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学霸被“顶流”砸中：有请，潘周聃

2023-06-04 11:06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他不知道自己一个简单的起身动作会在时隔两年后掀起全网的模仿狂潮，带来如此汹涌的流量。2022年“愚人节”夜里，他的手机突然狂震，朋友们从四面八方传来信息告诉他：“你现在是抖音顶流了。”

记者｜孙若茜

迟到两年的流量

在抖音的“话题”里搜索“潘周聃”，能得到的播放数据是64.8亿次。话题的图标用的是潘周聃本人的照片，但点进去你会发现，其中“最热”视频里的主角并不是他，而是一只金虎斑猫，头戴一个兔耳朵的发箍半卧在地上，直直地盯着镜头，在“有请，潘周聃……”的背景音里，它傲娇地把头扭向天，冲着镜头的方向款款走来。这条时长10秒左右的视频，获赞345.9万，有24万多条评论。有一条评论说：“潘周聃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这样的。”潘周聃的确不知道，他也不知道自己一个简单的起身动作会在时隔两年后掀起全网的模仿狂潮，带来如此汹涌的流量。

潘周聃

事情是这样的：2020年，正在牛津读博的潘周聃接到节目组邀请，回国参加江苏卫视的一档节目《最强大脑》的录制。不巧刚刚录了一期“亮相”，新冠疫情暴发，他就赶紧退赛回了学校。按理说，这件事到此就算画上句号，该从他的人生里翻篇儿了。没想到2022年“愚人节”夜里，他的手机突然狂震，朋友们从四面八方传来信息告诉他：“你现在是抖音顶流了。”

潘周聃一头雾水以为只是玩笑，他已经很久没登录过抖音，密码都忘了。接着，朋友们纷纷转给他同一条短视频，内容是两年前播出的《最强大脑》中他从选手席间起身上台的片段，更确切地说是扭头、侧转、起身、大步流星走出来的一连串动作。画面的背景音正是主持人的那句：“有请，潘周聃。潘周聃，29岁，硕士毕业于苏黎世联邦理工大学。”

大量的评论指向了视频中两个直戳眼球的元素，一是看起来有点儿拽的动作，二是令人惊艳的学历。当这两个元素被放在一起时，很多网友感叹：“难怪！”并以此表示出“理解”，其中一条获赞10万的评论说：“我要是有他这样的学历，路过的狗都得挨两巴掌。”潘周聃迅速被网友们贴上了“狂拽学霸”的标签，接着，“学霸走路模仿秀”占据了抖音挑战榜的榜首，潘周聃的走路姿态被移植到了各个场景中，7个小时就有了800多万的热度。

视频截图

潘周聃不知道他一晃而过的镜头为什么会被网友拎出来，那个略显夸张的起身动作也并非他有意为之，只是当时台上选手们坐得密集，他的两个肩膀都被挡在隔壁选手的身后，不侧身就会撞到别人；再者，动作迅捷其实是因为过度紧张的条件反射——节目组刚刚宣布临时调整新的赛制，就喊他第一个出场；而面无表情，不过是因为底妆太厚。潘周聃想发声解释，发现抖音上以他名字命名的账号忽然之间已经冒出了上百个，其中很多竟然还都加了“V”，而他本人在抖音的粉丝不过个位数。他记得，一个和他一起参加了《最强大脑》的朋友当时说要到牛津找他，一起录个回应视频。结果一天之后，热度不再，眼见流量退去，朋友也就没来。

潘周聃决定还是回应一下，他觉得既然自己面对的是舆论传播产生的状况和问题，就应该回到舆论平台上，以舆论解决舆论。于是，他站在牛津大学出版社门口，录制了他在抖音上发布的第一条短视频，这条被他称为“业余的危机公关”的视频发出后，用潘周聃的说法，它“引来了10.38个自然对数的粉丝们的谬赞和抬爱”。换句话说，他的粉丝数立即有了3万多倍的增量。

视频截图

从“学霸”到“学长”

因为“回应”而遭遇“翻车”的流量博主并不少见，但潘周聃成功了。如果说此前的“顶流”砸到他头上是纯属偶然，那这波回应涨粉就不是凭运气那么简单了。

首先，为了区别于那些假ID，发布视频之前，潘周聃就把自己的ID改成了“潘周聃学长”。“学长”这两个字不仅和冒名顶替的潘周聃们划清了界限，还撕掉了网友们给潘周聃本人贴的“学霸”标签——学霸可能和我们不熟，但学长就在我们身边。

受欢迎的学长通常善于自我调侃，潘周聃的回应恰恰也是如此，他说：“有的人，有道是，走别人的路，走着走着就找到了流量密码；有人的，有道是，走自己的路，走着走着竟变成了那一串密码。因缘际会最为难测，我作为一个拍了一辈子素材的摄影师，没想到有一天自己维艰之步履竟然成为短视频模仿区的顶流素材，素材竟是我自己。”潘周聃戴着金属框架的眼镜，在视频中的语速缓慢，卸下在《最强大脑》节目中眉毛微竖的造型之后，人显得格外温和。像我这样的脸盲症患者，把两个不同造型之下的潘周聃反复对比，才确认是同一人。

视频截图

自居学长的潘周聃从不把别人称作“学弟”“学妹”，而是将恶搞、模仿他的网友们都称为“熊孩子”，他在回应中说：“诸位熊孩子的模仿皆用心用意，我都体会得到，我知道此时从很多朋友们生活中一眼望过去是无际的难关重重，我的名字出自于道家的先哲庄周和老聃，那么于此间何不梦蝶一番：人间难关亦如梦，权领中单向前冲。”我们可以设想潘周聃的立足点，虽然仍然在求学，却没有困在象牙塔里。

潘周聃的回应里，除了对恶搞笑而置之的态度之外，其实还额外夹带了许多信息。比如调侃自己是“拍了一辈子素材的摄影师”——拥有“最强大脑”的学长并非只会读书。即便我们不能从视频里获知他为什么自称是摄影师，照片又拍得如何，但有拍素材的习惯至少能说明他是个热爱生活、乐于观察世界的人。再比如拍摄地点选在牛津出版社门口，是手动标识了位置，视频末尾用德语和网友再见，则是呼应了他在苏黎世理工大学的求学经历等。不过他后来发现，类似这样的信息在当时并没有得到网友们的注意，反倒让视频显得拖沓，因此是美中不足之处。不过，对于像我这样因为工作来对他进行“考古”的人来说，倒觉得这些边边角角的包袱让视频增添了很多趣味。

因为头有点大，同学给他起外号叫潘大头（panda头），所以他收藏了很多熊猫。

潘周聃告诉我，他是一个对数据非常敏感的人，所学的专业和研究都与人工智能算法相关，因此会对数据进行自觉的观察。“回应”发出之后，他立即用笔记录了那条短视频各个维度的数据流量，比如不同时间的观看量、点赞量、评论量，粉丝增长的速度以及他们的年龄分布等，“用数据捕捉人们的关切，这非常有意思。在传统媒体时代，我想这是非常困难的”。他将评论中热门的词汇按照出现的频率做了排序，捕捉其中的变化，当看到“学霸”“狂拽”这样的词出现的频率降低，又逐渐被“温文尔雅”代替时，他知道网友们已经开始意识到“学长”和“学霸”之间的反差了。“潘周聃”这三个字的意涵正在网络上发生迭代。

“万物皆可潘周聃”

很快，这条视频一天的流量就超过了上千万。“1000万是什么概念？我从没有接触过这样的流量。”潘周聃回忆说，当抖音后台告诉他“上个小时有50万人在观看这条视频”时，他就已经被吓了一跳。“在江苏省参加高考的人一年也不过四五十万吧？”上千万的流量已经远远超过他的计算范围，手里的纸质表格、电脑里的Excel表，都没什么用了。2022年5月初的时候，潘周聃在抖音上的粉丝量已经超过了200万，他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压力。

此时网友们对潘周聃的模仿还在持续升温，并且迅速升级成“万物皆可潘周聃”，家里的宠物就不用说了，实验室里的试剂瓶、牌桌上的麻将、水杯、鼠标……凡是被用到的物品，“出场”的方式都要“潘周聃”——是的，“潘周聃”一度成了一种对状态的描述，比如“我的女朋友潘周聃了”，可能是在说：“我的女朋友扭头走了。”再后来，不需要“出场”，任何带有“拐点”的物品，像是弯曲的水龙头、剪刀之类，也都被称为“潘周聃”。潘周聃说，以他过去对网络的理解，会认为这样的热度背后一定有团队和资本的运作，也有朋友私下问过他，是不是有专业的团队帮忙。他觉得这其中不证自明的地方在于，网友们模仿的热情实在没处可买。

对潘周聃来说，2022年5月8日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时间点，当天人民网发表了一篇评论，文中将他与另一位登上过热搜、被网友称为北大“韦神”的教育科研人员韦东奕并置，认为“尽管模仿潘周聃和大呼‘韦神’的网络热度，带有一丝玩世不恭的味道，但这背后的绝大部分关注仍是善意的，包裹着大众对知识的向往和崇拜。”评论最后还表示：“祝福潘周聃和韦东奕，他们的舞台从来都不在互联网，而是在他们的专业领域。不给他们镀不必要的金边，不过多地干涉他们正常的生活，不把恶意、戏谑、低俗的模仿附着到这两个名字之上，是我们能够给予知识的最好的尊重。”

潘周聃实在没想到，对他有所关注的已经不仅仅是普通的网友们。他忽然觉得自己的肩上背负了沉甸甸的社会责任。因此在“顶流”的那段时间，他拒绝了所有商业邀请，还关闭了直播中的打赏。这个选择在当时让太多人感到匪夷所思了。他告诉我，这并不是因为他觉得靠流量赚钱不好，而是在他的概念里，凡事都得有排序。他觉得当时的自己不应该在流量的顶端做自己不擅长的事情，在他的优先级里，眼前更重要的唯有凭借流量做一些对别人有意义的发声。

对潘周聃来说，发声的形式不只有短视频。事实上，正在牛津读博的他，课业研究之外也没有多少时间和精力去做视频的拍摄和剪辑。他选择了另一种方式，像批改作业一样，在网友的模仿秀视频下面做出评论，或者对网友的评论做出回复：“已阅”加上一个狗头的表情是个标准化的操作，然后再在后面加上些自己的观感和阐释。他的评论时常都会获赞几万，十几万的点赞也并不少见。可能是因为回复得认真，网友们开始抛出作业请他解答，他也来者不拒，提供思路。比如面对网友晒出的一张试卷上的题目，他回复：“已阅。第一问最好先画出盐水鸡的受力分析图，再得出重力与浮力抵消这个结论。”这条回复就收到了11.7万个赞。

视频截图

“国家给你刷火箭了”

潘周聃一边实实在在地充当着网友们的学长，给他们答疑解惑，一边继续被万物模仿。有一天他收到一条评论：“国家给你刷火箭了！”他不明所以，直播打赏都已经关了，哪儿来的火箭？又怎么会是国家刷的？结果竟是“中国军工”在抖音上发的一条导弹视频，标题就叫“导弹也能潘周聃”。视频中，防空导弹的发射瞬间，尾焰划破了长空。他受宠若惊，觉得唯有更加注意自己的言行。

他时不时地会参加一些“助力高考”的活动，向考生们提供鼓励。到了考试季，潘周聃的照片开始被P上“1分钟内转发，考试成绩比预期高50分！别犹豫！”“转发潘周聃学长，考试必过！”之类的话，在学生们的手机之间流传。潘周聃告诉我，他曾经见到过一个中学的走廊里贴满了他的照片，学生们希望以此获得激励而得到更好的成绩，场景有些魔幻，他脑中再一次飘过五个字：“我何德何能？”

2022年潘周聃的直播不到10场，和他的流量似乎并不匹配。他说自己对这个形式有些顾虑，觉得言多必失。直到今年春天，他才开始相对规律地安排直播。之所以“放松”下来，是因为他了解人工智能数据带有某种沉淀效应。如果去年的这个时候开直播，直播间里大都会是单纯对“出镜模仿”感兴趣的人。而经过一年的时间，直播间的观众群中沉淀了大量欣赏他本人、信赖“学长”的粉丝，他们的存在既能够帮助他维持直播间的秩序，也给了他更多的信心。

视频截图

最近一段时间，几乎每个周六的晚上潘周聃都会做一场直播，主题看起来很轻松，就叫“咱们相约星期六”，通常从临近北京时间晚上10点时开始，时长不太固定，从历史记录上看，平均每场4小时，差不多到凌晨2点结束，每场的观看人数都不会低于10万。偶尔他也会打破频率。比如5月10号那个周三，就有一场“加餐”，那场直播持续了7个小时，从晚上10点40开始，凌晨6点才结束。潘周聃说，他从后台看到，至少有50个网友从直播开始一直待到直播结束。在潘周聃的平台上，50人这个数字听起来微不足道。但实际上，能有持续7个小时且需要倒时差观看的“黏性”，在任何一场直播中都是非常难得的。

我很好奇，是什么样的内容制造了这样的黏性。从过往的直播列表里，我发现潘周聃曾经做过一些主题与他的专业略为相关的直播、对谈，比如在去年高考作文题目出炉之后，他就以此为入口聊过人工智能写作，那时，一般人对ChatGPT还没有认识。我因此猜想，周末的直播是否也会有不少专业输出。

视频截图

过去的两个周六，我都蹲在潘周聃的直播间里。几个小时里，他都在以“学长”的角色耐心地解答网友们的各种提问：要不要复读？留学是去澳洲更好，还是应该选择另一所在英国的学校？怎么填报志愿？怎么缓解考前的紧张？选择一开始就高薪的工作，还是另一个更有空间的职位？等等。大部分时间，潘周聃选择以和网友连麦的方式回答提问，大多数提问他都没办法给出确切的回答，也不可能真的替网友们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上做出选择，因此尽是鼓励，鼓励对方勇敢，不要顾虑重重，或者督促对方与其在此焦虑，不如赶快去睡觉，或是抓紧时间复习之类。很多时候他也以讲述自己的经历和身边人的经历作为回答，提供参考。凌晨里戴着耳机听到一问一答，想起过去午夜电台有“知心姐姐”的角色，似乎也总是在温和的语调中陪伴，只是如今已经很难听到了。

潘周聃说，传播专业领域知识的直播需要大量的精力准备，他在学业间很难兼顾，而网络上的“学霸”也已经很多——带着观众们参观名校中的图书馆、介绍名校的历史和学习的日常，对一些人来说，那的确是一种激励，但换个角度想，也难免会给很多人带来压力和焦虑。所以，他不如就继续当大家的“学长”，提供一些在当下更显可贵的平和情绪。