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可以，我想挑战一下您的叙述。”

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3200 篇文章

“如果可以，我想挑战一下您的叙述。”

(If I may，I would like to challenge your narrative. ) 

作为一名高级顾问，我那天对战略部的合伙人说道。他一直不喜欢我，不是因为我业务不行，而是因为他觉得我不是他的人。

那是一次半团建性质的内部学聊会，战略部合伙人老纳（N 开头的名字，简称老纳）把大家召集起来，讲商业叙述，让我们讨论，如何在 PPT 里把故事讲得更好。

他拿出一个 USB 插入电脑，里面是份他前东家的保密 PPT 文案，上面每一页的大红 logo，瞪在那里，犹如正看着行人闯马路的红灯。接着，老纳给我们分享了一套他总结的以不变应万变的咨询顾问的黄金叙述方法。

他说这叫旅途式叙述——要把客户带入到你的旅途，分四个步骤：背景>挑战>方案>意义(context> challenge> solution> implications)。

老纳讲得很得意，“咱们的客户大卫婚纱（David's Bridal，美国大型的婚纱连锁），这次开品牌战略会议，我就主张用旅途式来叙述。” 说着，他像交响乐的指挥一样，点起参与案子的顾问们的额头。

交响乐结束，老纳踱步到会议室门口，又走回屋内中心，右手举起个手诀，在空中绕了四个圈圈，同时弯腰，鞠躬，既像谢幕的指挥，又像个间歇时闹场的小丑。我记得“重塑雕像的权利”乐队里的华东说过，只有指挥和小丑这两种职业会用这套动作谢幕。

接着，老纳鼓励大家畅所欲言，讨论如何改良这套叙述。同事们相继发言，在老纳这套叙述的骨骼上，添加了血肉。

我没有发言，因为觉得他们聊偏了。如果讨论的是叙述，那我们不应该回避叙述框架中的结构。老纳那句“以不变应万变”来形容这个结构，从某种意义上，限制了我们的独立思考和反思。这不就是咨询界的八股文吗？

老纳曾在几家传统的大顾问公司做到了合伙人级别。在大公司，为了最大化效益，控制风险，往往会发展出很多的工作 template（模版），同事们拿着信息往这些模版里填空，一套标准的商业叙述就成型了。

在我看来，模版有它存在的理由，但我不想让它把我削成墙上的一块砖。这是摇滚乐队平克·弗洛伊德教给我的道理（Another Brick In the Wall, Pink Floyd）。

老纳慢慢地打量着我的沉默。我尴尬地微笑了下。

“亚历山大，你怎么想？”老纳点了我。

“如果可以，我想挑战一下您的叙述。” 

因为那几年总出差，没机会摸琴搞乐队，我把兴趣放在了阅读上。那时候读书没方向，微博推什么，机场有什么，就看什么。牢记那句不知谁说的——“一本书好不好看，就像一道菜，不用非吃完了才知道难吃”，这句话帮我半途而废了很多书。

直到我偶然读到格非老师的《文学的邀约》。

发现格非老师，是因为冯唐。那几年他天天“今宵欢乐多”，我阅历浅，也跟着看了看。平心而论，冯唐的小说我不敢恭维，但他的杂文不乏精妙，偶有手术刀的光影。

在他的杂文集《活着活着就老了》里，冯唐提起了先锋派代表作家格非，以清末背景写西藏的早期短篇小说《相遇》，多重非线性叙述，短短万字，用浪漫的情节，文学的语言，哲学的思辨，讲述了四种文明不可避免的相遇。

读完后，我又买下格非老师的《文学的邀约》，并相继读完了他所有的书，就像路过篮球场第一次听到周杰伦的《斗牛》，后来就买了他第一张专辑磁带，以及之后的所有专辑，一首一首认真地看歌词听歌一样。

那些被电击的瞬间，有着宝贵的心流。

在格非老师《文学的邀约》中，第三部分《时间与空间》讲述了省略在叙述中的作用。“从语言方式来说，写作就意味着对词语、意象、句子、事件等等要素的选择，而任何一种选择都必然以省略为前提。任何一个陈述句都是省略的产物，因此，省略是语言最隐秘的属性之一。”

我站起身，走向了会议室的白板，抓起一支笔。

我说完，拿起板擦。别擦！女同事杰西脱口道。她身旁的老纳正在用似笑非笑的眼神打量我。

突然意识到有些得意忘形，我慌乱地对着老纳用起自己刚听到的一句恭维的话，“仅供参考，您做咨询生涯长，您能忘记的，比我能学到的多（You forget more than I can learn) 。”

“所以，”老纳还是似笑非笑地表情，“呵，我有的是东西忘（I got a lot to forget）。”  

一场学聊会在尴尬的笑声中结束。下班后，我独自走进会议室，在白板前，用白板笔一遍遍地描着下午我错用永久标记笔写下的海明威那六字小说“出售：童鞋，全新。”（白板笔，即 dry-erase-marker，油脂与酒精混合颜料的可擦拭笔；永久记号笔，sharpie，不可擦拭。工作小秘诀：如果误用了永久性标记笔在白板上，用可涂改的白板笔多遍描摹后，其墨中的酒精会溶解标记笔的颜料，之后标记笔的笔记便可擦去。）

突然，咔嚓一声会议室外的大门开了又关。这么晚了我不知是谁，便去瞧瞧，却一个人也没看到。回到会议室后，我擦了擦那几个字，终于，擦掉了。

一星期后，杰西悄悄告诉我，我们公司的 CEO 乔·捷门（更多他的故事，在《恭喜，你找到了一个摇滚巨星》）在和大卫婚纱开战略会议的前一晚，当着老纳和团队的面，把 PPT 全改了。

她说，“第二天在大会上，乔帅爆了。简单叙述后，他围巾向后一甩，拿着笔就在白板上写下了大卫婚纱的新的品牌宣传语：Today Is Your Day（今天是你的）！大家围绕着这一句话，讨论着店面设计和运营，大卫婚纱的人可满意了！这部分都没用 PPT，就跟你说的省略的叙述一模一样。”

不久后，我们接到了新的案子，是 TGI Friday's，美国的星期五大型连锁餐厅。我们这帮年轻的顾问都疯了，因为这种案子是最好玩的。还没收到项目的人员配置，大伙儿已经开始策划要干什么工作了，比如该怎么调研客户和竞争者。

喜欢研究餐饮行情的杰西指着我跟大家说，“现在好多餐厅都在周末提供现场音乐，这部分调研一定得让'摇滚巨星'亚历山大去！”

在候机厅的酒吧，我干下一杯龙舌兰，告别了他们。他们将飞去星期五餐厅总部所在的达拉斯。而我，要飞德州的奥斯汀，下飞机后再独自开车一小时北上去一座八万人不到的叫做坦普尔的小镇（Temple TX）。那里将是我的新项目，威盛亚，一个合成木板的制造商。

起飞了，我再次翻开了那本《文学的邀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