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疼。上午写《方土司》的时候，心里想着要写两个故事。等写到第一个故事结束时，发现篇幅已经过长。一狠心，就此截断，一个就一个好了。刚才翻看文章，突然发现还是保留了“第一个故事”这样的表述......1942年黎锦扬抵达芒市之后，曾经亲自主持审判过一个刑事案件。在此之前，芒市已经有三十年没有升堂公审。
事情一开始，是村寨中的一些苦主来求见方土司，报告家里发生了盗窃案，说是平白无故少了好些大米，每家都有几斤。黎锦扬被土司叫去旁听，听完案情他不以为意，觉得就是寻常的盗窃。方土司的看法却完全不同，他说这里是芒市，摆夷人的地方，不可能有盗窃这种事发生。他认为事情很严重，这是刑事案件，而上一次芒市发生刑事案件还是三十年前。
接着，方土司又问几家苦主，大家认为谁会是盗贼？所有人都提供了同一个名字：巴莫。于是，土司就让警长去抓捕巴莫，叫大家暂且先散去，但是点名让黎锦扬留下来，说他有话要私下聊。黎锦扬不明所以，方土司直截了当地要求他去负责审判。黎锦扬说自己根本就不懂如何审案，而且，审案这种事情本来是衙门里杨师爷的职责。方土司叹了口气说，如果是让七老八十的杨师爷去审案，他老人家肯定会搬出前清的那一套办法。如今芒市修通了公路，人来人往，说不得就有人把审判的事情传到昆明，传到省府，于是人家又会觉得芒市野蛮落后。最后，方土司坚持要求让黎锦扬主持审判，而且必须是公审，必须是新式的审判。
当时黎锦扬只是二十多岁的大学毕业生，哪里懂什么法庭审判，什么流程，什么辩护律师，什么交叉质询。痛苦地思考了一夜之后，他还是硬着头皮去找杨师爷，希望能从老爷子那里得到点帮助。杨师爷听完前因后果，非常之不高兴。觉得方土司坏了规矩，黎锦扬不知轻重。但还是应承下来，安排关于升堂的一切事宜，他负责亲自审案。
到了公审这天，杨师爷迟到半小时，摆足了架子。进来公堂，看到黎锦扬坐在主位，脸色不由得很是难看，但也没说什么，叫警察把巴莫带上来，就开始正式开审。杨师爷上来就问：巴莫，你为什么盗窃邻居家的大米，从实招来。巴莫叫屈，坚决不承认。还没等黎锦扬反应过来，杨师爷就已经下令：来人，打20大板！
噼里啪啦打完，杨师爷再问，巴莫再次否认，杨师爷想都没想：来人，打30大板！噼里里啪啦啦打完，杨师爷又问，巴莫依然否认，杨师爷继续：来人，打50大板！黎锦扬目睹这一切都快疯了，这是什么审问，这是什么审判，什么都没有50板子就下去了，眼看着还得再来50大板？就在他惊慌失措的时候，巴莫咬牙坚持了20板子，最终还是放弃，大喊愿意招供。
原来，他迷恋上一个女子，那个女子向他索要财物，所以他不得不去偷窃。等到他把财物交给那名女子之后，女子卷款而逃，巴莫落了个人财两空。如今要钱是没有，要米也没有，罪都认，但是赔偿肯定是赔偿不了。杨师爷大怒，痛斥巴莫道德败坏，当庭宣判处以三个月监禁，出狱之后赔偿各家65斤大米，休庭。
黎锦扬臊眉耷眼地走去土司官邸汇报结果，他人还没到，方土司就已经得到了消息，对他非常失望。黎锦扬知道自己把事情给办砸了，就问土司还有什么补救的方法。方土司长叹一声，说是为今之计只能让巴莫逃亡，他一旦逃到缅甸去，事情就可以不了了之。黎锦扬立即一口答应下来：行，我这就去找警长，务必让巴莫立即逃走。
黎锦扬找到警长，说明来意，警长一盆冷水就泼了过来：逃跑？为什么巴莫要逃跑？如今他身无分文，住在监狱里，每天两顿饭，吃完了就睡，而且一连三个月都如此，有那么好的事情，他为什么要跑？泼完冷水，警长诚恳地建议说：我看不如这样，直接把巴莫给砍了，送进山里埋起来。
带着砍人计划，黎锦扬再次臊眉耷眼地走回土司官邸回报。这一次他建议说，干脆给他一笔钱，这样巴莫有了钱就好跑路。方土司似笑非笑地抬起眼来反问：你这是要让我去贿赂一个盗贼？方土司终于彻底失望，吩咐黎锦扬第二天把警长、巴莫都叫来，自己有话要说。
第二天，巴莫带到。方土司对他说，鉴于巴莫是芒市三十年来第一个刑事犯，所以自己觉得有必要从严从重惩处。现在，把刑期从三个月改为五年。而且，在这五年中，巴莫需要自己一个人修筑一条连通东村和西村的路。衙门可以提供必要的工具，但是不允许任何人帮忙，必须由巴莫独立完成。最后，他命令警长：明天一早开始，给巴莫戴上脚镣，带他去修路。说完，让警长拖着哭喊着的巴莫回监狱去了。
当晚巴莫就越狱逃亡，接近黎明时有人看到他在滇缅公路上朝着缅甸方向进发，已经非常接近边境线。方土司宣布这件事结束，由他自己拿出65斤大米赔偿给各位苦主。他并没有责备黎锦扬，最后只评价了一句话：三十多年来都没有犯罪可能真是太久了一点，我想我们都有点生疏了。
我想，方土司这里所说的“我们”，应该并不包括黎锦扬先生。
题图：《园林迷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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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rompts: A serene landscape of a plant maze, by evgeni gordiets.
槽边往事和菜头 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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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定时刻
同题图：中式园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