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多川在过去三十年间不断性侵未成年练习生的事,对熟悉日娱的人来说,已是陈年老瓜了。
几天前,BBC播出的新纪录片《猎食者:日本流行音乐的秘密丑闻》,又一次将此事摆上台面。
喜多川是谁?
通常人们介绍他,会说他是东亚偶像鼻祖“杰尼斯事务所”创始人、日本流行文化教父。
他成功缔造了大批的火爆男团,粉丝横跨各个年龄层,如SMAP、V6、TOKIO、KINKI KIDS、岚、关八、NEWS、KAT-TUN……堪称杰尼斯黄金一代。如收视神话般的木村拓哉、一代人的童年回忆长野博(《迪迦奥特曼》男主演)、日本最后的美少年泷泽秀明,还有香取慎吾、长濑智也、堂本刚、龟梨和也、山下智久、松本润、生田斗真、锦户亮、二宫和也……从杰尼斯偶像,到日本媒体和国民,无一不是对其顶礼膜拜,视其为“神”。然而,也正是这位被奉上神坛的男人,仰仗权位,对无从计数的少年做出残忍、龌蹉的行径。最令人咂舌的不是受害者的自述,毕竟这些细节早在1999年就被日媒《周刊文春》报道过。为何自《周刊文春》吹响哨声至今的二十多年间,日本国内几乎没有媒体跟队揭露喜多川的恶行?为何大部分受害者及家属都不承认被伤害,反而自发服从这项潜规则,甚至仍对喜多川感恩戴德?桌面下的扭曲与病态,与杰尼斯对外的正面形象极其割裂。实际上,恰是这套在世俗上被视作成功模板的练习生体系,充当了喜多川作恶的天然保护伞,让整个商业组织服务于他个人的私欲。正如取自喜多川英文名的公司名字,johnny's entertainment.但字面直译,就是——“杰尼的娱乐”。
当一个少年或他的父母,做着成名的美梦,向日本最得势的造星工厂杰尼斯投去简历,需跨过的第一道门槛是什么?很长一段时间里,能进入杰尼斯做练习生的,统统是8至15岁左右的未成年人。简历通过后,他们会收到杰尼斯的试镜邀约。试镜成功,即意味着拿到逐梦演艺圈的入场券。接下来便是入住集体宿舍,日复一日地上课培训、给前辈艺人的舞台做背景板。以及,等待属于自己的出道日。浪花男子的藤原丈一郎却熬了17年,直到喜多川离世、泷泽秀明上任做副社长并接管挖掘培育练习生工作的两年后,才终于“难产”毕业。P.S.杰尼斯艺人出道以发行CD为准,在这之前即便有对外活动或粉丝应援,都不算出道。因为在过去的杰尼斯,一个练习生在出道前所要等待的时限,非个人努力能左右,全凭喜多川说了算。他认为你不行,你就得止步于舞台边缘,不知境头地等下去。要么,狠心舍弃之前投注的青春与汗水,打包行李滚蛋。自杰尼斯在1975年正式成立以来(初露雏形是60年代),喜多川一直对练习生工作亲力亲为。哪怕每年收到的简历多不胜数,每年入选的练习生也有200名之多,他都坚持亲自挑选、亲自指导。喜多川看人甚少失手,对偶像市场有超前的敏锐嗅觉。或许整个公司上下,没有人比他更适合在这重要关口处站岗把关。平时生活中,他待人温和,没有长辈架子。前文提到的BBC纪录片中被他性侵过的受害者,都说他对练习生很照顾。但切换工作场合他便非常严格,对艺能有相当高的要求。喜多川不会拿统一的标准去要求所有人,他看重欲望与野心,也鼓励练习生自选课程、自己负责服装管理,照个人的喜好差异化发展。人治的优势就在于,它不像流水线作业般没有温度、只讲速度。许多不了解日娱的路人,往往会嘲笑日本男团“不够帅”,搞不懂他们为何在日本人气那么高,也不懂粉丝为何那么长情。就是因为这些人并非是按流水线模板印出来的“模子”,长相不是按一致的审美标准去挖掘,所以不是第一眼就能从颜值上吸引到大众。选人更多是看重各自的特点,所以当你一旦了解下来,就会发现其人格魅力、专业技巧都有过人之处,路转粉之后还不易因为颜值变化而塌房。别人能复制你的脸,却不能复制你的特质,因为竞品少,花期长。杰尼斯艺人相对来说不那么工业化,这也正是其中不乏有人在音乐、影视乃至社会面上都取得过不菲成绩,把偶像这碗青春饭做成铁饭碗的原因之一。城岛茂作为农业专家,出席日本政府农业福祉相关合作推进会议50岁的木村拓哉在日本仍有巨大号召力,新片宣传活动96万人争抢入场名额,为当地带去经济效益超150亿日元樱井翔作为新闻节目NEWS ZERO主播,在里约奥运会前采访福原爱但换个角度看,当一个公司过于倾向人治,且掌握话语权的人不受约束——据说,喜多川经常以关爱孩子为由组织聚会,或潜入练习生宿舍,钻进少年的被窝里与其发生关系,一个接一个。
在尝过一次作恶的滋味后,他已笃定,即便再作数次,也没人能让他付出代价。当《周刊文春》在1999年曝光喜多川的性侵丑闻后,很快,就被喜多川及杰尼斯以诽谤罪为由告上法院。东京高等法院裁定,《周刊文春》提出的十项指控中九项为真。其中被确定为真的,就包括喜多川性侵练习生一事。然而即便如此,当时几乎没有日媒跟踪报道,警方甚至没有将其列为刑事案件再展开调查。他的性侵丑闻也如同人间蒸发一般,并没在社会面上引发反响。其实,早在《周刊文春》前的1967年,日本新艺能学院就以喜多川无故拖欠费用为由将其告上法院,并在法庭上指控喜多川性骚扰旗下艺人。出庭作证的男团杰尼斯成员,有的作出否认回答,有的表示不知内情(后中谷良作书爆料,喜多川曾私下要求他们在法庭上做伪证)。从那之后,总不时有从杰尼斯退社的艺人在公开场合曝光喜多川的恶行,譬如北公次、平本淳也、木山将吾、冈本匡安、前田航气等等。挣脱了那个魔爪之后,被扼住多时的喉咙才终于能发声。
冈本匡安(左)在直播中自曝被喜多川抚摸全身、强迫口交,还曾被要求与平野紫耀一同“侍寝”平本淳也更是提到,为了使旗下艺人的第二性征、毛发和声线停留在幼态,喜多川会强迫练习生们注射雌性激素。当年曝光喜多川丑闻的《周刊文春》记者认为,在过去的日本,男性间的性行为还只被当作极其偶然的奇闻对待。报道出来后,大家压根不相信这事会发生。而且自1907年《日本刑法典》颁布以来,日本的性同意年龄一直是13岁(G7发达国家中最低)。至于强奸案的受害对象,也是直到2017年,才将男性纳入其中。能hold住这么大的一个商业帝国,自然在犯罪上也天赋过人。
就我们已知悉的受害者来看,他似乎只侵害那些已达性同意年龄的练习生,并且,太懂得利用社会偏见和法律漏洞,来替自己的罪恶作掩护。熟悉日娱的朋友应该知道,杰尼斯之于日本偶像产业,可说是一家独大般的存在。J家练习生一旦出道,所能享有的资源和机会,恐怕是任何一个国家的偶像都望尘莫及的。他们既能与首相私交,“联名”东京奥运会,入围“日本奥斯卡”;又能凭杰尼斯与富士台的友好关系,拿到专属团综的坑位。入围今年日本电影学院奖的杰尼斯艺人达历史新高,包括二宫和也、有冈大贵、松村北斗、目黑莲你看国内也有不少团综,但永远只有粉丝会看,路人毫不关心。像SMAP就凭自身高人气和能吃苦的耐性,把搞笑团综《SMAP×SMAP》做到家喻户晓,全民上头。它在日本的影响力,大致可对标国内的《快乐大本营》。几乎所有世界级巨星到访日本,都要上这档节目刷脸。一方面,喜多川的父亲与日本文娱界交好,其姐夫又是日本平成天皇明仁的发小。从创业之初到发家,他始终背靠家族的巨荫,在日本拥有强大的人脉和话语权。另一方面,他毕生的成功又反哺日本各界,尤其给传统媒体带去了相当可观的增益。那些未成年的练习生们,也就被挤走了可以反抗的空间。一类意识到伤害的存在,直到中年还没走阴影,谈及此事仍难以启齿;另一类不承认这叫犯罪,他们拿伤害当恩赐,认为这是长辈关爱后辈的一种方式,甚至已能笑对当年,拿“第一次是和喜多川”这件事作谈资。比自欺更令人恍惚的是,受害者中不乏主动讨好喜多川的,迫切地想要被“临幸”。看如今撑起日娱半边天的J家中年爱豆们,当年练习生时期也不过是群小屁孩啊。这些练习生真的是受害者吗?他们所经历的,更像一单你情我愿的肉体交易吧?而后我想起《正义回廊》中林海峰饰演的法官所说那段台词(大意):鸡蛋与高墙,鸡蛋从来都是脆的。只是未曾料到,原来高墙,会立在自己家内。有的父母会在明知喜多川性癖的情况下,瞒着孩子向杰尼斯递去简历,并教育自家小孩:他们不单口头上说说,甚至会给喜多川腾出犯罪空间,在一旁旁听动静,并不阻止。没有一个孩子生来就懂名利场的游戏规则,他们对大人的谄媚与讨好,何尝不是成人社会教化的结果?再来,飘在前文也提到,喜多川非常善于和小孩打交道。在日本这样一个前后辈界限分明的社会,他却摆出和善的低姿态,把宿舍的氛围营造得像家一样温馨,让孩子们喜爱他、崇拜他。当他脱下练习生的外套时,少年毫无防备,还只觉他是一个亲切热情的长辈罢了。我们是不是可以对标家暴,试着这样理解部分受害者的自欺——更何况,喜多川太知道如何利用手中的权力和社会的慕强心理,给自己建造不被外界干涉的管控黑洞。纪录片中有受害者告诉记者,在他做练习生期间,宿舍内除了喜多川没有别的成年人。在那个封闭环境中,即便自己察觉到不妥,也无从向外倾诉咨询。实际上,不单杰尼斯内部,连同整个日本社会对杰尼斯的观感和认知,都被喜多川的意志所掌控。可能大家有所不知,在泷泽秀明上任前,杰尼斯向来把艺人的活动范围限制在传统媒体内。杰尼斯开创官方粉丝会模式(粉丝只有入会才能看偶像动态和照片、买演唱会门票和周边),利用和传统媒体的关系左右艺人、公司的消息发布。一则奇闻:由于杰尼斯严控肖像权,龟梨和也、山下智久在日剧《野猪大改造》官方人物关系图中的头像,被替换成了两头猪不是互联网的钱他不屑赚,而是或许只有这样,他才感到安全。不利他的消息,转眼就被404;背叛他的艺人,他只一个电话,就能将其封杀。喜多川所制造的管控黑洞,让我想起上野千鹤子在分析日本社会权力色情化现象时,写下的那段文字:所谓“隐私”,对于强者,意味着不受公共权力牵制,可以自由支配的空间;而对弱者,则成为得不到第三者的介入和保护,充满恐惧,必须服从的场所。
与其说是受害者们自发服从了喜多川的权力游戏,不如说,是父母、喜多川和日本社会大环境,迫使他们只剩下“服从”这单一选项。要想实现梦想,必先历经一次(或数次)梦想被捏碎、凌辱的过程,这样的社会,如何称得上文明呢?可怕的是,哪怕如今喜多川已离世,日本国民仍对他的恶行视而不见,情愿维持那美好的幻象。诚然,不论日娱,还是抄其作业壮大起来的韩娱、内娱偶像产业,本质都是对人的商品化。这样的一套病态造星体系,近年也在明星频繁自杀的韩娱印证了类似的恶果。但愿那些正在埋头抄作业的明星制造工厂,能及时换一种答题思路。在恶魔把你心爱的偶像推向深渊时,把所有人都当作资本的炮灰践踏在脚下时。你还在旁傻乎乎地膜拜:他真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