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丈夫推下悬崖后

站稳

镜头之下，王暖暖试图如常人般稳当。

4月初的南京城，树木接受春天的感召，释放着生命活力。王暖暖在长江江畔的鱼嘴湿地公园准备拍摄一段视频，作为日常分享在社交媒体上。她常到这里散心。今天由朋友掌镜，为她拍摄。

穿越连廊的镜头不足5秒，五六米远，王暖暖反复走上七八遍，才勉强走出自己满意的姿态——如常人的步姿。距离那场悬崖上的行凶已经过去3年多。经过手术治疗和复健，王暖暖走路时还是一脚深一脚浅，左腿的恢复略差于右腿。可她偏想在视频中呈现好的状态，就需要更加集中注意力，调动全身能控制的肌肉，才能协调失衡的身体平稳前行。

画面里，王暖暖留着一头利落的短发，瓜子脸，体态瘦削精神。她身后一排翠绿柳树。春风阵阵，纤细柳枝都被吹得摇晃，王暖暖的身影与这些柔软的生命相反，她脊背和双腿站得笔直，在春风中，重复着略显僵硬的步伐。

拍完连廊处的镜头，他们准备转场到江边栈桥。王暖暖和摄影师朋友开玩笑说，这次视频的背景音乐要配《回家的诱惑》主题曲。那首歌传唱度最高的一段，歌词为： “为所有爱执着的痛，为所有恨执着的伤，我已分不清爱与恨，是否就这样。”

朋友笑了笑，说，你这么喜欢这首歌啊。王暖暖抿嘴笑着，没有回答。能够站起来走路，拍视频分享到自己的账号，是王暖暖给自己目前的生活找的事情。她希望能通过自己的存在，警醒一部分处在婚恋中的女性，不要错信他人。

图 | 今年4月初，王暖暖在公园拍摄‍

2019年6月，王暖暖的丈夫俞某东借旅游之名，带她到泰国乌汶府帕登国家公园看日出。随后，趁王暖暖不备，俞某东把她从34米悬崖上推落，当时王暖暖怀着3个半月身孕，正满心欢喜期待新生命到来。她坠落到崖壁之下，左边身体着地，所幸头部没有遭到撞击。她清醒地呼救，温热的血液从身体里流出的感觉，她至今记得。

呼喊许久，有游客发现了她，向园方求助。救援队及时赶到，经过抢救、送医，王暖暖得以救治。孩子却没能保住，在王暖暖坠崖两个月后流产。

起初，她的丈夫表面上跟随她进医院悉心照顾，但王暖暖知道，丈夫随身监督她，以防她向警方告发自己的弑妻的罪行。最终，王暖暖在医护人员的帮助下瞒着丈夫报警。俞某东被当地警方抓捕，她逃出了丈夫的掌控。媒体和民众以“奇迹生还”形容王暖暖坠崖得救的结局。

得救后，另一段人生开局。她的身体摔得破碎，也失去了孩子。从悬崖之下幸存后这3年，王暖暖艰难地尝试让身体重新站稳。接受的大小手术数量太多，以至于只能用轮次计数。统共8轮手术，持续不断的手术和之后不停的复健，填满了王暖暖几年来的生活。

自锁骨往下，大的骨折17处。为了支撑起她遭受重创的身体，3年来，医生在她小臂、腰胯和腿部等处嵌入了7处钢板，用了180多根钢钉的固定，支撑着她重新站立起来的可能。

肌肤包覆着骨骼和关节圆润的形状。王暖暖的左边锁骨处，却显出一处扁平、锋利的纹路。从悬崖上坠下后，她的左锁骨碎了，后来做手术，医生用一片不足十厘米的钢板取代她碎去的锁骨。钢板锋锐的边缘将皮肤支起，连接着她断裂的锁骨，使得肩颈处的皮肤变得松弛，褶皱在一起。

资料图 | 2019年6月，坠崖现场

重建骨骼后，无法走路这件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限制着王暖暖走出那段生活的可能性。她一度靠一台电动轮椅出行，轮椅很重，足有26公斤。她坐着这台轮椅前往商场，穿过街区，所有行动就寄托在一块电池上。

一次，她坐着这台轮椅出行，出门前显示还有3格的电量突然消失，轮椅停在了路口中间。街边人来人往，鲜少有人看向轮椅上的她。以往，这种无视令她感到安全，但在那个时刻，她迫切需要被看到、得到帮助。最后，她给大学同学郑义打电话，请他叫上两个有空的朋友过来帮忙，把自己和轮椅抬走。

作为王暖暖的朋友，郑义记不清这件事发生在什么时候。像这样被叫去帮忙的事，发生了很多次。他只记得三格电突然消失那一次，自己到场时，王暖暖就安静地坐在轮椅上，不着急也看不出尴尬，但郑义知道她心里不好受。

郑义和王暖暖相识于学生时期，至今十余年。在他的记忆里，大学时期的王暖暖乐观又勤奋，喜欢看书。坠崖幸存后，王暖暖的形象在他心中多了以往不曾有的敏感和脆弱。她总是一个人在家里哭泣，郑义得知后，就经常组织饭局，叫有空的同学一起回忆往事，希望通过这样的方式帮她纾解情绪。

走路，无非是左腿迈完迈右腿，稳稳当当。但对于王暖暖来说，走路是一道精密的计算题。完成一次左右腿交替需要牵动至少8个部位的肌肉，比如臀大肌、胫前肌，以及至少3组关节。艰难复健过程中，她能感受到肌肉和关节逐一被调动、发力。一开始，许多环节“失灵”了，复健的过程，就是逐一等待每一个关节和肌肉修复。

父母着急王暖暖的身体，希望她能够站起来，如常走路。她记得一次和父亲的争吵，是在复健课里，练习左腿单独站立1秒的动作。王暖暖的左腿受伤比右腿更重，这个动作王暖暖很难完成，她双手扶着助行器，抬起右脚，撑不住放下来的时候，计时器总停留在零点几秒。父亲着急，对她说：“你的左腿再用力一点不就站起来了吗？”王暖暖告诉父亲她做不到，被父亲的话刺痛。

“我有的时候会愤怒，因为没有人能够理解你，别人会觉得单腿站立这个东西有什么难的，但是我就是做不到。”王暖暖说。

练习站起来，要试着重复这个动作成千上万次。后来练习站起与坐下这组动作，王暖暖用了将近半年才算掌握。

图 | 在医院复健‍‍‍‍‍‍‍‍‍

努力重新站稳的训练期，她变得容易崩溃，触发点往往都是旁人看来很小的事情。

一次母亲带她去医院复诊。挂号排出去长长一队，排到她们时，王暖暖发现自己坐在轮椅上看不到电子挂号机的屏幕。她的母亲倒是能看到电子屏，但因为年纪大了，不知道如何操作，只能一个指令一个指令的询问王暖暖，久久没研究明白。

时间在那几分钟内拉得十分漫长，王暖暖想保持理智。她看向四周，没有导医，情绪霎时崩溃了，她医院大厅哭了起来。

“会操作的人站不起来，能看到的人不会操作，”王暖暖回忆那几分钟的崩溃，“只要站不起来，就永远面对着这种尴尬和痛苦。”

极度绝望的时刻，她曾祈求过神明，也曾想过一了百了。父母年纪大了，自己还有一个刚大学毕业的妹妹，如果自己一走了之，谁来照顾父母和妹妹？而后她又想到在泰国尚未宣判刑罚的俞某东，和坠崖后两个月殒命腹中的胎儿，她要为自己没生下来的孩子讨一个公道。

“不能死，好好地活下去。”王暖暖做了决定。她不仅要站起来，还要站稳、走稳，尽管经过医生评估，她的身体状况要恢复到那种程度极为艰难。

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王暖暖不再更新社交媒体，那短时间，她已经决定先放下其他事情，也远离网络，专心复健。

重新攀爬

健身教练李超第一次见到王暖暖是在2022年春节之后。“健身房进来了一位全副武装的女士”，李超形容。他记得那天王暖暖戴着帽子、围巾、口罩，看不清脸，只能看出这位女士腿脚不利索。

得知王暖暖的“健身”目标是想正常走路之后，李超想到了自己的经历。他是一名退役运动员，曾在国家青年队专攻一二百米跑的项目。几年前，他因为膝盖受损，做了手术而退役。这是每一个职业运动员会面临的风险，李超比普通人更清楚的知道，躯体上的伤会给人的生活带来怎样的影响。根据他的经验判断：“如果只是帮王暖暖恢复到能够正常走路，是可以做到的。”

有同事提醒李超，为身体这样脆弱的人进行锻炼，不仅要担更大风险，训练课程设计和授课过程也要耗费更多的精力。李超清楚这件事，还是把王暖暖的目标接了过来。

图 | 在健身房，李超帮王暖暖锻炼

李超给王暖暖制定的复健计划中，主要思路是锻炼力量，增加核心稳定，训练下肢敏捷。除了安排技术性动作，李超还特别注意鼓励、称赞王暖暖动作做得到位。李超知道，走路像僵尸，是让王暖暖耿耿于怀的事。

在健身房，人们都在为拥有更好、更健美的身体努力，只有王暖暖想要把身体恢复正常。

不过，健身房里的人从不八卦这一位肢体僵硬的女士。王暖暖感觉到他们对自己的尊重，每周四天来健身房的时间，成为她最放松，最快乐的时刻。目前，她还是每周往返健身房4次，努力想把自己的身体恢复到无限接近最好的状态。

有时候，王暖暖会用“钢铁侠”称呼自己。如今她能驾车了，还在汽车仪表盘上放了一个迷你的钢铁侠手办，她把这个脱胎于漫威动漫的英雄式人物，视为自己的象征。

王暖暖始终认为“独立的创业女性”是她的身份与属性。从悬崖坠落之前，她的事业小有成就。2015年，王暖暖从国内的公司离职，到泰国创业。最初，她选择做干果，第一批产品做芒果干。因为没计算好从果园采摘到加工工厂生产的时间差，她收来的大部分芒果都烂掉，无法加工，二十多万元的投资赔得所剩无几。父母亲人劝她不行就回国，王暖暖坚持继续尝试。

第二次她选择做外贸，把泰国的商品运回中国，再将中国的商品运往泰国。白天她走访工厂，晚上去夜校学习泰语，她将这段时间的自己叫做“快乐的小马达”。王暖暖的努力很快有了成果，她在曼谷拥有了自己的商品实体店、民宿、中餐馆。生活真正意义上变得不同了。

王暖暖的朋友武元记得，刚认识王暖暖时，她在泰国创业已经有了成就，身上有种说一不二的劲儿。“她创业可是白手起家，家里父母亲戚都没帮她，就一个人在异国他乡打拼出来的生意。”武元说，自己特别佩服这个女商人。

凭借自己努力，王暖暖在泰国置办了不动产，有了稳定的生意和事业，站稳了脚跟。

图 | 王暖暖在泰国置办的公寓‍

2017年，王暖暖遇到了和她一样来自江苏的俞某东，在她看来，俞某东贴心、自律、尊重自己。在俞某东热烈的追求下，王暖暖坠入爱河，几个月后，两人登记结婚。

事后看来，接受这次追求的代价未免太大。王暖暖好不容易垒稳的事业、婚姻和未来，都在俞某东的阴谋中，一同从崖上坠落。坠崖事件发生后，王暖暖成为了新闻中被害的妻子，经历过创伤，生活无法自理。因为是被丈夫所害，一度有人在指责她恋爱脑。在大众视野里，人们忽略了她独自到异乡打拼的女强人形象。

2020年春天，王暖暖身体恢复了一些，从泰国回到家乡南京住院治疗。她在南京的医院住了将近一年，一轮又一轮手术等待着她。

“就像是在坐软牢。”王暖暖回忆着，语气淡淡的。在那段感情里，行凶的丈夫被羁押在泰国失去自由，而被害幸存的她，觉得自己也被绑离了正常人的世界。

病房里有一面巨大的玻璃，王暖暖经常坐着轮椅坐这面玻璃前。她无心看风景，主要是为了晒太阳，促进身上破碎的骨骼生长。从树绿了到花谢了，行人穿着棉服到换上短袖，王暖暖一直穿着蓝白色病号服。

图 | 王暖暖在医院准备手术

“表面上你是在这个社会里和大家一样，被抓起来的人不是你，但其实你参与不到任何正常的社会序列里，不能去逛街，不能去聚会，不能够从事你的事业，反正什么都干不了。”王暖暖说，她回到了比起点更起点的地方，每天做着和人类孩童一样的努力——学习站稳，学习走路。

如回到生命最初的阶段，她发现自己难以控制身体。王暖暖左手小臂的桡骨钉了钢板，不受她控制，时不时会自己旋转。她第一次发现这种感受时，十分惊诧，但如今也逐渐适应了。

没有医生能够告诉她，什么时候身体会好转。她也看不到希望。

“你也许会觉得这种生活就是永久的，然后就不由自主地思考：这样的人生究竟有没有意义？你为了什么活着？只是为了喘着气，年纪一岁一岁垒得更高，生命走向衰竭。这种是‘活着’，和‘生活’完全不一样。”她说了长长一段，语气随着说话的节奏急了一些。

她难以回答身体都有哪些不便，因为不胜枚举。“太多了，很多细节是你一个健康的人永远体会不到的。”后来她试图讲清楚膝盖不能弯曲带来的影响：就是坐在马桶上的时候，两只小腿也翘起来，绷得直直的，看起来“和僵尸一样”。

2020年底，“不能走路”仍然是她生活中最大的难题，但这一年身体也有好消息传来，经过长达半年的复健，她的左膝能完成90度弯曲这个动作，这意味着她可以自己靠助行器下床，生活能够自理了。

奇迹在王暖暖身上发生过一次，她期待第二次奇迹的降临。

2021年5月，案件二审判决的消息从泰国传来，因为找不到具体凶器，法院将俞某东“蓄意谋杀”的罪名改为了“无预谋杀人”，刑期缩减到10年。王暖暖知道这个消息后哭了一个星期，她无法理解这个结果，心头堆积了许多恨与怒，传导到身体上的反应是哭泣与呕吐。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她说自己和家人都无法接受这次的判决，会上诉到底。

这几年经过几轮的手术、复健，她花费了将近200万。俞某东父母向王暖暖摆明立场，表示没钱赔偿。王暖暖曾在泰国经营的生意也因坠崖和疫情处在停滞状态。继续请律师团队上诉，意味着需要更多的钱。王暖暖一度组建了一支团队，拍视频、直播带货，迫切地将自己的身份重新摆回“独立创业女性”的框子里，重新白手起家。

图 | 在直播间尝试直播

有许多粉丝支持她，也有人指责她利用公众对她“受害人”标签的同情赚钱。面对恶意，王暖暖有时也想不明白，自己是用劳动挣钱，为什么要被责骂呢？

她关注了和自己处在同样境遇的人，比如江歌妈妈、章莹颖父亲，凡是受害者或者受害者家属通过网络谋生，总会一群人涌进他们的直播间表达不满。确认这件事之后，王暖暖说服自己，这很普遍，无法和不理解自己处境的人解释自己的难处。

对王暖暖来说，直播带货并不容易，工作占据了身体最佳的修复时间。一场直播往往要花费几个小时，到凌晨结束。下播后，她还不能休息，要和团队成员分析直播的数据与选品趋势，到家能够睡觉时往往已经是凌晨三点。

除了直播，她还尝试拍摄旅行Vlog，在2021年夏天独自前往杭州。朋友武元至今记得这件事：“那时候她还不能走路，身体情况也不算好，自己一个人坐着轮椅从南京去杭州。这不牛X吗？简直太牛了。”

累月的疲劳使王暖暖的身体情况恶化，在即将跨入2022年的例行体检中，医生告诉她，她身体中髋关节的内置钢板发生变异，需要马上手术。这份体检报告逼迫她面对着现实，承认自己伤得很重，暂停重新创业的第一次尝试。

信任

身体时刻痛着。不能成眠的夜晚，王暖暖清晰地回忆着自己被最亲密的人摧毁的那一瞬间。

靠自己在泰国打拼出事业的同时，她也保持着对爱情和家庭的憧憬。她向往在婚后成为一名贤惠的妻子，这一点符合她对自己星座巨蟹座的印象。在她和俞某东的家，每天都有阿姨操持家事，但只要她有时间，就会为俞某东做饭，她总觉得丈夫吃自己亲手做的食物，心情是不一样的，“应该会更开心。”即使她在婚后发现，丈夫的脾气变得暴躁，动不动就问她索要钱财，她也说服自己，这些都是暂时的，他们还是相爱的。

能够爱人是一种宝贵品质。可惜俞某东辜负了她的付出和信任。就在王暖暖认真经营家庭的时候，俞某东把她带到帕登国家公园的一处悬崖，双手用力把她推下去。王暖暖说，当时，俞某东还在她耳边留下一句“你去死吧”，她才意识到，自己珍视的婚姻在俞某东眼里是一场为了钱财的阴谋。

那时候她无数次幻想，如果能站起来了，能走路了，就冲到俞某东被关押的地方，请求和他会面，亲口问他，就算是为了钱，又怎么能做出这样杀妻杀子的事情。

坠崖不仅摧毁了王暖暖的健康和生活，也摧毁了她在社会中的信任感，她时常把自己紧紧缩在一个坚硬的壳里。

“信任”变得小心翼翼，她在内心做了信任分层的划分，用这样的方式来避免自己付出过度的信任。在她告诉自己的规则里，熟悉的人优于陌生的，亲眼可见的人优于看不到的。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公园中，比起自己和我接触，她更倾向于请她的两位朋友和我交流。等待时，她接到了一通媒体电话，对方希望用电话的形式采访她，了解她的经历。王暖暖诚恳地和对方说：“如果你想了解更多，可以亲自过来南京。”

图 | 南京鱼嘴公园，王暖暖喜欢来这里散心‍‍‍‍‍‍‍‍‍‍‍‍

复健仍在继续。她改造了一些生活习惯，让一切细节服务于身体恢复。她的作息时间和打拼事业时完全不同，晚上十点入睡，早上七点起床。为了吃得健康，她研究营养学的书籍，吃蛋白含量更高的食物。得知食辣可能导致上火，她就不再吃热爱的川菜。

身体给了王暖暖积极的反馈，她弃用了轮椅，后来弃用手拐，如今能够独立行走，虽然还不是那么稳当。她记得自己在每天走3000步的关卡了半年，肢体左右不平衡，会令她陷入疲惫与疼痛。这个过程既是驯服躯体，也是向身体臣服。

“因为受了伤，我的筋膜处在挛缩状态，我却一直强迫训练，我知道这是在为难这具身体。但我希望她能再争气一点，再给力一些，再帮帮我，让我少受一点屈辱，能够有尊严地活下去。”获取了一些信任之后，王暖暖习惯于用长而细致的讲述来讲清楚她的感受和想法。

2023年3月，王暖暖将自己能够走路的视频上传到社交平台，登上了不同平台的热搜榜。很多媒体给她打电话，希望能够听她讲述自己的复健经历，最多的一天，她接到了超过5家媒体的电话。

线上的关注延续到现实生活。王暖暖喜欢吃社区门口的皮肚面。登上热搜榜后，她带着朋友去面馆，未曾想老板娘见到她就亲切地称呼她的网名“暖暖”。

“你怎么知道的呀？”

“昨天刷视频刷到你了，你真的好棒！”

突然汹涌的关注出乎她的意料。郑义和武元提议，趁着这次的热度，一起支持王暖暖再把自媒体的副业拾起来。“她之前的积蓄都用来看病和打官司了，”郑义说，“作为朋友我想得很实际，我希望能帮她找到一点未来生活的保障，另外也是不想让她整天沉迷在过去的事情里。”

各路访谈接踵而至，王暖暖要平衡休息与工作的时间，还是会觉得疲劳。3号的结束拍摄后，她回到家稍作休息。等电梯时四下静谧，她开始说起，自己还是怀念以前做实体企业的日子，能够亲自去拜访客户，联络生意。现在都在用互联网，她也不知道面对的都是谁。

她觉得生活仍然被巨大的不安全感包围。有人联系郑义，想给王暖暖寄送文件。“要把你家的地址给对方吗？”郑义问她。

“当然不能，”王暖暖不自觉地进入警觉状态，“怎么能把我的地址给别人。”武元出来打圆场，说寄到他的店里，再转交给王暖暖。

王暖暖至今在等待泰国方面的三审结果。

她能够走路了，却已经不想走到俞某东面前质问他原因。王暖暖说，得到俞某东的回答已经不再重要了。

“这种人是习惯性撒谎和抵赖的，他内心有真实的想法，他也不会坦荡的告诉你的。想明白这一切以后，就会发现去弄明白他真实的想法是没有意义的。”王暖暖说，她现在需要的是公正的裁决，让俞某东付出应有的代价。

由于刑事案件还没有审理结束，王暖暖至今没有和俞某东离婚，只得等到刑事案件审理结束，才能办理民事离婚。她近期在社交平台解释了这件事，引起了公众的热议，事件刚发生时，指责王暖暖恋爱脑的论调又出现了。有人认为事件的根源在于她恋爱脑，也有人因此称“婚姻恐怖”。

王暖暖想承认自己在这段婚姻里做错了。“但不是错在对这个人好，是错在识人不清，”王暖暖坐在曾经和俞某东的家里回忆，“我应该更仔细地了解一个人，应该带他经过父母朋友的认可，应该接触的时间再长一点。”但对一个人好这件事本身没有错。

“如果说我尊重他，我在金钱上对他多付出一点，我真的不觉得是错的。难道我应该每天吃香的喝辣的买名牌，然后每天给对方买地摊货吗？”王暖暖说。

她对社会有着朴素的责任感，不希望因为自己的遭遇，让人去全盘否定爱情与婚姻。

王暖暖仍期待着爱情，去年她在南京十几家婚介中心登记过个人信息，不过最后都因为没有离婚证被拒绝。“恋爱都不让我谈了？”她把这段真实经历写在视频脚本里演绎出来，“这就是我现在面临的现状，之前在医院里的玻璃结界没有消失，现在我能走路了，也出现在生活的方方面面桎梏着我。”

图 | 王暖暖行走在桥上‍‍‍‍

“结束刑事案件后，你顺利和他离婚，就会有机会遇到合适的人了。”有人尝试这样安慰她。

“我认为我人生最好的年华都过去了，之后的事情就随缘吧。”

4月3日，南京下着大雨，我担心阴雨天会让她不舒服，于是问，在这种天气会有特别的疼痛吗？她回答我并没有，因为每一天都很痛，人的身体是会变得麻木的。

王暖暖努力不让精神变得麻木。她说，自己记得最近几年国内外发生的所有杀妻案件。“杭州许国利，泰国普吉岛溺水妻子，还有前一段时间发生的香港名媛案，”王暖暖细数，“我知道的肯定比你多。”

实际上，每次得知又有杀妻案出现，王暖暖都在心里确认着自己存在的意义。她说，自己是目前为止唯一一位幸存者，作为那个不死的人，要活出个样子，然后“反杀”。在她心里，自觉或不自觉地，自己已经成了替一类受害者争气活着的象征。

在王暖暖的粉丝群里，几百人验证着王暖暖之于有相似经历的人们的意义。许多和她一样受伤的女人们汇集在一起，她们曾经被家暴、被前夫报复，彼此交流受伤的经历，倾诉着在生活里吃到的苦。

一位群成员倾诉道：自己闪婚后，被丈夫欺负，还被外人指责是自己做了对不起对方的事才被打。她在2019年离婚，一蹶不振的时候看到了王暖暖的新闻，女人说，自己能够理解王暖暖的无助——一种明明知道对方是恶人，还拿他没办法的绝望。

另一个女人分享了自己的离婚经历，说自己的前夫家暴，她去民政局办离婚，前夫不愿意离，撒泼打滚，磕头作揖，闹着要跳楼也不同意离婚。两人拖了六年，给了对方十万块钱才离掉了。

在她们眼里，“王暖暖”成为了一种精神慰藉，她们有着相似的苦楚，陷在生活的泥潭，王暖暖的存在令她们感到安慰。

由于身体原因，王暖暖精力有限，不常在群里发言，但每天都会看粉丝们在群里聊些什么。粉丝们鼓励她，不在意是否被回复。这种保持距离的支持，反而让她觉得亲近又安全。

4月6日，由于交代复健成果的视频得了关注，王暖暖开了直播解答网友的问题。她的状态自然，对弹幕有问必答。

弹幕里，有人想让她站起来走走，看有怎么样的不同。王暖暖站起来，有些紧张，退离了镜头几步，向前走着，边走边说：“你们看，现在其实还是有点瘸，但是会好的，我会努力的。”

＊文中武元、郑义、李超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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