍，晚上睡在里奥家，里奥想要融入同学，里奥加入了冰球队。雷米感到不高兴了，他去看里奥的冰球训练，他和里奥争吵，还哭了，他显然“吃醋”了，后来他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样的死亡如此突然，以至于当我们回过头想要了解雷米的内心，却只能发现导演刻意留下的一片空白。

我们大可不去在意在这部电影中蕴含着多少对同性爱情的暗示。导演卢卡斯·德霍特想要表达的，或许更多是一份过于亲密的情感之中所蕴含的无限可能，以及其潜在的巨大破坏力。但是电影过于简洁与克制的手法也显示出了它的危险——很容易让观众对其进行过多且过分的解读。

看完电影之后，我也难免怀疑，这部电影中的两个小男孩究竟是两个人，或者其实只是一个人？两个同龄的小男孩，看上去是如此的相似。两人其中的一个更爱运动，加入了冰球队；另一个稍微感性一些，喜欢演奏单簧管，在情绪激动的时候还会落泪。这多像是一个人性格中的两面！

我们甚至可以认为，这部电影的名字《亲密》其实只是一个谎言，导演自始至终想要讲述的，都只是一个小男孩的成长故事。在即将进入青春期的年纪，他自然而然地对身边的一切都充满好奇。他想要成为同学中的一份子，想要变得阳光且健壮，于是加入了冰球队；他也想要探索自己内心中敏感细腻的那一部分，想要有时间独处，也喜欢演奏单簧管；他也开始感受到了性的懵懂，这种懵懂有时是针对异性，有时则是针对同性……

一种最为亲密的关系，难道不是一个人在独处时自己与自己的亲密吗？在探索自己内心的过程中，一个小男孩开始意识到自己的生命中所蕴含的无限可能，但他同时也敏感的察觉到其中所蕴含的巨大危险……于是，作为一个成长故事，在一个男孩成长为一个真正男人的过程中，他不得不杀死了一部分的自己，然后让幸存的那一部分自己带着创伤，勇敢的成长，生活下去。

对于《亲密》的不同解读，究竟哪一种更加残忍？我们无法分辨。这是一个与亲密关系、情感、成长都有关系的平淡故事，但说到底，这是一个关于生存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